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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将近午时,雨停了。

    初起的秋风吹走一团团乌云,露出一片澄澈碧蓝的天空。

    唐老太太收回视线,让婢女关上支摘窗,叹息着说道:“总算晴了,但愿是个好兆头。”

    唐乐音欲言又止。

    她的继母王氏说道:“无论如何,端王没有大开杀戒,老爷也没有被清算的迹象,我们唐家闯过了这一关。”

    杨氏没她那么乐观:“万一他毒发了,会不会再来一遭!”

    唐老太太道:“大炎这般光景,再禁不起折腾了,事到如今,老身反倒希望他长命百岁了,毕竟,我们有王妃的关系,即便借不到什么光,也不至于被赶尽杀绝。”

    我们有王妃的关系

    他们把一个孤女赶回家去,现在孤女上位了,和唐家还有关系吗

    一屋子人齐齐看向唐乐音。

    唐乐音自觉和唐乐筠的关系还成。

    不过,即便纪霈之已经上位,她也依然不看好他。

    诚然,唐乐筠医术高明,可纪霈之的毒无药可解,北方战事在继续恶化,只要他亲征,可能就命不久矣,唐家绝不能把赌注全压在他身上。

    她还是看好瑞王。

    唐乐音斟酌着说道:“瑞王贤德,追随者众多,只要他这次不死,事情可能就会有转机。玄衣卫职责重大,能继续掌管的,多半是皇帝的宠幸之臣。”

    唐老太太斟酌着道:“音音的意思……是我们唐家要及早准备退路,还是继续站瑞王的队!”

    她表情严肃,目光严厉,显然对唐乐音的说法不慎满意。

    唐乐音不太明白唐老太太的想法,她觉得,为了一大家子的安危,即便骑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这也是唐门的意思。

    二婶杨氏道:“端王也是,明知自己活不长,还非要跑出来折腾,大炎亡国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谁说不是呢!”

    “就是,我和二婶一样的想法。”

    “京城动不动就大乱,祖母,我们回老家吧。”

    ……

    唐乐音懂了。

    老太太不是对她不满,而是对未知不满,作为一个土埋半截的老人,也许早就厌倦了世事的纷争,只想儿孙满堂、岁月静好吧。

    她思虑再三,又道:“也许,我们是该回唐门避上一避了。”

    不为别的,只为安心。

    唐老太太若有所思。

    “老太太。”一个妈妈急慌慌地进了门,禀报道,“瑞王府的陈妈妈来了,说是要见大姑娘。”

    唐老太太眉头一皱,“不是闭门谢客吗门房怎么回事!”

    那妈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以往,瑞王府的人对于唐家来说都是贵客,不敢怠慢半分。

    那婆子急吼吼地敲门,门房不敢不开。

    唐乐音道:“祖母,孙女去看看吧。”

    她是待嫁女,且与瑞王妃来往的一直是她,理应由她打发眼下的麻烦。

    唐老太太沉吟片刻:“也好,咱们虽然不想左右逢源,但也不能见利忘义。音音,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提。”

    “是,祖母。”唐乐音不知道所谓的该说不该说的都是什么,但她知道的有限,且没什么不能说的,答应下来就对了。

    门房小客厅。

    唐乐音一进门,陈妈妈便扑了过来——她面色仓皇,群裾半湿,右眼角还挂着一枚硕大的眼屎,形容极其狼狈。

    唐乐音道:“陈妈妈莫急,有事慢慢说。”

    陈妈妈潦草地福了福,“听说唐大人还在当差,唐大姑娘可有宫里的消息,我家王爷现在怎样了!”

    这件事报信的长随提过一嘴,没什么不能说的。

    唐乐音道:“这件事我们知道的也不确切,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父亲离开乾坤宫前,瑞王和内阁的几位老大人在一起。”

    和几位老大人在一起!

    那暂时就是平安的。

    “阿弥陀佛!”陈妈妈喜极而泣,扑通一声跪下了,“谢谢唐大姑娘,谢谢唐大姑娘。”

    唐乐音把她拉起来,“妈妈不必如此,快点回去吧,免得娘娘着急。”

    陈妈妈道:“唐大姑娘可还有别的消息!”

    唐乐音摇头,事关唐家安危,即便有其他消息,她也不会告诉一个婆子。

    陈妈妈千恩万谢地离开唐家,上了清油马车,紧赶慢赶回到了瑞王府正院。

    “娘娘,陈妈妈回来了。”下人挑起珠帘,兴奋地禀报了一声。

    瑞王妃一下子起了身,趿拉着绣鞋站起来,哭着问道:“怎么样,王爷他没事吧!”

    陈妈妈进了门,“娘娘莫哭,唐姑娘说,唐大人离开宫禁时,王爷和内阁的老大人们在一起。”

    “太好了!王爷还活着,只要他活着就比什么都强。”瑞王妃如释重负般地跌坐在贵妃榻上,眼泪成双成对地落了下来,“他和内阁的老大人在一起,为什么呢,难道是顺水推舟,承认了老九的皇位既然如此,老大人们都回去了,为什么独独留下他!”

    “娘娘不必太担心了。”陈妈妈开了口,“依着端王的性子,如果想对王爷不利,他不会让王爷和那几位大人在一起。”

    “是啊!”瑞王妃道,“他性子残暴,想杀人……天呐,他不会给王爷下毒吧。”

    她想起了惨死的蓝皇后,一下子弹起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乱转。

    生死不知的不是自家人,陈妈妈比瑞王妃冷静多了。

    她劝道:“娘娘,王爷是贤王,端王是篡权,他不敢。”

    瑞王妃脚下一顿,摇了摇头:“老九连皇上都敢杀,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不过……”

    提到皇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皇上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陈妈妈道:“没有!”

    瑞王妃怒道:“是没有,还是你没打听到!”

    陈妈妈缩了缩脖子,“娘娘,其他几家闭门谢客,老奴连门都没进去,而唐家大姑娘只说了那么一句,再问就没有了。”

    “呵呵~”瑞王妃冷笑,“世态炎凉,平时他们可不是这样的。”

    陈妈妈正想附和着骂上几句,但外面有人禀报,说管家回来了。

    瑞王妃擦了泪:“让他进来吧。”

    管家四十多岁,老练稳重,进来后照例请安问好,“小人给娘娘……”

    瑞王妃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快说,都打听到什么了!”

    管家道:“回禀娘娘,明早召开大朝会,七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病入膏肓者可告老还乡,玄衣卫和御林卫正在挨家挨户通知。”

    瑞王妃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她撕扯着手中的帕子,又道:“还有吗!”

    管家道:“秦国公进宫了。”

    瑞王妃没心思管别人的死活,“就没有王爷的消息吗!”

    管家摇头,“内阁的几位大人闭门谢客,小人转了许久,始终不见有人外出。”

    瑞王妃的眼泪又掉下来了,“罢了罢了,你把所有人叫到前面,我有话要说。”

    ……

    就在瑞王妃打算对婢女和家人做出安排时,纪霈之和唐乐筠一起会见了怡王和秦国公。

    怡王乖觉,一进大殿就和秦国公一起口称万岁,纳头就拜。

    纪霈之亲自将二人扶了起来,“让皇叔受惊了。”

    怡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实话,皇叔可以支持你,但不看好你。”

    秦国公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赶紧看向纪霈之,后者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眼袋发黑,一看就是病入膏肓了。

    纪霈之笑了笑:“我只要皇叔支持,不需要皇叔看好。”

    “呵呵……”怡王忽地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骨气,行,皇叔支持你!”

    纪霈之长揖一礼,“小侄儿即将亲征,恳请皇叔和瑞王一起,替小侄儿看顾好大炎。”

    “啊”怡王和秦国公惊讶极了。

    唐乐筠也没想到纪霈之突然来这么一出——让瑞王掌管朝政,那朝政还能是他的吗,届时怡王压制不了瑞王,却又要支持纪霈之,岂不是死路一条

    纪霈之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三人一边往西暖阁走,一边说道:“皇叔不必担心,对五哥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我以带病之躯亲征,对他委以重任,他却断我后路,那么这个皇帝他即便当了,也会被后人耻笑万年。退一步讲,就算他把这个江山抢了,我也一样能夺回来,但到了那时,我就要杀他全家了,还请皇叔做个见证。”

    “言之有理。”怡王道,“但风险太大,就不能拖上一拖吗!”

    秦国公附和道:“是啊,待朝局稍稳,陛下亲征方能稳妥。”

    纪霈之道:“不能,朕刚收到八百里加急,大苍又打下一座城池,全线推进百余里。与此同时,大弘也有线报,西南正在蠢蠢欲动。”

    一旦南北夹击,大炎必定亡国。

    怡王和秦国公倒吸一口凉气。

    唐乐筠也想起来了,纪霈之在唐乐音的第一世,便遭遇到了这样的困境,所以才铤而走险。

    他会不会……

    不会不会不会!

    唐乐筠及时制止了胡思乱想,有她在,他死不了。

    四人在西暖阁落了座。

    纪霈之道:“朕拟擢升秦国公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替朕做好后方协调。”

    “谢主隆恩。”秦国公慌忙起身,跪倒在地,“微臣定不辱使命,竭尽所能做好后方补给。”

    怡王欣慰地点点头,只要纪霈之有章程,就说明他不是胡来。

    他问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国库空虚,陛下可各有对策呀!”

    纪霈之道:“我个人出50万,内阁的几位老大人出了六十一万,同时应对南北两方问题不大。”

    怡王和秦国公再次愕然。

    过了好一会儿,怡王道:“另外,官员们有将近一年多没领到月俸了,他们贪的贪,穷的穷,如果这种风气不能遏止,朝廷的风气便很难扶正,即便有人才可用,政务也一样难以为继。”

    纪霈之道:“所以,侄儿今天还想和皇叔商议一个短时间内赚得大量银两的好办法。”

    第152章

    短时间内!

    好办法

    怡王想了想,“莫非是……抄家!”

    这是最合理的方法,也是最快的,但就怕贪官们早有准备,朝廷不仅拿不到银钱,还导致时局动荡,人心不稳。

    秦国公微微摇头,大炎贪官确实多,可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

    纪霈之看向唐乐筠。

    唐乐筠接收到他的信号,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件事很难,但纪霈之天不怕地不怕,连亲爹都敢杀,即便大逆不道又能怎样

    她的目光清亮且坚定,甫一接触,便觉安心。

    纪霈之定了定神,“朕登基后,不想住在宫中。”

    这是他的开场白,铺垫一下,给怡王一些提示和准备。

    怡王问:“为什么”他不关心纪霈之将来住哪儿,毕竟纪霈之很可能活不到亲征回来。

    纪霈之道:“第一,宫力人员驳杂,不安全;第二,皇宫维护、人马嚼用所费银两不菲;第三,如皇叔所言,国库空虚,大炎百废待兴,需要大量银钱。”

    怡王没懂,挑眉问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节约开支!”

    纪霈之道:“我想开放部分皇宫,开放御膳房、织造局和内造局等,让它们形成一整套的商业经营。”

    “啊”怡王大惊失色。

    秦国公只坐了半个屁股,吓得差点原地掉凳。

    皇宫是皇室的权利象征,怎能让老百姓随意冒犯!

    这位得了失心疯不成

    话未出口前,纪霈之也颇为忐忑,覆水难收后,他反倒镇定了下来。

    怕什么呢

    现在,皇室是他的皇室,大不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了唐乐筠。

    唐乐筠补充道:“并非日日开放,日期和时间可以固定下来,比如一个月的某几天,什么时辰。而且,乾坤宫、文渊院必须保持原来的用途,我的意思是该早朝早朝,该办公办公,这样才能让老百姓有进宫的欲望。”

    她一开口,怡王的脸色就更差了,但考虑到唐乐筠是他儿子的恩人,他只能忍下这口气。

    秦国公忍不住问道:“娘娘就不怕老百姓从此生出觊觎之心吗!”

    唐乐筠道:“没有觊觎之心的老百姓是绝大多数,而有觊觎之心的,像邵昌文、万鹤翔之流,这几道宫墙拦不住他们。”

    “的确。”秦国公冷静下来了,“不过,一件事大抵都有两面,即便老百姓不觊觎皇权,也会惧怕皇权。老臣担心,届时陛下排除了万难,开放了宫禁,却无人敢来,那样的话,世人一定多有微词。”

    几句话下来,怡王平复了心情。

    他直言:“这事老臣不同意,但如果陛下执意,臣可以支持。”

    纪霈之笑了,“不管皇叔打的什么主意,朕都感谢皇叔成全,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怡王道:“定了就定了。”

    秦国公瞠目结舌——怎么就定了,太草率了吧!

    ……

    三人又就大朝会的诸多事宜进行了商讨,大约一个时辰后,纪霈之把二人送出了西暖阁。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隆泰门后,唐乐筠问道:“陛下,怡王怎么这么快就同意了,他打的什么主意!”

    “叫我长生吧。”纪霈之搂住她的肩膀,将自己半挂在她身上,耳语道,“朕,寡人,听着就晦气,我不想孤寡终身,更不想半途而废,还是叫长生吉利些。”

    “你好歹也是个皇帝,而且年纪也比我大很多,叫长生未免太没礼貌。”唐乐筠对称呼没什么执念,叫长生也无所谓,但毕竟有下人看着,最起码的尊重要有,“不若叫生哥吧,大家都好接受一些。”

    生哥!

    好接受吗

    “呵呵呵……”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这是药铺的老板娘叫他的小老板吗!”

    “确实过于淳朴了。”唐乐筠也笑了,“那……霈哥不好不好,有点像,呸,哥!”

    纪霈之笑喷了。

    元宝和附近的御林卫,以及暗卫都笑出了声,原本庄严肃穆的乾坤宫瞬间不那么正经了。

    纪霈之的身体越来越沉了,唐乐筠知道他快到极限了,遂不动声色地托住他的胳膊,继续说道:“生哥,你该练功了。”

    纪霈之正要答应,就见一名御林卫匆匆来报:“陛下,礼部尚书、工部尚书、刑部尚书等几位大人请求见驾。”

    唐乐筠小声劝道:“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见了吧。”

    纪霈之无奈一笑:“我此番不见,就会给朝臣一个信号,那是我活不到亲征西北,瑞王便一定会蠢蠢欲动。”

    尽管他启用瑞王,是在为他和唐乐筠回不来做准备——由瑞王接手,总比其他兄弟其他人强一些——但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朝政和人心都要尽可能地捏在手心之中。

    唐乐筠忽然明白了,开放皇宫一事怡王之所以答应得那么痛快,想来是因为他们有一样的想法——纪霈之越是折腾,对瑞王越有利,怡王又何必唱反调呢

    她说道:“你的脸色非常难看,不若先做一个小循环,晚一些接见,只当给他们脸色看了。”

    这个建议颇为智慧。

    纪霈之心中安慰,带着她转身往回走,吩咐御林卫:“让他们等着。”

    ……

    回到东暖阁,二人上了罗汉床。

    唐乐筠将木系异能缓缓推进纪霈之体内,随着他的内力一起,在主要脏器内做了个小循环。

    唐乐筠发现,纪霈之虽然动武了,但情况远没有前两次严重,而且,他的内力还有了显著增长。

    这足以说明,她的清补丹有效,内功修炼的效率亦高于纪霈之原本的功法。

    很快,小循环结束了。

    唐乐筠收回木系异能,“陛……生哥,我再修炼一会儿,你自去忙吧。”

    纪霈之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他回身在其额头上轻啄一口,“小白他们在路上了,你安心修炼,晚上咱们一起用庆功宴。”

    薄唇印在皮肤上,沁凉、濡湿,且又柔软。

    唐乐筠脸颊一热,心里却无比安稳,她点点头,闭上眼,运功弥补消耗掉大半的木系异能。

    ……

    再睁眼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好几只儿臂粗的巨型蜡烛一起燃烧着,东暖阁亮如白昼。

    “姐!”唐悦白扑了过来,抱着她的胳膊问道,“你做皇后了,对吗!”

    “对,你高兴吗!”

    唐悦白靠在她身上,小声道:“不太高兴。”

    “为什么!”

    “姐夫身体不好,还要操持大炎的国事,再说了,西北还打仗呢。”

    纪霈之正好进来,闻言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小白在担心姐夫吗!”

    唐悦白被抓了个正着,赶紧站了起来,“陛、陛下。”

    纪霈之走过来,在他头顶上摩挲一把:“不用那么生分,就叫姐夫。”

    唐悦白为难地看向自家姐姐,见后者点头了,这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纪霈之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三人一起出北室,到了南面。

    田婶子拘谨地站在御用餐桌旁,“筠筠唉……娘娘,饭菜做好了。”

    “不用那么生分,大家该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外甥打灯笼,咱一切照旧。”唐乐筠的目光落在浓油赤酱的红烧肉上,她笑道,“宫里的人信不着,让你们受累了。”

    邓翠翠胆子大,接茬说道:“不累不累,有点事做才好呢。”

    田老爷子和田家荣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道:“筠筠说的就是我说的,今晚是庆功宴,大家伙儿不要拘着,都请坐吧。”

    田老爷子松一口气,带头坐了下去,然后是田家两兄弟带着妹妹,田老太太和田婶子最后坐下。

    纪霈之很欣慰,他喜欢和亲人朋友一起用餐的轻松感,也喜欢田家人的淳朴和大胆。

    唐乐筠从元宝手里接过茶水杯,一饮而尽,问道:“生哥,三表哥呢!”

    一回生二回熟,她这次叫得亲切自如。

    纪霈之道:“应该快到了。”

    “陛下,微臣在。”薛焕的声音自外面传了进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他一进门就跪下了,三叩九拜,吓得田家人四下躲避。

    纪霈之蹙起眉头,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上前把人扶了起来,“表哥这是何必!”

    薛焕道:“礼不可废。”

    这话说得文绉绉地,但田家人听懂了,顿时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薛焕是个敏感的人,见大家面色有异,立刻问道:“陛下,臣说错话了!”

    纪霈之板起脸:“既然礼不可废,我是君,你是臣,那就请出去吧,庆功宴没你的份了。”

    东暖阁彻底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薛焕这才明白,这是家宴,大家难得轻松吃顿饭,却被自己把气氛破坏了。

    他看一眼唐乐筠,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三表哥的错,还请表弟表弟妹原谅则个。”

    “三表哥也没错,易地而处,你我一样。”唐乐筠拉拉纪霈之的袖子,“好啦,人好不容易齐了,你就别吓唬三表哥了,快吃饭吧。”

    唐乐筠难得做小女儿态。

    纪霈之目光一转,缓和了脸色:“好,吃饭。”

    唐乐筠给唐悦白使了个眼色,那小家伙机灵得很,秒懂她的意思,招呼薛焕,招呼田家人,气氛很快就回来了……

    ……

    说是庆功宴,但纪霈之孤僻惯了,在应酬这方面向来没什么才能。

    大家伙儿干巴巴地喝了两酒盅的白酒,便秉持食不言寝不语地原则吃完了晚饭。

    饭后,纪霈之带着唐乐筠、薛焕去了乾坤宫最东面的一间暖阁。

    元宝推门而入,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取出了几样热菜。

    瑞王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盯着红烧肉冷笑道:“陛下日理万机,断头饭就不必亲自送了吧!”

    纪霈之负手而立,“无论如何,你我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送饭是应该的。”

    瑞王以为他是认真的,心神俱裂,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纪霈之在他对面坐下:“瑞王先用饭,用完我们再谈。”

    瑞王梗着脖子,额角上暴起两根青筋微微跳动着,“不必了,我没有给陛下表演用饭的兴致。”

    唐乐筠莞尔:“瑞王殿下不吃,如何有力气上早朝呢!”

    上早朝

    将死之人不可能有这种待遇。

    他在耍什么花招

    瑞王飞快地瞥了纪霈之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完全没有反对之意,顿感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咀嚼几下,点头道:“虽然油腻了些,但味道不错。”

    他还品鉴上了。

    唐乐筠甚是佩服,不愧是皇室子弟,就是比一般人的心理素质强大。

    瑞王装模作样地品尝两样,后面吃的就快了,盏茶功夫就解决完了晚饭。

    他将放下茶杯,纪霈之便开了口:“朕即将亲征,想请瑞王和怡王一起主持朝政。”

    “什么”瑞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忍住了,这会儿却跳了起来,“你疯了!”

    纪霈之定定地看着他。

    他讪讪地坐下了,理智在瞬间回笼,“所以,你这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对吗!”

    纪霈之道:“你不是号称贤王吗你既然可以为了尽早夺权除掉亲老子,还可以为了朝政安稳、不被掣肘,除掉我和齐王,当然更可以为了老百姓和大炎支撑一下我走之后的烂摊子。”

    他说的是事实,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丝讽刺。

    瑞王脸颊发烫,却也无力反驳,他沉默片刻,让思绪沉淀下来,总算理清了纪霈之的想法。

    “论格局,我的确不如你,心服口服!”他正视纪霈之,“放心,我一定保证大炎朝纲不乱。”

    纪霈之起了身:“一言为定。”

    瑞王也站了起来:“一言为定!”

    ……

    九月十日,卯初。

    唐乐筠结束大循环,惬意地抻了个懒腰……

    “姐姐,姐姐。”唐悦白捧着包袱进门,后面还跟着两个端着洗具的大宫女。

    唐乐筠惊讶地看着自家弟弟的装扮,“你小子怎么回事!”

    唐悦白把包袱放在她身边,喜滋滋地扯了扯略显宽大的御林卫护甲,“姐夫说,今天大朝会,让我跟着长长见识。”

    “他想得还怪周到的。”唐乐筠感觉心里像是有把沸腾的小茶壶,咕嘟咕嘟地冒着幸福的小泡泡。

    “姐,我就没见过比我姐夫更聪明的人。”唐悦白把包袱解开了,“我姐夫说了,你不用刻意扮成御林卫,他单独给你设了一张座椅。”

    这又是何必

    唐乐筠来自末世,危机感向来很强,不喜欢抛头露面,引人注意。

    不过……

    在这个时代,纪霈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一个女子争取了这样的权益,总归是对她的爱重。

    她不能推辞。

    唐乐筠打开包袱,取出一条镶嵌碧玉的鹿皮革带,一件黑色缂丝罩甲,还有一件枣红色暗纹窄袖戎衣。

    “居然是男装。”唐悦白惊讶极了,“怎会如此!”

    “万一出了事,女装不方便。”唐乐筠明白纪霈之的心思,“还有,现在仍然危机四伏,绝不能掉以轻心,明白吗”

    唐悦白肃然道:“明白!”

    唐乐筠将换好衣裳,纪霈之便进来了,他和唐乐筠的打扮像了七分:枣红色缂丝罩甲,搭配一件玄色暗纹窄袖戎衣,外面还披着一件和戎衣同样面料的披风。

    唐乐筠惊讶道:“生哥,你不穿龙袍吗!”

    纪霈之拉着她往外走,“时间太短,做不出来,老畜生倒是有几件新的,但衣长不够,我不想穿。而且,穿成这样才能更好的收买人心,你说呢!”

    ……

    纪霈之上面的话,唐乐筠一开始没太理解,但当她顶着巨大的压力,与纪霈之肩并肩出现在乾坤门时明白了。

    “怎么穿成这样!”

    “不庄重,成何体统啊!”

    “也许……是临时起意吧。”

    “临时起意什么意思!”

    “意思是,起初没有呃……那个心思。”

    “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啊!”

    “陛下身边那人是谁!”

    “怎么看都不像男子。”

    “嘘,好像是娘娘,我在有间药铺见过她。”

    “这……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后面鸦雀无声,但排在前列的皇室们仗着地位和辈分议论纷纷。

    第153章

    起初,唐乐筠觉得,一个朝会而已,再庄重也不会比千万丧尸围攻基地的场面更宏大。

    可真到现场了,她便知道是自己狭隘了。

    小广场上至少来了两千多名官员,他们穿着紫色的、绯红的、蓝色的、绿色的官服,在晨起的阳光中黑压压跪了一地。

    吃人的丧尸固然可怕,但皇权和愚忠亦不遑多让。

    山呼万岁后,纪霈之在宝座上坐下了。

    他坐姿随意,上半身靠着左侧扶手,左手支着下巴,幽幽地扫视着前排的一干皇室中人,两只如意球在右手手心里转得无声无息。

    端王的文玩核桃就能杀人,更何况铁疙瘩呢

    躁动的皇室立刻安静了。

    唐乐筠手压短剑走到御座下面的太师椅前,亦缓缓落了座。

    皇室众人吓了一跳,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忍。

    “咳咳~”纪霈之轻咳两声,开了口,“众所周知,朕的脾气不太好,不喜欢被当面质疑,所以,诸位如果想保命,不妨在接下来的朝会中谨言慎行。”

    他声音不大,但乾坤门内拢音,即便是中后部的官员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官员们左顾右边,骚动片刻,转瞬又沉寂了下去。

    这场景,让唐乐筠想到了“暗流涌动”四个字。

    “甚好。”纪霈之满意地点点头,“怡皇叔,有请!”

    “臣在。”怡王站起身,离开队伍,从侍立一旁的礼部尚书手里接过圣旨,展开,面向所有官员读道,“朕自登极三十五年,同袍反贼直逼京师,乱臣贼子邵昌文某朝篡位,大弘和大苍……”

    这是一份永宁帝的罪己诏,白管家代笔,词藻虽不华丽,但检讨深刻,细数了永宁帝‘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种种罪行,以及他和蓝皇后对几个儿子和所纳嫔妃的迫害。

    罪己,然后才能禅位。

    怡王将罪己诏还给礼部尚书,取来他手上的另一份圣旨,继续宣读禅位诏书——他是永宁帝的亲弟弟,由他给纪霈之背书,确保了纪霈之继承皇位的合法性。

    怡王读完“钦此”二字,再将圣旨归还礼部尚书,回到原来的位置,纳头再拜,“臣参见陛下,”

    剩下的两千多人赶紧附和:“吾皇万岁万万岁!”

    虽然没有人喊口令,但格外整齐,声势巨大,如同乍然而起的惊雷。

    广场上和屋宇上的鸟类呼啦啦地飞起,密密麻麻地向北而去,场面好不壮观。

    纪霈之放下支着下巴的手,坐直了身子,“诸位大人平身吧。”

    “谢陛下!”一干王室面面相觑,乱七八糟地站了起来。

    前面的几个纷纷看向站在前排的瑞王。

    瑞王始终面色平静,没有任何不甘和愤怒。

    纪霈之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说道:“朕说四件事,首先,太上皇身体康健,已然移驾乐福堂;其次,朕不日亲征西北,届时将由皇叔和瑞王共同掌管朝政;再次,朕组建了军机处,怡皇叔、瑞王,秦国公、韩大人、庞大人皆是军机大臣,朕亲自提拔的伍大人和白大人为军机处行走。”

    “这……”

    “呃……”

    “那二位是谁!”

    “没听说过。”

    “未免太儿戏了吧。”

    ……

    前面的百十号人忍耐不住,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各种各样的质疑声。

    纪霈之停下话头,用了些内力,问道:“哪位大人有意见,不妨站出来说话。”

    他的语气平和,但左手的如意球接连转了两圈。

    怡王看得分明,警告地回头瞪了一眼。

    小广场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纪霈之又道:“最后,如今国库空虚,但军饷所需数量巨大,官员俸禄的缺口亦不在少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朕作为大炎的拥有者,理应做出表率,是以,朕捐银五十万两,原内阁的几位阁老作为朝廷的主要责任者,共捐银六十一万。现在,朕想看看你们能捐多少,你们对我大炎是否赤胆忠心,对百姓是否怜悯之心。”

    说到这里,他起了身,往前踱了两步,“伍大人,白大人,唐大人何在!”

    伍畅、白管家、唐锐安一起出列,齐声道:“微臣在。”

    纪霈之道:“捐款者不动,不捐者分站两侧,你们记下名字、官职和金额。”

    三人道:“臣领旨。”

    纪霈之转过身:“原内阁大臣、现军机大臣随朕去乾坤宫,其他人做好登记便退朝了吧。”

    这就完事了

    唐乐筠眨了眨眼,难道不该想办法收拢人心,鞭策一番,再鼓舞鼓舞士气吗

    太草率了吧!

    她思索着看向几位年纪较大的皇室,他们个个面无表情,但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纪霈之手中的如意珠上。

    啧~

    这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和敢怒不敢言了吧。

    ……

    被逼捐款的大人们还在原地观望,怡王、瑞王、韩大人等,纪霈之提到的大人们开始动了,井然有序的现场变得混乱了起来。

    挺拔高大的年轻帝王施施然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干高矮胖瘦各不同的老大人们。

    还挺喜感的!

    唐乐筠和一丈开外的唐悦白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笑,正要跟上去,余光忽然扫到几条人影同时从队列中脱颖而出……

    居然真有不捐的。

    她一边琢磨一边看了过去,就见那三人掀起大袖,忽然抬起手,指向了侍立一旁的御林卫。

    “趴下!”

    唐乐筠大喝一声,声音清脆,极有穿透力。

    御林卫是精锐,服从性和反应都不慢,大部分听到口令便有了动作,但还是有一小部分慢了半拍,就见一道道肉眼很难捕捉的东西那三人的宽袍大袖里接连发出,瞬间便伤了三个。

    同一时间,剩下的四个穿着文官官服的刺客越过一众官员,朝唐乐筠冲了过来。

    “嘭,嘭,嘭,嘭!”随着四声细小的轻响,四团牛毛一样的细针如烟似雾般地扑向唐乐筠的左上右三路,最后一路在正中……

    距离短,暗器速度快,而且封锁了所有逃避方向。

    除非遁地,不然必死无疑。

    “姐!”唐悦白大惊失色,拔剑赶来……

    目标不是纪霈之,竟是自己!

    唐乐筠微微一笑,侧过身,向右稍跨一步,短剑挽起半个剑花,“叮叮叮”几声脆响后,两团暗器贴着她的前胸和后背飞了过去……

    唐乐筠看了一眼,还好,她身后是纪霈之的暗卫,已然避开,正朝刺客冲过去。

    “护驾!”

    “护驾!”

    唐锐安向纪霈之快速靠近,一干御林卫也涌了过来。

    纪霈之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唐乐筠脸上。

    “我没事。”唐乐筠交代一声,将奔过来的唐悦白拦住,拎着短剑杀入了战团……

    七个刺客,武功都不算低。

    但唐乐筠和几个暗卫都是高手,不超过十息,杀死四个,活三个。

    这三个被唐乐筠、伍畅、吕游三人用剑顶住了脖子。

    纪霈之道:“不要碰他们,马上检查一下,受伤的御林卫有没有中毒。”

    “回陛下,有毒!确实中毒了!”一个御林卫惊恐地喊道。

    唐乐筠把刺客交给唐锐安,一个健步蹿到受伤的御林卫跟前,见其呼吸困难、嘴唇发紫,便知毒性猛烈,使人窒息,片刻耽搁不得。

    她让御林卫把伤兵平放在地上,问道:“伤在哪里!”

    伤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其意识涣散了,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不知道。”

    “找找!”

    暗器是牛毛针,极细,穿过衣服后进入皮肉,无影无踪,难以在表面发现伤处。

    唐乐筠从腰带里抠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三粒清补丹,一枚塞进她照顾的伤者嘴里,剩下的给了另两个,吩咐道:“给他们服下去,解开衣服,在胸部找找小红点。”

    说完,她撕开伤者的上衣,很快就在右臂和右胸上找到两个微小的红色小点。

    太医们围过来了。

    “小钱,速去准备解毒药。”高院使吩咐一句,又高声问几个御林卫,“哪位兄弟身上带了小刀!”

    “我有。”唐乐筠从腰带上取下一把小刀,左手在伤者的胸脯上一按,便知道了牛毛针和大血管的位置,右手持刀,小刀在皮肤上一按,鲜血便顺着皮肤流了下来……

    “我的天!”

    “万一,唉……”

    “未免自负了些。”

    ……

    御医们没想到她会如此草率,不免啰嗦了几句。

    唐悦白冷哼一声,说道:“我姐都挑出来了,哪里自负了!”

    一干御医赶紧看了过去,就见唐乐筠用帕子垫着,捏起一根黑漆漆的牛毛针,放在鼻尖闻了闻。

    高院使见她若有所思,好奇地问道:“娘娘,能闻到毒药的气味吗!”

    “很难,但并非一点线索没有。”唐乐筠扔下牛毛针,麻利地割开另一处红点,刀子一按一别,又有一根牛毛针从血肉中跳了出来,“陛下,针上涂了‘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是百花门的独门毒药,有解药,但并非唾手可得,否则不会拿来对付唐乐筠。

    纪霈之问:“有办法吗!”

    “有办法。”唐乐筠指尖凝力,在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戳了几下,“绝青子三两、牧靡草二两、附子一两……”

    她不假思索地报了十二味草药。

    纪霈之看向高院使。

    高院使虽然将信将疑,却深知质疑不得,赶紧打发两个年轻太医赶去太医院抓药。

    唐乐筠继续处理其他两个伤者,“陛下自去忙吧,这里有我。”

    纪霈之点点头,对吕游说道:“把刺客押过来,现在就审。”

    “呵呵……”一个刺客冷笑几声,“知道为什么叫‘见血封喉’吗他们死定了!端王妃会祝由之术,她是妖女、灾星,走到哪里,人就要死到哪里。只要她不死,大炎就一定会亡。”

    第154章

    围在周围的官员闻言面色复杂。

    唐悦白怒斥:“你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那刺客丝毫不惧:“怎么,说到你痛处了!”

    “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唐乐筠拦住唐悦白的话头,手下不停,又挑出一根牛毛针,“他们刺杀我,不过是怕我解了陛下的毒罢了。如果所料不错,这几位不是大苍的,就是大弘的。”

    那刺客没有分辨,但冷笑了一声,任由暗卫带离了这里。

    官员们有意无意地看向纪霈之方向,目光游移,在怡王和瑞王徘徊了片刻。

    一干御林卫则看向了唐锐安——刺客用的暗器叫牛毛细雨,是唐门武器,而唐锐安和瑞王走得比较近——也就是说,刺客不一定是大苍和大弘的人,还可能是瑞王和唐门联手了。

    唐锐安不安地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说。

    “娘娘所言极是。”纪霈之肯定了唐乐筠,便是否定了对瑞王的无端猜测。

    他的锐利的目光在众官员脸上一扫而过,转身离开了乾坤门。

    官员们感觉到了压力,纷纷退回原位。

    ……

    唐乐筠处理完牛毛针,在伤兵的主要穴位上戳了几下,以减缓血液流动,拖延毒发身亡的时间。

    “见血封喉”毒性极强,即便采取了措施,情况也在飞速恶化。

    唐乐筠知道,药丸发挥作用需要时间,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这三人必死无疑。

    她想了想,到底施用木系异能在伤兵的胃部按摩了一番。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三名伤兵的呼吸逐渐趋于了平缓。

    唐乐筠松一口气,抬眼看向被纪霈之逼着捐款的官员们,就见所有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无一逃避捐款。

    她有些意外,心道,纪霈之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号召力了。

    还是他早早采取了手段

    正思忖着,两个御林卫拎着两包草药先后赶到了,而另一边,任雅风端着冒白烟的炭盆,罗妈妈拎着水壶和砂锅一起跑了过来。

    救人是第一位的。

    唐乐筠收起乱七八糟的小心思,把药材用木系异能做了调整,拿捏好分量,按顺序投入砂锅……

    水热,炭火旺,药汤很快就沸腾了起来。

    武火急煎,药汤至少要煮两盏茶的功夫。

    任雅风一会儿看看伤兵,一会儿看看药汤,若有所思道:“娘娘,这可不是一般的毒,他们能活到现在也算奇迹了吧。”

    唐乐筠点了点头。

    任雅风与罗妈妈对视一眼,说道:“娘娘好手段。”

    如果唐乐筠能解‘见血封喉’,那纪霈之的毒就真的有指望了,亲征西北也会多几成把握。

    她们是纪霈之的身边人,自然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过奖了。”唐乐筠谦虚地笑笑,“幸好随身带着陛下的药,否则一样无计可施。”

    居然挪用了陛下的药!

    她的话不但惊到了任雅风和罗妈妈,还惊到了周围的官员和御林卫。

    官员们打了一圈眉眼官司。

    任雅风和罗妈妈面面相觑。

    还有几个御林卫感激地向唐乐筠抱了抱拳。

    唐乐筠后知后觉,她这是变相地收买了一拨人心。

    不至于不至于。

    她虽然没有“医者父母心”那样的高尚医德,但见死不救这种事……罢了,末世时的确干过,但这辈子重头开始了嘛。

    ……

    药煎好了。

    罗妈妈先把药汤倒进壶里,再按照唐乐筠的要求将药渣倒在地上。

    药汤在壶和砂锅之间多倒几遍,温度一低就能喝了。

    最后一遍,唐乐筠让罗妈妈把药倒进水壶,准备喂药。

    任雅风扶起其中一个伤兵,“但愿药到病除。”

    毒性猛烈,伤兵们的情况十分不妙,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时,高院使又来了,他看看唐乐筠,又看看伤兵,遗憾地摇了摇头。

    唐悦白注意到他的态度了,不满地说道:“人还没死呢,我姐说能解就一定能解。”

    “呵~”一个穿着郡王服饰的年轻男子嗤笑了一声。

    唐悦白很不高兴,正要扭头去看,就被唐乐筠喊住了,“小白,帮姐打开他的嘴。”

    他悻悻作罢,抬手在伤兵的下巴上轻轻一按,嘴巴就张开了……

    姐弟俩配合默契,很快就给三个伤兵喂完了药。

    小广场上的官员们几乎都走了,只剩五个皇室和一干太医院的御医守在唐乐筠等身边。

    “不是说有办法吗,办法在哪里!”

    “是啊,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不是说会祝由吗!”

    “刺客的话也能听得!”

    “她要真会祝由,那位已经解毒了吧。”

    “我听说这位在唐家时很不安分,撒谎成性。”

    ……

    御医们鸦雀无声,但不远处的几位皇室打量唐乐筠听不到,一直在窃窃私语,而且越说越难听。

    唐乐筠回过头,问那年轻郡王:“撒谎成性我骗过你什么!”

    那郡王没想到,隔着五六丈远,他又是耳语,对方竟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目光落在唐乐筠的短剑上,白了脸。

    唐乐筠冷笑一声,不再乘胜追击,也算给他留了面子。

    其他四位也不说话了,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秋风打着旋儿路过的声音。

    “娘娘!”一个御林卫叫了一声,“他是不是要不行了!”

    他守护的伤兵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胸口起伏很大,有点像濒临死亡时的‘点头式’呼吸。

    唐乐筠刚要站起来,就见身边的伤兵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便停下来,拿起其手臂,在其寸关尺上按了片刻。

    唐悦白问:“姐,怎么样了!”

    “毒解了,没有了窒息感,呼吸深且促,就会这个样子。”唐乐筠释然了,“我再开个方子,太医院把人带回去,好好调养一下,高院使意下如何!”

    高院使检查了另两个伤兵的脉搏,心服口服,拱手道:“娘娘放心,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唐悦白高兴了,手压剑把,抬着下巴看向几位皇室成员。

    其中年纪最长的一位率先走了过来,拱手笑道:“娘娘年纪轻,医术却很高超,着实让人佩服。”

    唐乐筠不认识此人,但他穿着郡王服饰,年纪又大,应该是纪霈之的皇叔,遂谦虚道:“您过奖了。”

    另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也道:“娘娘的医术有目共睹,不必过谦。”

    “是啊是啊。”

    “娘娘医术高超,实乃我大炎百姓的福祉。”

    ……

    这几人都是天之骄子,但人活一世,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生病的是少数人,无论大炎的江山由谁来坐,也无论纪霈之和她的结局如何,他们都没有伸手或者置喙的能力,不白白得罪人才是正经。

    送走了他们,唐乐筠带着唐悦白往回走。

    唐悦白不屑地说道:“前倨后恭。”

    唐乐筠道:“这叫识时务,陛下也会因此少费不少口舌,不好吗!”

    “那倒是。”唐悦白被她点醒了,不再愤愤不平,转而聊起了更关心的事,“姐,你去西北吗!”

    唐乐筠道:“去。”

    “那药铺怎么办!”

    “多进些药材,交给曹大夫全权负责。”

    “那我怎么办!”

    “陛下说……”

    “姐。”唐悦白打断了唐乐筠的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跟你一起去。”

    唐乐筠歪头看他一眼,小家伙最近长高了一些,但脸上的稚气还在。

    如果他的父母活着,一定不会让他这么早地经历风雨。

    她说道:“你太小,姐姐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唐悦白摇头:“姐姐不在家,我做不到无忧无虑。”

    这倒是真的。

    唐乐筠想起了末世时,妈妈出去找物资,她在营地里坐立难安的那些日子。

    也许,带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吧。

    万一纪霈之和她有个三长两短,他还能通过这场战事得到最大的成长。

    唐乐筠改变了主意:“好,姐姐带上你。”

    “真的”唐悦白没想到这么容易,重复了一遍,“姐你真要带我去!”

    唐乐筠点头,“真的,在我身边最安全。”

    “太好了!”唐悦白美滋滋地拉住唐乐筠的袖子,“谢谢姐姐!”

    唐乐筠“嗯”了一声,在他脸蛋上掐了一把。

    唐悦白不躲不闪,又道:“姐,大朝会怎么也散得这么快!”

    唐乐筠道:“按说不应该,但我想,陛下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吧。既然决定由瑞王主持朝政,他在这个时候就不宜说太多。”

    唐悦白问的问题,她在煎药的时候考虑过,但答案并不是这个——她认为,纪霈之可能在潜意识里不觉得他能活着回来,此时多说无益。

    ……

    大朝会散了之后,唐乐筠和纪霈之一起忙碌了起来。

    纪霈之忙着稳定朝廷,筹备粮草。

    她则忙于研究从蓝州运来的草药,监督太医院的人制作金疮药,对即将出征的外科大夫进行心肺复苏和缝合术的培训,以及有间药铺的药品储备。

    当朝政逐渐走上正轨,粮草筹集到三分之一时,纪霈之确定了启程的时间。

    九月三十日的早晨,唐乐筠姐弟和纪霈之在莳花院后院登上一辆普通普通马车,由吕游牵出后门,低调地踏上了皇帝亲征的征程。

    木轮压在青砖路上,发出单调的辚辚声。

    唐悦白靠在左侧车窗旁,认真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只要有车马靠近,他就会紧张地看正在闭目养神的唐乐筠一眼。

    纪霈之正在看奏折,见原本稳重的小家伙贼头贼脑的,不由有些好奇,便主动开了口:“小白,你有事!”

    唐悦白吓了一跳,赶忙道:“没事,姐夫,我没事。”

    纪霈之深深地看着他。

    唐悦白顿感头皮发麻,呐呐道:“姐夫,我只是担心有人伏击咱们。”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尽管纪霈之不信,却也不好咄咄逼人,遂道:“出来前,暗卫查过周围,无人跟随。”

    “哦……”唐悦白松了口气,又道,“姐夫,你走了,瑞王会不会……断我们后路!”

    纪霈之道:“他不敢。”

    为什么不敢

    唐悦白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田叔叔嘱咐过他,纪霈之是姐夫不假,但皇室不是寻常百姓,不能造次。

    纪霈之读懂了他的眼神,解释道:“在江湖上,讲义气是基本规则,朝堂也一样。”

    唐悦白眨了眨眼,心道,要是在朝堂上讲规则,你岂不是当不成皇帝了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想想,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了。

    为掩饰真实的想法,他赶紧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姐夫,大朝会时你让所有官员捐款,他们捐了吗捐了多少!”

    这个问题他一直很好奇,但始终没找到机会问。

    纪霈之道:“捐了,而且捐的都不少。”

    唐悦白大为震惊。

    唐乐筠也睁开了眼,惊讶道:“一群贪官,怎会如此自觉!”

    纪霈之微微一笑:“你们不了解官场。”

    唐乐筠确实不了解:“所以道理在哪里!”

    纪霈之道:“官场讲究人脉,贪官们尤其如此,内阁死了两个,剩下的老大人们倾家荡产,这种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我懂了。”唐悦白道,“不过,都是贪官,就没有清官吗!”

    纪霈之:“当然有。”

    唐悦白:“他们也倾家荡产了!”

    纪霈之:“据我所知,没有。”

    “为什么”唐悦白刚问完就拍了一下大腿,“我明白了,清官们问心无愧,头脑清醒,自然无需花钱买命。”

    纪霈之摇了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朝会上的那场刺杀后,你姐姐替我挽回了不少名声,否则不会如此顺利。”

    马车进了北城门,“咯噔咯噔”地摇晃了几下。

    唐乐筠扶了唐悦白一把,正要再说两句,就被两声熟悉的犬吠打断了。

    她说道:“我好像听见小黄的叫声了。”

    唐悦白低下了头。

    纪霈之总算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了,“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田家兄弟跟着来了。”

    第155章

    马车出了城门。

    纪霈之让吕游留意周边的车辆,哪辆车有狗,拉车的马是大黄还是大黑,如果发现田家兄弟,务必让其他暗卫控制他们。

    唐悦白垮着小脸辩解道:“姐姐、姐夫,我劝过了,可是他们不听啊。蔚蔚哥还说,他习武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我能来,他们哥俩也能。”

    唐乐筠问:“带着小黄来,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唐悦白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那是芮芮的主意。田婶子不想让他们来,我不可能出那种馊主意。”

    唐乐筠道:“即便如此,你也是知情不报,罚你二百俯卧撑,你可服气。”

    “……服气。”唐悦白自知理亏,不敢犟嘴,又道,“姐,你就让他们跟着吧,要是能拼个出身,总比卖家具强。”

    想法还挺多。

    唐乐筠看向纪霈之:“生哥,田家总共两个男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对不起田婶和田叔!”

    纪霈之道:“勋贵子弟为了前程,也会参军入伍。如果他们非要跟着你,放在身边做亲卫便是。”

    唐乐筠“啧”了一声,“人不大,志向不小,那就这样吧。”

    唐悦白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谢谢姐,谢谢姐夫。”

    ……

    纪霈之选择微服出行,有三个理由:一,可以避开同袍义社的纠缠;二,可以拖延大弘和大苍打配合的时间;三,不被敌方掌握行程,战术安排的灵活度较高。

    所以,田家兄弟要想见到他们,需要确定其没被跟踪,且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黄昏时分,马车驶进郭家洼子,进了村口第一家。

    李神医、元宝、老黄一起迎了出来。

    李神医和以往一样,并没有因为纪霈之当了皇帝而变得恭谨,他随意地打了一躬:“东家,东家娘子。”

    纪霈之点点头:“李大夫辛苦。”

    老黄上了前,禀报道:“东家,田家少爷是被人跟上了,兄弟们把人拿了,不过……”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唐乐筠,“好像是娘娘的人。”

    唐乐筠知道是谁了:“赵宗光!”

    老黄拱手:“正是。”

    “他一个人!”

    “对,跟着田家少爷来的,他什么都不说,就想见娘娘。”

    唐乐筠对纪霈之说道:“我能打包票,他绝对不是奸细,只是想……”

    “好啦。”纪霈之抬手在她头顶上摸了摸,吩咐老黄,“放他出来吧。”

    老黄答应一声,亲自去了。

    唐乐筠让纪霈之和李神医进屋把脉,她留在院子里等赵宗光。

    “娘娘。”赵宗光活动两下僵硬的手腕,快步走到唐乐筠跟前,拱手道,“在下想跟着娘娘,这才跟上了田家少爷,恳请娘娘成全在下的拳拳之心。”

    “你上有老下有小,这是何必!”

    “娘娘,属下想为她们拼一个前程出来。”

    “你还真是直接呢。”

    “娘娘,明人不说暗话。”

    “好吧。”唐乐筠看向老黄“老黄帮忙安排一下!”

    江湖人对神偷泥鳅多有了解。

    老黄笑道:“好的娘娘,属下跟吕游说一声。”

    “谢谢。”唐乐筠又问赵宗光:“家里安顿好了吗!”

    赵宗光长揖一礼:“已经搬了家,安顿好了,感谢娘娘,大恩无以为报。”

    唐乐筠道:“不必客气,我该替大炎谢谢你。”

    ……

    二更天时,田家兄弟和大小黄一起被吕游的手下送了进来。

    唐乐筠放下正在研究的草药,跟着唐悦白和小黄到了堂屋。

    兄弟俩等在门口,唐乐筠一进门就乖巧地跪了下去。

    唐乐筠不太喜欢跪拜礼,但在个别情况下,她认为这样的礼节十分有必要。

    比如现在。

    唐乐筠在二人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问道:“我送你们回去,怎么样!”

    她虽是师父,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算同龄人,她知道他们的想法,且理解并赞同他们,所以废话就不用说了。

    “啊”田家哥俩愣住了。

    唐乐筠又道:“我送你们回去。”

    “不行,师父!”田江蔚斩钉截铁,“我们不回去。”

    田江芮道:“师父,我娘他们的确不同意,可这是我们深思熟虑的结果,求你了师父。”

    小少年磕了个头,抬眼看着唐乐筠,可怜巴巴的。

    田江蔚拼命给唐悦白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说点好话。

    唐悦白摊了摊手,示意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唐乐筠背着手,“打仗是九死一生的事,万一出了事,你们让田叔田婶怎么办!”

    田江蔚一梗脖子,“师父,我不怕死!头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唐乐筠道:“你不怕,我怕!”

    “……”田江蔚吃了个瘪,蔫头耷脑地跪坐了下去,“师父,这不公平,你既然能带小白,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们!”

    唐乐筠蹲下来,手心凝了木系异能在乖巧的小黄脑袋上摸了又摸,“小白是我亲弟弟,他若真有个好歹,没人埋怨我呗。”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田江芮也没辙了,破罐子破摔道:“师父,你就是送我们回去,我们也会自己跑回来的。”

    唐乐筠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她感叹道:“是啊,送你们回去,陛下不但要搭几个人手,路上还会遇到危险。”

    田江芮的眼睛亮了亮:“师父,留下我们吧,我们保证听话!”

    唐乐筠站起身:“起来吧,每人二百俯卧撑,小白虽然做过了,但还可以再做二百。”

    田家兄弟还没明白,唐悦白却懂了。

    他一下子蹿了起来:“谢谢姐!”

    唐乐筠道:“如果再有下次,我会就地扔下你们,让陛下的人看着,直到战争结束,明白吗!”

    田家兄弟欣喜若狂,一起磕了个响头:“徒弟明白!”

    ……

    从京城到云水,三百多里地。

    纪霈之一行龟速前进,到一地换一驾马车,足足走了六天才到地方。

    这天傍晚,两辆马车混在进城的队伍中,迎着从城门灌进来的西北风进了城。

    唐乐筠守在车窗旁,摩挲着昏昏欲睡的小黄,视线穿过窗缝,认真地观察着外面的行人。

    骡车走到南街中段时,她发现了一个熟人,对方站在大车店前,头上戴着斗笠,弧形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尽管看不清五官,但他腰间挂着的长剑甚是眼熟。

    她问纪霈之:“周钰在云水县吗!”

    云水县有纪霈之的私兵,如果唐门能注意到,同袍义社也一定能注意到,所以,周钰不该在云水一带活动,以免暴露他自己。

    “他应该在联安县,如果出现在这里,可能是临时发现了什么。”纪霈之睁开眼,从另一侧车窗观察了一下,“不要紧,吕游会发现他的。”

    唐乐筠想了想:“大苍一直在向大炎内地推进,眼下离联安没多远了吧,如果周钰发现紧急敌情,你觉得是大苍还是同袍!”

    纪霈之回过头,“筠筠觉得呢!”

    他又在考自己了。

    唐乐筠这些天一直在研究草药,对这些事很少思考,便随意给了一个答案:“我觉得我们可能变成夹心肉饼了!”

    纪霈之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你的直觉不错。”

    唐乐筠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猜的!”

    纪霈之道:“因为你一开始的选项里没有这一条,显然是临时发挥,随便加的。”

    唐乐筠心服口服:“如果是真的,生哥有准备吗!”

    纪霈之关严车窗:“有心理准备,毕竟同袍义社的人正在向云水县集结。但因为你我行踪隐蔽,便一直心存幻想,认为这一刻至少要在十天后。如今看来,我还是太乐观了,同袍义社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大苍有足够大的政治野心,二者联手,危机重重啊。”

    有心里准备,那么,有没有战术安排呢

    唐乐筠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没有问出来,毕竟周钰已经到了,只要有更确切的消息,就会有更周密的计划。

    多说无益。

    马车在距离城门不足三百米处时钻进东边小巷,过两个路口,最后停在一个门前栽着枣树的二进院前。

    此时,天将擦黑,空气飘着浓浓的烟火气和淡淡的菜香。

    胡同里没什么人,他们安静地下车,迅速进了院子。

    ……

    唐乐筠洗漱完,刚在堂屋落座,吕游就带着周钰进来了。

    这是他们自生云镇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

    周钰口称‘陛下’,给纪霈之行了跪拜礼。

    待到唐乐筠这里时,她有些坐不住,起身笑道:“周兄快快请起吧。”

    “属下见过娘娘。”周钰不敢造次,坚持磕完头,起身禀报道,“陛下,属下在联安偶然遇到一伙儿大苍人。”

    纪霈之道:“伊格御为首的大苍武人!”

    周钰惊讶道:“陛下知道了!”

    “之前只是猜测。”纪霈之摇头,“多少人在哪儿谁跟着呢。”

    周钰道:“属下发现的有十三个。姚恒盯着呢,只要他没消息,就说明他们没有进城,也许在联安,也许在路上。”

    “他们不会进城。”纪霈之站了起来,喊道,“吕游!”

    吕游就在外面,门一响就进了屋,“属下在。”

    “你带上两个人……”说到这里,纪霈之停下来,又坐了回去。

    周钰不知其意,主动请缨道:“陛下,属下更熟悉这里。”

    唐乐筠开了口:“陛下,还是我去吧。”

    纪霈之很意外,“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大概明白。”唐乐筠道,“如果伊格御没有进城,那就很可能和同袍义社联手了,他们是冲着陛下的私兵去的,军营在云水大泽里,一旦遭遇火攻损失就会很大,必须确保他们的安全。”

    第156章

    纪霈之并非没有想过私兵的安全,而且对云水大泽的植被的丰茂情况亦有所了解。

    但他登基的时日尚短,亲征的决定下得太快,便导致私兵营地没有了重新规划的紧要性。

    这才有了如今的危机。

    纪霈之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吕游武艺虽高,但不具备以一敌十的能力,若遭遇伊格御,脱险的可能性不高,一旦被抓,私兵营地就会处在被大苍和同袍义社联手火攻的风险之中。

    如果换唐乐筠去,她听力卓绝,武艺够高,足以让这件事的难度直线下降,确实更稳妥一些。

    可是……

    纪霈之看着唐乐筠,她再能干也是他的妻,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十六岁小姑娘,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运筹帷幄,等一个她替他浴血奋战、冲锋陷阵的最终结果。

    唐乐筠见纪霈之沉默不语,以为自己分析错了,不由有些心虚,“难道,陛下早已有了别的安排!”

    周钰是纪霈之同龄的男子,对唐乐筠极有好感,懂得纪霈之的心思,遂插了句嘴:“陛下,还是属下去吧。”

    唐乐筠悟了:“或者……陛下担心他们调虎离山!”

    很显然,在这句话中她是虎,纪霈之是山。

    纪霈之:“……”

    让她去,他心里过意不去,不让她去,就是他的个人生死高于他的七万多私兵的生死。

    而且他还不能解释,解释了她就会铁了心地要去。

    罢了,他在她那儿吃过的软饭多了,倒也不必在乎眼下的一次两次。

    纪霈之咬牙道:“好,你带周钰和吕游走一趟。”

    “不用。”唐乐筠心里一松,“我带徒弟们走一趟就行,正好让他们历练历练。”

    吕游和周瑜一起看向了纪霈之。

    孩子就是孩子,没有江湖经验,不够稳妥。

    纪霈之确实不能答应:“我让老黄给你带路,至于带谁不带谁,你说了算。”

    周钰张了张嘴,到底闭上了。

    “也好。”唐乐筠不带吕游和周钰倒不是托大,只是更担心纪霈之的安危,大家各让一步也不错,“然后呢,我要怎样做!”

    纪霈之让元宝取来云水县的舆图,平铺在八仙桌上,在县城以东的陈家湾三个字上点了点,“我需要你赶到这个镇子,以最快速度找到冯水翔,把这件事通知给他,他便会做出合理安排,并联系我,我再针对情况进行下一步。”

    “找到”唐乐筠抬起头,“什么意思你们不知道他住哪儿!”

    纪霈之目光沉沉:“养私兵是谋反大罪,只要抓不到他,朝廷就无法给我定罪,再小心也不为过,你说呢!”

    “有道理,那我们怎么找他!”

    “原本以鸣鞭为号,但眼下这个辰光不宜使用。”

    “所以我们需要动一点脑筋了!”

    “对。”

    唐乐筠看向趴在门口昏昏欲睡的小黄,“这里能找到冯将军用过的物品吗!”

    纪霈之摇头:“有是有,但这小东西没经过训练,能行吗!”

    唐乐筠微微一笑,“放心,它若不行,就没有行的了。”

    吕游提醒道:“陛下,此行需要保密,万一小黄在路上叫唤几声,说不定就暴露了娘娘的行藏。”

    唐乐筠道:“吕侍卫多虑了,我家小黄懂得沉默是金,这一点在已经前面的旅途中充分展现过了。”

    吕游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他好像从未听见小黄在马车里叫过。

    ……

    一更过半,唐乐筠领着四人一狗出发了。

    他们顺着胡同往东走,盏茶的功夫就摸到了城墙底下。

    土城墙,不到一丈半高,墙面斑驳,砖石松动,到处都是枯黄的蒿草。

    墙头有卫兵,但都聚在不远处的角楼里,呼呼喝喝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隐约可以分辨打骨牌的“啪啪”声。

    老黄嘱咐道:“墙上的砖容易松动,娘娘看好属下落脚的地方。”

    唐乐筠看向唐悦白三人。

    唐悦白立刻道:“明白。”

    田家两兄弟也点了点头。

    老黄助跑起跳,单手抠住一块凸起的砖块,右脚踩进一块凹陷中,再起跳,抓住墙头的边缘,就无声无息地爬到了城墙之上。

    很容易。

    唐悦白如法炮制,轻松上墙。

    然后是田江蔚。

    这小子也不错,虽然慢了点儿,但稳稳当当地上了墙。

    田江芮是第四个,与其兄相比,他属于那种脑子好胆子小的好孩子,没怎么干过出格的事,不过上个城墙,他的小腿不停地抖,裤腿猎猎,像被西北风吹的一般。

    唐乐筠在他肩膀拍了拍,“不要紧,有师父在呢。”

    田江芮用力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助跑,起跳……

    “啪!”

    唐乐筠听到了砖头碎裂的声音,她来不及思考,上前一步,精准地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田江芮。

    田江芮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

    唐乐筠安慰道:“砖头粉了,所以碎了,不是你的问题。”

    碎砖头落地的声音惊动了田江蔚,他探头下来:“怎么了!”

    老黄一把将他拉回去,藏了起来。

    “什么动静”角楼处传来云水口音的问询声。

    唐乐筠用脚磕了磕小黄的屁股,“叫。”

    小黄:“汪汪,汪汪汪!”

    “草,又是野狗!”

    摸骨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唐乐筠把小黄背起来,让它的前脚扒住她的肩膀,“芮芮不怕,师父带着你爬。”

    田江芮内力不足,轻功自然不好,唐乐筠给他找了一条稳妥的线路,陪着他,蜥蜴般地游上了城墙。

    下墙时没出幺蛾子,一干人顺利地离开了云水县城。

    陈家湾离县城不远,走官道五里多地,还有南北两条穿村而过乡间小路,路程都在十里左右。

    三条路,看似有选择,但每一条都不安全。

    同袍义社的人于两日前在云水县有了行迹。

    纪霈之得到的消息是,他们的人数不详,大抵化整为零,在水泽附近埋伏下来,那么走乡间小路风险较大。

    至于伊格御,如果他已经赶到云水县,必会第一时间监视各条主要官道。

    官道也不是最佳选择。

    综合考虑之下,纪霈之还是建议走官道,毕竟伊格御是否赶到云水县一事并不确定。

    但预判只是预判,具体怎样走,还要看唐乐筠的决断。

    一干人穿过城外的一小片空地,钻到一棵老柳树下。

    唐乐筠道:“老黄,你看好孩子们,我去前面探路,以点火为号。记住,我不回来,你们就潜伏在这里,不许动,明白吗!”

    老黄知道她的本事,并不争抢,只道:“娘娘放心,还请快去快回。”

    “姐……”唐悦白担忧地叫了她一声,“……小心啊。”

    “放心吧。”唐乐筠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脚下右转,下了官道两旁的排水沟。

    阴天,星月都隐没在云层之后。

    路两旁的庄稼收割了,短且细的根系不足三寸高,田地上几乎没有藏人之所。

    唐乐筠把注意力放在稀疏的行道树上,试图从树枝摇动的簌簌声中发现人类的呼吸声。

    她走得轻且快,偶尔还会借助树枝的柔韧性接连荡出去几十丈。

    隐约看到几盏烛火时,唐乐筠放慢速度,集中所有精神力对周围的环境进行了探查。

    “咔嚓!”细小的断裂声如同惊雷,瞬间引起了她的警觉。

    她放开袖箭的保险栓,抬手指向西南,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啊!”短而促的痛呼声打破沉寂,随后“噔噔”数响,六条黑影接连落地,朝唐乐筠扑了过来。

    其中一人警告道:“点子有暗器,大家小心!”

    唐乐筠男装打扮,压着嗓子问道:“什么人!”

    有人答道:“要你命的人!”

    纪霈之的私兵是有口令的,针对唐乐筠的问题可以有三个回答:“水里讨生活的人”、“打渔人”,或者“老家人”,分别代表三片水域的私兵。

    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

    唐乐筠不再犹豫,右手拔剑,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第一条黑影迎上来了,不闪不避,挥刀就砍,刀光闪闪,隐隐带着风声,每一刀都向唐乐筠的要害部位招呼过来。

    此人武艺不俗。

    如果剩下五人都是这种水准,唐乐筠反应再快,也有应接不暇的可能。

    必须在三招之内解决他。

    唐乐筠心神一凛,再避开一招,将木系异能注入短剑,灵蛇吐信般地刺向了那人的胸口。

    那人举刀格挡,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长刀拦腰断裂,短剑向上长驱直入,刺入其咽喉。

    侧翼攻过来的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草”了一声。

    就在他惊愕的瞬间,一枚袖箭悄无声息地射出来……

    他与他的兄弟同时倒了下去。

    剩下的四人谨慎了,持刀将唐乐筠半包围,警惕地看着唐乐筠。

    一个蓄着八字胡的青年男子扬声问道:“你是谁!”

    唐乐筠道:“如果你们不走,我就是杀你的人。”

    “挺狂!”八字胡挽了个刀花,“让老子试试你的高招。”

    说着,他的身形略微一低,刀光忽然暴涨,朝唐乐筠滚滚而来。

    刀法不错,气势十足,就是无用功多了一些。

    唐乐筠在心里点评一句,短剑出手,正要斩断对方的连招,耳畔忽然响起暗器偷袭的风声。

    对方对时机的把握极好——短剑挡住八字胡的刀就挡不住暗器,如果挡暗器,她的肩膀就会落在八字胡的刀锋之下。

    算盘打的不错。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唐乐筠。

    只见她左手一招,一根粗枝便到了左手,脚下一垫,整个人凌空跃起,左脚飞踢,精准地踹中了八字胡的长刀。

    与此同时,她将短剑回撤在右前方划了半个圈,只听“叮”的一声,暗器也被击飞了。

    唐乐筠利用树枝的弹力向后飞跃,短剑连拍袖箭开关,“嗖嗖嗖嗖”,四枚小箭接连而去。

    “小心!”前面一人躲闪不及,胸口中箭,拼死推开身边的同伴,率先倒了下去。

    然而,其同伴是躲开了,却恰好将后面的人暴露出来,那人短促地痛叫一声,捂着咽喉摔到了地上。

    剩下的两个幸运儿避开袖箭,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八字胡将刀横在胸前,怒问:“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成王败寇,你没资格提问。”唐乐筠拉着树枝飘飘落地,“想活的话,不妨告诉我,你们在云水县有多少人,落脚点在哪儿,万鹤翔在哪儿。”

    八字胡眼神迷茫,但问题回答得毫不含糊,“我们在云水县有一百二十人……”

    一旁的中年人惊讶地转过头,喝道:“小包!”

    唐乐筠加大精神力输出。

    八字胡接着说道:“其他人我不大清楚,应该在……”

    “呼~”中年人忽然出手,长刀从斜刺里劈来,直奔八字胡的脖颈。

    “锵!”唐乐筠后发先至,用短剑拦住了长刀。

    短剑上的力量数倍于中年人,他自知不是敌手,撤刀转身,左手一抛,几枚柳叶刀朝唐乐筠和八字胡扑了过来。

    唐乐筠的精神力外放,对他的动作早有防备,目光所及,柳叶刀如同慢动作,每一枚的移动轨迹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叮叮叮……叮!”

    短剑在身前挽两个剑花,挡住四枚,最后一下敲在飞到右侧方的最后一枚柳叶刀的前端,柳叶刀在空中转了一下,以更快的速度刺向了中年人。

    “啊!”中年人被刺中后心,扑倒在地,抽搐几下,再无声息。

    “天呐。”八字胡刚脱离精神控制,又被唐乐筠的绝对实力所震撼,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唐乐筠把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说吧,你们的人藏在哪里,万鹤翔在哪儿!”

    八字胡脚下一软,嘴硬道:“说了死,不说也是死,还是不说了吧。”

    唐乐筠道:“什么意思!”

    八字胡叹息一声,“自打小周瑜等人叛变,万社长就给我们货郎下了巫蛊,十五天必须服一次大月丹,否则蛊虫就会苏醒。”

    货郎是同袍义社游离在组织外的社员的别称。

    “大月丹”唐乐筠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

    八字胡道:“不太清楚,我觉得像某种种子,吃下去后全身剧痛,但痛上一刻钟就不再痛了。”

    唐乐筠没听说过这种植物,暗道,巫蛊是大弘人的特色,大月丹若是种子,就可能是大弘境内的种子……既然典籍里没有,说明其可能不是药材……罢了,先办正事,日后再说。

    她押着他走到左侧地里,抓起一把荒草,用火折子点着,在空中晃了晃,“如果你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如果你说了,我有八成把握可以解了你的巫蛊之毒。”

    黑暗中,八字胡的眼睛亮了一下,“当真!”

    唐乐筠又抓了把荒草,在用先前的那把点燃了,“当真。”

    八字胡纠结片刻,见唐乐筠的右手重新按在了剑把上,赶紧道:“我说,我都说。”

    第157章

    八字胡包昆宁不是义社高层,他只招了三点:

    一、万鹤翔留在云水县一百多人,大半守住在通往云水大泽的大小通道上,混进的县城三十多人,就住在大大小小的客栈里。

    二、万鹤翔本人在云水没有停留,昨日就率领义军前往蓝州了。

    三、他们六人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监视大泽内的私兵,并尽量掌握陈家湾的可疑人物的动向。

    第一、三点没什么,让唐乐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第二点,万鹤翔的头号目标难道不是纪霈之吗,怎么就走了呢

    但老黄他们到了,她只能将此事暂时放下,带着众人潜进了陈家湾。

    包昆宁说,驻守陈家湾的货郎多半埋伏在码头上,但稳妥起见,他还是带着唐乐筠等人避开了货郎们的暂住地。

    大家在镇上溜达一圈,最后在最南边的一排宅子前发现了端倪。

    “汪!”小黄低低地叫一声,朝第三家的黑色破旧木门歪了歪脑袋。

    唐乐筠看向老黄。

    老黄低声道:“属下去……”

    “嘘。”唐乐筠打断了老黄的话。

    老黄明白,应该是有人听到狗叫,过来探听虚实了。

    他把耳朵靠在大门上,果然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咚咚!”他轻轻叩两下大门,“马老板在吗!”

    “……你找哪个马老板!”

    “马二老板。”

    “在,在的。”

    “吱呀~”门开了,黑瘦的手送出一只红灯笼,红色的光照亮了老黄的脸,手的主人惊喜地说道,“黄伯伯!”

    老黄笑道:“是我,小黑猴儿。”

    小黑猴儿十二三的样子,他将门打开,先把唐乐筠等人让进来,又朝胡同里张望一番,这才关上了大门,“黄伯伯,镇子上来了不少外人,你们来时没撞上吧。”

    老黄道:“已经撞上了,你赶紧带我去见二老板。”

    小黑猴儿吓了一跳,不敢废话,目光在唐乐筠等人脸上一扫,转身看向上房。

    恰在此时,上房的门开了,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

    老黄道:“二老板,我黄有康啊。”

    马二就是二马,冯水翔。

    “真的是你!”冯水翔功夫不错,眨眼就到了跟前,“黄兄,你到了,东家是不是也到了”

    “到了到了。”老黄暼了唐乐筠一眼,得到暗示后,放弃了介绍其身份的想法,又道,“东家得到消息,伊格御带着一干高手赶到云水了,让你立刻按照计划行事。”

    “草!”冯水翔口吐芬芳,“同袍义社这帮逆贼,老子早晚灭了他们!猴儿,赶紧叫人去。”

    小黑猴儿转身就走,蹿进东西厢房,叫出十二个精干的男青年。

    冯水翔简短交代几句,其中六人带上鱼篓出了门。

    老黄问:“接下来怎么办!”

    冯水翔道:“我们也走,但要麻烦黄兄,跟义社的狗贼先干一场。”

    ……

    冯水翔是云水县本地人,人脉广,关系网庞大,同袍义社的人一到,他便得到了消息,上报纪霈之的同时,也做好了监视工作和战斗准备。

    所以,唐乐筠等人将一出胡同,就有人从暗影里钻了出来。

    “二老板,出什么事了!”

    “码头现在有多少人!”

    “露面的有十个,从船吃水的情形看,船里还有。”

    “明白了,跟我走,准备上船吧。”

    那人看了看唐悦白和田江芮,嫌弃地说道:“二老板,这几位谁呀,怎么还有孩子呢有点悬呐!”

    冯水翔道:“你特么少废话,情况紧急,今天哪怕只送出去一个,也得跟他们干上一场。”

    那人吃了一惊,右手握上长刀的刀把,勉强挺挺胸脯,“好,那好吧。”

    码头上渔火阑珊,摇晃的船舱内人影憧憧。

    一行人走得快,动静也大,将将靠近,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啊!”

    “我,马二。”

    “你小子啊,这么晚干啥来了!”

    “家里有点事,往尚家湾去一趟。”

    “……这么多人啊,出啥大事了吗!”

    “三叔,该你问的你问,不该你问的你少打听。”

    说话间,大家伙儿到了岸边,陈三叔也闭上了嘴巴,但随着几声旧木板发出的“咯吱”声,栈桥上多了十几条黑影。

    唐乐筠推搡包昆宁一把:“你去打个招呼,告诉他们,蛊虫我能解。”

    包昆宁不敢讨价还价,张嘴就喊:“樊大侠、管兄,是我啊,小包。”

    “小包,你不看着官道,来咱这里作甚!”

    “樊大侠,我们遇上高手了,六个兄弟只剩我一个了。”

    “我草!”

    栈桥上响起了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

    包昆宁的声音弱了两分:“大侠真的能解蛊虫,兄弟们千万不要冲动。”

    唐乐筠附和道:“诸位,大家都是大炎人,何苦与大苍勾结只要你们放下武器,蛊虫之事包在我身上。待我们解决了大苍,我一定禀明上意,既往不咎,放你们自由。”

    冯水翔吓了一跳,用手肘拐了老黄一下。

    老黄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钦佩地注视着唐乐筠。

    “草,你说你是高手,就是高手了包昆宁,你背叛义社,背叛兄弟们,就不怕三刀六洞吗!”

    “老钱,我也是没办法,我言尽于此,你们若执意送死,我也不拦着你们。”

    “废什么话,咱们人多,杀上去就是!”这一声彷佛是擂响的战鼓,又有十几条黑影跳上栈桥,连同先上桥的人,气势汹汹地朝唐乐筠等人杀了过来。

    田江蔚紧张地问道:“师父,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道:“按照我在路上布置好的战术打,都不许怂,怂了就是死!”

    她交代完这一句,人就蹿了出去……

    冯水翔又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就见遭遇唐乐筠的同袍义社社员,都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倒了下去。

    一个,两个,五个……

    还在栈桥上观望的六个社员怯怯地停下了脚步。

    “原来还有这等高手。”冯水翔嘿嘿一笑,“那还怕个球啊!兄弟们一起上,杀了他们!”

    “杀!”

    众人一拥而上,不但分担了唐乐筠的火力,还把主动几个孩子护在了后面。

    孩子们是安全的。

    但唐悦白自知责任重大,主动顶在田家兄弟和小黑猴儿前面,警惕着周围随时可能冲过来的同袍义社成员。

    唐乐筠退回来,见他们处境安全,便返了回去,接上围攻而来的四个敌人,迅速解决后开启全场模式——谁有危险就向谁伸出援手——她剑法奇快,身法诡秘,所向披靡,不到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战斗。

    唐乐筠甩了甩短剑上的血,单手抱住在她脚边打转的小黄,对面色惨白的田家兄弟说道:“战场就是这么残酷,如果你们怕了,现在来得及。”

    田江蔚盯着她的短剑,咬着牙,颤巍巍地说道:“师父,我不怕,如果可以,你把芮芮送回去吧。”

    “我不回去。”田江芮抖得更厉害,“小白不走,我也不走。”

    唐悦白将长剑入鞘,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芮芮,我武艺比你好,你听劝吧。”

    田江芮还是摇头。

    唐乐筠朝老黄和冯水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事不宜迟,先上船吧。”

    老黄点点头,也道:“我们走吧。”

    “走!”冯水翔答应一声,拉着他走到前面,“那人到底是谁,剑和剑法都好生奇怪。”

    老黄拱手:“那是我们娘娘。”经过一场宫变,唐乐筠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冯水翔正要上栈桥,闻言脚下踏空,差点摔下去,幸好老黄拉他一把,这才稳住了身形。

    冯水翔埋怨道:“老黄你不够意思。”

    老黄嘿笑两声,“娘娘易容了,不好张扬。”

    这倒也是。

    冯水翔心服口服,不再废话,将投降的八个社员捆了,扔到了两艘船上。

    唐乐筠带人上了第三艘,与冯水翔的两个船工一起划桨,向云水大泽深处快速行驶。

    大泽上芦苇极多,一大片一大片的,天然形成错综复杂的水道。

    因为植株足够高,船一进去,就自动隐身,只有划桨发出的哗啦声可以分辨船的方位。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艘小船从芦苇中划出来,有人问道:“来者何人!”

    小黑猴儿道:“杨大哥,是我!”

    冯水翔也道:“出来吧,这里不必守了。”

    冯水翔声音严肃,姓杨的不敢多问,划船过来,跟着唐乐筠等人一路往南。

    ……

    小船先向西,再向南,总共经过了五道哨卡,防卫可谓严密。

    唐乐筠心中稍安,暗道,这位冯将军看似草莽,但布置周密,心细如发,确实是领兵打仗的良将。

    小船绕过一片s型水道,一处偌大的村落出现在众人面前。

    船还未靠岸,就有一队人马手持武器围了过来,其中一人问道:“口令!”

    “夜黑风高。”冯水翔道,“我是马二,孙六,你立刻通知下去,一刻钟内,我要在这里见到所有人。”

    孙六不敢耽搁,带上人就跑。

    冯水翔又道:“猴儿,你去鸽子窝,抓三只信鸽过来。”

    “得嘞!”小黑猴儿脱鞋下水,几大步蹚上岸,消失在几株大柳树后。

    唐悦白悄声道:“姐,小黑猴儿比我大不了几岁吧。”

    田江芮也道:“是啊师父,他年纪不大,但比我们能干多了。”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水路,三个少年渐渐恢复镇定,胆子又大了起来。

    唐乐筠道:“小猴儿是历练出来了,经验和胆量都要积累,很少有人一蹴而就。”

    田江芮道:“所以师父,现在就是最好的历练,对不对!”

    这的确是唐乐筠让他们跟来的目的,只要他们师兄弟不哭喊着回家去,她便不会强迫他们回去。

    毕竟,‘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想要出人头地,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

    月上中天时,吕游将一枚竹筒送到纪霈之手里。

    纪霈之问:“只有一只吗!”

    吕游道:“只有一只。”

    按道理有三只,其他两只被第三人截了。

    纪霈之摇了摇头,将竹筒顶端塞着的封蜡去掉,取出卷成卷的宣纸,展开……

    冯水翔用密语写了三个内容:第一,同袍义社人交代,万鹤翔昨日离开云水,率军赶往蓝州;第二,军队将按照约定开赴芹水县;第三,娘娘安全。

    唐乐筠安全先让纪霈之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他不明白,万鹤翔明知道云水有他的私兵,又为何率军前往蓝州呢

    众所周知,万鹤翔的最终目的是在蓝州建国,但大弘和大炎都不会答应。

    如果万鹤翔真的赶回了蓝州,应该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大弘真要动手了,同袍义社潜回蓝州,准备伺机而动;二是策应大苍,试图与大弘联手,达成协议再里应外合。

    想到这里,纪霈之摇了摇头,蓝州的地理位置至关重要,大弘绝不会轻易放弃。

    万鹤翔也没那么蠢,他不可能放弃眼下的颠覆大炎的大好时机转战蓝州。

    那么,回蓝州就是幌子。

    他不是潜伏在云水周围,伺机包抄,就是另有目的。

    第158章

    芹水县在云水大泽东北岸。

    纪霈之选择在这里集结兵力,一方面是有陆路可达这里,方便快捷,二方面是准备分出小股军队,接应后续到达的粮草和医疗。

    芹水县南有座双羊山,山中有条官道,可通弈州,弈州在大延江北岸,东接顺州,渡江可达燕州,是三省通衢的兵家重地。

    双羊山山顶。

    万鹤翔身披貂皮大氅,大马金刀地坐在巨石边缘,说道:“纪霈之年纪不大,为人却比那些老家伙还要阴险狡诈,老古啊,你觉得他会上当吗!”

    他年约四十,身形伟岸,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副忠厚之相。

    北髯客古森的脸上绑着一块黑色三角形面巾,遮住了被纪霈之打塌的左侧颧骨。

    他说道:“以他的狡诈,想必不会相信咱们去了蓝州,那么……他应该会得出三个结论,一是咱们要杀他,二是咱们要劫他的粮草,三是联合大苍绞杀他和他的私兵。北军粮草匮乏,再不补给,必定全线溃退,这与杀他无异,所以从京城运来的粮草不容有失,我认为,即便他本人不回来,也会派部分私兵前去接应吧!”

    这些因果是他们反复斟酌,且与大苍发面达成了协议的。

    万鹤翔心知肚明,但无论如何,古森多说一遍,他的信心就更坚定一些。

    他道:“但愿如此。”

    山很高,隐约看得到云水大泽上的几点微弱的光,当这些光渐次熄灭时,天空下起了零星的雨。

    初冬的雨是冻雨,寒凉无比,兵士在山中淋雨,后果不敢想象。

    古森也沉不住气了,他快步走到山顶的另一侧,对亲卫说道:“你下山一趟,亲自看看大泽方向有没有动静。”

    万鹤翔扬声道:“纪霈之不但要提防我们,还要提防伊格御,行军时不可能点灯,老古稍安勿躁。”

    他来安慰古森,却没有阻止古森派人下山,这说明他心里也没谱。

    古森拱了拱手:“社长所言极是,所去之人轻功不错,来去自如。”

    说话的功夫雨点密了,接连不断地打在山顶的浮土上,空气中有了浓浓的土腥气。

    万鹤翔站起身:“走吧,我们下去。”

    山腰上有个不大的洞口,可容纳七八人,义社的重要将领多半汇集与此。

    二人将一进洞,官道上就有马蹄声响了起来。

    一干人顿时警觉了,纷纷走到洞口,与万鹤翔和古森一起,往黑黢黢的山下张望……

    马蹄声很快缓了下来,马匹也发出了不安的“咴咴”声。

    下面隐约有人问道:“来者何人!”

    “可是江湖同袍!”

    “正是。”

    “在下是鹰王麾下,万社长可在!”

    ……

    万鹤翔面容一肃,沉声道:“还是出变故了。”

    古森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如果纪霈之果然发现了端倪,他会怎样做!”

    万鹤翔没有回答。

    义社的一个将领说道:“他会兵分两路,一路迂回接应粮草,一路前往联安,准备溃败下来的镇北侯汇合,以免被大苍杀个屁滚尿流。”

    “若果然如此,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吧。”

    “纪霈之有这么蠢吗!”

    “这不是蠢,他是没有办法。”

    ……

    众人正议论着,古森的亲卫带着一个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上来了。

    “参见万社长。”那汉子拱了拱手,“在下鹰王亲卫金智昌。”

    万鹤翔还礼:“将军夤夜赶来,可是计划有了变故!”

    金智昌道:“万社长,纪霈之的私兵正在从陆路向周浦镇集结。”

    “什么!”万鹤翔吃了一惊,“消息可靠吗!”

    “当然。”金智昌向天拱手,“我家王爷说,那毒物心思诡谲,不一定会上当,特地绕了个道,果然他娘的碰了个正着。”

    义社的一干将领立刻炸了锅:

    “草,即便追上去,也落了下风了。”

    “不得不说,那厮确实了不得。”

    “咱们怎么办!”

    “咳咳咳!”古森重咳极声,见众人安静下来,又道,“社长,我们不如就守在这里,以逸待劳,如何!”

    他说的含糊,但大家都明白,他想在此地劫了大炎的粮草。

    虽然此建议顺理成章,但万鹤翔不急着下结论,问金智昌:“鹰王怎么说!”

    金智昌道:“我家王爷的意思是,请万社长率军跟上纪霈之那毒物,和我们一起,在尚卫县对其形成合围。”

    这……

    万鹤翔瞄了一眼其他将领,几个将领也在看着他。

    他们都心知肚明,埋伏在这里,还可以矫饰一下,只说清君侧,替大炎清除逆党,一旦明目张胆地与大苍合作,大家就是妥妥的卖国贼了。

    他们无所谓,但士兵都是土生土长的大炎人,只怕军心不稳。

    金智昌猜到了他们的想法,“万社长,我家王爷说过,纪霈之为人残暴,绝不会善待反叛之人,相较于他,瑞王倒是仁善多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首先,同袍义社是叛军,即便不勾结大苍也是死路一条;其次,杀了纪霈之,让瑞王上位,同袍义社未来才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万鹤翔白手起家,焉能不懂他的意思之所以有上面的担心,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他说道:“你们王爷还说什么了!”

    金智昌微微一笑:“我们王爷说了,粮草烧了即可,这件事我们的人来做,但万社长要借我们一百个身手不错的社员。”

    断了纪霈之的粮草,和断了大炎的命脉差不多,伏击纪霈之也会多几分底气。

    他断然说道:“如此甚好,成交。”

    ……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是以,粮草理应走在纪霈之之前,以保证前线的补给和私兵的兵器配备。

    但纪霈之身体羸弱,为了保密和安全,必须他走在前面。

    于是,粮草只比纪霈之晚出发两天,且大部队急行军,距离云水没有多远。

    那晚,唐乐筠等人未随同大部队转移,而是乘小船抵达云水大泽南岸,按计划在牛头堡与周钰和姚恒汇合,迅速赶到了弈州治下的集浦镇。

    唐乐筠在大车店安顿下来,带着唐悦白出了门。

    站在街道上,唐悦白看了看大车店两侧店铺,指着斜对面的面馆说道:“……就吃面吧。”

    “可以。”唐乐筠点点头,朝南边望了望。

    从这里往南走,步行四五十丈就是繁忙的渡口和平静的大延江江水,也是粮草即将上岸之处。

    她奉纪霈之之命守在此地,力争护卫粮草平安渡江,抵达前线。

    姐弟俩进了面馆,在大堂中靠门的位置落了座。

    一个中年女人上了前,殷勤地招呼道:“二位,想吃点儿啥,咱家臊子面、摆汤面、蘸水面做得都很不错。”

    唐悦白正要开口,被唐乐筠挡住了,“要两碗素面,一碟小菜。”

    她们姐弟易容而来,母子相称,农人打扮,吃不起加肉的面条。

    那女人答应一声下去了。

    唐乐筠不经意地扫周围一眼,就见好几个男子审视地看了过来,其中三个腰间还挂着兵器。

    第159章

    群狼环伺,唐悦白有些紧张。

    “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买臊子面。”唐乐筠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今晚先凑合吃一顿。”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坚定和宁静。

    唐悦白瞬间安稳下来,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女扮男装,确切地说,与唐乐筠是母女关系,即便声音清澈、雌雄莫辨,也不好随意张口。

    唐乐筠也易容了,她在眼尾涂了些植物汁水,用木系异能做了皱纹,鼻子两侧加了两道法令纹,年龄三十左右,与十六岁的她大相径庭。

    几个男子未发现异常,纷纷收回了目光。

    姐弟俩安安静静地用完两碗素面,离开面馆,确认无人跟踪后,溜溜达达地到了江边。

    太阳快要落山了,江面上的渡船大多靠了岸,只有寥寥几艘顺水而下,往下一处渡口去了。

    唐悦白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周围,问道:“……有发现吗”他叫不出那个“娘”字,每次都要故意地跳过称谓。

    唐乐筠摇头,如果一打眼就能发现大苍人的踪迹,那伊格御就不可能成为九大剑客之首。

    唐悦白道:“那怎么办万一……”

    唐乐筠打断他的话,“没有万一,必须成功。”

    纪霈之说,只要他不率兵接应粮草,伊格御就会和万鹤翔达成新的约定——万鹤翔率军对他形成包抄,伊格御亲自破坏粮草的运输。

    他还说,伊格御深入大炎,所带大苍人不会很多,很大可能会用到同袍义社的人,所以让她带上周钰等人,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拿到敌方的情报。

    ……

    难得赶上日落,唐家姐弟在江边多站了片刻。

    浑圆的大太阳落在蜿蜒的长河之上,红彤彤的光映红了河水,剪影一般的帆船顺流而来……

    唐悦白赞叹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确实绝美。”唐乐筠道,“也许,这就是抗争的意义吧。”

    唐悦白点点头:“等我再长大一点,一定到处游历一番。”

    “好。”唐乐筠搂着他的肩膀转了身,“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唐悦白雀跃了起来,“真的!”

    唐乐筠道:“当然。”

    ……

    姐弟俩快步回了大车店。

    “娘娘。”老黄敲门进来,“有什么发现吗!”

    唐乐筠道:“万鹤翔的人可能到了,周钰他们在哪儿,到了吗!”

    “眼下还没到。”老黄把一个油纸包放在小方桌上,“面条吃不饱,集浦镇的卤猪蹄味道不错,我买了两只给娘娘和小少爷尝尝。”

    唐悦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黄伯伯。”

    小家伙长得漂亮,嘴巴还甜,老黄特别喜欢他,“小少爷不用客气,爱吃的话老黄再给你买。”

    唐乐筠有些担忧:“不会出事了吧。”

    “咚咚!”房门被敲了两声,不待老黄回答,就被推开了,田家兄弟引着周钰和姚恒走了进来。

    老黄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周钰道:“镇上到处都是同袍义社的好手,怕暴露行迹,我们便谨慎了几分。”

    唐乐筠问:“能估计出人数吗!”

    周钰道:“我和姚恒认识的人有限,如果按眼熟的算人头,大概二三十人。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觉得只要是江湖人,身份就大差不差,这样算的话,差不多有五六十。”

    姚恒道:“娘娘,都是好手,我们这几个人只怕应付不来。”

    “是啊。”周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娘娘,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杀掉!”

    老黄道:“万万不可。伊格御也在暗处,如果我们先冒头,局面将对我们不利。”

    唐乐筠沉吟着,关于同袍义社协同大苍劫掠粮草一事,纪霈之已然有所预料,并就预料到的情况给出了初步解决方案,但因他本人不在现场,方案定然有极大的局限性,所以,眼下的一切还是要靠她的临场指挥。

    周钰追问:“娘娘,你说呢!”

    唐乐筠从未单独指挥过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而且她两世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一岁,经验不足,此刻未免有些慌张。

    她深吸一口气,调动精神力稳住了情绪,说道:“我们虽然在暗,但粮草始终在明,只要大苍人计划周祥,一把火就能烧了。由此可见,只要他们的目标不变,我们无论在明在暗,关系都不大。如果,我们能抓来两个活口,对接下来的行动大有裨益。”

    “这个确实!”老黄同意她的看法,“那以娘娘所见,我们应该如何行事!”

    “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和我们一样,人员都很分散,只能一个一个地杀了。”说到这里,唐乐筠看向周钰,“周大侠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吗,谁的武功和地位最高!”

    周钰道:“我在路路顺客栈发现了宁家澍宁大侠,和他一起的还有十个好手。”

    姚恒闷声闷气地道:“其实,宁大侠为人还算不错。”

    “不错”周钰嗤之以鼻,“万鹤翔救过他一命,他见万鹤翔跟见他老子似的。老姚你这么善良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多活一个,我们大炎的士兵可能就要多死二十个。”

    姚恒红了脸,呐呐道:“我只是、只是觉得遗憾,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唐乐筠微微一笑:“姚大侠放心,只要他们想活,我一定给机会。”

    姚恒感激地拱了拱手。

    ……

    一更更鼓敲响了。

    唐乐筠带着唐悦白出了大车店的后门,才走两步,唐乐筠便按住唐悦白的肩膀,让他停了下来,低声道:“你回廊下等我。”

    唐悦白心领神会,故作镇定地转身,但右手已然压到了剑柄上。

    唐乐筠立刻拔身而起,转眼就到了前排房檐之上,与一丈开外的四只眼睛对了个正着。

    “我草!”那二人大惊,齐齐咒骂一声,挥舞着武器杀了过来。

    唐乐筠哂笑一声,全力施为,揉身而进,如同鬼影一般闪到二人面前,左右手同时开工,只听“嘭嘭”两声,那二人的下巴接连遭到重击,双双晕倒,朝房顶摔了下去。

    唐乐筠一手托住一个,拎着二人的胳膊,将人拖到房檐处。

    此时,唐悦白已经在下面了,不用家姐多说,伸出双手,一一将二人接住,拖着他们回了房间。

    田江蔚在门口把人接了过来,担忧地说道:“小白,我们是不是露了行藏!”

    老黄解释道:“如果露了行藏,就不可能只来这么两个人。”

    田江芮点点头:“有道理。”

    唐乐筠在屋顶巡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也回了房间。

    老黄道:“安全了!”

    “暂时没有其他发现。”唐乐筠在其中一人面前蹲了下来,问周钰,“认识他们吗!”

    周钰有些尴尬:“娘娘,这位就是宁大侠。”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口中的武艺高超的大侠,在唐乐筠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唐乐筠笑了:“这回姚大侠不用担心了吧。”

    姚恒嘿嘿一笑:“娘娘仁慈。”

    唐乐筠在心里撇了撇嘴,将木系异能输入宁家澍的太阳穴——她可不仁慈,不过是想问些消息罢了。

    片刻后,宁家澍醒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唐乐筠用了些精神力,问道:“同袍义社来了多少人!”

    周钰道:“娘娘,只怕要上刑才行。”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想象。

    宁家澍毫无抵抗能力,乖乖道:“一百个好手。”

    “都在集浦镇!”

    “不是,这里只有五十人,其他的去了大延江以南。”

    “在集浦镇的人现在在哪儿!”

    “就在镇子上,各个交通要道,每间客栈都有。”

    “他们听你的吗!”

    “江北的听我指挥。”

    “你听谁指挥!”

    “我听大苍人的。”

    “大苍人在哪里!”

    “不知道。”

    “你们怎么联系!”

    “他们知道我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亲自监视我们这里!”

    “我听说,顺风客栈的东家很神秘,怀疑是纪霈之的。”

    “你们打算何时、在哪里劫持粮草!”

    “我们只负责在岸上截杀纪霈之的人,劫持粮草的是大苍人。”

    唐乐筠问完了,其他人也傻眼了。

    周钰和姚恒面面相觑。

    姚恒纳罕道:“这怎么可能!”

    唐乐筠站了起来:“大概是被我打傻了,一时间没转过弯吧。”

    她话音刚落,脱离了精神控制,重新掌控大脑的宁家澍“嗷”地一声站了起来,唐乐筠看也不看地劈了一掌,他白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田江蔚赞道:“师父威武!”

    唐乐筠“啧”了一声,“这就威武了下回留着给你劈。”

    田江蔚嗤嗤地笑了几声,刚想贫嘴两句,就被田江芮制止了。

    老黄道:“娘娘,太容易了,会不会有诈!”

    周钰重重点头:“对对对,我也觉得。”

    唐乐筠一摆手:“放心,合情合理,肯定是真消息。”

    老黄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周钰道:“娘娘,我也觉得宁家澍不会这么交代得这么快。”

    姚恒附和道:“他这个人很重义气。”

    唐乐筠决定拿出一点威严:“诸位放心,我心里有数,出了事我全权负责。”

    此言一出,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唐乐筠知道,她的话很难让这些老江湖信服,但眼下的重点是如何对大苍人形成有效反击,而不是让他们相信自己。

    她说道:“既然同袍义社的人重点不在粮草,那么我们也就不必打草惊蛇了,专心应对大苍人的偷袭便是。”

    老黄微微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听娘娘的,娘娘有何计划!”

    唐乐筠道:“时间紧迫,来不及计划了,叫上所有人,我们马上出发。”

    第160章

    时值十月中旬,天气晴朗,如水的月光照亮了整个集浦镇。

    顺风客栈的后门一开,斜对面的防火夹道便有人探出了头。

    老黄和周钰只当什么都不知,手按兵刃,蹑手蹑脚地往西走。

    二人越过防火夹道后,两条暗影从夹道里钻出来,遥遥地跟了上去。

    待黄、周二人马上要到胡同尽头时,唐乐筠翻墙而出,顺墙根追了上去……

    她的动作轻且快,直到与两个跟踪者相距一丈远多时,跟踪者才有所察觉。

    那二人立刻拔刀,回身就刺。

    唐乐筠抬手一枚袖箭,射中了左边那人的咽喉,同时闪身,避开了右边那人的长刀,短剑出手,正中其心脏。

    “咳。”她轻咳一声,继续向前。

    听到她的信号,客栈后门瞬间涌出十七个人,他们将跟踪者的尸体拖回防火夹道,再跟上唐乐筠。

    ……

    就这样,老黄和周钰在前面引同袍义社的人现身,唐乐筠暗暗处理掉,姚恒带着唐悦白等人清理现场,大家一起撤离集浦镇,踏上了前往高家浦的小路。

    高家浦在十里地开外,急行军也就半个时辰左右。

    那里是纪霈之推定的、伊格御的临时落脚点。

    众人在抵达小镇前的弯道处停下脚步,藏在几棵树后,隔着一小段大延江观察小镇。

    小镇上的烛火大多熄灭了,但一座座宅院清晰可见。

    粗略估算,此地大约五六十户人家,住宅大多临江而建。

    远远看去,整座镇子像由宅子拼凑而成的一头老牛,牛角处便是码头。

    码头上的渔火闪烁着,照亮了船周围的江水,粼粼的波光像一张张大网,等待着夜游的鱼儿们。

    老黄低声问唐乐筠:“娘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尽管唐乐筠行事没有纪霈之的周祥和狡诈,但她果决有效率,个人能力强,一样赢得了他的尊重和信任。

    唐乐筠道:“等。”

    周钰问:“等谁!”

    唐乐筠道:“赵宗光。”

    姚恒惊喜道:“他也来了!”

    周钰道:“我去联络他吧。”

    “嘘……”唐乐筠示意噤声。

    大家知道她耳力卓绝,不敢再说,纷纷看向江边的树丛,试图发现点什么。

    唐乐筠给赵宗光的任务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独自侦查高家浦,并及时把情况反馈给她。

    按照时间计算,如果他没出事,应该设法出镇了。

    夜风很大,草木摇曳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旷野,想从这些声音中分辨出属于人类的细小的声音,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好在,对人类有所预警的除了人类自己,还有栖息在草木上的鸟类。

    唐乐筠之所以发出警告,是因为她发现距离镇子较近的一棵大树上,有了一只忽然振翅的小鸟。

    “好像有人出来了。”唐悦白轻声道。

    一个黑影出现在一座残破的院子前面,朝那棵惊鸟的树扑了过去。

    田江蔚担忧地说道,“完了,赵叔可能被人发现了。”

    周钰很有信心:“没那么容易,老赵可是神偷。”

    伊格御的手下大多是武林高手,江湖经验丰富,如果唐乐筠能根据一只鸟判断出有人经过,他们也一样可以。

    姚恒有点担心:“要不要接应一下!”

    唐乐筠道:“再等等。”

    说话间,那黑影到了树下,绕树一周,又把相邻的两棵树检查一番,又回去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老黄不那么确定地说道:“有时候风大了,鸟也会飞,我们是不是看错了!”

    这个有可能,但此刻下结论为时过早。

    唐乐筠不置可否,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眼前的这段路上始终静悄悄的,连只麻雀都没有了。

    田江蔚道:“看来真的看错了。”

    其他人一起点了点头。

    唐悦白瞄了自家姐姐一眼,见后者无动于衷,似乎在思考问题,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发现江岸的斜坡上多了一条人影。

    唐悦白又去看姐姐,后者欣慰地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他来了。”

    田江蔚立刻问道:“在……”

    他的问题还没问出来,赵宗光就彻底暴露了身形,借着灌木丛的掩护,几个纵跃就走了小一半的路程。

    大家伙儿纷纷松了口气。

    很快,赵宗光到了跟前,拱手道:“属下见过娘娘。”

    “你辛苦了。”唐乐筠问,“那里怎么样!”

    赵宗光道:“陛下神机妙算,朝廷的人刚走,伊格御就率人赶到了,属下清点过人数,总计二十四人。镇上有十艘大船,十二艘小船,因为无法靠近,属下不知其内里如何。”

    “二十四人。”周钰一时没反应过来,“居然多了这么多!”

    “我估计有几个是提前到的,负责安排船只和住宿。”老黄道,“小赵,你可曾探得大苍人的计划呀!”

    赵宗光道:“黄兄所言极是,他们在高家浦早有部署,我是个生面孔,不敢轻易露面。除了数数人数,实在无法探得更多消息。”

    老黄愁眉不展:“娘娘,伊格御身边高手众多,小赵确实很难突破,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了。”

    周钰道:“地方官做事马虎,我们指望不上。依我看,大家势均力敌,不如冲过去就打上一场,只要杀了他们,明日就无须担惊受怕了。”

    老黄连连摇头:“谋定而后动,万万不可冲动啊,娘娘!”

    众人一起看向唐乐筠。

    唐乐筠若有所思,摆摆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纪霈之曾说过,即便伊格御找同袍义社作为帮手,也无法与护卫粮草的数千士兵做正面抗衡,所以一定会用阴招。

    比如火攻。

    敌众我寡,且粮草中以保暖衣物居多,火攻大抵是共识,那么押运粮草的军队防备上游下来的船只就该是常规操作——官府搜查了集浦镇附近的码头就是证据。

    换句话说,伊格御肯定预料到了大炎方面的反应,那么他一定会采取其他措施,以确保行动成功。

    他会怎样做呢

    是改变偷袭地点,力争出其不意

    还是想一个更稳妥的办法,以确保粮草在大延江上被烧毁

    唐乐筠以为,伊格御打的就是以少胜多的主意,改变地点并不可取,确保粮草无法度过大延江才是正经。

    “后面好像来人了。”赵宗光提醒道。

    唐乐筠收起思绪,向后面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高地上多了八道影子,速度极快地朝他们这边赶了过来。

    老黄道:“看来有人发现尸体了。”

    周钰道:“我们避一避吧。”

    赵宗光建议道:“娘娘,河岸边上有个沙坑。”

    神偷对藏身之地颇有研究。

    老黄道:“他们一来,势必会泄露我们的行踪,引起伊格御的警觉,不如杀了他们。”

    赵宗光反驳道:“黄兄,这里距离高家浦太近,打斗声一样会惊动镇子里的人。”

    夜里太静,便是再远一些,高家浦值夜的武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唐乐筠道:“先听老赵的,而后再议。”

    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事情进展到这儿,已经不是着急能解决的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暂时还做不得。

    于是,一干人由老赵指挥,巧妙地转移到沙坑里。

    待追兵过去后,老黄旧话重提:“娘娘,有计划了吗!”

    唐乐筠还是没有计划,但作为一名领导者,这时候露怯一定会自乱阵脚。

    “有了。”她看向赵宗光,神色镇定从容,“老赵,你有把握带我进镇吗!”

    赵宗光只摸清了人数,却不知对方的手段,说明他忌惮伊格御的实力,不敢靠得太近,她需要亲自探上一探。

    赵宗光略一思索:“当然,他们的防卫有重点,我们只要绕一点路就能办到。”

    老黄猜到了她的用意,不由有些担忧:“娘娘,会不会太冒险了另外,伊格御肯定睡了,此时只怕很难探到机密消息。”

    唐乐筠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必须走一趟。”

    ……

    高家浦近在咫尺,唐乐筠耳力卓绝,不亲自侦查一遍,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她力排众议,与赵宗光一起绕到高家镇西北,悄悄地摸到了镇中的一条防火夹道上。

    赵宗光指向前面胡同左侧的一座宅子,耳语道:“伊格御就在那里。”

    唐乐筠略一颔首,正要上前,就见那宅子右侧的房檐上站起来一个人,旋即爬上了屋脊,警惕地观察了片刻,又伏了下去。

    赵宗光道:“伊格御在前后左右埋伏了七八个人,属下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也未能找到机会。”

    “我明白。”

    说着,唐乐筠提气走到夹道尽头,刚要伸头瞧瞧,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

    防卫确实很严密。

    她快速地退了回去,带着赵宗光从镇西到了江畔。

    从这里看码头更清楚:二十多艘破船整整齐齐地泊在码头上,几乎所有船上都有人,烛火摇曳,影影绰绰的。

    码头周围空旷,侦查难度非常大。

    赵宗光看出了唐乐筠的为难,劝道:“娘娘,官府今天派了人,明天肯定还要派人,大苍想得手也没那么容易。”

    唐乐筠看着渔船沉默不语,以伊格御的能力,官府就算派来百人,也未必能拦得住其放火。

    不过……

    唐乐筠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暗道,伊格御会放火,她也会啊,只要烧了这些船……

    不不不,她搞不到桐油,烧船也没那么容易。

    烧船不行……不一定非要烧船吧

    思路一打开,办法就多起来了。

    唐乐筠很快有了一整套的方案,她悄声向赵宗光交代一番,让他等在此地,独自朝大延江上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