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安室透踏入室内。

    心如擂鼓, 原本平稳的心跳已经在短短十几秒内飙升至临界值。

    屋内空无一人。

    心跳骤然跳错一拍,血液都向大脑翻涌,金发男人沉下面色迈步向内。

    被子里面拱起弧度, 他伸手掀起,待看清下面的东西时, 眉毛不住抖动了一下。

    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还笑。

    床上睡着一只金色的毛绒泰迪熊——他见过,是昨晚那家餐厅的赠品。

    现在这只小熊被脱掉了身上的西装, 裹着一张柔软的小毯躺在床上,头上还戴着一顶毛绒睡帽。

    客房主人在走之前甚至记得帮它掖好被角。

    而现在, 原本盖得好好的被子已经被掀开, 露出下方毛绒小熊的手:两只小短手抱着一颗爱心,里面缝线的位置塞着什么东西。

    安室透将其揪出来, 笔锋凌厉的花体跃然纸上:

    [surprise~]

    金发男人沉默片刻, 又深吸了一口气, 几乎咬牙切齿。

    这小崽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来找他, 于是在房间里留下这么一个让人恼火又实在…没法形容的“挑衅信”。

    所以, 松田伊夏为什么知道他一定会来。

    将纸条随手放进口袋,最后看了一眼床,男人还是把这只小熊拿在手上, 直接从客房门推开出去。

    没想到有人迎面从走廊那边走来。

    安室透一愣, 不动声色地关上门,面色如常。

    他理了理衣领, 做出一副刚睡醒不久的神情, 朝着另一侧走去。

    三井直川同他擦肩而过。

    这位社长顿住脚步, 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对方——凌乱的发丝、身上有点皱看上去像是昨天的衣服、敞开的领口……

    再加上对方非常熟悉的脸。

    他眼角一抽:等等, 这么快就得手了。

    三井直川低头,看了看手机上那位叫槐序的诅咒师发来的调查情况。对方说调查过上五层的情况暂时没有问题。

    刚上船一天, 不仅调查了大半艘船,还成功将目标“吃干抹净”。

    不管怎么样,你这也太迅速了吧,是超人?!

    怪不得当时要两个手环,原来一个对他来说根本没有挑战性啊!

    待那位社长脚步虚浮地离开,安室透才恢复表情。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毛绒玩偶,一阵心堵。

    宽敞的六层游轮,松田伊夏可以在任何一个角落,而且……

    回想起自己当时在置货舱室遇见的卡瓦多斯时,在脑内潜意识浮起的猜测,男人表情更加难看。

    他现在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少年太能惹祸而从潜意识里冒出的猜测,还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直觉。

    但想到这个猜测可能是真的,一阵剧烈的怒火就从胸口翻涌而上。

    一个念头随着这股怒火从心头泛起,快要击碎理智,冲昏头脑:等抓住了,真该把他好好教训一顿!

    脚步迅速地踏过走廊,离开客房,他来到甲板,朝周围找去。

    现在尚未天亮,海面上萦绕着一层薄雾,连船员都尚未起床,甲板上一眼便能看见是否有人。

    薄雾掩住了初生的红日,变成一种浅淡而柔和的金色浅光。在海边上轻柔地拢了一层,酝酿出一种带着海水味的、伴着海鸥叫声的温暖。

    但现在唯一在甲板上的乘客却无暇欣赏。

    没有。

    男人沉着脸从甲板走至楼上,一层层找过,得到的答案仍然是没有。

    硕大一艘游轮,少年可以在每一个角落,但偏偏又遍寻无果。

    只有下层还没有找过。

    想到在分开时表明自己要留在舱室的卡瓦多斯,他眉心又是一跳。

    走下楼梯,直到被一个船员拦住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安室透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凌晨伪装时的衣服,过去一夜已经泛皱,显得有些狼狈。

    多次表示自己没事后,金发男人脚步一顿,还是决定先回房换件不引人注目的衣服,再继续寻找。

    也只有做足伪装,才能再次进入地下甲板的舱室。

    怀揣着满腹疑惑和愠怒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在将钥匙插入房门时,他动作顿住。

    将其抽出,男人蹲下身用手电照着查看门缝位置。

    他出门之前用钥匙反锁了门,但现在那里只落了一层锁,而且并没有撬开的痕迹。

    有人从阳台进入了他的房间,又从房间内部用内置按钮打开了门。

    手已经抚上腰侧手枪,安室透面色冷凝,打开门放轻声音踏入屋内。

    空气中有浅淡的木质香,熟悉而冷冽。

    嫌犯非常之大胆,没关阳台门,也没抹除自己来过的痕迹,甚至胆大妄为到——

    还霸占了他的床。

    床上的被子隆起一个能容纳一人的弧度,里面的人把自己裹成了卖相糟糕的春卷。

    害他提心吊胆把游轮翻了大半,到处找的罪魁祸首,此时就这样没心没肺地睡着,看上去睡得还挺香。

    搭在枪上的手放下。

    安室透眉眼间的警惕淡下大半,迈步过去,果然看见“春卷”开口的位置露出一个茸茸的小卷毛脑袋。

    他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感觉一堆乱七八糟的情绪翻涌上来堵在喉咙,让他骂不下去也高兴不起来,硬生生被松田伊夏的操作折腾成了调色盘。

    五味杂陈。

    少年大概之前把脑袋全部埋进被子里,一直等感觉太过闷热了才拱出来,所以头发全数蹭乱,这种卷发实在太过容易炸毛,此刻就比平时还要蓬松柔软数倍。

    脸颊被被褥和枕头挤出小小的、更为圆润的弧度。

    安室透叹了口气,伸手不算温柔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要我戳破你?”

    ——呼吸虽然绵长平缓,但以他对松田伊夏的了解,对方恐怕根本就没睡。

    就算睡了,在他推门进来那刻也醒了。

    松田伊夏这才睁开眼睛。他眼眸里有几分真实的困倦,像是一层浅淡而轻柔的薄纱,削去了平日里眉眼中的明锐和浓丽。

    也褪去了原本那些因此而起的疏离感,流露出一分幻境般的真实。

    他恶人先告状:“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等我?”

    “本来要等你一起看日出,结果你现在才回来,都没有了。”

    安室透余光看向床头柜。

    他临走时这里还空荡一片,只有一盏小小的床头灯,但是现在,上面却放了一个玻璃酒瓶。

    酒瓶较小,堪堪两满杯的量,此时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旁边有一个高脚杯,里面只剩下浅浅一个底,看来带来这瓶酒的人已经在等待时忍不住喝了一点。

    怪不得房间里有若有若无的果味,又是果酒。

    烂熟到奢靡的甜。

    但松田伊夏是个骗子。

    谁知道这些堆积起来的惊喜,这被启瓶的美酒,乃至钻进他被褥里,现在浑身上下都染着他洗发水和沐浴露香味的少年,是不是一场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骗局。

    等着人自投罗网、甘之如饴。

    安室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得叹气。

    他伸手,五指并拢,捂住了那双眼睛。

    松田伊夏哼出一声疑问的低吟。

    但他却没躲,任由自己的视觉被全数剥夺,陷入一种被阳光融合的昏暗色块当中。

    纤长、略带卷曲的睫毛挠过手心,轻如羽毛,带来延绵不绝的痒意。

    呼吸撒在手侧。

    轻柔、绵长。

    似一场燎原的火。

    敛眸,睫毛投下的阴影掩盖了眸中的情绪。

    安室透俯身,低声开口:“……我能信你?伊夏。”

    空气忽得停滞几秒。

    松田伊夏笑起来,慢吞吞地、恶劣地故意朝他手侧吐了一口带酒香的呼吸:“侦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哪里骗你了,要这么问? ”

    金发男人沉默下去。

    此时此刻,那双异色的眼眸被笼住,他终于第一次在少年面前,泄露出几分自己真实的情绪和表情。

    他是松田阵平的弟弟。

    乖巧、听话、懂事。这几个词是他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在七年漫长的时间里,构成了一层薄薄的底色。

    直到第一次见面,这层底色被全数打破。他觉得对方危险,需要提防、调查,但少年又总有出其不意的招数,让他不知该摆出何种态度。

    他的身份并不简单,也不可能简单,行为处事全都与危险同行。

    但却会违背行事地在停运的电梯里捂住他的双耳,小心说“还他一次”,也会在黑暗中引他抽走腿侧的匕首,去应对他至此都不知的危险。

    也会在凌晨捂着腹部惊醒,在刹那间竖起藏在躯壳里的刺。

    莫名其妙,却让他在心里总留有一丝余地。让他每一次起火上头,去用理性审视松田伊夏的立场、手段乃至身份时,觉得他并非无药可救的恶徒。

    好似只要他不放手,就能一点点、慢慢地拉回来。

    复杂的情绪染上紫灰色眼眸。

    笼着一层如同蚕丝般轻细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温柔。

    也是唯有捂住松田伊夏的眼睛,才能展现出的情绪。

    安室透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居然问出了那句几乎快要藏不住情绪的询问,居然妄图将两人之间真假莫测的伪装打破,将自己这份心思坦然地剥开放在对方面前。

    就因为对方褪去锐利,流露出几分同自己记忆底色里相似的乖巧和真实?

    ……真是疯了,疯得彻底。

    他用力合拢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眸中的情绪早已消失不见。

    变成最熟悉不过的,属于波本和安室透的伪装。

    捂在少年脸上的手终于移下。

    即使又把自己裹入层层叠叠的面具,在看向少年眼底时,心神却又在坚硬的躯壳中,轻缓地一颤。

    然后被丝丝缠绕着包裹,重新落入更深、更远的海底。

    安室透笑着:“昨晚。你给我说的承诺,没在骗我?”

    松田伊夏:“昨晚?”

    他眨了眨眼睛,恢复了几分清明,在片刻思索后,少年回过味来,露出了一颗尖利小巧的虎牙。

    他想起自己曾经许诺过“只有对方能摸”。

    “当然没在骗你,安室先生。如果想的话,你随时可以近距离欣赏我的纹身。”

    他蹭出被子,将碍事的被褥推至一边,随意枕着手臂趴在床上,侧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对方。

    “要我自己把衣服掀开?还是你自己来。”

    少年还穿着睡衣,柔软的面料随着趴下的动作勾勒出身体各处的线条。

    松田伊夏伸出一只手,尚未等探至后腰,便被挟住手腕,压至枕边。

    后腰微凉。

    指腹点在皮肤上,漫不经心地描过莲花纹路。

    安室透眸色微沉。

    还在。

    比他发在动态中那张照片上看到的更为清晰、艳红,弯曲流畅的红色线条如同蛇爬过后的长痕。

    并非颜料绘制而出,也并非什么拟真的纹身贴。而是真的刻入皮肤,自上伸展、绽放。

    红得刺目。

    他在检查卡瓦多斯后腰时枪口用力蹭过同样的位置,以排除是用粉彩等其他手段盖住了的可能性。

    但无论是干净的枪口还是其他都足以证明,对方同样的位置的确没有任何纹路。

    “喜欢?”松田伊夏异色的眼眸中闪过几分狡黠的笑意。

    没问好不好看,漂不漂亮,或者合不合适。反倒问他喜不喜欢,好似这凡此种种,皆是因为他一样。

    安室透感觉自己的呼吸卡在胸口,莫名生出一分压不下的烦闷火气。

    指腹触手略带温热,如丝绸柔滑。

    太容易留痕,只是为了这莲花是否真的是纹上皮肤加重了些许力道,就已经泛出一片红色的指印。

    如果再重一点,恐怕会泛青。

    安室透移开目光,不再多看。

    他抬起手,正欲提起那片衣摆,动作却又因接下来对方的行为僵在半空之中。

    “你还没回答呢。”松田伊夏笑着,轻易挣开他钳住自己的手,反客为主地捏住那节手腕,凑近在男人腕心小麦色的皮肤上落下一吻,“喜不喜欢?”

    野火燎原。

    男人浑身骤然一僵,眸色瞬息暗沉,原本压在胸口的火气泄出几分。

    “啧。”原本准备撤走的手一顿,挟着带余火的力道训诫般落在原本被他小心用指尖描绘的地方,声音带着威胁和恼意,“别乱动。”

    手下的身躯倏地一颤。

    异色眼眸微睁,完全没料想到对方会有这种举动,松田伊夏瞳孔紧缩。

    口中抑制不住地哽出一声带气喘的轻吟。

    安室透动作僵硬。

    他掩盖般将衣摆重新拉好,视线一时之间再没敢往上落一下。

    耳根烫得好似被火燎过。

    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更轻、更缓。

    唯恐惊扰自己的心跳。

    第42章

    “够了。”安室透捏住对方作乱的手。

    “安室先生。”大略换了个姿势的松田伊夏反倒更有兴致, 眼里带着戏谑和笑意看着对方蹙起的眉头。

    对方额角略微被汗水润湿,眼眸暗沉,无论是绷紧的身体, 还是按住他的手,都带着一股独属于成熟男性的忍耐和克制。

    散发的荷尔蒙简直同平时压迫力强时齐平, 松田伊夏看着,都想冲他吹口哨。

    他也不忍耐, 冲着对方低声吹出一段清扬婉转的韵律。

    少年平日里唇肉有点薄,但是唇形非常标准漂亮。随着这个动作, 被果酒染至浅红的嘴唇挤出一种丰腴的、引人的肉感。

    ……像讨吻。

    果味也被吹得更远, 好像那点不到五度的酒精将面前两个人都染上醉意一般。

    在对方走神的这几秒,松田伊夏便轻巧地抽出手, 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动作。

    指尖向下, 顺着安室透腹部中央向下滑, 勾过肚脐。

    五脏六腑都与之一颤。

    “亲爱的, 我总感觉你忘了我是个成年人。”眼睛弯出愉悦的弧度, 他笑道,“我都给你这么多承诺了,是不是该讨点报酬?”

    金发男人重新攥住那只再次变得冰凉的手。

    他在心里深叹了一口气。

    松田伊夏看着, 忽见对方的目光收回, 顷刻之间原本绷紧的身体倏地放松下来。

    那双手落下,两掌一笼就卡在了他腰间。

    男人俯身, 居高临下低头看来, 面容完全处于背光的地方, 带着挥之不去的阴沉。

    但那几分阴沉危险却被脸上重新浮现出的蛊人的笑容掩盖, 藏入面具的缝隙。

    “伊夏。”安室透加重手上的力道,指腹自后方按住明显的腰窝。

    手下的身躯遽然颤动。

    少年耳根霎时染上几分薄红, 呼吸又重了些。

    对方却仍然不依不饶地用指腹向窝心压去,语调漫不经心:“没人教过你,要确认自己有能力拿到,才能向人索要报酬?”

    松田伊夏的眼眸深处晃了晃,尽力配合着对方的动作,去维持那份照单全收的张扬大胆,却又阻挡不住身体本能的颤动和感觉。

    “就凭你随便按一下就抖半天的‘资本’。”安室透扬眉看他,更近地凑近过去。

    声音滚落至耳边,连呼吸都趁虚而入,在耳朵里勾出阵阵的痒意:

    “我可不保证你能体面地收完这份报酬。”

    在一瞬间,松田伊夏做出反应。他偏头捂住嘴,挡住了喉间差点溢出的、真要脱口就验证了对方话语一般的低吟。

    短短几秒金发男人已经撤身,他收回落在对方腰身上的手,随意活动了一番手腕,目光不转:“准备好收取报酬了,现在?”

    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却在此时打破屋内的氛围。

    安室透扬起眉毛,冲对方做了一个“很遗憾”的口型,转身走到门前。

    他打开门,表情微变。

    门口站着一个他各种时候都不大想看见的人,但是对方却很乐于这种扮演游戏,仍然尽职尽责地演着自己的研究生。

    冲矢昴勉强架着一个睡得人事不省的胖乎乎的人,安室透看了一眼,确认对方是阿笠博士。

    这位FBI此时却显得有些体力不支,开口略喘了一口气才问:“不好意思,安室先生,不知道能否劳驾你帮个忙?”

    他侧头,示意对方看不远处那扇已经打开的客房门:“如你所见,阿笠博士在楼下酒吧喝醉睡着了,不过船舱上客房的门太窄,以我的能力恐怕很难把他送进去。”

    “当然。”金发男人笑道,“毕竟比起每天什么都干的学生,我体力还是很好的。”

    照例被刺了一句,但粉发男人却并未反击,他借着动作将架在肩膀上的人移至安室透那里,目光却落向屋内。

    游轮上的客房比起酒店要狭小许多,在门口不需探头就可以看见三分之一的床铺。

    男人客房中的被子全数堆在床尾,团成一个小山,和平日里对方有调理、甚至略带些严谨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那座“小山”突然颤动一下。

    冲矢昴眸子一动,眼中闪过几分讶异。

    一只白皙的脚百无聊赖地弹出来蹭在上面,脚腕处环着一个十分眼熟的铁环。

    床上那人不安分地动了动,似乎懒得从床上起来,在努力了许久后才把被子蹭到能用手够到的地方,然后裹成了团。

    很快,视线一暗。

    安室透往侧方靠了靠,挡在他面前,眉眼蹙着一层锋芒毕露的冷意:“冲矢先生,我的房间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不好意思,我只是在看窗外,毕竟带着阿笠博士我没法看手表,只能靠窗外亮度确认现在几点。”冲矢昴移开视线,同对方一起架着阿笠博士离开原位。

    “是?再看我都要以为你喊我帮忙,只是为了看我屋内到底有什么了。”金发男人笑着往前走了两步,用另一只手反手带上门,不忘落锁。

    站在门口的灰原哀:“……”

    她侧头,暗暗翻了个白眼。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屋子里面有什么,但好像也不难猜。

    某种程度上,松田伊夏也算是做了好事,让波本栽了个跟头。

    …所以,他到底能不能双线并进,也骗一下冲矢昴?

    待两人将阿笠博士送回房间,她确认对方安全无异地在床上躺好睡下,才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

    原本以为冲矢昴是冲着自己昨夜的行动来的,但是在一路上对方都并没有询问任何与之相关的事情,只有在走进客房区域时看了眼震动的手环,又问了她一遍船上这个手环的规则。

    ——然后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对方露出这副表情时总是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灰原哀心里的雷达又跳动几下,手心都泌出一层汗水。

    但从下层甲板拿到的药物还好好装在口袋里,这就足够了。

    女孩走向自己行李箱的位置,想将药盒放进最内侧,犹豫再三又从中拿出几颗,放进身上衣服内侧的口袋中。

    将行李箱合上,她从地板站起,浑身骤然一僵。

    有人来过!

    呼吸倏地卡在喉里,冷汗眨眼间浸透了背后的衣物,她像是骤然被人扼住的脖颈,一时呆愣在地。

    不远处,只有她站起身从这个地方回头看的位置,赫然挂着一张纸条。

    旁边,是一个显眼的蝴蝶结。

    灰原哀连忙反手去摸自己衣服后方,原本位于最上面装饰用的蝴蝶结已经不见了。

    她从酒吧走回来的一路上都毫无异样,那么这个蝴蝶结被勾落掉下的地方,就只有可能在……

    从酒吧到下层甲板走私物舱室的那条密道里!

    女孩剧烈喘着气,几步上前拿起那张纸条。

    [hi,今晚十点在你弄掉这个蝴蝶结的地方见,我等你。]

    字体刻意写的非常标准,像是按照手机上搜索出的机械字体一点点描出的,完全看不出特征。

    灰原哀拧起眉毛。

    但那张纸片除了墨水和草纸的味道外,还带着一点轻微的檀香。

    换做旁人应当嗅不到,只是她多年研究,对各类气味的灵敏度要比普通人高出很多。

    在半响的沉默后,她缓缓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一时有些庆幸。

    幸好,对方给她的威胁,是她自己的衣服上的蝴蝶结。

    这也许能证明那个不知道在哪里、有什么目的的人并没有将注意打到她周围的人身上,也没有拿阿笠博士当做威胁人质的意思。

    幸好她没有告诉阿笠博士详情,也没有告诉工藤新一自己此行的目的,要不然对方跟上来,一定会被这个隐藏在暗中的人发现。

    在短暂的思索后,女孩将这张纸条用力折成小小一片,塞进了口袋里。

    目光逐渐坚定。

    她必须得去赴约,而且要一个人去。绝对不能让博士还有其他人知道。

    ——***“好慢——”

    等安室透回到客房时,松田伊夏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他没再赖在床上,反倒起身跑去阳台,似乎刚才的事情已经翻篇。

    金发男人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遇到了一点突发情况。”安室透道。

    因为客房有些狭窄,他们两人倒是轻松将阿笠博士扶到了房间里,但是在里面活动有些困难。

    动作间还打翻了对方的行李,不得不停下收拾。

    他正要说话,忽得感觉眼前一花。

    一张传单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正往他脸上砸来。

    安室透目光一凌,下意识伸手截住,原本乘着风时来势汹汹的传单被他手一挡,反倒立刻卸下力气,变成一张薄薄的纸。

    那甚至不是一张完整的传单,像是被从什么杂志广告上撕下的一小页。

    男人看去:

    [兵王归来,竟发现自己妹妹成为好友娇妻]

    [一声令下,三万精锐包围段家老宅!]

    安室透:“……”

    现在流行的都是这种小说,都是哪里传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总觉得奇怪。

    海上并没有多大的风,这么小一张纸片,刚才是怎么飞出如松田阵平拳风一般的凌然气势的。

    将纸片放进口袋,他转头看向松田伊夏,却发现对方皱眉凝望着大海某处,连身体都探出大半。

    船员的喊声也自头顶侧方传来:“喂!快派人下去看看,海上好像有东西——!”

    安室透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眸子倏地紧缩。

    那是?!

    ——浪涛翻涌的海面上,一道黑影随之上下浮沉。

    他细细看去,终于看清是什么。

    是昨天凌晨和卡瓦多斯一同在舱室里找到的那些尸体的其中一具。

    但是,明明当时已经重新封回箱子。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海里?

    第43章

    尸体躺在甲板上, 身下垫着的白布被海水润湿。

    脸部泡涨,狰狞中透出吊诡的非人般的愤怨。

    “脑后有肿块,但不足以致命。”收到消息后立刻和搜查一课乘坐直升机赶来的法医在旁边记录情况, “死因需要进一步解剖才能确定。”

    “辛苦了。”目暮十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低头看着那具尸体, 问,“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具尸体的?”

    “早上七点左右。发现之后我们就立刻把这个…打捞上来了。”

    “佐藤,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短发的女警站正些许:“可以确定,这具尸体就是失踪的中野二郎。他身上的衣服也和失踪时穿得一样。”

    “也就是说最后一个失踪的三井集团员工的尸体, 就在三井旗下的游轮上……”

    目暮警官沉思起来:“三井社长呢?”

    “已经让船员去通知了, 应该一会儿就能过来。”佐藤美和子回应道,在等待过程中, 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目暮警官, 还有佐藤警官, 好久不见。”金发男人远远冲两人挥手, 穿过人群走到尸体旁边。

    他扫了一眼, 问道:“毛利师父没有来?”

    “那家伙一听说要做直升机就怎么说都不来了。”想起不久前对方抱着栏杆不肯上直升机的样子,目暮警官一阵头疼。

    安室透:“……哈哈。”

    的确没想到会是这种离谱的原因。

    “本来让他等缓过来就乘下一班直升机过来,结果看这个天气, 下一班直升机能不能启程都不一定。”

    金发男人跟着对方一起将视线转向海面。

    上面的浓雾比之前更甚, 天穹上方的云层更为厚重,甚至挡住了阳光。

    不知道其他轮船能不能开来。

    两人攀谈时, 佐藤美和子向船工打探情况。打捞尸体时闹出了很大动静, 周围围观的乘客只增不减。

    加上驾驶员他们一共只能来四个警察, 其中还包括一个法医, 现在那两人都在疏散周围的群众,忙得焦头烂额。

    她目光一滞。

    一道熟悉的身影自人群里闪过, 脚步散漫地朝着二楼走去。

    等反应过来时,短发女警已经一路追上二楼走廊。

    等皮鞋的浅跟落在地板上时,佐藤美和子才骤然反应过来。

    她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关心则乱,正要原路返回,在转身那刻视线中却倏地撞进一人。

    黑卷发少年抱臂靠在墙边,扬眉看她,态度大方自然:“在找我?”

    光看这副表情,好似前几天躲自己和搜查一课的警察如蛇蝎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佐藤美和子张了张嘴,已经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后变成一句不轻不重地掩饰:“刚好看见你在,想问问有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样。”

    松田伊夏没接话,只是用那双异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意味深长,好似已经看透了对方心里怎么想的一样。

    但很快,少年开口顺着对方答道:“没什么异样,七点我在客房阳台看见了海里的尸体,应该刚被抛出来没多久。这个点外出的人很少,查监控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七点……等等。”佐藤美和子一顿,低头迅速将手中的资料翻了几页,“你房间在船东,尸体是从船南方向的海域钓上来的,你怎么会……”

    松田伊夏眼眸里飞出两抹暧昧的光:“当然是因为我在看得见南海的房间。”

    他往前一步,指尖漫不经心地在资料上轻点。

    “原来如此,是和朋友在一起玩?我看看,208室……安室透?!”女警骤然拔高声音,她瞪大眼睛立刻转头看去,“你、你早上七点在他房间?!!”

    对方毫不迟疑的点头。

    佐藤美和子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和他…那个,安室透,认识多久了。”

    多久了?

    松田伊夏回想了一番:“两周?”好像还不到。

    佐藤美和子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两周?”

    才两周?!

    短发女警的表情刹那之间犀利起来。

    什、什么,那位兼职波罗咖啡厅服务员的金发侦探居然是这种人?!

    她看着对方满不在乎的表情,突然一阵子头晕目眩。

    ……这小孩!!

    佐藤美和子下唇颤抖许久,半句话都没说出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果松田阵平在这,估计能直接找对方打一架。

    这个名字溘然浮现在脑内,女警脸上的表情淡下些许。

    过去三年,一段并不长久的记忆却仍旧清晰。

    她还记得自己开车同对方一起离开案发现场时的情景。

    那天是周末,突然的入室劫持事件让整个搜查一课的警官都忙到深夜。

    调来不久的松田阵平虽然一身毛病,但在工作和案件上一向专注认真,那天却不停查看手表确认时间。

    眉眼中始终笼罩着一层焦急和烦躁。

    连目暮警官都问过他是不是有事,但对方却说已经说过情况,取消了原定的计划。

    而作为临时搭档,在楼下盯梢时佐藤美和子看见过对方将手机拿出好几次,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似在编辑短信。

    打出一长段话,又在踌躇几番后删掉,摁灭一片空白的短信界面,将手机若无其事地重新放回口袋。

    实在有些新奇。

    因为从调入搜查一课起,我行我素、特立独行就立刻成为了卷发男人的代名词,甚至有人会觉得他目中无人。

    这是佐藤美和子第一次见身上带着这些标签的男人露出犹豫踌躇的表情,差点惊掉眼睛。

    本想调侃一句是不是在和女朋友发消息,但耳麦对面传来让他们警戒的命令,女警很快正色,将这个话题抛之脑后。

    再想起时是凌晨,松田阵平的车被分散到其他地方的警员借走,他搭自己的车回去,但报出的目的地又并不是之前的公寓。

    佐藤美和子开车到达时,发现那是一栋老旧的“一户建”。

    松田阵平脸上又露出那种表情,他道了声谢,下车推开院门进去,在掏出钥匙后又犹豫了几番,最后站在门前。

    应该不是女朋友吧。看着对方的神情,女警腹诽着,否定了不久前的猜测。

    这片住宅楼前的车道实在过于狭窄,佐藤美和子花了大半功夫才将车掉头,在准备离开时,却见卷发男人又走出宅院,冲她招了招手。

    “还是送我到公寓那边吧。”

    花时间绕这么多路结果目的地还是公寓,女警立刻冒出满头火气,她正欲开口,忽感觉到视线。

    她转头看去,却没捕捉到任何人影。二楼的窗户内一片黑暗。

    也许是她今天盯梢太久导致精神紧绷,才会产生有人在二楼透过窗户往下看的错觉。

    佐藤美和子揉了揉因为熬夜胀痛的头:“……拜托,现在已经凌晨四点了,要不是绕这么一段路我起码能提前半小时到家,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松田阵平拉开车门坐进来,说了句没什么诚意的“抱歉”,下一句声音有点轻,比起回应,好似更像在自言自语:“……应该已经睡了。”

    的确,屋内一片寂静,连灯光都没有。

    佐藤美和子不再说什么,重新发动车辆。

    余光之间,她瞥见对方下意识将手伸入口袋,在片刻怔神后又收回,手臂不大自在地落回身侧。

    她忽然想起另一个异样:平时烟草不离手的松田阵平,今天连烟盒都没带。

    直到松田阵平葬礼当天晚上,她才知道这栋屋子里住的是谁。

    她当时拿着原本要在追悼会上给遗属的花束和材料,站在门口,脸上忍不住带了一层火气。

    在将近十一点时终于等到房屋里唯一的住户回来,佐藤美和子拦住对方,开门见山:“今天是你哥…松田阵平的葬礼,为什么没来?”

    少年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同那位牺牲的警官没有半点相似。

    眼眸里带着些许审视,除此之外只有安静地冷漠,好似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短发女警骤然提高声调:“你知不知道他……!”

    同她一起来的警员在后面提醒般拦了她一把。

    佐藤美和子张了张嘴,哽出一口气来。

    她感觉自己这几天心里浓重的悲怒几乎要涌出,最后只能扭头扼住了情绪。

    最后半句话都没说出。

    你知不知道你哥很在乎你这个弟弟?你知不知道他前几天来过,最后没敢进去打扰?你知不知道他办公桌上的书里夹着你们两的合影?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他死前最后一秒,在发给我的短信里说了什么?

    她转头在手里花束的掩饰下胡乱抹掉夺眶的眼泪,被拉住的少年却趁机甩开了她的手。

    他声音很哑:“去给几件他根本没穿过用过的东西哀悼,你不觉得很可笑?”

    没再拦住。

    少年径直从两人旁边走过,但走路姿势有些许奇怪,好似腿部受了伤。

    他打开大门,反手毫不客气地将门砸上,用动作表明了不想与人交谈的决绝态度。

    佐藤美和子深吸了一口气。

    旁边之前就和目暮警官来见过遗属的警员只能把她先劝上车,低声道:“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警察,我们再来也是打扰对方,佐藤警官你就别管了……”

    佐藤美和子只是听着,没应。

    她想,怎么可能不管?对方是松田阵平的弟弟,而且,他在那封邮件里说……

    “佐藤警官?”

    清亮的少年音打断思绪,连同记忆一起隐入更深的脑内。

    佐藤美和子几步上前,在对方带着几分真切疑惑的目光里,伸手直接在他脑袋上垂了一记爆栗。

    “……哎呦!”

    松田伊夏下意识捂住毛茸茸的脑袋。

    “两个星期而已,你了解对方的为人?!就算他在大家口中风评很好,但是谁知道到底情况怎么样,而且两个星期就同意发生…过夜,人品本来就存疑吧?!!不能看对方外貌就放松警惕,你、你……”

    话尾唐突地卡在喉里。

    手腕一凉。松田伊夏疑惑地看去,对方脸上的怒意已经褪去大半,变成一种凌厉的冷凝。

    她攥住了自己捂住头的那只手。

    随着抬起的动作,被他藏得很好、连安室透都没能察觉的纱布露出一角。

    随着佐藤美和子拽下袖子的动作,缠绕在手腕的包扎全数暴露在对方面前。

    “你又……”女警紧皱着眉头。

    耳朵比头还疼,少年试图将手从对方的禁锢里挣脱出来:“不小心划伤了。不会连意外受伤都不允许吧?好严格~”

    他语气轻松,带着一贯以来最让人头疼的那种轻挑。

    眉眼却淡淡罩着一层异色。

    “那你现在把纱布取下来,让我看看是不是不小心受伤。”佐藤美和子坚持。

    见对方没应,她干脆直接伸手去解纱布,却被对方灵巧地躲开了。

    语调骤然拔高:“松田伊夏!”

    “……佐藤警官?”一道熟悉的男声从走廊那边响起,金发男人朝这边走来,“目暮警官叫你过去,你们这是在……”

    对方在此时立刻不管不顾地用力撤手,原本洁白的纱布浸出一片殷红。

    佐藤美和子一愣,刹那间放松力道。

    松田伊夏顺势将自己的手抽回,后退两步躲开对方,衣袖落下重新盖住那片新缠上不久的纱布。

    “我都成年了,佐藤警官。”他眼中飞出两抹笑意,冲对方眨了眨眼睛,“恋爱交往方面的事情,应该能自由了吧?”

    他站至安室透旁边:“别让目暮警官等急了。”

    佐藤美和子:“……”

    她张了张嘴,但有别人在场,只能把这些话暂且咽下。

    “安室先生。”走过两人时,女警停下脚步,绷紧声音,“你最好不要做过分的事情,道德犯罪也是犯罪,警察有权利管的。”

    安室透:“……?”

    他眉心一跳,转头看向躲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你说什么了?”

    松田伊夏抬起头,也不作答,只是冲他吐了吐舌头:“略。”

    因为角度,他做出这个动作时脸颊略微鼓起一点,从上望去呈现出一种圆润的弧度。

    连眼角都不复之前的锋利。

    安室透:“……”

    唉。

    他好不容易在安室透这个身份上积攒的风评,不会因为松田伊夏,最后变成负数吧。

    第44章

    船上乱作一团。

    维持秩序的大喊, 乘客惊恐或兴奋的讨论声、海浪拍打船身、海鸥嘶哑的鸣叫……混成一锅吵得人耳膜疼痛的粥,铺天盖地洒下。

    但萧瑟的风却又稀释了这些噪音,等余声传到顶层甲板时, 已经稀薄得像一层模糊的纱。

    大多数人都集中在下层甲板,不安地等待情况, 少有人想起在这时来晒日光浴。

    但总有例外。

    半小时前保证自己会乖乖待着的卷发少年此刻靠在一张躺椅上,手里还拿着报纸。

    侦探不是他的工作, 他也对命案调查没有兴趣。

    而且从很早之前起,在同自己的几位好友外出并被卷进命案时, 他就是最早打哈欠, 在工藤新一的推理中半梦半醒差点栽倒在地的那个。

    于他而言,死亡是事实, 凶手被制是结果, 至于中间所有调查他都没兴趣参与和旁听, 除非那个结果尚未落地。

    松田伊夏兴致缺缺地抖了一下手中的报纸, 将其翻页。

    难得, 在这片浴场旁边摆着不少书架。在海上航行时信号不好是常识,所以船上准备了不少开放式阅读架共乘客解闷。

    他翻了几页,发现这已经是几年前的老报纸了。

    有脚步声从远处走来, 踩着不紧不慢的节奏。

    松田伊夏没抬头, 继续看着自己手上这张没什么趣味的纸,直到对方精准地走至自己面前, 自上挡住了撒在他身上的阳光。

    “没想到这里还有旧报纸。”来人随口开启了一个话题, “上面有什么有意思的内容?”

    “有, 当然有。”少年终于放下手里的报纸, 大大方方将他正看着的那面翻过去给对方看。

    黑白的印刷版面,正面印着一个蓬头垢面、看不清年龄的女人。

    巨大的标题让人能立刻明白下面大片文字的主要内容:[科学家水野千织患病, 现已送往精神病院治疗]。

    他抬起头,看向来人。

    戴着眼镜的男人气质儒雅温和,眯眯眼让他看上去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因为声称日本的高犯罪率是地下的佛胎作祟,要求日本政府移除东京体育馆……确证精神分裂。”冲矢昴略微低头,读完了报纸上的这段信息,遍干脆顺着对方的话题聊下去,“我记得她是很有名的科学家,在研究生课程的教材里也收录了不少她的研究成果。”

    “可惜,她疯了。”松田伊夏轻飘飘地抽回那张报纸,将其叠起来扔到一边,“冲矢先生。”

    他坐起来一些,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你是会觉得自己是疯子,还是觉得自己窥见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少年笑着点了点报纸上女人歇斯底里的脸,叹道:“你觉得她是精神病人,还是真正的天才?”

    冲矢昴凝视着对方的脸。

    在短到不会让人感觉冒犯的沉默后,他扬眉回应:“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旁观者,也没什么资格去定论她到底属于哪一类。至于第一个问题,如果那个当事人是我。”

    “那我只会依照自己的本心行事。”他道,“我会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无所谓自己到底被外人归于哪类。”

    松田伊夏:“……呼。”

    他倏地笑起来,边笑边端起旁边的果汁,吸了一大口:“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坚定不移的相信。

    少年的身体放松了些,他重新躺回长椅上,神色慵懒地向男人投去视线:“我以为你会在楼下和警方一起调查,小兰她们好像说过,你也对探案之类很感兴趣。”

    “的确。不过兴趣有的时候也要分优先级。”逮住安室透不在旁边的时机也并不容易。

    冲矢昴向前一步。

    这一次,连为数不多的阳光都随着他的动作被挡在外面。

    松田伊夏完全陷于阴影当中,他侧身去拿桌上放着的罐装果汁。

    没拿到。

    男人的手臂压下,宽大的、带着枪茧的手掌钳住了他的手环,力道不大,却刚好能让他的动作停滞在原地。

    “我本来也想在楼下调查一番,但是……”冲矢昴在轻微的停顿后,接着道,“看见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就过来了。”

    只有对方一个人。所以他踏步上平台时,手环上的震动来源早已确定。

    松田伊夏笑意更甚:“看来对你来说,比起侦探游戏,头等奖的双人游更重要?”

    “天,这可真是一份不得了的邀请,我记得你和安室先生也称得上是朋友。”少年彻底坐起身来,兴致勃勃的看着对方。

    原本半躺的姿势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现在他坐起,同对方之间相隔不过半臂。

    作为坐着的那方,松田伊夏不得不仰头才能与冲矢昴视线相对。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分辨不出真假的暧昧神色,好似已经准备好了玩这场游戏。

    “谜语都有优先级,从上船起就有的关于手环的谜语当然应该排第一个,kid。”

    冲矢昴开口:“这个奖项换算的资金也许能让我们共进晚餐,至于双人游,我想研究生的日常功课已经够繁忙了。”

    kid。

    这个词让他想起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长发男人,松田伊夏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停滞片刻,移向被高领挡住的脖颈。

    “当然,酒也免了。”男人盯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补充道,“你这个年纪,比起早上六点多还在酒吧消遣,还是应该多睡点觉。”

    冲矢昴声音变了些许。

    很轻微,但是足以让松田伊夏察觉出异样。

    原本表面上那种礼貌和客套的温和渐渐褪去,子弹般的锐利自下方浮现上来,迫不及待地向前展开进攻。

    凌晨六点,他正穿过酒吧下面的那条密道。

    松田伊夏脸上没闪过任何一点不对,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冲矢先生,这么喜欢说教和管闲事可不怎么会招人喜欢。”

    “表达对好友的关心应该并不能算到说教范……”

    男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少年伸出手,拽住他的衣领,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扯至自己面前。

    动作之间带着些许令人侧目的暴戾。

    冲矢昴用左手扶住桌面,被迫弯腰下去,打破了原本若即若离的、试探的距离。

    “伪装成关心的试探很不讨人喜欢,亲爱的。”松田伊夏垂眸看他,眼中的笑意顽劣而危险,“如果你想问我点什么,就把你脸上那层皮扒下来再问。要想伪装成什么温和的小白兔来套信息,就别老一边伪装一边露出獠牙,我都闻到血腥味了,熏得人头晕。”

    撑在桌面上那只手的手背浮起青筋。

    “看来你也没兴趣享受这里的阳光了。这份报纸让给你了,慢慢看。”看着对方瞬间冷峻下去的表情,松田伊夏眯起眼睛,像只打赢了的猫一样,有些洋洋得意地微扬起下巴。

    “劳驾,别再挡着我晒太阳。”

    他提高声音,身体向前挪动了一些,准备从躺椅上下来。

    但有人阻断了他唯一的前路。

    原本撑在书桌上的手抬起,落在躺椅两侧的扶手上,男人俯身下去,言语同动作一样寸步不退。

    他似乎真的如少年所说的那般拽掉了脸上的“皮”,褪下了温和的、弯弯绕绕用看不懂的言语试探的假面。

    冲矢昴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同外表有些割裂的眼睛。

    墨绿色的眸子锋利而成稳,像一只锁定目标的、有备而来的狼。

    对手掀翻了他精心伪装出的假面,于是他也再不掩饰自己的危险,一步一句都是回击。

    眼眸里闪过一层暗光:“你在为某个年长的男性做事?”

    松田伊夏高高扬起眉毛:“……哈?”

    “在家庭中常年被忽视的人在性方面会展现出对与自己长期以来依靠对象相似的人的青睐,你喜欢年长的男性。”他眯起眼睛,“还是你就是喜欢疼痛,对所有能给你疼痛感和伤害的人或事情都投以等价的关注?这是你能在对方那里获得的东西?”

    目光扫过少年那节脖颈上的颈环。

    ——和下方骤然僵硬的身体。

    “你根本不喜欢肢体触碰,但又会对每个人发出相同或者不同的邀请,我来的时候你态度很差,在说完那句关心之后立刻转向了偏向于暧昧的态度,因为你在我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还是我满足了某个需求?”赤井秀一步步紧逼,“被年长的男性控制和惩罚,会让你感觉被关注,乃至于被爱?”

    “参与这件事情,也是基于这一点。”

    “你昨天晚上在酒吧地下的空间里,对吧?”

    松田伊夏脸上的笑意褪去了。

    他在对方那双锋利的、如宝石一般冰冷澄净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

    没有笑容装点,那张脸显出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几乎被对方几句话刺破了外壳,露出一片狼狈而令人作呕的内里。

    他放置在侧面的手收紧,指甲几乎要刺穿手心。

    有那么几刻,松田伊夏忽然想。

    如果自己的行动或者是想法,真的像这么好猜,以至于一个不过几面的男人就能说出这样大段的话,那为什么……

    以安室透的洞察力,他一直没有发现过?

    或者说,他为什么不在每一次自己步步紧逼的时候,用这种话来反击?

    许久之后,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僵硬到没法维持的笑容:“哈,原来你是这种不反击回来不罢休的性格?”

    赤井秀一对他的讽刺全盘接受:“当然,毕竟fifty fifty,只有你一个人占到了嘴上的优势,似乎也不合适。”

    第45章

    铁锈味在唇齿间溢开。

    2秒。用牙齿挟住舌钉, 在其他人都注意不到的、完全私密的口腔这块狭窄的空间中,用力将这根格格不入的金属钉向前拖拽。

    早已愈合的钉孔被暴戾撕开一道细小的破口,随后新伤又被钉饰碾过, 变成一道前调尖锐的绵长疼痛。

    疼痛,带来清醒, 找回理智。

    他自男人的眸中看见自己的脸,墨绿色的眼眸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

    在呼吸声落下那刻, 他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忽得扬起比方才更戏谑的笑容,眼角眉梢再没有一丝一毫僵硬和古怪。

    “你应该调查的应该不止我一个。”对方和阿笠博士还有在他家居住的女孩一同上船, 早上甚至一起路过了走廊, 如果他们是“同伴”,那他何必还来自己这里试探这艘船的秘密。

    几秒之间找回呼吸的节奏, 他凑近过去:“但你却不得不用这种方式从我这得到答案, 为什么?”

    不等对方反应, 少年想起来, 露出猩红的舌面和尖利的虎牙。

    昨晚在餐桌上撑着头等待金发同伴回来时乖巧的样子仿佛是个错觉。

    松田伊夏一字一顿:“因为那个人很重要, 嗯?也许是她重要,也许是她的某个朋友亲属重要,也许是她所代表、掌握的东西重要, 你不会把刚、才、这、一、套用在她身上, 对吧?”

    手腕刺疼。

    男人冷着脸,攥紧手里那节颇具骨感的腕, 将他按在躺椅上。

    少年随着对方的动作仰躺下去, 因为姿势呼吸有些不畅, 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更为肆意张扬:“哈, 我猜对了?”

    冷光自异色的眼眸中闪过,他一直随意搭在躺椅下方的腿绷紧, 在顷刻间缠上对方的腰。

    腰部发力自椅子上腾起,手臂迅捷地扭上对方脖颈。

    快到眼前只有黑影闪过!

    常年的经验让赤井秀一下意识即刻用手拐挡住了冲向脖颈的这一击。

    顺着攻势同对方调转了位置,另一只手向下钳住对方的大腿,五指用力想摆脱禁锢。

    松田伊夏却顺势用手臂在他肩膀上借力将自己撑起,原本缠在他腰上的腿松开曲起向前攻去,用力顶向男人胸口。

    退无可退。

    身后的躺椅阻挡了他向后方平移躲过的可能性。

    赤井秀一干脆一手挡在胸前挡住对方袭来的膝盖,以减缓冲击,一手按着躺椅扶手向后躺坐至下方的椅面,没让这道来势汹汹的攻击落在自己身上。

    躲避间看见对方飞扬的眉眼,他暗暗啧叹一声,干脆抬手直接攥住对方正要收回的手腕,朝着自己的方向用力拽来。

    这一下阻碍了少年原本利落收回的动作,没让他轻巧地踩在地面,反倒让其失去重心,整个人朝着自己的方向砸过来。

    这家伙!

    松田伊夏暗暗磨了磨牙。这几分钟里,对方口中的“fifty fifty”可谓演得淋漓尽致,如果自己讨不到好处就也一定要在他这里讨回来,即使两败俱伤也不让其中一个人“光鲜”地离开。

    他干脆收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些许狼狈地结结实实顺着力道砸在了男人身上。

    身下随即传来一声闷哼。

    “满意了?”少年提高声音问。

    他坐在对方身上,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去,卷曲蓬松的发丝在脸上投下大半阴影,那双眼眸似闪着幽光。

    罩着一层平日里少见的阴鸷。

    说话间,一抹猩红银光自口中一闪而过。

    “当然。”赤井秀一扬眉,他双手握住对方的腰,将其从自己身上举起来些许。

    意料之外的轻松。

    “你很轻。”他道,“用将自己的体重全数压在别人身上这种方式回敬,恐怕也没什么实际效果。”

    “但是这才是fifty fifty,带着一个行走的弱点还敢在船上招惹别人,冲矢先生。”手指下移,拍了拍对方的胸口,“你真该小心一点。”

    说罢,松田伊夏利落地起身。

    “报纸就留给你慢慢看吧。”少年扬了扬有些消瘦的下巴,转身离开。

    赤井秀一却没起身。他顺势在躺椅上靠坐,周围不知道哪里残留着幽寂的檀香,随着抖开报纸时的风一同翻涌上来。

    夹杂着纸张的木头气息。

    报纸上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看起来少年不过是在书架上随手拿了一份打发时间。

    将这份报纸放回书架上,在顶层停留一段时间后他来到下层。

    几个船员站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在他朝这边走来时就拦住了去路。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船员道,“警察让我们暂时封锁这里的通道,恐怕要麻烦您绕路了。”

    “封锁?”粉发男人表情一变,带上几分困惑,“船上出什么事了?”

    看上去好像刚离开客房的客人。

    船员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尴尬,他正了正神色:“早上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员工里也有几个人失踪了。”

    员工?

    冲矢昴脸上浮现出几抹不作伪的惊讶。

    他离开甲板时只知道在三井集团失踪的员工尸体出现在船边的海域上,没想到还有船员失踪。

    “辛苦。”他点了点头,目光在左右两侧的墙壁扫过,转身离开。

    没想到没有被责问船上的安保问题,船员互相看了看,也没再出声提醒对方尽快离开。

    冲矢昴换了一条路,从更为靠近被封锁区域的走道穿过。

    口袋中手机震动,他在接起电话的同时停下脚步。

    指尖点过走廊墙壁,上方较高的位置有几道像是指甲留下的划痕。边缘残留着几点殷红碎屑。

    他眯起眼睛,对耳机那边开口:“可以行动。”

    已经确定这艘船上藏有秘密,FBI没法赶来这艘没定位的船,但三井集团的公司总部和制药厂就原封不动地在原地,不会长腿跑走。

    “明白了。”对方的FBI探员沉吟一声,“我们现在就递交申请动身。毕竟三井集团失踪的人里也有我国公民。”

    FBI插手涉及美国人失踪的案件合情合理。

    ——***松田伊夏在午饭过后踏入休息室的大门。

    三井直川表情比之前更为憔悴,他刚接受完警察的轮番问话,此时正靠坐在沙发上休息。

    意料之外,对方自昨天起一直没有露面的妻子也在。

    黑发女人穿着长裙,发上装饰的网纱挡住了大半憔悴面容,与头发同样色泽的眼睛在下方显得很模糊。

    即使戴着口罩也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他伸手揉了揉鼻尖,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

    昨天就约定今天来查看他妻子的情况,松田伊夏没多同看上去心烦意乱的三井直川交流,径直走向三井郁江。

    女人正低低咳嗽。

    身上没捕捉到什么咒力残秽,他略微勾下口罩,也没闻到诅咒的气息,反倒被浓重的香水和脂粉味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

    “不好意思。咳咳…我今天早上不小心把香水打碎了,沾的全身都是。”三井郁江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松田伊夏一顿。

    对方的手带着女性特有的柔软,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

    少年一向被人说身体凉得好似冰块,在此时却也能感受到对方皮肤浸出的幽幽冷意。

    他拧着眉,不动声色地顺势搭在对方手腕上。

    三井直川皱起眉头,差点从沙发上坐起来,但又强迫自己同沙发贴合在一起。

    他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对方用指腹摁住脉搏的动作,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紧张。

    松田伊夏却很意外。

    女人面容即使隔着网纱,也带着明显的憔悴。但是她的脉搏却格外健康有力,在他的指腹下以略有些急促的速度跳动。

    “你夫人没什么事。”脉搏看上去比他还健康。

    这句话说罢,他余光却看见三井郁江放在身侧的手攥紧,做了雍贵美甲的指尖差点划破手心皮肤。

    这可不是听到这句话的正常反应。对方看上去像是迫不及待被诊断出什么病来。

    三井直川松了一口气,同时却又显得比刚才更加担心:“……之前的几个大师也说过一样的话,但是她一直没好。”

    女人又低下头咳嗽,她准备收回去的手被丈夫握住,攥在手心。

    “我累了。”三井郁江低声道,“想回去休息。”

    “我陪你。”

    示意对方可以先离开,等将妻子送到里间后,三井直川出来,却发现自己请来的诅咒师仍然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没动。

    “槐序先生。”他昨天特意查过,这个词代表夏季,看来只是根据季节随口的假名,“如果你没调查出什么情况,恐怕……”

    “我正想说这个。”松田伊夏换了个坐姿,“如果隐瞒“病情”,就连专业医生也救治不了。三井先生,你找我过来到底是想调查除邪。”

    他站起身,几步过去,低声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让我来“净化”或者…“维护”的?”

    三井直川脸色骤变,笑容都难看不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件事是我造成的,我肯定希望谁都不知道,这么大费周章找这么多诅咒师干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因为…情况你控制不住了?”松田伊夏笑了笑,可兜帽和口罩挡住了大半表情,让这点能削弱语言中锋利意味的笑意都淡了下去。

    “算了。我会继续调查的,祝你好运。”

    少年穿过走廊,躲开其他人回到客房,将这身复杂的打扮全数脱掉。

    然后栽在床铺里。

    在床上滚了两圈,松田伊夏抬头顺着自己刚才同对方说的思路想下去。

    组织里对三井直川的记录一直是老实,他被戳穿时的表情似乎也完全符合这一点,没看见一点恼火和狡诈,反倒惊慌失措。

    但是如果那几个人的失踪真的是他造成的,他到底出于什么理由要将人杀死之后藏在走私货物箱里,又为什么要把尸体从隐秘的藏身地扔到被发现概率很大的海面。

    这些都是其次,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为什么在那里他能看见……松田阵平?

    在没有任何外力刺激的条件下。

    这一切的突破口都是那个女孩。如果对方在进入隐藏船舱时只身一人,在赴约时便也不会告诉别人情况。

    虽然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他推测,灰原哀应该是不会将其他人牵扯进自己的事情——特别是危险的事情的性格。

    他打了个哈欠,拿起手机。

    对面弹出几条信息,都来自于那个真正在外面调查案件的金发侦探:

    一条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另一条在不久之前,问他现在在哪里。

    松田伊夏:“哼哼。”

    他还以为对方的心思全在案件上。

    他回来后换掉了那身麻烦的衣服,穿着大敞领口的上衣,头发也蹭乱了许多。

    少年趴枕在床上,靠着柔软的枕头,举起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指尖轻点便发了出去。

    [刚睡完午觉~]

    他盯着屏幕,在一分多钟后,上面突然显示出“正在输入中……”,又立刻切断。

    对方没有回复。

    等松田伊夏真的小憩片刻,起来洗漱完换了件衣服,手机才轻微震动两下。

    传来了回复:[抱歉,刚才在忙。]

    骗子。

    他哼笑着敲了敲屏幕上对方的头像。

    ——***挂断电话后,又回复了松田伊夏的消息,安室透这才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

    他调查到不少线索,但手机很快就传来公安那边FBI申请介入的消息。

    FBI。他就知道赤井秀一出现在这艘船上没什么好事,想来是早就盯上了三井直川这条不算小的鱼。

    四周的光线已经变成橘调。

    秋季的下午短暂,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海面上浮出金色的流光。

    他拿起手边给乘客提供的望远镜,按照之前的推测朝着上方瞭望台的地方看去。

    不久前起,上方就传来一道隐蔽的视线。

    有脚步声从前面靠近。

    他没在意,从刚才起周围来往的乘客和船员就很多,大多是前往餐厅。

    但来者似乎不同。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面前。

    镜头一暗。

    一只睁得有些圆润的红色眼眸出现在视野里,还冲着他眨了眨。

    安室透:“……啧。”

    他颇有些无奈地放下望远镜。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那张照片。少年眉眼间还带着倦意,但是睡眠和被褥的温度让他脸上和胸口都染上了薄红。

    “安室先生,你不会在这里当了一整天的侦探吧?”松田伊夏站在他面前,眼里盛着笑意,“你吃午饭了?”

    安室透后知后觉自己忘记了这一环节。

    他有些懊悔地闭了一下眼睛,没有直接承认,而是道:“一会儿还有时间。”

    “我就知道。”松田伊夏道。

    他这几天简直像个甜心。如果忽略掉那些步步紧逼的进攻,离“乖巧”这两个字也不远了。

    于是在少年说出“闭眼,把手伸出来”时,安室透只有片刻的犹豫。

    周围不远处就是人,松田伊夏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两人似乎一直默认,在外人面前要披好约会对象甜蜜的伪装。

    于是安室透还是闭上眼睛,伸出手。

    “高一点~”

    手臂抬高。大约胸部的位置。

    结合上下语境,少年要放置在他手上的东西实在好猜。

    饭团?或者是用保鲜袋装好的三明治之类的。船上不售卖这种便捷食品,但制作这些的餐厅都提供打包服务。

    饮料和零食倒是随处可见。

    他在一片黑暗当中,安静地等待着以上某种东西落在自己的掌心。

    但都不是。

    触手既不是塑料袋、也不是冰凉或温热的饮料罐或瓶子。

    柔软、冰凉,但只要稍微用力捏下去就能感觉到皮肉下方属于骨骼的硬度。

    皮肤相贴不久后,浅淡的暖意从交接出晕染而出。

    安室透惊讶地睁开眼睛。

    闭眼后的黑暗造成了几秒钟的视线受阻,面前是松田伊夏突然放大的脸。

    凑近看去,他的眉眼仍然精致而张扬,连鼻尖那点小痣都是恰到好处的色泽。

    少年走近,将自己的下巴抵在他的手心里,偏头,脸颊的软肉蹭进掌心。

    他笑起来,两颗虎牙尖利而漂亮。

    蹭着手心,脸颊略微挤出的弧度和那张照片里被枕头压出的弧度如出一辙。

    呆愣半响,金发男人从胸膛中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他并没有把手伸出多远,于是松田伊夏几乎像是将头枕在他的胸口。

    五指收紧些许,借着这个动作捏住少年的脸,安室透眼眸中析出分辨不出真假的笑意。

    “这就是你要给的?”

    “骗你的,我才没有给你买吃的。要吃饭就自己去餐厅。”少年弯起眼睛。

    天好像更暗了。

    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原本明亮的、鎏金般的光线全数消失,变成一种绮丽的紫粉。

    全数映在异色的眼眸之中。

    色彩层层叠叠,太阳落在地平线下,紫粉和淡蓝的天空,却在此时晕染出另外一处灼人的夕阳。

    “还有,我中午吃了那家餐厅的樱桃派。”松田伊夏笑着,刻意把口型做得饱满,“推荐你也尝尝。”

    如此近的距离,安室透看见了他舌尖那枚漂亮的、崭新的钉饰。

    ——恰是一颗饱满而水红的樱桃。

    上一层甲板栏杆边缘,冲矢昴移开视线。

    这到底是松田伊夏对不同人物尽其用的不同招数,还是彻底的双标?

    不过……

    想起安室透放下电话,看见少年后立刻切换的表情,男人扬起眉毛。

    这应该才是双标的标准模板。

    第46章

    松田伊夏有双适合接吻的嘴唇。

    他记得这个评价, 当时被拉去临时帮忙的自己坐在舞台后方宽阔的化妆镜前,化妆师用一次性棉签沾着唇釉涂抹他的嘴唇。

    有些艳丽的、不协调的红色点在唇珠,又被另一只干净的棉签润成看上去饱满而合适的、晶莹剔透的水红色。

    平日总是和皮肤一样少些血色的嘴唇此刻红润得像是被谁咬伤。

    外籍的化妆师小姐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边笑:“甜心,你的嘴唇真适合接吻。”

    要更薄一些。但是唇形标准, 同他身上的每一处皮肤一样,更为柔软、敏感。

    只要稍微碾压这片软肉, 或者略带力道的啃咬,就会红肿、水润。

    ——太过容易带来渴望和满足。

    因为有人夸赞过, 所以松田伊夏将其“记录在案”, 成为“武器”的一部分。

    他曾经无数次从盛满冷水的浴缸中起身,在镜前安静地审视着这具身体。

    哪里的疤痕需要在穿衣服时多加留意全数挡住, 哪里可以妆点利用。他的术式并不稳定, 所有的调查也从来不是只靠力量, 而他除了自己之外别无所有。

    时至今日, 他聪明的脑袋让这些技巧运用起来炉火纯青, 就像是安室透曾经在看少年档案时说得那样,如果他把放在这些上面的时间精力拿去学习,完全能考进东大。

    ——但鉴于冲矢昴现在是东京大学的研究生, 所以这所国内顶尖院校在某位公安心中的名声大打折扣, 让位给了排名第二的京都大学。

    现在,松田伊夏正用他耗费考进东大和冲矢昴做同学的精力学到的技巧, 对着手机拍照。

    那张几天前莫名被吹进来的海报还在垃圾桶里, 上面的几个大字如同某位兄长幽深青黑的眼眸, 幽幽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少年从几天前就找到了拍照的乐趣, 他也愿意在安室透面前暂且维持住让两个人都松口气的乖巧。

    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放置在灰原哀房间中纸条上的时间渐渐接近,他利落地换上属于卡瓦多斯的衣物, 将提前拍好的照片设置定时,然后朝着目的地走去。

    ——***灰原哀攥紧手中的纸条,站在原地。

    这是从酒吧后台至走私物舱室的密道,很久没人使用过,四周满是灰尘。

    她带着口罩,拉起兜帽,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安静等待着审判落下。

    腕上指针滴答,已经接近十点。

    在指针落向最上方的‘12’那刻,密道出口的门板被人轻轻叩响。

    “下来吧,小姐。”

    对方声音很闷,挡在口罩下面。

    短发女孩浑身一僵。

    那人已经进入了舱室。此时就在密道的最下方等待着她下去。

    她忽然感觉自己像只被驱赶着,被迫自己踏入陷阱的羔羊。

    定了定心神,灰原哀踏过通道,踏入舱室内。

    内里昏暗,仍然只有几个应急灯在墙周,作为唯一的光源。

    那人抱着臂斜靠在堆积起来的货箱上,双腿自前方自然交叠,脚上踩着一双便于行动的作战靴。

    他同样选择了兜帽衫,用几件外物将面容挡得严实。

    女孩本能感觉到危险。

    雷达在心里突突作响,她本能地僵住脚步,浑身一炸,心跳速度飙升。

    但又察觉出古怪。

    在踏出舱室时,灰原哀的确感觉到几分组织成员的气息,但是过于浅淡,之后所带来的危险气质,似乎都出于对方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不是组织成员…?那为什么会进入这间舱室,还找上自己。

    疑问暂且留在心里,她谨慎地站在密道入口位置,离对方很远。

    “幸会。”那人冲他挥了挥手,“鉴于你能自己轻车熟路地来这里找东西,我想我也暂且不用把你当小孩看待。”

    隔着兜帽,松田伊夏的视线隐晦地落在女孩身上。

    他见过灰原哀几面,也只有几面。毕竟自从高中之后他就转学到了咒高,和之前的好友也只是偶尔见面。

    如果是在波罗咖啡厅,有时便能看见这个茶发的女孩,每次都是和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待在一起。

    ——还有江户川柯南。目前暂住在毛利兰家里的,工藤新一的亲戚。

    他不觉得以阿笠博士的性格,如果是他想接触这里的东西,会让一个才上一年级的小女孩穿过密道来替自己找寻。

    除非面前这个还没自己大腿高的小学生,在这件事里就是主导者。

    “说说吧,小姐。你来到这里以后做了什么?”

    灰原哀深吸了一口气。

    那几颗被她拿走的胶囊现在就放在口袋里面,客房并不安全,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她的房间,说不定也有同伙能在此时她离开时再次检查行李。

    所以犹豫再三,她还是将其带在了身上。

    “……来拿这些成瘾性药物。”她抿着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任何一点颤抖,“我知道这里有这种药,我也需要,所以就来了。”

    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

    女孩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思索,打量。好似完全将人看穿。

    在一分钟的沉默和停顿后,那人站直身体。

    鞋跟砸在木地板上,叩出逼近的紧绷声响,最后停在她面前。

    对方蹲下身来。

    原本一高一低的姿势瞬间转换,他用手指勾下了灰原哀搭在头上的兜帽,在伪装之下平视着这双眼睛。

    “好女孩,你知道这些东西不过只是障眼法,对吧?”

    对方又陷入沉默。

    松田伊夏扬了扬眉毛。面前那人的态度比他预想之中更紧绷、惶恐。

    好似手里攥着什么能让自己瞬间丧命的秘密。

    他撑着头,维持着蹲姿同对方对视,低声道:“那就换个问题。”

    灰原哀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已经预想好了对方接下来会做的动作,拿出什么武器威胁自己如果不开口就会丧命,或者因她的沉默不语直接做出什么动作。

    对方却轻飘飘地略过了这个问题,好似对她这个外表是小孩的人存着什么恻隐之心一样。

    但下一秒,那人口中的疑问,让她顷刻瞪大眼睛,浑身一颤。

    “你相信有人能死而复生?又或者……”他声音是为了伪装而刻意做出的低哑,透过口罩传来又显得有些闷。

    这种伪装做久了喉咙很不舒服,他轻咳了一声,伸手按了按口罩,那层面料下方透出一点硬物的轮廓——变声器。

    像是故意的一样。

    那人慢吞吞地当着她的面调整了两下设置,然后重新开口。

    用他原本的声音伪装出的沙哑声线消失了,变成了一种熟悉的、清亮的少年音。

    在一片死寂的舱室里回荡,带着几分刺人的诡秘:

    “你相信有人能返老还童?”

    是工藤新一的声音。

    灰原哀瞳孔倏地紧缩。

    他将口罩里的变声器调节成了工藤新一的声音!

    松田伊夏看着她,在心里轻叹一声。

    看来自己赌对了。

    今天早上,他做了许多事情。

    在舱室内割腕放血,让每个来过的人都能沾染上他血液中残留的咒力。在酒吧确定咒力被谁沾染,提前回到房间洗澡换衣,用餐厅的小熊给安室透准备了一份惊喜,然后前往他的房间。

    路途中,在女孩的房间里放下一张纸条。

    除此之外,他还研究了这个变声器。

    经常使用,所以有几个调节的刻度有不明显的剐蹭痕迹,显然经常被人调适过去。

    工藤新一的声音是其中一个,和面前女孩的声音以及江户川柯南的声音一样,被收录进去情有可原。

    因为他们都同阿笠博士熟识,变声器既然是他发明的,那作为实验或者他用,这些人的声音被经常使用情有可原。

    但是最常用的那个却让人倍感意外——毛利小五郎。

    磨损程度最大,经常被人使用的那个刻度所放出的声音,是毛利小五郎的。一个和阿笠博士没有什么关系、名声大噪的侦探。

    他在咒术界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但年龄和寿命,乃至于生死仍旧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都不能触碰的界限。

    它们会带走平衡,逆转命运。

    这份猜测太过大胆。

    于是松田伊夏选择放手一搏。将变声器调动几下,切换到属于工藤新一的声线。

    按照表面来看,面前的女孩同这个侦探毫无瓜葛。而只有几面的陌生人,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间便反应过来声音属于谁,并且给出这么大的反应。

    他等待许久。

    灰原哀扭开脸,在半响之后哑着声音道:“……这是它的研究材料之一。”

    一种黑色的粉末。

    在还没有成为灰原哀之前,她曾经乘坐过这座三井游轮前往俺大岛的制药工厂。那栋高大的现代化厂房地下是更为机密的实验室。而她甚至没有进入的权限。

    几百箱走私用的成瘾性药物中,只有几箱的下层放着要运往组织东京实验室的药物。

    就是她上一次过来拿走的那几个胶囊中装着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药物,连成份都没法分析,只是关于aptx4869所有的研究基础都建立于此。

    她要用其他各种化学药剂、实验来混合这些上级口中的“原初药物”,让其变得稳定。

    在将自己制作的那部分药物全数解析完毕后,她研制出的解药只能让药效解除一天左右。如果没有这种“原初药物”的样本,实验寸步难行。

    所以她才冒险购买了这艘船的船票,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过自己曾经来过的密道,取走一些用作研究。

    这些话灰原哀全数藏在心里,没有说出。

    她只道:“这些药被混在其他的走私药品里,通过轮渡送到东京。”

    其他的只字未提。

    松田伊夏暂且将“它指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咽下。

    现在展露自己的一无所知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反倒会让对方敏锐地缩回壳子里。

    灰原哀咬了咬牙,甚至没法踹度这番话是否到了能让对方满意的程度。

    但她尚未来得及想明要不要再开口,就见对方忽然动了。

    与此同时,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侧方传来,转瞬而逝。

    她看了一眼侧面,都是高大的货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但女孩却能感觉到面前那人的身体顷刻之间绷紧,他伸手扶着自己的肩膀,带着她缓缓退回这一箱货物之后。

    “有……”灰原哀开口,却被人捂住了嘴。

    转头,那人将食指竖在唇边,冲她摇了摇头。

    不大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灰原哀感觉这里的空气更为闷热,简直黏腻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将手放进口袋,攥紧了那几颗胶囊。

    随后,女孩表情微怔。

    冰凉的胶囊被她紧捏在手里,随着时间被染上体温的烫度,然后……

    本该放着几克黑色粉末的内部,却好似传来了脉搏或者心脏般跳动的声音。

    扑通、扑通。

    几乎在隔着那层薄薄的胶囊外壳,在敲击着她的手心。

    ——***“三井先生,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甲板之上的休息室内,一场推理已经落幕。

    金发男人收敛表情,看向沙发上面无血色的男人,补充道:“至于那几个失踪的船员。据我推测,应该是无意间发现了尸体,在通知你后被你灭口。而海里的尸体,也是那时候被不小心抛下大海的。”

    说完这句,安室透皱起眉头。

    这是一处到现在都没解开的谜团,那些船工慌慌张张去通知三井直川时,为了保证没人看见,后者应该会选择在到达舱室时再动手。

    尸体在大海里出现大概率是意外。但是在除了后方救生艇停放的位置外,没有任何地方能通向大海。

    无论怎么失手,尸体都不该被不小心抛进大海里。

    在满腹疑惑时,三井直川却开口了:“……我承认,都是我干的。”

    “我把尸体藏在……”警方刚才搜查过所有能被人找到的舱室,男人眉心微跳,将这个地方含糊过去,“只有船长和资方才能进入的空间,没想到会被人发现。至于在公司绑架并杀害他们的方式,全都和你猜的一样……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安室透拧眉。

    对方承认的太过迅速,话语中甚至带着急切,反而透出一种古怪。

    走私这件事只要警方逼问他其他人的尸体到底藏在哪里,就会暴露。但公安已经和警视厅联系,很快就能递交案件。

    目暮警官也如他猜测的一样,开始讯问那些尸体的下落。

    他退至旁边,心里却莫名翻涌出一抹不大舒服的感觉。

    加密简讯是公安下属风见裕也传来的当前情况,和FBI的交涉也还算顺利,只是对方横插一脚的行为让人太过不爽。

    想到这个词,金发男人本就一直拧着的眉锁的更紧了些,他大略看过几条新消息,随后表情一缓。

    十点多时,松田伊夏的“汇报”准时到达手机:[准备睡觉了,我这几天乖吧?]

    几分钟前,则是一条有配图的信息:

    [好烫,舌头烫麻了]

    照片堪堪拍到少年的下半张脸,他可怜兮兮地朝着镜头露出舌尖,身后的背景里是半杯游轮提供的热牛奶。

    确实烫着了。

    嘴唇和舌尖烫红了一片,薄唇因而显出轻微的红肿,水红自唇上润开,涂抹着床头灯星星点点的碎光。

    动作微顿,安室透退出软件,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

    这起连环命案太过麻烦,凶手好猜但是足以定罪的线索却并不容易找,他下午反复看了数遍下属传来的三井大厦近一个月的监控,才终于找出破绽。

    仍有疑团,但原本作为最大麻烦精的松田伊夏却意料之外的安分下来。

    ——实在有点难能可贵。

    他暂时给之前质疑松田阵平给弟弟的评价这件事道个歉,只要对方乐意确实能乖到人心软,松田是弟控也情有可原。

    如果后续情况有变,他大不了把这个道歉收回来。

    之前几次自己都能忍受,松田伊夏之后再作死又能作到什么地步?

    总不会比因为悬赏令被人追杀更过分!

    一直皱紧的眉头松开,思维却在此时一跳,比刚才更为活跃。

    安室透突然想起对方一直说的妻子,还有后方那扇紧闭的卧室大门。

    而佐藤美和子也恰好敲了敲那扇门:“三井夫人?麻烦您出来一下,我们有些事情要问您。”

    原本表情颓然的三井直川猛地暴起:“你别叫她!我都说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我告诉你们藏尸体的船舱在哪儿,你别让她出来!!”

    男人像头突然爆发的野兽,随行的另一个警官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扑上去将人制住:“三井直川!!”

    对方充血的眼睛和暴怒让那层疑虑更甚,安室透几步过去拧了几下门把,没拧动——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三井夫人?三井夫人!能听见?三井夫人!!”重拍门几下,里面没有半点回应。

    金发男人冲门边的佐藤美和子道了声躲开,曲肘用力,猛得冲门撞去。

    卧室门应声而开。

    夜晚微凉的海风铺面,带来腥湿的味道,窗户大开,而室内空无一人。

    “等一下,三井先生?!”

    警员惊讶的喊声自背后传来,安室透侧身躲避,朝着这边跑来的三井直川扑了个空,摔在卧室地板上。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室内:“……郁、郁江……?”

    佐藤美和子已经跑到了窗边:“喂,你确定你夫人一直在房间里?”

    “确、确定,我看着她进去的,我一直在休息室里没走……”

    目暮警官表情瞬变:“该不会跳海了?!”

    室内嘈乱,几人连忙通知船员去周围搜寻,留下的目暮十三着急地走至客厅,但又停下脚步站在三井直川旁边。

    “没关系,目暮警官。”安室透道,“找到三井夫人要紧,我可以帮忙在这里看着三井先生,不会让他趁机做出什么事情。”

    安室透跟着毛利小五郎参与了不少案子,搜查一课经常和侦探一起办案,彼此之间积攒的信任足够让他在紧急情况下将凶手托付。

    匆忙嘱咐几句后,他离开了休息室。

    室内只剩下安室透和跪倒在地板上喘气的三井直川,金发男人脸上同警察交谈时沉稳温和的笑意褪下,眼眸里浮现出几分属于波本的冷意。

    “三井先生。那些人其实是你夫人杀的,对?”他走到对方面前,单膝蹲下看向对方。

    明明是将俯视切换成平视的动作,却比刚才压迫感更甚。

    三井直川狼狈地低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让我帮你回忆一下,在作为证据的第一份监控里,那天你的妻子,三井郁江小姐也在三井集团大厦。”金发男人眯起眼睛,“这些人和你没有半点交集,但是他们的同一个动线,就是都去过你妻子所在的贵宾休息间。”

    中年男人额头上泌处汗水。

    “你兢兢业业走私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求一份富贵?怎么这两个月突然铤而走险,开始做人命买卖了,三井直川?”

    三井直川霎时转头看他,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你、你是那个,组织的……人?”

    他嘴唇哆嗦着,说话都不大利落。

    “是,不过不是为此而来。组织察觉到你的反常,派人来杀你。我只是误打误撞来到这艘船上,准备和你做一笔划算的交易。”

    安室透压低声音:“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组织的处事风格,如果你入狱,那家人只会被灭口。不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一些消息……”

    三井直川入狱后肯定会移交给公安,涉及组织的信息三井郁江也会走证人保护计划秘密转移。

    只是等走完所有程序解决完案件,送到公安手上,他知道的其他几个走私路线恐怕早已闻风而逃,等从嘴里敲出消息再追过去就只剩下一堆空壳。

    这座游轮上的信息传递并没有那么迅速,他在此时撬出情报,也能快速安排公安那边行动。

    而且……安室透定了定神:“你知道三井郁江去哪里了,对吧?”

    发现妻子失踪后,三井直川的表情并不是恐惧和慌乱,那副颓然的神情反倒更像是知道对方离开后会去哪里。

    中年男人嘴唇哆嗦,吐出了几个线路的名字来。

    安室透一一记下,他起身道:“谢谢,你妻子的性命我会……”

    “她早就死了。”三井直川垂着头,低声喃喃。

    金发男人表情一僵,反问道:“什么?”

    “……我说,她早就死了。她早就死了!”三井直川拔高声音,伸手拽住地毯,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连续两个月的失眠和紧张已经完全将他的精神击垮。

    “在那个工厂里,你们塞进来的实验室前面的楼梯那里,她从上面摔下去了!她早就死了……我跑过去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脖子全都折断了。”

    安室透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他将骤然捏紧的手放置于身侧,笑容里有一丝勉强:“……这个时候,三井先生就没必要说这些鬼故事了。”

    “是真的!都是真的!!我看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脖子折成那样根本活不了,我、我吓傻了,等反应过来后,已经把那些东西喂到了她嘴里……”

    他曾经无意间听到研究员讨论那些禁忌的词汇,起了一身冷汗后匆忙离开。

    本以为这段记忆早已忘记,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又如同暗示一般在脑内响起。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冲进白天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拿走了几颗放在实验架上的东西,塞进了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妻子嘴里。

    “然后…我跑去外面叫人,找医生,等带着值班的人回来……她就坐在那里,就冲我笑,说自己只是脚崴了,没必要叫大家都过来……”三井直川佝偻着腰,“她脖子已经完全恢复原样了,连身上摔破的伤口都没有,甚至在回来后不久……”

    安室透忽然想起上午见到对方妻子时的场景。

    女人伸手同警察相握,那只苍白的手上分布着青筋,修长漂亮。

    没有半点皱纹。

    他低声:“…她变得更年轻了,是?”

    三井直川呆在原地,打了个哆嗦。

    ——***窸窸窣窣。

    像什么东西剐蹭着墙壁,又像是风吹起树叶,让柳条和树叶相互缠绕碰撞,发出的声响。

    又像衣料摩擦。

    十点过,其他设施全数熄灯,这条位于幽寂走廊后方的舱室更为寂静,只剩下前后两盏绿色的通道应急灯在发出昏暗的光。

    松田伊夏感觉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又或者说是这个感觉。

    在片刻沉思后,他脑内一道寒光闪过,倏地想起缘由:

    刚见面时,三井直川说过,他在同妻子分床睡后也开始精神衰弱,总在晚上听见头顶上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既不像小动物走过,也不像风声。

    窸窸窣窣,连绵不绝。

    终于,松田伊夏嗅到了一丝压抑到极点的、格外不同的咒力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抽出手机。

    手电筒打开,朝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照去。

    惨白的灯光照亮自上面垂下的黑色长发,和一张青白的、属于女人的脸。

    充血的眼睛快突出眼眶。

    他立刻用另一只手盖住灰原哀的眼睛,拦住了对方想要抬头的动作。

    第47章

    侧臂一疼。

    灰原哀被捂住眼睛, 下一秒,在一连串呼啸风声和刺耳的抓挠声中,她被人带着朝前方摔扑下去。

    “轰隆——!”身后是货箱落地的巨响。

    她被揽在怀里, 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后脑垫着一只戴手套、略显骨感的手, 一句压低的声音落在耳畔:

    “准备好。”

    茶发女孩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她在引导下一同从地上站起,在三声倒计时后, 那人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

    即使早已做好准备,灰原哀也毛骨悚然, 半藏在对方后方的身体一颤。

    扑向他们刚才位置的“东西”撞倒了货箱, 此时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头发扫过地板、货架,衣料相互摩擦, 指甲刮过墙壁、皮肤, 最后合成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

    窸窸窣窣。

    那是一个原本盘着发的女人, 现在一半都散落下来, 发丝黏在脸侧, 披在颈上。皮肤青白。

    几秒钟后,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躬着身体抬头看向两人。

    三井郁江。

    没有黑纱阻隔, 这张脸年轻得吊诡, 没有分布一丝一毫的皱纹。

    松田伊夏放弃了开口的想法。

    她的目光呆滞,早已不是早上能和自己交流的‘人’。

    他一手向后扶着灰原哀肩膀, 示意对方后退。

    鞋跟落在地面, 悄无声息。

    但三井郁江却目不转睛地死死凝视着两人的方向, 准确来说, 是盯着被他半挡在后方的女孩。

    屋内死寂,唯有海水击打船声的拍击声从厚实的墙壁外传来, 还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

    像暴风雨前闷诡的序曲。

    但奇怪的是,松田伊夏没从对方身上嗅到多少咒力的味道,刚才在察觉到危险时窥见的那点,含量还没有女孩因为踩到他撒在甲板的血而沾染上的咒力多。

    黑发女人站在原地。带着青紫的脸、脖颈间不知道何时泛起的点点尸斑,快要突出眼眶的眼球都暗示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她死了。

    但是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少年却听见了她的“心跳”。

    不管来源是什么,至少此时,还有东西在她的躯壳当中跳动,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

    嘶吼声撕破薄纸般的寂静。

    三井郁江猛得朝着两人扑来,她手上尖长的指甲染着绯色,此时从装饰变成了利器,朝着女孩脸刺去。

    松田伊夏一把将人拽开。

    这里货物堆积太多,不好躲避,女孩踉跄了两步,差点撞在货箱上。

    他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拟翼从后腰位置探出,但在空中僵持片刻后,却并没有贸然动手。

    只是拉着灰原哀躲避。

    三井郁江的攻击疯狂迅猛,她几番攻击未果,反倒撞翻了不少垒起来的货箱。

    腐臭味从狭窄闭塞的箱中释放出来。

    灰原哀捂住自己的嘴,压下喉咙里的惊呼。

    几具尸体从木箱里掉出来,滚落在地。

    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刚死不久——是早上被三井直川灭口的船员。

    女人的手臂被货箱撞折,尖利的指甲反倒划破了自己的腹部,她踉跄着软倒下去,摔在几具尸体上。

    血从伤口位置流去,松田伊夏眯起眼睛,看见一点黑色的、粉末一样的东西混在其中,缓缓流向下方。

    心脏不知为何急促地跳动两下。

    黑色的粉末。灰原哀刚才同他讲的药就是黑色粉末,但是到底吃了多大计量,才会连血液里都有这个东西?还是说……

    松田伊夏心神骤然一颤,耳畔捕捉到从另外一侧传来的,不属于任何一人的脉搏跳动声,侧头喊道:“把你的外套脱了,快!”

    灰原哀一慌,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外套脱下,原本脱力摔倒在地的三井郁江却在此时发动攻击,再次绕过少年,直朝着她扑来。

    她被少年拉着往侧方堪堪躲过一击,这才将手上的外套脱下,抖着手臂扔到一旁。

    口袋里的几颗胶囊掉落出来,在地面上滚了几圈。

    三井郁江转头,不再看向方才一直瞄准的灰原哀,而是死盯着胶囊。

    轻微的破裂声。

    胶囊碎了!

    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上,灰原哀骤时从喉间哽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呼。

    那是一团黑红的肉块。

    外面糊着一层黏糊糊的血,像是一团未足月的胎儿匍匐在地,但是那层薄皮里面却不知道包裹着什么,在同心脏一般跳动。

    扑通、扑通。

    它在地面上流下一条黏腻的、血色的痕迹,就靠着自身的蠕动,朝前方爬去。

    灰原哀的手在抖。

    全身上下都剧烈的颤抖着,胃一下下抽搐,几欲作呕。

    “离它远点!”松田伊夏喊道。

    我知道啊!!

    她在心里回,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反胃打断,只从喉咙里呼出几声气喘。

    但是手脚就是在此时不听使唤,完全丧失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鼻腔里全是恶心的血腥和腐臭。

    她用力扶着货箱,挣扎着往后面退了好几步。但速度仍然不及不断朝着最近的热源涌动的那块血肉。

    就在它快要爬到女孩鞋尖时,一阵寒光闪过。

    匕首自松田伊夏方向飞射而来,钉在地板上,穿透那团血肉中央,随着一声气球爆裂的声音,它流着血裂开,顷刻之间变回一堆黑色粉末。

    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粉末,和刚开始在胶囊里面的一样。

    灰原哀在此时倏地想起,之前每一批“原始药剂”送往实验室时都是放置在冷冻车厢里,上面贴着几番强调的[在-10°以下环境保存],连她所有的实验都基于此列。

    将混着粉末的药剂做成新型aptx4869,喂给小白鼠实验,然后……

    她几步跌跌撞撞走到旁边,扶着箱子,没忍住干呕起来。

    但很快,灰原哀突得想起什么,猛得抬头看向刚才从货箱里摔出的几具尸体。

    ——糟了!!

    余光中,她看见旁边那人早已将视线落在上面,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不合时宜,但灰原哀脑内仍然冒出疑问。

    为什么对方在突发变故的时候,居然保护了自己?

    但很快,她再也无暇思考这些。

    ——那几具尸体动了。

    随着血液一起流淌而出的黑灰粉末变成同胶囊里如出一辙的肉块,带着一丝沉重却不易察觉的诅咒气息。

    钻进尸体里,同皮肉融为一体,然后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心跳,驱使着他们重新站起。

    看来他当时在三井郁江手腕上摸到的脉搏,就是这个东西的。

    ……咒胎?

    这个词忽得出现在脑内,但松田伊夏对咒胎也知之甚少,更别提这种被分成好几块,甚至还会在特定情况下切换形态的类型。

    没法再使用咒术,他不知道拟翼染上这些携带黑色粉末的血液会发生什么。

    如果粉末会附着在上面,事情只会更糟糕。

    几具尸体慢慢扭曲着站起来,一双双眼睛被顶开,看向两人。

    松田伊夏一把抄起灰原哀,转身朝着舱内躲避。

    一击、两击、三击。

    他轻微喘着气,只能用躲避来应对,几番想带着女孩从入口离开,皆被拦住去路。

    三井郁江的血随着移动洒了一地,散落的药分不清是普通的用于伪装的成瘾性药物,还是那些粉末。

    但血液四溢,不断有新的心脏般跳动着的扑通声从四面传来,越来越多,汇聚在地板上,朝着两人的位置爬来。

    松田伊夏头上的兜帽早已在又一次带着女孩在地上滚落一圈躲开袭击时掉下,露出黑色卷发和尚未佩戴美瞳的眼睛。

    黑红两色的眼眸灼灼,带着锋利的寒芒。

    但灰原哀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又一次挥动匕首,差点从货箱上跳到肩侧的肉块被砍碎变成黑粉,撒在地板。

    他们步步后退,上方却忽然传来响动。

    这里位于酒水餐吧地下,原本寂静的娱乐舱段好像突然涌进不少人。

    吵闹声、维持秩序的声音从上传下,通过女孩来时的密道,变成微不可闻的噪音。

    但将两人团团围住的怪物却调转方向。

    比起这里一直屏息的两个热源,头顶上方的“食物”更具有吸引力。

    那些本就离密道很近的肉块一样的咒胎开始往上涌动,缓缓爬至入口。

    灰原哀睁大眼睛。

    ……不行!如果这些东西上去,这艘船就完了!

    她拽着少年衣服的手下意识用力。

    松田伊夏将她轻放置于地板上,看向四周。

    光把它们关在这里没用。

    那些只是粉末、融化在血液里就变成了液体,总有一天,它们会像被囚久了的野兽冲破牢笼。

    他得炸毁这个舱室,火焰灼烧一切,然后这个舱室乃至于这艘船都得沉入海底。

    冰封在幽寂、寒冷的深海。

    而这里恰好也有这个条件,不管是分布于四周的、可以造成小范围爆裂的电箱,还是组织当时安置在墙壁四周,在出现意外时可以立即引爆毁尸灭迹的爆破装置。

    但是。

    放置于侧方的手攥紧,手心传来被指甲刺破的疼痛。

    但是他在这里,第一次,在一种平静而安宁的环境里,看见了松田阵平。

    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已经攥住了“那道幻影到底来源于何”这个问题的丝线。

    就好似已经快要能握住他的手。

    他用三年时间找到这里,然后不过一天,一切都要亲手作废,化为乌有。

    有那么几刻,他甚至想不管船上的那些乘客。

    放任这些东西爬至上方,让他们自生自灭,这样这些线索仍然被自己紧紧攥在手里。

    他可以待在这艘怪物侵袭的船舱里,反正它们伤不到他,他就待在这间密舱,顺着这条线索摸索,总有一天能……

    松田伊夏垂眸,在自己的心脏里品味到几分干涩的可笑。

    松田阵平能为了那些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在快要爆炸的摩天轮舱里走向死亡,他现在却想用自己最本源的自私,让整条船无辜的人命成为松田阵平的罪债。

    ……如果他泉下有知,会因而憎恨自己?

    或许不会,他不知道。但以松田阵平的性格,肯定会自责自己的教育失误,让唯一留下的亲人变成一个同自己的理念背道而驰、牺牲无辜者来牟利的刽子手。

    即使这些事情,这些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无关,只出于松田伊夏自己的自私。

    松田伊夏沉默下去。

    他脑内忽得浮起松田阵平的脸,没道理的,出现的并不是他最常见的那个样子。

    而是七年前对方在毕业典礼时的模样。

    在工作后除了重要会议,他们大多会衣着和普通职员没什么区别的纯色职业装,在毕业典礼大概是第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的穿这种观赏性更强的警服的机会。

    松田阵平拍了不少照片,和好友勾肩搭背的,一个人站在树下笑的,这些他从来没见过,直到他离世后的半个月,伊达航将这些整理出来,送到了他手上。

    松田伊夏曾经把一张来源于此的照片装在胸口,心脏正前方位于里侧的口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告慰着血肉下搏动的心脏。

    然后他伤在了这里,被咒灵从背后贯穿,在照片三寸之上的地方。任务结束他坐在正在消失的咒灵尸骸旁边,没管身上淌血的伤,第一时间从口袋里抽出这张照片。

    没被划破,连密封袋都没受损。但是过量的血第一次浸透了专门制缝上的防水布料,隔着透明的密封袋染上照片里松田阵平肆意笑着的脸。

    他用指腹去抹,抹了两下才想起自己满手都是血和灰尘,把整个照片擦得更秽浊不堪。

    等回去小心洗干净密封袋,从里面抽出照片,他哥哥的脸仍然干净、英俊。是他手满是污浊,才在对方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秽痕。

    他再也没带过照片。

    黑卷发男人在上面的笑容不知为何从那之后变得灼人,被妥帖放置在衣柜深处,偶尔他靠在木柜旁彻夜不眠,也没再敢拿出来看过。

    ……算了。

    算了。他还有时间,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个三年。

    他不想再弄脏松田阵平的脸颊了。

    灰原哀听见对方轻叹了一声。

    他再开口时语气仍然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但好像在刚才的几息之间,杀死了自己的某个部分,才做出这个决定,重新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

    “有力气?”

    女孩顿了顿:“有。”

    她不知道对方准备作何打算。

    松田伊夏随意揉了揉她的头:“从密道上去,你知道机关,把这里封锁。告诉船员船尾受损,舱室进水,让他们放下游轮所有防水隔板。”

    灰原哀听出了对方的话外之意:他会引走徘徊在密道入口的那些东西。

    机关启动,整间舱室被落下的铜墙铁壁包裹。然后应对紧急情况的防水隔板从秘密舱室位于的船尾逐次落下,变成一道道阻碍海水和其他任何东西上至甲板和其他船舱的屏障。

    将这间舱室里所有的怪物、粉末、乃至唯一一个人一起关在其中,变成死域。

    她不可置信地转头,差点把脖子扭断:“什么?!”

    对方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少年利落地拆开自己手腕上的纱布,露出分布着几道疤痕的手腕。

    他再次用力一抹,皮肤划破,一串血从伤口淌下,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润开脚下那些黑灰色的粉末。

    刚才血管溢出、尚带着人体温度的血液。那些本已缄默的咒胎开始缓慢复苏,在血液下汇聚、融合、生长。

    血肉滋生,悄无声息。

    向着密道外爬去的三井郁江和其他几具尸体,以及攀附在他们身上的咒胎肉瘤却像是听见这些声响,嗅到了血腥味一般,转头朝着这里看来。

    似乎在斟酌,是该继续找寻头顶上方声响的来源,还是朝着“同类”和血液进发。

    一双双眼睛同时看来,灰原哀僵着身体。

    她嘴唇嗫嚅着,半响道:“……你疯了。”

    声音抖得厉害。

    松田伊夏反倒笑起来:“是?我倒觉得这是个额外赠礼。”

    他至少还能再享受一把同死亡擦肩而过的刺激,真是血赚不赔。

    女孩扭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我行我素的倒计时打断:“5。”

    松田伊夏将手捏紧成拳,更多血被挤出,在地板上汇聚,浸染更多粉末。

    血肉重新蠕动而生,位于密道入口的怪物簌簌地转身,缓步向前。

    “4。”灰原哀侧头,顺着对方的手看见了一条位于侧方货箱中的小路。在刚才缠斗时没人经过那里,没沾染上半点黑色粉末和血痕。

    松田伊夏举起手枪,略眯起眼睛,找到了舱室几处电箱所在位置。

    “3。”怪物爬出密道,重新踏入舱室。

    女孩感觉自己的腿在发抖。

    用货箱里反倒而出的属于死去船员的手机,松田伊夏编辑出一封短信,设置定时。

    “2。”少年从自己腰侧别着几个装饰物的地方取下一个小巧的金属哨。他曾用其转移咒灵的注意,没想到时至今日也有用处。

    他叼着哨子前端,冰冷的金属味在嘴里溢开,像血。

    1。

    没有念出这个数字,而是一声尖锐的、自口中吹出的哨响。

    船舱之外,轰然响起雷鸣!

    哨声合着骇浪惊涛,海鸟自船上激起,羽翼划破海面,飞向长空。

    少年冰凉的手在她肩侧提醒般推了一把,于是灰原哀奔跑起来。

    她慌乱的脚步声被掩盖在刺耳的哨鸣当中,一下下踏过地面,像是她同样无法平息的剧烈的心跳。

    她朝着密道入口跑去,同那些越来越快、最后飞扑向松田伊夏的怪物背道疾驰。

    入口处撒着来自于上方的微光,脚步越来越快、步伐越迈越大,她满身汗水,将黑暗甩至身侧。

    剧烈的跑动让空气灼烧喉咙,肺部撕裂般疼痛。

    灰原哀手脚并用地踩着货箱,朝着入口攀去,在进入密道那刻,来不及站稳,她用力拽下旁边头顶的防触碰罩,按下机关。

    整个舱室一震!

    四周缓缓落下一道材质更为紧密的防护墙。

    她摔倒在地,此时入口已有一半被不断下落的墙壁封锁,灰原哀从下方的缝隙看向室内。

    松田伊夏恰站在正后方。

    他同女孩对上视线,举枪的手丝毫不抖,那些拼命朝他奔跑、爬扑而去的怪物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尚有闲心冲她露出一个笑来。

    口罩在不久前的缠斗中被利爪撕裂,只能堪堪舍弃扔掉,兜帽也全数放下。

    少年的眉眼就暴露在舱室昏暗的应急灯光中,他朝着远处的电箱射出一发子弹,星火炸开。

    映亮他漂亮而锐利的眉眼。

    脸上是肆意张扬的笑,唇角勾起,眼眸里闪过意气风发的流光。

    声音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无法传递到对方耳中,灰原哀却看清了他的口型:“干得不错。”

    以及。

    “趴下。”

    下一秒,几发子弹射破了位于两侧的电箱,闪烁爆鸣的星火最终连成片,共同变成一场小范围的爆裂。

    热浪裹挟着尘沙袭来!

    身体快于意识,在看见松田伊夏口型的那刻灰原哀便立刻朝着里侧趴下抱头,仍然被热浪掀翻,背后隔着衣服传来并没有造成伤害的烫意。

    “轰隆——!!”

    随着最后一次剧震,铁墙严丝合缝地堵住入口。

    灰原哀从地上踉跄着起来,来不及擦去侧脸的灰尘,一步步朝着前面跑去。

    她从酒吧后面扑出来,狼狈地摔在地上,迎面是前来寻找尸体和抛尸现场的警察。

    目暮警官吓了一跳,连忙把女孩从地上扶起来:“小哀?你怎么到吧台后面去玩了?这里很危险,你先……”

    “下面漏水了。”

    警察和跟着一起过来的船长皆是一愣。

    灰原哀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提高声音:“船尾受损,海水灌进来了,快把防水隔板放下去!”

    她放在身侧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可……”船长的声音卡在喉里。

    恰在此时,副手的声音慌慌张张从对讲机里传来:“船长!船尾几个检测器在刚才都失灵了,怎么办?!”

    “……放下地下舱室的隔水板,封锁船尾,核对乘客人数,快!”

    刚控制住三井直川,踏入酒吧的安室透皱起眉头。

    他躲至门侧,面色冷峻,拿出手机准备询问风见裕也调动的轮船还有多久能赶到。

    但手机却在此时一震,传来了一封号码不明的简讯。

    [游轮要爆炸了。提前通知你一下,你应该跑得掉吧?~

    ——卡瓦多斯]

    男人的神色彻底冷下来。

    第48章

    “停止所有引擎!”船长匆忙返回主控室, 面色严肃地看着控制板。

    下层船尾的指示灯发出红色警报。

    对讲机传来声音:“长官,已经撤离所有船尾的人员。”

    船厂提高声音:“关闭水密门。”

    对讲机里是一声声重叠的、几乎要合在一起的应声。

    “关闭水密门——”

    “关闭水密门——!”

    船员相互传话,位于最内侧的人看着逐渐落下的闸门, 转身朝着前方跑去。

    由底至上,从里到外。闸门一扇扇落下, 将整个下层封锁在内。

    安室透站在甲板上方,周围拥挤的人潮将他挤至角落, 衣角微重。

    他低头看去,被扶至担架上的短发女孩拼尽全力抬起头, 伸手拽住了衣角。

    灰原哀把脸藏在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的身后, 在恐惧下浑身发抖,却还是拽住了波本的衣袖。

    ……深呼吸, 深呼吸。

    与组织关联的雷达和恐惧在脑内炸响, 她咬着牙, 毅然决然地捏紧那节衣料, 即使浑身的血液都快冻住。

    女孩琢磨不出波本对松田伊夏的态度里有几分真心, 在被抬着从对方身边走过时,脑子下意识冒出一个冲动的念头。

    至少有可能。

    灰原哀嘴唇嗫嚅,低声道:“……他在下面。”

    她语焉不详, 脑内闪过临走前少年让他不要多少的暗示。

    声音就此消失, 扼在喉中。

    安室透蹙眉:“……什么?”

    他心脏更为急促地跳动几下,仿若有重锤落下。

    灰原哀不再言语, 旁边有人挤开他道:“先生, 这个孩子现在需要休息。”

    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起来, 两道声音打断了金发男人来不及说完的追问。

    他几步错开由船长指挥逐次坐上救生船的乘客, 接通电话。

    与此同时,远处雾中出现了一艘轮船。

    隔得很远, 那艘同三井游轮差不多体量的船却显得很小,破开迷雾,旁边看清的乘客中骤然爆发出欢呼声。

    安室透接通电话,风见裕也的声音传来:

    “降谷先生,轮船已经接近三井游轮。”

    他应了一声:“做好支援准备。”

    挂断电话,金发男人脚步匆忙地行至下层,逆着人群朝客舱方向跑去。

    电话拨出,第一次尚有忙音,等打到第二次时已经变成了[已关机]。

    ……松田伊夏!

    在心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念出这个名字,安室透停在对方的房门前,在敲了两下门未果后直接采取了强硬措施。

    门在撞击那刻应声而开。

    门板随重力向内砸去,摔在墙上又在即将弹回时被男人伸手按住。

    安室透站在门前,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面前空无一人,不久前还发消息说刚刷完牙准备睡觉的少年不知所踪。

    床头柜上留下半杯未喝完的牛奶,早已凉透,奶皮凝结在上端,裂开不少缝隙。

    平静地嘲笑他又落入松田伊夏用甜言蜜语编造出的陷阱,真的信了对方信手拈来的“我很乖”的谎话。

    广播催促着尚未离开的乘客登上救生船,有船员逐个敲门通知,提醒他快点离开船舱,前往甲板。

    安室透点头应下,脚步却朝着外面而去,像是今天早晨一样一层层造访每个舱室。

    找不见半点身影。

    他来到甲板,再下层已被十几扇水密门隔绝,连空气和水液都被隔绝在下,更况且是人。

    风见裕也的提醒短信传至手机:[大部分乘客已经登船,降谷先生可以安全撤离。]

    人的确已经走了大半。

    甲板上原本拥挤的人潮顷刻间少了许多,显得空荡寂静,吵闹声自船头下方的海面传来,隔着今夜浓重的雾,看不真切。

    他用望远镜看,遍寻无果。

    安室透攥紧手里的手机,差点把屏幕捏碎。

    复杂而浓郁的情绪在胸膛扩散开,怒火暂时被担心和惶恐压在下面,寂静地灼烧。

    等把人找到……等他把人找到。

    他就该找个绳子把松田伊夏拴在自己身上!

    ——***意外比预想要更多。松田伊夏想。

    他的血引出了意料之外的来客。

    身后传来撞击声,连带着整个舱室都随之震动,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用身躯一下下撞击着游轮,海浪汹涌。

    这次松田伊夏闻到了咒力的味道,浑浊不堪,夹杂着大海浓烈的潮湿、咸腥的气息,自所有缝隙当中丝丝渗入。

    船体都随之晃动。

    他差点被袭来的怪物划破肩膀,堪堪跳上货箱躲避,又一次撞击让他脚下的箱子整个朝左侧砸下,躲闪不及撞到了后腰,针扎般刺痛。

    喘了口气,深呼吸。

    之前在舱室内等到乘客撤离完毕后离开轮船、引爆炸弹的计划作废,他将离开轮船这个步骤提至最前面。

    拟翼一下下撞击着被包围起来的墙壁,刀片般的侧面渗出血液,随着击打在墙面留下条条狭长的血痕。

    终于!

    在那对拟翼布满伤口之前,面前的墙壁终于被砸破,开出一道容四五人通过的口。

    后腰位置的莲花周围滚烫,周围带着轻微的痒意。

    松田伊夏能感觉到纹路正在缓慢的蔓延,爬过皮肤,向周围延展。

    保护用的颈环也滚烫起来。

    同呼啸的风和雨水一同进入室内的,是咒灵庞大的触手。

    海浪的声音更响。

    松田伊夏敏捷地跳下货箱,他用牙挟着那枚小巧的铁哨,躲开砸向所在位置的咒灵触手,朝着前方跑去。

    哨子吹出清亮婉转的啸声,他还有闲心往里面加点歌曲的韵调。

    被雨水和海水润湿的连帽衫会变成累赘,他向外跑去时几下脱掉那件用来遮挡面容、现在并不再需要的连帽衫,露出下面方便行动的黑色长袖。

    衣服被抛至一边,他脚步不乱,用哨声引着身后数量庞大的咒胎,一直赶至船尾停放快艇的区域。

    自己手腕上破开的伤口已不足以吸引那些成群结队的咒胎残留,他干脆用一侧拟翼裹了一个怪物拖上快艇,以确保它们会被全数吸引至海面。

    雨势渐大。

    海面上雾气愈浓,一艘只能容纳不过四人的快艇从船尾驶离,在轮船衬托下分外渺小。

    雾气成为最好的遮盖,无人察觉。

    他将快艇速度提到最大,引着它们成群结队地冲向与两艘游轮行驶方向完全相反的海域。

    雨水倾盆,在快艇前的探照灯下如细密的丝线,勾过他被风吹起的卷发,露出张扬而肆意的面容。

    那具用来吸引其他咒胎的尸体并不安分,要用拟翼小心卷着才不至伤及自己。

    松田伊夏调转方向,船身几乎向侧倾斜了60度,掀起大片大片的浪花,躲开了从海洋下方探出身躯的巨大咒灵。

    来源于人类对海洋的恐惧,还是对海难的恐惧?

    他在心里猜测着这个在此时没有意义的问题,驾驶快艇再次躲开探出的触手,又用尚且空着的另一侧拟翼去抵挡进攻。

    一只手,一只冰冷、柔软的手忽然伸出,捏住了他的拟翼。

    少年一愣,回头时对上了一双青黑的眼睛。

    他这时才有空想:原来被自己当做吸引物带上船的,是三井郁江。

    她面色和表情仍然难看狰狞,但是此时突起的眼睛里却闪出一抹独属于人类的神色,喉咙哽住吐血,声音都像带着血腥气:

    “……杀了我…杀了。”

    只余痛苦。

    松田伊夏倏地明白,白天见到这位面色苍白的贵妇人时,她为什么主动甚至有些热情地引自己去检查她的怀腕。

    从被迫成为这些咒胎的养分那天起,她没有一天不想解脱。

    片刻的晃神,快艇剧烈一震,差点将上面的人和半人半咒胎的怪物都甩进海里。

    松田伊夏溅了半身海水,头发连同衣服一起湿透,然后又被海风吹成恼人的凉意。

    他觉得自己这个“赛场”比之前的都拉风多了,恰到好处的大雨简直像电影。

    ——比五条悟帅。

    要不是手机跟外套一起扔海里了,他就给对方传份自拍过去。

    三井郁江再次失去意识,拟翼捞着对方,身后跟上来的咒胎接二连三飞扑上船。

    在广阔的海面之上,不再担心他们留下的血液会受到温度影响变成新的咒胎肉瘤,这些黑色粉末很快会被海水彻底冻结,然后不断下落,永远冰封在深海。

    松田伊夏攥紧匕首。

    在连绵的雨声中找到来源于咒胎的心脏跳动声,挥舞刀刃,刺穿,血液流出。

    他循着计划,将失去行动能力的尸体拽至船边,却在松手时一愣。

    遗体。留活在世的人最后的念想。

    他轻轻一松,就沉入大海,连带着身上清理不掉的咒胎肉瘤和已经完全融于黑色粉末一起。

    手有些许发颤。

    雨中,他睁不开眼,总是要被这些雨水蜇伤。

    松田伊夏强迫自己将眼睛睁大,一个、一个、一个,牢记这些面容,直至对方沉入水下,再也看不见身影。

    他将匕首归于匣内。

    咒纹蔓延带来的轻微痒意已经从后腰拓展到大腿,胸口,手臂。

    他收回手,拽掉手上的黑色手套,看见花瓣一样的纹路从手腕伸出,缓慢爬上手背。

    脖颈更疼。颈环位置传来刺痛,变成一种刺激大脑皮层的警告。

    松田伊夏舔了舔被咬破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暂时不能收回术式,因为还有一个麻烦。

    在体型不知到底多大的咒灵面前,这艘快艇如同一张树叶,在海面之上游荡。

    甲板被触手戳穿了无数个孔洞,海水已经盛满了船体的一半,朝着下方缓慢沉去。

    随着快艇一起掉入水中不可避免,松田伊夏咬着炸弹引爆器,蹬掉了脚上沉重的马丁靴,以免被影响行动。

    ——从舱室内拆下来的,他就知道琴酒这种控制狂在的组织也是控制狂,只要输入正确的密码,就能拿到将走私物秘密毁尸灭迹的机关。

    远处,游轮的灯光熄灭了。

    他反而精神一振。

    照明是一艘船核心之一,在泰坦尼克号已经沉没数半时,未撤离的船员都尽力保证着船上的照明。

    此时熄灭,说明上面的人已经全数撤离,不需要再保证光照。

    他按下按钮。

    剧烈的、震耳的巨响从远处传来,掀起层层热波,之后又演变为向游轮周围掀起的巨浪。

    松田伊夏脚下的快艇彻底在浪涛中失去漂浮的功能,向下方沉去。

    少年浸泡在海水里。

    向下沉去的快艇灯光闪烁几下,熄灭了。

    一切光亮、声音都变得渺远。朝着四周看去,入眼只有暗色。

    被浓云遮盖、无星无月的夜空、黑色的海水、从下方腾起的黑色咒灵。

    雨水打在脸上,不复之前丝线般的温柔。像是一双无形的手,要将海面上漂浮的人压入水底。

    松田伊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下方沉去。

    让自己完全没入海水当中。

    睁眼,一直隐匿在海水中的咒灵终于浮现身影。

    是一只巨大的“鱼”。

    原本鱼鳍的位置却蠕动着长出触手状的触须,朝着他伸来。

    卷住少年裸露的脚踝,试图将他拉下更深的海底。

    海水裹挟着身体,让原本凌厉的动作都失去了力气,控制方向的能力大幅下降。

    拟翼却破开囚笼般的手,挟着凌然杀意朝着咒灵刺去。

    他砍下了对方的尾巴,海水震荡,触手挣扎着向上用力缠绕腹部。

    内脏收到挤压,原本压到最低的节奏被打乱,松田伊夏挣扎了几下,呼出一大口气泡。

    该死!

    原本能在水下停留的时间因而瞬间失去大半,他蹬腿躲避,拟翼再次行动,斩落几条触手。

    尚未来得及收回,就被再次席卷而来的触手攥住中部。

    松田伊夏从喉咙哽出一声痛呼,又有几串气泡从口中吐出来,向上消失不见。

    咒灵将他的拟翼撕裂了。

    剧痛从断口处传来,那侧拟翼瞬息收入后腰,可怜地融入红莲咒纹,等待着在咒力中滋养修复。

    这玩意到底长了多少触手?!

    松田伊夏心里憋了一口气,肺部已经隐隐有了痛意。

    几次意欲返回海面都被对方打断,咒灵有意阻止着人类重获氧气的举动,试图将其拖死在海底。

    他打消了持久战的念头。

    咬紧牙关,压下自喉咙深处泛起的血腥味,更为磅礴的咒力自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汹涌而出,仅剩的一侧拟翼瞬息从根部化为更为妍丽刺目的红。

    脖颈位置的刺痛更为剧烈。

    意外的,在海洋里,他居然能听见宝石破碎的声音。

    脖颈后方,鸽血红石上浮现出轻微的裂纹。

    在裂纹布满石面之前,他终于找寻到咒灵的核心,用刀锋般的翼尾将其贯穿。

    几乎快将他完全裹挟的触手在此时泄力。

    松田伊夏用最后一点力气拽掉自己身上海藻般挂着的触手,没让自己被向下沉去的咒灵拖拽入更深的海域。

    上方,所有光线都变得渺远。

    胸膛之中,因窒息而泛起的撕裂般的灼热愈重,啃食着他的骨骼。

    拟翼暂时收回后腰,已经生至脸侧的殷红咒纹停止蔓延,开始缓慢地消退。

    颈环也不再发出刺痛的警告,缓慢降下温度。

    再等等。

    疼痛和寒冷影响了思绪,他咬破舌尖,用一种更为尖锐的疼痛换回思绪。

    他现在手脚都失了力气,没法游动。等那些咒纹消退至安全界限,就可以再次动用拟翼。

    就是还没试过用它们游泳,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但他不知道这里离水面到底有多远。

    在海底长久的停滞和睁眼,让他的眼睛变得干涩刺痛难忍,只能靠间歇性的闭眼来缓解。

    嘴唇微张,呼出最后一串气泡。

    胸腔和肺像是一块被榨干的海绵,无论如何挤压都再也渗不出一丝空气。

    闭上,轻微缓解刺痛,再睁开。接触到盐分高的海水,更为恼人的胀痛袭上。

    意料之中,却仍有些惊讶,面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怎么就忘记了。

    松田伊夏在心里无声的笑了笑。

    以幽灵身份、亦或者以他的幻想留存于世的男人总会忘记自己接触不到人这个事实。他眉眼中满是着急,无数次想用力拉住他的手,将他从海底里拽出去。

    却只是穿过了少年的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松田伊夏真的感觉随着对方的动作,水波受到了搅动,他落得没那么快了。

    松田阵平的头发完全没受到水的影响,衣服也是,仍然蓬松而干燥。

    深色的海水让一切变得模糊,他在这些无数层来自于大海的伪装之下,终于让自己的眼底流露出安宁的柔软。

    他看着松田阵平的脸,突然有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委屈。

    就好似小时候他被按在卫生间里,事后也只是爬起来,找了一块锋利的石头,一个个追着反击回去,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却在收到哥哥的短信时才突然想哭一样。

    他张了张嘴,声音只出现在心里,慢慢被自己咀嚼消化。

    看,我这次不仅成功解决危机,找到了线索,还完成了组织那边的任务,等事后琴酒问起来就说是自己及时发现问题然后毁尸灭迹,第一份工作就干得这么漂亮,肯定升职加薪。

    哼哼,我厉害吧?

    那个电箱设置的有问题,很讨厌。离站得位置太近,炸的时候燎到了手臂,好疼。

    皮肤又痒又麻又疼,和直接被利物穿透或者撞击的疼痛不一样,分外难忍。

    所以。你疼?

    那天。

    松田阵平又一次着急地伸手拽他,没拽住。自己却随着力道向前扑去。

    有点像拥抱了。

    松田伊夏想。于是他高高兴兴动了动手指,勉强合拢手臂。看着就像悄悄把对方抱在了怀里。

    接的不错!

    他在心里夸自己。

    很快这个合臂的动作又被水波冲开,他没力气对抗水流,暂且作罢。

    有那么几下,松田阵平穿透他的身体,两人的胸膛好似合在一起。

    两颗血缘相同的心脏,在这种情况下奇迹般的密合,发出同一频率的心跳。

    ……好像真的有心跳?

    由远及近。

    一只手搂住松田伊夏的脖颈,抚着卷曲的、被水润湿的黑发。

    在日落后漫长的几个小时里,黑暗已经带走了水面所有被照晒的温度,从下方翻涌的、最本源的寒冷浸染着水域。

    他浑身上下被这刺骨的寒水浸透,几乎快要凭借本能蜷缩起来,以保护自己被冻得刺痛的内脏。

    但是那只抚在侧脸的手却过于滚烫,烫得他下意识侧头想要躲避,却被强硬地按着后脑,随着力气顺着水流朝对方迎去。

    接着,温度自唇上晕染开来。

    来者俯身低头,捧着他的侧脸,嘴唇相抵。

    松田伊夏因寒冷紧咬着牙关,那人用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半天没能撬开唇齿。

    来者的动作带上几分焦急,手臂向下搂着他的腰,指腹用力碾过腰窝。

    他快在海水中冰封的身体好似被这几个动作烫化,原本失去知觉的手臂和腰身传来阵阵让人颤抖的痒麻。

    少年下意识轻微仰头,叹出喘息。

    嘴唇刚刚启合,就被不容置喙地封住。

    空气自唇齿间被对方缓慢地度来,他下意识想躲,想重新叩紧牙关,却被咬住下唇唇肉,不得不张嘴应和。

    毫无还手之力。

    空气涌入喉咙。

    被烈火灼烧着刺痛的肺部像是突降了一场冷冽的雨。

    松田伊夏睁开眼睛。

    四周是深蓝而幽寂的海水,无边无垠,连能承载一千多人的轮船在里面都好似尘灰,何况区区一人。

    但他看见了一双紫灰色的眼眸。

    眼底倒映着无垠的海。

    第49章

    安室透将人带上水面, 一艘亮着船灯的救生艇浮在水面上,安静地等待着。

    松田伊夏意识不清,让他自己动手翻上船不切实际。金发男人把着对方腰把他先推进船内, 自己撑着船沿又随重力暂且落回海面。

    船沿太高,他落下那刻倒在船内的那人消失在视野里, 好似船上空空荡荡。

    没由来的,心脏倏地一紧。

    海水冰寒。

    松田伊夏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 在秋夜的海风里过了几遍,触手是刺肤的冰, 原本柔软的面料硬得刮手。

    他去解对方领口的扣子, 不知道这件内衬什么设计,做成了假两件样式, 领口处是一片白色衬衣衣领。

    那两排扣子怎么都解不开, 他费了半天劲, 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手抖得太过厉害。

    用力掐过手心, 理智因疼痛回笼, 再没时间去和这些设计精致但是实用性极差的东西纠缠,他手上用力直接扯崩了这两排扣子和对方领口的衣料。

    检查口腔清除异物,防止堵塞气管, 排出积水……该死, 怎么没人教过他舌钉到底是不是异物?!

    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所有医疗急救知识在脑内闪过, 他动作流畅地恍若机械, 在剧烈的心跳下缜密完美地执行着所有流程。

    但少年没等他做完。在按压胸部第二次时他就弓起身体恢复意识, 侧头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

    湿润的黑发卷曲着勾在脸上,像从耳后一路盘桓至脸侧的蛇。

    他苍白的脸在船头冷白的灯光下像无机质的金属。

    下一秒, 少年本就扯破的衣领被人一把拽住,后颈被勒得泛疼,几乎要阻遏呼吸。

    他狼狈地被迫从地面上支起上身,踉跄着摔到对方面前,膝盖砸在甲板上,哐当一声。

    金发男人脸上原本的冷静和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游离自信全数被抛之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岩浆般的怒火。

    安室透扯着少年衣领,手背已经过于用力泛起青筋,几乎像是吼了出来:“松田伊夏,你想死是不是?!!”

    四周皆是大雾,隐去了远处游轮的身形,唯有船头着一盏灯,在昏黑中劈出一道亮光。

    无边无垠的大海,人掉进去仿佛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要不是他在人群中听见有恰巧从船尾来的人在说好像看见一艘船从后面开了出去,要不是风见裕也来时坐的轮船能最快时间调度出救生艇让他使用。

    要不是他在接近时那艘快艇的残骸刚刚落入水面,还在海面上短暂地映出了片刻光影,让他能确认少年的位置。

    要不是他从水面跳下去不管不顾往下找,在漆黑一片的海里顺着气泡找到了踪迹。

    但凡没听见那些,但凡晚一秒,但凡换一个没有立刻跳下船而是在船上观察的救援过来,他今天就死在海里了!

    “你想去大海里舍身喂鱼?还是想享受一下雨天开快艇的刺激?”紫灰色的眼眸里化出两团浓烈的火,“幼儿园的小孩都知道去哪里和别人说一声,都知道不要乱跑,都知道这个天气开小船出海是在玩命,你不知道?!”

    “嗯?”声音带着呛水后的沙哑,清亮不见踪迹。

    松田伊夏眯着眼睛,表情是一种有些脱离的懒散,他眼眸里倒映出对方暴怒的表情,反倒换了种语气,压得更哑更轻:“…你刚才咬得我嘴唇好疼。”

    垂在侧面的手往上,半抱住对方拉拽着自己衣领的手,指尖若有若无从手腕内侧划过。

    看着对方毫无悔改之意的调情表情,安室透脸色更难看,一把松手将他连同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甩开。

    黑卷发少年往后倒了一下,他本是随着拉拽领口的动作半跪着摔在男人怀里,现在骤然向后失去平衡,身体又暂时没有“化险为夷”的力气,只能有些狼狈地往后方跌坐。

    在后脑随之砸上船沿之前,安室透又一把拽住他。

    松田伊夏仰头。

    因为两人此时的姿势,他不得不以这样弱势的视角看向那人。

    但他在对方几乎要将人烫伤的恼怒目光下,慢悠悠地扬起眉,冲他吹了个口哨。

    安室透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顿,语气是被烈火焚烧过后的冷静:“你完全不怕自己溺死在海里。”

    反倒比方才更具压迫感。

    但松田伊夏仍然不为所动。

    他在对方这副能吓哭所有公安下属的表情之下,仍然保持着没有半点僵硬的、不似作伪的悠闲和慵懒。

    被捏着衣领,摔在地上,他干脆往后了一点让自己的脑后抵着船沿,慢吞吞欣赏对方往日里没见过的样子。

    他道:“这不是没有?”

    安室透几乎哑言。

    捏在衣领的手松开,呼吸比方才还要顺畅,松田伊夏呼出一口更为轻松的气来,以为对方这次的反应也到此为止。

    他伸手,本想理一下衣领,没想到金发男人会突然动手。

    两手手腕被攥着反绑在身后,安室透冷着脸拽着他领口将他从地上拖起,拽至船边。

    按着后发,少年被迫朝着水面低下头去,鼻尖快被翻涌的浪花吞没。

    “只要晚四秒,那盏灯就会熄灭,就算来十几艘救援船朝海里打探照灯也不可能找到你的位置。”

    拽着后发上手用力往下压去,但仍然没完全接触到海水。

    “不到几十秒,你就会胸痛、脑血管痉挛、眩晕、应激,这个季节的冷水再加上挣扎时剧烈运动,极大可能导致心肌缺血造成损伤,再久一点,但凡救援的人晚到一点。”男人眯着眼睛,注视着下方夺人性命的海水,“你会死。”

    “哈,听着还挺有意思。前几个确实体验过了。”松田伊夏侧了侧头,努力看他,“你现在是想让我试试后几个?”

    安室透几乎想用手指捏住那节乱动的舌头,让他再也吐不出这些故意惹恼人的话。

    他压着火气:“这海上有什么东西,让你非要从船舱里离开,跑来这里‘体验’窒息?”

    异色的眸子看着他,在灯光下透亮而晶莹。

    里面飞出两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两颗虎牙牙尖从嘴唇后探出来:“亲爱的,如果把这个问题留到下次约会用你的吻来换,说不定我会同意的。”

    安室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手痉挛般一颤,后槽牙咬了又咬,连牙龈都泛起细密的疼。

    最后,男人用力将他拽了回来,甩在甲板上。

    他退后两步,靠着对面的船沿坐下,在暴怒过后额头泛起和窒息时一样的眩晕。

    “你真是个……”他咬着牙,绷紧身体和神经,那句骂人的词在喉咙里哽了两轮,又随着呼吸一起吞进肚子里。

    他早该知道松田伊夏本质就是个我行我素行事混账又偏激的家伙,甜言蜜语和限时的乖巧听话不过是一层能溶于水的糖壳。

    看,在海里滚过一圈后这层糖壳完全化了个干净。

    火气几乎要把他的肺都烧干,恨不得把对方绑起来用皮带抽一顿屁股,让把那些规劝、威胁甚至是好言好语哄着说的话都当耳旁风的小孩好好吃顿教训,以后只要想犯浑就屁股幻疼。

    但对方偏偏又要用“约会”和“接吻”这些字眼提醒他两人此时的身份,像是直接往他满目的火气里扑了把人造的冰。

    要命的烦闷。

    扰得他不得安宁的家伙此时却丝毫没受到影响,他刚才松手时气急败坏,压根没给对方松绑,松田伊夏双手被反捆在身后还能自暇自逸地靠坐在船沿上。

    “安室先生。”他没有对方现在被气得不想看自己的自觉,反倒等喉咙舒服一点就凑过去,用脚尖去蹭对方裤腿,“有句话我也想问你。”

    金发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松田伊夏沿用对方质问自己时的话术:“你又是因为什么,非要从安全的船舱离开,跑来这里‘体验’海下捞人?”

    安室透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没什么表情的冷笑:“别让我评估错了价值,后悔冒着感冒的风险来水下救你。”

    松田伊夏却只是笑。

    船头的灯光映出金发男人的面庞,原先冷冽的怒火在被他点破后几秒之间退却,染上属于波本的色彩,像是一场绚丽夺目的、盛大的日落。

    然后归于同今晚的夜色一样着暗调的皮囊和伪装。亦真亦幻,让人分辨不出到底哪一面才是对方真正的模样。

    但是怒火又烫破了那层精心包装的外壳,他像个得到礼物的孩子,小心又欣喜地通过这层破洞观察内里,即使破口很快被补齐,仍然为窥见的里面的那点色彩欢欣。

    被捆着双手,船身又在水波中晃动,松田伊夏废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站起身,朝着对方走去。

    他回想起波洛咖啡厅的客人对这位服务生的评价,于是也慢吞吞地念了出来:“开朗阳光、善良帅气、乐于助人…但是背地里又是个杀人犯。”

    他坐到对方身边,面对着他,凑近过去,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对方的上面:“城府深沉,行事狠厉……然后在这种天气因为一点真假难辨的消息来海里救人。”

    松田伊夏注视着那双眼睛:“到底哪个才是你?”

    对方平静地回望着他。眼眸当中没有任何的动摇与闪烁,他甚至看不出情绪。

    为什么来救我?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一句不伦不类的调侃已经出现在脑子里,浮在嘴边,随时准备脱口。

    但是来支援的船只却在此时,将探照灯从远处打来。

    明明很远很远,灯光却亮如白昼。

    照在金发男人的面庞上,将那双紫灰色的眸子照得如琉璃石透亮,像一面冰冷、光滑的镜子。

    松田伊夏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湿漉漉的黑发,苍白的脸,异色的眼眸,乃至表情。如此清晰、狼狈。

    原本到嘴边的调侃不知道为何消失不见,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你真孤独。”

    像我一样。

    紫灰色的眼眸,如烛火般悄无声息地轻轻跃动了一下。

    后方传来支援船只呼唤的声音。

    安室透率先错开视线,他向少年的方向伸手,圈着他去解后方捆住手腕的绳子。像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拥抱。

    隔着冰冷的衣服,隔着皮肉,两颗心脏贴在一起。

    不知道谁的错了一拍,燃出一朵冷寂而孤幽的烟火。

    第50章

    松田伊夏裹上了毛毯。

    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在救援船上换下了湿透的衣服, 被送至轮船的医务室。

    下海救人的换了身衣服吃了预防感冒的药就被允许下床,在海里泡了半天的在换上睡衣后还倒床不起。

    黑色的卷发被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到处乱翘, 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黑山羊。

    刚才在船上说话时的混账程度大打折扣,看来从海里出来久了, 那层甜言蜜语的壳正在慢慢复原。

    安室透抱臂靠在医务室门边看着少年被随船医生团团包围。

    大抵是他的脑子也被海水给灌了,医务室也过于吵闹, 敛眸时思绪翻涌杂乱,他感觉自己脑袋周围出现了三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小人。

    这三个比耳朵稍大一点的人穿着警服, 顶着天环, 长着他同期的脸,正在进行审判。

    他听到三个人的声音:萩原研二、诸伏景光、伊达航。

    没有松田阵平, 估计因为他是家属, 不允许进审判席。

    萩原研二的成分也没比家属好到哪里去, 他率先开口, 选择支持自己幼驯染, 看热闹不嫌事大:“审判!你不是发誓不对朋友弟弟下手!转头就亲了,果然皮肤黑心也黑!”

    伊达航主持大局:“别,别, 不要进行人身攻击。”

    他继续:“今天我们讨论的问题是, 好友的弟弟到底算不算是自己的弟弟,人工呼吸到底算不算接吻, 为了让他远离危险假意约会到底算不算是对他下手!”

    一连串哲学问题, 撞得人脑袋犯晕。

    萩原研二大喊:“算!当然算!假戏真做这个词不无道理!”

    “驳回。”诸伏景光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安室透这边, “面对这种情况, 假意迎合不动手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如果换我我也只能这样处理。而且按照天堂道德法律来说, 人工呼吸不算接吻。”

    果然,还得是幼驯染了解自己……

    这个念头还没有完全在脑内成型,属于诸伏景光的天使小人就转过头来,看向自己。

    蓝色的猫眼幽幽,话锋一转:“……但是zero,我不得不提醒你。”

    他目光灼灼,掷地有声:“你把对方嘴唇咬肿就要另当别论了。”

    ……救援的事情怎么能叫咬?!

    当时他要是不用牙齿去磨对方唇肉让他保持张嘴的姿势,那口空气根本就渡不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说服了,三个长翅膀的小天使同期都没再出声。

    安室透本以为这是审判结束的标志,没想到眼前一晃,三个Q版小人消失,换成了捏着大猩猩铁拳的松田阵平。

    “谢谢你救我弟,zero。”

    卷毛道完谢,停顿两秒,挥舞起沙包大的铁拳:“其他的事情,给我去地狱忏悔啊混蛋!!!!!”

    等等——!!!

    对方口中钦定的金毛混蛋下意识向后闪避。

    靠在墙上的姿势骤然失去平衡,他往后一个踉跄后又站稳,醒了。

    轻微喘着气,男人下意识看向周围,确认自己现在还在刚才的医务室里。

    原来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他昨晚几乎没睡,之后又忙着调查命案、安排公安拦截走私线路,赶去救人。

    此时尘埃落定,差点在医务室里靠着墙壁睡着。

    金发男人伸手掐了掐眉心,胀痛的太阳穴换回些许清醒,他又抬头去看,之前里三层外三层将少年围着的船员、警察都被医生赶走。

    没有其他人阻挡,他终于能直接看见对方仰着的脸。

    ——确实肿了。

    还破了口子。

    这点伤口平时倒不必处理,只是松田伊夏在海水里泡过许久,本就冷白的皮肤现在病态得像一张纸,被咬破至红肿的嘴唇看上去就格外明显可怜。

    医生担心伤口在水里浸过会感染,给了他棉签和药瓶自己擦拭涂抹。

    于是少年正用棉签将无色的药水慢慢涂抹到嘴唇上。

    润出一种糜烂的色泽。

    他抬头,和靠在墙边的始作俑者对上视线。

    眼眸染上笑意,他冲着对方两指一弹,飘出一个樱桃味的飞吻。

    安室透:“……”

    他深吸了口气。

    虽然自己总用“在天有灵”这个词用作平时的宽慰,但是某些时候,他希望四个“在天之灵”可以自觉地拉帘闭眼,不参与自己好友的私生活。

    幸好这个世界上没有幽灵。

    要是被他知道看见……他想都不敢想!!

    松田伊夏看着做完这个动作后,对面的金发男人轻微皱了皱眉头,拉开医务室门先行离开。

    他这才靠回床上,没再拖延着动作,将剩下的药水抹好,放置一边。

    手机没了,医生体贴地给他拿了备用机让他联系亲戚朋友。

    刚才还热闹的医务室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躺着,少年摸起手机,在通话界面苦思冥想了半天。

    没想到自己能打给谁。

    他又打了个哈欠。

    要不要骚扰一下琴酒,刚好把这个任务情况汇报了。

    松田伊夏盯了手机屏幕半天,没想起对方的电话。

    ——完全没记!

    最后手机还是被扔在了一边。

    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是比方才还浓烈的困倦,只是他的精神又太过亢奋,一时半会睡不着觉。

    不速之客刚好挑这个时间推门走进。

    松田伊夏探出脑袋,看见了一个粉毛。

    冲矢昴。

    没想到撕破彼此的伪装后,他还会主动来找自己。

    粉发男人只是站在一边,目光在他身上巡过两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少年也低头看去。

    他刚才乱弄被子,被褥一角掀起,露出脚腕和从睡裤裤腿下探出的金属环,和手腕上那个如出一辙。

    冲矢昴略过这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题,道:“阿笠博士很担心你,但他在乘救生艇时不小心扭到了脚,就托我来看看。”

    松田伊夏仰着头反问:“看完了?”

    赶客意味明显。

    冲矢昴扬了扬眉。

    他从安室透冒雨去救人这件事里抓住了些许不同的意味,但又没法定论。

    只是来看一眼,现在目的达到,粉发男人干脆了当地道别:“提醒你一句。三井游轮的员工在大厅帮乘客取手环,不过鉴于你现在的情况,应该去不了大厅。”

    啊,手环。

    不说他都快忘记了。

    松田伊夏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个。

    他当然知道怎么开,早在拿到这个手环的时候三井就告诉过他。

    对方这句不过是确认他是否和三井直川有其他关系的试探,于是少年眯起眼睛,半真半假地询问:“说不定你会愿意在学会方法后回来帮我?”

    冲矢昴笑了笑:“也许你可以期待。”

    他离开医务室,反手关上门。

    松田伊夏在对方走后便捣鼓起手环。

    一套繁琐又麻烦的操作,他弄得眼皮打架,才终于把手上那个取下来,扔在旁边的桌子上。

    脚上那个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他裹着被子,鼻腔里满是消毒液的味道。

    刺鼻的酒精味,从记忆一隅勾出几分让人眷恋的安心,他睡得比在家里卧室还快。

    一直等有人去而复返,推开医务室大门,他才从梦中悠悠转醒。

    眼皮像是被胶水粘着,困意凝固了大脑。

    松田伊夏睡觉喜欢卷着被子,将被褥盖至眼睛位置,只露出毛绒卷曲的发旋。

    虽然他这种睡法曾经被说过担心他这样把自己闷死,但事实证明人总能在真正被阻遏呼吸到没法忍受的地步之前醒来,然后扯下被褥大口呼入新鲜氧气。

    此时尚没到那个程度。

    鼻尖萦绕着与衣物洗涤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后,变得更为柔软温和的酒精味。

    可惜这间医务室病床配置的被褥太短,如果捂住头,小腿以下就失去了保暖的机会,只能可怜地蹭在床单上。

    一只手握住了他裸露在外的脚踝。

    松田伊夏闭着眼睛,轻轻哼道:“唔,好烫……”

    握着脚裸的手轻轻一顿,指腹按过侧方一道剐蹭出的伤痕。

    随后是“手环”解锁时提示的“滴滴”声,来者将他脚腕上环着的铁器取下。

    也许是他自己的皮肤太冰,那手实在烫得难忍。

    像一块被烧红了的烙铁,钳在他冰凉的脚腕上,温度从皮肤一路传至里侧,好像要烫化骨头。

    松田伊夏动了动,挣开那只手,将自己蜷缩起来,躲进被子里。

    他开口,声音是带着困意含糊:“谢谢。就是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这么好心,冲矢先生。”

    “……”

    直接伸手拽住了那节躲回被褥间的脚腕,单一只手就牢牢圈住,甚至多出些许空余来。

    手臂随发力绷出流畅的肌肉曲线,甚至没有耗费多少力气,就将人拉拽着脚腕直接拖出被褥,拉至自己身下。

    被迫离开被褥,终于嗅到空气中那丝熟悉的味道。

    松田伊夏一僵。

    更为用力的钳制留下疼痛,指腹捻过踝关节中央凹下的皮肤。

    电流划过,他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安室透将取下的手环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和从手腕上取下的那个垒在一起,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他道:“嗯,我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