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明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春日相见 > 16-20
    第十六章 (双更二合一)

    了了对这串佛骨念珠,印象深刻。

    了致生失联当天,她避开人群偷偷躲在楼梯间里小声地哭。那会已经入夜,黑夜寂寂。木门推开时的声音像极了恐怖片里的经典开场。

    她心脏咚咚,还未见到人影,先听见了念珠轻轻碰撞时发出的珠玉声。

    那一刻她想:即使是鬼,也应该是佩戴着佛宝璎珞的好鬼。

    似为了验证她心中所想那般,火柴划亮,他出现在了了了面前。

    泪眼朦胧中,了了看着他,就像看着从壁画中走出来的佛子一样。

    而在此后的每一次见面里,小师父都随身戴着这串念珠,或是缠在腕上,拈珠把玩;或是戴在胸前,当作压襟。从没有哪一天,见它缺席过。

    了了对佛教的佛宝并没有概念,可光凭他如此珍视,她就知道,这串佛骨念珠对小师父而言,肯定十分珍贵。

    受宠若惊的同时,了了谨记着家中训诫,摇头婉拒:“我不能要。”说完,她又忍不住去瞧他手心里的佛骨念珠。

    还真别说,她馋这个宝贝已经很久了。想摸摸材质,想感受把玩的触感,再研究研究它是为什么能发出清脆的玉击声。

    了了的外婆去世前,曾给了她一串白玉珠。这串白玉珠的每颗珠子都像羊脂一样,油润温和,多把玩两下就跟要沁出奶羔似的,她极为喜欢。

    但显然,小师父的念珠不属于白玉。它比羊脂玉要剔透,像上好的白瓷,有细碎的粼光。但也不是翡翠,因为它的透润和翡翠见底的清澈又完全没法比较。

    既然不是玉石,那就更不可能是木珠了。

    她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生怕被裴河宴发觉她的言不由衷。

    可捏着笔杆的手却不自觉地转动着,像掩饰什么一般,忙碌个不停。

    裴河宴沉默了一瞬,了了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所以并未勉强。他将念珠一拢,倾身在供奉观音像的香坛旁找了个位置把念珠放下:“那随你。”

    这架势,颇有“等你想要了再来拿”的意思。

    了了没往深了想他的用意,见小师父重新闭眼打坐,识趣地不再发出声音干扰他做早课。

    ——

    同一天傍晚。

    了了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翻了致生的工作日志。

    暮色已深,沙漠深处不像城市里,日落时会有炊烟袅袅。它静谧得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而日落,则像是一位蹒跚老人,提着灯从沙山往绿洲走去,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不见。

    在窗外的日光彻底消失前,一阵敲门声响起。庆嫂受了致生所托,来看了了有没有回到宿舍。

    “你爸怕你还没回来,让我去接你。”庆嫂和了了住得近,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家大人上班路上遇到,没事就会闲聊几句。

    她知道了了这几日一直跟着浮屠王塔的小师父练书法,直夸了了勤学苦练,是个好苗子。也不知道她从哪看出来她是个好苗子的……

    毕竟了致生和小师父一看到她的字,就忍不住摇头叹气。

    “哦对,还有一个事。”她让了了在门口稍等一会,回去拿了碗绿豆汤端给她:“冰镇过的,你拿去喝。”

    了了顿时两眼放光。

    在沙漠里用水用电都很奢侈,偶尔能吃上根雪糕,都跟祖坟隔三差五冒了青烟似的,这突然出现一碗冰镇绿豆汤,她简直欣喜若狂。

    了了接过来,连声感谢。

    那真情实感的,几乎想跪下来给她磕一个。

    庆嫂被她逗得直笑,忍不住摸了摸了了的脑袋:“你说你这么个家里娇养的女孩子,跟你爸来这地方,吃碗绿豆汤都欢天喜地的,图什么呢?”说完,她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再过十来天,学校就开学了吧?”

    庆嫂不提,了了还没觉得。这会一算时间,确实离开学没多久了。

    假期告急的噩耗,令她看到绿豆汤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庆嫂没发现她的异常,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你爸今晚好像有事,不知道是加班还是开会,反正得晚点回来。他让我跟你说一声,困了就先睡,不用等他。”

    了了蔫头耷脑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她目送着庆嫂离开,这才掩上门坐到了餐桌旁。

    绿豆汤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连碗都丝丝地冒着凉气。搁在餐桌上的这一会功夫,以碗底为圆心的桌面四周立刻布上了一层水汽。

    了了拿出平常给了致生送餐用的饭盒,分了一半的绿豆汤进去,然后仔细地封上盖,蒙了两层保鲜膜。

    她不知道了致生今晚什么时候能回来,保鲜膜的保温作用也仅仅聊胜于无。可沙漠的高温环境下,什么保温工具都跟心理安慰差不多。

    做完这些,她坐到书桌旁,一口一口十分珍惜地舀了绿豆汤喝。

    绿豆的糯感和汤水的甜味入口即化,了了却没了胃口。

    她透过窗,看向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朦胧影子的浮屠王塔,支着下巴,长叹了一口气。

    她才刚和小师父成为朋友呢。

    ——

    了了喝完绿豆汤,收拾干净桌面后便躺回了床上。

    平时总是两个人,夜晚再无趣也不会这么孤单。她翻来覆去良久,索性回到书桌前。

    了致生的所有工作日志,她都已经看完了。为了打发时间,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用小刀将笔芯削尖。

    几天前,了致生结束了167号洞窟的修复工作,主动申调去了365号石窟。

    听老了说,那是南啻皇族御供的洞窟。南啻女帝为了记录她当政时治理王朝的英武风姿,特意凿建了一个洞窟,让工匠画师定格她的风采,以供世人观瞻。

    可惜,古南啻国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犹如昙花一现,花期短暂得几乎无人在意。

    以至于,古南啻国遗址现世时,历史专家才将目光投向了这个曾在群雄逐鹿时代短暂崛起过的帝国。

    了致生就对365号洞窟尤为感兴趣。

    起初是因为没见过世面,想看看皇家宫廷的石窟长什么样。后来, 是发现石窟中有关南啻女帝的壁画全被损毁了面容, 引起了他的强烈好奇。

    他废寝忘食, 除了找寻壁画遭受破坏的秘密以外, 还试图从壁画中寻找到蛛丝马迹以复原女帝啻蛮的真实画像。

    了了原本对南啻的历史和南啻的女帝都没有什么兴趣,可最近,她的梦里频频出现一些超出她认知以外的故事和画面。

    就连小师父提起南啻女帝时,也心存尊敬与维护,这令她莫名有种想要探知一二的冲动。

    她翻开日志,找到了致生最新记录的笔记。

    笔记上的日期还停留在前天,但笔记内容却有了新的补充。

    那是一个画在纸张角落里的图腾,图腾的勾线并不复杂,细看像一只展开羽翼的巨大鹏鸟,鸟啄尖锐,眼神凶狠,姿态也是如同蓄势待发的雄鹰,扑向猎物时极具野心和张力。

    但不知是压缩了图画尺寸的原因,还是这个图案本身构成的元素就不太和谐。

    那只鸟,细颈细腿,并没有能成长为庞然大物的底色。它像是被一只巨掌推抚着要进攻、要扑击、要侵略一般,从里到外都充斥着荒诞与野心。

    了了被这个图腾吸引,她握着笔,凌空勾勒了两下线条,确定了要如何下笔后,她重新找了一张画纸,用笔尖勾出鸟兽的轮廓。

    相比抄书练字,画画对她而言要简单许多。从起草线条到渐渐丰富内容,她完成得轻而易举。甚至,因为这个图腾并没有什么难度,除了一些涂改的痕迹令这个图案看上去有些不连贯和稚嫩外,粗看之下与了致生随手画的这个草稿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画完还挺满意,想着天亮后可以拿去考考小师父,心满意足地将画纸仔细折起。

    ——

    这一晚,了了难得没做噩梦。可睡眠质量,却一点没比平时好上太多。

    了致生彻夜未归,她每隔一会就会突然醒来,警惕地竖着耳朵听门外有无动静。

    昨夜风沙大,夜风将门板撞得咯吱作响,她烙饼似的在狭窄的床上翻腾打滚,始终昏昏沉沉,睡不踏实。

    醒来后,了了如常洗漱。

    她遵循正常的行为逻辑照顾着自己吃完早饭后,站在空荡荡的下铺前,推证老了是否真的一夜没有回来。

    下铺的床单洁净平整,除了她下来时故意在床单上踩出的脚印以外并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毯子也是一样,连边角上的褶皱都没有一丝变化。

    了了有些懵。

    修复基地在沙漠深处,交通不便。除了同事之间偶尔会打牌解闷外并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就算是加班、开会也不至于泯灭人性到需要通宵达旦吧?

    而且老了一向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宿舍的,昨晚怎么会如此反常?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有一种即将要发生一些她无法掌控的不安预感。

    她换了一双鞋,出门去找了致生。

    ——

    365号洞窟在千佛石窟的上两层,不仅需要绕过木架桩子,还得爬几十级又窄又陡的土坡台阶。

    了了虽然心中焦急,可眼看着小白鞋跟泡进黄泥沼似的脏兮兮的,不免还是腹诽道:“这种路也敢给尊贵无比的南啻皇族走,就不怕被砍头吗?”

    她嘀嘀咕咕的,一路走一路碎碎念,等到365号洞窟前,却停了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老了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交代,她宣布从今时今日开始,将进行不限期的只针对了致生个人的冷战行动。

    不哄,绝不和好!

    她还在那暗暗发誓,拿着测绘工具正要进入洞窟的壁画组同事老魏瞥见她,停了下来,跟她打招呼:“诶,了了,你怎么过来了,你爸呢?”

    了了心中咯噔一声,反问道:“我爸没在里面吗?”

    “没啊。”老魏也觉得奇怪,“你爸昨天下午走了之后,就没回来过,你不知道他去哪了?”

    了了知道的显然还没有他多,她压下心中不安,询问道:“那您能联系上我爸吗?他昨晚一晚都没回来。”

    老魏皱起眉,他将工具倚着石壁放下,示意了了先稍安勿躁:“你别着急,你爸这么大人了,肯定不会丢。我帮你问问传达室,基地出入都会有登记的。”

    了了只能耐着性子等。

    可边等边忍不住猜测原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老了如此失态,以至于连和她交代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不!不对!

    了了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庆嫂曾受了致生所托,来看她是否回到了宿舍。甚至还叮嘱她,困了就先睡,不用等他。

    也就是说,了致生昨晚就没打算回来,并且他有私人原因不方便告诉了了?

    她被这个猜测惊到,一种难以驱散的恐慌在瞬间填斥了她的整个内心。

    老魏已从传达室老方那打听到了了致生的行踪,他边腹诽老了这爸当的实在有些不负责任,边安抚了了:“我问过了,你爸昨晚临时搭了回研究院的车去市区了。今天应该能回来,你安心回去等着。”

    了了回过神,点点头,“谢谢魏叔叔。”

    “不客气。”老魏重新拎起工具,走了两步又不放心,返回来叮嘱:“你有事就过来找我,或者找庆嫂都行,自己别瞎跑啊。”

    了了又乖乖应了,这才在老魏的目送中,离开了石窟。

    回到宿舍后,了了先发了一会呆。

    她把了致生最新的工作日志又重新翻了一遍,试图从那些简短的文字中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

    了致生是真的热爱这份工作,即便每日都重复着机械的清理、缝补和修复,他也乐在其中。

    既然不是工作上的原因,那就只能是个人问题了。

    了了忽然,想到了连吟枝。

    ——

    因为没什么胃口,了了便没打算中午去食堂吃饭。

    她把桌上原封未动的绿豆汤当做了午餐,撕开保鲜膜时,食物发酵后的淡淡酸味直冲鼻腔。她小心地舔了一口,绿豆汤除了闻着有些酸味,倒还没有变质。

    这口甜汤在沙漠里实在有些稀缺,了了思量再三,仍是舍不得把它倒掉,三两口全填进了肚子里。

    解决过午饭,了了趁着日头还不算太毒,直接去了浮屠王塔。

    小师父不在塔里,连带着他这两天在捏的佛脸泥塑也不在书桌上。

    这段时间,了了时常在王塔走动,裴河宴会有意识给她留个小门。这样即使他不在,了了也能畅通无阻。

    她进屋后,先在书桌前坐下。

    出入王塔这么多次,了了的活动空间却一直很小,即便是在这个房间里,她也只能在书架和书桌的直线范围内活动。

    倒不是裴河宴这么要求的,而是了了自觉克制住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在别人的地盘上,不经允许随意翻动,对她而言,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

    书桌上,摆放着一册新的《圆觉经》和练字用的字帖。

    说是字帖,其实是裴河宴连夜画出来的田字格。田字格里是虚线描的字影,用来给她参考和框限字体用的。

    了了在今天之前,并没有见过。

    她新鲜地摸着这崭新的字帖,心里暖融融的。

    这肯定花费了不少时间。

    她原是想早点来,解释一下她今早旷学的原因,再和小师父请个假回去等了致生。可现在,她不想走了。

    她在书桌上找到她这几日用的砚台和墨条,自己研了墨练字。

    若裴河宴看到这一幕,应当会感概,佛陀果真是具备了一切智慧和神通的圣人,他的“因材施教”和“怀柔感化”就连顽童也能够用智慧和慈悲渡化。

    简直妙哉妙哉。

    ——

    裴河宴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他坐在四面毗卢观音的莲幡下,目视着佛脸,不知不觉走了神。

    了了今天上午没来,也没提前知会他。他有些介意自己被放了鸽子。

    他昨晚刚刚熬夜给她做了字帖,还想着今早能看见她胜喜惊叹的样子,可惜也落了空。

    论起来,虽然她没正式拜他为师,可他教导她多日,也算有点师徒之情吧。她这行为,可算不上尊师重教,是要挨戒尺的。

    他心中烦扰,下意识去摸手腕上的念珠。手指搭在了空荡荡的腕上,他才反应过来,念珠在昨日就已经取下,赠给了了了。

    哦……她还不要。

    他抬眸看向千叶莲台上身披天衣结跏趺坐的毗卢观音。观音双眸微瞌,唇角轻扬,笑容慈悲又包容。

    他很喜欢这尊佛像,佛雕最重要的,就是佛像的开脸。

    数百位神佛,每一位神佛都各有自己的形态和面容。这尊四面毗卢观音,就无端得让他感觉到亲切与熟悉,仿佛远隔千年,仍有净化与疗愈的力量。

    他心神微松,刚放任自己游离惫懒,却在潜意识触及到“了了”二字时,猛的心口一颤——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了了有期望的?

    ——

    《圆觉经》的篇幅有些长,了了一天内是抄不完的。

    裴河宴的字帖似乎也是参考过了了这几天的抄书量,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刚觉得疲惫时,字帖也戛然而止。

    这种感受很奇妙,有点像是被特殊关照了,还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那一种。

    她有点想等小师父回来,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抄完的这几张字帖。

    不用猜她也知道,裴河宴肯定会故作老成,先肯定一下她的自觉和认真,再皱着眉用戒尺虚虚圈画几下,让她自己去发现问题在哪。

    等她支支吾吾编出两个后,他若赞同,便一脸欣慰地告知她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若不赞同,戒尺就会在书桌上轻拍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她是孺子不可教。

    要是赶上他心情不好,他连一个字都不吝惜说,直接打回经书让她再重抄一遍。

    也不知道今天,小师父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日头还早,她根据沙漏的流速判断了一下时间,打算先睡个午觉。

    以防和上次一样,把墨水印在脸上。她仔细地把几张字帖交叠好,整整齐齐地摆在裴河宴那侧的书桌上。

    然后才趴下去,闭目休息。

    刚才专注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忘了了致生的事。

    等闭上眼,脑子里有了大把的空闲时,这件事又不自觉地盘亘到了她的心头,堵得她心口发慌。

    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每次眉头一皱起,她就跟剪断灯芯似的,强行把那段火苗掐灭。

    这个方法好像有点用,反复几次后,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

    裴河宴回来时,刚走到楼梯口便知道了了来了。

    上午出门后,他在房门外挂了个锁,锁头没有扣上,只是用来防止风太大时将房门吹开。现在,房间门敞开着,只有一把锁孤零零地挂在墙壁上。

    他脚步一顿,再上楼时刻意发出踩踏声,以作提醒。

    然而,他意想之中的慌张脚步声或者收拾桌面的窸窣声全都没有出现。塔内,安静到只有他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如滴漏般,由近到远,再由远及近,声声回响。

    进屋后,他先寻找了了的踪影。没费什么力气的,在悬窗附近的书桌上发现了她。

    裴河宴没想到她会趴在桌上睡着,等走到她跟前,他才放轻了脚步。

    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睡了多久,露出来的半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显然是好梦正酣。

    他的目光在她的额头和鼻尖上停留了几秒,很快划过,看向了书桌对面。

    应该是想让他第一时间能够看到字帖,字帖摆放的位置和方向都是他的顺位。并且,怕被风吹跑,那叠写得满满当当的字帖上,还分别被了了用镇纸、笔架、砚台和玉章压住了四角固定。

    他微哂。

    比起刚开始,借支笔蹭点墨都要多此一举地询问他的意见到现在,她是一点都没跟他客气了。

    他没立刻坐下去翻阅字帖,而是先从壁龛里挑了管线香。

    沉香助眠,能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他划了火柴,将线香点燃。在明火的烧灼下,线香飘出一缕很淡的烟火味,他耐心地等着火头烧灭, 凝成火星, 吮吸般汲取着养料, 将线香燃成灰烬。这才寻了个香插, 把沉香放置在了书桌上。

    随后,他走到窗边,支起窗,让空气流动起来。

    沉香的香味丝丝缕缕,被风扩散着,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

    裴河宴这才去洗了手,坐到了书桌前。

    他把压在字帖上的障碍物一一挪掉,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字。

    了了进步很快,自从改善了坐姿,纠正了握笔习惯后,她东歪西倒的小狗字立马端正顺眼了不少。

    可她像是天生不会握笔写字一样,即使他描了字影,设定了框架,她的字仍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跃跃欲试着想脱离他的框限。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可能她的极限就在这了,没有天赋和热情,有些事注定很难看到结果。

    他放下字帖,准备整理整理167号洞窟的修复日志。

    最近的佛像复原工作停滞了很久,一是难度大,二是各方争执不停,始终拿不出一个最终定论。

    他不像自己的师父,在佛雕上有一锤定音的权威,只能慢慢地等,慢慢地磨,在无数次试错和反复研究中选择最正确也最专业的答案。

    笔刷轻触纸面的簌簌声,像雪花似的涌入了了耳中。

    她睡不安稳,又沉于空白的梦境里醒不过来。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压迫,令她在睡梦中都在反复呓语。

    起初还只是一两个短促的音节,渐渐的,她慌张起来,发出类似求救般的梦呓。

    裴河宴笔尖一顿,抬眼看去。

    她鼻尖出了汗,嘴唇翳合着,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她眉头紧皱,一副被困在梦魇中的挣扎模样,推测她应当是做了噩梦。

    他犹豫了一会,还在放任她和干预她中做着选择时,她呼吸声逐渐粗重,似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境,眼皮轻颤,浑身打战。

    他终于倾身,用笔杆子敲了敲她的额头。

    但外力干扰的力量太小,了了并没有被叫醒。她重新坠入梦魇中,像落入密集的织网里,不停地下坠。

    裴河宴皱了皱眉,叫她的名字:“了了?”

    后者毫无回应。

    他放下笔,用手掌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了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招有用,她安静了下来,下一秒,她睁开眼,直直地看向了他。

    裴河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她的目光太有攻击性,令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反应。

    他没避开与了了的对视,掌心重新落下,停留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十分生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安抚:“醒了就好。”

    以前他总觉得,她毛茸茸的额发是柔软的干燥的,可手掌抚摸的触感下,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更像春天里湿漉漉的草丛,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孕育着万物生长的活力。

    他闭上眼,轻声诵念:“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了了,身心安康,善缘无尽;祥和安宁,平安喜乐;清净自在,智慧如海;离苦得乐,莫逢凶险;福德圆满,功德无量。”

    话落,他睁开眼,看着她,说完了最后一句:“噩梦退散,好梦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3-2218:54:03~2024-04-0311:0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十七章

    噩梦退散,好梦降临。

    了了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特别的祝福。

    不过眼下,她更需要的可能是泻立停……

    喝变质绿豆汤的后果就是,她在厕所蹲着出不去了。

    以至于了致生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拉虚脱了的了了扛去医务室挂针。

    营养液的药水从输液瓶里一滴滴流入她的身体里,了了抱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一脸菜色地蜷缩在椅子上,吭都吭不出一声。

    了致生自责得不行,一步都不敢离开,把烧水煮粥的事全拜托给了庆嫂。

    庆嫂不知道缘故,煮了粥送来时,看着了了没精打采的模样,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脸蛋:“这是谁家小可怜呐。”

    了了没力气说话,只能往了致生那递了个埋怨的眼神。

    自知理亏的老了无奈地苦笑了声,拿起调羹,喂了了喝粥。

    这针一挂,就是两天。

    第二天了了恢复了些,催着了致生去浮屠王塔帮她跟小师父请假。了致生拿她没辙,亲自跑了一趟,回来时给了了带了句话——“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了了听完,怀疑人生:“就这八个字,没别的了?”

    了致生帮她调慢了营养液的流速,反问她:“那你还想要什么字?”

    了了没接话。

    她想起那天下午,小师父摸着她的额头,祝福她“身心安康,莫逢凶险”时那温柔的语气,仍觉得凭他两现在的关系,怎么也不该就这八个字啊。

    她撅着嘴,发脾气:“反正就不能是这么简单的八个字。”

    了致生觉得她无理取闹:“那我给你找本新华字典,你想要什么字你自己翻。”

    了了:“……”她爸真窒息。

    就这么和平相处了三天,了了没问他那晚消失是干什么去了,了致生也没主动提起。两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没有试图戳穿这层窗户纸。

    但了了知道,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

    了了恢复健康后,立刻去了浮屠王塔。

    落了三天的字没练,连她这么懒散的人都有些不习惯。

    裴河宴正在等她,看见她来,先仔细地打量了两眼:“恢复完全了?”

    了了刚想点头,又留了个心眼,怕他得到答案后会差使她干些重活,模棱两可道:“一半一半吧。”

    她那点子心眼在裴河宴眼里是完全不够看的,不过他也懒得拆穿,只是问她:“那你今天想做什么?”

    他举例:“看书、练字,或者别的,都可以。”

    了了有些不敢置信:“我生个病回来,待遇就这么好了吗?”

    裴河宴对她和了致生之间聊了多深没有概念,也不打算做那个拆穿谜底的人,他默认了了的各种想法,也包容她的各种猜测,不做任何解释。

    但实际上,是因为她开学时间将近,而她的书法提高程度,早已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了了选了看书。

    前段时间整理书架时,她除了记录书名,偶尔也会翻一翻内容。有些书,小师父会顺口告诉她讲了什么,而有些书,他都是快速报完书名,便继续下一本。

    慢慢的,了了也摸出了些规律。比如:前一种,是她可以看的,所以他才会跟划重点似的,总结内容,看她有无兴趣。

    后一种,则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所以他连多说一句都懒得,毕竟实在浪费口舌。

    她找了本闲书,倚靠着书架,就地盘膝坐下。

    这闲书,有些类似寓言故事,引经据典,最后煲碗鸡汤。起初看着还挺有意思,看多了,就跟陈词滥调似的空白乏味。

    她悄悄看了眼小师父,见他没注意这里,偷偷从书架上换了本书下来。倒也不是了了怕他,主要是他看见了,肯定得说她调性不佳,没有恒心。

    口舌之争,还是能省则省。毕竟,她从没在裴河宴这讨到过什么便宜。

    不料,这本更无聊了。

    它记载了有史以来有名有姓的高僧如何修行圆满的故事,了了看着满篇的圆通、惠通、灵通等各位大师的法名,支着下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默默地又给自己换了一本。

    这一次她严谨了些,认真地看了眼简介。

    “佛教高僧教你摆脱无意义的忙碌,获得心灵的宁静……”

    不好,她现在就挺宁静的。

    “新时代的通达佛法与减轻生活压力的智慧,幸福的根本在于本心……”

    看着就很深奥,她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越不怕死,活得越好。一心一意,才是修行佛法的本源。”

    了了皱着眉,苦大仇深,她不怕死也没活得很好啊。

    “你是在看书,还是在扫尘?”终于看不下去的裴河宴,从书桌上抬起头,看向她。

    她可能以为他没看见就不知道她那边的动静,也不想想她搬书换书时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有多像噪音。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了。

    了了一手搭着书架,一边扭头看他:“可这些书都不适合我啊。”它们就差在书皮上写着“你别碰我”四个字了。

    裴河宴捏了捏眉心,视线从了了身上滑过,落在书架上找了找:“你左手边第五排的第八本。”

    了了顺着他说的去找,“这本吗?”

    “对。”裴河宴说:“你拿过来看。”

    好,这就是不让换书的意思了。

    她撅了撅嘴,乖乖地拿了书走到书桌前她的位置上坐下。

    这本书的封皮有些旧了,了了起初以为外面这层纸皮就是它的书封,可前后都翻了一遍,既没找着书名也没找着作者落款,更别提出版信息了,整一个就是三无产品。

    她不信邪,翻开扉页,第一页是手写的目录名单,第二页就直接开始了正文内容。她目瞪口呆,可看着书页上的宋体字,又是规规整整一目了然的印刷字体,完全不像是粗制滥造的盗版书籍。

    了了想问又不敢问,抬头见裴河宴在整理资料,默默歇了搭两句的念头,闷头看书。

    很快,她就发现了这本书的玄妙之处——它是由很多本书拼凑起来的。

    上则故事还在讲千佛石窟的由来,下一则就是捕风捉影的人物野史。上下并不衔接,也没过渡起承,难怪跟三无产品似的……

    唯一有关联的,可能就是历史发展顺序。

    原来这是一部南啻国史啊。

    她看得津津有味,直到书中夹了一篇关于啻蛮的艳史。

    “相传,南啻末期,啻蛮痴迷一位由古胤朝前来南啻讲经论法的高僧,无宴法师。并为其大兴土木,网罗经书佛宝,因此导致民不聊生,百姓哀声载道,最终灭国。

    而亵渎神明,玷污佛子,也成了啻蛮桀骜不驯的最大原罪,始终受世人诟病。”

    了了疑惑地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屋顶,又低头看了看地板。

    大兴土木,兴的是浮屠王塔?

    网罗经书佛宝……她默默转头看向书架,不会就是这些吧?

    那多少有点磕碜啊。

    裴河宴见她看着看着又走了神,那脑瓜子转得跟风扇似的,便轻移了一下镇纸。

    一声震响,不轻不重,足够把她拉回书本上了。

    了了老实了没一会,又蠢蠢欲动,她心痒痒地想确认个答案:“小师父,我能不能打扰你一下,问个问题。”

    裴河宴头也没抬,回:“不能。”

    了了一口气差点没接上,被哽得心脉堵塞。她锤着胸口,跟七老八十上了年纪似的:“我感觉我又不舒服了,头晕、喘不上气、嗓子里跟安了个鼓风机一样,你听是不是?”

    她一耍赖,裴河宴就没辙,他无奈地在了了继续表演口技之前阻止了她,妥协道:“你问。”

    了了往前挪了挪,挨着桌沿,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咱塔里的宝贝呢,都上哪去了?”

    咱塔里?

    裴河宴挑了挑眉,没纠正她,也没跳入这个陷阱,反问道:“什么宝贝?”

    “就啻蛮赏给法师的宝贝啊。”她比划着,“这么大一个塔,都没点暗门或密室吗?”

    裴河宴屈指叩了叩桌面,示意她坐好。这么鬼鬼祟祟的,真跟有点猫腻似的:“世人既然都知道浮屠王塔里有啻蛮赠予法师的佛宝,又怎么会留到现在。”

    有道理。了了顿悟。

    她可惜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多少能留点什么,让我开开眼呢。”

    她这么惋惜,让裴河宴瞬间想起在浮屠王塔见面的那一晚,她恳求自己为了致生卜卦时,取下了她的手链,目光灼灼地告诉他,“这是金的。”

    他那会没懂她眼里那泫然欲泣的不舍,除了对了致生的关心外还掺杂了什么,现在忽然明白了,原来是肉疼。

    他抿了抿嘴角,压下到唇边的笑意:“现在的王塔里就只有快腐朽的木头,你赶紧摸一摸吧。等这边的修复工程结束,连这些木板和楼梯都要用玻璃隔起来了。”

    了了一听,格外稀罕地用指尖摸了摸地板:“都不用等到修复工程结束,我再过一周就要回去了。”

    她语气落寞,有些不舍:“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刚来这里时,我每晚都悄悄躲在被子里哭。洗澡不方便哭;每晚十点后断电也哭;吃不到新鲜蔬菜会哭;被热醒了还哭。”总是哭得莫名其妙,了致生连哄都不知从哪哄起。

    一次两次后,他成功脱敏,干脆当没听见,反正了了哭完了,也就没事了。

    “你比我爸心软多了。”了了说。

    裴河宴不置可否。

    每晚都哭,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她好像一感到委屈,眼角就会立刻泛红。

    她在浮屠王塔暂避沙尘暴的那几日,到点就摸黑上楼。忍得住的时候就自己默默坐一会,困了再下楼。忍不住的时候,就小声地哭,呜呜咽咽的,和寺庙里吹起的过堂风一样。

    实在不堪其扰,不管不行。

    想到往事,裴河宴叹了口气,问了了:“你是南方的。籍贯京栖?”

    前半句他语气笃定,后半句捎带了点询问,似乎是拿不太准。

    了了点头。

    她还在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和他说起过时,裴河宴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一抹果然如此。

    “难怪。”

    了了不解:“难怪什么?”

    “我母亲也是京栖人。”他语气淡淡的,几乎没什么情绪道:“我的母亲她……”

    他原本是想说,他的母亲就很爱哭。

    可一想到了了过分蓬勃的好奇心,一旦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她可能会刨根问底。所以想了想,还是换了种说法。

    “她说京栖的女孩都很爱哭,只不过……你也太爱哭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4-0311:07:43~2024-04-0411:1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十八章

    了了不服,可她似乎也没法反驳。

    她爱哭还不是因为这日子过得太苦了?

    不过她也知道,很多她难以接受的事,在裴河宴或者了致生的眼里,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

    她郁闷到拿手中的书撒气,没再说话。

    裴河宴没制止,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而说起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你来这之前,有去过千佛石窟的陈列馆吗?”

    “去过。”她声音闷闷的,有些提不起兴趣:“这不是所有人来修复基地的第一站吗?”

    无论老少,反正来之前都得先去一趟陈列馆,将所有的展馆从头到尾走一遍。跟她们学校组织春游秋游,总往博物馆带一样,美名其曰,了解历史。

    “有一个展馆,叫藏经洞。“他慢条斯理地收起工作资料,“你可能没留意,那里的经书大部分都货不对版。”

    裴河宴说着,从一旁的书笼里取出几本旧书,递给她:“这几本也是,你看看哪里不一样。”

    了了被勾起好奇心,接过书翻了翻。

    这套书籍,书名写着《佛雕艺术入门全套》,书皮尾页的内封却是一张宗祠继承人的名单。里头有不少生僻字,她连看都看不懂:“这是随便找了张纸当书皮吗?”

    “南啻时期的文化并不止啻蛮当政时的那段历史,它先后还历经了大胤朝、古溯国和雍国所在的历史朝代,最后才慢慢没落。只是塔卡沙漠在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历史间,一直都属于边陲小国,很少有人将目光落在这里而已。”

    “但南啻的佛教文化以及当时流通各国的经贸、文化、医学、艺术即使放到现在也是里程碑式的存在。所以在几百年前,发现此地藏书十分珍贵的拂宴法师,便联合当地氏族收归藏书。可惜……”

    他这一声低语,无奈又怅然。

    “可惜什么?”了了听得入神,催促他快些往下说。

    “可惜这些书籍自南啻亡国后,又经历了溯国与大漠数年战火的摧残,遗失的遗失,残破的残破,烧毁的烧毁,俱都残缺不堪。”裴河宴看着手中用宗祠名录修补的古书籍,低声道:“拂宴法师为挽救这些珍贵的藏书,便与当地氏族商议,将所有书籍登记造册,修补缺漏。于是,一半的藏书收入了浮屠王塔的藏经阁,由氏族长老联合当地百姓和僧人查补,一半送往京城大慈恩寺,由拂宴带领众弟子抄录修补。”

    他抚摸着最后那页封皮,说:“以前,塔卡沙漠所属区域是拂宴法师的封地,叫楼廊。楼廊土地贫瘠,十分落后。那时的纸笔比普通百姓的命还贵,但当时的百姓和乡绅为了响应拂宴法师的号召,把家中能用的所有纸张,哪怕一面是地契,是宗祠名录,只要另一面是空白的,可以写字,都一一上交,赠给经阁修补书籍。”

    他顿了顿,补充结尾:“虽然现在和当年缺少纸张,书籍珍贵的年代已经不同,可爱护书本,仍该是世人应做的。”

    裴河宴说完,看着了了。虽一言不发,可眼神里的不赞同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了。

    了了原本以为是在听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历史杂谈, 可当他把目光落下来时, 她脸颊顿时火辣辣的, 跟被火焰燎了一口似的, 烫得她无地自容。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并把刚才因为撒气翻得微微开线的书小心地压平,端正地放回书桌上。

    在知错就改这事上,了了向来态度良好,一骑绝尘。

    虽然也没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真心改过,不过好歹,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裴河宴拿起书,摸了摸开线的书脊,有些心疼:“这是我花了好多年才凑起来的。”

    了了战术性地眨了两下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小师父的表情。她很擅长察言观色,并且对愤怒、失望和生气等大多数消极情绪都十分敏锐。

    而在这半个多月的相处中,裴河宴更是一个情绪内核非常稳定的人。他鲜少生气,即使真的被她惹急了,也顶多摆出一张冷脸,来宣告他的不悦。

    可只要了了真诚的道歉、检讨或者低声下气地卖乖,撒娇,他几乎撑不过十秒。

    眼下看,他应该是真的心疼了,眉头都紧紧地蹙到了一起。连带着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也流露出了痛惜与不舍。

    真是难为他,连不高兴都说得如此委婉……顾全大局。

    了了从蒲团上跪坐而起,默默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你要不,打我吧,让我好好长长记性。”

    她垂着脑袋,连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负疚感是真的,知错了也是真的,可乖乖受罚却是假的。她太知道先发制人的重要性,也清楚只要她服软认错,裴河宴是绝不会真的对她下手的。

    他固守死板,在这个男女平等的时代也严格遵守着男女有别的分水岭,即使是之前教她写字,他也宁愿用戒尺,而不是亲自动手纠正。

    果然,裴河宴在沉默地看了她数秒后,再次心软:“算了,也是我说话没注意分寸。”

    了了抬眼,觑他。

    小师父抿着唇角,正仔细地检查着开线的书脊,琢磨着怎么修补。

    “要不……”了了正要故技重施,话刚开了头,就被他出声打断:“去把我的火柴拿过来。”

    了了答应了一声,立刻起身,去壁龛里拿火柴,递给他。

    裴河宴接过火柴盒,取了一根火柴,划着了去烫开线的线头。

    封定书籍的线是棉线,火引子一烫瞬间点着,火焰顺着火柴分出两缕,就在即将烫到书皮时,裴河宴不疾不徐吹灭了火柴,再用指腹将棉线上的火头一指碾熄。

    没见过世面的了了,差点惊呼出声。

    她俯身凑近,瞪大眼睛看着他在余温消散前,把烧焦的棉线捏出形状,简单地做了个封闭。

    “不烫手吗?”她问。

    裴河宴显然是不太想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干脆把火柴盒抛给了她:“好奇就自己试试。”

    了了吃了瘪,舔了下嘴唇,嘀嘀咕咕地把火柴盒放回了壁龛里。她回到书桌旁,重新坐下:“小师父。”

    和刚才做错事时用的语气不同,有求于人时,了了的声线会故意捏得奶里奶气。

    但裴河宴只是抬了抬眼,连个语气声都没给她。

    自讨没趣的了了,识趣地清了清嗓子,用正常的声线问道:“楼廊的氏族和百姓是因为拂宴法师才去修补的经书,那这拂宴法师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有先见之明?”

    见她感兴趣,裴河宴思索了几秒,先问她:“你对大雍国的历史了解多少?”

    了了干笑了两声,捏着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裴河宴没配合她打哈哈:“一点点又是多少?”

    “我就知道大雍国是推翻前朝,在现在的京栖建立的国都。”了了说完,沉思了片刻,实在是脑子里搜刮不出任何碎片了,才尴尬地笑笑,做了总结:“就这么一点点。”

    裴河宴沉默了将近一息之久,他还是头一次发现了了对他是如此坦诚。说一点点,那就是一点点,连多一点都没有。

    他随手,拿起一串紫檀,盘在掌心,拈珠静心。

    那稀里哗啦的拈珠声,跟火烧了眉毛似的。

    了了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换珠子了?”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侧目看向观音像的香坛旁。

    那日,裴河宴取下佛骨念珠说要送给她,她没敢要,他也没再戴回去。后来,她病了几天,就更没留意了。直到现在,看见他盘玩在手中的是另一串念珠,她这才恍然想起来。

    可那串小师父以前从不离身的佛骨念珠,仍摆在他那日褪下的位置,连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惊讶,回看裴河宴时的眼神都有掩饰不住的讶然。

    但后者压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目光自然,淡淡回视,把了了的注意力一下子拉回了还未说完的故事上。

    “拂宴法师出身皇家,是前朝的六皇子。他的身世因史书里记载模糊,至今已不可考。但野史里一直有一种说法,说他是前朝皇帝掳掠重臣之妻,囚于宫廷,生下的不容于世的皇族血脉。他四岁时就被送入雍庆寺修行,后遭乱世,天下易主,也就是你知道的那一点点。”他故意瞥了眼了了。

    被点的了了,捂着脑袋做了个鬼脸:略略略略略。

    这不经意的小玩笑,看得裴河宴无奈摇头,他表面是摆出了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叹息神色。可了了收回视线时,他却勾了勾唇角,笑得不着声色。

    “大雍的皇帝其实也出生皇族,不过是旁支,在前朝覆灭之前并没有太多存在感。论辈分,拂宴与大雍的皇帝是表亲还是甥舅?”裴河宴有些不太确定,但了了嘛,比较好糊弄,只要他不露怯,她就捉不着他的马脚刨根问底。

    当然,他永远也想不到,他今天一个无心的错误会误导了了在不久后的历史课上,大出洋相。而眼下,毫无察觉的了了双手托腮,听得格外认真。

    裴河宴跳过拂宴与大雍皇帝的辈分关系,继续往下说:“大雍皇帝为了彰显仁德,巩固皇位,对前朝臣子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甚至,为博臣民信服,特意大张旗鼓地找到拂宴法师,大加赏赐。拂宴法师自幼跟着高僧四处游历,原本朝代更迭与他也没什么干系。但他身份敏感,贸然动作会有生命危险,只能承接圣意,配合表演。他开宗立派,创立佛寺,被禁锢在了京城,留在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他声线低沉,娓娓道来时,简直是一场视听盛宴。

    了了托着腮,咽了口口水,微微走神:她决定了,她以后的老公就按小师父这个标准找!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完全不知道了了此刻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的裴河宴,见了了一脸的孺慕之情, 略感欣慰。

    能对这个世界一直保持好奇心, 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人总会随着阅历的增长,看破迷雾, 最终发现人生不过是一列行驶在轨道上的列车。能去哪, 能看到什么沿途的风景都在于方向的选择上。

    而残酷的,从来不是风景,是人生的等级。

    有些人一出生就在车头,也有些人出生时就吊在车尾。有半路下车的,也有中途补票的,谁能最先到达终点,全凭本事。

    当然,也有像他这样,没有目的地,也不在乎能看到什么风景而不愿意急赶路的,会选择惘惘一生,随遇而安。

    这突如其来的感悟令裴河宴若有所思,他回过神,看了了:“还要往下听吗?”

    了了用力点头:“当然了。”

    她听到现在都还没有听到重点呢!

    “拂宴法师应大势所趋留在京城后,皇帝陛下对他的知情识趣十分赏识。龙心大悦之下,出资修建佛寺,赐名‘大慈恩’作为嘉赏和告诫。”

    了了忍不住打断他:“这哪里是嘉赏?”她愤愤不平:“法师都不想和王朝有什么牵扯,只想当个自由散人,皇上要是真的好心,大可当作没有法师这个人。明明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欲,害得法师只能待在京城,连封地也去不了。”

    她越说越生气,气鼓鼓地瞪着裴河宴。

    莫名被一起迁怒的裴河宴,只当作没看到她怒视的目光,和她讲道理:“自古权势斗争都是这样,拂宴法师也不过是这洪流中可怜的棋子罢了。”

    “那他都不能离开京城了,怎么和楼廊的氏族联系啊?皇帝会准许他写信吗?”了了问。

    “自然不许,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陛下既然要彰显自己的气度,给拂宴法师的封地自然也是按皇子的规格,有驻兵、有军马、有食奉。前朝刚刚覆灭,大雍初建,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比比皆是。如果拂宴法师有心复国,只要他稍微给出一点信号,前朝党派立刻就会死灰复燃。大雍的皇权怎么可能放任这个机会给他。”

    “那不啊。”了了说:“万一哪天皇上看他不顺眼了,就给他这个机会,那不名正言顺就把他处死了吗?”

    裴河宴讶异地挑了下眉梢,对她能猜测到故事走向微感惊喜。

    就在他斟酌着要不要夸两句,让小孩开心开心时,看出他言下之意的了了一抬下巴,洋洋得意:“电视里都这么演。”

    裴河宴失笑。

    确实,从古至今太多这样的例子。自古权谋相争,想要兵不血刃,很难很难。

    而拂宴法师的一生,更是比他现在轻描淡写的叙述,要凄惨许多。

    他年幼出生时就不曾拥有属于皇子该有的尊荣,人人厌恶他,视他如敝履。一个不在期待中诞生的孩子,可想而知他的童年会有多艰难凄惨。

    四岁被送入雍庆寺,于拂宴而言更像是一种解脱。他离开了宫廷,离开了被仇视和嫌恶紧紧包围的环境,终于能顺畅地呼吸了。即使他吃着没有一点油腥的斋饭,喝着寡淡到无味的米粥,仍感到无比幸福。

    他跟着住持学经认字,跟着师兄弟砍柴挑水,时年渐过,他如脱胎换骨般,从一个人嫌狗恶的弃子变成了远近盛名的高僧弟子。

    当年时局混乱,住持为保护拂宴不被卷入宫廷斗争,令其师尊带着他远离京都,四处游历。也是这个时期,他跟着师父到了楼廊,在此避世隐居。

    直到……天下易主,大雍朝立。

    他被寻回,软禁在了皇寺,等候处置。

    万幸的是,大雍王朝初建时,根基不稳,民心溃散,大雍的皇帝急需他前朝皇子的身份以及他作为高僧在民间的威望来收买前朝旧臣和百姓的拥护,巩固民心。

    于是,他又一次侥幸地躲过命运的铡刀,活了下来。

    拂宴对自己的结局和归属早有所料,他无欲无争,一心向佛,只想早日求得解脱。

    可因楼廊破损的经书残卷以及那惊艳于世的藏经阁实在令他难以割舍,他这一生都在为修补与传承经文卷宗而努力着。

    甚至,为保护经书,他曾向大雍皇帝陈情,恳切他出手相助。皇帝忌惮他在百姓中的善名,唯恐此事做成,拂宴的威望再无浇灭之机,并未同意。与此同时,他为了斩断拂宴与百姓之间的联结,想方设法,企图让拂宴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

    为此,他不吝牺牲了固伦昭和公主,以公主自愿出家为母祈福守孝为由,把固伦昭和公主送到了大慈恩寺,日日与拂宴作伴。

    不久后,寺中有关固伦昭和公主和拂宴法师的流言蜚语便日渐喧沸,渐渐地传入了民众的耳中,百姓们对法师的信仰与崇敬以一种强势的入侵速度,迅速崩塌。

    固伦昭和公主不忍法师毁于王权之下,勉力抗争,但她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抵抗来自父兄的压迫和威胁,早早香消玉殒,不知所踪。

    后世有传公主守孝期满,被送与大漠和亲。但公主出嫁那日,公主的奶娘与仆从无一喜色。即使送嫁的车舆声势浩大,红妆十里,可车马匆匆,公主不顾百姓围街送别,直到出城都未露一面。

    甚至有言传,公主的车驾在出城前,曾被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利箭掀开了喜帘。喜帘撕裂,箭弩深深扎入了车架的龙骨上,而车架内,除一套凤冠霞帔外,空无一人。

    起初还有人质疑公主是否真的出嫁大漠,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向一转,说是公主出嫁前抛下家国子民与拂宴法师私奔,导致大漠君王震怒,挥兵南下,不出几日便能攻占楼廊。

    这些疯言疯语和战争的阴影一并拢下,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即使有人提出种种质疑,也很快不了了之。再加上,当时大雍皇帝从拂宴法师房中搜查出他与楼廊氏族暗中私联以及与前朝旧臣密谋谋反的书信,此事就此板上钉钉。

    愤怒的百姓不再信仰他们的高僧,纷纷上书,希望皇帝能够处以极刑,涤清拂宴这类玷污佛教殿堂的沽名钓誉之辈。

    一代高僧就此跌落神坛,查无此人。

    “不论史实如何,拂宴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史臣除名,几乎没有任何记载。” 裴河宴手中捻着的紫檀珠一顿,心中再度涌起一股气闷。

    他当初在梵音寺的藏经阁里翻到拂宴法师的手记时也是这样,气闷不止,可又不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他深深一叹,将紫檀珠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香坛前,选了三根清香。

    了了格外有眼力见地去拿了火柴递给他,看着裴河宴划亮火柴,那缕火光明晃晃得投映在他的双眸中时,她才恍然发觉,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漆黑得像是黎明前的深海,有独独一人留于世间的苦闷与孤寂。

    许是她看得太专注,裴河宴微微侧目,与她对视了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他的声线褪去了冷静,有成熟的沙哑。

    天色不知何时黑了下来,将他眼中的火光渲染得格外明亮。他双眸沉静,像在一瞬间蜕化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冷冽得如高山上潭水。

    了了微微一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河宴也没在意,他垂眸,看着火柴将清香点燃,那炽热的温度卷食着柴梗,一路燃烧,舔上他的指腹。

    他不疾不徐地松开手,火柴落下,被风助燃,很快吞没了整根柴梗落入铺满香灰的香坛中。奄奄一息般,苟延残喘了数秒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根烧卷了的漆黑柴梗。

    没人会去管这根火柴,裴河宴也一样。

    他手腕用力,微微一震,原本还火势凶猛的三支香,立刻堙灭得只有三丛火点,继而飘起渺淡的烟雾,直达屋顶。

    裴河宴拈着香,鞠躬三拜,默念了几句什么后,将三根清香插入了香灰之中。

    独属于寺庙的烟火气,就这么婀娜袅袅地弥散在整个房间内。

    了了问:“小师父,你是在给法师上香吗?”

    “三根清香而已,敬得是各路神佛。” 他说是这么说,可凝视着三支香的目光却有着了了看不懂的幽邃与奠念。

    既然不懂……那就先别吱声了。

    她站在裴河宴身旁,双手交叠在腹前,垂首默哀——虽然是第一天知道拂宴法师,但法师怪可怜的,她就蹭两下小师父的清香,祝愿拂宴法师早登极乐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她煞有其事地祷祝完,偷偷掀起余光瞄了眼小师父。

    身旁的小师父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容冷峻。那双眼和她初初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好像这几日好不容易捂热的冰块又因为一场大雪重新封了起来。

    了了有些不安,她挪了挪脚,小碎步着挨得他更近了一些。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裴河宴只是陷入了思绪中,又不是瞎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那个即使扎了高高的丸子头也不过刚及他胸口高的女孩,忽然仰起头,看着他:“小师父。”

    裴河宴低头看去。

    她目光清亮,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十分专注地看着他:“快下雨了,你不关窗吗?”

    他仿佛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中,那些破碎的废墟与虚妄的无底深渊在瞬间崩裂成无数个碎片,彻底消融在窒闷的空气中。

    他转头,看向窗外。

    远处的荒漠,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下基友的预收文:《恶毒女配穿进虐文》by天涯牌草草

    文案:沈妍被系统绑定后得知自己是真假千金文里的假千金,也是戏份最多的恶毒女配。从此,女主的身份她霸占,女主的家产她抢夺,女主的未婚夫她勾引——都恶毒女配了,当然得恶毒到底。

    只可惜剧情力量太强大,她多年筹谋最终功亏一篑,仍旧落得被关进精神病院等待死亡的下场。

    医院的小黑屋里,系统看着仍然不思悔改的沈妍叹了口气,扬手把她扔进了先虐后甜的小说里,让她好好改造。

    沈妍眉头一皱,被虐?她的字典里可没有这个词。

    *

    下一个故事的预收已开,欢迎收藏。

    《将你的世界点亮》

    甄真真玩吃鸡,十有九鸡。

    迟盛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茶水间午休时拖了把椅子坐到甄真真对面:“开一把。”

    甄真真:“?”

    迟盛没作声,只掀起手机屏幕给她看了眼:“和我组队,各自作战,看谁活到最后。”

    甄真真沉默几秒,“哦”了声,暗自嘀咕:不要和孤寡又毫无情趣的老男人计较。

    开局没多久,甄真真惨败。

    她泪眼汪汪,咬牙切齿:“你炸我!这是不公平的竞赛!”

    “你跟我谈公平?”老男人斜咬着烟,抬眼觑她:“那你什么时候对我公平点?”

    第二十章

    眼看着一场暴雨将至,裴河宴拿起伞,准备先送了了回去。

    沙漠中的雷暴天气,迅猛无常。短时,连地面都没沾湿便匆匆结束。长时,能在顷刻间冲出一股洪流,让沙丘改道。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类在自然面前,还是得暂避锋芒。

    他拎着伞走在前面,下楼时,随手将楼梯两侧敞开的木窗一一关好。

    随着窗户一扇扇关闭,本就没有多少光线的塔内,越发昏暗。而越往下走,采光越差。等到塔身第二层时,了了视线的可视范围已经缩短至面前的短短半米。

    她越走越慢。

    等发现裴河宴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时,她忽然有一种伸脚就会踩入大海中的恐惧感。

    了了停下来,侧耳听了听脚步声。

    耳边除了她自己渐渐沉重的呼吸声外,便只有塔外逐渐狰狞的风声,在不知疲倦地侵袭着窗架,发出“哐哐哐”的摇晃着的咆哮声。

    “小师父?”了了出声叫他。

    可是没人回应。

    空荡的塔内,只有积蓄的风声在不断上涌,似鬼哭狼嚎般,烦扰不休。

    塔门紧闭,没有光源的塔内已经彻底漆黑一片。

    了了试探着用脚尖沿着楼梯往下踩,确认脚底板下是实心的木板,她才慢慢踩实了往下走。就这么艰难地挪下一层,她终于看到了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塔门。

    她纳闷小师父去了哪里,边走边叫他。

    见四下无人,她仰头看着高耸的塔门,只能自力更生,去开塔门旁的侧门。

    她拉动木栓,刚把门打开一条缝,蓄势已久的强风立刻顺着门缝涌了进来。了了一个措手不及,瞬间连人带门都被拍到了墙上。

    她在这狼狈不堪地倒地不起,狂风却肆无忌惮,涌入的刹那联合塔外的强风将木窗拍得哗啦作响。

    了了仰起头,顺着飞扬的发丝,看见顶楼有一块覆盖在什么东西上的雨布被一股脑掀开。巨大的油布像一只倒悬在屋顶上的蝙蝠,被风鼓吹着展开双翅,跃跃欲试着要从高处一跃而下。

    她吓了一跳,生怕勾住雨布的那一角没有固定好,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去关门。

    这块布要是掉下来,那不就跟天塌下来一样吗!

    了了费尽全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了门板上,才堪堪把侧门合上一半。

    然而,逐渐减小的过风角度,令风速越发迅猛,两股对抗的力量像是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平衡,她进不了一步,风也退不了一步。

    僵持间,就在她都快使出吃奶的劲了时,原本重若千钧的木门忽然一轻,一只手落在她头顶约三掌的距离处,用力一推,轻而易举地便将这扇了了死活关不上的木门合上了。

    那摧枯拉朽的风声在最后的时刻,因无力抵抗而发出了尖锐的风啸,不甘不愿地被挡在了门外。

    了了呆呆地抬起头,往上看去。

    她的视线刚好看见裴河宴收回手那修长的手指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落了下去。

    她呼吸时的鼻息,浅浅地扑在他的指尖上,相比他微凉的指腹温度,她的呼吸要更温暖一些。柔和的,轻盈的,像是被风一吹便散开的蒲公英。

    裴河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蜷起手指,低下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不等我?”

    了了被他这么一问,顿时瞪大双眼,很是委屈:“我找了你半天,你都没理我。”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也不是掰扯谁的问题更大一些,她仰起头,指了指顶楼的那块油布:“它快掉下来了,要抢救一下吗?”

    没了风助纣为虐,它安静地垂耷下来,就悬挂在两间楼层之间,悬而未落。

    裴河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重新拿起靠在墙角里的雨伞:“不要紧,我先送你回去吧。这场雨,可能要下一整夜。”

    了了听出他话里有“再不走就走不了”的意思,立刻着急了起来:“那……那还是赶紧走吧。”

    她是一点都不想在这个乌漆嘛黑的王塔里过夜。

    裴河宴重新打开门,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雨滴一滴滴落下,落在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沙坑,连声响都没听着,就被如饥似渴的沙漠吞咽干净。

    他撑起伞,在原地等她。

    了了小跑几步,躲入伞下。

    裴河宴带上门,刚走出塔檐笼罩的范围,雨珠便纷沓而至,砸落在伞面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了了抬头看去。

    暗橘色的伞面上不断有雨滴砸落,再沿着伞骨滴落在地面上。

    她突发奇想,问小师父:“被我们挡住的土地现在会不会正在心里骂我们啊?”

    她微微靠近裴河宴,可又不敢贴得太近,很努力地保持着两人之间一拳头的距离,跟上他的脚步。

    裴河宴并未注意,他微倾伞面,尽量照顾着身旁的小不点:“为什么?”

    “因为难得下一场雨,我们却撑伞了啊。”了了看着地面说道。

    裴河宴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莞尔。

    这样的童趣可能只属于还未长大的了了。

    ——两人走出去还没多远,远远的,了了就看到了披着蓑衣斗笠来接她回家的了致生。

    斗笠有些笨重,他走得很慢,远看像是一只步履蹒跚的大熊,七摇八晃的,憨厚又笨拙。

    可了了却格外兴奋,她连和裴河宴要保持一拳头距离的事都忘了,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子,边指着越走越近的了致生,边惊喜摇晃:“老了来接我了!”

    裴河宴看了眼被她紧紧攥住的袖子,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兴奋:“有这么开心?”

    “当然啊。”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喜欢下雨天有人来接我。”

    被风吹偏的雨丝斜落在她的额头,她下意识眨了下眼,似乎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滑稽,她抿着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下雨天有家长接的小朋友都很幸福。”

    就比如现在,了致生拿着伞,是特意来接她回家的。

    无论是出于担心她被雨淋到,还是他作为父亲,他有责任有义务要在恶劣天气下接女儿回家,此刻,接了了都是他唯一的目的。

    她就是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出发点是“只因为她”的感觉。

    ——了致生牵着了了慢慢往回走时,明显能感觉到了了今天的心情很好。

    她哼着有些不着调的歌,丝毫没有被这扰人的大雨影响情绪。

    “今天学到什么了,这么开心?”了致生把了了头顶上的雨伞扶了扶,倾斜的伞面让她的半张脸都被雨水打湿了。

    “学到什么”和“开心”在了了这,从来不是因果关系。

    她想了想,才说:“小师父今天给我讲了大雍王朝的拂宴法师,但我开心不止是因为听了故事,主要是你来接我,让我很高兴。”说完,她怕自己没有解释明白,目光灼灼地看着老了,疯狂暗示。

    好在,了致生听懂了,并且有些意外:“我来接你不是我应该做的吗?况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接你啊。”之前也没见她这么开心。

    想来想去,了致生还是觉得问题出在裴河宴身上。毕竟,了了对裴河宴那小子的殷勤,他这个老父亲可都看在眼里。

    了了不知道了致生心里那点小九九,很认真地回答他:“不一样。”

    她把刚才对着小师父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给了致生听,然后又问他:“爸爸,你会因为我对爱还分等级和条件而觉得我是白眼狼吗?”

    “不会。”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说法。

    今天的了了格外鲜活,了致生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心门打开了一条缝,她不仅在接纳他,还将以前严严实实捂在房间里的阳光分出来一些,照耀在了他的身上。

    感觉到温暖的同时,了致生捏了捏了了的手心,问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妈经常这么说我。”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明显到连了致生都察觉了。但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要向了致生告状的意思。

    等假期结束,她还是要回到京栖,回到连吟枝的身边去吃那些本没必要吃的苦。听她的斥骂和贬低,以及接收她对了致生所有的不满和厌恶。

    她挣扎不了一点,也无力改变现状。就跟她知道,她和了致生说这些也完全无济于事一样,只会影响他对留在这里的判断而已。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她觉得了致生是爱她的,心疼她的前提下。如果老了真的如连吟枝所说的那样,没有责任心,且自私自利,他压根不会为了任何人反思自省。

    “她经常说你是白眼狼?”了致生脸色微变,如凝固在画布上的肖像,棱角分明。

    了了先抬头看了他一眼,雨幕中,了致生半张脸都隐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她想了想,点了点头:“她很不喜欢我。”

    他想起前几夜和连吟枝在电话里发生的争吵,她气急之下,曾说出一句“你赶紧带着你的小畜生给我滚”。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觉得这句话有如此锋利,像直奔着他气管而来的匕首,只为了割断他,杀死他。

    了致生牵住了了的那只手,用力地握了握。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在反复的煎熬与辗转中,郑重地问了了:“如果以后,你都跟着爸爸生活,你愿不愿意?”

    雨声滂沱。

    沙漠像是流动了起来,有雨滴落在她的鞋面上,溅起细细的水花沾湿了了了的脚踝。

    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你们要离婚吗?”她往后歪了下雨伞,从伞面下抬起头来看着了致生,问出了在她心头盘亘了很久很久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