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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兴嘉十年,腊月二十九,定西王府。

    “王爷,您看这次帮您找的几人……”

    眉目间满是戾气的裴向云坐在桌后,一声不吭。

    跪在桌前的几人闻言具是一直低着头,生怕自己成为这尊阎王的泄愤对象。

    “中间那个,你抬起头来。”

    裴向云的声音冷冷响起,吓得中间跪着的那青年战战兢兢抬起头,一双眼中满是故作镇定的惊惧。

    “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似乎是被肯定了一样,站在一旁的老奴放下半颗心来。

    “剩下的带出去吧。”

    似乎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合心意的,裴向云今日格外温和,挥手便让老奴将剩下的人打发了。

    屋中只剩那被选中的青年和裴向云。

    青年咽了口唾沫,膝盖在石砖上跪得生疼。

    他对眼前这男人早有耳闻。

    早年大燕还未亡国时,他在陇西做了个副将。后来不知为何投敌叛变,将陇西军情拱手送了乌斯王,于是乌斯军长驱直入,一举攻下大燕半壁江山。

    再然后,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自己老师,又亲手杀了他。

    他忍不住抬头,悄悄瞥了裴向云一眼。

    “你在看什么?”裴向云忽然开口,“坐这儿来。”

    青年定了定神,乖巧地起身坐去他身边。

    裴向云摩挲着桌上的棋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草民江书辞。”

    “姓江……姓江好啊。”

    裴向云似乎笑了下,给他倒了杯热茶:“会下棋么?”

    名叫江书辞的青年愣了下,有些紧张道:“不,不会。”

    “不会就对了。”

    裴向云轻轻将棋子掷进棋篓中,声音罕见地多了几分温柔:“他能书善画,过年时在营里用胡琴弹首曲子,便惹得好几个毛头小子天天在他身后转,可却偏生不会下棋,每次都能被姓张的老东西杀个落花流水,一被杀棋脸就垮下来,特别可爱。”

    江书辞胆战心惊地听着眼前的人追忆似水流年,只能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以表自己还在听的尊重。

    “后来我故意求他教我下棋,就为了换来他愠怒时的几句「混账」和「蠢货」。”裴向云抿了一口茶,顺手将一张毯子丢在江书辞身上,“打小就愿意惹他生气,我是不是挺讨人厌的?”

    “王,王爷这是年少淘气,怎么会讨厌?”

    江书辞磕巴了半天,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决定顺着马屁给人拍高兴了。

    裴向云拿着茶杯的动作顿了下,而后继续道:“若他有你一半会说话,我们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江书辞听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姓阎王大概在说自己的某段苦情史。

    于是他似懂非懂,大着胆子道:“所以草民认为,若两人相爱,定,定然要将误会说开。”

    裴向云轻笑一声:“相爱?我们并不相爱。”

    江书辞彻底懵了:“那,那是……”

    “我恨他,他也恨我。他与我父母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毁掉他原本的人生,我们……本就殊途。”

    “但殊途又怎样呢?”裴向云不知在说给谁听,“我当时想着殊途便殊途,就算天王老子来要人,我也能一匹马一把枪杀去九重天上将人抢回来。”

    或许是他讲的故事实在太离谱,离谱到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江书辞居然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茶杯在骨瓷小碟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屋中十分清楚。

    “别人要带他走,我都能拦得下……”裴向云轻声道,“可他是自己要走的,偏生他自己走了我拦不住,我能怎么办?”

    江书辞叹息一声,忽然觉得这位定西王很可怜。

    荣华富贵都有了,唯独最在意的人守不住。

    “没关系,想走的人拦不住,想回来的人自然就……”

    “你说,一个国亡了,幸存的臣子去辅佐新王,这有错吗?”

    江书辞愣了一下,连忙道:“草民认为,良禽择木而栖,王爷的看法没有问题。”

    裴向云沉默了很久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着,江书辞甚至可以听见屋檐雪化往下滴水的声音。

    最后,裴向云道:“所以你不是他。”

    “今天是他走的日子,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若是吓到你了,抱歉……”裴向云捂着唇,闷咳了几声,而后面不改色地拭去唇角的血,“看见你的眼睛,我还以为他回来找我了。”

    “但怎么可能呢?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先低头的。”

    先前那老奴轻声道:“王爷身体不适,您就先……”

    江书辞惯会察言观色:“草民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拜见王爷。”

    裴向云静静地坐在桌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默默地看着江书辞出去的背影,直到被纷纷扬扬的大雪遮住。

    身边的佣人们退下,只剩老奴一人。

    “王爷,天冷了……”老奴将茶递给裴向云,“喝点茶暖暖身子。”

    裴向云这才回过神来,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忽然道:“这些日子总觉得身子愈发难受,本王是不是……要不行了?”

    老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道:“王爷天人之姿,齐人之福,怎能在壮年时说这样的话?怕只是普通伤寒,过几日雪不下便好了。”

    裴向云捂着嘴轻咳两声:“能死了也挺好,左右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也不像是活着。”

    他说完后顿了下,又轻声道:“更何况若是活得太久,他在那边忘了本王,该如何是好?”

    老奴低声问道:“王爷说的可是江大人?”

    “这世间还记得他的怕是只剩一个我了。”

    裴向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慢慢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一片片落下的雪:“若本王也走了,还有谁记得他?”

    “王爷……”

    裴向云回眸:“这么多年本王一直在想师父他为什么要以身殉国,可本王想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啊。”

    老奴一时语塞:“奴也并不懂得。”

    “本王想不明白,活着难道不好吗?他怎么就忍心丢下本王一个人走了,锦衣玉食,香帐软榻的日子不比在陇西吃沙好得多,可为什么他不要?他凭什么不要?”

    裴向云说着说着,眸子中泛起血丝,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微微颤着。

    “过了今天,就整整十年了。”

    “他抛下我先走了十年,还要我好好活着。甚至吝啬于来我梦中,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

    除夕夜前的晚上,城内灯火通明。

    裴向云气喘吁吁地踩着雪爬上一座小山,慢慢走到一株树下。

    燕都的位置并不好,每年花开得晚,谢得早,养不活桃树这种娇贵的花。

    可在江懿走后的第二年,裴向云却偶然在这处小山上发现了几棵相依为命似的桃树,连忙差人将江懿的棺椁迁了过来,葬在树下。

    十年前的那个大年三十,裴向云第一次与皇兄发生争执,直接拒绝了他北上讨伐京州的旨令。

    乌斯君上气极,夺了他的兵权,又为堵世人的悠悠众口给他封了个「定西王」的闲职,其寓意是平定了陇西的王。

    他带着这个颇具嘲讽意味的封号跪在江懿灵堂里不吃不喝五天,直到因为饥寒昏倒被人扶了出去。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刚从乌斯逃出来的那个雪夜,一样的饥寒交迫,却不会有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出现,将他抱回帐中好生照顾。

    江懿下葬那日是燕都罕见的大雪天,府邸内外一片寂静,人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触了裴向云的霉头。

    他在棺椁前长跪不起,身旁负责丧葬的人低声道:“王爷,到时候了。”

    “再让我看他一眼……”他恳求道,“让我再看看他。”

    那送葬的人拗不过,只得叹息一声,带着人转身离开。

    长明灯幽幽地亮着,似乎菩萨慈悲怜悯的眼在静静地看着这八苦人间。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敢慢慢抬头去看那棺椁里躺着的人。

    在这儿跪了五天,他一天也没敢抬头。

    丧仪师傅很聪明地选了套高领的衣袍,恰巧遮住了尸身脖颈上那处骇人的血窟窿。

    裴向云下意识地垂下眼,不敢再看他一眼。

    可若是现在不看,这辈子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人的面容与往昔的昳丽没有差别,就好像在某个闲适的午后困倦地睡了过去,神色不比待在府中那些日子阴郁,反而多了几分轻松,似乎那个至死都压在心头的担子终于卸了。

    裴向云沉默地看了他半晌,轻轻将他的手拢进掌心。带触到一片毫无生机的冰凉,他似乎这才真切地意识到——

    世间最爱自己的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裴向云咬着唇,胸腔中发出一道撕裂般的哀鸣,忍耐了许久的泪顺着脸颊控制不住地滚落,在那人的衣襟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他起身,在老师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

    唢呐声划破了雪幕,刺穿呼啸的北风,响彻了大街小巷。

    裴向云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目光一直失神地落在棺椁上,耳畔却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分明。

    江懿的东西在他自杀时已经被全烧了,待裴向云后悔却为时已晚。

    不然总不至于每次一想那人,便要穿过半个都城来山上和这块墓碑说话。

    他也不嫌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轻轻伸手抚过石碑上的雪:“师父,我又来看你了。”

    「吾师江懿之墓」六个字伶仃立在碑上,像那人颀长的身形。

    裴向云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摞纸,拎出其中一张,擦燃打火石后将其点燃。

    写满了字的纸在空中慢慢烧成一片灰烬,飘落在雪地上,又被风卷走。

    “今年我又去了襄州,还是想看桃花,却没选对日子,连着下了三天雨。”

    “每次我去襄州的日子都不对,不是桃花没开便是已经谢了,要么就是天气很差,花瓣被打落掉进水里,什么也看不到……”

    他将头抵在石碑上,似乎在说着悄悄话,“师父,你说是不是桃花也生气了不愿来见我?当年皇兄一把火将襄州烧了个一干二净,其实我心里是有些难受的。”

    “但我不知为何难受。”

    他说着,又拎出第二张纸,擦亮火石烧掉。

    “这是今年写给你的信,我拿不稳笔了,字太难看,师父你多担待。下辈子要是遇见了,你再教我写字,我肯定听话。”

    胸口忽地一闷,裴向云只觉得喉咙里痒痒的,接着便是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溢出。

    他慌忙向后挪了挪,生怕自己的血脏了江懿墓前的一草一树,甚至一粒沙土。

    前些年还只是偶发的头疼和心悸,等到今年他便已经开始时不时地胸闷和吐血了。

    所以自己果然是要死了,对么?

    想到这儿,裴向云忽然有些欣喜。

    这人间没有江懿,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待口鼻的血被擦干,他又挪了回去,静静地依偎着江懿的墓碑,看向山下的万家灯火。

    江懿走了十年,他一个晚上也没安眠过,更多都是睁着一双眼睛看向漆黑的夜色,直到快清晨才闭上眼睡一会儿。

    可现在靠着那人的墓碑,却无端又像是回到了年少住在陇西军营的时候。

    陇西的冬天冷得很,风不讲情面地吹得人头疼,一到晚上他便钻进江懿的帐中,非要师父抱着自己睡。

    江懿虽然面上总是嫌弃和不悦,最后却依旧将他搂在怀中,不舍得将他赶出去。

    裴向云的口鼻又开始流血,这次的血比刚刚还要多。

    他有意不让自己的血脏了江懿的碑,可身子却乏力得很,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师父啊……”裴向云的唇贴在石碑上,“我好想你。”

    “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他慢慢合上眼,唇边却多了一抹笑,似乎回到了记忆中某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陇西军营外,是打马而过互相追逐的少年们。

    江懿那日兴致好,以朱砂起笔,在宣纸上画了半面灼灼的桃花。

    尚显青涩的裴向云练完枪回来,带着一身的汗便向他身上扑,愣是扑得他手上一抖,让那片完美的桃花中多了抹败笔的黑。

    江懿登时脸色冷了下来:“你要干什么?有没有规矩?”

    裴向云不知他在气什么,只懵懂地抬头,看着自家师父蹙起的眉,伸手抚了抚:“师父为何生气?”

    江懿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来:“站在那儿别动。”

    裴向云不知他要做什么,乖乖地站在桌前不远处,看着师父换了支笔,沿着那条黑线勾勒出一个人像来。

    那是个眉眼俊逸的少年郎,背着一杆银枪,身着轻甲,在桃花中回眸。

    不知那少年看向的是谁,眼中含着无限的柔情。

    “师父,你为何喜欢桃花?”

    “因为我家在襄州,每年春天便是桃花开的季节。”

    裴向云当即心中不满起来:“那大燕的狗皇帝还让你来陇西,陇西是不是离襄州很远?他是不是故意为难你?”

    说完,他忍不住又插嘴道:“师父你不要再给那个狗皇帝当差了,你随我走,我们去襄州住着,每年都能看见桃花。”

    江懿瞥了他一眼:“谨言慎行,小孩子懂什么懂。”

    裴向云挺了挺胸脯,有些不高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师父。”

    “嗯嗯嗯,好好好,你不是。”

    江懿敷衍地应着他,勾完了最后一笔。

    “师父你离襄州这么远,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想家?”

    “想也是想的,不过……”

    江懿将笔晾在笔架上:“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有在乎的人与物事,便也不是那么的想。”

    “什么意思?”

    “长大你就懂了。”

    “那师父为何要在桃花里画个徒儿?”裴向云看着那画中人与自己七八分相像的面容,心中莫名欢喜,“徒儿还从未去过襄州呢。”

    江懿看着他像条摇着尾巴讨赏的小狗,垂下眼,敛去眸中的温柔,并未说话。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只是觉得,若有机会带裴向云回襄州,英俊的少年站在桃花中,定然好看得很。

    只不过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两人谁也没有等到襄州桃花再开的那天。

    ……

    人死如灯灭。

    关于年少的梦和梦里的桃花慢慢被风化吹散,消失在兴嘉十年的大雪纷飞中。

    裴向云靠在石碑上,眉眼安详,就像是做了一场好梦。

    梦中或许有陇西,或许有襄州的桃花,或许有四月天少年打马而过,赏尽芬芳。

    大雪被子似的盖在裴向云身上,渐渐将他整个人严实地藏在了下面,鼓成了一个雪包。

    一只金色的小虫在雪包上钻出一个小洞,抖了抖翅膀,向灯火辉煌的皇宫飞去。

    城中蓦地腾起一簇烟花,在夜幕中炸开。

    兴嘉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也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那时少年也眉眼带笑,未曾变成如今这般可憎模样。

    今天双更,谢谢支持(鞠躬);

    周五六正常更新,周日上夹子所以更新挪到十一点(虽然可能根本没人在乎吧喂),评论可能不会及时回复,依然爱你们啵啵啵;

    推推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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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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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自己穿书了,却并不了解剧情,一睁眼,便看见那神似暗恋对象的小漂亮红着一双眼站在自己面前;

    小漂亮楚楚可怜:“陆哥,你别再欺负我了好不好呀?”

    陆岳明笑了下,将手环过他的腰,直接认错:“你别哭,我错了。”

    他一双含情眼里满是温柔,当着主角受的面将程夜白半长的发丝别在耳后;

    程夜白:QAQ放开我,这炮灰剧本不对劲啊!

    第26章

    双指间的黑子落下时,窗外那片暗红色的花随着一阵阴风摇了摇,发出「簌簌」的声响。

    江懿托腮看过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那片血红的花海中走了过来,手杖在地砖上敲敲打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今日有个鬼在桥上闹事……”一道温润儒雅的声音响起,“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上某个人去没去投胎,投去了哪里,要和那人投去同一个地方,不同意就赖着不喝汤。我一瞧,嘿,这事有意思。”

    江懿「嗯」了一声,注意力再度回到了面前的残局上:“谢七爷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七爷在他对面坐下:“那疯子是你的旧相识。”

    “我的旧相识该死的早就死完了,还剩——”

    江懿忽地噤了声,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声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裴向云吗?”

    谢七爷洋里洋气地耸了耸肩:“我们有规矩的,非常保护个鬼隐私,点到为止,剩下的你自己悟去吧。”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这回是真的无法再假装不感兴趣了。

    十年前他自刎而死,原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会化为天地间的一缕青烟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再一睁眼便来到了一座桥上。

    面前还排着一行长队,排队的人皆面色青白,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点伤,更有甚者直接缺胳膊少腿,显得格外骇人。

    而脑海中被封存的陌生记忆也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亦或是说,他是他,而「江懿」则是一本书中与自己同名的角色。

    这是本古代权谋小说,主角正是他那逆徒。

    若按照原本的剧情,自己将裴向云捡回去养大,而后被长大的狼崽反咬一口,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裴向云杀了他,又在皇兄的针对下隐忍三年,最后起兵造反夺取了皇位,终成一代枭雄。

    应当是个大男主的升级爽文。

    自己这师父本该动辄打骂欺侮他,从未给他过好脸色,因此被裴向云一直记恨着,成为他手刃的第一个炮灰。

    可江懿因为不清楚剧情,愣是让这个偏执病态的主角对自己的感情一路长歪,最后变成了那种扭曲的爱情。

    回忆完整个故事,江懿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条长队慢慢向前移动着,轮到江懿的时候,孟婆伸手顺着簿上的名字点下去,轻轻道:“奇怪……”

    江懿几乎瞬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这个特殊的情况,生死簿上怕是没有自己的名字。

    孟婆连着看了好几遍,到底还是没找着他的名字,无奈之下只能喊来了那日当差的白无常。

    也就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谢七爷谢必安。

    江懿原本以为黑白无常这种鬼神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亲眼见到。

    谢必安面色苍白,鼻梁上架着副黑色的小圆眼镜,随身带着一只深蓝色的手杖。

    他接过孟婆的簿子翻看了两眼,忽地笑了下:“在下记得你。”

    江懿第一次与阴差聊天,心中忐忑不安得很。

    “走吧,借一步说话。”

    谢必安手杖在地上轻敲,带着他来到了这处别院。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江懿轻声问道,“我又为何不能投胎?”

    谢必安给他斟了杯茶。

    那茶汤是深黄色的,没有半分热气,杯壁冰冷,江懿的指尖刚触上去便倏地缩了回来。

    “你还有之前的记忆吗?”谢必安问。

    江懿回忆起那些如潮水般涌进脑海的记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原本是个历史教授,出车祸后机缘巧合下……穿进了一本书里?”

    “所以你现在处于这二者之间。”

    谢必安伸出两手比划道:“这边是你在现世的躯体,这边是你在书中世界的躯体,而你的灵魂因为巨大的念力被留在了两者之间,也便无法在孟婆的簿子上写下名字。”

    “巨大的念力?”

    “爱人的执念,家人的悲恸,亦或是仇敌的憎恨,都有可能……”谢必安说,“你想想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江懿苦笑了下,伸手抚过自己脖颈上那处创口:“您看着像什么?”

    谢必安有些惋惜地「啧」了一声,尾指抵着眼角:“倒是可惜了这么个美人。”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既然是书中的世界,我又为何会到这里来?书中的东西,不都是虚构的吗?”

    谢必安笑了下:“万物有灵。一本书在被倾注心血写出来的时候,那些人物便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于是自行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平行世界有很多,但我们地府仅此一个,所以才包罗万象,这解释你可还满意?”

    江懿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到现世。”

    “你要回现世怕是没那么容易。”

    谢必安伸出一指,在半空中虚点了一下,一张光幕徐徐浮现在他眼前。

    那张光幕堪称一副炼狱图。

    那些不知是鬼是人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身下是沸腾的油锅或熊熊的火焰。光幕没有声音,但他们的哭嚎似乎刺穿了面前的荧幕,震耳欲聋。

    江懿蹙眉:“这是……”

    “这是枉死鬼。”

    谢必安挥了挥手,光幕化为碎片消失不见:“都是从你们那个世界来的,把桥挤得水泄不通,喊冤的声音自忘川河这头传到那头。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多枉死鬼,数次镇压都没办法,最后只能依着地府的规矩全赶进油锅了。”

    他说完,顿了下,语气中多了些深意:“冤魂的怨气太重了,江大人,这不好。这些杀孽皆是你那学生犯下的,而起因却和你的善念有关。善因换恶果,当真养了个白眼狼。”

    江懿眸色黯了下去,低声道:“怪我……”

    “也不能说怪你,但你若是不把你那学生解决掉,这百万冤魂的戾气便永远无法消散……”谢必安说,“咱们当鬼的都讲究个善恶因果,所以你得将被拨乱的世界扶回正轨。”

    这么说自己还得回去。

    江懿叹了口气:“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说不准。”

    谢七爷一双丹凤眼微弯,露出一个堪称不怀好意的笑:“至少得等你那位执念颇深的「仇人」也来地府报道之后。”

    于是江懿这一等便是十年。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会等很久。

    毕竟裴向云是皇亲国戚,就算是私生子,可到底身体里还流着一半乌斯人的血。而且依照原著来看,他当真是野心勃勃,甚至连亲皇兄都不放过。

    可江懿没料到自己居然只等了十年。

    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很长,可对于自己这在地府中的游魂来说,不过十来盘棋局的功夫,弹指一挥便过了。

    谢七爷坐在他对面唏嘘道:“这十年里,你那位学生的杀孽便从没断过,枉死鬼多的连油锅都要装不下了,当真是该被千刀万剐。”

    “确实该被千刀万剐……”江懿慢慢将棋子拢进手心,“若是我还在,第一个捅死他。”

    “稍安勿躁,江大人。”

    谢必安狭长的眼中闪过一道意味深长的光:“过一会儿你出了这门,沿着路一直向前便能看见回去的法阵,但在下还有些话想叮嘱。”

    “在下和一位老朋友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赌……”他说,“在下的同僚认为,那裴向云心中无半分善念,江大人这次回去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地府只能强行将你的灵魂一同扔进油锅里给那群枉死鬼泄愤,如此才可平息他们的怨气。”

    江懿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下:“那……你呢?”

    “在下一向觉得善意是世间最强大的武器,可以改变很多既定的命运……”谢必安说,“你那学生未必心中没有善念,只不过被其他东西一时蒙蔽了双眼罢了。你此次回去,或许会收获些别的东西。”

    他说完后给了江懿足够的时间思考,而后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也明白,你心里对那些枉死的人很过意不去。如今重生一次,便有机会避免不必要的生离死别,也同样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

    江懿低声道:“我懂……”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你的学生,赌约只是我和老朋友间的小情调……”谢必安说,“必要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决定他的生与死。”

    “必要的时候?”

    “也就是发现他失控的时候……”谢必安说,“这人身上是有点邪性在的,你要记得你能左右他的生死,一旦他杀戮的欲望再起,最好立刻取他性命。当然,如果他遇到危险你心软了,也可以救他一命。”

    “那为何不让我一开始便取他性命?”

    “一本书突然少了主角是会混乱的,甚至发生比现在这种情况还严重十倍的事……”谢必安说,“你可以采取些其他的方法,譬如让他从始至终都做个碌碌无为的懦夫,或者直接剥夺他习武的资格,更可以直接取代他,自己成为那个枭雄……很多很多选择,看你喜欢。”

    “我知道了。”

    江懿把棋盘上的棋子收拢进棋篓中:“谢谢你……”

    “不客气,在下也是为了地府的和平与安定。”

    谢必安靠在榻上,端起那杯一点热气都没有的茶水抿了一口:“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在下的同僚会从旁保护你,待回去你们便能见面了,别让在下太担心啊。”

    江懿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小屋外走去,忽地轻声道:“谢七爷,你可曾训过犬?”

    谢必安挑眉:“唔?”

    “拔掉他的牙,折断他的爪子,绝对不能过分溺爱与纵容,然后套上最结实的项圈……”江懿说,“让他疼,让他害怕,让他担心惩戒的皮鞭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只能心甘情愿做你的狗,再也不敢生出其他的心思。只要你够疯够不要命,再张狂的狗都能被驯得服服帖帖。”

    谢必安沉默:“嘶……”

    江懿回头,柔和了眉眼,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近日来在贵府宝地思考人生时悟出来的道理,这次便准备回去实践一下,谢七爷不必太担心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赤红的花海中,渐渐没了踪影。

    谢必安蜷起手指抵在下巴上,半晌才若有所思道:“这位倒也当真算得上一个妙人。”

    ——

    “少爷?”

    “少爷,今儿午休睡得太久了,是身子不爽利吗?”

    江懿蹙着眉,魇在梦里。

    眼前又是熟悉的烽火狼烟,敌人的铁骑践踏着故土。

    好友惨死,亲人流离,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磅礴宫殿被付之一炬,富饶江南家乡桃花成灰。

    最后一柄熟悉的银枪从远处风驰电掣而来,深深地刺入自己的喉间。

    “少爷!”

    江懿倏地从梦中惊醒,额上全是涔涔冷汗,唇色苍白,一双眼惊疑未定地打量着周遭的景物,下意识向喉间摸去,却并没有摸到想象中的创口。

    帐中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再远处便置了面造型考究的铜镜,是他从燕都带来的。

    而现在铜镜中却模糊地映出了他的样子。

    江懿眨眨眼,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没心思管自己到底憔悴成什么样子,后来又在地府滞留十年,周围来来往往的全是等着投胎的鬼,只在乎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大富大贵的人家,根本不在意自己这辈子死的时候是什么德行。

    镜中人肤色白皙,双目有神,脸颊和身子不似回忆中瘦削,表情中习惯性地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端的上「意气风发」四个字。

    与回忆中那个萧索凄凉的自己截然不同。

    他喘了两口气,却并未在胸腔中听见那催命般难听的「嗬嗬」声,甚至连经常随着呼吸而来的刺痛都一并消失了。

    地府和黄泉路,忘川河与白无常原来都不是梦,而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自己……果真重生回来了吗?

    江懿只顾怔怔地与镜中自己对视,忽略了一旁站着的人。

    那小厮模样的人一张小脸纠结半晌后,轻声道:“少爷,您是身子不爽利么?都怪阿川昨夜没及时在您看公文时给您用大氅披上,阿川真是罪该万……”

    江懿猛地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所见的却并非阿川现在的样子,而是另一番场景。

    娃娃脸的青年弯弓搭箭站在城楼上,三箭直取敌方将军首级。

    而城下一片火海,那火连烧了三天三夜,早已将富庶的田垄草地烧成一片灰烬。

    那三箭是他箭筒中最后的三支箭。

    三箭射完,敌军问道:“李佑川,你可愿降?”

    李佑川哈哈大笑,高声呼喊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说完,将身侧佩剑深深扎入自己的左胸,侧身从城墙上翻倒下去,栽入了熊熊火海之中,最后被人从残垣断壁中挖出来的也只剩一具焦黑的尸体,唯独腰上玉牌能知晓他姓甚名甚。

    玉牌上是江懿亲手纂刻的字,作为李佑川行冠礼时的贺礼。

    那面容可怖的焦尸与眼前尚算青涩的面容重叠了起来,让江懿下意识地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抚上了李佑川的脸颊。

    李佑川的脸瞬间红成了虾子,连说话都磕巴了:“江江江大人,少爷!您您您这是,这是要……”

    “阿川……”

    江懿唤了他名字。

    李佑川眨眨眼,「嗯」了一声:“我在……”

    紧接着两行泪便从江懿眼中落了下来。

    “少爷?”李佑川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帕子,却有些无从下手,“少爷您怎么了?是不是老爷又写信说教您了?老爷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实——”

    说到这儿他也卡壳了。

    李佑年记忆中的江懿即使年少,也从来都强大而坚定,从未见过他如此恸哭的样子,所以从来都是他家少爷安慰他,而不是自己安慰少爷。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江懿的落泪虽无声,却有一股巨大的哀痛由内而外地氤氲了出来。

    就像是死一般的哀痛。

    李佑川无端地心慌了下,轻声道:“少爷,您是不开心吗?”

    江懿吸了吸鼻子,总算稳住情绪,瓮声瓮气道:“没有……”

    “那您这是……”

    “无妨……”

    江懿长出一口气,缓缓向后靠在床板上:“如今是哪一年?”

    李佑川目光中的担忧加深了,伸手摸了摸江懿的额头。

    他实在是怀疑自家少爷害了风寒,不然怎么能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没病……”江懿道,“你尽管告诉我年份便是。”

    “今年是洪文六年……”李佑川只得答道,“少爷您要是哪里不舒服,我……”

    江懿轻笑了一声:“我没事,就是梦到了些不好的东西被魇住罢了,现在已经好了。”

    李佑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对了,你喊我做什么?”江懿不动声色地支开了话题。

    洪文六年,应该是自己中了状元后的第二年。那时他是初露头角的新科状元,朝廷时局动乱,江老先生怕他锋芒毕露,容易招人嫉恨。

    于是让他来陇西军营随军,说是磨炼性子,实则是为了规避风头。

    军营里的人没见过文化人,把他这个状元郎当宝贝供着,出什么事都要他拿主意。

    正在他回忆时,李佑川深深叹了口气:“少爷啊,咱军营里的猪跑了。”

    江懿愣了一下:“猪?”

    “就那头老母猪,前两天刚生了崽子,今早拐着两头小公猪私奔了。”

    李佑川娃娃脸上浮现出一丝一言难尽的神色:“您也知道陇西军营不比宁北,一个姑娘家都没有。那帮老爷们天天有事没事就围着猪圈转转,眼珠子都粘在那老母猪身上,今天一早起来,猪圈破了个大洞,全营的希望跑路了,刚刚哭倒好几个……”

    说着说着他声音小了下去,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帮人真是的,丢了老母猪和丢了媳妇一样。”

    江懿早已收拾好了悲伤,闻言瞥了他一眼:“谁教你在背后议论三军将士的?”

    李佑川闻言脸上一红,乖乖低下头认错:“我错了,请少爷责罚。”

    其实这事江懿是记得的,而且记得非常清楚。

    因为上辈子便因为这母猪跑了,他与几个新兵冒着风雪出去找,猪没找着,倒是捡着个快被雪埋了的小孩。

    那小孩就是裴向云。

    思及此处,江懿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

    丢了猪捡回来白眼狼,和赔了夫人又折兵有异曲同工之妙。

    养口猪都好过养他。

    纵然谢必安话里话外警告他不许对主角下死手,可天高皇帝远,他管得了自己做什么?

    自己确实不能明着下死手,可直接放着裴向云被雪埋了倒是能做得到。

    那就让他被雪埋了吧。

    命大就活着,倒霉了直接去投胎重新做人,全凭裴向云自己的造化,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管了。

    作者有话说:

    在民间故事里,白无常本名谢必安,尊称一声七爷。黑无常本名范无救,尊称一声八爷。

    七爷在地府摸鱼,八爷被支使去跟着江大人制裁狗子_(:з)∠)_

    第27章

    江懿这边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让裴向云自生自灭,那边李佑川还在念叨老母猪的事。

    上辈子他没少嫌弃李佑川话密嘴碎,可如今听久了也不烦,反而多了几分怀念。

    李佑川克制着停住了话头,有些难为情:“少爷,不知不觉我又说了这么多,你今天怎么不打断我啊?”

    “打断你做什么?”

    江懿慢慢站了起来,瞥了他一眼:“说的挺好的,继续说,我爱听。”

    可李佑川却如何不肯再继续了:“不说不说,马上该准备晚膳,我得去忙了。今晚十五爷要来,少爷你可记得?他昨日送了封信来,我还没来得及拿给您看。”

    这说的是当朝十五皇子陆绎风。

    江懿闻言「唔」了一声:“放我桌上,回来再看。”

    说完,他便穿好衣服,向着炊事班而去。

    今日陇西的阳光很好,罕见的万里无云,照得黄土地也金灿灿的。

    江懿将目光转向校场,那边正有一队轻骑在训练,嘹亮的口号声被陇西的风沙一卷,似乎能飘去河对岸的乌斯国中。

    可江懿看见的却是其他的画面。

    高挑的青年将碍事的长袖挽起,露出下面精瘦的小臂,惯于握纸笔的手修长白皙,正覆在另一只略小的手上,教他拿起长/枪。

    “我如今教你的招式需好好记着……”青年的声音稍显低沉成熟,褪去了青涩,“学枪术的使命便是守卫国土,义不容辞,你可知晓?”

    身前稍矮的少年眼中的新奇明晃晃的,朗声问道:“师父,为什么要守卫国土?不守卫可以吗?”

    “因为……”

    青年说了两个字,复又低下头:“算了,你还不懂。”

    江懿的眼眶有些干涩,眨了下眼,那画面便如烟般消散了。

    守卫国土,现在听起来是多么的可笑。

    他教那人拿起枪保护同袍,保护百姓,保护家国,可到头来那杆银枪终究是辜负了年少时所学,将血与仇恨带上了这片故土。

    江懿想,这未尝不是自己活该受的罪。

    如果当年自己放任裴向云冻死在腊月的雪里就好了。

    就不会再发生后面的事了。

    这辈子重来一遍,绝对不要重蹈覆辙,再被亲徒弟背叛一次了。

    他刚想到这儿,便听见一道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大人!”

    江懿回头,迅速敛起眼中的悲恸,微微行礼道:“张大帅……”

    陇西将军张戎哈哈一笑:“江大人,炊事班丢了三头猪正闹着呢,又劳烦你去照顾那群不安分的小崽子了。”

    江懿垂下眼,柔声道:“都还是孩子,闹腾点正常,回头我……”

    他刚想下意识地说回头自己带着几人去看看能不能将猪找回来,话到嘴边却忽然惊醒,立刻改口道:“回头我差阿川带着他们去周围看看能不能把猪找回来。”

    张戎不疑有他,点头应了,寒暄两句后便进了校场。

    江懿站在陇西的猎猎风沙中,双目微眯,一片雪花不知何时落在了他手上,紧接着便是纷纷扬扬的雪落了下来,方才还高悬的太阳也藏到了云层之后。

    陇西的天气一向难以预测,通常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暴雨倾盆。

    江懿面上闪过一丝冷意。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头也不回地向炊事班走去。

    陇西没有让新兵上战场的规矩。每年征上来的新兵先被丢到炊事班一年,跟着老兵操练,待到年终岁尾考核的时候再安排他们的去向。

    此刻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吵吵闹闹地围在一起,欺负他们的老实人班长。

    江懿站在他们身后轻咳了一声,闹腾的新兵们瞬间噤声,老老实实地靠边站成一排。

    他们刚来陇西的时候便听闻军中有个不得了的人物,登科状元,官至丞相,却自己要求来陇西随军,一来就是好几年。甚至连张大帅拿不准主意的事,都要来问问他的建议。

    “怎么回事?”江懿问炊事班的班长。

    班长是个年逾四十的老兵,叹了口气:“江大人,若只是猪丢了这样的小事,属下是断然不愿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只是……”

    他带着江懿走到猪圈前:“您看这处豁口,属下怎么看怎么觉得有蹊跷。”

    猪圈脏乱差,几头小猪哼哼着在泥水里打滚,旁边的食槽里还有没吃完的泔水。

    江懿蹙眉,慢慢蹲下身,仔细打量着猪圈的缺口。

    上辈子自己并没有关于来过炊事班的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在听说猪丢了后被什么人喊走了,等忙完后才点了两个士兵随自己一起冒着风雪出去,想要在猪没跑远的时候给找回来。

    “属下觉得猪怕是拱不出来这样的洞……”班长说,“您看这缺口,齐整得很,像是人用斧子劈开的。”

    江懿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看见了一处整齐的断裂。

    周围的断痕都参差不齐,唯独只有那一块过于平整。倒像是有人刻意想营造出牲畜破坏围栏的假象,却不小心留下了把柄。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猪圈周围的地面,有些遗憾地发现地上已经全是脚印,怕是查不出什么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江懿起身:“这处断痕确实很奇怪,但当务之急还是将猪找回来。说不准乌斯人什么时候便要开战,将士们不能吃不饱。”

    班长点头赞同道:“江大人所言极是,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去找猪,您……”

    江懿刚要开口说话,身后却忽地响起一道声音:“阿懿,原来你在这儿,可真让我好找。”

    他的身子骤然一僵,垂在身侧的手倏地蜷曲起来。

    这声音他熟得很。

    而他也曾亲眼看着这声音的主人上辈子被杀于街口,身首异处。

    江懿不动声色地调整好情绪,转过头:“关……雁归。”

    关雁归没了上辈子关在天牢中的憔悴阴郁,俨然有着少年人独特的意气风发,面上带着笑走到他身边,十分自然地伸手搭在他肩上:“阿懿,方才我听阿川说你午睡醒了,连忙去找你,不想却扑了个空。”

    “你找我做什么?”

    江懿微微蹙眉,想将他的手躲开,又意识到那样显得很突兀,只能暂时忽略掉不适。

    关雁归对炊事班的班长点了点头,老班长十分善解人意,连忙道:“江大人放心,属下定然会让最靠得住的兵去把猪找回来,您就不用操心这档子事了。”

    江懿刚「嗯」了一声,便被关雁归向外推去。

    “你做什么?”他说,“什么事这么着急?”

    关雁归压低声音:“今早我的探子回来告诉我,乌斯人在边境又有异动,我想着晚上我带一队轻骑去,把那些个宵小给一锅端了。”

    江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便是个校尉,来与我说什么?”

    “我怕张老将军不准……”关雁归笑了下,“他老人家你也知道,保守得很,怕是又要研究地形又要布置战术,等研究完乌斯人早跑了。”

    “那我也不准……”江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亲自带人去,你就歇着吧。”

    关雁归唇边的笑僵住了。

    他慢慢将手从江懿肩上拿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江懿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眯着眼看向校场的方向:“我只是觉得他们这个时候出现很蹊跷,想亲自去看看。”

    “有什么蹊跷的?”关雁归说,“乌斯人一向如此,往日他们不也经常让小队来骚扰吗?”

    江懿看了他半晌,忽地轻笑:“平素没注意,你倒是对这种事相当积极。”

    关雁归「啧」了一声,摆摆手:“什么积极不积极,报到我这儿的能不管吗?算了,你要是想去便去,千万别出事,不然张老爷子能把我脑袋揪下来,我先走了。”

    江懿静默了半晌,忽然道:“关雁归……”

    关雁归闻声抬眸看他:“嗯?”

    “算了,没什么……”他说,“你回去好好休息,等我消息,不会抢你功劳。”

    “江子明啊。”

    关雁归拧起眉,神情相当不解:“你今天很奇怪,到底怎么了?睡午觉把三魂七魄睡丢了?”

    “没有……”江懿笑了下,“想什么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回避掉彼此的目光,在校场外分开。江懿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将上辈子关于关雁归的回忆整理出来,一点一滴地慢慢剖析,比较着每件事之间被自己所错过的细节。

    虽说上辈子关雁归被斩了首,可从始至终都是被黑布套着头,未曾露过脸,现在想来也并不能证明死的就是关雁归。

    江懿知道自己这种风声鹤唳的想法不对,甚至怀疑别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却仍很难相信身边的人。

    毕竟上辈子自己便是被身边最亲近的人骗了。

    他正准备收拾一下东西去跟陇西轻骑汇合,脑海中忽地响起一道有些冷硬的声音:“江大人,范某刚忙完地府事务到任,没有听清你们说的话。你方才说,晚上要去哪里?”

    作者有话说:

    江老师的狼人杀开始了

    第28章

    江懿被这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是……”

    “范无救……”

    说话人的样子慢慢在他脑海中显现了出来。

    范无救与他那位朋友不同。谢必安的唇边惯带着抹不怀好意的笑,而范八爷却实打实的满脸都写着「耿直」二字。

    此刻他心情似乎不是特别美妙,冷哼了一声:“你为什么不走剧情?”

    江懿愣了下,这才明白为何这位爷现在才说话。

    原来是因为自己没走既定的剧情。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他说,“你不必担心。”

    范无救拧着眉,有些不悦:“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江懿谦和有礼答道:“必不会给您添麻烦。”

    范无救没再说话,不知是依旧残存于他的识海中还是忙去了。

    江懿十分理解他的担忧,但他却不是很在乎不走剧情会发生什么事。

    毕竟严格来说自己并没有直接对裴向云直接下杀手,所以范无救根本抓不住他的把柄,就算抓住了也管不着。

    ——

    陇西的轻骑训练有素,与战马一同身着银色轻甲,尤其在陇西的风雪或黄沙漫天的掩护中更如鬼魅般,能神不知鬼不觉切入敌方后侧,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这队轻骑身手矫健,也并非等闲之辈,都是从每一年新兵中精挑细选出来最拔尖的那批人,全军营里向来服气的只有张老将军和一个关雁归。

    这会儿他们见来人并非先前约好的关雁归,而是那个从未被放在眼中过的少年丞相,这些人虽然嘴上没说话,可心中到底是有些不乐意的。

    一个年岁稍小的兵沉不住气,小声道:“关校尉呢?关校尉为何不来?”

    这文人看上去是个赏心悦目的柔弱美人,真打起仗来怕要立刻变成累赘。

    他旁边的老兵闻言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掌,示意他有些话不能乱讲。

    可江懿却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意思,温声细语道:“关校尉临时有事,让我替他去清剿匪患。”

    他其实不太在乎这群人到底如何瞧不起自己,也不打算辩驳。

    陇西不比燕都。

    燕都那帮文人用嘴皮子打仗,靠心眼和算计将自己不对付的人拉下台。

    而陇西看似平静,却危机四伏,不知何时便要上阵杀敌,于是更看重以实力让他人彻底服气。

    眼下大抵是戌时三刻的光景,周遭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唯余一片纷纷扬扬的大雪,让地面的积雪越来越厚,甚至连马匹也寸步难行。

    来之前江懿与轻骑的队长研究了清早探子送来的那幅地形图,带着人慢慢从侧翼绕过来将可能藏着人的高地围住,等了半晌却并未听见任何声响。

    轻骑队长与江懿藏在一处天然风化成的石堆后,小声道:“不会是出了岔子吧?”

    江懿也疑心是情报有问题,正要开口,忽地伸手按住轻骑队长的头:“趴下……”

    那队长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一头雾水地将头低下。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地面时,才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一道火光从前方不远处掠过,而后倏地消失,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随着风传来。

    “不是说好了在这儿会面么?怎的这个点了还没来?”

    “这谁知道?但消息准没错,再等一会儿,等等再说。”

    这几人说的并非汉话,而是乌斯话。江懿虽然听得懂,但他们的声音很低,语速又极快,还是漏掉了不少信息。

    可唯一清楚明了的事便是对方似乎在这儿约了人见面,而约的人放了鸽子,到现在也没来。

    “江大人……”轻骑队长问道,“按照原计划行事吗?”

    江懿侧耳听着随风而来的声音,判断着敌方的人数,面色冷峻。

    周遭冰封似的寒冷,可他心口却仍热着一捧血,灼得他身上前世曾受过伤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他似乎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缓缓点了点头。

    厮杀的声音骤然响起,划破看似宁静的夜幕。

    大燕的轻骑从掩体后急掠而出,身上银色的轻铠似与雪色融为一体,仅能看见一闪而过的亮光。

    乌斯人并未想到会有燕兵在此处埋伏,原本还在背风处烤着火,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有好几个人身首异处了。

    赤红的血溅在雪地上,慢慢氤氲开一片殷红。

    江懿手中提着长刀,侧仰躲过一个乌斯人的剑锋,反手便将长刀狠狠刺入他的背心。

    那乌斯人惨叫一声,从马上翻滚在地上。一串血珠溅在江懿脸颊上,他却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眸中满是杀意与狠戾,径直将另一个乌斯人手中的武器挑飞,继而瞬息间又取了他性命。

    火光与惨叫声缭绕在一起,为今夜平添几分血色。

    江懿数不清杀了几个人,胸口因为剧烈运动而上下起伏着,口中呼出阵阵白气。他抬腿踹在脚下乌斯人的心口,轻声道:“要和你们联络的人是谁?”

    这乌斯人便是先前出来放风说话的两人其中之一,从未想到会撞上这么多燕兵,当即吓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地目光乱瞟。

    江懿瞧着他这幅样子,勾起唇角冷笑一声,手中的长刀一转,慢慢刺入他的小腹。

    这宛如凌迟一样的酷刑让他痛叫出声,那声音极其惨烈,引得周围的轻骑纷纷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紧接着他们便见那看上去柔弱可欺的文人踩着高壮的乌斯士兵,慢慢把长刀推入他的小腹。

    未熄灭的火堆闪烁着亮光,偶有一丝照亮他的侧脸,让人惊觉他居然是在笑的。

    而在那乌斯人眼中,面前的人却好似一个容貌昳丽的厉鬼,带着一身戾气从地狱爬出来找自己索命。

    他疼得面容扭曲,过了半晌后才断断续续用汉话道:“我……我们只是路……过……”

    江懿挑眉,手按着长刀的刀柄,毫无怜悯之意地翻转了下刀身,动动唇吐出两个字:“撒谎……”

    刀身在人的身体中搅动了一下,让那乌斯人的面色又白了三分。

    可他却始终坚持他们仅仅是路过,并无偷袭陇西军营的意思,咬死不承认要见的人到底是谁。

    料想便是在扯谎的。

    这处高地离陇西军营不过二里地远,是每次两国关系恶化的警戒时期站岗放哨的绝佳地点。

    如何想也不会有乌斯人特意从两国敏感之处经过,还口口声声说是「无意路过」。

    江懿瞥了眼将其他乌斯人料理好的轻骑兵,脚依旧踩着乌斯人的心口,慢慢将刀抽了出来:“留个活口带回去,等我亲自审他。”

    几个骑兵原本路上还有些轻视这年纪轻轻的当朝丞相,如今却大气不敢出一声,默默地将那乌斯人双手后扣绑了起来。

    江懿垂下眼,把刀身在雪上擦拭干净,正欲转身,却见刀身被火光照亮的地方倏地暗了下。

    耳畔掠过一道声音诡异的轻响,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要转身,却被人扑倒在了雪地中。

    来者的身子瘦弱,肋骨硌得人生疼,可怀抱却相当炽热,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与雪地间那片小小的空隙中,压得江懿有些喘不过气来。

    滚烫的鼻息喷吐在他颈侧,随之而来是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在他的后背上。

    一支羽箭蓦地扎进江懿脸侧的雪地中,尾端的雀翎仍在寒风中微微震动着。

    覆在他身上的那人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力气狠狠地抱了他一下,继而骤然腾身而起,猛兽一样向身后扑去。

    轻骑队长离这边有点远,看见变故后连忙跑了过来,心惊胆战地问道:“江,江大人,您没事吧?”

    江懿摇了摇头,目光阴晴不定地看向不远处打作一团的两道黑影。

    其中一人骨架很大却十分瘦削,伶仃在另一人面前,看上去显得有点瘦小。而另一人身材高壮,显然是个乌斯人。

    怕是方才的漏网之鱼,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妄图给江懿致命一击。

    但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搅局的。

    两人厮打着滚到火堆边,那瘦削的人影忽然暴起,狠狠地将手中的东西捅进了高壮的人身上。

    一道鲜血「噗」地喷涌而出,落在火苗上,倏地化作一片蒸腾而起的白烟。

    他似乎生怕那乌斯人死得不够透,又怀着深仇大恨那般拿着手上的锐器狠狠地扎了几下,直至乌斯人彻底没了生息为止。

    火堆「噼里啪啦」地烧着,那瘦削的人影似乎耗了不少力气,缓缓放下手中的断刀,手脚并用慢慢爬到江懿身前,在泥泞的雪地上留下一路血痕。

    江懿咬着牙垂下眼,静静地端详那张沾了血污的熟悉的脸。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分明选择了另一条路,分明下定决定这辈子不要再与裴向云相见,却偏生在这里又遇见了他。

    轻骑队长低声道:“江大人,这……”

    江懿微微阖眼,将那些扰乱心神的杂念摒除,再次睁眼时眸中已然没有半分柔情。

    他猛地将长刀抽出,径直向裴向云的脖颈砍去。

    作者有话说:

    江懿:阴魂不散啊狗东西(咬牙切齿);

    狗子:师父QAQ;

    江老师这人能处,说不管他是真不想管;

    之前那个现耽hzc为了不引起纠纷暂时不能开辽,临时换了个,也是被之前的一些事闹得草木皆兵了(虽然朋友们都说没什么问题但我还是害怕)orz我真的真的真的好难过好痛苦,emo了一个晚上,我的白月光梗呜呜呜T T;

    明天夹子更新就挪到十一点之后辣(挥挥)

    第29章

    江懿出刀的速度很快,可在即将碰到裴向云脖颈的一瞬间,刀身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力微微弹开,狠狠落在了那人肩上。

    一道声音自脑海中响起:“江大人,不要坏了规矩。”

    江懿的双目泛着红,在识海中与范无救争辩:“为什么我选了别的路,我还是要与他见面?”

    “世间发生的一切都讲究因果……”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向因果要因果,这又是什么道理?”

    “但我并不想看他活着。”

    范无救沉默半晌后继续道:“可规矩就是规矩,江大人,你可以打骂折辱他,却不能亲自下杀手,你可明白?这是要遭天谴的。”

    那道身影慢慢从识海中消失,江懿回过神来,看见少年捂着肩倒在雪地上。那道伤口很深,可他却一声疼也没叫,深邃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轻骑队长没料到江懿会突然出手:“江大人,方才这孩子救了你,你为何……”

    江懿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刀入鞘,毫不留情地转身道:“回去吧……”

    “那这孩子怎么办?”轻骑队长看了眼依旧望着江懿的裴向云,“这冰天雪地的把人丢在外面,怕是要出事。”

    “出事了便出事了。”

    江懿的声音浸着风雪似的冷,没有半分寻常人该有的柔和:“与我非亲非故,我作甚在乎他死活?”

    另一个轻骑兵低声道:“可……可我看这孩子,倒是像我们汉人呢,要不把他带回去吧。万一被乌斯人发现了,估计不会太好过的。”

    “像汉人又如何?”江懿锐利的目光扫向他,“你能确定他就是汉人吗?突然出现在这种特殊地方的人你也敢往回带,不怕是奸细引狼入室吗?”

    被呵斥的轻骑兵眨了眨眼,终究还是没再说话。

    江懿骑在马上,听着篝火「噼啪」的声响,微微抬了抬下巴:“若是还有人要带他去回去,你们就一起留在这儿。”

    他说完,当真没再看裴向云一眼,率先驱策着马调头,往陇西军营的方向而去。

    轻骑队长叹息一声,将自己的轻铠手忙脚乱褪下,把里面裹着的皮衣脱下来盖在裴向云身上。

    “小孩,你自求多福吧……”他小声道,“我儿子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呢。”

    裴向云眨了眨眼,没说话,只轻轻攥紧了那件皮衣,目光却仍黏在江懿的背影上。

    轻骑队长最后看了他一眼,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一时间寒风萧瑟,天地间再次静了下来。裴向云的目光贪婪地追着那高挑挺拔的背影,流连在那人好看的腰线上,直到彻底看不清时才有些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他直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自己重生了。

    那时自己攀着江懿的墓碑沉沉睡过去,恍惚间听见了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听得他烦躁,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待再次清醒过来,便是自己趴在这寒风朔雪中的场景。

    这周围的景物他熟悉得很,甚至于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因为上辈子的自己便是在这里被江懿捡回去的。

    他喘了一口气,紧接着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那人死前……也是这样的难受吗?甚至连普通的呼吸也成了一种凌迟。

    裴向云想到这儿,五脏六腑都揪心地痛了起来,一滴泪从眼角渗出,却在半路就凝成了冰。

    陇西的冬天很冷,冷到极致时甚至能冻死人。

    可裴向云却依旧固执地等在冰天雪地中,即使被雪埋了也要等着。

    他在等江懿来。

    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回来的,那两人一定会在此处再次相遇。

    相遇……

    一想到这个词,无法言说的惶恐和激动便冰雪两重天地占据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急促起来,恨不能直接跑去陇西军营再好好看那人一眼。

    看看还活着的,会哭会笑的江懿,而并非那具躺在棺椁中的冰冷尸体。

    可他不能……

    那人生性多疑,思虑深重,自己现在还不是他的弟子,贸然出现只会让他心中起疑。

    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狼嚎,风雪越来越大,大到裴向云只觉得全身麻木,没有半分知觉。

    如果是上辈子的话,这个时候江懿早就来了。

    可他等到现在也没等到那人。

    “没来。”

    裴向云喃喃地念着,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万一重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呢?

    万一……江懿真的怀着对自己的仇恨死了,再也没有转世或重生的机会了呢?

    那他的等待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猜想真的太可怕了。

    裴向云不敢多想这种可能,慢慢站起身,扶着枯死的树干慢慢向前,刚走了几步,便听见不远处有喧哗声,伴随着愈演愈烈的火光,将一片黑白的世界染上了色彩。

    他好不容易踩着厚重的积雪顺着声响而去,在摇晃的光影中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生得极为好看,五官冰雕玉砌似的精致,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惊艳非常。此刻神色冷峻,手中长刀鬼魅般起落,刹那间收了数人性命。

    裴向云蓦地放缓了呼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与师父半路相遇。

    裴向云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儿,便看见了一幕令他胆寒欲裂的场面——

    一个黑影从某处阴影里钻了出来,面色阴毒,手中提着把长弓,一支羽箭正搭在弓弦上蓄势待发。

    裴向云知道自己不应该贸然露面,可当下的情况让他无法思考太多,当即用尽仅剩的力气从藏身之处扑了出来。

    他再也不能忍受看着师父在自己面前再死一次。

    裴向云捂着肩上的伤口闷咳了几声,将一口淤血吐在了身侧。

    身上虽然裹着一件皮衣,却根本无法抵御风寒。

    他看了眼周围七零八落的乌斯人尸体,费了很大力气将其中一人身上尚算完好的衣服剥了下来,囫囵套在了自己身上。

    裴向云僵硬的五指抠着雪地,强迫自己站了起来,踉跄地走了两步后扑倒在地。

    他的腿冻得僵直,几乎不能屈伸,呛进了口中好大一捧雪,冻得口腔发麻,慢慢溢出几分血腥味。

    可裴向云没有停。

    他再一次站了起来,慢慢地向着记忆中陇西军营的方向挪去。

    如果江懿不来,那裴向云便自己去找他。

    ——

    风雪渐小,军营的灯火也慢慢明晰了起来。

    江懿尚未从马上下来,便听见一人朗声喊他:“江子明!”

    他目光一动,抬头看去,只见一穿着紫色大氅的年轻人踏着雪一路小跑过来:“江子明,小爷好不容易从燕都溜出来一次,你居然招呼不打就走了?”

    江懿捏着缰绳的手动作一滞,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似乎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有些狼狈地翻身下马,却又踟蹰着不敢上前。

    可那紫袍人似乎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往手上呼了一口热气,脸被冻得通红:“小爷在外面等你半天了,你到底去哪了?”

    江懿咬着唇,忽地上前将他紧紧抱住。

    眼前的画面再度被烽火覆盖,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有人带着一队轻骑劫了囚车。

    江懿被人从囚车中拖出来,强行拽到一匹马上。

    那人牢牢地将他护在身前,纵然身处地狱般的场景中,声音中却仍带着几分轻佻的笑意。

    “美人儿,小爷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的,准备怎么报答我?”他说,“你那把画着黄雀图的扇子我眼馋好久了,用那个做抵,成不?”

    江懿彼时被乌斯人折磨得没剩几口气,强撑着保留了一丝清明:“任你处置。”

    那人哈哈一笑,反手一推,将他从即将落地的城门下推了出去,与外面接应的燕兵汇合。

    而他却没能活着出来,尸体被乌斯人挂在城墙上三天三夜。

    “江子明,你怎么了?”

    大燕的十五皇子陆绎风被人狠狠地抱住,有些手足无措,想推开他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跟着他一同在三军将士面前罚站。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舍得松开手,退后两步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陆绎风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偷偷找老婆了,但是没告诉我?还是说你有孩子了不知道怎么搞定你老爹?”

    江懿原本眼眶泛酸,被他这么一打岔,那些关乎上辈子的心酸散了一半,没好气地一拳砸在他肩上:“瞎说什么呢你?我成不成亲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你怎么这么奇怪地看着我。”

    陆绎风见他情绪好转,这才松了口气,抬手将一柄折扇丢给他。

    江懿下意识地伸手将折扇接在手中,展开一看,上面用十分灵秀的笔法描摹了一簇腊月梅花,旁边落着两团神态可掬的麻雀,似乎在啄着地上的雪。

    “你上次回燕都错过了喜欢的画匠,在我耳边念叨了好久……”陆绎风说,“喏,特意给你求来的,你感不感……喂!”

    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塞进江懿手中。

    江懿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着,看得陆绎风连连皱眉。

    他平素最见不得美人哭:“你这……哭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怎么受委屈了?”

    江懿眨眨眼,稳住情绪,深吸一口气:“无妨,不用担心。”

    陆绎风拧着眉看了他良久,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肩往怀里带:“来来来先回去再说,带我去你帐子里坐会儿,这鬼天,忒冷。”

    一片热源紧紧裹在身侧,让江懿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

    这些曾经在那场亡国之战中送命的人,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

    两人刚走出去没多远,便迎面撞见了关雁归。

    关雁归似乎出来得很急,连一件披风也没穿,只披着单衣匆匆而来,看见江懿时眸色一动,柔声道:“阿懿……”

    他很自然地走到江懿身边,抬手拂去他肩上的雪,也顺势将人从陆绎风怀里拨了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关雁归打量了他一下,“那些乌斯人凶得很,你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与陛下交代?”

    “我没事。”

    江懿看着他那双温柔得可以掐出水的眼睛,心中的怀疑又开始慢慢动摇起来。

    关雁归有什么必须背叛大燕的必要吗?

    依着剧情,他如今官至校尉,过两年便能升做副将军,待张老将军彻底退了之后,就是陇西的将军,可谓前景美好。

    他收回落在关雁归身上的目光,轻轻笑了下:“很顺利,我们也没有人员的伤亡。”

    关雁归柔和下眉眼:“那就好,你没事我便也放心了。十五爷千里迢迢从燕都来,怕是也累坏了吧?正巧阿川备好了晚膳,喝杯酒暖暖身子也好。”

    “还是小雁子体贴……”陆绎风在两人中间,一边一个搭上肩,揽着往屋中走,“不像有的人,恐怕连我要来都忘了,带着我在军营前傻站了半天。”

    关雁归垂下眼,眸中闪过一道不易被人察觉的厌烦,再抬眸时却依旧双目盈盈着笑意:“十五爷谬赞。”

    听说今日十五皇子要来,李佑川早已和炊事班通了气儿,做了饭菜先紧着丞相帐子这边送来,以免怠慢了客人。

    三人进帐子中时,李佑川正张罗着将菜肴往桌子上摆着,听见有人撩了帘子进来,连忙行礼:“小的见过十五皇子,见过关校尉。”

    陆绎风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挂在一旁,搓了搓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金丝红绳绣的平安扣递给李佑川。

    李佑川接过那平安扣,有些惊讶:“这是……”

    “你家少爷替你与本王求的……”陆绎风随意净了手,径直抓起一个冒着热气儿的白面馒头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过几日不是你生辰?江子明没一年少过你礼物,看得本王都羡慕得很。”

    李佑川呵呵笑着,将那枚平安扣小心地收进怀中,加快了布置菜肴的速度,待一切准备完毕,他微微鞠了一躬后便出了帐子。

    三人在桌旁落座,江懿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帐外,看着雪越下越大。

    算算时辰,这个时候那群找猪的新兵大抵已经无功而返了。

    至于裴向云……

    他倏地止住了思绪,冷着脸垂下眼看着眼前的酒菜。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裴向云恰巧出现在那个地方到底是黑白无常的授意,还是细节变动引起的剧情变动。

    但这都不重要,只要裴向云没来陇西军营,那一切便还算可控。

    陆绎风为自己斟了杯酒:“明年开春的时候,乌斯又要打仗了吧?”

    江懿回过神,淡声道:“他们土地贫瘠,种什么死什么,便年年去渝州边境抢人家老百姓的粮食,自然要打。”

    陆绎风叹了口气,举着酒杯和他的碰了碰:“江子明啊,这差事不好做。”

    江懿无所谓地笑了笑。

    左右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没有什么比在阎王爷面前走了一遭还惊险的事。

    更何况现在还有机会挽救那些遭了无妄之灾本来不该死的人,他是情愿受苦受累的。

    于是他摇摇头,还未说话,便听陆绎风絮絮道:“你也该成个家了,万一你哪天翘辫子了也没来得及给江家留下一个半个子嗣,这不是诚心要气死你爹么?”

    他说完,又不过瘾地补充道:“燕都的姑娘们对你芳心暗许的不少,一个两个在背后说你是高岭之花不可亵渎。你什么时候能放下你的身段?太端着是讨不到老婆的小爷告诉你。”

    江懿冷笑:“十五爷还是管好自己为妙,陛下又不要给你纳侧妃了?”

    陆绎风听见这话后脸色一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彼此彼此……”江懿和他斗了两句嘴后心情莫名好了很多,瞥见关雁归还空着的酒杯,顺手为他斟了些,“陇西风寒,关兄方才穿得太少,喝点酒暖暖身。”

    关雁归轻笑着伸手取杯,与他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下后一触及分。

    江懿的动作有些许怔愣。

    不知是因为上一世的事而有些多疑,还是因为记挂着其他事而心绪不宁,他总觉得关雁归这动作似有几分不对劲。

    还未等他想明白,对方便伸手将酒杯与他手里的碰了下:“无论如何,犯我大燕者,必将让他有来无回。”

    “好啊,小雁子……”陆绎风面上微微泛了红,“有……有魄力,不愧是我大燕的将军!”

    关雁归调侃道:“将军还早得很,现在尚且是个校尉罢了。”

    陆绎风一拍桌子:“不、不想当将军的校尉不是好校尉,你要有……有理想。”

    江懿晃着杯中的酒,闻言微微挑眉:“有的蠢货一喝醉了便愿意教人做事,也不管旁人愿不愿意听。”

    陆绎风瞬间炸了毛,张牙舞爪地便要来掐他:“江子明!你怎么和小爷说话呢!掐不死你!”

    江懿不置可否,面上波澜不惊,眼中却掠过一丝有些狡黠的笑意。

    还没等陆绎风将自己说的话付诸行动,帐外却忽地响起一片喧哗。

    火光隐隐从帐帘外透进来,似乎喧嚣得很。

    “这是怎么了?”关雁归皱眉,“有敌袭?”

    江懿听见「敌袭」二字,手微微一抖,酒液洒出来了些。

    陆绎风摇晃着起身,踉跄地撩开帐帘向外看去,看了半晌后回头:“好像不是敌袭。”

    江懿沉吟片刻:“出去看看。”

    还未走多远,便看见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士兵正举着火把,一脸兴奋地向军营入口处而去。他跑了一半,忽然看清面前人的面容,欢快的步子瞬间止住了。

    “江,江大人好!”小孩磕磕巴巴给江懿行了一个大礼,又转身道,“关校尉好!”

    关雁归则伸手将人扶住:“不用行礼,你这是急着去做什么?”

    那小孩轻咳一声,面上浮起一丝羞赧,挠了挠头:“他们说老母猪找回来了,喊我去看一看。”

    陆绎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懿眼中带着几分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摇头叹气,似乎无声地骂了句傻子。

    “今早全营唯一的异性拐了两个男宠跑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不想说话,江懿的声音懒洋洋的,听在人耳朵里像有把小钩子似的挠着,“他们闹腾一天才歇下来,现下怕是一夜都不能安睡了,只是……”

    江懿的话头忽然顿住,觉出一丝异常。

    上辈子那三头猪是到最后都没找回来的,为何这辈子却自己跑了回来?

    好像自重生到现在,与先前不一样的事越来越多了。

    缺心眼又好凑热闹的十五皇子却跃跃欲试:“本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猪是什么样的,快些带本王去瞧瞧!”

    小士兵举着火把将三人带到了军营外,果然听见了猪叫声。

    两只体型较小的公猪正哼哼唧唧地在地上打滚,一边打一边往母猪身边凑,结果被母猪嫌弃地一脚踢开。

    几个炊事班的兵正一脸兴奋地将猪往军营中赶,忽地发出惊讶的喊声:“这,这母猪身下怎么还有两只猪!”

    一众人闻言向母猪身下看去,果然看见了两只探头探脑往外看的新鲜猪脑袋。

    这两只猪却与军营中的猪长相不同,嘴巴边上的唇微翘,两对獠牙明晃晃地露在了外面,长相相当狂野。

    炊事班的老兵惊讶道:“这是野猪!咱营的阿美把外头的野猪拐回来了!”

    江懿闻言扶额,深深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自己多虑了。

    军中娇花阿美果然魅力巨大,连野猪都能顺道拐回来两只。

    也是,就那么几只猪能翻出什么花活儿来?

    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刚要转身回帐中,却听又有人在远处喊道:“班长,班长!这里好像趴着个小孩儿!”

    江懿转身的动作一顿,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慢慢回头,目光死死地锁在喊话士兵的位置。

    下一刻,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穿透陇西的风雪和两世的纠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作者有话说:

    狗子:真·后半段走不动·爬回来的;

    封校日记:

    应该是热感冒,头疼眼眶疼还不想吃饭,来个人哐哐给我两拳让我失去意识昏迷是最好的orz

    第30章

    江懿还在原地愣神,旁边站着的兵早已七手八脚地将那小孩从雪地中抱了起来。

    “这是爬过来的吗?”一个炊事兵倒吸一口凉气,“这腿……”

    少年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一眼看去便觉得他有几分「面黄肌瘦」的意味。

    而他肩上有一道狭长而骇人的伤口,膝盖处的布料被磨破了,两腿血肉模糊,原本应该流下的血却直接凝成了猩红色的冰碴。

    可少年的双眼却异常明亮,粘在江懿身上半晌,才似乎恋恋不舍地移开,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双腿已然不可屈伸,只能直挺挺地靠坐在火堆旁,等着双膝上的冰自己化开。

    江懿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不许留他在军营里。”

    炊事兵有些懵懂地抬头,下意识道:“可他还是个孩子,况且已经这么可怜了,为何……”

    “因为他并非善类。”

    江懿几乎要咬碎一口牙,才勉强挤出这句话。

    他看着裴向云那副落魄的模样,只当狼崽子又在装可怜博取人的同情。

    炊事兵还有些犹豫:“但……”

    “没有但是。”

    江懿的声音很冷:“这就是军令,你想违抗军令吗?”

    一道「军令」的帽子扣下来,炊事兵不敢再继续坚持,只垂下头默默地向火堆中添了把柴。

    陆绎风听了他们的对话,不禁奇道:“江子明,你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干什么?”

    “他才不是孩子,他是……”

    江懿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他在心中道:“范八爷,你在吗?”

    范无救淡淡地应了一声。

    “裴向云他也是重生回来的吗?”

    “这件事我无可奉告……”范无救说,“涉及了地府的原则性问题,以后莫要再过问。”

    江懿「啧」了一声。

    “他是什么?”这边陆绎风还在喋喋不休,“你继续说啊?”

    “没什么。”

    江懿低声道:“面由心生,我见他面相凶得很,觉得并非善类罢了。”

    陆绎风带着几分惊叹看了他半晌:“没想到你现在还会看相了?”

    江懿尚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张戎正大步向这边走来。

    “在做什么大晚上喧哗至此?”张戎冷着张脸,“把军规当儿戏是吧?”

    关雁归向他行了一礼:“将军有所不知,是今晨丢的猪回了军营,大家实在太开心了,所以才吵嚷到现在。”

    张戎见了他,冷哼一声,目光落在火堆旁的裴向云身上:“这是……”

    “方才营帐外发现的一个孩子……”关雁归瞥了裴向云一眼,“看上去是汉人,伤得又重,这才留他烤烤火。”

    张戎面色稍缓,在裴向云面前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裴向云的唇被冻得发紫,轻颤了一会儿才能说得出话来,嗓音沙哑得很:“我叫……裴向云,我被人从家赶出来了。”

    张戎虽是武将,可心思却十分细腻,当即便有些心疼这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这些伤是哪来的?”

    裴向云刚要说话,忽地抑制不住地闷咳起来,口鼻慢慢往外流着血。他似乎怕脏了张戎的手,慌忙用肩上披着的皮衣往脸上胡乱抹去。

    跟着张戎一同来的轻骑队长瞥着那件皮衣,忽然道:“这……你是刚刚那小孩!”

    “刚刚?”

    张戎挑眉,一双凌厉的眼睛立刻落在了江懿身上:“你们刚刚做什么去了?”

    江懿这才想起来关雁归没将这件事上报给张戎。

    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开:“今晨有人来消息,说哨岗那边有异动,我想着带轻骑去看一眼。”

    张戎瞪了他一眼:“你反了天了,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说一声,自己就带兵去打仗?万一出点岔子,我怎么回去和你父亲交代?”

    关雁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江懿递过去一个有些抱歉的眼神。

    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教,江懿也没觉得丢人。

    他上辈子没少被张老将军管教,却没听进去几句话,以至于后来走了不少弯路。

    张戎教训完他,把注意力重新落在了裴向云身上:“你方才说,这孩子怎么了?”

    轻骑队长悄悄抹了把额上的汗,抱拳低声道:“今夜军营外哨岗有敌袭,江大人带我们将那队乌斯人悉数清剿,却险些被漏网之鱼算计,好在这少年及时出现,不然恐怕江大人要……”

    裴向云悄悄抬眼向江懿瞥去,却恰巧撞上了那双桃花眼中冷冽的光。

    他被那目光刺得心口一凉,有些惊慌。

    一路上即将见到师父的一腔雀跃与兴奋慢慢冷了下来,他开始重新思考「重生」这件事。

    自己是带着记忆回来的,江懿会不会也是带着记忆回来的呢?

    若是上辈子的江懿带着回忆重生,那一定还记得两人之间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如此这般态度对自己……倒也正常。

    裴向云的喉咙一哽,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落下。

    他有想过重生会是一次新的开始,有机会弥补上辈子的过错,却没料到从一开始老天便想没给自己机会。

    张戎的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燕都,也就比裴向云小个几岁,积攒了一腔父爱无处释放,见着裴向云掉眼泪就有点心疼:“孩子你别哭,这伤怎么来的?”

    “没,没事。”

    裴向云一想到江懿提防自己的目光便难受,压根控制不住来回起伏的情绪,眼泪一串串地顺着脸颊滚落,看上去格外可怜。

    “别哭了……”张戎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士兵道:“给他拿块毯子来。”

    江懿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猫哭耗子。”

    张戎听了他这话,拧着眉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他猫哭耗子……”江懿淡淡道,“装得好,继续装,哭得我都要觉得是真的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动,咬着唇逼迫自己不看他。

    “你今天怎么回事?”张戎一脸的莫名其妙,“火气这么大?”

    陆绎风也开口帮腔:“对啊江子明,你怎么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少年,是一匹披着羊皮的恶狼。

    江懿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将这些讲给面前的几人听。

    他是重生回来的,现在又清楚了剧情的大概脉络,自然知道裴向云如今这幅楚楚可怜的外表下藏着如何的狼子野心,可自己却偏生半分证据也没有。

    若现在直接说裴向云是乌斯的细作,怕是根本没人会信自己。

    思及此处,江懿冷着脸道:“没有和他过不去,就是单纯不喜欢罢了。”

    士兵拿着毛毯去而复返,张戎避开他膝盖上那两块血肉模糊的创口,将毯子盖在裴向云身上。

    裴向云低声道了句谢,攥着毛毯的边角,咬着牙小声道:“将军,其实我刚刚骗了您。”

    张戎刚想询问,便听少年用那把沙哑的嗓音道:“我的母亲是乌斯人,父亲是汉人。我父母去世了,我被乌斯人赶了出来,实在没地方去了。”

    他刚说出第一句话,在场的其他人立刻变了脸色。

    江懿挑眉,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先发制人?

    有点意思……

    他抱着双臂,半张脸隐在挡风的衣领后,准备看看裴向云再怎么装。

    上辈子自己将裴向云带回军营,这狼崽子仗着年岁小看不出,愣是将这乌斯血统连着他一同瞒了两年,待五官长开了瞒不住后才坦白,这才引得整个陇西军营那段时间对他们二人都颇有微词。

    也便让张戎从那之后一直时有时无地警告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现在是要率先袒露身世,用「真诚」换一份怜悯吗?

    江懿等着张戎开口将裴向云丢出去,却听一生有骨气的张老将军重重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为难:“你……可知我们是何人?”

    裴向云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倘若你没有乌斯血脉,我倒是还能将你留在这里养伤……”张戎说,“但你若是流着乌斯人的血,就算我不计较,也没有办法要求这里的每个人都接受你。”

    江懿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心道这老将军到底还是个知大局的。

    裴向云咬着唇,小声说:“我明白,谢谢将军。”

    张戎看了他一眼,再度不忍地叹了口气。

    “既然张大帅已经发话了……”江懿适时地开口,为场面添了把火,“我的看法和他一样,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就请你尽快离开吧,不然就当细作处置。”

    裴向云的身子颤了下,慢慢将头垂了下去。

    他将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一个趔趄险些摔进篝火里。

    张戎吓了一跳,想要从旁扶住他,却被他躲开了。

    瘦削的少年转过身,对着面前的人鞠了一躬:“谢谢诸位大人的关心,我不添麻烦,这就告辞了。”

    他借着额前发丝的遮挡,带着眷恋看了眼江懿,迈动僵直的双腿,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倒是干脆……

    江懿依着上辈子对他的了解,以为这狼崽子定要厚着脸皮赖下去不走,多少也得犯犯那偏执的毛病,却不想如今他谦和有礼得很。

    就在少年的背影就要被风雪遮住时,一直沉默的关雁归忽然一撩袍子,「扑通」跪在了张戎面前。

    “将军,若是就这么放这孩子走,他怕是活不过明日便要葬身在风雪之中……”关雁归低下头道,“末将实在不忍心做这刽子手!”

    作者有话说:

    演起来了。

    封校日记:

    今天和出国的舍友联络感情,她说自己上周核酸阳性,这周痊愈了;

    我:那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可怕……

    她:但我开始脱发了;

    我:(瞳孔地震)敲,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