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帐外众人接连向着主帐方向跪下。
姬萦也不例外。
她垂首跪在一群乌泱泱的义军首领中, 如砂砾陷入沙海,谁也看不出她身上藏着怎样的秘密。
“平身吧。”
随着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场外众人陆续起身。
姬萦这才有机会看清帐内景象:一身明黄甲胄的延熹帝坐在高台之上, 那个她毫无印象的十二弟,还未到民间男子行冠礼的年纪,有着少年特有的纤薄身形, 脸上露着病态的苍白, 一双布满阴霾的黑眸无精打采的垂着,似乎对这场反攻天京前的动员宴并无兴趣。
和他同坐一张龙椅的, 是姬萦早有耳闻的徐皇后。徐皇后十七八岁的模样,下巴尖尖,鼻尖尖尖,骨相有着女人的娇媚,圆润的杏眼却有少女的清澈。她坐得僵直, 双手交叠在腿上,面无表情坐在精神萎靡的延熹帝身旁。
两个都未及二十的少男少女, 穿着大人衣裳, 被徐籍展示在众人面前。
她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两人。接着,她正想打量一下传说中的当朝宰相,青隽节度使徐籍,视线忽然像触到火焰那样, 视野一颤,难以移动。
在徐皇后和延熹帝身后的背光角落, 她看到了江无源。
曾经的南亭侍卫, 现在穿着御前侍卫的装束。
他神色冷酷地拱卫在延熹帝身后, 右手放在刀柄上一动不动,随时做好应对危险的准备。他警惕的目光从帐内一直射到帐外, 姬萦本以为他不会看见混在众人之中的她,没想到立即就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江无源看到她,目光先是惊喜,再是惊愕,眉心迅速皱了起来。
姬萦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仿佛无事发生。
高台之下,九大节度使齐聚。
风头最盛的那位穿深青色铠甲的中年男人,必定就是当朝宰ῳ*Ɩ 相徐籍。姬萦听说他已过半百,但实际一见,丝毫看不出是个五十一岁的老人。徐籍黑发黑须,风采依旧,朗声大笑时声音直抵姬萦的食桌。
其余八大节度使,皆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和徐籍相比,没有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他们或是彼此谈论,或是恭维徐籍,或是搭话延熹帝,有的满脸谄笑,有的愁肠百结,神态各不相同。
姬萦不由想起徐夙隐说过的那句话:
“对夏室的不利,不一定是对己的不利。”
虽是联盟,但从上至下,各怀鬼胎。
人都到齐后,徐籍站出,请延熹帝示下。帐内外都逐渐安静下来。延熹帝说了什么后,徐籍领命走出主帐。
现在姬萦能听清他的声音了。
“诸位英雄好汉,今日我们在此相聚,唯三个原因也!一是忘恩负义的三蛮卑鄙偷袭,窃取了我们的天京;二是陛下发布了英雄令,集天下英雄反击三蛮;三是在场诸人,皆是我大夏忠勇之辈!能与诸位一起共御外敌,是我徐某人的幸运!”
徐籍哈哈大笑,雄厚爽朗的声音传遍主帐内外。
“今日,陛下亲临,是为嘉奖各位勇士,为诸位战前打气,无论何时何地,诸位须牢记之,陛下与我们同在!”
“我们有英勇无畏之师,有多谋善断之将,还有英明神武的陛下坐镇,此战焉有言败之理?这杯酒,是陛下敬诸位忠勇之士,亦是我徐某人敬诸位兄弟的,联军之内,我们都是兄弟,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宫内掠夺我们土地,杀害我们亲人的处月人、朱邪人、匈奴人!我徐某人先干为敬!”
徐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高高举起倒置在半空的酒盏,高声道:
“天佑大夏!”
群情鼎沸,众人相继举杯,大吼道:“天佑大夏!”
徐籍满意地回到了帐内。
姬萦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徐夙隐的影子。
分明是父子,却有日月之分。
帐内很快有宫女鱼贯而出,端出一张张盛有食物的食盘,将据说是御赐的食物分至每个食案。
参加宴会的众人开始互相搭话,彼此恭维。
姬萦本以为徐夙隐也会出席,但她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她作为唯一一名女性义军首领,自然备受瞩目,但因为有花豹子的插曲在前,一时没有人敢冒然接近。她和岳涯喝着酒,正低声交谈,帐内忽然传来一声高呼:
“凤州岳涯可在此?”
一名身材高大健壮的青年大步迈出主帐,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片刻便锁定了姬萦身旁的岳涯。
岳涯脸色不善,并未出口应答,姬萦也权当没有听见。秦疾忙着大快朵颐,他是真没听见。
青年大笑着走了过来。他的长相可算英俊,浓眉大眼,英姿飒爽。身上的铠甲都比别人大了一号,锁链分割的铁甲下的胸膛,像一面石头堆起来的,坚硬而宽广的崖壁。随着他的朗声大笑,那面崖壁似乎也在颤抖。
比起徐夙隐,对方更像是徐籍年轻时的模样。
“师弟啊师弟,你的名字可是传遍了大江南北,刚刚瞿水节度使还在问我,你是从小就穿女装,还是忽然喜欢上了穿女装,这问题我可回答不上——咦,今日你怎的没穿你那红裙绿裳?要知道去年为兄远远见过一次,一直难以忘怀啊!”
青年已走至面前,岳涯还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师弟比从前私塾念书时更加狂放不羁了。”青年笑道,“我也是今日才听下面的人说,你也来了天京。别的我也未曾准备,不妨将我本打算赠给妹妹的两箱衣裙送给你。好让你在这里有裙可穿——”
他的声音始终保持一种刻意的洪亮,在他说话期间,四周的目光自然而然聚集了过来。就算是不知道凤州岳涯穿女装的人,现在也都知道了。
他们看着岳涯,窃窃私语,鄙夷嘲笑。
岳涯面无波澜地坐在食案之前,目光只在自己的酒盏上。他淡淡道:
“难怪师兄闲得发慌,原来是宰相和陛下那里人山人海。以师兄不上不下的身份,想轮到你,恐怕要久等了。”
男人仍然保持着笑容,但他藏不住眼中被狠戳痛处的羞怒一闪而过。
“师弟的关心还是那么别致。只是,你如今也快到冠年了,还是应当学一些人情世故,免得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自然没有师兄会察言观色,知情识趣。”岳涯微微一笑,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要不然,宰相也不会如此看重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子。”
现在姬萦明确对方身份了。
张绪真,徐籍早年收养的义子,从小抚养在膝下。虽非亲生子,但颇得徐籍看重,少年时期便让其随军历练,在军中很有威望。
义子都来了,为什么亲生的长子却没来?
张绪真眉毛一竖,还要反唇相讥。
“够了,义兄。”
从女人口中发出的一声严厉呵斥,压下了即将升级的冲突。
在场的女人,除了姬萦只有一个。
徐皇后仍坐在高台上,姿态未有分毫变化,但那双曾经局促的眼眸,正暗含怒意地望着帐外的张绪真。
帐内帐外都霎时安静了下来。
姬萦在此时站了起来。
“张兄客气了,小冠已为岳弟准备了足够的衣物,他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我从不限制。小冠最欣赏岳弟的,就是这股超脱世俗的狂气,在一众凡夫俗子当中,格外清新脱俗。”
张绪真是知道岳涯有多狂的,但是他不知道,坐在他身旁的人会比他更狂。
她甚至不满足于还击他一人,一句凡夫俗子,不知影射了多少人。
所有在内心鄙夷岳涯的,都被她一并扫射了。
张绪真不是刚发现姬萦,但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姬萦。
“师弟,这位是……?”
岳涯终于站了起来。
“高州白鹿观观主,亦是我所在义军的首领。”
他顺从地站在她身旁,好像对她心悦诚服。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哦?没想到联军之中,竟有道观之主!”张绪真向姬萦一拱手,“能将师弟驯得如此服帖,必然不是平庸之辈。在下张绪真,见过仙姑。”
“过誉了,小冠道号明萦,见过张兄。”姬萦回以拱手。
“你认识我?”张绪真挑眉。
“张兄的武勇,小冠远在高州也有耳闻。”姬萦笑道。
张绪真闻言大笑:“我看仙姑比师弟通情达理,师弟在你手下混,我也能够放心了。”
“哪里的话,小冠刚下山不久,不通庶务,张兄若有空暇,不妨坐下共饮两杯,若能提点小冠一二,小冠将不胜感激。”
张绪真面露惊讶,原以为眼前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没想到竟如此上道。他有意膈应岳涯,爽快道:“仙姑相邀,岂有不应的道理?”
他在姬萦对面就地而坐,姬萦前面那张食案的人,忙推着案桌往前挤去。
张绪真坐下后,和秦疾差不多高,但是他的体型和秦疾是相反的类型:一个软而壮,一个硬而坚。
姬萦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拿起酒盏的是左手,五根布满粗粝老茧的手指也像石头打磨出来的一样,牢牢握在酒盏上,让人担心单薄的酒器能否承担他手指间的力气。
“仙姑接的是哪方节度使的英雄令?”张绪真笑道。
姬萦惊讶道:“英雄令还有不同?”
“仙姑难道不知,英雄令也有九份,由九大节度使统领各自麾下的义军。你是由哪方的人接引,便是由哪方统率。”
“小冠接的是青隽节度使的英雄令。”
“甚好!甚好!如此更是一家人!”张绪真端起酒盏,“明萦仙姑,既然你是受青隽征召,在联军中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都可来青隽营地找我。这杯酒,祝青隽旗开得胜!”
祝青隽,而不是祝联军。眼前这位徐籍的义子,似乎比徐夙隐更要狂热地忠于徐籍。
姬萦隐去心中思索,面上含笑,端起酒盏:
“祝青隽旗开得胜。”
两人先后一饮而尽。
……
青隽营地里的声音越来越少,夜色也越来越深。
延熹帝和徐皇后早已退场,只有徐籍等几个节度使还在帐内痛饮。帐外的空地上倒了许多酩酊大醉的人,还保留着些许清醒的,都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驻扎的营地。
姬萦和张绪真喝了半宿,谁也不肯先认醉。
最后的结果就是各自被各自的人扶走。
“我没醉!我还能喝!谁先倒谁是窝囊废,他爹的张绪真是窝囊废!”姬萦拒绝秦疾的搀扶,气愤地走在回营的路上。
“姬姐,你真的没事吗?”秦疾一脸担忧地走在身旁,随时做好了搀扶姬萦的准备。
奈何姬萦虽然走得东倒西歪,但就是不倒。
“能有什么事?我现在一拳能打死十个老虎!”姬萦忽然停下脚步,向四周兴奋望去,“城外的山上有老虎吗?秦弟,想不想吃烤老虎?”
她话音未落,同样正要归营,走在一条道上的花豹子和姬萦等人狭路相逢。
花豹子别的没听清,光听清了这一句烤老虎。
“打、打扰仙姑了!告辞!”花豹子转身就跑,双腿抡得跟风火轮似的,生怕慢了一步就会变成烤老虎。
“无趣!”姬萦大叹一声。
岳涯无奈跟在两人身后,一路走走停停,不知天亮能否回营。
忽然,姬萦不知发现了什么新玩意,丢下秦疾和岳涯往斜前方径直冲去。
“姬姐!等等我们!”
吸引姬萦的,是一块比人还高的水滴状大石,边缘被开着粉紫色小花的绿色藤蔓覆盖,中央清晰刻着“停马处”三个字。
姬萦冲到大石头面前,眯着眼想要辨认上面的字,但是那蚯蚓一样摇来晃去的线条,想要在脑海中重新组装起来格外困难。
她看来看去,看得心头火起。
“什么玩意!没念过书么,写的什么丑字!”
落款处的某大学士名字静静看着姬萦。
“姬姐!姬姐!”
姬萦抽出背后重剑,秦疾大惊失色,赶忙想要拦住她——但他哪里拦得住姬萦?
“师父!快来帮忙!”他朝身后叫道,要搬救兵。
他唯一的救兵——岳涯,悠然站在不远处,摊开手掌,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姬萦一剑划去一个蚯蚓,三剑下去,“停马处”三个字上都多了一条深达数寸的剑痕。
“秦弟,你的笔呢?”姬萦说。
“没带啊,姬姐。”秦疾苦着脸说。
自从豁然开朗,秦疾的箱笼就不再随身不离。
这也难不倒姬萦,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被划掉的三个蚯蚓旁,一笔一划刻下几个字。
姬萦写完之后,丢掉手里的石头,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巨石上自己留下的作品。
“这样才对。”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姬姐,现在可以走了吧?”秦疾苦着脸说。
“走走走!我们比赛,看谁最先回到营地!”
“啊?姬——”
“开始!”
“啊!啊!姬姐!等等某!”
秦疾害怕姬萦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不敢让她独自一人走在前方,急忙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岳涯摇了摇头,不慌不忙地走在两人身后。
巨石前重归平静。
许久后,月影偏移。
阵阵马蹄声打破了徐营前的宁静。
徐夙隐和水叔各骑一匹马,披风戴尘回到徐营。
“宴会果然结束了——公子。”水叔克制着内心的不平,说道。
“无妨。”
徐夙隐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轻盈,一夜奔波,他的脸色虚弱而苍白,身上衣裳还是之前穿的那件,只是最外边多了件御寒的鼠灰色的薄氅。
“宰相分明是想——”
后边的话,没有徐夙隐制止,水叔也自觉吞下了。
连他都能察觉的用意,难道徐夙隐会不清楚吗?
然而——他的公子,始终都未曾表露过一丝一毫怨言。他像接受命运那样,平静地接受着宰相给予的所有不公。
两人的马匹靠近停马处,徐夙隐先发觉了巨石上的异样,水叔接着也发现了。
在他因巨石上的变化而迷惑时,徐夙隐已经下马走到了巨石面前。
寂寥的荒野之上,月光清清凉挥洒而下。
看不见的星芒飞舞在月纱之中,徐夙隐的大袖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站在染着寒意的月色中,目光落在那行多出来的小字上。
一日积累的疲惫和厌倦神奇地烟消云散。
他微微笑了,漫天星芒像是融化在了眼中。
第042章 第 42 章
姬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营地。
反正醒来时, 她已经躺在为数不多的那几辆马车里了。虚掩着的马车窗外,夜色依然深沉,仍未归巢的鸟儿用风递来幽幽的鸟鸣。
三短两短长, 还挺有节奏。
……三短两长?
姬萦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推开车窗望向窗外。
营地内睡满歪歪扭扭的人,零星几个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她已经完全清醒, 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在夜色中寻觅着鸟叫声的源头。
鸟叫声引领着姬萦走出营地,在一个完全失去附近营地光源映照的黑暗角落, 姬萦见到了江无源。
微弱的月色下,姬萦能够勉强看清他的模样。相比起上一次在白鹿观的最后一面,江无源的气质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候,破国的迷茫和悲愤还萦绕在他身上,他像一只和队伍失去联系的大雁, 在空中痛苦地徘徊。
现在的江无源脸上却露着超越挫折后的坚毅。
“江兄,好久不见。”
姬萦露出笑容, 率先打了招呼, 好像他们之间的往事早已一笔勾销。
江无源沉默地看着她,观察着她脸上那些时隔半年产生的变化。她神情狡黠,游刃有余地站在他面前,疏远地叫他“江兄”, 不是“江无源”,更不是“兄长”——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剩下的只是“江兄”。
他知道, 他已不是她对手, 曾经那只稍一靠近就会炸毛,露出警惕神情的小豹子, 从此只会留在他记忆中。
二十一岁的姬萦,越来越符合谶言里的形象。
“……你不该搅入这滩浑水。”江无源终于开口。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着悲戚。好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兄长。他的目光令姬萦不适,她故意调笑道:“怎么,江兄觉得自己更有实力搅入浑水?”
“我自知是在火中取栗,所以更不希望你踏入这里。”江无源说,“你母亲……她希望你过平凡的生活,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
“你根本不了解我母亲的想法。”姬萦冷下脸。
她不愿提及为她牺牲的母后。
她是个坏孩子,她偷窃,她打人,骂人,恶作剧,招人厌恶。
但是母后——母后是完全无辜的。她是一个好人。
……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母亲是想要你活下去,所以才拼尽力气将你送出宫。如今你再踏回这里,岂不是辜负了你母亲的好意?”
“我如何做,都与你无关。”姬萦冷笑道,“兄长要是想阻挠我,直接去找宰相或者皇帝更快。”
一声兄长,让江无源心中一滞。哪怕是充满恶意而喊出的这声兄长。
“更何况——”姬萦说,“江兄认为,天底下现今还有可以过安稳日子的地方吗?你是希望我远渡海外?还是回到从前的那个天坑苟且偷生?”
江无源哑口无言。
“你必须承认,”姬萦冷酷地下了结论,“天底下已经没有可以安稳度日的地方了。”
“……你为什么和宰相的大公子在一起?”江无源换了个话题。
“机缘巧合下认识,他又有英雄令。”姬萦说,“我就跟着他来了。”
江无源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
江无源避而不答,掩饰着心中的惊诧。
“你想襄助夏室?”
“为何不可?”
“没有其他想法?”
姬萦看着他,神色古怪:“能有什么想法?”
江无源又沉默下来。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姬萦问。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江无源说,“战场上太危险了,即便你力大无穷,也难挡暗害。”
姬萦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江无源为之遮掩的,是当年差点取她性命的谶言。
“我不会离开的。”姬萦斩钉截铁道,“如果你要说的只是这个,我和你无话可说。”
姬萦转身离开,江无源没有拦住她。因为就像姬萦所说那样,他的目的的确只有劝她离开。
谶言真的会实现吗?
在如今的状况下,实现谶言,是否反而是一种拯救夏室的方法?
江无源踩着夜色回到青隽营地自己的一间小帐篷。他撩开帐门刚一进门便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刚刚本能地握住腰间长刀,就看见坐在桌前的徐夙隐。
他披着鼠灰色的薄氅,静静坐在狭小破旧的木桌前,一头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哪怕是江无源的归来,也没有没让他抬起头来。
“……大公子?”江无源愣在原地,手依然握在刀柄上。
冷硬的刀刃在这时贴上江无源的脖颈。
声东击西。
他反应过来,但已经迟了。水叔挟持着江无源,逼迫他走入小帐篷内。
“大公子在徐营行凶,就不怕宰相和陛下怪罪吗?”江无源只能用言语还击。
徐夙隐这时才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不会告诉他们的。”他神色淡漠。
传闻之中,宰相的大公子是一个天生聪慧而心性冷酷的人,因为身体病弱而鲜少现于人前。江无源觉得传闻并非没有道理。
他们本该无冤无仇,徐夙隐却让人把刀子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还神情自然地与他交谈。
江无源掂量了一下此时反抗的成功几率,然后说道:
“卑职有什么地方能为大公子效劳?”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大公子是想知道陛下的消息?”江无源立即问。
“非也。”
徐夙隐看着他,缓缓道:
“我想向你打听,白鹿观姬萦的事情。”
江无源强作镇定:“白鹿观姬萦?未曾听说过。大公子是否找错了人?”
徐夙隐缓缓站了起来。
“我找了你九年。”他说。
“……卑职不明白。”
“九年前,你从天坑带走姬萦,我性命垂危,神智模糊,未能看清你的面孔。但我知道,只要姬萦还活着,你就一定会出现在她身边。”徐夙隐说。
“……”
“三短两长鸟鸣声,九年前你曾用此叫出姬萦,九年后依旧如此。”
“你在监视姬萦?”江无源的眼神和语气一变。
“我从未监视过她。”徐夙隐说,“九年前,我听见过你的暗号,但并未离开小木屋一步。九年后,我监视的也不过是营地外的鸟鸣而已。”
事已至此,江无源也不装了。
“你想问什么?”
徐夙隐示意之下,水叔手里的匕首离开了江无源的脖子。
“我想知道,在我离开之后,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江无源怀疑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江无源好一会没说话,他一边思忖徐夙隐的用意,一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白鹿观地窖里发生的一切。
“你为什么对她感兴趣?”江无源问。
“因为我们曾相依为命。”徐夙隐的回答没有任何思考。
他的毫不犹豫,以及藏在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眸之下一闪而过的温情,莫名打动了江无源的内心一角。
“你想问的,恐怕是她为何不记得你吧?”
被一个甚至不是当事人的人一语道破内心真正的想法,徐夙隐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一百一十九针没入头顶的滋味吗?”江无源问。
徐夙隐回以眼神的疑惑。
“……姬萦知道。”江无源说。
……
见过江无源之后,姬萦了无睡意。
眼看日出在即,她干脆爬上了营地外不远的一片荒山,想要在山顶上迎接日出。山不高,说是小土坡也不为过。当姬萦走上山顶,寻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地时,忽然看见这里早有来客。
“……夙隐兄?”姬萦惊讶地看着他。
翠绿的岩松之下,徐夙隐孑然而立,风姿卓越。在他身前,一轮红日正藏在云后,染红了半片天空。
随着她的呼喊,徐夙隐转过了头,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消弭的,一种姬萦难以言喻的感情,让她骤然间心痛难抑。
“你在这里做什么?”姬萦压住心中波动,走到他的身旁。
从山坡上俯视下去,可以望见军营无数,其中就有姬萦所在的白鹿观营地。在更远的地平线上,金碧辉煌的大夏皇宫巍然耸立。
日将出,营地中已有无数人头攒动,从山坡上看下去,像是无数小蚂蚁来来回回。
“……快日出了。”徐夙隐的声音有些沙哑。
姬萦仔细观看他的脸,发觉他的脸色也比往常没有血色。
“夙隐兄,昨日你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天未见?”
“父亲交代我跑一趟邻县,回来时已经深夜了,所以才没有打扰你。”
“原来如此。”姬萦笑道,目光重新投向云层后的太阳,“夙隐兄下回想看日出,可以来叫我一起。”
徐夙隐没有说话。
也许是因为太阳在这一刻破云而出。
一眨眼的时间,赤红的圆团快速钻出云层,灿烂日光洒满底下的无数营地,金色的皇宫屋檐折射出夺目的光芒。
有和风吹过,有艳阳洒下,姬萦站在开阔的山头,感觉心情也无比的轻松和洒脱。
殊不知,身旁的徐夙隐没有去看那耀眼的红日,月晕般静谧的目光,轻轻落在她明亮温暖的面庞上。
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令人愤怒的不公,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阴霾。
再多苦难倾盆而下,她还是奔跑着前进,始终未曾屈服。
旭日初升,火焰一般的辉光笼罩着两人,徐夙隐难掩哀伤的眸子却似冬夜里结了冰的湖,偶有水光一闪而过。
“你知道了这些,是想与她相认吗?”
小小的帐篷内,江无源叫住了即将走出帐篷的徐夙隐。
水叔回过了头,目光冷厉地看着他。而徐夙隐不曾回头。
帐外的冷风接连不断地吹拂着他的面庞,身体,心灵。他像是被浸入寒冬腊月的井水,整个人由内至外都冰凉刺骨,唯有血肉保护着那颗跳动的心脏,那颗藏着他所有情感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释放热量,竭力对抗身体的寒冷。
“不记得的过去只会成为负担。”
那时的回答,此刻依然回响在脑海中。
“……我不愿成为她的负担。”
他给出了回答。
江无源也未再拦他。
若不是为了救他,她本可以避免那一百一十九针。她本可以放任他死亡,独自攀上天坑,从此自由一生。
走出帐篷后,徐夙隐想要立即见到姬萦,但他用理智生生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最后,他来到了可以俯瞰营地的小山。
再次与姬萦不期而遇。
与他被动接受的那些命运相比,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
他想任性一回。
他想肆意妄为,将自己放在最先一回。
只要数到十,太阳破云而出,他就说出自己的想法。
一,二……
五,六……
徐夙隐默默数着,云层背后的太阳丝毫没有露面的打算。
八,九……十。
从未回应过他祈望的上苍,好似怜悯,好似恶作剧,用风拨开了云层,发红的曙光顷刻洒满了他正在冷却的心。
“夙隐兄,你看——”
姬萦兴奋转身,想要与他汇报日出的情况。
“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徐夙隐说。
他的目光中毫无保留,湿润的瞳孔中映着怔愣的姬萦和身后的满天阳辉。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对徐夙隐来说,只要他记得就好了。
那段记忆,今后就由他一人珍藏。
她只需要继续朝前奔跑,他会在身后静静地凝望她的背影。
仅仅如此,便能让他所剩不多的残生,如初阳映照,煜煜生辉。
他看着姬萦,再一次说出他心中所愿。
“我能留在你的身边吗?”
第043章 第 43 章
姬萦一愣, 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想留在我身边?”
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他们不是在看日出吗?怎么徐夙隐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肯定是她听错了——
“可以吗?”徐夙隐问。
没听错。
姬萦的第一反应。
他是认真的。
姬萦的第二反应。
第三反应——直接反应到了行动上。
她激动地牵起徐夙隐的手,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
“夙隐兄, 我早有此意!”姬萦说,“你我联合,世上还有什么不能打倒的敌人?你能来我身边助我, 就如有鱼得水, 如虎添翼!我有什么不同意的道理?!”
“……”
“只是,你贵为宰相公子, 纡尊降贵到我身边,宰相是否会因此动怒?”
徐夙隐将目光从两人重叠的手上移开,落到姬萦眼里。
他轻声道:“宰相虽暂未称王,但不臣之心人尽皆知。姬萦,你若真心想要匡扶夏室, 早晚都会与宰相发生冲突。你怕么?”
姬萦像是听到笑话,咧嘴一笑:“我们修道之人, 连天都不怕, 还怕他一个□□凡身?”
“既如此,宰相动不动怒,便无关紧要了。”徐夙隐说,“宰相一门心思都在如何通过皇权掌握八大节度使上, 只要不公开反对他的政策,我们便有积蓄力量的机会。”
“夙隐兄, 为了大夏, 你真的能与亲生父亲反目成仇?”姬萦试探道。
“当君父行差踏错的时候, 引导向正道,才是真正的忠孝之道。”徐夙隐缓缓道, “这是你教我的。”
“你能这样想,那便太好。”姬萦笑道,“我们联手,必能还大夏一个四海升平!”
徐夙隐看着她,唇边也露出笑意。
“联军和三蛮的和谈虽然还没结束,但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彼此拖延时间的打算。”
“之前宰相同意进行和谈,是因为九大节度使还未集齐。今日起,和谈便随时可能破裂,进入开战状态。你想不想看一出好戏?”
徐夙隐少有的露出一抹狡黠的神情。
哪怕是为了他这鲜少露出的活泼与灵动,姬萦也要毫不犹豫回答:“想看!”
“跟我来。”徐夙隐笑道。
姬萦松开他的手,跟着他一路下山。
“这是?”
徐夙隐曾经住过的马车里面,姬萦看着他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小木匣。
徐夙隐将木匣递给她,示意她亲自打开。
姬萦怀着狐疑的心情打开了木匣,被匣中的翠色震住了话语。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插上翅膀飞回她藏玉玺的地方,检查匣中的玉玺还在不在。
“这是我在凌县所得,可惜是仿造的。不过,足以以假乱真。”徐夙隐说。
姬萦卡在喉咙里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胸膛。
她笑道:“夙隐兄在凌县的任务就是这个?”
徐夙隐点了点头。
“皇宫内的三蛮受汉化极深,他们想要伺机入主中原,还缺一个皇权天授的信物。三大蛮族各自为政,互不依顺,此物一旦进入皇宫,必能在三蛮之中引发内乱。”
“宰相只知我没有寻到玉玺,不知此物存在。”他说,“你拿着它,连同此计以你之名献与宰相,宰相自有办法将其送进皇宫。此后你在宰相处挂上了名,哪怕不借别的名号,也可行诸多方便。”
这意有所指的“别的名号”,让姬萦脸上一红。
徐夙隐还是厚道,知道她到处拿他名号收拢人心,也不拆穿。
“好!”姬萦说,“就按你说的办。”
说做就做,姬萦拿着匣子,当天就找上了徐籍。
宰相不是她想见就想见,还是她说有计献上,才层层通传后被放进了徐营主帐。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徐籍。
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独掌着大夏最高皇权的一国之相,独自一人呆在帐内,既没有护卫,也没有婢女。他极其平凡地坐在一张简陋的桌椅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军事地图,头也不抬地说:
“说吧,你有何计策献上?”
徐籍的声音低沉雄厚,和营地晚宴那时的轻快豪爽截然不同。
姬萦拱手行礼,双手捧着木匣,将来意缓缓道出。
第一次接触徐籍,说不紧张,那是假ῳ*Ɩ 的。尤其是当他抬起头,认真地打量她的时候,姬萦感觉好像被肉食动物赤裸裸而极具侵犯性的目光盯上了。
她垂着双眼,恭顺地任其审视。
“拿上来看看。”徐籍终于开口。
姬萦上前一步,呈上木匣。徐籍拿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然后慢慢打开了木匣。第一眼看见内里碧绿玺印的时候,他和姬萦一样,有短暂的屏息。
“的确可以以假乱真。”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喜悦,“有了这块假玉玺,的确可以让三蛮在开战前内部混乱。你做的不错,想要什么奖赏?”
他再一次认真打量姬萦,目光中多了几分重视。
“小冠不要奖赏。”姬萦微笑,不卑不亢地再拱手行了一礼,“虎父无犬子,此计乃宰相的大公子徐夙隐所出,若是宰相想要嘉奖,便嘉奖大公子吧。”
之所以没有完全按照徐夙隐的意思行事,一是因为姬萦想要试探徐籍对此的反应,二是她本就不屑侵吞他人的功劳。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木桌后徐籍的反应。
他脸上的笑意未变,但嘉奖的神色却变淡了,徐夙隐三个字,似乎触及到某种令他不喜的回忆。
徐夙隐和徐籍之间的芥蒂,恐怕已有冰山之厚,轻易不可消融。
这倒中了姬萦的意。
“我知道了。”徐籍淡淡道,“假玉玺我会派人送进皇宫,别的你不用管。下去罢。”
姬萦行了一礼,退出主帐。
帐外倒是有两个亲兵守候,他们目不斜视,放任姬萦离去。
翌日清晨,果然传来了和谈破裂的消息。联军全面备战,每个营地都绷紧了神经,与此相反,三蛮在皇宫城墙上的防备却日渐松散,姬萦听说,假玉玺果然被徐籍用某种手段送进了皇宫。
假玉玺落到三蛮手中,立即引发了大分裂。
谁都想霸占假玉玺,以此拥有“皇权天授”的信物。三蛮之中,尤以朱邪部军力最强,几番争夺后,假玉玺最终落入朱邪部首领贞芪柯手中。
整整三日的宝贵的备战时间,都被三蛮用在了争夺假玉玺上,防守程度自然可知。
第三日的傍晚军议,只是一支小小义军首领的姬萦,破例受到军议邀请。
“这位小将,你确定是邀请小冠去参加军议吗?”姬萦惊讶道。
白鹿观营地前,一名徐营的小兵前来传话,此前能够参加军议的都是军中重要人士——比如九大节度使,九大节度使麾下的得力干将,还从来没有义军首领参加过军议。
“大帅确实是这么说的,还请女将军尽快赶去。”小兵眼中带着恭敬,仔细回了姬萦的问题。
“我知道了,等我跟营地里的人交代一声就立马过去。多谢小将传话!”
小兵离开后,姬萦立即叫来岳涯。
保险起见,她交代了一下她要是一去不回的策略。
“师兄那里,要告诉他一声吗?”岳涯问。
“不必。”姬萦说,“我要是久不回来,你再去告诉他。”
安排好营地里的事后,她动身赶去徐营。
徐营也就是青隽营地,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徐营只是徐营。
她步入徐营,主帐外有人接引。她在接引的兵士带路下,走进嘈杂的主帐。
上次独占空间的那张木桌被挪到了角落,帐篷内又多了几排长桌长椅。所有呼吸声都来自同样的性别,姬萦是唯一一个变数。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地向高台上的徐籍行了一礼。
“这就是献上鹬蚌之计,令三蛮自乱阵脚的仙姑明萦。”徐籍朗声介绍。
徐籍话音刚落,长桌长椅前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低声交谈。
“竟然是个女人……”
“我确实听说联军中有个女将军……”
“时局果然动荡不安啊,连女冠都下山驰援了……”
“明萦仙姑,你出计有功,赏纹银百两,牛酒十斤。允你破例参加这次军议。”徐籍说。
虽然姬萦坦白了计谋是徐夙隐所出,但他从头至尾还是没提徐夙隐的名字。
姬萦应声领赏后,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当然不会傻到去坐只有重要人士才有的长椅位置。
她悄声走到帐篷角落,就此站定。
徐籍顿了顿,再次开口:
“今夜,我们将发动夜袭。”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而压抑,徐籍的这句话,让整个军议都好像置身在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运气好,我们将攻破皇城,运气不好,我们还会有第二次袭击,第三次袭击——攻下一国之都,非一日一夜之语,望诸位心中都有所准备。”徐籍神色严肃,“但我们有远超于三蛮的精锐之师,有陛下在身后坐镇,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接下来,徐籍留下了八大节度使分配攻防任务,其他不重要的人——姬萦在内,自觉退出主帐。
作为联军大帅,他有资格这么做。但八大节度使,并非每一个都心甘情愿听他指挥。姬萦亲眼见过了,更加确定了徐夙隐此前作出的断言。
反攻行动困难重重。
姬萦走出徐营。
她的老马拴在徐营前的停马处,石头上的三道划痕引发了很大的讨论。更别提旁边那句歪歪扭扭,还格外醒目的:“姬萦到此一游。”
姬萦虽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知道她也装不知道。每次途径停马处时,都格外的抬头挺胸,目不别视,好像刻石头的那个“姬萦”,不是现在路过的这个“姬萦”。
今天,她正准备翻身上马时,忽然瞅到了什么,不禁停下了脚步。
被重重花蔓覆盖的半边石块下,似乎有什么字迹。
她狐疑地走到石头前,扒开了上面的藤蔓。
粉紫色的小花,像山峦上飘荡的云雾,被夕阳和落日染得发红,含羞带怯地攀附在坚硬平整的大石头上。
在这些小花的簇拥下,一行俊逸的小字显露出来:
“隐亦是。”
第044章 第 44 章
是夜。
联军猝不及防发动夜袭, 宫城上火把映红了半片天空,将士们震耳欲聋的厮杀声让大地都在颤抖。
姬萦并未分配到攻坚任务,但是在阵地前眼睁睁看着, 前仆后继的战友像蚂蚁一样从宫墙上摔落下来,她的心里依然不好过。
一场战争,动辄数十万伤亡, 从前在她脑海中只是数字, 今夜过后,有了景象。
她不是没杀过人, 但确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上千人性命被剥夺。
姬萦和岳涯还算镇定,身旁的秦疾目不转睛看着宫城上发生的惨剧,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有些煞白。
两个时辰过去了,宫城下的尸体有增无减,其中不乏蛮族长相的三蛮士兵。
大夏皇宫, 有着夏之境内最坚固的城墙,最完善的防攻城设施, 从前, 它保护着夏之皇族,现在,却使三蛮在宫墙内高枕无忧。
同样的宫墙,为何当初没有防住三蛮, 如今却能将他们挡在城下?
姬萦望着厮杀声喧嚣纷杂的宫墙,看着无数从攻城梯上掉落的同胞, 深深地为腐朽的夏王朝感到悲哀。
天明时分, 联军鸣金收兵。
夜袭并未取得重大成果。
尸体仍堆叠在宫城之下, 回到营地的人们却好像又回到了开战前的时候,数不尽的鸡鸭鱼肉被送往各个主帐, 夜时,这些帐内还会传出女子嬉笑的声音。
与此同时,高高的皇宫之内,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被左右挟持,强制带到曾经的昆仑宫。
昆仑宫中,三蛮首领及大将齐聚一堂。
“贞芪柯,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匈奴首领萨申冷声道。
“人来了,现在可以拿出玉玺了吧?”处月首领莫狼面露不满,大声说道。
昆仑宫曾是大夏皇宫举行祭祀的地方,屋檐高挑,肃穆森严。每根双人合抱的金丝楠木立柱上,都镌刻着一名夏室皇族的灵牌。
在无数夏室皇族的凝视下,两位异族首领身穿着国库中抢出的绫罗绸缎,效仿着中原人士的穿着层层叠叠穿在身上,汉人的衣着,让两张异族特色的面孔显得更加突兀离奇。
朱邪部以强为尊,其首领兼第一勇士贞芪柯,在众多身强力壮的部族勇士簇拥中,悠悠然地坐在一张别处搬来的龙椅上。
类似的龙椅,三族首领各有数把。
在敏感的皇权上,他们尽量公平。传国玉玺便是无法公平的一项,普天之下,传国玉玺只有一个,能登上中原皇位的,也只有一个。
“急什么急?”贞芪柯歪倒在龙椅上,虚虚地一挥手,“把玉玺拿出来。”
贞芪柯之子,一头沙发狂放不羁地披散在肩上的沙魔柯转身喝道:“拿玉玺来!”
片刻后,一名颤抖不已的小太监,双手捧出剔透晶莹的玉盒子。
“你来辨认。”贞芪柯下令。
那名憔悴狼狈的男子畏缩上前,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玉盒。他觑着三名蛮族首领的脸色,小心翼翼拿起玉玺端详,又时不时拿到鼻尖嗅闻。许久后,男子吞吞吐吐地望向中间的贞芪柯。
“有什么话就说!”贞芪柯不耐烦道。
“传国玉玺乃和氏璧打造而成,玉身清透无杂质,近闻还隐有玉香。此玉玺虽然逼真……但玉身仍有杂质,近闻也毫无气味……”
男子话音未落,匈奴首领和处月首领便怒形于色了。
“不可能!”
“贞芪柯!是不是你把真的玉玺藏起来了?”
贞芪柯初时震惊,后而愤怒,他从龙椅上坐直身体,怒目圆瞪着两位蛮族首领:“放你娘的屁!看守玉玺的是我们三方的人!老子怎么能调换玉玺?!”
“你势力强悍,又不是没有可能——”
身形巨大的沙魔柯护卫在父亲身前,一把抽出腰间双刀,怒吼道:“你胆敢侮辱我们?!”
随着沙魔柯的动作,身后众多朱邪将士都拔出了武器。
处月人和匈奴见状,不甘示弱,也纷纷拿出武器。一时间,昆仑宫内刀剑出鞘的刷刷声接连不断。
“够了!”
贞芪柯一声怒吼,一触即发的局面受到遏制。
“敌人就在城下,你们还有心思内讧?!”贞芪柯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向两位蛮族首领,“我贞芪柯以氏族名义起誓,到我手里的传国玉玺就这么一块!如果它是假的,那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沙魔柯回过神来,怒声道:“我们中了汉人的奸计!”
处月首领和匈奴首领半信半疑。
“这传国玉玺,他们自己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怎么突然在皇宫里出现?”沙魔柯再次断言,“这一定是汉人的奸计,想让我们自己四分五裂!”
“正是。”贞芪柯说,“两位兄弟,我贞芪柯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谁都清楚。我如果想要独占这传国玉玺,早就直说了,大家各凭本事!怎屑用这种小人计谋?”
听到贞芪柯这么说,两名蛮族首领也逐渐冷静下来。
“我们信你的为人……看来,这传国玉玺一开始就是假的。”匈奴首领说。
处月首领附和点头,忽而又说:“会不会这玉玺其实是真的,是这汉人欺骗我们呢?”
男人呆住,颤如抖筛。
贞芪柯轻蔑道:“他没这个胆子。”
这个理由说服了另外两位首领。
“那我们接下来如何去办?”匈奴首领道。
“汉人狡猾多诈,一次夜袭不成,必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切不可放松警惕。”贞芪柯说,“这几日来,宫内三族士兵多有冲突,既已解开误会,此类事情就再不要发生了,有再多不满,也要等到击退城下的汉人军队再说。”
两名蛮族首领称是。
“论阴谋诡计,本就不是我们长项。”贞芪柯冷笑道,“明日,就让我们杀杀汉人的威风!”
……
翌日天不亮,皇城上鸣起了重重的金鼓,联军匆匆集合在阵前。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身穿精良盔甲,将帅打扮的蛮族人在层层簇拥中,于城楼上现了身。
“下面的汉人们!你们的奸计已经被我们破除!你们自持礼仪大国,难道就只会这点小人计谋吗?”
爽朗的笑声自联军阵前传出,徐籍骑着身披战甲的高头大马,在阵前大声回敬道:
“中了计就是中了计,你以为在城墙上叫骂就能掩盖你们蛮族的愚蠢吗?”
“你们汉人口齿伶俐,尖牙利嘴,我们不与你们做口舌之争,我就问你们——可敢与我们的勇士一对一的决斗?!”
“又无好处,我们为何要与你作野兽一般决斗?”
“你们汉人都是孬种!”城墙上众多三蛮相继骂道。
城楼下的联军也群情激荡,有些耐不住的,已经自告奋勇要上场与三蛮一较高低。
“那也比有勇无谋的蠢蛋好得多!”徐籍大笑道。
城墙上的三蛮首领交头接耳之后,由其中一人出面,喊道:“我们各自派出勇士上场决斗,生死不论!输的那方,交换俘虏一名!”
这个提议让徐籍心动了,他扬声道:“交换的俘虏得由赢的那方点名!”
“可以!”
“你们要是赖账怎么办?”
城墙上的三蛮恼羞成怒道:“我们还担心你们赖账呢!狡诈的汉人!”
这声叫骂再次换来徐籍的大笑。
“好!我答应你们,将军单挑!决斗过程中谁要是放暗箭偷袭,谁他娘就是断了根的孬种!”
“好!”城楼上的三蛮也大声应道。
皇宫大门缓缓打开,一名白肤色的三蛮将军从中走出,手里握着一把长斧,轻蔑地看着数十丈外的联军。
“朱邪部勇士,楔里!谁敢与我一战?!”
“姬姐,某愿一战。”姬萦身旁的秦疾低声道。
“不急,现在还都是小喽啰。”姬萦不慌不忙,“再等等。”
联军之中,有一声雄壮声音叫道:“我来!”
来人腰粗肩宽,骑着骏马,手握一把青色长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人群,踏入两军对阵之中的空地。
两人话不多说,一声咆哮便斗在了一起。
两人相互冲撞,长枪和长斧在空中反复相击,各自都瞄准了对方的要害想要一击致命。几个来回后,决斗以拿斧的三蛮将领一斧割掉汉人将领项上人头为终。
浑身浴血的三蛮将领一手握着长斧,一头高举起汉人将领的头颅,如野兽一般痛快地大吼了一声。
首战告负,联军众人的脸上都不太好看,唯有徐籍仍是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哈哈大笑,依约释放了城墙上三蛮点名的俘虏。
俘虏交换完成后,第二名汉人将领骑着马迎战,此人身形高瘦,面色冷硬,脸上留有一道死里逃生的刀疤,是义军首领中的一员。
“这是李一刀。”悄悄挤到姬萦身旁的花豹子伺机解说,向她搭话。
姬萦拿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并未阻止。花豹子受到鼓励,更加详细地说道:“李一刀在响应英雄令之前,是毛素沙漠的马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下有好戏看了。”
为了生存而历练的武技,和练武场上练出来的招式不同,李一刀上场之后,和拿长斧的三蛮将领势均力敌地激战了一会,以李一刀的一招“猴子摘桃”结束。
这招江湖上经典的“猴子摘桃”并不简单,猴儿的手上有着淬了毒的暗器,从唯独没有铁甲覆盖的□□中间划过,那健壮的三蛮将领便倒地不起,翻滚惨叫,不过短短片刻,就七窍流血而忘。
“精彩。”花豹子忍不住赞叹道。
他小心觑着姬萦脸色,忍不住主动问道:“仙姑打算什么时候上场?”
“在非我不可的时候。”姬萦悠然道。
她抱臂在胸,沉重的重剑就背在身后。联军里虽然有许多耐不住性子想要趁机扬名立万的武将,但也有不少人像她一样还在耐心等待——
等待一个足以让自己扬名立万的对手。
将士单挑还在继续,李一刀连斩两名三蛮之后,也被三蛮斩于刀下。
杀人的终将死于别人的刀下。
这种悲剧性的结局,是否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个念头刚刚从姬萦脑中浮起,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今生不知前生事,今世何必修来生?若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她还从白鹿观下山做什么?
在她陷入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场上又换了几拨人,联军虽然首战告负,但之后连赢数场,宫门内不断送出重要的俘虏。城楼上的三蛮脸色越来越难看,联军的士气则越来越高涨。
终于,当宫门再一次打开时,姬萦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
一个高约九尺的男人从中走出,和那些拼命将抢来的华贵宫装穿在身上的三蛮不同,他依然作蛮族打扮,双脚赤裸,仅着一套皮甲。
他有着朱邪部特有的白色皮肤,脸上用红色颜料画着某种图腾,扇面般宽而厚的脚掌,每一次落到地上,都似乎伴随着地面的颤抖。
他两手分别握着一把底端缀着蒺藜锤头的铁棍,手腕和脚踝上挂着许多白色的手串,每当他有所动作,白色的手串都会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一开始,姬萦以为那是贝壳之类的东西,等他走到双方阵前的空地了,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颗颗的人类牙齿。
有大有小,有黄有白。
花豹子的脸色已经白了下来,眼神中闪烁着畏惧,就连说话,也像唯恐被远在数十丈外的朱邪人听见,不仅压得格外低,还掩耳盗铃地用手捂住了一翕一张的嘴。
“那是朱邪部首领贞芪柯之子,族内的第二勇士——沙魔柯。”
第045章 第 45 章
“吾的长剑不巧被流星锤克制, 还请其他英雄好汉出战!”
沙魔柯一出场,原本连赢两场的上一轮赢家,立即变了脸色, 毫不犹豫地就钻回了联军阵地。
“丢脸事小,丢命是大。”花豹子在姬萦身旁,一脸感同身受的后怕, “沙魔柯是三蛮里最有名的凶神, 听说他每杀一个人,就会剥掉对方的心肝胆——你看见他身上挂的白串子了吗, 那都是他亲手杀过的人!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凶神啊!换了我,只会跑得更快!”
联军之中嘈杂了一会,忽然有人朗声叫道:“让我来试试!”
一名手提长枪的健壮将军大步走了出来,花豹子适时介绍道:“这是南安节度使麾下的勇将寇俊彦,一把长枪耍得是炉火纯青, 我在老家的时候,就听说他一人击退了百人三蛮小队, 不知他和沙魔柯, 到底谁更胜一筹!”
姬萦古怪地瞥他一眼:“你怎么谁都认识?”
“哈哈,哈哈,过奖!”花豹子乍然被夸,瘦脸上竟然露出一些羞赧, “战场就是杀场,要想活命, 当然要多做调查。”
寇俊彦上场后, 联军这边士气一振, 纷纷为他呐喊助威起来。
自寇俊彦走出,沙魔柯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没有离开过。这是典型的肉食动物锁定猎物的动作, 专注而危险。
“你,能在我手下走几招?”沙魔柯诡异地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寇俊彦不为所动,冷哼道:“妖魔之辈,今日我就要拿你的项上人头祭奠我大夏英魂!”
话音刚落,他提枪越上,沙魔柯手中的流星锤落到地上,激起一层扬灰。
寇俊彦一枪未能击中,其中不乏沙魔柯突然放弃武器的影响。
“你这是何意?!”
“世上能让我拿起武器的人不多,其中不包括你。”
沙魔柯散漫的态度和充满轻蔑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寇俊彦。
“既然你执意找死,我就送你一程!”
长枪凌厉出击,沙魔柯总是能比长枪快一步的速度闪躲出去。他庞大的身躯底下,藏有超出常人想象的反应速度,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如臂使指。
寇俊彦这时才意识到面前的对手并非他想象中笨重,但这也已经迟了。
再又一次长枪连刺未中,而长枪又还没来得及收回时,沙魔柯的身影腾空而起,宛如天降陨石,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他降落。
声势浩大,黄沙漫舞。
寇俊彦面无人色。
“你输了……”
沙魔柯咧嘴一笑,右手里握着的,是寇俊彦的长枪枪头。
下一刻!
长枪从沙魔柯手中高高扬起,飘飞的红色长缨掠过长空,寇俊彦在两军无数将士的注视下,被手中长枪带得凌空而起!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中失去控制的长枪。
他犯了武人致命的错误——姬萦皱起眉。
就像是在呼应姬萦心中那不好的感觉——落地的那一瞬间,寇俊彦的长枪从上而下,一枪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从瞪大双眼的寇俊彦口中喷涌而出。
沙魔柯露着心情舒畅的笑容,猛地拔出长枪,鲜血在空中连成一线,宛如飞溅的红色珍珠。紧接着,沙魔柯刺出了第二枪,第三枪——
第三枪下去的时候,寇俊彦的伤口已经不再喷涌鲜血了。
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头已歪斜,不能闭合的双目正好投向姬萦这个方向。
沙魔柯志得意满地大吼一声,一拳揍在寇俊彦脸上,那脸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然后,他掰开死者的嘴,从里掏出了一只染着鲜血的牙齿。
姬萦听到了身后某处传来了充满恐惧的干呕声。
沙魔柯得到了战利品,可他似乎并不满足,他接着从胸口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在寇俊彦身前蹲了下来。
“他是要现在就剥出寇俊彦的心肝胆!”花豹子魂飞魄散,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后退的脚步。
沙魔柯的凶残程度超乎了姬萦的想象,她皱眉沉吟的时候,秦疾已经义愤填膺,大吼出声:“住手!我来做你的对手!”
在被震慑到鸦雀无声的联军之中,这一声雄吼格外引人注目。花豹子惊恐地看向秦疾,周遭将士也在举目四望,寻找发声的勇士,阵前骑在马上的徐籍,也因此回过头来。
就连沙魔柯也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远处的联军阵营。
岳涯变了脸色:“你不是他的对手!”
身为秦疾的武学师父,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
然而秦疾不是望难而退的人,如果他是,早在凌县时候,他就不会挺身而出。
“师父,让某去!难道要让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亵渎死者吗?!”
岳涯怒视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警告的声音:
“你会没命的——”
“那某也要试了再说!”秦疾斩钉截铁道。
姬萦将他的坚定神色收入眼帘,思衬片刻后,说:“让他去。”
岳涯愣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姬萦。
“我的手下,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她冷静道。
秦疾受到姬萦肯定,大受鼓舞,越过岳涯的身体就往阵外走去。
他走得大步雷霆,走得毫无恐惧。那具象征读书人身份的白色箱笼,和他小山般的形象融为一体。
在寂静之中,他走到了沙魔柯面前。
“报上你的名来,”沙魔柯眯眼打量着他,“我要在牙齿上刻下你的名字。”
“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幽州童生秦疾是也!”
“秦疾?”沙魔柯念叨着他的名字,嘴边又出现了那种嗜血的凶残笑容,“我记住了。来吧——”
他放下寇俊彦的尸体,光着大脚往旁边闲庭漫步而去。
“过来些,拿出你的武器,要是伤到了我的下酒菜,你会死得很痛苦——”
愤怒在秦疾脸上攀爬,但他好歹还记着岳涯这些天来的训诫,没有让怒火冲昏头脑。
他放下背后的箱笼,揭开上面的遮尘布,当着数十万将士的面,拿出了一把武器——
“也是流星锤!”
联军之中,惊呼阵阵。
秦疾的武器,是一把由铁鞭链接的双头流星锤。随着双头流星锤离开箱笼,六尺长的铁链哗哗坠落,像是金属液体的流动声,散发着森森寒意。
这是岳涯为他量身打造的兵器,只是他没有想到,秦疾第一次用上,竟然是在与朱邪部第二勇士沙魔柯的对战上。
“他会没命的。”岳涯站在姬萦身边。
“有我呢。”姬萦说。
岳涯没有说话,姬萦知道他心有怀疑。
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秦疾的命,但她知道,若执意不让秦疾上场,一定会失去秦疾的追随之心。
忠勇之士只会追随忠勇之士。
在那短短片刻的犹豫里,她作出了抉择——她要秦疾的忠诚。若是没了忠诚,固有性命又有何用?
换了霞珠,她还会做此选择吗?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答案。
她只恍惚中有了种感觉,一种不能宣之于口的发现——
不是猎物,就是猎人。
不被人踩在脚下,就要将别人踩在脚下。
不想再被他人掌控人生,就要掌控他人的人生。
她是不得已的,她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开脱。
如火星般骤然点燃,不断升温的对决让姬萦压下了心中的天人之战。
双头流星锤在秦疾左右两边不断旋转,他大步逼近沙魔柯,寻找着对方身上的可乘之机。沙魔柯放低身体重心,微微下蹲,张开的双手似乎随时准备着狩猎锤头。
秦疾看准时机,猛地掷出左手流星锤,纤长的铁链在空中飞射而出,就像一条露出毒牙,全速扑咬而去的游蛇。
沙魔柯刚刚飞身躲闪,第二枚铁锤又至,他翻身一滚,躲过这次攻击,以极为灵敏的动作从黄沙中冲向没有任何防护的秦疾!
秦疾仓促躲过飞扑来的沙魔柯,两枚锤头也在此时适时回到身旁。
两枚锤头重新在秦疾周身旋转,营造出一个完美的防护圈。
两人如此攻防数次后,秦疾的锤头终于就要击中沙魔柯了!联军里所有人都提起了心来!
然而,这一击并未击中沙魔柯,只是擦着他的手腕飞了过去。
他手腕上的手串断裂,大小不一的牙齿像下雨那样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沙魔柯又惊异,又惊喜,重新看向秦疾时,眼中多了一抹重视。
“很多年了……你是第一次让我拿起武器的人。”
沙魔柯慢慢说着,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根蒺藜锤——在与秦疾对战的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将秦疾引到了当初丢弃武器的地方。
他早有准备。
姬萦越加认识到,这是一个有着三蛮魁梧体质和汉人狡诈灵魂的对手——一个天生的杀戮者。
“你的心肝胆,一定是绝佳的下酒菜。”沙魔柯伸出猩红的舌头,沿着干燥裂皮的嘴唇舔了舔,嗜血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他身上那种凶残无畏的气质,在与秦疾的对抗中变得更浓烈了。
“放手来吧。”沙魔柯笑道,两只带蒺藜的铁锤头在他双棍边舞得飒飒生风,“因为我要动真格的了。”
秦疾沉下脸,以更加谨慎的态度应对沙魔柯的一举一动。
然而,沙魔柯用上武器之后,攻击力远非之前被动防御时可比,要真论起流星锤的功夫,显然是沙魔柯更胜数筹。
缀在铁棍上的蒺藜锤头,攻击范围不及秦疾的铁鞭流星锤,沙魔柯也知道这一点,拿起武器之后,他目标明确地展开攻击,只为拉进他和秦疾的距离。
秦疾疲于应对沙魔柯层出不穷的攻击,一个不慎,被他找到空隙,一只蒺藜锤头正中秦疾胸膛。
虽然穿了铠甲,但这一击的力量不容小觑,秦疾趔趄两步,嘴边溢出一丝鲜血。
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沙魔柯的蒺藜锤头第二次击来,就在锤头即将击中秦疾愕然的面孔时,一只突然袭来的箭矢,打歪了锤头的前进轨迹,让它擦着秦疾的头颅飞了过去。
“谁敢插手我的决斗?!”沙魔柯大怒,吼声传遍敌我两个阵营。
花豹子呆呆地看着从一旁借来弓矢的姬萦,已经没空去感到惊恐了。看着不慌不忙,甚至还在微笑的姬萦,他怀疑是自己眼睛有问题,而不是姬萦脑子有问题。
姬萦扔下弓矢,大步走出阵营。
“对手已经输了,再打下去,无非就是挖心掏肝,你已经这么做过无数次,难道不腻吗?”她笑道。
“你是什么人?你们汉人女子也要上战场?”沙魔柯冷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姬萦。
“小冠来自高州,乃是高州白鹿观的明萦观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小冠一个修道之人呢?”姬萦悠悠然走到比武之地,不动声色地将秦疾挡在身后。
“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不能打扰我的决斗。”沙魔柯冷声道,“不能放暗箭偷袭,是你们汉人大帅ῳ*Ɩ 说的,你们是想毁约吗?”
联军阵营里窃窃私语,徐籍还在观望事态发展,没有立即开口。
“暗箭偷袭,也得有人受伤再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下酒菜,有比自己挖更得趣的方法。”
“什么方法?”
“放了他,我来和你比试。”
日头高升,烈日炎炎已有盛夏的模样。
滚烫的黄沙上,姬萦言笑晏晏:
“如果我输了,我亲自挖出自己的心肝胆给你下酒。”
第046章 第 46 章
“有点意思。”
姬萦令人震惊的提议, 极大地取悦了对面的沙魔柯。很明显,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狂人, 亲自挖下酒菜给他。
“滚吧。”他轻蔑地对姬萦身后的秦疾说道。
“不要被他激怒。”姬萦在秦疾怒形于色之前说道,她保持着正面对敌的姿态,用平静而沉稳的声音安抚着秦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姬姐……”秦疾又感动又愧疚。
秦疾捡起箱笼, 蹒跚着回到联军阵地。他的伤,姬萦相信岳涯会妥善处置。现在她需要思考的, 唯有眼前棘手的敌人。
“很少见到汉人女子上战场。”自姬萦上场后,沙魔柯便没有正眼看过秦疾,他那种野兽般专注的目光,这回落到了姬萦身上,“我要知道你父母起的名字, 而不是之后得的第二个名字。”
他官话流畅,但却不知道号要如何解释, 只得以第二个名字代替。
“姬萦。”
“好, 姬萦——”沙魔柯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我会把你的牙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姬萦也扬起了微笑。
“做得到,你就来试试。”
电光石火间, 两个面对面而站的人,几乎同时发动了攻击。
长有无数尖刺的蒺藜锤头以万夫莫当之势冲向姬萦的头颅!
叮!
蒺藜锤头和宽阔的重剑相撞, 金属锐鸣声穿透耳膜。
重剑上的布条被蒺藜割断, 沾染着晦暗陈旧血滴的布条纷纷跌落, 露出冷寒的剑身。
姬萦舞动重剑,以身为剑, 拉短彼此间的距离。
四十四斤重的巨剑在她手中有如一段轻盈的水袖,在周身旋转的时候,就连双节蒺藜锤也找不到攻击的空隙。
沙魔柯难以抵挡,节节后退!
姬萦不断逼近——终于,让她找到机会,毫不犹豫扫出重剑!
蒺藜锤头再一次挡在重剑身前,巨大的轰鸣,无风自扬的黄沙,这一击让双方的手都出现了短暂的震颤!
姬萦和沙魔柯视线交汇,一方斗志盎然,一方惊喜连连。
这势均力敌的一幕,让双方观战阵营都出现了阵阵惊呼。
“姬萦”这个名字,正在彼此阵营中快速传递。
联军中央阵地的一座战车上,明黄的缎带在风中摇晃。延熹帝和徐皇后端坐于主位高台,台下周遭坐着没有亲自领兵上场的节度使和随军贵族。
徐夙隐的衣着并不出众,但他“宰相大公子”的身份似乎带有额外的光环,让他无论在何处都鹤立鸡群。
“这姬萦是何方人物,竟然能跟朱邪部第二勇士打得不分上下?”延熹帝罕见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听说是高州一女冠。”下方有人回答。
“若朕没记错,这是夙隐带来的人,是吧?”延熹帝的目光转向人群中的徐夙隐。
徐夙隐起身行礼,回道:“回陛下,正是。”
“能让你亲自带回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延熹帝一脸期待,“这一回,说不定能杀杀这些蛮夷的威风。”
“一名女子,却有惊世骇俗的武力,怎么此前默默无闻?”有人疑惑道。
“道家人,本就不喜红尘。”另有人马上说道,“以往道教每次下山,都是出现了国之动乱——幸而我们有英明神武的陛下,定然会率领我们早日光复天京!”
战车内恭维之声络绎不绝,众人似乎都已经看见了汉人重新入主天京的那一天。
唯有徐夙隐,车内议论好像都和他无关,他的心神,始终被战场上那抹飞旋的身影所系。
……
舞!舞!舞!
把自己化身为剑!
你答应过那些死去的人要为他们复仇!
帮她偷鸡腿的御膳房宫女阿荻,给她打掩护的太监小罐子,每当御花园荷花开放,总会偷偷择一支给她的清秋姑姑……
一张张带笑的面孔,最终化为一句“三蛮攻进皇城后,宫里的千秋湖飘满死尸,就连护城河也被尸体堆满了”。
她恨!恨这世间没有公道可言!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宗教对弱小之人苍白的劝慰,亦是弱小之人对自己的哄骗,世间一切公道最终还是由人的双手来取!
弱小并非原罪,因为世上总不缺强大之人。她有这份力量,愿意庇佑那些虽然弱小,心灵却纯洁美好的人。
他们的公道,就由她来取!
空隙!
重剑凌空劈下,目标恰是沙魔柯大惊失色的面孔。
沙魔柯在生死关头激发了最大的速度,他的脸避开了姬萦劈下的重剑,肩膀没有。重剑击在他的左边肩胛骨上,让他发出吃痛的哀嚎。
他猛地倒退了数十步,充斥着血丝的双眼暴怒地盯着姬萦。
左手不能用了,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左边的一节蒺藜锤。
联军之中,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姬萦在作战中也消耗了不少体力,她趁着双方拉开距离的空隙里,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大哥,我来助你!”
一声高呼,一名同样白色皮肤的朱邪人从宫门下策马而出。
他目标明确,长剑所指唯有姬萦。
“二打一未免太过卑怯!”岳涯的声音从联军中响起。
不过片刻,岳涯的七节鞭就和对方的长剑纠缠到了一起。
“那是凤州太守岳宗向的儿子!”
人群中响起几声叫喊。
“我只听说他在家放荡不羁,没想到竟也是个武勇之人!”
“从前那些传闻,看来是有些偏颇了。”
姬萦这边,再度发起暴烈的攻势。
她像一台不会停歇的水车,不知道累,不知道倦,重剑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旋转在她身侧,死守每一处弱点。
沙魔柯的攻击范围和她的防御范围近乎相同,他握着仅剩的一节蒺藜锤,节节败退,找不到进攻的缝隙。
红色的颜料已经被汗水冲刷模糊,就连金色的眼睫上也都被汗水打湿了。沙魔柯逐渐力倦,他的视线四处游荡,寻找着翻盘的机会,忽然,他放弃姬萦,抡着蒺藜锤忽然冲向背对着他的岳涯!
蒺藜锤正待击出,姬萦已经赶至身后,重剑砍下时,沙魔柯灵敏地回身躲避。
她的行动已经验证了他的某些猜想。
沙魔柯对她露出邪恶的笑容,开始频频偷袭正与献荆柯缠斗的岳涯!
岳涯本来游刃有余地对战着献荆柯,防备他去阻碍姬萦的战斗,没想到沙魔柯反过来开始妨碍他的战斗——献荆柯也是朱邪部的悍勇之士,但远不及沙魔柯摧枯拉朽的力量。
沙魔柯一加入,岳涯明显力有未逮,只能勉强躲闪总是出人意料现身在背后的蒺藜锤头,其间有几下没能躲开,甲胄下出现了斑驳血迹。
姬萦为了保护岳涯,自然放松了对沙魔柯的进攻。
一对一的单挑,转瞬就变成了四人混战。
献荆柯领会到哥哥的用意,与沙魔柯联手攻击岳涯,兄弟俩默契十足,转瞬就将岳涯逼入死角!
“小心!”
留在人群中观战的秦疾忽然大叫,面色大变。
一把锋利的宝剑,一个散发着铁腥味的蒺藜锤头,同时击向被围堵在中间的岳涯!
岳涯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二者朝他胸前袭来——
“咚!”
黄沙漫天飞舞,一条在风中飞舞的石榴色发带,像火焰一样,点燃了岳涯体内一度凝滞的血液。
姬萦的身影宛若高山,牢牢挡在眼前。
她的右手,原本握着四十四斤重,陪伴着她一路走来的重剑。在沙魔柯的全力一击下,重剑从她手中脱落,剑身一分为二掉在地上,扬起一片黄沙。
她的左手,牢牢握着凌空刺来的长剑,剑身已被鲜血沐浴。
“你——”
献荆柯恼怒地想要收回长剑,剑身却在姬萦手中纹丝不动。
一股股暗红的血液,从她手心中涌出。
她没有去看断裂的重剑,也没有去看涌血的左手。
她看着隐有畏惧之色的献荆柯,看着又惊又怒的沙魔柯,脸上扬起阳光般明朗的笑容。
“你们就这点本事?”
不等对面两人反应过来,姬萦猛地一拉左手中的长剑,献荆柯不由自主地向她冲来。姬萦瞄准他身体最薄弱的地方——两腿之间,毫不犹豫地踹出了平生最用力的一脚!
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献荆柯跌倒在地,翻滚不停。沙魔柯下意识想去查看弟弟的情况,姬萦趁此机会,用还能动的左手,拦腰抱起岳涯,飞速冲向献荆柯骑出来的骏马。
她把岳涯往马上一放,左手在马屁股上用力留下一个红色的手印,马儿立即向着前方——联军阵地跑去。
“小道长!”岳涯脱口而出,难以置信地看着独自留在两军之中的姬萦。
姬萦独自面对一虎一狼,在心中飞快思索着对策。
“你对他那么好,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他和先前那个,究竟谁是你的情郎?”沙魔柯问。
“看见我是女人,所以你只想到情郎这一种可能吗?”姬萦笑道。
“难道不是吗?”
“道法平等无有高下,仁爱之心也无先后。”姬萦笑道,“我与你这夷狄实在无话可说。”
她悄悄动了动右手,立即传来钻心的剧痛。右手看来是不能用了,仅剩左手,而敌人还有一人。
正当此时,宫墙上传来一声浑厚的大笑:
“说得好!沙魔柯,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小看女人,如今吃瘪了吧?”
城墙上众多三蛮退让开来,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白肤男子出现在姬萦视野中。他和沙魔柯有七分相似,仿佛就是二十年后的沙魔柯。姬萦马上有了猜测,对方就是朱邪部第一勇士兼首领贞芪柯,也就是三蛮如今的领头人——
就像回应姬萦的推测,沙魔柯大喊一声:“父亲!”
“我朱邪部最是欣赏武勇之人,你们兄弟二人结伴,以多欺少,实在是丢了我朱邪部的脸!”
“父亲,弟弟他——”
城墙上的贞芪柯打断沙魔柯的话:“下面的小姑娘,本王敬佩你的勇气和武力,你呆在那群软蛋汉人里面,实在是屈才了。沙魔柯是本王爱子,也是日后朱邪部的继承人,他仍未成亲,你要是愿意,到我们朱邪部来,我做主给你们二人成婚,日后,你们二人就是朱邪部的主人!”
饶是沙魔柯,也没想到这个转折。更别提双方阵营里那些惊诧的声音。
“父亲!”沙魔柯又恼又怒。
“抱歉了,等我杀了你们,大夏自会给我加官进爵。一个小小的朱邪部,我还不放在眼里。”姬萦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毫不留情。
“给脸不要脸。”
贞芪柯冷哼道:
“本王念你身负重伤,本想救你一命,但你执意找死,本王也无可奈何。沙魔柯,带着你弟弟回来,让我亲自会一会她!”
第047章 第 47 章
姬萦已经激战了一轮, 体力消耗大半。
对手从伤了一手的沙魔柯临时换成养精蓄锐,正值壮年的朱邪王,谁都觉得姬萦处境危险。
“车轮战是你们朱邪的传统吗?你们的赫赫威名, 就是靠打车轮战得来的?”阵营前方的徐籍大声说道。
“你们汉人婆婆妈妈的尽是孬种!我不问你,只问下面的小姑娘!本王愿和你决一死斗,你可敢应?!”
姬萦活动了活动左手, 将献荆轲的长剑握在手里。
“来啊。”她笑。
“好!有种!”
贞芪柯朗声大笑, 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武器,转身走下了宫墙。
待他独自走出宫门, 姬萦才看清他的武器。那是一把六棱形瓜锤,有着纤长的棍身和硕大的六棱锤头,刺目的光照下,锤头散发出灿烂的金光。
“小姑娘,本王活了四十几年, 还是头回见到你这样的女子。”贞芪柯扬起瓜锤,将棍身搭在肩膀上, 用志在必得的眼神看着她, “待本王赢了,我不杀你。我要把你带回部落,让你给沙魔柯生最强壮的孩子。你们两人生出的孩子,一定能够带领朱邪部建立一个伟大的王朝——”
姬萦并不恼怒, 她洒脱一笑:
“小冠早已出家修道,孩子是生不了了, 不过——”
她双脚蹬地, 一个蓄力, 如离弦之箭射向贞芪柯。
“超度法事倒是在行!”
虽然受了重伤,但她的速度比之先前更快了。
卸下四十四斤重量的她, 速度几近风雷。那些流畅而纤细,宛若雪豹的肌肉线条,在此时完全发挥出了爆发力。
贞芪柯未曾预料失去重剑的姬萦能够快到这种地步,面对突然疾冲而来的姬萦,他面色大变,身体本能地动作救了他一命。
“叮——!”
长剑砍在铁棍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巨大的冲击让贞芪柯的双脚在黄沙中踉跄了数步。他不愧是战场老手,刚刚挡住姬萦一击,便立即发动了反击,黑色的铁棍顺势横扫,姬萦向后下腰,将将闪躲过凌厉的棍风。
单手落到地上,她借势后翻。
凌厉的棍风接连而至。
贞芪柯的锤头追击着姬萦的身体,每一次,沉重的锤头都落在了离姬萦咫尺之遥的地方。大地在震颤,只要慢上一步,她的身体一部分就会粉碎。
左手失血过多,有些麻木了,右手疼痛难耐,大约是错位了。但比起百针凌虐的时候,这痛苦又不值得一提了。
她已经从那么多的磨难中走来,难道还会输给这小小的伤痛吗?
姬萦一味防守,似乎已经显出颓势,宫墙上为贞芪柯欢呼助威的声音络绎不绝,而联军之中,则充满不安的议论。
“这女冠大约要输了……”
中央战车上,有人不安地站了起来。
龙椅上的延熹帝脸上也带着浓浓的担忧,徐皇后似乎走了神,目光不在对决之上,她身后服侍的宫女低声提醒道: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徐皇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握在手中的葡萄已经完全变了形。紫红的汁液流了一手,就像那人干涸的血液。她被这一想象惊到,下意识丢掉了捏烂的葡萄。
延熹帝没注意到这一幕,因为徐籍最疼爱的嫡幼子单膝跪到了战车中央。
“陛下,我愿上场换下负伤的女冠!”徐天麟大声道。
“这……”延熹帝的视线朝阵营最前方的徐籍飘去。
换不换人,他说了也不算啊。
“陛下,三蛮以多欺少,以男欺女,实在是令人不齿!还请陛下下旨,让我上场杀一杀他的威风!”
延熹帝的眉毛跳了跳,佯装没听见他的毛遂自荐。
他倒是很想让他上去,最好是他们徐家一家子都上去,挨个被三蛮杀掉——但他能吗?
还是那句话,他说了不算啊。
“胡闹。”徐皇后开口了,她瞪着家中最小的哥哥,努力摆出皇后的威严,“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阿妹!”
徐家兄妹间的争执暂且不提,有人悄悄凑到了徐夙隐身旁。
“大公子,这战况看上去不妙啊,你觉得这道士还有希望吗?”那人忍不住发问。
论姬萦的实力,当然是带她来天京的徐夙隐最为了解,问他,也最是妥当。
“她会赢的。”徐夙隐神色平静,似乎毫不担心。
“从何看出?”问者一脸疑惑。
徐夙隐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好像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亦或是复杂到他无法用言语解释的问题。
他的笃定,一定程度上稳定了战车上观战的众人。
徐夙隐沉静地坐在位置上,连姿势都始终未曾改变,他的外表就如山川河流那般宁静,但没有人知道,他在长袖下紧握的金母元君石坠,已经深深陷入他的掌心。
锤头打飞了姬萦手中的剑,剑身旋转着飞了出去,插在不远处的黄沙地中。
“认不认输?”贞芪柯不断逼近。
姬萦用舌尖敛去口腔内部的血腥气,化为一声“呸”,响亮地落在沙地上。
“从不认输。”她喘息着,脸上带着微笑。
姬萦重新站稳后,废掉的右手像秋千一样荡在腿边,唯一可用的左手满是鲜血,那抹微笑,在她血迹斑驳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邪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贞芪柯动了真怒,再次挥动长锤攻击姬萦,这一回,招招瞄准要害之处。
姬萦手无寸铁,力气也消耗得所剩无几,为了躲闪如影随形的长锤,在沙地上不断翻滚。从她左手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像是一路盛放的凌霄花。
“让弓箭手准备。”人群中,徐籍对自己的心腹下命令,“等女冠一死,对方必会松懈,届时放箭射杀贞芪柯,务必要一击致命。”
副将一愣,犹豫道:“可是……我们不是有约定,单挑中不放暗箭吗?”
徐籍身旁聚拢着许多徐营中坚力量,其中便有人高马壮,威风十足的张绪真。
“你是靠约定来打仗的?”张绪真呵斥道,“这是为大局着想!只要贞芪柯一死,三蛮群狼无首,从内就能瓦解!”
“是……是……”副将不敢反驳,领命去安排人手。
徐籍看着场中落入下风的姬萦,隐有惋惜神色:“可惜了一名奇才。”
“要不是这样的奇才,也引不出贞芪柯亲自下场。”张绪真安慰道,“一将换一王,我们也算不得亏。”
战场上,姬萦的速度越来越慢,显然已无力应对贞芪柯的攻击。而贞芪柯也已厌倦了猫鼠游戏,他挥动着长锤,忽然爆发速度奔向姬萦,同时将手中的长锤当做武器甩了出去。
姬萦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以常人难以实现的速度在沙地上急停,瞬间调整了方向,反向已经没了武器的贞芪柯冲去。
贞芪柯大惊失色,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然而长锤已经投出,他只好用双手交叉挡在胸前,挡住了姬萦的全力一击。
“咚!”
这并非完全是击中铠甲的金属声,而是姬萦的全力一击穿透厚重的铁甲,在贞芪柯胸腔中回荡的声音。
他怒视着姬萦,一抹鲜血从紧抿的嘴唇里流出。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姬萦咧嘴一笑,染血的面庞好似俊美修罗。
“什……什么?”
“我最讨厌别人给我说亲。”姬萦笑道,“尤其是给我说丑八怪和老男人的,不巧,你两样都占了。”
贞芪柯张开口,好像要说什么。
姬萦不想听。
她攥紧鲜血淋漓的左手,一拳接一拳地砸在贞芪柯脸上,那张白色的面孔在短短一瞬间便变了形状,变了颜色。
“父亲!”沙魔柯在宫墙上目眦欲裂,怒吼不已。
“不——”贞芪柯刚从歪斜的嘴唇后面刚发出一个音,姬萦就用拳头打断了他的话。
一拳接一拳。
一共十拳。
在嘶吼的沙魔柯和众多朱邪勇士骑马冲出宫门营救的时候,姬萦用血肉模糊的手掐住了贞芪柯还有微弱气息的脖颈。
她手上的血和碎肉,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朱邪王的。
她只知道,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万千人震惊而又敬又畏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沙魔柯的声音,在其中格外刺耳。
“姬萦!你要是敢杀我父亲,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沙魔柯双目猩红,大吼着想要阻止姬萦。
咔嚓一声,贞芪柯的脖子在姬萦手中响亮地折断了。
“不好意思,你吓到我了。”姬萦一脸无辜。
沙魔柯的哀嚎穿破了死寂的天空,他单手挥舞着蒺藜流星锤,瞪着像要滴血的双目向她冲来。在他身后,几十名朱邪勇士随他一起冲锋,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姬萦。
“放箭!”徐籍当机立断,大声下令。
一队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立即放出了原本为贞芪柯准备的利箭。
箭矢倾盆而下,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险,拦在姬萦和沙魔柯等人之间。
沙魔柯骑在马上徘徊,怒吼,望着贞芪柯的尸首无法靠近,眼中流着血泪。
几名朱邪勇士好像在劝说他以大局为重,他们的部落话说得又快又急,其中不乏首领暴毙,无所适从的恐惧。
箭雨接连不断从头上降落,沙魔柯周围的朱邪勇士已有中箭落马之人。
他发出极痛的一声哀嚎,终于,策马往回奔去。
第048章 第 48 章
胜负已定, 敌方痛失主帅,联军的寂静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打破。
徐籍一声令下,骑兵出阵追击, 攻城部队紧随其后。
姬萦辉煌的战绩极大地鼓舞了联军士气,贞芪柯之死让三蛮军心涣散,难以应对热血沸腾的联军将士。城墙下堆叠的尸体, 越来越多蛮族面孔。
作为这一切的大功臣, 姬萦一回来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无数张从前并不认识的面庞出现在姬萦身边, 对她嘘寒问暖,关心非凡。
大战还未结束,甚至说才刚刚开始,姬萦拒绝了回后方包扎伤口的建议,随便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继续留在阵前观战。
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 直到天空被落日烧得通红,徐籍才下令鸣鼓收兵。
经过今日的战斗, 宫墙已经有了明显的损坏。三蛮再也不能在宫墙内高枕无忧了。光复天京, 似乎已不再遥远。
当天晚上,姬萦回到营地自己的帐篷,先接受了一番众人的祝贺和惊叹,好不容易从激动的寨民中脱身后, 尤一问将整整一托盘琳琅满目的伤药呈给她。
“这是什么?”
“这一瓶是宰相送来的黑玉续骨膏,这瓶和这瓶是宰相小公子和张绪真将军所送的止血生肌膏, 另外这三盒是皇后送来的乳香复……”
“停停停——”姬萦到这一串的人名药名, 头都大了, “皇后送了三盒?”
“是,皇后送来的, 一共有三盒。”尤一问回道。
“检查毒性没有?”
尤一问一愣,压根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姬萦随手挑了一盒,说:“先检查有没有加料,没问题再拿去给秦疾和岳涯挑两个,剩下的分给受伤的兄弟们。”
尤一问神色恭敬:“属下明白。”
宫门外的惊世一战,震慑到的不仅是敌方。
“将军的伤,需要请随军医者来看吗?”他问。
“不用,我自己处理。”姬萦说,“你让人送一盆清水过来。”
尤一问应是,立即去吩咐了。
姬萦拿着伤药回了帐篷,先是点上油灯,这才有空坐下来仔细观察伤势。
左手是单纯的外伤,幸运没有伤到筋骨,右手就复杂了一些。
姬萦用姜大夫教授的知识检查骨节,心里有了数后,拿了张干净手巾咬在嘴里,自己把自己脱臼的骨头给一一复了位。
做完这些,尤一问的清水也送到了。
她用清水洗净了血迹斑驳的双手,没有用托盘上拿的膏药,而是从包裹里拿出分别之前霞珠为她准备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左右手受伤的地方。
凤州分别前,霞珠哭着将这一包袱的大小罐子塞到她怀里,抽泣地交代着这是治什么,那是医什么——
“这都是我拜托王大夫用最好的药做的……我不在你身边,小萦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想到她那时模样,姬萦在狭窄逼仄的帐篷里不禁笑了出来。
想必过不了多久,她在宫门外大败朱邪双雄的事迹就会传到凤州吧,那时,霞珠还用担心病好后找不到她吗?
正当她陷入过往的遐想时,帐篷外忽然出现了男人徘徊的脚步声。
他徘徊不定,似有犹豫,从帐篷上映出的人影来看,绝非尤一问等人。
姬萦的肌肉立即紧绷,她下意识地想去握剑,右手的剧痛和空荡荡的身后让她反应过来,伴她一路走来的重剑已殒在战场了。
姬萦从枕头下摸出匕首,揣进甲胄下,然后起身走出了帐篷。
门帘一揭开,一个穿着精良铁甲的英气少年郎险些和她撞到一起。
“你是?”姬萦笑眯眯地问,左手搭在甲胄边缘,大拇指轻轻触碰着匕首冰凉的刀柄。
徐天麟退了几步,鼻尖还残留着刚刚距离过近时嗅到的鲜血味。他没料到姬萦在他出声通报之前就出来了,提前打好的开场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他本来就不是那些迂腐之辈,记不起来礼节上该怎么说,干脆就按自己的方式说——
“我叫徐天麟,你应该知道我。”他微微扬着下巴,神色间有挡不住的骄傲,“我欣赏你与朱邪二雄的战斗,想与你交个朋友。”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也是一罐名贵伤药。
“这是父亲为我准备的金创药,想来效果不差。你上过药了吗?可要我吩咐随军的大夫……”
他话没说完,因为看见了姬萦手上包扎的纱布。
“你已包扎过了,那就把药留下吧,今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徐天麟又说。
“多谢徐小公子。”姬萦说。
她收下膏药,放下了触在匕首上的左手。
“不必多礼,你除掉了三蛮首领,又重伤三蛮最厉害的勇士,实在是立了大功。我平生最敬佩武勇之士,我们应当年纪相仿,不如直呼姓名?”
徐天麟虽然神态骄矜,但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姬萦,乌黑的眸子亮得发光。
姬萦一开始觉得徐籍生出这样的儿子难以想象,但再一细思,又觉得十分合理。
传闻中他是徐籍最疼爱的儿子,看来所言不虚。
“既如此,我就叫你天麟兄吧。”姬萦说。
“如此甚好!”徐天麟大笑。
让宰相最疼爱的公子站在门口和她聊天似乎不太礼貌,姬萦请他入内喝茶,徐天麟意有所动,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下次吧,你刚结束大战,需要好生休养。”他说,“明日晚间,父亲会在青隽营主帐设宴邀请你,想必帖子过会就到。我父亲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你不必紧张。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我都在营地,父亲不许我上战场。”
徐天麟面有郁悒,沉声道:
“我真羡慕你,虽是女子,却可以上阵杀敌。我空有一身武艺,但只能和酒囊饭桶一起,在中央战车上观战。”
“或许等你及冠了,你父亲就会允你上场了。”姬萦安慰道。
徐天麟摇了摇头:“跟年龄没关系,义兄年十四就可以跟父亲一起上阵杀敌了。”
徐天麟和徐籍之间的父子关系,和徐夙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说起徐夙隐——她都一天没见着徐夙隐了,他去哪儿了?
“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伤好后,我要与你比试一场!”徐天麟蠢蠢欲动,要不是姬萦有伤在身,看得出他很想现在就比个高下。
徐天麟离开后,姬萦叫来尤一问。
“大公子来过吗?”
“大公子还未回来。”
主战场都结束了,连不相干的徐天麟都主动来了,他也不知道来看看她?是谁主动说出“我想留在你身边”来投诚?莫非是她的幻肢在说话吗?
姬萦气头刚上,忽然想起徐天麟所说的明夜的庆功宴。或许是徐籍把他叫了回去,为了准备明晚的庆功宴?
这么一想,姬萦好受多了。
虽然徐夙隐向她投了诚,但是他和徐籍始终是父子关系,她必须密切关注他和徐籍的关系变化,以免恃胜失备,反受其害。
没过一会,徐籍的人果然来了,恭恭敬敬地送上帖子,请她明晚战后至徐营主帐参与庆功宴。
这仗还没打完,庆功宴倒是开了几回了。
送帖子的人走后,姬萦将帖子随手扔到帐篷里,准备去找找徐夙隐。
刚一出帐篷不远,就遇上了朝这里走来的岳涯。
岳涯的伤口已经处理了,脸颊上的擦伤也已经上了药。他看见姬萦,慢慢停在了她面前。
“有时间吗?”
“有。”姬萦不加犹豫地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把岳涯带回了自己的帐篷。
她本想给岳涯沏一杯茶,岳涯把她拦住了。
“还是我来吧。”
他从她笨拙的左手里接ῳ*Ɩ 过茶壶,默默地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
在战场上能喝到一杯冷掉的毛尖,已经十分不易了。两人端起茶盏,谁都没有挑剔。
姬萦喝完第一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天滴水未进,接下来的一盏,她牛饮掉还不觉过瘾,连喝了五盏才压住喉咙深处的渴意。
“手伤得怎样?”岳涯的目光看向姬萦的双手。
一手缠着厚厚纱布,一手青红高肿,不敢大动。
姬萦不想让他觉得负担,故意大笑道:“战场上受的伤,只要没丢性命,那就都是小伤。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的话并没有让岳涯脸上的阴霾减淡。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问出那个在他心中缠绕一日的问题:“为什么豁出性命救我?”
“因为你追随我。”姬萦想也不想道,“我不在乎你追随我的目的,只要你追随我,我就必须为你负责。”
这也是危急关头,她第一时间的想法。
岳涯沉默着,踌躇着,许久未曾说话。
月色横扫在帐篷上,两人的身影在沙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一只细小的飞虫,绕着姬萦点起的油灯飞舞,最终蜷缩着倒在灯油之中。
“姬姐。”
他再开口时,换了称呼。
那张始终隔在两人之中,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好像终于消失不见。
“我想救的人,是当今皇后。”他说,“我要带她离开皇宫。”
第049章 第 49 章
白日里, 战局如火如荼。
鸣鼓收兵后,小型庆功宴在徐营召开,参宴的多是开战后建有重大战功的勇将, 论功绩,姬萦无出其右,想要和她喝一杯酒, 还得按顺序排队。
姬萦身边的秦疾和岳涯也是宫门一战中脱颖而出的新星, 有不少人主动攀谈。
“姬萦!”徐天麟推开人群,大步来到她面前, “你尝尝这串葡萄!”
他手里提着的,赫然是和徐籍桌上一模一样的紫色葡萄。
战场上,这种新鲜水果是极为难得的。姬萦也不在乎旁人有没有在观看,笑眯眯地接过葡萄,当即就摘了一个扔进嘴里。
“好甜, 多谢!”
姬萦嚼着葡萄,目光扫视着帐篷四处:“你还有个哥哥怎么没来?”
“你说二哥吗?他没来天京, 父亲让他留守在暮州, 查一起官银失窃案。”
看对方压根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大哥,姬萦只好点名道姓。
“大公子呢?”
“大哥?”徐天麟一愣,脸上竟露出一丝疑惑,“他不在你们营地吗?”
“我还以为他回青隽营地了。”
“也不是没可能——”徐天麟顿了顿, 问,“你和我大哥是怎么认识的?”
姬萦只好又把破庙相遇给剪去重点, 轻描淡写地讲了一遍。
“什么狂徒, 竟敢袭击宰相家的大公子?待我禀告父亲, 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徐天麟气愤道。
姬萦心想,你快去吧, 好让她看看,到底是哪个狂徒指使的徐府死士暗杀徐夙隐。
“明萦道长。”
徐籍端着酒盏朝她走来,身后跟着众多熟面孔。
“父亲!”徐天麟叫道,“义兄!”
“小冠见过大帅。”姬萦拱手行礼,那串还没吃完的紫色葡萄就吊在她手心下方。
“不必多礼。”徐籍爽朗笑道,“葡萄好吃吗?”
“好吃。”姬萦老实说道。
“好吃待会我再命人给你送两串来。”徐籍道,“绪真说他新练了一种枪阵,我正要去视察一二,你也一起来吧。”
这话不是征询意见,姬萦拱手应是,给了秦疾和岳涯一个眼神,独自跟上了徐籍的脚步。
“父亲!我也要去!”徐天麟兴冲冲道。
“你就留在这里,替为父招待客人。”徐籍说。
徐天麟的脸色马上垮了下去,但脚步还是听话地停留在了帐篷里。
趁着出帐篷的这几步路,姬萦把葡萄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好空出双手来应对意外。
“你的手怎么样了?可要大夫看看?”徐籍一边率先走在前方,一边看似随意地与姬萦交谈,“青隽营地有一擅长医治筋骨的大夫,我可以让他来给你看看。”
“多谢宰相厚爱,小冠若有需要,一定第一时间求助。”姬萦说。
“手是战士的生命,千万不能拖到最后一刻才来求医。”徐籍叮嘱道。
“小冠记下了。”
徐籍表现得十分仁爱,姬萦也表现得十分恭敬,两人一问一答,不出一会就到了张绪真部队训练的地方。
“喝!哈!”
上千名训练有序的士兵在有条不紊地训练枪阵,他们的吼声充满精气神,样貌也格外威猛,一看便是精锐之师。
这些精锐看见徐籍现身,长枪舞得更加卖力了,豆大的汗珠,从一个个赤裸的精壮胸膛上滴落。
论行兵打仗,不是姬萦强项。但她哪怕外行,也能看出,若是遇上这样的对手,一定是场硬仗。
她将张绪真和他部队的危险度上调了一个等级,默默地研究着他们的枪阵,思索破解之法。
“大帅,这就是我花三天时间研发出的‘雷光阵’,此阵讲究速度,进可攻退可守,尤其克制轻重骑兵。”张绪真骄傲地向徐籍展示他的训练成果,“现在掌握这个枪阵的暂时只有我的部队,若大帅觉得可行,我便将此枪阵推广到青隽全军。”
“道长觉得如何?”徐籍反问。
“小冠对枪阵不甚了解,便不班门弄斧了。”姬萦谦虚道,“单从精气神看,张将军的部队,乃联军第一。”
张绪真难掩傲色:“这是自然,大帅的亲兵,肩负着大帅的最后一道防线,其威其勇,岂是那些酒囊饭桶可比?”
“推广全军的事就交给你去做了。”徐籍脸上露着满意神色,“三蛮擅骑,天京城破后,他们势必会被我们逼出城外,那时,我们就需要应对他们的大股骑兵了。”
他拍了拍张绪真的肩:“知我者,续真也。”
“大帅过奖!”
“明萦道长,”徐籍话锋一转,回到姬萦身上,“实不相瞒,青隽对你有招揽之心。俗话说,良禽择良木而栖,你不必现在给我答案,这是不亚于婚嫁的终生大事,你大可以仔细比较,用心思量后答复我。我有信心青隽会是你最佳的选择。”
对于徐籍的招揽,姬萦早有预料,她谨慎地一拱手,回道:“大帅抬爱,小冠一定会仔细斟酌。”
“别打搅将士训练了,我们再往前走走吧。”徐籍说。
张绪真抱拳应是,姬萦跟着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明萦道长,你寡言少语,可是青隽有何招待不周的地方?”徐籍问。
“大帅莫要多心,实是小冠下山不久,对庶务还不甚通达,害怕多说多错而已。”姬萦拱手道,“来到天京后,大帅已宴请小冠两次,又破例允小冠参加军议,小冠感激在心,只是不善言辞,没有表达而已。”
“这军营之中男人居多,你孤身一女容易招来是非。若是联军之中有人伺机寻事,故意冒犯,你定然要来告知于我,我一定军法处置。”徐籍不乏威严道。
她正要走固定流程来一声“多谢大帅”,冷不丁看到独自一人坐在凉棚里的徐夙隐,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凉棚下只有一张破旧的长条木桌,连套最简单的茶具也没有,徐夙隐低头写着什么,无数最低一级的士卒排在桌前,等着轮到自己。
从徐籍和张绪真毫不意外的神情来看,姬萦确定这是故意给她看的,于是也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问道:
“大帅,这是……”
徐籍眼神落到徐夙隐身上,眼神转冷,毫不掩饰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张绪真代他解释道:“夙隐把大帅交代的事情搞砸了,大帅一时生气,便罚他在这里为军中将士代写书信三日。如此,也算方便了军中那些不识字的将士们。”
“大公子的智谋天下有名,什么任务竟让他也失败了?”
“此言差矣,光有智谋,但不用在正处又有什么用呢?”张绪真叹了口气,“为了夙隐,大帅不知白了多少头发,不知他何时才能明白大帅的良苦用心。”
姬萦看了眼徐籍那头乌黑的头发。
“此次事情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张绪真道,“暮州有一怪才名叫邓书,为人固执难以沟通,大帅几次邀请出山都被拒绝。机缘巧合下,此人欠了大帅千两纹银,大帅交代夙隐前去说服他出山相助,有了借条,本该十拿九稳。他倒好,到了邓书面前,以大帅的名义把借条付之一炬,说是过往账目一笔勾销——你说,这叫什么事?”
凌县便是暮州所辖,看来姬萦在凌县遇到徐夙隐,不完全是因为凌县有玉玺传闻。
名叫邓书的人才不愿出山襄助徐籍,不知遇上了什么急需用钱,徐籍便先施恩,再要挟,而徐夙隐不愿助纣为虐,在邓书面前烧掉了能够胁迫他的借条。
这倒很像徐夙隐的做法。
姬萦想笑,但在徐籍和张绪真面前,她努力忍住了。
“这不是慷他人之慨吗!”姬萦故作义愤道。
她的反应取悦了张绪真,后者一拍双手,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可不是么!这个夙隐,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萦道长,你经常和夙隐在一起,有时间可以劝劝他,莫要曲解辜负大帅的好意。”
张绪真放缓了语速,意味深长道:“……最要紧的,是你莫要学他,伤了大帅的惜才之心。”
姬萦明白了徐籍和张绪真安排这一幕的用意。
比起她无意青隽阵营,徐籍似乎更怕她被徐夙隐所用。
他对徐夙隐忌惮至此,很难有缓和的余地。
这对姬萦来说,是好事,大好事。
“小冠省的。”姬萦神色十分真诚。
“快点!磨蹭什么!”
一声呵斥,打断了徐籍等人和姬萦的谈话,也让凉棚下的徐夙隐注意到姬萦等人。
三个身负铠甲的士兵,又踢又赶地将一名被剥去外衣,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赶到了徐籍面前。那人姬萦认得,之前出席过战前宴会,坐在延熹帝下方不远,是兵部侍郎百里兰修。
一个正三品朝廷官员,姬萦还未曾听说过任何罢免的消息,人就已经被剥来只剩一层白色的里衣,被迫跪在了徐籍面前。
徐籍在朝中的权势可见一斑。
徐籍丝毫没有让姬萦回避的样子,他一改面对姬萦时礼贤下士的亲和模样,冷冷看着被两个士兵按着,跪着面前的百里兰修。
“百里兰修,念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对这张密折可有新的解释?”
徐籍将一张明黄色的折子扔到他面前。
“我呸!”百里兰修毫不犹豫,当着众多旁观士兵的面大骂出口,“徐籍——你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擅权妄为,窥窃神器,狼子野心人尽皆知!你若不想遭天下悠悠之口唾骂,就立即将理政之权归于陛下!”
百里兰修被按在地上,背也打得笔直。他头发凌乱,黑须乱成一团,丝毫看不出三品官员的威严。然而,他不弯的头颅,却又比那些沉默无言的三品官员更加高贵。
百里兰修一番痛骂,徐籍并没有打断,更没有因此生怒。
他等百里兰修全部说完,才轻飘飘地说道:
“百里兰修,挑拨离间,动摇军心。即刻贬为庶人,斩立决。”
“你杀了我,可以堵住我的口,那天下人呢?难道你能杀尽天下人吗?!”百里兰修讽刺道。
“你死之后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徐籍说。
张绪真一个眼神,两个按住百里兰修的士兵强行按下他的头颅。
另外一人拔出军刀,就要行刑。
“住手!”
徐夙隐拨开人群,匆匆走出,向头也不回的徐籍揖手行礼。
看他走出,姬萦就觉得不妙。
“请父亲息怒,饶他一命。”
“……你说个理由。”
“百里大人虽然与父亲政见不合,但他变卖了所有家产用于襄助联军,以至于府中家眷无处容身,一路跟随大军直至天京是有目共睹。如今三蛮未平,天京未复,父亲若在此时杀了大夏的功臣,难免会招来非议。”
“现在不能杀,那什么时候才能杀?”徐籍漫不经心道,好像真的在寻求徐夙隐的建议。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只是杀掉百里兰修,并不能让天下人闭口。但若是宽恕百里兰修,就能让天下人看到父亲宽厚清慎,犯而不挍的一面。”
“听你这么说,好像有许多好处。”徐籍缓缓道,“有这么多好处的办法,我竟然都没想到。”
徐夙隐低着头,沉默不语。
张绪真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窃笑。
“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徐籍说。
他走到百里兰修面前,神色平静地俯视着他充满轻蔑和憎恨的眼神。
“挑拨联军大帅与亲征皇帝的关系,意图引发军中哗变的人,又怎会是大夏的功臣呢?”
徐籍话音未落,一道寒芒从半空中闪过。
紧接着是喷薄而出的鲜血,周遭之人无人幸免。就连姬萦,也被溅了一脸。
徐籍甩掉长剑上的鲜血,百里兰修的无头尸体随之倒下。
“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让大家看看阵前动摇军心的下场。”徐籍冷声道。
立即有小兵上前,一人捡起百里兰修死不瞑目的脑袋,两人分别扛起百里兰修的身体。
徐籍的亲自动手,让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姬萦感受到的一直都是他故意伪装在外的豪爽和亲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从他身上感受到那层亲和之下,独属于枭雄的冷血和残酷。
徐籍将长剑重新插回刀鞘,这才抬眼看向望着百里兰修尸首,面色苍白的徐夙隐。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他淡淡道。
第050章 第 50 章
姬萦告退的时候, 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宝蓝色的苍穹中点缀着稀稀拉拉的几颗寒芒,薄云背后掩映着初升的月亮,在姬萦脚下投下虚弱的影子。
脸上的血是擦去了, 但百里兰修无头的尸体却在眼前萦绕不去。
先是利诱,再是威逼。
最后来一招杀鸡儆猴,好一出大戏。
徐籍这一手, 不知会震慑多少暗中密谋反对他的势力。
正三品官员, 徐籍说杀就杀。他虽然还未称帝,但已与称帝无异。
与这样只手遮天的对手为敌, 说心里话,姬萦感到——
热血沸腾。
徐籍再是只手遮天又能怎样?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面前的这个“明萦道长”是皇家玉牒上已经划去的中宫之子。
夏室嫡系血脉,剩下的可不止那个龙椅上的傀儡皇帝。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徐营大门就在眼前,一名木簪布衣的妇人正痛哭着向守门的士兵说着什么, 而士兵一脸不耐烦地驱赶呵斥, 一大一小两名孩童躲在妇人身后,神色惊恐地抓着母亲的衣摆。
“这是宰相的命令,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士兵从妇人手中挣脱手臂, 用力之强,让妇人向后踉跄数步, 险些跌倒在地。
“求求你了, 我只想知道你们把我丈夫的尸首带去哪里了……”
姬萦拦住要动武的士兵, 笑道:“让我来。”
士兵认出姬萦,脸上闪过畏惧和敬佩, 犹豫片刻后,后退一步,默认了姬萦的行为。
“我带你去。”姬萦对妇人说。
妇人想也不想地带着孩子跟了上来。她仓皇的神情,红肿的双眼,跌跌撞撞的脚步,都说明她已没有余力思考姬萦是否是坏人。
老天给她的唯一怜悯,或许就是姬萦并不是坏人。
她带着妇人和两个孩子,先走出徐营,再走出联军驻扎地,沿着一条河流,越来越走向战后草草掩埋尸体的乱葬岗。
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荒地上散落着大小坟包,白茫茫的芦苇在悲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晃。
姬萦停下脚步,看着芦苇掩映中的那个身影。
有人比她先到一步。
那个白衣胜雪的贵公子,不顾泥土的脏污,鲜血的腥臭,自身身体的疲弱,以笨拙艰难的动作,将一具无头尸首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板车上。
他将板车上的头颅扶正,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披覆在尸首上。
“兰修!”
妇人一声凄厉的哀嚎,痛哭着扑向板车上的尸身。两个半大孩子跟着母亲跑去,口中哭喊着“阿爸”。
徐夙隐看到了她。
姬萦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她自持伶牙俐齿,却在此刻哑口无言。先前激荡在胸口里的战意,因为徐夙隐白衣上飞溅的血液而凝结。
徐夙隐的眼中没有悲色,亦或是他的悲色已经不再展露。
他只是静静地与她回视,等待她开口说话,或是转身离开。然后接受这个结果。
就是这种柔顺的,安静的——好像已经认定世间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导向悲剧,一切都只是按预料发展的平静,让姬萦急痛攻心。
徐籍想杀的人,难道凭他三言两语就能阻挡吗?
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姬萦明白,围观众人明白,徐夙隐难道不明白吗?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站在本就厌恶自己的父亲面前,为一个无关之人垂下他的头颅。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徐籍轻蔑地评判,毫不在意这个评价会不会传遍大江南北,让徐夙隐今后难以抬头。
在徐籍眼中,徐夙隐只是一个惊才绝艳,却又站在他对立面与他处处作对的棘手敌人。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他的机会。
而她呢?徐夙隐在她眼中又是什么人呢?
初见,她就曾恶言相对。
“你有上天的眷顾,生来便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物却弃之如履。”
可他当真被上天眷顾过吗?
在冷漠和畸形的大宅院中诞生,在病痛中苟延残喘,被亲生父亲忌惮打压,被亲生母亲敬而远之——若上天真的有过哪怕一丝眷顾,也会给他一颗冷酷的心,让他可以为自己运用聪明才智。
他偏偏却有一颗,世界上最温柔的心。
她对他的过去和现在一无所知,却草率地对他的人生进行批判。
自相遇起,她就怀抱着一种固有的偏见去看待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直以来,她都把他看作是傲慢之人,只是相较于他的同类,她相信他的傲慢藏得更深。
但在这片长满白色芦苇的乱葬岗里,她第一次生出了疑问。
傲慢的,真的是徐夙隐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河水湍湍,无数清澈光滑的鹅卵石在河边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姬萦迈出脚步,雪一样的芦苇擦着她的肩膀让开,温柔的月光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到徐夙隐身前。
“我们一起送他回家吧。”她说。
“……好。”
姬萦用板车上的绳索,分别套在徐夙隐和自己的腰上。两人共同拉着这一架板车,慢慢地往联军营地走去。
妇人一边哭一边扶着板车,就连她的两个半大孩子,也都学着母亲的样子,努力扶着简陋的板车。
“对不起。”姬萦说。
她冷不丁冒出的这句道歉,让徐夙隐看了过来。
“什么?”
“我以前误会你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好——”姬萦顿了顿,“好得多。”
把心里话说出口后,她更没办法欺骗自己。
“我从前有些话说的不对……你别放在心上。你佩玉很好看,想佩就佩吧。”
徐夙隐哑然失笑,过了片刻,他说:
“不用了。”
“我已有了更好的佩饰。”徐夙隐笑道。
姬萦看到她拙劣的作品——那块刻着金母元君的石坠,由一根细细的红线串着,挂在他白皙的腕上。
“这会不会太过廉价,配不上你的身份……”姬萦犹豫道。
“我唯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人。”徐夙隐淡淡道。
姬萦先是惊讶,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她看着徐夙隐,徐夙隐也看着她,他先对她释放了微笑,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真正认识他之前,她走了很多弯路。但幸好,她见到了他真正的样子。
姬萦和徐夙隐把百里兰修的尸身拖回了他在联军的帐篷。妇人收拾了所有行李,背着行囊向姬萦和徐夙隐道谢。
姬萦送她银两,要她去雇个人来帮忙运送尸首回乡,被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妾能够走着来,就一定能走着回去。”
她把板车的绳索套在自己身上,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联军营地。
姬萦和徐夙隐一直送她们到了营地门口。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隐于夜色,姬萦才向徐夙隐提出了告别。
“等一等。”
徐夙隐的声音一出,姬萦立即停下了脚步。
她关心地看着徐夙隐,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徐夙隐伸手探进大袖,从中掏出一罐小小的药膏。踌躇片刻后,将药膏递了过来。
“这是我昨日为你准备的,只是因为临时被父亲叫走,没来得及交付于你。”他面露歉意,“你应该已收到不少名贵膏药,我这一份,可以放着备用。”
他话音未落,姬萦已经把药膏接了过来。
那是一个小巧的淡紫色盒子,盒盖上刻着精美的花纹。
姬萦将它握在左手,对徐夙隐笑道:“我会用的。”
她正要离去,徐夙隐再次把她叫住。
“还有事吗?”她惊讶道。
徐夙隐犹豫了更长的时间,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垂在腿边的右手。终于,开口道:
“你左手上药恐是不便,若不嫌弃,可以让我为你上药吗?”
……
姬萦那间小小的帐篷,以往平凡无奇,今夜却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月亮的皎皎清辉从帘外映入,风轻轻吹着姬萦左手上垂下的布条。徐夙隐用格外轻柔的动作解下她两手的布条,用一只小巧的银勺挖出盒子里的药膏,如蜻蜓点水那般小心翼翼地点在她手心的伤口处。
“我不疼,你不用那么小心。”姬萦忍不住说。
徐夙隐没有反驳,但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谨慎而轻柔。
上完药膏,他又用新的纱布轻轻盖住伤口,拿起干净的布条,重新缠绕起来。处理完左手的伤口,他将其轻轻放下,又轻轻拿起她的右手——好像这两样都是无价之宝。
她的右手并无外伤,只是肿得厉害。徐夙隐用打湿了水的手巾,慢慢擦拭掉最外边的灰尘和污浊,又用清理干净的双手反复搓揉药膏,将其搓化搓热。
阵阵清新的药香飘散在狭窄的帐篷中,和徐夙隐自身所带的淡淡药香融为一体。
他搓热了药膏,再将膏药涂抹到姬萦右手上。
这一动作并不旖旎,因为他神情严肃,嘴唇紧抿。
多情的月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和姬萦一样,舍不得移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姬萦喃喃出声。
许久之后,她才听到徐夙隐的回答。
“……因为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