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了自己所居,秦阙坐在案前翻看案卷,却发现难以静心,总觉得鼻尖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子苦味,于是将手中书卷反手一扣,方找到了苦味的来源。
是祝蘅枝先前吐在自己身上的那口药。
他眉心微蹙,这都过去许久了,这一口药的苦味自己尚闻得到,那么苦的药,她倒是喝得乖顺,连眉都未曾皱一下。
有点意思。
正想着,响起敲门声,“太子殿下。”
“进。”
是秦阙此行带来的太子詹事,亦是他的伴读之臣陈听澜。
陈听澜并不和秦阙多礼,撩袍便坐在他对面,问:“殿下今日见过楚国来的那位和亲公主了?”
“你想问什么?”秦阙撂着眼皮子看他。
“其人如何?”陈听澜一脸认真。
秦阙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她骗自己过去后那些说辞,眸子垂了垂,道:“挺聪明的。”
人是个聪明人,可落到燕帝手里,不知道是她之幸还是不幸了。
“可否为您所用?”陈听澜自顾自地斟了杯茶,抿了口后如是问。
祝蘅枝此次到底是以楚国嫡长公主的身份,不同于燕帝后宫中的其他女子,加上她的确姿容秾丽,燕帝的意思是立为继后的,如不出意外,等燕帝百年之后,她就是大燕的太后。
而燕帝想废长立幼的心思由来已久,若是能将祝蘅枝这位未来的大燕皇后拉到他们阵营里,秦阙的位置会稳很多。
秦阙为陈听澜斟了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先喝茶。”
陈听澜不知他为何如此推脱,便问:“能或者不能,你倒是说句话。”
秦阙的唇碰到杯沿,看了眼陈听澜,说:“她是个聪明人,会懂得如何取舍的。”
“就算她不懂得如何取舍,想靠着咱们那位陛下的庇佑在宫中安居,但那位可不会就这么由着她。”陈听澜一壁抿茶一壁道。
他口中说的“那位”,是当下燕帝最为宠幸的妃妾宋淑妃,所出的七皇子甚得燕帝欢心,以至于燕帝早有废长立幼得的打算,只是朝中老臣大多不同意才一直拖着罢了。
祝蘅枝若真入了燕帝的后宫成了大燕的继后,就算她能做出国母的架子,但那勾栏出身的宋淑妃必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就不得不和其相争。
“殿下,你觉得宋淑妃和那位楚国来的宣阳公主谁长得更好看一些?”陈听澜见他神色一直严肃,有意这般说。
“你还有话说没有?”秦阙白了他一眼。
话虽如此,但他脑中却飞掠过两人的脸。
“这宋淑妃是从勾栏瓦舍里出来的……”
秦阙听到这里抬手就往陈听澜脑门上敲了一下,“你素日里端庄持重,今日怎么没个正形,说正事。”
被他这么一敲,陈听澜倒吸了口冷气:“这不是正要和你说正事嘛,”又按了按额头,道:“这宋淑妃是从勾栏里出来的,若论心机和手段,恐怕这位自小养尊处优的楚国公主比不上,殿下若真打算用她,要不我们趁着现在还在去上京的路上,往她跟前插几颗棋子,日后兼顾监视和提点。”
被陈听澜这么一说,秦阙又想起来祝蘅枝谎称自己染了疫病骗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一向讨厌欺骗他之人,若非顾及着她如今的身份,他必不会去管。
于是冷哼了声:“我看她进了宫闱里,该提心吊胆的是那位宋淑妃。”
陈听澜惊讶于他所言:“此话何意?”
她不是病得快要死了吗?
秦阙弹了下杯盏,“字面意思。”
“棋子我肯定是要往她身边安插的,不过,我会让她主动来找我谈合作的。”
自己那位父皇是个什么性子有什么癖好,他一清二楚。
他都这么说了,陈听澜自然也不好多问,轻叹了声,“殿下心中有筹谋就好。”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别的事情,临走了秦阙却突然拦住了他。
“殿下可还有什么事吩咐?”陈听澜一脸疑惑。
秦阙瞥一眼自己衣衫上那团已经干涸的药渍,将拳抵在唇边,问:“随行时可曾带了糖?”
陈听澜一脸惊愕,重复了一遍:“糖?”
秦阙脸色有点难看。
“殿下要糖做什么?”
秦阙以手抚额,没有看他,“你且说有没有就是。”
“有有有。”陈听澜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依事实回答了他。
秦阙挥了挥手,说:“行了,知道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哦。”陈听澜应了声,临开门时还在琢磨为何太子殿下问他要糖做什么。
一夜风雪,纷纷扬扬落了个不停。
吃过医官开过的药,又有时春一直守着,翌日晨起时,祝蘅枝的烧已经退了下去。
她起身靠在时春怀里,由着时春喂她喝完了药,本欲躺下,余光却突然瞥见了放在药碗旁的一个小罐子,随口问了句:“那个罐子里,装得是什么东西?”
端着托盘的婢女低眉顺眼地回答:“是奴婢准备的糖。”
时春看了祝蘅枝一眼,果然她的脸上多出些不自在,本想赶紧让她下去,结果看到祝蘅枝的眼神,又将到了口边的话给压了回去。
那个婢女见两人并没有说什么,便接着道:“奴婢今天早上替公主殿下煎药,那药的味道,闻着就苦,更别提喝了,奴婢就去问医官可否往里面添一些糖,医官说糖会冲淡药气,奴婢就没敢往里面加,索性将糖罐子一同端了过来,给殿下解解嘴里的苦味。”
还没等时春开口,祝蘅枝便开口问:“叫什么名字?我听着你口音,像是燕国过来的,太子殿下的人吗?”
婢女一一回答:“奴婢贱名棠月,是陛下遣来迎亲的队伍里的,太子殿下的圣容只在无意间窥到过两次。”
“棠月,”祝蘅枝将这两个又重复了一遍,微微仰起身子看了下她的脸,道:“吾记住你了,若是不嫌弃,等到了上京燕宫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棠月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能侍奉殿下您,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敢说‘嫌弃’二字。”
祝蘅枝半阖了眸子,时春会意,扶她躺下,转头对棠月说:“殿下想歇息一会儿,你且退下吧。”
棠月见时春没有反对,便将那罐子糖留了下来,才要转身,又被时春拦住了。
“殿下本就染了风寒,这屋子里的门窗,切切要封死。”
棠月闻言,眼神有些飘忽,看向左手边的那扇窗子,但很快收回了眼光,应声:“殿下放心,这所有的窗子都是封死的,就是担心有风漏进来。”
“我们什么时候从邺城出发往上京?”祝蘅枝躺在榻上,气息有些微弱。
棠月张了张嘴,迅速道:“这是太子殿下的事情,奴婢也不清楚,或许是等过几日大雪停了罢,殿下总还是要顾及着您的身子的。”
祝蘅枝没有再说话,棠月便也退下了。
待听到外间的门被合上时,祝蘅枝出声问时春:“她刚刚看得哪个窗户,是那扇吗?”
时春不解她心中所想,如实应了声。
“去搬几个大一点的箱子,堆在那扇窗前。”
时春不解:“这是为何?那扇窗子透光很好啊。”
“你照我教的说完那句后,她是下意识地瞟向那边,却没有明说出来,看起来是心虚,那就只能证明,我们可能被监视了。”祝蘅枝平声道。
时春一脸的不可置信,“监、监视?”
祝蘅枝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以唇语道:“秦阙。”
看着她疑惑的表情,祝蘅枝勾了勾唇角:“问题就在那罐子糖上。”
“我一个楚国来的和亲公主,连我自己也是昨夜才从秦阙口中知晓我要嫁的人是当今燕帝,入了宫是个什么位分我也不甚清楚,她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就来巴结我,若是我日后不得宠呢?”祝蘅枝缓缓开口。
“或许她只是想赌一把呢?看起来是个小宫女,毕竟她自己说她连太子殿下也未曾见过几面,更何况是陛下了。”时春还是不能理解。
祝蘅枝轻笑了声,“你也说了,她看起来是个小宫女,可若真得只是这样,对于我连续抛出的几个问题,她却回答地游刃有余,还有,她前面说什么时候出发是秦阙的事情,后面又提到秦阙总要顾及我的身子,真是小宫女,秦阙是什么人,敢猜度他的心思?”
此人必是秦阙身边的人,想着她才到燕国便罹患风寒,药又苦的要命,想用一罐子糖来让她放松警惕,将棠月收在身边。
时春甚是吃惊,“那您还主动提出将她留在跟前,不怕养虎为患吗?”
“将计就计罢了。你要知道,秦阙看着燕国的太子,其实他的处境并不乐观,燕帝偏宠宋淑妃,想废掉他立宋淑妃的儿子,作为儿子他又不能主动给老子的后宫里塞女人,于是将目光投向了我,或许是希望我日后能成为他在内廷的力量。”祝蘅枝眸光清明,看不出才退了热的痕迹。
她若察觉不出这些,在楚宫还能活到嫁到燕国的这一天吗?
“这、这不是利用您吗?”时春不知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祝蘅枝冷哼了声,“错了,是相互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