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明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错登科 > 102、正登科(下)
    这一去就是九个时辰。

    楚家三人吃过晚饭就在前院翘首以盼,饭桌上谈的是考试,饭后还谈着考试。天色渐深,月上檐稍,墙外更鼓敲过,白昼的燥热彻底熄灭了,红顶官轿乘着凉爽的晚风回了家。

    江蓠拖着沉甸甸的身子走进门,楚青崖忙上来迎,见她满面疲惫,哈欠连天,憋住一肚子好奇,没问她考得怎么样,径直把人抱去浴堂洗刷干净。

    到了床上,她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抱佛脚有用……”江蓠四仰八叉地躺着,让他揉捏两条腿,嘴角抿起一丝笑。

    “考了什么题?”

    “策问是开海运,会试没考到,殿试考到了。”

    就是薛湛来不及给她在牢中讲的那道押题,马车上楚青崖拿着讲义,硬是把要点塞进她脑子里去了。

    她咯咯笑起来,握拳在凉席上捶了两下,“当庭对策是十个读卷官轮流问,陛下从头到尾没说话,礼部的左侍郎问如何杜绝科举作弊!他就是懒,抄了几句你在国子监讲学那天说的话。”

    楚青崖按摩完了腿,把她翻了个个儿,捏上肩颈,“我讲课你认真听了?”

    “那可不。”江蓠道,“礼官一点头,我就举着牌子冲到小间里去了,其他人都没我快。魁星保佑,多好的题啊!你和爹娘烧香真管用……”

    她又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下去,含糊道:“气死那些看不起人的……”

    楚青崖吹了灯,明明担心一整天也累了,可就是睡不着,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

    “气死他们。”他小声咕哝。

    残夜未尽,家中就来人了,带着圆领蓝罗袍和皂纱进士巾。

    寅时的京城还在沉睡,偶尔能听到远方的鸡鸣。楚青崖一宿没合眼,丑时就梳头洗脸,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还往绯袍上熏了香,腰带上的象牙球擦得锃亮。

    殿试不淘汰考生,只分出三等,辰时天子在奉天殿外传胪,礼部会事先给贡士发放公服,把他们叫去演练,免得有人没见过大场面,手忙脚乱失了礼数。但每人的名次只有小皇帝和读卷官知道,要等鸿胪寺的礼官捧着金榜唱名才见分晓。

    楚青崖把帐子里呼呼大睡的狐狸揪出来,顺顺皮毛,擦擦爪子,掰开嘴塞了片姜,套上礼部送来的崭新袋子扔进轿中。

    大功告成,他舒了口气,准备一个时辰后再和百官一起入宫观礼。

    轿子晃啊晃,江蓠在里面晕啊晕,嘴里含的姜片猝不及防“咕咚”咽了下去,辣得她含泪咳了几嗓子。

    总算清醒过来,苍穹已淡去墨色,一钩白月悬在西天,照着奉天门内三座巍峨殿宇,早起的麻雀聚在琉璃瓦上,叽叽喳喳谈论着地面上忙碌的人影。

    礼部尚书带着两个侍郎站在丹墀下,让一百多名中式进士在御道左右排成两列站好,严谨地练了三遍如何行礼。卯正钟鼓司的乐师到齐,羽林卫放大臣们入宫,所有人都整装肃立,在晨风里目迎天子卤簿从宫道行至殿前。

    太监鸣鞭后,檐下响起中和韶乐,众人向御座上的小皇帝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江蓠按个头站在前排,感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穿过人群,胶在自己后背。她悄悄地朝左侧偏头,用余光扫过去,只看到一角鲜艳的红。

    ……当年他也是一样激动吧?

    出神的片刻,丹陛大乐奏起隆平之章,这震耳欲聋的乐声传到耳中,却消减至幽微,她的心跳声是那么大,以至于都害怕前后相邻的人听见,鄙夷她过分紧张。

    江蓠深深地吸了口气,垂在身畔的手微微颤抖,掌心渗出汗。她用指甲掐进肉里,深恨自己镇定不下来,明明就是排个名次的事,一百多个人,半个时辰内就能结束……

    当看到薛阁老手捧皇榜从殿内走出,身后跟着鸿胪寺的传制官,她的呼吸顷刻间屏住了。

    身体里的血液直冲天灵盖,一根根寒毛都竖了起来,双手冰凉,头脑却在发热,早前吞下的那片姜像被火折子点燃了,烧灼着她空荡的胃,那里开始痉挛,让她眼前金星直冒。

    快点镇静下来……

    她闭了闭眼,试着缓缓地吸气,再吐出来,双脚在袍下稍稍分开,以便站得更稳。往上看,是丹墀正中央的黄案,衣冠严整的五位殿阁大学士在案后比肩而立;往下看,是承接皇榜的云盘,礼部堂官面朝众臣,等待唱名结束后将金榜抬出宫门。

    薛阁老将金榜放在黄案上。

    江蓠低下头。

    魁星保佑。

    再往前排一点吧,再往前一点……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写无可写,对无可对,该做的事她都做了,就差把自己投进魁星阁的功德箱里,她不指望前三、前十,只要前二十……

    金榜在案上展开,露出密密的黑字。

    江蓠不敢看,后槽牙反复咬着舌头两侧,衣领被汗湿透。

    微风拂过,冷热交加。

    鸿胪寺的礼官开始宣制:

    “建丰二年四月二十六日,策士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这天旋地转的时刻,视线中倏然闯入一抹洁白的影子,指甲盖大小,沐浴着阳光翩跹而舞,在她面前轻盈地飞了一圈,竟停栖在了衣襟上。

    江蓠怔怔地看着这只蝴蝶,只是那么一弹指的功夫,礼官的第一个名字已经唱完了。

    ……他说了什么?

    ……谁?

    耳朵里好像灌了水,听不真切。

    礼官手持金榜,皱眉看着下方无动于衷的人,提高嗓音,唱了第二遍:

    “丙申科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刹那间,似刀刃划破薄膜,疾风吹散浓雾,针尖刺破皮囊,那些水哗啦啦流了出去,耳膜被震得发疼。

    她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丹墀上。

    五位殿阁大学士都看着她,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目光惋惜,还有的神情复杂。

    唱名的礼官也不满地看着她,像在斥责她怎么还没按规矩跪下,唱了第三遍,喊声直贯云霄:

    “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那一刻,她的头脑轰然一响,仿佛有个火蒺藜在里面炸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丢了魂儿似的随礼部堂官走出班列,在御道左侧噗通跪下。

    手指触到地面的砖缝,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惊醒,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幻觉!

    心脏狂跳到了极致,呼吸也急促到了极致,一股多年来压抑在胸口的郁气如岩浆般喷薄而出,在喉咙里化成无上的喜悦,就要从嘴里冲出来——

    她抠着地砖拼命忍住了,嘴角无法控制地扬起,想开怀大笑,笑得全天下都能听到,可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瀑布般汹涌落下。

    多年的经历宛如走马灯在脑海中闪过,很多个童年的清晨,她饿着肚子趴在桌上吟诗作赋,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无数个隆冬的深夜,她裹着棉被顶着寒风背书,因为冰冷的手指会催促她快点翻页背完;七岁第一次替人上考场前夕,她在易容师面前脱光了衣服,哭着说自己可以不当女孩;十四岁第一次去外省考乡试,她蜷缩在号舍坚硬冰冷的木板上怎么也睡不着,听着雨打芭蕉,绝望地想着还有好几天要熬,可她真的需要雇主给的十两银子。

    她好讨厌、好讨厌在试卷上写别人的姓名,好讨厌在身体上糊厚重的泥膏,也好讨厌一次次去啃冷馒头、睡连腿都伸不直的木板,就算发挥再好,她十一年来也从不敢去看放榜,生怕兴高采烈的雇主会刺痛她的眼睛,而被挤掉名额的落第举子会在噩梦里向她讨债。每当撑不下去,她都会闭上眼想象这次科举是为自己考的,有一天——倘若辈子有那么一天,她也能风风光光清清白白地骑在高头大马上,骄傲地昂着头走过长街,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艳羡的、崇拜的眼神——死了也值,死了也值!

    手背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周围的地面染上水渍,竟是下了小雨。

    天空依然晴朗,殿前的黄案被阳光照得灿亮,只是头顶聚着一片阴翳,像香炉中升腾的紫烟。丝丝细雨从云中飘摇而下,落在云盘内,滴答滴答地响。

    这场景让她蓦地想起去年中秋把她从考场上唤醒的那场秋雨,当时她又做了场梦,梦见自己中了进士,拿着金花帖子奔进江家小院,和娘亲说这是属于她的,她再也不用在桂堂讨生活了……昨日种种恍如隔世,梦境中的人走了出来,跪在殿前的她像置身于一场春秋大梦,分不出谁才是庄周口中的那只蝴蝶。

    等到礼官收起金榜,她才发觉已经过了很久,所有三甲进士的名字都唱完了,广场上鸦雀无声。榜眼和探花跪在她身后,不知谁发出了惊喜的抽泣,紧接着众人齐声叩拜,将这激动的哭声淹没了。

    最后一滴雨落在面颊,襟口的白蝴蝶扑扇着翅膀飞起,温柔地轻触那丝水痕,而后随着清风盘旋而上,如同一个晶莹的泡沫,和那片雨云一起消散在蔚蓝的天空中。

    ——水里好,哪里都能去,世间也到处都是,你们看到水,就是看到娘了。

    熟悉的话语犹在耳边,江蓠遥望着旷远天际,泪水模糊了双眼,喃喃道:“娘……你走吧……”

    礼官走下台阶,用黄布擦拭云盘,小心地将金榜放在上面。雅乐奏显平之章,銮仪卫举着黄伞,走到盘前,即将带领今年的三鼎甲出宫游长街,将金榜张贴在开阳门外昭告天下。

    丹墀上的薛阁老高声道:“本次殿试与以往不同,陛下未设小传胪面见诸生,一百五十四份试卷皆糊名誊抄,由读卷官评出高低,直至今日丑时才揭弥封录榜。我等秉公任直,对诸生一视同仁,如有私心,天厌之!”

    此话一出,便断了他们再去跪衙门告状的心思。

    殿试的改动就是为了限制女贡士靠天子的赏识名列前茅,可结果恰恰相反,绝对的公平刚好于她有利。

    “陛下有旨:一甲三人本该立授官职,但状元身为妇人,其夫已居庙堂得享天恩,故赐其状元服,绯罗袍、光素银带、槐笏等,皆与故例同;赐其金五十两,银三百两,玉如意一对;追封其母燕氏为一品诰命夫人。榜眼授翰林院修撰,探花授编修,各赐金二十两,银一百两;二三甲各赐金一两、银二十两,经朝考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贡士们山呼万岁,谢恩后仍有一人跪在最前方。

    “江状元,你有何事?”礼部堂官问。

    江蓠扬声道:“请问大人,游街的马能驮两个人吗?”

    “这……你要驮谁?”

    她伏下身去,“请陛下恩准,让臣妾的夫君一同上马,若是不能上,能否叫他牵一牵?”

    这时文官队列里的楚青崖开了口,语气极为郑重,字字清晰,即使是站在最后一排的官员也能听见:

    “请大人禀报陛下,微臣的夫人身娇体弱,不擅骑马,万一跌坏了状元,微臣定要被二老逐出家门,她如今比微臣金贵百倍,断然是磕碰不得的。”

    广场上起了阵哄笑。

    礼部堂官进殿内禀报,不一会儿出来:“陛下准了。”

    楚青崖终于从百官之中走出,在江蓠身边跪下,袖子里的右手紧握住她,掌心竟也出了汗,微微地抖。

    江蓠忍不住破涕为笑,用袖子草草抹了把脸,两人一同谢了恩。

    众臣恭送天子起驾后,鸿胪寺的人牵来三匹马,皆是品相上佳的良驹,不等礼官开口,楚青崖就将她轻轻一举放在马背上,随即跃上马鞍,坐在她身后。

    “阁老,花还没簪上呢,别慌着走呀!”礼官急急提醒。

    江蓠笑得合不拢嘴:“大人饶了他吧,我夫君可怜见的,只得了二甲最后一名,哪知道簪花不簪花,一听见能跟三鼎甲走中间的道,高兴得什么规矩都忘了!”

    楚青崖也笑道:“正是,本官不如你们三位,没见过世面。大人且将那花递给我,我替夫人插在帽上。”

    夫妻俩一唱一和,说得礼官侍卫和榜眼探花全都笑了。

    礼官高举玉盘,楚青崖从中拿了银叶翠羽的一对芍药花,扶正她的皂纱帽插了进去,端详着频频点头:

    “有女同乘,颜如舜华,夫人如此甚美。”

    时辰已到,队伍前的乐师们抱着乐器,銮仪卫手持黄伞,礼官抬金榜,引着三匹马在众人的瞩目下沿御道朝南行去,后头还跟着十二名腰佩宝刀的年轻护卫。他们要穿过奉天门、午门、端门、开阳门,一直走到盛京府衙,然后再送三位顶尖才子归家。

    建丰二年四月廿六,盛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听闻殿试放榜,纷纷来到皇城外翘首张望,大街上人声鼎沸。北城最大的酒楼正在置办给中式进士的龙门宴,歌楼舞榭的回廊站满了红粉翠袖,各省会馆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城门处,车盖和檐铃上都扎着红绸花,特地来迎接本乡的天子门生。

    巳时初刻,日头升到城墙上,旌旗在初夏的风中猎猎飘动,但闻“嚓”地一响,礼炮划过穹顶,随后锣鼓喧天,爆竹齐鸣,浩浩荡荡的仪仗来到了皇城门口。人们摩肩接踵,欢呼雀跃,争相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只见队伍前头的礼官将金榜捧给侍卫,贴在外墙上,一人来到彩棚下拿起十字披红,待第一匹雪白的神驹从城楼中央的大门内缓步走出,百姓们皆是一呆。

    你道怎的?

    那状元郎头戴皂巾,身穿蓝袍,一张俏脸迎着天光,眉比远山,色胜芙蓉,分明是个春风得意的年轻女郎。她身后还坐着另一人,左手执缰绳,右手环住她的腰,绯袍补子上绣着展翅高飞的仙鹤,赫然是当朝那位素有酷吏之名的小阁老。

    他接过礼官手中朱红的绸缎,为女状元披在肩上,伸手将她一缕青丝捋至耳后,低眉一笑间,双眸中的冰雪被骄阳尽数融化,盛满了熠熠闪烁的柔情,正是:

    平步青云不可攀,却坠芙蓉小春山。

    红线原来作玉斧,砍得蟾宫一枝丹。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