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结局
逢时遇节,赫舍里总是不吝于赏些金银下去。
新年,为了给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她又特意叫夏槐新打了金瓜子,留着赏给宫人们;御寒的棉手套等物,也不限于慈宁宫地广布下去。
从前,赫舍里最难时,也未曾求神拜佛。
因为她这一条命已经是神佛格外恩赐,她自知不该再生出贪欲,过度索求。可今时今日,为了儿子认定相伴终生的人,她到底还是跪在了佛龛前。
希望保成与瑾乔,能够平安康健,携手相伴到老。
雍宁五年的春夏之交,赫舍里已经明显感觉到,生机正在迅速地源源不断流逝。先前每隔十年,她总会有些担心,若自己就此身死,儿子会不会被逼着再度走上没有活路的悬崖。于是,她为着这点执念,送走了腹中未出生的孩子,失去了逢春,也再没了那个闺中相伴的哈宜呼。
她看到了胤礽登上大宝,能够做个好皇帝的样子。
平生大愿已了。
这一回,便不会、也不允许再有什么人牺牲了。
夏末,蝉鸣将尽时分,宫中的暑热燥得叫人针扎一般,难平火气。
季明德从景仁宫方向匆匆过来,行走间不太明显地跛着条左腿。
慈宁门与六宫中门不同,乃是一座面阔五间的殿宇式大门。黄琉璃瓦歇山顶下,是汉白玉打造的须弥座,左右两边还各蹲着一只麒麟铜像。季明德迈上台阶,穿行慈宁门进了高台甬道,甬道与慈宁宫月台相连,画扇正立在廊庑底下,微微探头张望着。
瞧见季公公回来,她连忙迎上前:“如何了?”
季明德抚去脑门上的汗,笑道:“皇后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
画扇高兴地直抚掌:“这回主子可算能放心了。我这就进去回禀,公公大热的天儿来回奔波一趟,快去围房底下洗洗。我叫底下备了果子凉茶,公公不忙过来,喝盏茶缓口气再来回话不迟。”
季明德也不推辞,他怕身上汗气熏着主子,拱手道一声“画扇姑娘有心了”,揣着浮尘又拐去了前头右手边的围房。
画扇折身回了正殿,撩起珠帘迈进暖阁,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知赫舍里。
赫舍里正襟危坐案几前,正执笔抄一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她这眼睛已经很不好用了,只有戴上老花镜,才能勉强抄上几页,为小两口积攒些功德。
画扇与夏槐对视一眼,默默站到另一边,等着主子写完再说。
约莫一刻钟后,赫舍里抄完了最后一页,长呼一口气搁下笔,摘了眼镜问:“母女平安?”
画扇笑答:“是。其余的事儿奴婢也没多问,少顷季公公过来了,主子亲自问过,也能更得几分欢快呢。”
说话间,季明德已经换了身衣袍,从外头进来了。
他打个千儿:“奴才恭喜主子,皇后娘娘又添了一位小格格,重六斤六两,老嬷嬷们都说眉眼像极了皇上,往后定是个美人坯子呢。”
赫舍里笑得眼角褶皱加深,流露出一种岁月拂过的怡然自洽。
她抬手叫了起:“今日是大喜,你们都有重赏,给慈宁宫当值的宫人们也都赏了半年月钱下去,添添喜气。”
季明德、夏槐和画扇相视一笑,弓身谢恩。
赫舍里又道:“哀家老了,眼睛也确实花了许多。如今皇帝皇后夫妻和睦,万事安康,我便不再操心他们,唯独还放不下你们几个。”
“季明德的腿终究是为了哀家而伤。我已经叫心裕在京中置办好了宅子、田产、庄铺,下人也都是挑贫苦出身的清白人家,不会存了坏心给你添堵。等哀家终老之后,不许你去守什么陵园,也不必留居宫中养老。你家中虽然早年发了大水,人都没了,但外头天地广阔,能出去便是最畅快的。”
她不许季明德插话反驳,抬手下压,又笑着看向两个丫鬟:“夏槐和画扇也一样,都是好姑娘,总不能一直留在宫中,陪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意思?你们该都放出宫去,便是不嫁人生子,也拿着充足的银钱替哀家瞧瞧我大清河山。”
夏槐早已自梳妇人髻,连忙跪地道:“主子,我不离开您!”
剩下两人还懵滞着,见状也连忙跪地表态。
赫舍里起身,将她们一个个扶起来,站在案几边上。
“我这一生几乎都在紫禁城中渡过,而今孩子们过得好了,才想起自个儿也曾有许多憾事未能圆满。”她笑着,如一缕吹拂心尖的清风,“你们陪我从景仁宫一路走过来,我盼着你们能得自在,便好像我也得了自在。”
“念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这点小小心愿,便替我了了吧?”
慈宁宫内沉默片刻,只余下夏槐几人隐隐的啜泣声。
……
安顿这几个老忠仆的事情,赫舍里应当很早就在盘算了。这回才跟几人摊牌没多久,便开始给画扇相看夫婿。
画扇进宫虽早,在宫里头却认不得几个人。只是昔年乌雅氏生产之夜,她奉命前往景仁宫去请皇后娘娘坐镇,曾受过一位纳兰家旁系出身的御前侍卫相助。
后来,因着那人在御前当差,她又到了景仁宫,两人便不敢多有联系。
赫舍里重新将这侍卫寻来时,画扇面上一红,显然是愿意的。
赫舍里便笑道:“他如今已经做了二等侍卫,也算是旁支出身里头有出息的了。哀家便做主,将你许配给他为正妻。”
她又拍拍画扇的手:“你且放心,添妆的事儿哀家都安排妥帖了。你没有娘家,慈宁宫便是你的娘家,没人敢轻视了你半分。”
画扇跪在赫舍里腿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落泪,再手忙脚乱地擦拭去。
雍宁五年的深冬,画扇辞别旧主,穿正红嫁衣成为他人妇。
胤礽为这事儿,暂且甩开公务,专程跑来问赫舍里:“额娘要将她们一个个都送走了,就不怕自个儿孤单吗?”
赫舍里笑道:“便是奴才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路要走。额娘都能放手任你去飞,哪会长留他们久居深宫呢。”
胤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
平心而论,他的童年是毫无缺憾的,充斥着额娘满满当当的爱,以及包容他而编织的美梦。而今额娘上了年纪,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他却难得能抽出时间尽尽孝道,逗她开怀畅笑了。
胤礽满面愧色,道:“等忙过了这阵子,天热起来,儿子请额娘入畅春园去小住,一道登高远眺,游山玩水如何?”
赫舍里淡淡瞥一眼帝王的神色,点了点头。
这孩子一向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做额娘的,自然比谁都清楚,也更愿意呵护着这份情感。
于是,等胤礽忙过了这阵子,雍宁六年夏日,帝王便拖家带口地入了畅春园去小住几个月。
今年是个丰收年,连着畅春园种植的京西御稻产量也破了新高。
胤礽心生欢喜,带着弘晳几个一道去前湖水边,采了不少莲子莲藕。孙子孙女们都活泼的很,抱着藕节,背着莲子,脑袋上再顶着一朵荷叶,排成一长串进了赫舍里住的乐善堂。
赫舍里正喂着池子里新养的红鲤鱼,见到这一排四只绿油油的小团子,不免露出笑来。
“你们阿玛也真是胡闹。大热的天儿,不给孩子们撑着伞,竟叫他们热到顶着荷叶来瞧哀家。夏槐,快叫小厨房备好冰碗冰元子,给阿哥公主们降降暑气。”
夏槐笑着应一声,免不得多瞧一眼可爱的小主子们,往小厨房传话去。
胤礽则叹口气,坐在赫舍里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鱼食跟她一道喂起来。
憋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凉凉道:“他们戴着荷叶就是图好玩儿的,平日里哪里是能规规矩矩走在伞下的性子。额娘如今可真是有了孙子,忘了儿子喽。”
赫舍里嗔他:“少来。还反过来将不是扯到哀家头上了。”
她看着儿子一把一把的鱼食撒下去,又连忙打了他的手,道:“去去去,照你这般喂食,哀家的鱼儿明日一早都该翻肚皮撑死了。”
胤礽讪讪摸了摸鼻子;
弘晳则偏过头,掩着唇角偷笑起来。
饶是汗阿玛在朝堂多威风凛凛,英明神武,到了额娘和玛嬷身边,简直就是个乖顺的小绵羊嘛。
弘晳想起自己被阿玛揪着耳朵满地乱窜的样子,十分严肃地考虑起来,要不要跟着额娘和玛嬷学两招。
胤礽用膝盖都知道儿子又在琢磨什么歪主意。
趁着赫舍里不注意,丢了个鱼食过去,砸中了弘晳的脑袋。
弘晳当即捂住头,委屈巴巴道:“皇玛嬷,阿玛浪费粮食,用鱼食砸孙儿的头。若是砸成个傻子可怎么好。”
赫舍里早就瞧见了这父子俩的小动作,索性配合着弘晳,道:“玛嬷这儿有一小碟鱼食,都给你拿去欺负你阿玛吧。待会儿再叫他一个一个捡起来。”
胤礽:“……”
小的们哈哈笑成一团,赫舍里瞧见儿子吃瘪,也跟着欢快起来。
胤礽瞧着她们的笑容,垂眸也跟着温和笑起来。
在额娘面前,他本就不是什么皇帝。
*
畅春园内好玩的地方不少。
除了稻田荷池,船坞马厩,垂钓露台,观澜水榭,还有种满了丁香花的堤岸,攀上去能俯瞰整个荷花池的山岩,再加上西花园后头空出一大片如水镜般的溪流,都被胤礽当成了闲暇时候,带着赫舍里她们前去探寻的游乐之处。
他很快就察觉到,额娘的体力也大不如前了。
胤礽已经是奔着不惑之年而去的人了,却根本不敢想象,若是额娘离去的那一日,做儿子的该是何等悲痛。他忍着涌上来的那股鼻酸,笑着提议道:“等明年春天,儿子陪着额娘一道去五台山如何?”
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又是难得的出宫机会,赫舍里自然说好。
只可惜,时候不凑巧。
次年春日,宫外传来消息,索额图病重垂危,白事将近了。
索额图上了年纪之后,便不再参与朝务。他是赫舍里家最有出息的一个,这一路瞧着太子登基为帝,修身治国,越来越有贤明君主的样子,他已然完全放心了。
只是临到终了,总想着能够再见皇上一面便好了。
胤礽心中清楚,索额图和赫舍里家对自己究竟有多偏爱。帝王去慈宁宫告了饶,便打算微服前往外家,探望这位叔外祖最后一面。
赫舍里默了片刻,道:“带着夏槐一道过去吧。她跟随哀家在府中长大,与我一般念着从前旧情,就让她替我瞧一瞧也好。”
胤礽颔首应下。
赫舍里又笑着补了句:“她既已出宫,也就不必再回来伺候了。夏槐是我的陪嫁丫鬟,这些年逢春走后,她变得性子轴了些,愣是自梳不肯再嫁人,说到底也都是放心不下我的原因。我为她准备了一笔嫁妆,里头银票田宅,庄子铺子各有一些,还有些女儿家的首饰给她做个念想。无论日后改不改主意,这些东西捏在手里,她做什么都是有底气的。”
赫舍里招招手,有个年轻稚嫩的小宫女捧着盒子过来,交到了胤礽手中。
“她是哀家的旧人,你好好送她出宫。”
胤礽怔怔看着额娘半晌,按下心中的不安感,恭敬揖手道:“是。夏槐姑姑与逢春姑姑恩德,儿子从未敢忘。”
……
索额图的丧事过去,夏槐抱着赫舍里留给她的丰厚嫁妆,选择暂且留在了京师。
娘娘的身子已经不好,她也有所察觉。
无论如何,她总要在离娘娘最近的地方,守着她走完最后一程才是。
雍宁九年,春风唤醒了紫禁城被冬雪冰封的勃勃生气。
弘晳被立为皇太子之后,已经在毓庆宫内住了好些年头。今年正逢储君十九岁,到了不得不议亲的时候,胤礽便与赫舍里、李瑾乔一道看着大选的秀女名册,商议起来。
赫舍里瞧了一会儿,眼睛犯困,索性放下那些名册笑道:“从前,弘晳不是喜欢富察家的姑娘吗,这回她可在秀女中?”
李瑾乔应道:“富察氏倒确实送了一位女儿应选,也不知是不是那一个。我瞧着弘晳打那之后再也没提起过这事儿,便以为他对富察氏的女儿只是情窦初开,昙花一现罢了。”
赫舍里笑了。
弘晳的性子与胤礽不同,是个藏起心思主意多的蔫儿坏小子。可便是这般的小子,也跟他阿玛一般,是个痴情种。
依她看,弘晳这么些年不要格格,只怕就是钟情富察家的姑娘。
赫舍里话没说透,只叫儿子儿媳挑了几个相中的,连着富察氏的画像一并叫人画下来,送去了毓庆宫。
第二日,弘晳便去了养心殿,请求胤礽为他与富察氏赐婚。
胤礽看着儿子有些害羞地样子,揉着他的头好笑问:“说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富察家的女儿?”
弘晳无奈道:“就是阿玛带着我去的。她是富察傅清的姐姐,马齐的侄女,那日正好在花园,趴在墙头上取断了线的风筝,儿子是看着她摔下来的。”
胤礽挑眉:“然后呢,你就英雄救美了?”
“……没有。”
“哦,你就站边上,看人家姑娘摔了个大跟头?”胤礽几乎要憋不住笑,“就你这样还能娶福晋。”
弘晳无言以对,因为他也很后悔当时没有接住乌希哈。
在他眼里,乌希哈有一双这世上最纯净,最璀璨的眼睛,也难怪她阿玛要给起这个名字。可不就是招人喜欢的小星星嘛。
富察氏的画像很快便在景仁宫喝慈宁宫传阅一遍。赫舍里对孙媳的德行、容貌、才学、武功俱是满意;李氏就更不用说了,甚至觉着儿子没开窍,照顾不好人家这么好看的姑娘。
太子大婚定在了雍宁九年的腊月初一。
时间有些赶,内务府便要加班加点地忙活着,还得一边催促江宁织造将大婚吉服赶制出来。
这一年,赫舍里已经六十岁。
她强撑着身子,看着长孙娶了妻,迈向人生路途的另一个阶段;又与儿子儿媳推杯换盏,共同在圣寿节庆贺她六十诞辰,举国同欢。
随后,她便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雍宁十年年初,大雪静悄悄落下,盖住了慈宁宫殿前的日晷月晷,也同样遮住矗立守护这一方的神龟与仙鹤。
鎏金熏炉里,有松枝的香气袅袅飘出。
胤礽与李瑾乔这些日子轮换侍疾,已经瘦了许多。这会儿,帝后二人一个倚在小炕桌边小憩,另一个就在自己床边,趴着打了瞌睡。
赫舍里就是这时候醒了。
她躺在床榻上,头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明。她知道自己走到人生尽头,回光返照了,便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胤礽骤然惊醒,握着赫舍里的手,开心的像是孩子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额娘!额娘你醒了!”
李瑾乔被这声音一惊,也慌忙奔来,跪到了床榻前。
赫舍里怜爱地回握住儿子无措的双手,另一手则拉着李瑾乔:“你们好好的,额娘就放心了。”
胤礽已经说不出话来,李瑾乔也哽咽道:“额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说好了,要等着太子妃诞下孩子,咱们五世同堂吗。”
赫舍里笑着虚弱道:“五世同堂自然好,但能有今日,额娘已然满足了。”
她又扯着胤礽:“你还记着,从前你跟额娘说的云变成雨,水反为云吗?”
胤礽红着眼重重点头。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这些年静心礼佛,便也参悟到了你昔年说的话。等一切返本还源之后,雨雪霏霏,浮岚暖翠,任何一点生机里都将有额娘的影子。”她抬手抹去胤礽垂首落下的泪,笑道,“是以不必回头,额娘总在你身边的。”
胤礽想说自己从前都是胡扯的,他没有那么想得开,他还是想要额娘活着……但最终,他也只是胡乱点着头,不想叫人担心。
这些日子,赫舍里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先前瑾乔碰上了一回,她便吩咐了她许多后事。
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只好喘息问:“我交代的事,你记着了?”
李瑾乔忙不住点头,握着她也掉了眼泪:“额娘放心,我都记着,也都会做到的。”
赫舍里便放心卸了一身气力。
她这一生为执念而来,却因此受到许多人的照拂相助,反而得了救赎。
——能来这一趟,真是三生有幸啊。
慈仁宫外,大雪纷飞,有将天地全都遮掩住的气势。这是初春时节的一场回头雪,好似长生天有感,要叫这世间苍莽一片纯白,为赫舍里的离去而同悲。
高台甬道清出的小路很快又被雪遮上了。
神龟蒙上了寿壳;
仙鹤冻住了双翅。
须臾,殿内遥遥传来一声蓄满了悲恸的哀号:“儿子,恭送额娘——”
随即是发着颤音的第二声,第三声。
片刻之后,慈宁宫内外跪倒一片,阖宫响起了满含诚挚意味的送灵呐喊:
“奴才(奴婢)恭送太后娘娘——”
雍宁十年初春,仁孝皇太后崩于慈宁宫,享年六十一岁。
*
赫舍里走了,乃是国丧。
胤礽对一应丧仪都没有做出特殊的要求,唯有合葬之事,他专程发了话:“朕之生母——孝诚仁皇后绝非普通女子,可仿孝庄文皇后先例,不必与先帝合葬,置梓宫于先帝景陵之西,新建太后陵园。”
他心中很清楚,额娘对从前种种放下,只是为了放过自己,却不代表她愿意跟皇考合葬。
他们死后能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太后陵园很快开始修建起来,没过三个月,景陵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胤礽得知此事,派了余豆儿亲自去看,等人回宫之后,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帝王近来心情不好,蹙眉问:“发生什么?”
余豆儿将兜里的一捧青杏递过去,垂首道:“皇上,火势不大,只是烧了一间饭房。那里头放着宫人们刚采摘回来的青杏,打量着做个杏子酱烧鸡……”
这就是余豆儿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他打小在景仁宫长大,自然记得,从前阿哥为了娘娘栽过两株杏树,熬出的杏子酱配上鸡肉时蔬,是最得娘娘喜欢的了。
胤礽执笔的手一颤,垂眸看向那些青杏,沉默许久。
余豆儿壮着胆子问:“皇上,要不今日就用这菜吧?您有好些日子未曾好好用膳了,身子骨哪能撑得住啊。”
胤礽没有反对。
他终于停止用繁重的朝务麻痹自己,接过小豆子手中的青杏,就这么随手擦一擦,啃起来。
这些青杏显然还没全熟,一口下去,整个口中都被酸味儿占满,刺激得他好像要掉下眼泪来。
他没避开小豆子,就这么狼狈地啃着青杏,一边红着眼将泪憋回去,一边点评道:“青杏都还没熟,是酸的,太酸了……”
额娘,太酸了啊。
余豆儿心中叹一口气,默默陪在主子身侧,想着这般倒不如发泄出来好受一些。
这件事之后,胤礽倒是愿意规律地按照一日三餐用膳了。
李瑾乔观望了数月,终于看到一点好苗头,直奔养心殿内,拉着胤礽去了慈宁宫花园。
这地方在长信门外头。
最后那段日子,胤礽只忙着侍疾陪伴赫舍里,倒是一次也没来过。他跟着自己的皇后入了大门,一路拐到临溪亭附近,才发现许多异样之处。
这园子本是给太后、太妃们赏景散步用的,如今,临溪亭周边却被种满了杏子树、茼蒿、辣椒树等等,每一样都是他小时候喜欢吃,也喜欢分享给额娘的。
李瑾乔看表情,便知晓他已经反应过来了。轻声道:“这些都是额娘为咱们种的。”
“当年甜瓜老去,皇上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便难过了许多日子。”李瑾乔牵着胤礽的手,拉他走到一处密林遮掩的小木屋边,“去年,额娘又从鹰狗处带了一只奶狗回来,皇上瞧瞧,像不像小甜瓜?”
木屋内,睡得四脚朝天的柯利幼犬一个扑腾站起身来,摇着尾巴欢快地扑到胤礽身边,跳起来舔着他的手指。
那双湛蓝,真诚的眼睛圆溜溜望着他。
胤礽便湿了眼角,蹲身将狗捞在怀中,埋头在那绵软的毛之间,闷声道:“跟小甜瓜如出一辙,也不知额娘费心寻了多久……”
李瑾乔将头靠在他肩上,说起慈宁花园北部的咸若馆内,还供奉着赫舍里这些年抄写的佛经。另外,大佛堂还为他们开光了几串数珠。就连富察氏肚子里的小孩儿,赫舍里也早早叫人打好了长命锁,还亲手缝了虎头鞋和虎头帽。
她做好了一个额娘能做的一切。
只是希望,在她走后,儿子能过得像从前一样好,甚至更好。
胤礽终于忍不住,抱着那只欢快的小狗崽,埋在李瑾乔怀中,默默落下了泪。
李瑾乔抚着他的后背,轻声道:“额娘总在我们身边的。等雨停了,咱们便带着孩子们去登昌瑞山吧。”
……
五月的黄梅雨终有尽时。
太阳一出来,人的心情都会跟着澎湃欢喜几分。
胤礽今日放下一身重担,带着妻儿一道来到景陵,趁着天还未亮登上了昌瑞山。
山顶上寂静一片,有山风吹拂,俯瞰万木林色。他们站在这里,正好碰上了日出之初。那一点光芒像是黑夜里擦亮的柴火,给人带来明亮,也送来些许温暖之意。
正值不惑之年的帝王,已经不会再被被其他外力煽动情绪,却唯有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才会流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他站在山巅,看到了太阳冒花儿,日照金山的那一刻。
便忍不住双手做掩,对着山的那头放声喊道:“额娘,儿子过得很好!”
山边很快就传来最后几个字的回声:“过得很好!”
李瑾乔与孩子们见状,也都学着喊起来——
“皇额娘,您一直都在!”
“皇玛嬷,孙儿很好,今年给您添了个曾孙女,您当乌库玛嬷啦。”
“皇玛嬷,孙女再也不用嫁去蒙古了,大清的公主厉害啦!”
“……”
山的那头不断传来回声,就仿佛真的有一个人在听着他们的诉说,并欢喜做出回应一般。
她说,她一直都在,说她当乌库玛嬷了,说大清的公主厉害得紧。
胤礽听着听着,心里头那股伤感便完全被山风吹散了去。
他的额娘一直都在;
他的妻儿也陪在身边;
兄弟们放下私怨,朝臣们愿意一心,大清便还有无限的可能去向外探索。
朝阳初升,照耀着整个大地,为万物披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
他们都在这人世间,便是千金难换的喜相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