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甚尔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活着的时候人靠五官、靠肢体去感知外界,死后则陷入一片黑暗,但他现在不属于这两种情况的任何一种。
□□不复存在,但意识仿佛化作无数微粒,无形无影,又无处不在,这个状态让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前所未有地亲密起来。
一开始,这种感觉很别扭,好像自己从里到外都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这个世界,但相对的,世界也对他毫无保留。
好吧,是他之前眼界不够开阔,除了生和死,还有很多超出想象的存在形式。
在摆脱了一开始的不适应之后,汹涌的快感充斥了他,那是作为人类绝对无法感受到的巨大快乐。
——“你必须停下来了,你的理智正处于危险的边缘,再前进一点,可就回不到之前的状态了。”对他说这话的正是把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你如果再晚一点想起我来,或许就不用费这功夫了。”禅院甚尔说。
一听这话,入江春也顿时心虚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禅院甚尔“看着”那家伙偷跑出来,找到一个无人的公园,然后,从一只小奶狗变成了他之前见到的那个青年。
“呵。”禅院甚尔觉得,无论是狗还是青年,都不是对方本来的样子,他问:“你是怎么忍住的?”
——“忍住什么?”
“忍住……不去彻底地接受它。”他也不知道这个指代具体是指什么,但就像入江春也说的,他没有再进一步探寻。
——“……不记得了。”入江春也说,学会忍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早已经成为自然而然的本能。
青年开始将他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
禅院甚尔还觉得有点儿可惜,其实他还挺喜欢这个状态的。
复活是一段非常痛苦的过程,但好在他的阈值提高了很多,这种痛苦也不觉得有多么难以忍受了。
真正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重新做回人的感觉,无数分子开始慢慢聚集在一起,血肉形成,骨骼拉伸,意识收拢后一股脑儿塞进那个狭小的球状器官里。
他与世界的联系断开了,并深刻地体会到人类是一种多么渺小的存在。
“你感觉怎么样?”青年说。
禅院甚尔匍匐在雪地上,大口地喘息。
缓了好半天,他才说,“老样子,不怎么样。”
老样子就是最好的样子,入江春也这才放下心,他已经最大程度地还原了禅院甚尔之前的一切,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好啦,那我们就两清啰。”黑发紫眸的美丽青年说道。
“呵,好啊。”禅院甚尔随口答道,他看着对方,明明跟上次一模一样,但是那股蛊惑人心的气息却少了很多,是有意地控制了吗?看来对方的力量比上次强了很多啊。
“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入江春也随口问道。
禅院甚尔扯起一个肆意的笑容,语气意味不明,“好久没回家了,怪想念他们的,打算回去看看。”
哦,想家了,可以理解。
“这个你放心,在他们的认知中,你这段时间是因为某种不可抗因素离开了一段时间。”入江春也的服务可谓是周到了。
说完,他又补充道:“哦,还有,如果还有残余影响,可以再来找我啊,我就在五条家,你知道的吧。”
“不用了。”禅院甚尔的确还能触碰到一丝混乱的边缘,但他并不在乎,反而说道:“虽然不知道你这样的存在混入咒术界要干什么,但是不管要掀起什么样的波澜,我都乐意看到。”
青年却不乐意了,“你说的我好像个反派啊。”明明他只是个普通的科学家而已。
有积雪被踩动的细微声音传来,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一位穿着臃肿的大棉袄,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入江春也看看那位大妈,回过头又看看甚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刚刚复活的家伙在冰天雪地之中,是完全真空的状态。
下一秒,大妈已经开始尖叫了。
“啊——变态!”
同时反应迅速地掏出手机,已经开始打电话报警了,“喂,是警察吗?你们快来人啊,川口公园这里有不穿衣服的变态男人啊。”
你倒是忍住别看啊,这种又嫌恶又娇羞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禅院甚尔没有一丝尴尬,“我先走一步了。”说完,双腿发力,一个跳跃,轻松跳到树上,很快不见了身影。
“真是可怕啊!”大妈朝入江春也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越来越没有羞耻心了。”
入江春也敷衍地笑了笑,正准备走,却被叫住了。
“等等。”大妈说,“小伙子,你身上的衣服,和我丈夫的很像呢,诶,裤子也是哦。”
不会这么巧吧。
“哈哈,那个,那个……”入江春也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能说些什么,生怕大妈又掏出手机报警。
“没想到我家老头子的品味和你们年轻人一样呢。”这种带着微微骄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入江春也真的很怕她继续说出“鞋子也一样”这句话。
急匆匆地离开了。
虽然是事出紧急才拿了某户人家晾晒的衣服,但此时,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他感到自己成了大妈口中没有羞耻心的年轻人。
小狗的小背包里有现金,入江春也去服装店买了一套新衣服穿上,又把那位大爷的衣服悄悄还了回去。
雁过无痕。
总算结束了,现在该回去了吧,入江春也想,但心里又冒出点其他想法,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难得变成了人类。
最主要的是,那个小鬼现在不在身边,要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今晚一定会睡不着觉的。
就……稍微放纵一次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再次踏入了那家电玩店。
入江春也找了个位置坐下,投币,开始。
周围总有一些视线落在他身上,明明只是在打游戏,而且脸上的表情也相当认真,但就是给人一种说不清的诱惑力。
入江春也早已习惯了被注视的感觉,并不在意,一双苍白却有力的手,在操作杆上灵巧得不可思议,屏幕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成功的提示音,终于吸引了坐在他对面的小孩儿的注意。
“喂,你的游戏打得不错嘛!”
“哈哈哈哈,过奖过奖。”
“要不要比一比?”
“啊,下次吧,今天想一个人玩玩。”
简单的聊了两句,双方都没有再继续说话,一时之间,又只剩下游戏机里的节奏声。
入江春也:刚刚的声音……
五条悟:……好熟悉啊,那是他只曾经听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的……
在某一个瞬间,不约而同的,两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歪头看向对方。
五条悟:!
入江春也:!!!
五条悟:“是你!”黑色长发,紫色眼睛,非人的美貌,正上次在生日宴上出现的神秘男人。
入江春也:“你、你居然……”居然背着我跑去打游戏啦!后半句话青年硬是生生憋了回去。
相比于五条悟的惊讶,入江春也在这一刻的感受更为复杂。
人类形态被五条悟看到是他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饲养者,他自以为对自己宠爱有加的主人,居然丢下自己一个人出来打游戏!
委屈,但又无法说出来,愤怒,却又无法以这个身份去指责对方。
青年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复杂,看得五条悟莫名其妙,“喂,你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啊?”
“不关你事!”青年的声音冷下来。
“上次生日宴出现在我家的是你吧?”
“是又怎么样?”
不是错觉,眼前的人对他很有意见的样子,不过,这可一点也不影响五条悟对他的探究欲,“你不是咒术师吧,身上一点咒力都没有,那天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晕过去?”
更奇怪的是在他醒来后曾查探过禅院直哉和那个侍从的情况,但那两人不仅恢复了正常,还什么都不记得。
那是五条悟第一次失去意识的情况,但又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记得有人抱起昏迷后的自己,将手放在他的额头。
明明这人上次对自己的态度不是这么冷淡的,怎么有这么大的转变呢?
“你想知道吗?”入江春也弯下腰,对着才到自己腰部的小孩儿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就是不告诉你!”
“……”五条悟这会儿应该生气的,但却没有。
他想起来了,那天昏过去之前,抱着他的人也有这样一双瑰丽梦幻的紫色眼睛,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宇宙里神秘璀璨的群星。
于是他反而饶有兴致道:“你似乎对我很有意见呢。”
“我对做了亏心事的小孩儿没什么好态度。”
“我做的亏心事太多了,你指哪一件啊?”
“那就把你从小到大做的亏心事都回想一遍,跪在佛祖面前好好反省怎么样?”青年一边说,一边从座位上起来。
看他要走,五条悟说:“不打游戏了吗?”
“我还有事。”再不走狗皮马甲要捂不住了。
“你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啊。”
“什么,当然不是,我是成年人了,有很多成年人要做的事情,工作啊什么的,你这种小屁孩儿不会懂的啦。
“是嘛。”五条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是啊,上司的召唤不马上出现的话,可是会发生可怕的大事的。”
入江春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步履飞快,生怕那小鬼追上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似乎就这样放过了他。
来不及细想,他飞快地赶去之前的公园,准备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恢复成小狗的样子。
哪成想刚脱完上衣,就听见一个声音喊道:
“别动,警察!景光,快来,我找到那个不穿衣服的变态了!”
这一刻,入江春也几乎要当场理智尽失,就此落入邪神的怀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