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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第五个季节10

    昏暗的灯光给整个空间笼罩了一层介乎于明暗之间的朦胧光晕。

    烛光映在卫逢景脸上, 映在他眼里,像一簇火苗,在他眼中静静燃烧, 散发着自己的光与热。

    谢拂对上他毫不避讳的视线, 对上那双毫无退却的眼睛,谁也没有移开。

    至此,他也算明白了卫逢景刚才为什么非要把愿望说出来, 因为这个愿望, 只有他可以实现,也只有他听到, 才可能实现。

    “谢叔……?”卫逢景竟还不懈追问, “你不是要我许愿吗?”

    现在愿望已经说了, 所以……什么时候实现?

    后面的话没说, 谢拂却心领神会。

    “……先吹你的蜡烛。”

    他到底还是将目光转移到了那对蜡烛上。

    见状,卫逢景无奈撇嘴, “好吧。”

    他低头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伸手将没烧完的蜡烛捡起来, 正要扔进垃圾桶里, 却被谢拂阻止。

    “等等……”

    卫逢景疑惑转头, “嗯?”

    “先放着。”谢拂从他手里接过蜡烛,将它们放在桌上。

    又拿过刀叉盘子, 将蛋糕切成小块,其中一块明显体积比较小的被放进了卫逢景的手里。

    卫逢景看了看自己手里只有谢拂一半大小的蛋糕,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这种手段应该也不至于算是报复吧?那也太低级了。

    “你的牙不能吃太多甜食。”谢拂见他犹疑, 不由解释了一句。

    卫逢景:“……”差点忘了这一茬。

    他好久都没牙疼了, 也早就没有吃药, 他觉得自己可以恢复成以前的饮食状态,然而悄悄看了一眼谢拂,又老老实实将这事给咽了下去。

    好吧,自己现在还有事要求对方,要是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谢拂一气之下不答应了怎么办?

    他乖乖将那份分量格外小的蛋糕吃下,时不时还看谢拂一眼,见他也安安静静吃蛋糕,似乎在吃什么高级餐点,不由露出一个明显的微笑。

    “菜好了!”阿姨将最后一碗汤端上桌,笑着招呼他们。

    卫逢景站起来,端起一盘蛋糕递给阿姨,“姐,来吃蛋糕!”

    阿姨接下蛋糕后,他便脚步轻快地走向餐厅。

    “谢叔?”见谢拂还坐在沙发上,他不由回头喊道。

    谢拂抬头认真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看他是怎么在刚刚说了那么一番惊人的话后还这么淡定如常,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但大约少年就是如此赤诚,赤诚到什么都摆在脸上,让你仿佛看穿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考虑到他们还要吃蛋糕,这顿晚饭不算多,可即便是不算多的晚饭,今晚也消耗了明显比平时还要长的时间。

    当阿姨收拾完碗筷,看见茶几上的那对蜡烛,随口问了句:“这蜡烛没点完怎么不扔呢?”

    谢拂将那对明显还看得出原来模样的蜡烛捡起来,“这里不用收拾了,你去厨房忙吧。”

    阿姨也没多想,转身回厨房清洗碗筷和厨具,但她也知道这位的性子,知道他这么说,大约就是不希望她出来打扰,因而就算清洗干净,阿姨也直接回了一楼自己的房间,没再来客厅。

    卫逢景凑到谢拂身边,“谢叔,你还想把这蜡烛点完?”

    谢拂将那对蜡烛往他怀中一扔,“我想让你看看。”

    看看它们是什么数字。

    又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看的,每年都有。”卫逢景颇有些不以为意。

    随后他忽然明白了谢拂的意思,抬头望去,见谢拂正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应。

    他歪头想了想,“你嫌我小?”

    谢拂:“你觉得自己现在很大吗?”

    卫逢景想说他可不小,学校里又不是没恋爱的,不过想想谢拂的年龄,又觉得对方觉得他小情有可原。

    “谢叔,虽然你比我大二十几岁,但是也不用妄自菲薄啊,你现在去我们学校,肯定还有不少人叫你男神呢。”

    “我都没嫌弃你老,你怎么就觉得自己老呢?”

    谢拂:“…………”

    所以刚来的时候一口一个一把年纪是谁说的?

    卫逢景显然并不想再提以前的事,反正都过去了,又没证据,当然是不算数啦。

    “谢叔,我今天都正式15周岁,进入16岁了,就算是法律,也都只不允许跟14岁以下的未成年发生关系,你别把我当小孩子,我可懂着呢。”

    谢拂:“……你懂什么?”

    卫逢景踮起脚尖,笑着亲了下谢拂的脸颊。

    “我当然懂了,比如你只提我的年龄问题,却没从别的方面下手,说明你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对不对?”

    不得不说,他是真的会找重点。

    卫逢景笑意盈盈,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眼中皆是一片期待和暗含的笃定。

    谢拂若无其事地将视线从卫逢景身上移开。

    便是猜中,他也并未给出回应和肯定。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如果你只是为了跟你爸赌气,我认为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谢拂知道,眼前的卫逢景未必对他情根深种,就像他说的那样,做儿子还是做男朋友,他都不介意。

    这种情况,能是什么样的喜欢?

    大约就像看见一件衣服,刚开始只是觉得它好看,后来发现它还可以穿在身上,还挺合适,无论是挂在衣柜里,还是穿在身上,他都可以,只要拥有就好了。

    不能说不喜欢,却也不能说是专注且清晰的爱。

    闻言,卫逢景面上笑意略淡,抿唇,还有些不高兴,“他的生活我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也没必要向他报备。”

    他对卫坚到底还有怨气,但卫逢景今天说那番话,并非完全是因为卫坚。

    “谢叔,就像你说的,我迟早要长大,要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我现在只是让它提前了一点,事实上,等我成年后,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只是早晚的事。”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能力决定自己未来的生活,选择自己未来的伴侣。

    他有些不高兴谢拂将他的决定跟卫坚牵扯在一起,抬脚下意识地踢着沙发,低头不满但:“你也别觉得我是为了报复他什么的,现在的他才不值得我这么做,我只是为了自己,我挺喜欢你的。”

    似乎怕他不信,又抬头真诚且毫不回避地看着谢拂说:“真的。”

    谢拂无奈轻叹,微微抿唇,抬手抚了抚他的头,“时候不早了,先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卫逢景有些不愿,他觉得有些事要趁热打铁才好,可仔细一看谢拂与之前并没有明显变化的表情,想了想,明白谢拂并不是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人,最终也只能不甘不愿地听话回去睡觉。

    谢拂看着他上楼的身影,被今晚的事堵得有些迟钝的大脑似乎忘记了什么。

    可大脑记忆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你越仔细去想,越想不起来。

    谢拂想了片刻,没想起来也只能作罢,他将卫逢景留下的蜡烛丢进垃圾桶里。

    这个15岁的生日虽然别开生面,却也终究过去,今后的卫逢景便16了。

    谢拂回到房间,却看见卫逢景穿着睡衣正坐在床上等他,脚步一顿,那怎么也没想起来的事终于清晰明了。

    这小子最近都在缠着要跟他一起睡。

    见他回来,卫逢景笑眯眯地支着下巴看他,“谢叔……”

    “早点过来睡觉啊。”

    真是半点也不掩饰。

    谢拂脚步停顿片刻,却没转身去其他房间,他淡定上前,若无其事地脱掉外衣进了洗手间。

    看着他从容的身影,卫逢景有些失望地瘪了瘪嘴。

    他还想看谢拂被他逼得无路可逃,只能被迫乖乖从了他的模样呢,现在是看不到了。

    不过也对,谢叔那么聪明,当然看得出他的小把戏,知道他也只会逗逗他,开开玩笑,看看谢拂窘迫的模样,却不会真刀真枪做点什么。

    虽然他是不介意这个年纪做点什么啦,甚至还有点蠢蠢欲动,可谢拂这么介意的模样,还想跟谢拂好好的,拥有可持续发展关系的卫逢景当然要尊重谢拂的意见,不能真的把人给吓跑了。

    谢拂洗澡花的时间比平时久了点,出来时,便看见卫逢景已经舒适自然地瘫在床上睡了过去,微微张着嘴,浅浅的呼吸声在安静空旷的房间里低低响着,谢拂低头看了看他,这才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胸口。

    谢拂已经不想去想为什么他还没成年,无法更改的事实再怎么去想也没用,他唯一能做的,是要想怎么在不彻底拒绝,绝了卫逢景念头的同时,又不越过那条底线。

    盯着已经熟睡的人,谢拂也难免有些郁闷。

    “你真给我出了道难题。”

    *

    翌日,谢拂一早醒来就去公司,早饭都没在家里吃。

    “姐,谢叔呢?”虽然已经决定要真的跟谢拂在一起,但卫逢景对谢拂的称呼却没改。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恋父情结,只是觉得叔叔这个称呼更适合谢拂而已。

    “工作忙,已经走了。”阿姨笑眯眯地问卫逢景,“小卫早餐想吃什么?我做了小笼包小米粥,山药排骨粥和油条,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做。”

    卫逢景摆摆手,“不用了,我吃山药排骨粥就挺好。”

    阿姨手艺很好,山药排骨粥鲜香浓稠,入口即化,吃得饱饱的。

    谢拂早餐在食堂吃,食堂伙食也不错,就是其他员工看见谢拂,纷纷有些拘谨,不由离他远了些,就怕碍着谢拂的眼。

    上午开月度报告,谢拂坐在主位,听着员工在下面侃侃而谈,桌前的手机却亮了起来。虽然静音,却还是能看到锁屏界面掏出来的微信消息。

    卫逢景:【谢叔,这是我给影音室选的装修风格,你看看,有没有不喜欢的地方,我好让人改。】

    谢拂拿过手机,一边开机一边对停顿下来的员工说:“继续。”

    说罢低头回复起来。

    谢拂:【送你的,你选自己的喜欢的就好。】

    卫逢景:【那怎么行,要是我喜欢你却不喜欢,那这个房间还有什么用?当然要都喜欢啊,不然以后来这里看电影玩游戏又或者做点其他什么,也会影响心情的好不好。】

    谢拂:“……”

    做点其他什么……

    你还想做点什么?

    谢拂觉得自己低估了卫逢景,这个世界的小七比他想的还要大胆且坦然。

    对什么都是一个态度,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就算是面对这种别人羞于启齿的事,也格外坦然。

    但这并不讨厌。

    非但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可爱,吸引人。

    另一边,卫逢景见谢拂沉默,没再发消息过来,不由抿嘴偷笑,一边看别人整理房间,一边继续撩人。

    卫逢景:【谢叔,你怎么了?是对我说的事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谢拂眸光微凝,视线始终盯着手机屏幕,并未落在正在报告的人身上,冷淡的声音却精准落入在场人耳中,“继续,不用放慢速度,别走神。”

    经理推了推眼镜,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谢拂在看手机走神的情况下还能注意到其他人的精神状态和自己刻意放缓的语速。

    像是他有两颗心,一颗心在手机聊天,一颗心正在听报告。

    谢拂:【我打电话给他们,说工资照付,不用装修了。】

    卫逢景:【…………】

    卫逢景:【谢叔……这是我生日礼物欸!】怎么又要出尔反尔?!

    谢拂:【我觉得你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用不着我给你送生日礼物。】

    卫逢景:【需要!怎么不需要?!】

    谢拂:【那装修……】

    卫逢景:【ok!我保证是我的喜好。】

    谢拂神色一柔。

    卫逢景:【反正谢叔你也没有偏好,我喜欢的你肯定也喜欢。(狗头)】

    谢拂:【…………】

    退出微信时,谢拂还随手扫了一眼卫坚的朋友圈,对方正在晒沙滩照,照片上的中年男人在修图下已经看不出真实年龄,怀里搂着小腹隆起的尖下巴美人,美人柔弱地依偎着他,两人笑容甜蜜,俨然一副幸福的一家三口的模样。

    文字还特肉麻,喊小三一口一个老婆。

    好吧,虽然从法律上来说,他们现在确实是夫妻没错。

    谢拂在小三肚子上看了看,想着到底要什么时候揭露比较好。

    他原本想的是在卫逢景回家之前,现在的他明显没有任何身份和理由把卫逢景留下来,直到成年,如果有朝一日卫逢景还是不得不回家,解决了小三的问题,也好给卫逢景一个安定的和谐的生活环境。

    可现在……

    谢拂忽然觉得,卫逢景这么早就决定要缠着自己,似乎也不是全无好处。

    *

    卫逢景:【这是十几年以来,过的最特别的一个生日,希望愿望他会帮我实现。[图片][图片]】

    配图一张是没吃完的蛋糕,另一张是他自己双手合十的模样,虽然只照到了半张脸,但那下半张脸中的微笑却那么清晰,清晰又明亮到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愉悦心情。

    认识卫逢景的人都知道这是他,那些原本以为卫逢景被赶出去,应该是一个人可怜兮兮,没人疼爱的小可怜模样,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很高兴。

    卫坚昨天还在发沙滩照,显然没想起来儿子生日,更不用说给他过,卫逢景的亲妈也早就跑去了国外不知道哪里,或许身边正围着好几个小狼狗,争先恐后地求着她的宠爱。

    从前的卫逢景父母疼爱,家庭和谐,还是家中独子,被圈内许多同龄人深深羡慕嫉妒着,现在见到对方倒霉,发生骤变,虽然都在安慰。但心中有没有得意,有没有看笑话,却只有自己知道。

    他们都追着卫逢景的朋友圈过来的,虽然不像是卫坚那样不信朋友圈的内容,却也只觉得卫逢景态度卑微,看上去他在乎的人,并不喜欢他的模样,以至于卫逢景只能默默关注,悄悄暗恋。

    可今天这条朋友圈似乎不一样?

    底下不少人都在八卦问他是不是告白了,又或者是不是有了进展。

    卫逢景给问他是不是告白的那条评论下回复了一个笑脸,其余什么也没说,自由心证。

    季江冉:【(大拇指)兄弟,你太牛逼了,这若有似无,掌握得恰到好处的程度,是我比不了的。】

    季江冉:【看来跟在你那个谢叔身边,你学到了不少啊。】

    季江冉:【我也不做儿子了,你帮我问问他还收徒不?我可以做他弟子,干儿子,以后他死了我都给他摔盆那种。】

    卫逢景:【……滚!】

    卫逢景:【他是我的!】

    季江冉:【……】

    季江冉:【不至于吧?借我用用也不行?】

    你特么想怎么用?

    卫逢景咬牙怒回:【带着你的节操离他远一点,以后不许再开这种玩笑!】

    季江冉:【…………】

    季江冉:【兄弟,我掐指一算,你不对劲。】

    卫逢景:【不用掐指一算,我确实和以前不一样。】

    他之前只是将谢拂当普通叔叔,现在则要换个身份和立场,当然要改变很多。

    季江冉:【你那个谢叔,没给你吃气氛迷魂药吧?】

    卫逢景有些失望,【他要是真这么做,那就好了……】

    季江冉:【…………】

    怎么还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卫逢景:【我跟他求爱了。】

    噗——!

    “咳咳咳咳……”

    今天之前,季江冉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被空气呛到的一天。

    可真当这种离谱的事发生时,他却没有任何心思分给它们,满心满眼只想追问卫逢景,见鬼的求爱是怎么回事?!

    季江冉:【……你被你爸刺激疯了?去医院看病多少钱?我打给你。】

    季江冉:【你听我说,生病就好好治,别讳疾忌医,折腾的可是你自己的身体,要是真出了什么问题,我一不能帮你分担,二也治不了病,到时候可就是真的束手无策了,你想治都治不了。】

    卫逢景:【……】

    滚字都打了出来,到底又删了,看在这家伙是真的关心他的份儿上,算了……

    卫逢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说告白不对,说求婚也不对,想来想去,好像求爱才稍微符合。】

    季江冉:【…………】

    卫逢景:【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

    卫逢景:【我也不知道啊。】

    为什么喜欢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什么这么坚定。

    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他就是想了。

    看着生日里除了一些朋友发来的生日快乐,他最亲的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没有提起一句。

    那时,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尽管他们还在,尽管可以跟他们住在一起,那也不是他家了。

    他没有家,那就给自己找一个。

    恰好谢拂陪他度过了最难过的那段时间,恰好谢拂那么好,恰好谢拂也是孤家寡人,恰好谢拂在身边,恰好阳光正好,恰好灯光熹微,恰好烛火撩人。

    恰好他发现,谢拂处处完美符合他心目中的另一半。

    太多太多的恰好,凑在了一起,那就不是恰好,而是命运。

    为什么他爸送走他时,谁也没选,而是选了谢拂?

    他相信,其中有那么一点是缘分在作祟。

    既然缘分就在眼前,那他为什么不抓住呢?

    开门声在耳边想起,坐在客厅的卫逢景转头看去,却见到了早退的谢拂。

    “谢叔,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卫逢景收起手机,冲谢拂笑问。

    “担心你把房间装修成圣诞树。”谢拂视线在他身上一扫。

    “好歹是我的房子,可不想以后重新装修。”

    卫逢景一愣,看向谢拂的目光中带着些许不确定,和几分不敢置信。

    “谢叔……?”

    他始终没想过换个称呼,大约在他心中,叔叔还是男朋友,真的没什么差别。

    谢拂换了鞋,走上前,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

    “喜欢就喊吧。”

    “可以留下来,等三年后你再问我。”

    “到时候,或许会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2章 第五个季节11

    默认一般的话语, 定了卫逢景的心神,无论是真心还是推脱之词,卫逢景都至少能安心等到三年后。

    他凑到谢拂身后, 要将他按坐在沙发上, 殷勤地要为他捏肩捶背,他喜欢这种姿势,总觉得这样就会显得自己比谢拂高。

    谢拂单手将他拉过来:“不用, 我不累, 过来坐下。”

    卫逢景还有些不满意,微微瘪嘴, 却还是任由对方拉着坐到旁边。

    “真想在这边住?转学的话你能适应吗?”谢拂问。

    卫逢景抱着抱枕, “为什么不能?反正我还没开学, 开学了也是新学校新环境, 有什么不能适应的?”

    “你爸妈都不在这边,其他亲戚要么在老家要么在你爸的城市, 要是留在这儿, 你可就无亲无故, 不害怕吗?”

    在确定要留下来前, 要考虑到各方各面, 不能让卫逢景脑袋一拍就轻率决定,总要让他明白, 每个决定背后,他会面临哪些问题。

    “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卫逢景觉得谢拂把他当还在吃奶的小孩儿,离不了大人, “而且我本来也不想见他们。”

    他家那些亲戚, 都劝他不要闹, 说什么以后他爸会偏心小儿子, 或许有对他好的想法在里头,可他就是不喜欢那些话。

    明明错的是卫坚,为什么说起卫坚就是轻飘飘的,说起他就重锤出击?不就是仗着他年纪小,说话不顶用,而卫坚是大人,还有钱吗?

    “我怎么记得有人之前还想尽办法要回家?”谢拂可不想卫逢景一下子就忘了之前的事。

    卫逢景:“……”

    他沉默了片刻,“我那是不想便宜了讨厌的人,凭什么是我走,给他们腾位置?”

    “那现在呢?”谢拂伸手试了下茶几上茶壶的温度,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起身去烧水,随着茶吧机的烧水声音响起,有些掩盖了卫逢景有些低的说话声。

    卫逢景微微低头,揪着抱枕上的流苏,“又没人欢迎我,还回去干什么,谁都厌烦!”

    也是他想到,房子是卫坚的,钱是卫坚赚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谓的家,只要对方发话,就没他的位置,所谓的不想给别人占便宜,可那些便宜,本来也不属于他。

    即便是亲生儿子,也没有理直气壮将对方的东西视为己有的理由。

    之前他就是讨厌小三,也讨厌他爸,就是不想让他们如意,才故意作对,现在他已经懒得搭理,只想在心里诅咒他们倒霉。

    听说出轨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卫坚现在能为了小三跟他妈离婚,以后就会为了小四找小三麻烦,他等着看那一天。

    热水端来,很烫,谢拂倒在杯子里放凉。

    卫逢景见他倒了两杯,微微皱眉,他起身要去冰箱拿饮料。

    “别喝冷的。”谢拂叫住他。

    “谢叔,这可是夏天欸!”卫逢景不敢置信,他听说有些人会提前养生,可养到这种程度,夏天都不喝冷饮,也太过分了吧?

    “室内有空调,不能贪凉。”

    谢拂起身,二人的高度又换了一个。

    “既然要跟我住,那有些生活习惯也要适应,这可不是你住一两个月的事。”

    卫逢景抿唇,双手环抱理直气壮问:“那你也要适应我打游戏到半夜吗?”

    谢拂眼尾微扬,“那当然……”

    卫逢景的意外还没彻底露出来,就听见他后半句。

    “谁对听谁的。”

    卫逢景:“……”

    他沉默片刻,才说:“谢叔,你可不能这样,争个对错可就没意思了啊。”

    “垃圾食品吃了好吗?抽烟喝酒对身体好吗?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这些。”

    所以讲个对错才没意思,当然是看想不想做,喜不喜欢啊。

    “哦。”谢拂淡淡应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你之前大半夜放歌,还买了那么多衣服却不穿的原因?”

    卫逢景:“……”

    他眼神飘忽,有些羞恼,“说好的不翻旧账呢?!”

    谢拂挑眉,他有说吗?难道不是卫逢景自己做的决定?

    伸手轻抚过他的头,谢拂语重心长道:“这件事告诉我们,要时刻谨言慎行,别留下把柄。”

    卫逢景:“……”

    气呼呼地回到房间,趴在床上,气了一会儿,却又不气了。

    想着自己能留下来,革命完成了重要的一步,卫逢景便又觉得高兴。

    也是奇怪,明明谢拂很会气人,他却并不真的生气。

    更奇怪的是,明明这里不是他家,明明才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就算谢拂曾经用在别人的地盘就要听话威胁他,他却半点寄人篱下的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是因为谢拂并没有拿他当客人当外人吗?

    莫名的,卫逢景想到了宾至如归这个词,但他又觉得,就算古代那些创造出这个词的人,恐怕都没有他体验来得真切。

    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卫逢景感受到了比原本的家更包容的感觉。

    当晚,他便想打电话给卫坚,说他不回去了,可一想,那人这会儿也未必想他回去,现在打电话还有点自作多情,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等那人真的要他回去的时候再说。

    他摸出手机,顺着心意发了条朋友圈。

    卫逢景:【今晚月色真美。[图片]】

    配图是他从窗户拍的窗外月色照片,里面的月亮虽不圆,却很美,正应那句话。

    刷到这条朋友圈的季江冉心里琢磨了下,觉得情况不妙,他那可怜的朋友似乎真的坠入爱河无法自拔?

    要是一时的痴恋或者沉迷,他还有把握让卫逢景清醒回神,迷途知返。

    可卫逢景分明是清醒着沉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却还是义无反顾,不愿意回头。

    季江冉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头疼。

    心里又把卫逢景那个渣爹骂了几遍,觉得要不是他,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

    翌日,一早就出门的谢拂收到卫逢景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衣劲装,头上戴着假发套,脸上还化了个简单的妆,眼尾那一抹红宛如朱砂点在人心中,耀眼夺目。

    谢拂认出来,这是那天卫逢景买的那上百套衣服之一。

    果不其然,卫逢景的消息很快到来。

    卫逢景:【怎么样?谢叔,这衣服不算白买吧?】

    谢拂想起自己昨天说的话,微微挑眉。

    谢拂:【还不错。】

    卫逢景:【我以后每天换一套,这样,你总不会说我浪费了吧?】

    谢拂看着消息,心中失笑。

    谢拂:【不浪费。】

    谢拂:【不过你就算每天换一套,也要好几个月才能穿完,上学就不能穿了,这些衣服能穿到明年去。】

    卫逢景:【这有什么,总有一天能穿完,你等着!】

    这是较上劲了。

    谢拂看了片刻,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或者大事,便没去管。

    于是,等谢拂接到家里阿姨打来的电话时,也颇为意外。

    “……脸上红红的,还痒,药店买药也没用,还是得去医院看看。”

    谢拂:“……”

    今天的他也成功早退。

    公司里员工见状甚至松了口气,老板终于又回到原来的咸鱼状态,他们也可以稍微放松放松,不用再那么紧绷着精神。

    就说嘛,咸鱼怎么会突然支棱起来呢?就算真的支棱起来,那一定也只是暂时的,现在回归咸鱼状态,才是最终归宿。

    谢拂回家看到卫逢景时,对方已经换上了日常穿的衣服,戴着口罩,见到谢拂还刻意低下头去,转开视线。

    谢拂走上前,伸手要摘他的口罩,“给我看看。”

    卫逢景伸手要挡,但谢拂要做一件事,又怎么会因为他的阻挡就停下。

    口罩摘下,卫逢景斑驳红肿的脸清晰呈现在谢拂眼前。

    谢拂还好,到底没笑出来,否则卫逢景怕是当场就能恼羞成怒。

    看了半晌,谢拂一边拉着卫逢景上车,一边问:“过敏成这样,你怎么做到的?”

    自己的皮肤和身体还不了解吗?

    “这不能怪我,一定是因为我在这儿水土不服!明明我在家都没过敏!”卫逢景顶着一张肿成了包子的脸还不忘给自己据理力争。

    脸痒得他想用手去挠,谢拂见状制止:“别挠,越挠越痒,挠破皮你是想留疤吗?”

    卫逢景倔强道:“我不是疤痕体质,一点小伤口还不要紧。”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听话地没有去挠。

    但脸依然痒,没办法,他只能用力去按,用手心的温度缓解痒感,但这办法效果短暂又一般,卫逢景不得不频繁按压,以至于在谢拂看来,就像是他不停用手打自己脸似的。

    谢拂咬了咬唇,车子开得更快了些。

    到医院诊断后,医生说过敏症状有点严重,想要快速缓解,打针最有效。

    卫逢景:“……”

    “不要打针!”

    谢拂转头看他,卫逢景倔强仰头对视,以示他不想打针的决心。

    医生见状也只能道:“吃药也可以,就是见效慢一点。”

    谢拂倒是想让卫逢景打针,但卫逢景坚决反对,再好的治疗方式,病人要是不配合,那一切白费。

    回去的路上,谢拂看了眼卫逢景抱着的药,“这么怕打针?”

    卫逢景坚决不承认,“我那不是怕,而是没必要。”

    “明明可以吃药,医院就是会小题大做,小病也要说成大病。”

    谢拂:“……你从哪儿听来的?”

    卫逢景振振有词,“电视剧里就是这么演的,那些皇帝妃子得了病,太医就会往严重了说,治好了是他们医术高超,治不好是病情太严重,这都是套路!”

    还真是没白费他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谢拂不由微微叹气,“以后少看点电视。”

    卫逢景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重新咽了回去。

    谢拂想把卫逢景送回家,可家里在装修,有点吵。

    卫逢景干脆让谢拂带他去他公司,他还蛮喜欢跟公司里那些人聊天的。

    于是,员工们便发现早退的老板又回来了,甚至还带了家属。

    虽然只是暂住在谢拂家的朋友小孩儿,但对于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什么亲朋好友的老板来说,这也算是家属了。

    “我给你定好了闹钟,等会儿响了记得吃药。”谢拂将手机放在桌面上。

    卫逢景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蹬掉鞋窝在沙发里,戴上耳机开始打游戏。

    脸还有些痒,打游戏能让他转移注意力,希望等他打完后能不痒。

    等桌上的手机响铃时,沙发上的人依然没反应,谢拂抬头看去,便见某人已经窝在沙发上,抱着手机上睡着了。

    谢拂起身叫醒他,卫逢景迷迷糊糊睁开眼,在他的帮助下喝了药,转头又歪在沙发里睡过去。

    谢拂正想着改天把这沙发换一个。

    太软的沙发睡久了会不舒服。

    抽出卫逢景抱着的手机,屏幕上正停留在这一场的战绩页,卫逢景中途睡着,被队友们举报了。

    退出手机,手机提示微信消息不间断。

    谢拂想了想,还是点开看了一眼,都是卫逢景朋友圈的消息提醒。

    卫逢景刚刚发了条朋友圈,【差点被扎屁股,这辈子都不想再进医院(哭)……[图片]】

    这回的图片只有谢拂。

    而且与上回不同,今天拍摄的谢拂角度是侧后方,所以,照片里的谢拂不单单是背影,而是露出了半张侧脸。

    仅仅是这半张侧脸,也足够让人看出来谢拂的样貌不俗。

    虽然一看就不是与卫逢景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却反而有一种年轻人都没有成熟气质,因为身高差距,照片有微微仰视的角度,拍出来的谢拂,看上去显得更有安全感。

    仿佛他高大的身影能挡在自己面前,为人遮风挡雨。

    感情不同时,就连拍出来的照片都不一样。

    以前作为一个纯粹的工具人,谢拂在卫逢景的照片里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有特效和p图才能补上那一份氛围感。

    可现在就算纯素颜照,谢拂在卫逢景的镜头中也是不同的。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非要说的话,就是现在仅仅是看着这张照片,也能感觉到拍照的人对照片里人的偏爱。

    希望他处处都好。

    底下一群人追问照片里的人是谁,是不是卫逢景以前照片里的主角。

    虽然没得到回应,但看上去大家都这么认为。

    有个人的评论获得了最高点赞。

    【原本之前还怀疑你可能在搞事,故意气那个谁的想法,看到这张图,突然就不这么觉得了。】

    谢拂没在下面看到卫坚的评论,又觉得不应该。

    就算卫坚再怎么心大,应该也不会认错照片里的人是谁,再联想到卫逢景前面一个月发的朋友圈,再不担心卫逢景的过敏问题,也会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下面确实没有。

    因为还没看到吗?

    谢拂想到什么,翻了翻,果然发现原因。

    ——这条朋友圈屏蔽了卫坚。

    谁都没屏蔽,除了卫坚。

    *

    卫坚是晚上才收到的消息。

    他白天正在跟新娶的小三坐游艇,本来小三想去游轮上玩,但卫坚觉得她怀着孕,坐上去晕船,只开着游艇在海上带她逛了一圈。

    小三还有些不高兴,却不好明着说,卫坚便只以为她是因为坐游艇不舒服,心里更确定了不能上游轮的想法。

    “老婆,你明天你想去哪里玩?”

    小三也顾不得还在生气,连忙道:“我听说这里有家五星级海鲜餐厅很不错!”

    卫坚当即反对,“不行,你还怀着孕,不能吃海鲜。”

    小三朝他丢了个抱枕,“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孩子!”

    说罢她生气地转身离开。

    卫坚想追上去,一个电话却打了过来。

    “老卫,你让我帮你盯着小景,我今天看到了,他发了张很像之前照片里主角的照片,你看看认得不?我也觉得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卫坚看到照片后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谢拂。

    如果原本他还担心卫逢景真的喜欢上什么男人,现在却不担心了,这是老谢,他们怎么可能?!肯定是那小子故意的,也不知道老谢知不知道自己被那臭小子利用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给谢拂发了条消息。

    A卫坚:【老谢,小景在你那里是不是经常拍照?你别让他把照片拿来乱用啊,得看着他点。】

    谢拂:【年轻人一点小事也喜欢拍照片或者视频,正常,他很懂事,不会乱来。】

    卫坚看着这条消息,忍不住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景,懂事?

    他怎么就不信呢?

    心里更觉得是儿子在谢拂面前装乖,好方便他背地里搞事,对谢拂的愧疚忍不住更多了几分。

    A卫坚:【老谢啊,辛苦你了,等我回去接他的时候,咱们也喝杯酒叙叙旧。】

    谁要跟你喝酒叙旧?

    谢拂这么想,却没这么说。

    谢拂:【你还喝酒?这把年纪,就别喝了,把酒戒了,对身体不好,还影响孩子。】

    谢拂:【你让现在老婆怀孕的时候喝酒没?喝酒了可能对胎儿造成影响,建议你找医生确定怀孕的时间,看看胎儿是不是酒后有的。】

    A卫坚:【……不会吧?产检也没问题啊。】

    谢拂:【很多病产检也检查不出来,不然你以为现实中哪里来的那么多智力有问题或者有基因病的孩子?】

    卫坚被说得心头发毛。

    但这是有效的,至少他心里已经有了要查查怀孕时间的想法。

    至于他自己那天有没有喝酒,问助理就知道。

    谢拂放下手机。

    该提醒他提醒了,如果卫坚还是没发现端倪,那也没办法。

    反正谢拂也不是那么想让卫坚迫不及待把唯一的儿子领回去。

    他试探过卫逢景的态度。

    “如果你爸那个新老婆怀的孩子不是他的,你会怎么样?”

    卫逢景一愣,当即瞪大眼惊喜地看着谢拂,“真的?!”

    嗯,确定了,脸上半点担心都没有。

    “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谢拂没正面回答。

    卫逢景还当真想了想,结果令人惊讶,“好像……没什么区别啊?”

    如果是真的,那他也不想回去,就算卫坚把小三赶走,跟她离婚,可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了,抹不去,他也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是假的,那小三还是会安安稳稳待在那个家里,他更不可能回去。

    最终卫逢景挠挠头,“那我还是希望是真的吧。”

    不为什么,就为了能看到卫坚悔不当初,追悔莫及的模样。

    虽然亲爹,但看亲爹笑话卫逢景一点也不心虚。

    “那我现在告诉他?”谢拂说。

    哈哈哈哈……

    卫逢景内心狂笑,面上也忍不住惊喜和笑模样,显然,他从谢拂的话里猜到了真相。

    小三的孩子真不是他爸的!

    好艰难才忍住没笑出来,咳了好几声,他才勉强维持住表情的淡定。

    “不用你说,我来我来!”他当即摸出手机就要拨打电话出去,然而电话还没拨出去,动作又停在原地。

    “怎么了?”谢拂见状问。

    “要不……还是晚点说吧?”卫逢景想了想道。

    谢拂是真的意外了,他之前不告诉卫逢景,是担心他沉不住气,立马告诉卫坚,卫坚浪子回头把唯一的儿子带走。

    现在告诉他,则是他觉得,无论卫坚来不来接卫逢景,都影响不了他们,卫逢景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反悔,会坚定执行。

    也就是说,即便卫坚来挽回,卫逢景也不一定会跟对方修补破碎的父子感情。

    谢拂有恃无恐。

    但卫逢景没有说。

    “他不是在度蜜月吗,我把这种秘密告诉他,这不是打扰他吗?他说不定还要怪我。”卫逢景冷哼一声。

    纯粹想看卫坚现在越甜蜜,之后就越隔应。

    说罢又抬头望着谢拂,“再说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来烦我。”

    “谢叔,你不会想看我跟他走吧?”他歪头问。

    谢拂抬手轻敲了一下他额头,“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吗?”

    “该问你自己想不想。”

    卫逢景笑:“你要是想听我说不想跟他走,只想留在你这儿,你可以直说,我会满足你的。”

    谢拂抿唇,低头看了眼卫逢景的手机,拿起用镜面手机后盖对着他,红肿的包子脸清晰地呈现在卫逢景眼前,配上那“邪魅一笑”,格外滑稽。

    卫逢景:“……”

    谢拂眉眼舒展,“别乱学小说电视里的表情。”一个不小心就是表情包。

    卫逢景抿唇鼓了鼓脸,抬头看了眼谢拂,趁机飞快亲了下谢拂的下巴,又抱着人,用手机快速拍了一张同框的照片。

    “那你也甩不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3章 第五个季节12

    上次谢拂说的话, 卫坚给放在心上了,毕竟事关自己的孩子。

    在又一次产检时,他陪小三一起去的医院。

    检查出来表示, 孩子没什么问题, 目前为止都发育很好,母体也很健康。

    检查结束,小三要去洗手间, 卫坚犹豫了一下说:“老婆, 你先去洗手间,我再问问医生, 有没有平时要注意的地方。”

    小三见他不陪自己去洗手间, 不高兴地皱眉, 但听见他是关心自己的身体, 虽然其中多半还是为了孩子,但到底眉心的褶皱散了, “那你可要快点来找我。”

    卫坚点点头。

    “我查了一下, 附近有家法国餐厅, 待会儿咱们就去那儿吃饭。”

    小三这才满意离开。

    卫坚坐下继续问医生, “医生, 我平时有喝酒,会不会对胎儿造成什么影响?”

    医生:“喝的多不多?”

    卫坚:“不算多, 但是也不算少。”

    医生皱眉,“只要不是受孕的时候喝,基本不会有太大问题, 胎儿已经检查过了, 这几次产检都没问题, 应该问题不大。”

    卫坚面露担忧:“我也不知道受孕的时候有没有喝酒, 医生,能不能推一推受孕的日子?我也好回想一下。”

    医生很少听到这样的要求,但听起来又没什么问题,卫坚脸上也是满满的担忧,他也没乱想,正要说什么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刚刚出去的小三竟然又回来了。

    她抱歉冲医生笑了一下,赶紧走到卫坚身边。

    卫坚也站起身,担心问道:“老婆,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三没好气捶他一下,“还能为什么,包都没拿,我还要补妆呢!”

    从卫坚怀里抢过包,转身要走,脚下却突然一崴,“哎哟!”

    卫坚连忙上前扶住她,“老婆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摔疼了吧?”

    小三没好气道:“我怎么不小心了?你不怪自己没照顾好我,现在却怪我不小心了?别人家老公谁不是陪怀孕的妻子去洗手间的?你看看你!”

    她像是心情不好,今天说话有些冲。

    卫坚也不想惹她生气,只能连声安慰。

    小三不依不饶,“我不管,你必须陪我去洗手间!”

    卫坚犹豫了一下,转身看了一眼医生。

    医生也站起身,“孕妇身体很好,胎儿发育也没问题,暂时不必要去想当初有没有喝酒的问题,喝酒情况下受孕的孩子也不一定有事,既然它没事,那我想你们夫妻也不会无缘无故打掉它,既然如此,没必要去想那么多。”

    卫坚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也对,他没必要对没发生的事胡思乱想,既然医生都说胎儿目前为止都没问题,那只要以后都没问题,他就不会做什么。

    试想一下,难道知道受孕那时候他喝酒了,难道就会把这个毫无问题的孩子给打了吗?

    不会。

    这么一想,卫坚也没了再去追究当初有没有喝酒的想法。

    心中还忍不住暗叹,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竟然都没想通。

    “谢谢医生,那我们就先走了。”

    语毕,小三就率先摔门走了。

    卫坚连忙跟上,“老婆,你等等我!”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医院,卫坚见她连洗手间都不上了,在后面着急道:“老婆,你不是想去洗手间补妆吗?”

    “不补了!”

    卫坚到底腿长步子大,走得也快,很快追上了小三,拉住她,“不补也好,我老婆天生丽质,不补也美丽动人。”

    他努力说好听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小三依然不高兴,卫坚也没了办法,只能无奈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小三见他眉眼神色中已经带上了不耐烦,知道要是再闹下去,这人的耐心就会耗尽,心跳乱了一下。

    到底不是从微末时就相扶相持的夫妻,即便是前妻,该离婚的照样离,小三深知这种男人是小闹怡情,大闹可就散伙了。

    她连忙拍了一下卫坚的手臂,红着眼睛嗔道:“你凶我?”

    泫然欲泣的模样确实惹人怜惜,卫坚心一软,便伸手将小三揽在怀里,软了声音说:“我怎么就凶你了,这不是你无理取闹吗,好了,别哭了,哭得我心疼。”

    喜欢的时候说可爱,不喜欢的时候就是无理取闹。

    小三心中冷笑,面上却委屈道:“我不该生气吗?你问医生我怀孕的时间干什么?难道不是怀疑我背叛你吗?”

    卫坚一愣,随后笑道:“原来是这件事,老婆你误会了,你没听医生说吗?我只是担心你和孩子的健康。”

    小三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卫坚将小三揽在怀里,“你有没有背叛我,我还能不知道吗?”

    小三很早就跟他了,那会儿对方还是个单纯的大学生,没出过社会,连恋爱都没谈过,初次的时候明显没有经验。

    这也是他一直护着对方的原因,觉得她单纯。

    温言软语下,小三很快就被哄好,两人去了刚刚说的法国餐厅,回酒店后还温存了一番。

    晚上,卫坚睡着后,小三摸出手机翻看日历,心里计算着时间,回想着一些事,却是越想越皱眉。

    不会吧……

    手机跳出一条消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小三心头一跳,悄悄看了眼卫坚,将手机调到夜间模式。

    【快了。】

    【对了,回去后你先别来找我,免得他怀疑。】

    那人明显不高兴了。

    【凭什么?你是我老婆,现在不仅要给一个老男人生孩子,我还不能见你?!】

    小三皱眉。

    【你不想要钱了?不想要就还我!想要就闭嘴!】

    那边没说话了。

    小三抚摸着肚子,心中七上八下,原本没想过的事现在都在脑子里汇聚。

    其实她也不确定这孩子是谁的,原本还想生下来,想着就算不是卫坚的,他也不会去做亲子鉴定不是?

    可现在……要是卫坚回过神来,生了疑心,那她就危险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这孩子不要更保险。

    可就算要不要,也要找个对的时机,让利益最大化。

    于是,没几天,蜜月快结束时,小三抱着卫坚的胳膊,笑容温婉道:“老公,因为要办婚礼没精力,你把小景送出去这么久,现在咱们已经结婚,也该把孩子接回来了吧?”

    *

    “你喜欢哪所学校?”谢拂将本市重点高中的资料都拿出来摆在卫逢景面前选。

    卫逢景翻了翻,觉得这些学校都不是他能读的样子。

    “谢叔,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他感慨道。

    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上这些学校。

    不是越优秀的学校越好,要是去了读书跟不上,那也没辙。

    卫逢景平时成绩就是一般水平,不算垫底,但也绝对算不上优秀。

    当时他也就考了个普通高中,一般来说,他爸会用钱送他进重点高中,但那段时间卫坚实在被闹得头疼,根本没顾及上这事,以至于快开学了,再不做点什么,卫逢景怕是只能读那所普通高中。

    “到了高中就是新起点,我相信你可以。”谢拂轻描淡写道。

    卫逢景压力突然增大,他觉得自己不可以。

    然而在谢拂如此信任的目光下,他实在说不出自己不行这种话。

    抿唇犹豫了一下,卫逢景还是没反驳。

    “报名这种事,要我爸来才能做吧?”他想了想问。

    可要是他爸来,肯定不同意他留在这儿。

    他的监护权在他爸手里。

    “这个暂时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处理好。”谢拂从容淡定的模样,让卫逢景莫名信任。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没等来入学的事,反而先见到了卫坚。

    当看到出现在谢拂家客厅的熟悉的男人时,卫逢景瞪着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反而是卫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小景,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他笑呵呵地起身,说着就要上前抱一抱儿子。

    卫逢景慢半拍地回过神来,当即避让。

    双手环胸,“你谁?谁要跟你回家?”

    一副不认卫坚的模样。

    卫坚一愣,随后怒道:“你个臭小子!”

    “连你老爸都不认了?!”

    卫逢景飞快爬上沙发的另一边,“别提我爸,我爸早死了!”

    卫坚忍不了了,在客厅里上蹿下跳,找来找去,想找把鸡毛掸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叛逆不听话的熊孩子!

    “你谢叔还说你听话,我看你还是这么欠揍!亏得你谢叔还帮你说好话!”

    卫逢景一边躲一边怼:“他对我好,我在他面前当然乖,当然听话!”

    “他对你好?他怎么就对你好了?他能有你亲爹对你好?你吃的穿的用的还是我给的钱,我这个做爹的从小把你养大,你说翻脸就翻脸,他才照顾你多久,你就觉得他好?我看你就是找揍!”

    卫坚越说越气。

    他倒不是气谢拂,毕竟让谢拂照顾卫逢景是他的主意,平心而论谢拂做的不错,毕竟从现在看来,卫逢景在这儿住得还不错,整个人看上去没瘦,还很有精神,明显心情很好。

    听卫逢景语气里对谢拂的推崇,能感觉出谢拂并非是单纯看在他的面子上照顾卫逢景,而是真用了心的,否则卫逢景根本不会说这些话。

    他是气卫逢景。

    谢拂照顾他是尽职尽责,可卫逢景这样就是明显的不知道谁才是好歹。

    外人照顾得再好,能有养大他的父母更好吗?

    外人付出再多,能有父母的恩情多吗?

    感谢谢拂没错,可把谢拂拿来跟父母对比,那就是大错特错!

    卫逢景不服气,“我说他好有错吗?说他好怎么了?这不是事实吗?”

    见卫坚追着他想揍人,卫逢景躲得更利索了,他比卫坚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动作灵活敏捷,只要他想,卫坚根本追不上他。

    就这样遛狗一样遛着卫坚,卫逢景越来越高兴,高兴了就愿意多说几句。

    “我告诉你!他不仅对我好,做人也好,至少不会理直气壮地出轨找新欢,还踹了原配!”

    卫坚不追了。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因为运动有些脸红的卫逢景,胸中一股郁气一直积存其中,弄得他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就知道!

    这小子在这儿等着他!

    都已经这么久了,连前妻都没纠缠干脆离开,可这臭小子像是抓住他一个大把柄似的,始终不肯放过。

    卫坚还不想刚见到儿子就跟他吵起来,只能无奈一叹,“我已经补偿你妈了,她自己都不计较了,你高阿姨也不追究你推她的事,我们已经结婚,她现在也是你妈,也是她主动提出让我接你回去,送你来反省还没反省够?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卫逢景闻言也是一气,指着卫坚的鼻子骂道:“你问我想怎么样?我做什么了你就问我想怎么样?”

    “我妈那是因为你补偿才满意离开的吗?她是因为失望才离开的,不然你以前问她愿意用老公换钱,她愿意换吗?”

    “还有,别假惺惺说不追究,我根本就没推她!回去跟她说,不用装贤惠大度接我回去,我根本就不想看到她,看见她就犯恶心!”

    想到谢拂说的事,卫逢景忍了忍怒气,冲卫坚翻了个白眼,“能被人骗到这种份上的,你也是独一份,我等着看你后悔!”

    卫坚脱了拖鞋就要揍人,卫逢景赶忙往后溜,一个不小心,瞬间撞入一个怀抱。

    嗅到熟悉的气息,感受到熟悉的安全感,卫逢景当即不跑了,抱着谢拂就喊:“谢叔!吓死我了!我爸打我!”

    他气势汹汹地告状。

    谢拂接到卫坚的消息就往家里赶,刚刚到家。

    一回来就撞上卫坚要教训儿子的场景,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毕竟卫逢景在卫坚面前,可不是什么乖儿子。

    两人不闹起来才怪。

    虽然知道更多还是卫逢景气卫坚,但他依然自然而然挡在卫逢景身前。

    “他还小,你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什么。”

    态度明显偏向卫逢景。

    在谢拂面前,卫坚也不想家丑外扬,虽然他家的底儿都被知道的差不多了。

    “你就护着他,他还小?小什么小?都要上高中了,还这么不懂事!”

    谢拂抿唇,冷淡的目光扫了卫坚一眼,“如果见到亲妈受委屈还一声不吭,见到亲爸犯错还装聋作哑,为了利益不顾亲情,这些就是懂事的话,那他还是不懂事的好。”

    卫坚一噎,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之前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大家都说卫逢景不懂事,说他不体谅他。

    现在想想,却觉得谢拂说得竟然有道理。

    如果卫逢景见到亲妈被背叛,却什么也没表示,那才让人心冷。

    如果他看在钱财的份上,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轻易接受了卫坚的行为,并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跟他父子情深,那才可怕。

    像卫逢景这样,才说明他对父母有感情,若是没有,那他大可以什么都不管,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事,卫坚就算再娶了一个,也不会委屈了卫逢景,这可是他养了十多年的儿子,就算小三肚子里那个生下来也没法比。

    没办法,感情就是这样,养了十几年的和刚出生没相处多久的,就是有差别。

    卫坚越想,表情就越柔和,甚至卫逢景之前在家里那么闹,现在在他心里也成了爱他的象征。

    虽然也是,但不得不说,他的滤镜有些厚重。

    “对不起小景,是爸爸没想那么多,爸爸跟你道歉,之前我是我考虑不周,忽略了你的感受,是爸爸的一些行为伤害了你。”

    卫逢景愣住。

    卫坚道歉了。

    他竟然道歉了?!

    这种他想尽一切办法都没做到的事,谢拂轻飘飘几句话就做到了?!

    小三拼命想拉低卫逢景在卫坚心里的印象,甚至用了那么多心机,现在也全都白费?!

    此时此刻,在卫坚心里,儿子就是特别爱他,之前犯的错也不是错,而是小孩子的玩闹。

    卫逢景敬佩崇拜的目光落在谢拂身上。

    虽然是件小事,但是不得不说,谢拂被看得略有些舒心。

    “哼!”卫逢景冲卫坚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理他,抓着谢拂的衣袖不放。

    卫坚见到儿子亲近别人,反而不理他,有些吃醋,却又说不了什么,毕竟有错的是他。

    谢拂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中午了,不如先吃饭,边吃边说。”

    卫坚没意见。

    卫逢景看了眼卫坚,噔噔噔跑去厨房,“我去帮帮姐。”

    谢拂招呼卫坚,“坐。”

    茶几上的水是冷的,谢拂也懒得重新烧水,就这么给卫坚倒了一杯,反正现在天气还热,喝杯冷水不算什么。

    “你想接他回去?”他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卫坚有些奇怪,难道他还不能接吗?

    “对啊,让他在你这儿打扰得也够久了,不方便一直打扰你。”

    谢拂抿唇,“没关系,反正我一直一个人住,有他在,家里还热闹一点。”

    卫坚哈哈一笑,“你别开玩笑,他在这儿哪里是热闹,分明是吵闹。”他还是挺了解自己儿子的,就算现在看起来挺好的,刚来的时候肯定也闹过。

    想到这儿,卫坚就不得不佩服谢拂,能把他那个不听话的儿子收服,谢拂还真有本事。

    “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之前你送他来,是因为他不想你结婚,你现在硬是木已成舟,你觉得他回去还会不会闹?就算他不闹,难道他还不会生气吗?”

    “还是说,你宁愿他生气委屈,也要把他接回去?”

    卫坚一时卡壳,“这……”

    他没这么想啊,可谢拂说的好像又没错?

    “小景他也不小了,等他知道芊芊是个好姑娘,肯定会改观的。”

    他理所当然地想着。

    谢拂看了他一眼,一副嫌弃到不太想跟他说话的模样。

    “这跟她好不好没关系,只要她是造成你们家庭破碎,破坏了他父母感情的人,那她就是再好,小景也不会喜欢,更不会接受。”

    “你要是非要让他们相处,那只会越让他跟你离心。”

    卫坚喉咙堵住。

    一边是新娶的妻子,还怀了他的孩子,一边是宠了十多年的儿子,伤着谁了他都不乐意。

    “我想你之前也是不希望他们受伤,才会想把他们分开,那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现在甚至以后,感情就会好了?”谢拂看着他,眼神询问。

    而面对这样的询问,卫坚竟然给不出什么理由回答。

    他发现,谢拂说的竟然一点没错。

    “我……”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儿子不住家里住外面。”

    当然,老婆也不行。

    直到现在,卫坚才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草率跟小三结婚,应该先把卫逢景的工作做好。

    因为他忽然发现,或许这一辈子,儿子和老婆都不会好了,就算现在卫逢景迫于他的态度回家,可长大后,只要小三在,他就不会回来。

    一种要永远失去儿子的危机感和恐惧感突如其来涌上心头,让卫坚心中悔意越深。

    “把他留在我这儿吧。”谢拂说出自己的目的。

    “他不想回家,而你也照顾不好他。”

    卫坚抬头一看谢拂,这一眼,顿时顿住。

    “等等……”被谢拂说懵的脑子渐渐清晰。

    “你该不会是想跟我抢儿子吧?”

    这家伙,自己没儿子就想抢别人的?

    “我说的难道有错吗?”谢拂微微挑眉。

    卫坚语塞。

    “如果你一直是他的好爸爸,我能抢走他吗?”谢拂继续射出一箭。

    中箭的卫坚:“……”

    沉默半晌,他一拍大腿,态度强硬道:“不行!他是我儿子,就算生气也只是一时的!”才不能给你!

    “我就不回去!你都有新儿子了,我凭什么不能找个新爸?!”卫逢景一把将水果放在茶几上。

    新爸谢拂:“……”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4章 第五个季节13

    谢拂抿唇盯了卫逢景一眼, 后者却毫无所觉,还在跟卫坚对峙。

    而首次听到卫逢景这种歪理的卫坚也气得不轻,心中更是赌气, 再次想揍人, 却碍于谢拂在,不好上手。

    “你在说什么鬼话,再给我胡说八道, 就是你谢叔在, 我也要揍你!”卫坚怒道。

    卫逢景这会儿想起谢拂了,干脆藏在谢拂身后, 以实际行动表明卫坚揍不到, 得意的小表情格外气人。

    眼见卫坚又要发火, 谢拂不得不出来收拾残局, “你也看到了,他现在不想回去, 就算真的跟你回去了, 恐怕又会闹得鸡飞狗跳, 你家那个不是还怀着孕, 要是真不小心出个什么事, 你打算怪谁?”

    闻言,卫坚面上也是闪过一丝迟疑, 可见他心里不是没有疑虑。

    “但他还要上学,可以住学校,每周末回来就是了。”说到底, 卫坚都觉得他儿子没有给别人养的道理。

    “那这跟在我这儿有什么区别?都是你不许他回家。”谢拂看向卫坚的锐利眼眸中, 带着几分卫坚都承受不住的冷意。

    “别忘了, 是你先把他赶出去的。”

    “没有人有责任无条件原谅你。”

    这话就差没明说, 是卫逢景还在生气,不想原谅他,更不想跟他回去,为此,他甚至愿意转学。

    卫坚心头一阵钝痛,“我……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他转头看向卫逢景,“小景,你跟爸回家,爸保证,不会再让你出去。”

    卫逢景心里不是滋味,他忽然发现,就算卫坚道歉,他们也回不到以前的关系,因为他并不能毫无芥蒂地原谅他。

    见卫坚看过来,他也只是偏过头,别开眼,“你要是真想道歉,真想让我高兴,那就给我转学,我不想回去。”

    “以后……你还是我唯一的爸。”

    对卫逢景而言,这算是一句软化,可对卫坚而言,这话有些伤人。

    自己本来就是卫逢景唯一的爸。

    一种莫名的恐慌在他心头升起,仿佛有种感觉,卫逢景是真的跟他远了。

    压倒卫坚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前妻发来的消息,对方先把他骂了一通,又说他不是个好爹,亲儿子都能被他弄丢,以后别想再找回来。

    卫坚心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一样不要儿子了吗?

    前妻一句话便让他没辙,“我没要他可是因为他选了你,他选你的结果就是被你赶走吗?”

    “那你现在有什么脸找他回来?”

    最终,在众人围攻下,卫坚到底还是同意了卫逢景留在这儿,转学过来上学。

    开学的时候,他亲自给卫逢景办了转学的手续,看着那边坐在车里等儿子的谢拂,卫坚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眼卫逢景,“住在别人家总是寄人篱下,不方便。”

    他摸出一张卡,“来,拿着,我每个月都往里面打钱,你也别太大手大脚,别以为爸不在就管不了你。”

    卫逢景心说自己才没有寄人篱下,那里本来也会是他家,谢拂也没有对他不好,相反,他对他是卫坚想象不到的好。

    但到底他却也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父子俩相顾无言,卫坚这会儿才发现,儿子好像长高了不少,只比他矮一个头不到,看样子以后能长得比他还高。

    “小景,爸真的知道错了……”

    卫坚在前妻那儿没能后悔,因为他跟妻子的感情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淡了,后来更是越来越少,他对她更多是责任,却在卫逢景这儿感受到了浓烈的悔意。

    悔意刚开始不起眼,在角落里并不起眼。

    在别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慢慢发酵,等到发现时,便已经长成了别人都无法忽视的模样。

    “你能原谅我吗?”

    时至今日,他似乎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儿子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但似乎一切已经无法回头。

    对上卫坚诚恳的双眸,卫逢景定定看了半晌,最终偏过头去,什么也没说。

    卫坚见状,心里忍不住一酸。

    “算了,你在你谢叔家里要好好的,别再像在家里一样,故意惹人生气,但是也不需要忍气吞声,要是住不下去,爸给你买房子,不想回来的话,也可以找保姆照顾你。”

    “不用了。”卫逢景拒绝。

    他不需要住别的地方。

    抬头看了眼卫坚,卫逢景犹豫一瞬,却还是缓缓提醒道:“虽然你未必听得进去,反正你都要走了,听不听随你。”

    “你说你跟那个女人是真心喜欢,那我希望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能找到其他更帅能力更强的男朋友的前提下,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有妻有子的中年男人?”

    卫坚皱眉,却没像以前那样打断卫逢景说话。

    卫逢景也显然没说完,顿了顿继续道:“是喜欢你秃顶?喜欢你啤酒肚?还是喜欢你年龄大能力差还有皱纹?”

    “我要是他,就花老男人的钱,在外面偷偷养一个,这样钱不耽误,人也不耽误。”卫逢景看了看卫坚,见对方脸上明显不悦。

    这很正常,任谁被对方贬低至此,都会不高兴,也就是卫逢景,这是他儿子,卫坚才勉强忍了下来。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卫逢景看了看,见他还不信,执迷不悟的模样,算了,他提醒的也提醒到了,要是卫坚心里还不警惕,那他也没办法,只能等孩子生了,再做亲子鉴定。

    他转身朝谢拂车子走去,还冲身后摆摆手。

    “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卫坚亲眼看着他上了谢拂的车,这才搭车去了机场,他买了今天的机票回家。

    谢拂开车开到一半,在路边停了下来。

    “谢叔,怎么不走了?还有什么事要办吗?”卫逢景一愣,转头问。

    谢拂将车窗关上,寂静的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刚刚的问题问得很对。”谢拂揉了揉额角,微微闭眼,没去看卫逢景,只是神色淡淡。

    “所以我也很想知道,你是喜欢我年龄大……”

    睁开眼,视线落在卫逢景身上,“还是喜欢我能力差有皱纹?”

    卫逢景:“…………”

    *

    回去的路上,卫逢景不得不被迫说了不少好听的话。

    “谁说你能力差了,我没说过啊,毕竟我都不知道不是?”

    “还有皱纹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要不你凑近一点,让我仔细看看?”

    “至于年龄……那更不可能了,我就喜欢你这个年龄的,刚刚好,正合适!”

    “我刚刚说的是我爸,他能跟你比吗?谢叔你不要妄自菲薄,不要拉低自己的层次,跟他一个出轨的人比啊。他根本比不上你。”

    谢拂眼尾一挑,“差点忘了,先前你还说要让我做你新爸,你打算要我怎么做?”

    卫逢景:“…………”

    “都是故意这么说,怼我爸的,你才不是新爸,绝对绝对不是!”

    卫逢景费尽唇舌,都没能换得谢拂一个笑脸。

    一路上,谢拂都面无表情,无论他说什么,都没多看他一眼。

    直到回到家,卫逢景在谢拂下车时,趁机抓住他,“谢叔!”

    “那些话都是针对我爸说的,跟你一点也不适用,你不要计较我的胡说八道嘛。”

    谢拂依然目不斜视进门,卫逢景见状,一咬牙,整个人跳到谢拂背上,紧紧扒着他不放。

    谢拂:“……”

    微微抿唇,“下来。”

    “我不!”

    “再不下来,我要甩你下去了。”

    “你甩啊!”卫逢景死猪不怕开水烫。

    谢拂:“……”

    卫逢景双手紧紧勾住谢拂的脖子,两腿也缠在他腰上,他从他身后亲了亲谢拂的侧脸,笑眯眯道:“你看你看,你都能背得起我,腿都没打弯,你很厉害的!”

    谢拂抿唇,目光流转,似有流光闪动。

    卫逢景见有效,当即趁热打铁,又亲了谢拂几口,温言软语道:“所以别生气了嘛……”

    哐当!啪!

    两人转头看去,便见阿姨目瞪口呆地站在厨房外,端在胸前的两只手空空如也,地上摔落一个托盘,还有两个半块的西瓜,西瓜已经破碎,满地都是圆形的西瓜肉,还有饮料和冰块。

    是阿姨刚做好的西瓜冰饮。

    谢拂神色不变。

    卫逢景……卫逢景讪讪一笑,从谢拂背上跳下来,“别误会别误会……我们没有谈恋爱。”

    他装得一本正经,表情真诚,然而刚刚亲谢拂的事让他的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真的,不信可以问谢叔。”

    阿姨觉得自己眼睛没瞎,视线不由看向谢拂。

    谢拂面无表情,瞥了卫逢景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嗯,没有。”

    阿姨:“…………”

    她怀疑自己被联手欺骗了。

    *

    卫坚回到家,身心俱疲,卧室里,小三正在给自己化妆。

    这些很贵,以前根本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化妆品都在眼前。

    “老公,小景接回来了吗?”

    卫坚坐在床上,揉了揉头,叹息一声道:“没有。”

    小三眼珠一转,“怎么会呢?是不是他还在生我的气啊?这样,我跟你一起去,下回一起去请他回来怎么样?”

    小三才不信卫逢景不想回来,肯定是想让她做点什么,好在他面前立威,才故意那么说的。

    以对方当时在这儿闹出来的那个样子,她有理由说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但是当着卫坚的面,当然不能这么说,无论卫逢景多恼人,都是他儿子,自己的儿子自己嫌弃,别人可不能嫌弃。

    “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孩子,这孩子太小,以后总要有兄弟姐妹扶持,要是不从小培养感情,长大之后还怎么兄友弟恭?”

    如果是以前,卫坚听了说不定真的会被说动,可现在嘛,他觉得自己那个儿子连亲爹都不想要了,更不用说亲妈是他讨厌的人的弟弟。

    卫逢景尚且不原谅他这个亲爹,说什么都不肯回来,要是说让他回来跟弟弟培养感情,卫逢景恐怕会把他从头到脚骂一顿。

    “算了,他既然不想回来就不回来,在外面住也挺好,你也别去打扰他。”卫坚皱眉,似乎在担心小三会背着他做什么。

    小三表情一僵,“嗯,我知道了。”

    卫坚疲惫地上床睡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小三表情有些阴沉。

    卫逢景不回来,自己也不能去找他,那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呢?

    之前小三即便不清楚这孩子的亲爹是谁,也没弄掉它,是因为她当时需要这个孩子,让她早日嫁进卫家。

    现在目的已经完成,不需要再留着这个不定时炸弹,小三心里更倾向于弄掉,既然现在不能利益最大化,那也只能亏一点,她要想别的办法。

    傍晚,卫坚迷迷糊糊醒来,觉得屋里闷热,口干舌燥,他起身开窗通风,空调也打开,恍惚间,似有说话声隐约从附近传来。

    卫坚一开始没放在心上,仔细听了听,发现是从隔壁阳台传来的。

    “……药找好了就给我送来,不许糊弄我,再过几个月这肚子就大了,彻底不好弄,现在弄,以后还能怀……”

    小三低声叮嘱电话里的人。

    对方显然不太高兴,“你之前怎么不说,肚子里那个也有可能是我的种?那老男人对你那么大方,你手里应该也有不少钱了吧?要不咱们收手,拿了那些钱就跑?也够我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没出息!这才多少,毛毛雨!难怪你这辈子都在乡下,要不是我,你现在能住大房子,每天山珍海味?”

    “我告诉你,你没出息不要带上我,我还要留下来,搞快点,药找好一点,最好不会对我的身体造成很大影响。”

    卫坚开了半扇窗的手顿了顿,最终他放开手,没再发出半点声音。

    *

    甄丽:“谢谢你的照顾,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应该的。”谢拂淡淡道,“你不回来看看他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不了,他过得好就行,等我以后有机会再回来见他。”

    “走的时候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你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好。”

    “麻烦告诉他,我在国外生活得很开心,希望他也能过得开开心心,不用挂念我。”

    “我会转告他。”

    挂断电话,谢拂看向凑在耳边偷听的少年。

    “听见了?”

    卫逢景点点头。

    “放心了?”

    卫逢景依然点头。

    “谢叔,你什么时候联系上我妈的?”

    他自己都没想到,在他的印象里,爸妈应该老死不相往来,从没想过让他妈帮他说话。

    “很早了。”谢拂随口道,“毕竟你来我这儿,总要跟她说一声。”

    事实上,从一开始,知道自己要跟卫坚对上时,他便联系了卫逢景亲妈,虽然原主跟对方不熟,但有卫逢景在,还是能说上几句话。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理直气壮地帮卫逢景怼卫坚的,也就是她了。

    “你不高兴?”谢拂抬眼看他。

    卫逢景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我就是没想过。”

    他还以为他妈不想理他呢。

    他跪在沙发上,给谢拂捏肩,“谢叔,好像从遇到你后,我就开始转运,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谢拂抓住他的手,从肩上丢下去,“再幸运,上学的事也无法避免。”

    “明天正式入学上课,只有今天可以准备东西,别浪费时间。”

    卫逢景:“……”

    上学真是万恶之源!

    可惜他再怎么不舍,也只能乖乖听话,准备上学要用的东西。

    从卫逢景上学后,谢拂的生活也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们一个上学,一个上班,相处时间其实和之前差不多,毕竟不用住校,卫逢景每天都会回家。

    谢拂知道卫逢景提醒卫坚的事,但他也对卫坚知不知道真相这事保持随缘的态度,毕竟就算再拖着,等孩子生下来,一个亲子鉴定就能解决一切。

    在卫逢景的拜托下,平时可以摸鱼的谢拂负责起了关注着卫家那边情况这件事。

    谢拂每天看一眼,一周的时间,他没等来卫家的消息,反而等来了原主老家那边的消息。

    “拂啊,你侄女结婚,回来喝杯喜酒啊。”

    谢拂挑眉,“爸,最近你都别给我打电话,讨债的人一直盯着我手机,他们找不到我,恐怕会去找你们,你……”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利落挂断。

    谢拂看了助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

    没一会儿,就有陌生号码打给了谢父谢母,两人被电话声吓了一跳,接起来一听。

    “你们是谢拂的爸妈?他欠了我们钱,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还?!”

    谢母战战兢兢,谢父壮着胆子说:“我们不是!他欠了钱跟我们没关系,别来找我们,再打我就报警了!”

    说罢挂了电话,还关了手机。

    “咋办啊?!我就说不能给他打电话,你非说他在骗我们,现在债主找上门来了,要是找到咱们该怎么办?!”谢母急得嘴里都起了燎泡。

    “你急什么!”谢父故作镇定,“咱们镇上这么多人,还怕那些催债的?大不了报警!”

    “爷奶!大伯呢?”一个几岁大的男孩儿从外面跑回来,“我要跟大伯说话!”

    谢母抱住小孙子,“乖孙孙,你大伯忙着呢,没空打电话。”

    男孩儿不高兴,闹道:“他都好久没打电话了,我买玩具都没钱,你们快叫他给我钱,我以后可是要给他养老的!”

    谢父谢母从小就说,他们大伯没儿子,他的钱以后都是他们的,这念头在孩子心里根深蒂固。

    他们却从没想过,要是有一天,谢拂没钱了怎么办。

    谢母抱着小孙子,心中生出了紧迫感和危机感。

    谢拂没再给他们打钱,他们手里能用的钱也不多,还不到百万,那些钱都是用来买房买车,给儿子儿媳亲戚买房买车。

    原本被谢拂养着,他们什么都不用愁,现在两个月没收入,两人心里难免着急。

    这也是他们冒着风险打电话给谢拂的原因。

    现在知道谢拂那边不仅彻底没钱,还有可能惹上欠债,两人心里更加焦虑。

    人一心焦,就容易出错。

    他们迫切想要收入,在听亲戚说有个高回报的银行投资时,他们便没忍住,往里面投了钱。

    一开始并不多,只想着要是赚不回来,亏了也就亏了。

    但他们没想到的事,投钱这种事,只要一开始,不到倾家荡产,就停不下来。

    等回过神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谢拂并没有再把心思放在那群人身上,因而也并不知道这回事,他倒是关注着卫坚那边,通过对方的一些小动作,大概知道卫坚已经发现小三的猫腻,正在暗中找证据。

    卫坚好歹在商场打拼几十年,当然不是什么傻子,在发现有猫腻时,没有冲动行事,反而沉住气,等找到证据再一网打尽。

    不出一周,谢拂便得到消息,卫坚把小三和对方外面的男人送进监狱了,罪名诈骗,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小三孩子没了,以后想要监外执行都不行。

    以那两人涉及的金额,想来未来的日子很有判头。

    谢拂只在脑子里想了一下,当天卫逢景回来时,便提醒他,“你爸恐怕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他终于发现真相了?!”卫逢景惊喜瞪大眼。

    谢拂看一眼便知道他心里想着要看小三笑话。

    谢拂不由提醒道:“与其想着怎么看笑话,不如想想怎么应对你爸,我猜他这回找你,肯定想把你带回家,转学回去。”

    卫逢景皱眉,“他想转就转?我都没同意呢!”

    谢拂语气微沉:“严格来说,作为未成年的监护人,他有权替你做决定。”

    卫逢景不高兴了,“要他管!我就不回去!”

    他想说卫坚要是来,他就说自己喜欢谢拂,就不回去,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他如果这么说,卫坚恐怕会更强硬地带他走。

    要怎么才能留下来呢?

    谢拂说得没错,卫坚一天都没坚持住,第二天就飞了过来,出现在卫逢景的学校。

    他双眼冒着红血丝,黑眼圈也很明显,脸上明显很疲惫。

    见到卫逢景,他双眼一红,“小景,爸爸错了,爸爸来接你回家!”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

    “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给你脸色看。”

    他已经知道,儿子之前根本没推那个女人,都是她故意的,想想自己冤枉了儿子这么久,还让双方的关系闹得这么僵,卫坚就恨不得把那个女人打得不成人形!

    卫逢景看着渣爹,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动,会觉得委屈,可真到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早就不在意那些,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不跟卫坚回去。

    “爸,你来晚了,我已经认了新爸,你想挽回我的话,就先竞争上岗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5章 第五个季节14

    荒唐!

    初听这话时, 卫坚的手就开始发痒,现在再听,卫坚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儿子真不认他了?

    心里知道不可能, 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对方亲爹, 可一种莫名的恐慌感让他无法放下心来,迫切想要从卫逢景这儿得到肯定的回答。

    “小景,爸爸错了, 爸爸跟你道歉, 你别开这种玩笑,爸爸会伤心。”

    到底知道不能太强硬, 卫坚一改之前的态度, 用上了怀柔政策。

    然而卫逢景心里打定主意不回去, 卫坚再怎么低声下气, 他也不为所动。

    “跟爸爸回去吧,家里现在只有爸爸一个人, 爸爸也会寂寞。”卫坚不惜示弱。

    卫逢景往前走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随后神色复杂地看了卫坚一眼。

    “爸, 家里为什么只有你,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卫坚被这句话一箭穿心, 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只有他?

    不正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 才让原本圆满的家四分五裂?

    有小三的时候就不想要儿子碍眼,现在小三是骗子, 所谓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就想要这个儿子了?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卫坚之前还想装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明显卫逢景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就是把什么都说来, 把表面的和谐揭开, 露出已经与以前不同, 且再无法复原的内里,让卫坚心里无时无刻不被悔恨淹没。

    谢拂下车,卫逢景远远看见,便加快脚步跑来,眉开眼笑喊他:“谢叔!”

    谢拂打开车门,让他上车。

    随后看了在不远处的卫坚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开车离开。

    卫坚看着远去的车子,心里的另一个悔恨也越来越重。

    他不该把卫逢景送到谢拂家里,谁曾想这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呢?

    车上,谢拂没放音乐,空气安静得让人心慌。

    卫逢景悄咪咪看了一眼谢拂的表情,却根本看不出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谢拂越是看不出什么,就越是有什么。

    “谢叔,我爸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啊?”他试探道。

    谢拂踩下刹车,“不怎么办。”

    “你不是准备认我当爸了吗,我这顶多算个干爹,哪里能跟亲爹比。”

    阴阳怪气的话,偏偏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听得卫逢景更是心慌。

    “我那是搪塞,是推脱!”卫逢景飞快解释道,“再说,我要是不那么说,他要是发现我们的关系,非要把我带走,那可怎么办?!”

    这才是卫逢景的目的,他希望用新认的爸这个身份麻痹卫坚,毕竟想也知道,卫坚不可能同意他跟谢拂嘛,偏偏他现在还没成年,监护人权利大,他也没办法反抗。

    “没关系,我觉得做爹也挺好的。”谢拂轻描淡写道。

    “毕竟我也确实没儿子。”

    “你之前不是说,做儿子或者男朋友,你都可以吗?我现在也觉得都可以,既然如此,那就做父子吧,这样,你也不能算骗你爸了,毕竟你说的都是事实。”

    卫逢景:“……”

    欸……不是,怎么就成父子了?!

    他都没同意呢,怎么就单方面做父子了?!

    “我那都是骗我爸的,你别当真啊,谢叔,我又不缺爸,就缺男朋友。”

    “我觉得我在你眼里挺缺儿子的。”谢拂随意扫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为了不辜负你的好意,那我也只好认下你这个儿子了。”

    “乖,以后别喊叔,喊干爹。”

    卫逢景:“…………”

    *

    家没了,前妻肯定不会回来,卫坚只有一个儿子,他想要挽回儿子的心,就不能明着跟儿子对着干。

    他私下里找到谢拂,想要跟对方商量卫逢景去留的事。

    平时把卫逢景当儿子怼的谢拂,面对卫坚时,却又坚定地站在卫逢景那边。

    “你这不厚道啊。”他随口感叹一句。

    “有那个女人在时,你能狠心把他送过来,现在那个女人是假的,就想把儿子找回去,想赶就赶,想挽回就挽回,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谢拂神色淡淡,面对卫坚的步步紧逼,也不曾露出半点不悦和担心。

    只能有两个可能,第一,他胸有成竹,根本不担心卫逢景会被卫坚给说动。

    第二,他不在乎卫逢景。

    卫坚觉得两个都有可能。

    前者从卫逢景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后者则是卫坚觉得卫逢景又不是谢拂亲儿子,有这么个儿子他赚了,没有他也不亏,他当然不用在乎卫逢景。

    两个可能性,无论那个都是卫坚不能接受的。

    他沉下脸来,“老谢,咱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真的要在这种小事上跟我翻脸吗?你要是想要儿子,自己结婚生一个比什么都强,小景身体里流的又不是你的血,为了这么个不是真正的儿子跟我闹翻,你真的觉得值?”

    “这话我还给你,想要儿子可以自己再生,生一个比他更听话,更合你心意的,毕竟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谢拂轻飘飘还了回去。

    卫坚一噎,苦笑闭眼,“老谢,我已经知道错了,用不着这么挖苦我。”

    “你们之前说得对,我都这把年纪了,说什么真爱都是假的,我现在也没那些心思,这辈子就只有他一个孩子,将来一切都是给他的。”

    他后悔啊,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为什么会连小三那么简单的谎话都看不穿,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认为老婆爱他,孩子也是他的时候的模样,样子格外愚蠢。

    想来别人就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吧?

    “我也没儿子,未来也是他的。”谢拂无所谓道,“不如就跟他说的那样,竞争上岗吧?”

    卫坚:“???”

    *

    卫逢景说的时候,可能连他自己都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要他们这么做,可现在谢拂当真决定这么执行。

    等卫坚气势汹汹从书房出去时,一直偷听的卫逢景赶紧溜进去。

    “谢叔,怎么样了?我爸没为难你吧?!”

    听见这话的卫坚心头一堵。

    在这小子眼里,自己就是洪水猛兽了吗?

    谢拂淡淡看了卫坚一眼,随即微微抿唇,“没有,我们聊得很好。”

    怎么可能?!

    卫逢景满脸都写着这几个大字。

    谢拂见他不信,继续道:“真的,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决定按你说的,竞争上岗,谁做得更好谁当你爸,被人争着宠爱,你高不高兴?”

    卫逢景:“…………”

    不,你别这样……

    卫逢景心慌慌的,有种头皮发麻、不寒而栗的感觉乍然自心头升起。

    “我知道你肯定很高兴。”谢拂像是没看到他的表情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自顾自说着话,“能有这么个做你爸的机会,我也高兴。”

    卫逢景:“………………”

    *

    原本以为是玩笑,可当卫坚买下附近一套房子,打算常住时,卫逢景迟疑了。

    在见到卫坚和谢拂同时开车准备送他上学时,他浑身一僵。

    在听到卫坚让他去他买的别墅住时,卫逢景只觉得情况不妙。

    私下里,他偷偷找到谢拂,“谢叔,别玩了,你这样我心里毛毛的。”

    要是谢拂只是在卫坚面前这么演也就算了,在私下,没有卫坚在,他也一直把“父子”这种话挂在嘴边。

    笑话,他留下来可不是为了多认一个爹的。

    “别怕,做你爸而已,又不会吃了你。”谢拂安慰得十分漫不经心,卫逢景也完全没体会到安全感。

    谢拂这副打定主意的模样,让卫逢景心里隐隐后悔,之前那么说。

    自那天后,谢拂当真把他当儿子养,大小事都要过问,从零花钱到学习成绩,从同学关系到衣食住行,处处以爸的名义为他好,零花钱管控还挺严。

    反而是卫坚迫切想要挽回卫逢景的心,不仅不怎么管着他,在经济上对他也很大方。跟谢拂完全不一样。

    卫坚就跟谢拂杠上似的,谢拂做什么,他就跟对方对着来,谢拂处处管着卫逢景,他就处处宽松纵容。

    如果真是竞争当爸,可能他已经赢了,毕竟孩子都喜欢不怎么管自己的家长。

    可卫逢景又不是真想谢拂当他爸。

    他还想哄谢拂回心转意呢。

    因而无论卫坚做什么,卫逢景的注意力都大多在谢拂身上,哄着亲近着,可把卫坚给气坏了。

    谢拂却还不为所动,任凭卫逢景怎么做,他都是那副淡定的模样,似乎丝毫不担心卫逢景不要他了,又或者真的改变主意,要做他儿子。

    这把卫坚看得心头一气,认为谢拂是故意的,故意向他炫耀,炫耀他对卫逢景的掌控力和影响力。

    “姓谢的,你别得寸进尺!不管怎么样,我才是他亲爸,你要是再这么不识好歹,小心我带他走,再也不回来了!”

    “爸,你烦不烦啊?我在这儿住得好好的,谁要跟你走了?!”卫逢景毫不犹豫拆他的台。

    偏偏处于笼络儿子心的状态,卫坚还真不能不顾卫逢景的想法,强行要求对方做什么。

    卫逢景把卫坚赶走,又凑到谢拂面前邀功,“谢叔,我把他赶走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谢拂看了卫逢景片刻,最终抚了抚他的头,却什么也没说。

    好在卫逢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短暂气馁后,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的这么合心意的对象,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就放弃?

    反正还有时间,谢拂又不是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相信,总能让谢拂回心转意。

    *

    三年时间,三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平衡,卫坚的态度越来越温和,大概他也心知肚明,当卫逢景成年后,自己对他的影响力更加下降,届时,真的只能等着卫逢景心情好愿意来看他。

    而卫逢景,大约也是被卫坚逐渐卑微的态度而弄得无法强硬拒绝,态度渐渐软和下来。

    谢拂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们用这种状态相处着,明明与他影响不大,不知怎的,却又有另一种感受。

    这个孩子到底在他眼皮子底下越来越成熟。

    事实上,谢拂从没真的想给他当什么爹,不过只是想小惩大诫。

    之所以会持续到现在,也是因为他想看看卫逢景的处事方式。

    在两边周旋,他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

    渐渐的,谢拂竟也觉得这样也挺有意思,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

    他这么想,卫逢景却不想这样。

    成年时,他拒绝了卫坚为他安排的生日宴,只是过去跟对方吃了顿饭,又一起吃了蛋糕,很快就回了谢拂这边。

    谢拂听见开门声,头也不抬道:“想来你也吃饱了,再吃几口蛋糕就好,这是阿姨特地做的。”

    卫逢景快步走来,“光吃蛋糕有什么意思,生日当然要许愿!”

    谢拂抬头看他。

    “今天我十八岁,唯一一次成年的生日,愿望多一点,想必老天爷也不会拒绝吧?”卫逢景理直气壮道。

    嘴里说着老天爷,视线却一直看着谢拂。

    谢拂笑了一下,“你可以试试。”

    试试就试试。

    卫逢景插上蜡烛点亮,双手合十,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谢拂,一如三年前。

    当时他还是个脾气冲,什么都看不惯的叛逆少年,觉得自己很诚实,实际很多想法和行为都很幼稚。

    卫逢景觉得,以后的自己,想起现在的自己时,应该也是同样的感觉。

    人时刻在成长,未来的自己回首过去,总会觉得过去幼稚。

    如果非要说一直以来,从来没变过,甚至觉得以后也一直不会变的,大约也只有眼前这个人。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一如既往。

    “三年前我许了个异想天开的愿望,也难为你没有骂我。”

    “不过我想说的是,虽然异想天开,但时至今日,这个异想天开的愿望始终不变。”

    烛火下,卫逢景的眉眼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温和成熟,少了几分稚气,但那坦率直白的目光却一如既往明亮灼热。

    “非要说变化的话……”卫逢景语气拉长,笑了一下,“那就是比以前更贪心,想要的比以前更多。”

    谢拂静静看他,烛火下的沉静眉眼带着几分专注,那是全心全意,注视着一个人的模样。

    “谢叔,我不仅想做你男朋友,还想做你儿子。”

    卫逢景睁开眼,彻底看着谢拂,四目相对间,谁也没有移开。

    “不仅希望跟你白头偕老,还希望你无病无灾。”

    一年有四季,不断变换,不停轮转,但卫逢景觉得,世上还有第五个季节,藏在四季里,藏在山海间,藏在每一个触之可及的地方。

    无论时光如何变化,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它都不会改变。

    “我希望你的未来是我,我的未来也是你。”

    希望你做我生命里永不褪色,永不变化的第五个季节,将世间最美的风景,都深藏在其中,成为它的独一无二。

    谢拂眨了下眼睛,似笑了一下,面对卫逢景如此过分的愿望,他并未生气,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确实贪心。”

    “可人本就贪心。”卫逢景直言不讳。

    古往今来,从茹毛饮血到现在的文明时代,本就是无数代人的贪心而发展至今。

    贪心并非是错,也并非不好,它不过是一种渴望,对欲望的满足。

    卫逢景曾经还说他做男朋友还是儿子都可以,他不挑,现在确实不挑,他只是什么都想要。

    谢拂并没对他的话表示什么不满,只是问了一句,“那你爸呢?你准备把他放哪里?”

    “这有什么冲突吗?”卫逢景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谁说每个人只能有一个爸了?”

    曾经卫坚能够选择要一个小儿子,那他现在准备给自己多一个爸也没问题,他自认为很公平。

    好吧,虽然现在卫坚再没有像以前那样犯傻,但发生过的事总会有痕迹,卫逢景不觉得这有什么,正如谢拂依然说的,他总要长大,总要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至于他爸,卫逢景也不会再在意对方未来找不找对象,生不生孩子。

    不是记恨,只是如世上大多数家庭一般寻常。

    谢拂心想,卫坚花费这么多功夫,到底算是白费,早在被他赶出家门时,卫逢景就被迫长大,而长大的孩子,注定不会留恋原来的家。

    算不上什么因果报应,不过是接受自己选择之下的后果罢了。

    “觉得今天生日,我不忍心拒绝你?”谢拂问。

    卫逢景笑,“哪有,难道不是我履行约定吗?”

    “你让我三年后再问,我问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你让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谢叔,那你答应我的呢?”

    谢拂挑眉,“我好像只是说,答案或许会不一样。”

    卫逢景歪头,“那你舍得一样吗?”

    谢拂抬眼看他。

    默默无言中,结果不说也是说了。

    他不舍得。

    “……你再问一次。”

    卫逢景当即站直了身子,背着手一本正经地对着谢拂,“亲爱的谢先生,你愿意接受有另一个人融入你未来的时间里,不分彼此吗?”

    “再问。”谢拂神色平静,声音如常。

    卫逢景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道:“谢叔,我知道你不缺儿子,那你还缺男朋友吗?”

    “我不挑的,我都可以。”

    谢拂眼尾微微上挑,抿唇轻声道:“巧了,我都缺。”

    谢拂揽住卫逢景的腰,将人拉到眼前,跪坐在沙发上,轻轻吻上……

    蛋糕上的微弱烛火渐渐黯淡,烛光悄无声息微弱下去,直到最后一点蜡烛燃尽,流在蛋糕上不成形,火苗才最终熄灭,将最后一点光与热都散尽。

    黑暗中,唯有窗外映进来的浅淡月色,笼罩着沙发上的两道身影,见证着他们无声靠近,悄然融合。

    细碎的不成声的声音传至月色里,轻易融化,似荧光点点,以微弱光芒,将黑夜照亮。

    孤月也有了群星。

    *

    卫坚有些愁,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卫逢景对他的态度格外好,不仅见面带笑,还总给他送东西,买什么东西都送给他一份,虽然他出于面子没问谢拂有没有,但是他偷偷摸摸觉得谢拂应该没有,毕竟看谢拂那模样,应该不会用按摩椅痒痒挠什么的。

    这种隐秘的差别待遇让卫坚高兴不已,甚至没忍住给远在海外的前妻打了电话炫耀,自己有儿子在眼前孝顺,她没有。

    对此,甄丽女士表示沉默。

    半晌,出于好歹一起生活过,并且一起生养了一个儿子的情分,她好心提醒道:“你也别光顾着看他给你买了什么,多注意一下他对谢拂做的。”

    这老男人,以前被小三骗,现在还要被儿子骗,要不是看在有那么点情分在,她才不要提醒。

    是的,甄丽知道谢拂与卫逢景的关系,至于为什么知道,那就是卫逢景直接告诉她的。

    而甄丽也心知肚明,卫逢景会主动告诉她,就是因为在对方心目中,自己这个早就不管他的母亲,没资格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就算告诉她也没什么问题。

    事实也是如此。

    甄丽想阻止他们这段关系,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直到那时,她才恍然发现,这个许久不见的儿子早就长大了,而长大了的他,不再需要离开他的父母。

    最终甄丽什么也没说,只或随口或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祝福。

    “以后好好的。”

    “别学我和你爸。”

    卫逢景欣然答应,罕见对她说了声谢谢。

    毫不知情的卫坚还挺不高兴,认为甄丽是嫉妒他,看他有儿子孝顺。

    “哼!”

    嫉妒去吧你!

    儿子对他示好,他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看着,甚至忍着看见谢拂那个讨厌的人,他经常往谢拂那边跑。

    在谢拂和卫逢景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况下,他发现真相也是迟早的事。

    在撞见两人亲昵时,卫坚咬牙切齿。

    “谢!拂!”

    谢拂神色淡淡,甚至还对卫坚笑笑。

    卫坚知道,对方是在感谢他,感谢曾经他把卫逢景送到他身边。

    他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卫坚这辈子都没这么后悔过。

    如果早知道,他绝对绝对不会把儿子送出去!!!

    也绝对绝对不出轨!!!

    作者有话要说:

    本世界完,下个世界在文案,民国,be。

    ——

    第226章 粉墨1

    【无人知他从哪里来, 只知道他首次登台,便以柳燕儿一角火遍整个四九城,无数人挥舞着金银大洋求他唱一场戏, 千金难求, 仍有无数人络绎不绝,争相追逐。

    世人皆知千金谢,再不知晓他真名。

    这座腐朽的城中每天都在递增无名尸体, 或冻或饿, 或病或伤,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连赔罪的机会都没有, 便再没能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是个危机四伏、人人鱼肉的时代, 它将人分为两个类型, 活着的,等死的。

    街头巷尾的叫骂声不断, 谁家的人一夕之间哭天抢地, 仔细一听, 原是中了那大烟的毒, 从身到心, 都毒入肺腑,无药可救。

    在绝大多数人都在挣扎求生, 或者放弃抵抗时,仍有一部分人活得光鲜亮丽,他们成为这座破败城中少有的色彩, 让人一看见他们, 便知道这世界也是活着的。

    只是黑得不详, 红得血腥。

    而他便是这群色彩中的一颗明珠, 以自身的光辉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成为这座城中最耀眼的一抹粉墨。】

    《民国遗事》一书刚刚完结,民国传统旧式家族小姐,与新派留洋少爷之间的关于家族、国家、党派、新旧思想的纠葛和碰撞让读者们看得心情澎湃,激动不已。

    完结时口碑到达高潮,甚至有出版社主动联系作者,更有影视公司想要购买电视版权。

    作者春风迟意写文多年,之前都不温不火,《民国遗事》口碑和数据都大爆发,版权四面开花。

    此时的春风迟意便在修改出版稿。

    这本大几十万字的文,许多剧情都要精简,由于角色过多,很多不必要的角色都会被削减剧情。

    然而若是有人看见,便会发现其他角色甚至是主角的剧情都在删减,有个角色却始终一字未改。

    他是京城最耀眼的明珠,是鹊桥仙最神秘的老板,是那个时代也不可掩盖的流星。

    粉墨登场,在天边划过最亮的火光。

    *

    四九城的早市摊子陆陆续续开张,冬日雪深,但凡人呼吸都能冒浓重的白雾。

    若是没有白雾,那这座腐朽的城中,便又多了具无人在意的尸体。

    谢拂是在无限寒冷中醒来的,刚睁开眼时只觉得天地都是白的,眼前空无一物,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他的眼睛都被雪覆盖住,遮住了他眼前的世界。

    寒风肆虐,猛烈入侵他的全身,无处不寒冷。

    谢拂怀疑自己再在这儿待下去,不等他做什么,就会被动从这个世界离开。

    “你怎么样?还没死吧?”有人小心翼翼凑上来问。

    谢拂微微转动眼睛,没看清身后人,只淡淡说了句:“……快了。”

    “啧……还没死,又要少一个人的口粮。”

    谢拂听见那人这么说了句。

    他没动,也是因为没感觉到恶意,无论是身下的稻草,还是身上破烂不堪,根本不足以御寒的旧棉衣,都足以向谢拂展示自己此刻糟糕的现状。

    “喝口热水。”

    一只满是冻疮的手伸到他眼前,那手里还有一只有点脏的破碗,碗里的水还冒着热气,可这么冷的天,这热气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

    谢拂能感觉到这具身体还很小,大约只有十岁出头的模样,再这样下去,恐怕也和这热气一样,坚持不了多久。

    谢拂端过水杯,先暖了暖手,再将温水缓缓饮尽。

    还是那只手,丢了一小块馒头在他碗里,真的只是一小块,大概四分之一个馒头的大小,看上去还很干硬,因为落在碗里的时候,他听到了硬物碰撞时的声音。

    “只有这么多,这还是前些天剩下的,昨天小五去城西什么也没要到,还差点被打一顿,要不是跑得快,可能就回不来了。”说起这事,那人便语气不善。

    谢拂直觉是抢地盘这类事,并没有多问。

    这破烂的院子什么都没有,好歹有几面墙,可以勉强挡挡风。

    他背靠在柱子上,微微闭上眼睛。

    “宿主,别睡。”013出声提醒。

    “嗯……”谢拂低声应了一句。

    却并未照做。

    谢拂没睡,他只是小憩片刻,但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在又冷又饿的情况下,真的很难睡着。

    “老大!老大!老四被打了!快看看他,救救他!”

    被叫老大的是个壮年的乞丐,身材在一众人中算高大的,虽然吃得比其他人好,却也算不上裹腹。

    在原主记忆中,他们这边的乞丐人数是最多的,这都是因为这里的老大会组织人,他们虽然不轻易接纳外面的乞丐,却也不会放弃自己人,只要有一口饭,大家都能分到点。

    除非是自己撑不过去,或者生病受伤这种无能为力的情况。

    谢拂醒来时听到的那声感慨,正是因为他醒了,没死,便要多分一人份的粮。

    用老大的话说,人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发挥比单打独斗更大的力量,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什么良心,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到了绝境,也有人能给他口吃的。

    但很显然,眼前这个被打需要用药治的,并不在帮助的范围内。

    谢拂静静看着,并没有做什么,左右这些也是无关紧要的人,反正现在男女主发展剧情都还早,目前为止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老大检查了一下老四的伤,看上去并不轻松,甚至还有些严重,恐怕不用药好不了。

    他想了想自己手里的私房,皱了皱眉。

    他一瘸一拐走到没有门的门口,雪天人少,看样子未来有段时间恐怕都有粮食危机。

    “老四,你的伤……”

    “大哥。”

    细弱的声音自角落传来。

    瘸子转头看去。

    谢拂睁开眼,望着他,“五哥和四哥都被打,要是其他人再被打怎么办?去药房买几副药,要是还有人被打,也能治一治。”

    一个人被打也就算了,现在是两个人,买一副药就能治两个人,这么多人看着,要是一个两个都不治,之后恐怕就很少人再愿意冒着危险出去。

    片刻后,老三拿了瘸子手里为数不多的铜币去药房买药。

    只可惜他们的钱也不够买多少,买的药也只有基础的止血镇痛作用。

    但有总比没有好,那两人会不会有事,只能看他们能不能撑下去了。

    谢拂重新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感受天地大寒,院子里的火堆送来的微弱暖意勉强让他不被冰雪封冻。

    “宿主,你不改变自己的处境吗?”013有些担心,担心这个世界的谢拂会不想干,直接去世。

    毕竟谁也不想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按照既定的轨迹生活。

    提线木偶般的生活根本没有意义。

    谢拂睁开眼望了望天空,“……不急。”

    距离他的戏份还有几年,在这几年里,他都是自由的。

    这是书中的世界,里面出现的角色都有他的命运线。

    可这样的世界,或许是从未出现在书中,从未被提及过的角色还要更幸福一点,至少他们不会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且无力抵抗。

    原主也正因如此,才会在得知真相后心里防线崩塌,选择跟这本书的作者同归于尽。

    他受作者偏爱,也是一个很好,很吸引人的角色,虽然只有几场戏,却能在读者心中留下一抹浓艳。

    可偏偏是这几场戏,便决定了他的结局。

    正因为这点偏爱,才让他没有享受主角的待遇,却拥有主角一般的结局。

    如果可以,他一定不想拥有这份偏爱。

    *

    翌日,天色蒙蒙亮时,谢拂便被年长的乞丐带着上街乞讨。

    他身材瘦小,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十岁的模样,说是五六岁都有人信。

    谢拂分明不想乞讨,但他也想看一看这个世界,在那人笔下勾勒出的世界。

    说实话,与寻常世界没什么不同。

    细节真实无比,世界里的人也各个丰满,有自己的生活和喜怒哀乐,并非是剧情作祟。

    但这是普通人才享有的权利,对于他们这样被剧情安排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走上既定的命运。

    年长的乞丐带着他在一条热闹的街边蹲坐下来,一只破碗放在眼前,年长的乞丐推了推谢拂,示意他招呼生意。

    谢拂:“……”

    “各位老爷太太,行行好,求大家行行好……娃娃病了,还要喝药啊……”谢拂不营业,年长乞丐只得自己上阵,让谢拂躺在地上装病,自己则装成一个无能为力的老父亲,跪地乞讨只为买药。

    也不算装,谢拂现在这具身体也并不好,本来就在生病。

    如此,谢拂便担当起躺下装尸的任务,只是这躺着的任务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地上冰寒,一躺下,寒气便不断涌入体内,谢拂竟有些担心,年长乞丐饭还没讨到,他便睡不醒了。

    过往行客匆匆,年长乞丐不断拉人的长袍下摆,又或者是长衫下摆。

    “走开!臭乞丐!”

    路过的妇人见状抱紧了怀中的小孩儿,绕过他们离开。

    他怀里的小孩儿却一直往地上看,看着谢拂。

    “那个哥哥病了。”另一个穿着棉袄,坎肩裙摆边缘都镶了毛边,短且白,似是兔毛,包包头上戴着小花簪,喜庆又可爱,看着便家世不俗。

    “奶娘。”那小姑娘喊了一声,身边的妇人便上前,将一包糕点放在谢拂年长乞丐面前的碗里。

    “谢谢小姐!谢谢贵人!”

    年长乞丐喜笑颜开,今天的粮食够了!这一趟不亏。

    黄包车路过,差点将年长乞丐撞到,他也不在意,解开手帕,捡了块糕点放进嘴里,“你也吃一块!”

    他们有规定,自己讨来的东西,都可以先吃一点,剩下的再充公分配。

    糕点还很干净,虽然有些冷了,但比昨天那小块馒头的味道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谢拂感受着嘴里残留着的桂花香,竟也品出一分美味。

    谢拂忍不住说了句:“你说既然是偏爱,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好的身世?”

    原主这个角色出场时已经是十几年后,虽然没详细描写,但他的过往都在那些只言片语中提过几句。

    少时坎坷,一朝出名后翻身,到男女主剧情出现时,原主已经成为其他人口中的人物,轻易不得见。

    013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作者的癖好,就是有些人越喜欢谁,就越爱给他搞一些复杂的身世,比如古早文里的玛丽苏,谁不是小白菜的生活,却有着神秘的身世?”

    谢拂:“……”

    “说起来,他是真的偏爱你,出版上写你的内容也一个字没删,明明想给你一个丰满复杂的身世,却又不想你真的经历,便从你早就功成名就开始写,过往都只是你的回忆。”

    谢拂再次无言,既然不需要他经历,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你说好话也没用。”

    “我现在又见不到他。”

    更不能找对方算账。

    013不说话了。

    谢拂也继续躺着,躺着躺着,似乎真的睡了过去,在梦里,他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面容清隽,偏偏眼尾一点红痣给他的样貌增添了几分妖冶,穿着毛衣尚且不显,若是换成一身红衣古装,整个人就会变一种气质。

    他坐在电脑面前,双手在键盘上不断敲击着,双眼一直在屏幕上,伸手拿水杯时杯子被碰倒,水倒了一桌,漏电的键盘将那人没离开键盘的手电到颤抖。

    那人双眼迷离,似乎大脑被电到麻木。

    谢拂的小心刚出口,便见那人已经靠在椅子上晕了过去。

    谢拂猛然睁开眼,饥寒交迫,躺在雪地里的感觉再次袭来,告诉他刚才看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他仍旧抿了抿唇,郑重问:“013,你确定小七要在十年后才会出现?”

    013想了想道:“剧情里就是这样的,原主那都是在功成名就后认识的小七,小七也是那时因为机缘巧合来到这个世界,见到了原主。”

    然后就被杀了。

    没人愿意自己的人生是被别人掌控的,哪怕那个人是创造他的人。

    原主宁愿付出这个世界消亡的代价,也不愿意遵从命运的安排,做它的提线木偶。

    算不上谁对谁错,只不过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但谢拂回想梦中见到的情形,那又是什么?是他见到了十年后的小七吗?

    *

    京城的街道上来往匆匆,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的人形形色色,糖葫芦、包子、豆汁儿、油茶、豌豆黄……叫卖声不断。

    一辆黄包车拉着一个年轻太太来到酒楼外,太太下车付了钱,抬步进了酒楼。

    黄包车工擦了擦脸上肩背的汗水,便又匆匆离开,去拉下一位客人。

    无人注意到,在黄包车离开后,那车后被遮挡住,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竟凭空出现一道身影。

    年轻人穿着休闲长裤,样式普通的深色毛衣,短发在空气中凝了寒露,清隽的眉眼即便在这儿富贵繁华的大街上也格外显眼。

    尤其是眼尾那一点红,在白雪中更显妖冶夺目。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上一刻还在自己家里,下一刻就出现在这陌生的街道上,周围的一切都那样陌生,带着陈腐与古朴共存,历史感扑面而来。

    姬书意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一切,像一副立体的画,恐惧中又带着令人向往的美感。

    他不由自主泄了呼吸,一个呼吸过后,周遭的一切便开始运动,整个世界变得生动起来。

    提着花篮,梳着辫子的小姑娘小心跑来,“大哥哥你买花吗?”

    “花是早晨刚摘的,正新鲜呢!”

    姬书意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花篮里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上。

    也落在那小姑娘生了冻疮的手上。

    他下意识摸了摸兜里,习惯了现代走哪儿只带一个手机的生活,他的兜里本该没有现金。

    本该没有……

    姬书意看着摸出来的几枚陌生的货币——银元,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将一个银元放进小姑娘花篮里。

    小姑娘声音都慌了,“这太太多了!大哥哥,我把这蓝花都给你!”

    姬书意连篮子带花拿到手后,却发现花篮里还放着一些零碎的散钱,陌生的货币,应该也是这个地方通用的货币。

    是的,回想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和眼前的一切,博览群书的姬书意对眼前的情形迅速有了一个猜测。

    他穿越了。

    穿越对一个写书的,尤其是写小说的人来说,实在再熟悉不过,各种套路以及反套路的情节都已经司空见惯。

    但即便如此,亲身经历对姬书意来说依然是件陌生的、新鲜的剧情。

    “师傅,修个鞋底。”

    “北街那边新开了一家洋人吃的饭馆,装修可漂亮,咱们去看看。”

    “什么洋人的饭馆,那叫西式餐厅,别这么说,不然别人都得说你是土包子!”

    “都一样都一样,那你去不去?”

    “不去,等我新定的裙子做好了再去。”

    “群芳楼的铃儿姑娘今儿有登台,走,咱们也去一饱眼福!”

    “卖报卖报!今天有日月先生写的新文章!”

    “……”

    提着花篮走在街上,耳边传来四周各种嘈杂的声音,姬书意身上的衣服在现代很普通,在这儿样式却成了新颖,路过的人不少都多看他两眼。

    不过,比起样式,姬书意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特殊气质。

    明明亲眼看见他,甚至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也能触碰到他,可他偏偏给人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虚无缥缈,不存在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姬书意并未将他人的视线放在眼中。

    或许是因为从小沉默,只喜欢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性格,姬书意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从容。

    即便知道自己在现代的身体可能出了事,即便知道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不寻常,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陌生的,他一点也不了解,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世界,即便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离开,姬书意也不在乎。

    他像是一个来旅游的客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游览,路上的行人,路边的小摊,身边匆匆拉过的黄包车,为他大致介绍了这是什么时代。

    此时的姬书意尚且没将它与自己写的《民国遗事》联系在一起。

    或许脑海中闪过了那一丝可能,但他并不相信巧合,因而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一个举着糖人的小孩儿欢快跑来,一下子撞在姬书意腿上,撞疼的小孩儿当即哇哇哭了起来。

    穿着旧袄,梳着盘发的女人抱起他,“撞疼了?娘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呜呜还疼……”小孩儿干打雷不下雨。

    忽然,一抹红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支玫瑰。

    “这朵花送你,别哭了。”姬书意说着,便将花插进他手里,转身离去。

    小插曲并未打扰他的心情,走在路上,闲逛的脚步依旧从容。

    直到视线落在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无人愿意靠近的角落。

    乞丐的穿着打扮让人们避之不及。

    他们与这繁华的街上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结果便是,轻易吸引了姬书意的注意力。

    本是随意扫了一眼,姬书意的视线便再移不开。

    地上的那人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同样睁开眼,如静水般无波的双眼正对上姬书意的视线。

    四目相对中,周遭的一切嘈杂之声都仿佛变得及其安静。

    年长乞丐见到姬书意这副打扮,赶紧抓住机会凑上前跪着苦求:“大爷,您行行好,赏口饭吃!”

    姬书意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他低头看了看年长乞丐,又看了看躺在地上,自始自终不曾有所动作的谢拂,心知他们应是一伙的。

    姬书意看向谢拂,瘦弱的少年,或者说孩子,衣服破烂不堪,唇色发白,浑身唯一看上去不那么狼狈的,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似乎很是可怜。

    可莫名的,仅仅是对这双眼睛,姬书意便可怜不起来,更不想施舍。

    他走上前,将那篮子花放在他面前,“这些花送给你。”

    “它们很配你。”

    【那人扬唇轻笑,却未有笑声,他无视面前人胸有成竹的神情,用那令无数人想要一掷千金倾听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吐出一段话:“周老板是在施舍谢某吗?”

    轻撩了下素色长袍,衣下长腿交叠,仪态从容优雅,眉眼微弯,如戏中有情。

    似戏非戏,似真非真。

    “只可惜,施舍这样东西,谢某一生也只尝一次。”

    “那人不是你。”

    下一刻,枪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7章 粉墨2

    “小九攀上高枝了!”

    年长乞丐回去后, 将这事跟其他人一说,脸上的兴奋劲和羡慕都没散。

    “看,这都是那好心人给的!有了这钱, 咱们也能多吃几个热腾腾的馒头!”他从兜里掏出好几枚面值不等的铜元, 加起来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巨款”,惹得其他人争相来看, 甚至还有人伸手想摸, 却被老大打了手。

    “老滑头,你该不会把那小子给卖了吧?”有人惊疑不定, 这种猜测无可厚非, 至少也比在大街上遇到贵人, 贵人带走了小九更靠谱, 与其说是贵人,还不如说是哪儿的人牙子。

    小九年龄不大, 被买也是有可能, 只是那卖去的地方, 恐怕不够理想。

    年长乞丐气得满脸通红, 愤怒争论:“我上哪儿卖去?真要有人买, 那我肯定先把自己给卖了!”

    世道艰难,人本也不值钱, 想要买人,那些人大可以选身家清白的,而非是他们这样脸都看不清的乞丐。

    众人姑且相信了他的说法, 对被带走的小九心里既羡慕, 又忍不住担忧。

    羡慕他之后生活可能无忧, 担忧他被带走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乞丐虽然吃不饱饭, 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也自由,只要不被打死,就还能跑,能逃走。

    被别人带走可不一样,万一对方是要他做什么不好的事,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被人带走的谢拂,此时正在一家客栈里,客栈很简陋,想用热水,想要被子都得多加钱,但姬书意刚来,对这儿并不了解,也需要时间才能租到住处,只能暂时先住这儿。

    谢拂剃了头,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看着虽然仍然瘦小,却不脏,五官底子不错,还算能看,就是人缺营养,得好好养着,才能养好。

    姬书意点上灯,对于室内的昏暗,连电灯都没装的环境有些不适应。

    直到现在,他都没能将自己真的穿越到了一个落后时代的情况真的认清或者说接受。

    于他而言,这只是一场梦境般的幻想境遇。

    像是爱丽丝的一场梦游仙境,等梦醒,一切便会消失。

    归属感,真实感,他都没有。

    “花蔫了。”

    谢拂将花篮放在桌上,里面的花已经开始打蔫,没有了刚开始的娇艳欲滴。

    他将钱给了那年长乞丐,却留下了这篮在乞丐眼中吃不能吃,用不能用,不能取暖御寒,不能治病疗伤,他们甚至都卖不出去的毫无用处的花。

    姬书意看了一眼,“你喜欢?”

    “好看。”谢拂只道。

    姬书意想了想,“将它们放在水里,或许还能多保存一会儿。”

    能多保存一会儿,却不可能永远保存,谢拂听懂了他的话,没再说什么。

    姬书意以为他放弃了这念头,转身去找客栈的老板,让对方送晚餐来,当然,得加钱。

    他身上原本有十几枚银元,现在已经拆了两枚。

    大约是因为这是白送的,他花起来也不心疼,暂时也没想过要怎么挣钱。

    晚餐很简单,一荤一素,两个人的米饭,姬书意端着它们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谢拂正在摘花瓣。

    “你在做什么?”他问。

    晚餐放在桌上,谢拂却并未多看一眼,一心鼓捣着手里的花瓣。

    “它要萎了,不如萎在我手里。”随意的话语,却透露出些许少见的霸道。

    但莫名的,姬书意却不讨厌。

    “先吃饭。”

    谢拂听话地坐下来吃饭。

    思维却分了一半给其他。

    他没想到会现在就遇到姬书意,013现在已经躲着不敢出来,但估计就算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将书中的剧情回想一遍,确定原主的经历确实只有提到过曾经的只言片语,似乎真的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谢拂便也只能暂时将它放下,好好想想这个世界要如何进行。

    之前还说等见到这人,便要找他算账,但这也不过是玩笑话,实际上姬书意又做错了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书中的世界,更不知道自己若写的剧情,会在这个世界中成为真实。

    在第一眼见到谢拂,便将他带在身边,从这一点来说,便已经足够。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姬书意似乎这时才想起来问这件事。

    谢拂看着他,“小九,十一岁。”

    原主原本没有名字,叫小九,也是因为他是第九个加入那个乞丐团伙,因而有些人明明比他大,编号还排在他后面,这是原主很骄傲的事。

    姬书意上下打量了他全身,摇摇头,“不像。”

    他有些不信,这么瘦小的孩子,竟然已经有十一岁了。

    谢拂捏了捏自己的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吃不饱。”

    因为吃不饱,所以长得不好。

    姬书意想说以后就能吃饱,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未必能一直在这儿,又如何能保证?

    片刻后,他才招呼谢拂,“时候不早了,睡觉。”

    这里只有一张炕,两人睡并排睡着。

    明明距离平时睡觉的时间还很早,姬书意却迅速进入了梦乡,

    反而是谢拂,躺在姬书意身边,脑子里却全都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但无论怎么想,似乎都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没有未来。

    *

    第二天醒来,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姬书意迷迷糊糊睁开眼,先意识模糊了片刻,随着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思维也渐渐清晰。

    他茫然地从床上坐起身,怔愣了片刻,似乎才反应过来,接受现实。

    他真的穿越了。

    也真的回不去。

    这是一个陌生的、落后的时代,大背景与他所熟知的差不多,但从历史中了解,和真实经历,这是两回事。

    无论如何,都要先在这个世界落脚,如果真的回不去,总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跟我去看房子吗?”

    谢拂刚醒来,便听到姬书意这话。

    “好。”

    人生地不熟,姬书意在谢拂的指导下,找了口碑还不错的中介,经对方的介绍,找了一家可短租也可长租的房子。

    房子不大,有个小院子,有简单的家具,基础设备都有,周围一片都是租赁的院子,拖家带口,人员复杂,因为有家具,他这院子要比其他人家的院子贵一点,又因为环境,价钱不比其他地方,同配置的院子贵。

    谢拂跟着姬书意,暂时在这儿住下。

    “我叫姬书意,是个写书的。”姬书意昨天以为或许不会再见面,并没有说多少,可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要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下去,那总不能让谢拂一无所知,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姬大哥。”谢拂自己挑了个称呼,姬书意没否认阻止,便表示他默认了。

    “你识字吗?”姬书意问。

    谢拂摇了摇头。

    姬书意揉了揉他的头,“以后我教你。”

    识字在这儿已经算是个能安身立命的本事,若是能学到一星半点,就算了他不在,谢拂也不用再流落街头沦为乞丐。

    不过,在教谢拂之前,姬书意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份工作。

    这段时间,谢拂都一个人在家里,姬书意每天早出晚归,谢拂会在家做好饭等他回来。

    几天后,姬书意宣布,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西餐厅打工。

    倒不是因为他不想找其他地方,而是在其他地方,都不怎么用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要招工也首先招亲戚或者熟人,他想找个合适的工作并不容易。

    也就是外来引进的地方,需要了解外来文化的人,这样的人偏少,姬书意还是凭借自己会的一些英语和法语,才成功被录用。

    姬书意也想过从事本职工作,可现在北京这边的白话文还没发展起来,他写的稿子也水土不服,没能过稿。

    有时他也会想,如果自己是在上海就好了。

    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看到身边的谢拂,这样的念头又会轻易被打消。

    他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在第一次见面,便将这个小屁孩领回家,让他跟在自己身边,甚至还答应要教他识字。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缘分。

    他能出现在这个奇妙的世界,能在第一天便见到谢拂,能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便想留下他,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工作辛苦吗?”谢拂为了表示自己不想吃干饭,主动道,“我也可以找工作。”

    姬书意将最后一个包子放进他碗里,“暂时还用不上你,先长高吧。”

    谢拂:“……”

    这大约是他同年龄下,最矮的一个世界,对此他一点发言权也没有,除了祈祷基因给力点,似乎没有别的可以做。

    “为什么要养我?”他问。

    “那你呢?”姬书意看他,“为什么跟我走。”

    二人四目相对,又纷纷低头。

    “没有为什么,想养就养了。”

    “我也没有为什么,想跟就跟了。”谢拂十分淡定道,“反正我只有一条命,又不值钱。”

    姬书意面色微沉,神色严肃地看着谢拂,“你也说了,你只有一条命,如果连这条命都不珍惜,认为它廉价,那你就真的半点价值也没有。”

    “我又为什么要养你?”

    天气冷,嘴里的包子已经没了热气,面对这样严重的一句话,谢拂也没紧张,而是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看着他,郑重道:“我会好好长高的。”

    姬书意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哄自己,抬手在谢拂头上揉了揉,看到谢拂皱眉,才笑着收回手。

    日子似乎安定了下来,除了姬书意想着重操旧业外,似乎再没有什么打扰他们的意外。

    谢拂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但只要目前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他也不会自讨苦吃。

    姬书意并不吝惜钱财,加之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很好奇,经常外出闲逛。

    而作为他身边唯一的人,谢拂也跟着沾光,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见识了比原主过去十年更多的事物。

    当然,这对谢拂本人来说,算不上什么。

    在姬书意在时,他便跟对方识字,听对方写的稿子。

    在他不在时,谢拂便一边做好自己手里的事,一边打听有关于其他书中的家族人物的消息。

    至于打听的对象……

    自然是原主从前认识的那群乞丐。

    当谢拂再次提着一包馒头去那个破败的院子时,里面的人双眼一亮,热切欢迎。

    “小九!这回带的什么?”

    还是馒头,事实上谢拂次次都带的馒头,毕竟这是对他们来说最实用的食物。

    而对方这么问,也并非是想要他带别的,而是对他的到来感到惊喜。

    “我让你们打听的事,有消息了吗?”谢拂问。

    老大将馒头给大家分了,自己拿了一个,趁着热气几口咽下肚,“我让内城认识的人打听了,姓薛的官员,有名有姓的,就有两家,其中一家今年刚生了女儿,没打听到名字。”

    “另外,京城的戏园子里,没有一家叫鹊桥仙的。”

    谢拂微微皱眉。

    现实与他想的,以及书中的剧情都相距甚远。

    比如女主才刚出生,比如男主更是人影都没有,比如原主的那家戏园子竟然没找到。

    一切都不一样,这让谢拂有种想下手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的感觉。

    只能坐以待毙吗?

    *

    “又去找你以前的兄弟了?”

    回到家,姬书意看了两手空空的谢拂一眼,随口问。

    他只当谢拂是念旧情,不想让从前认识的人都饿死,便经常去看他们,给他们带吃的,无可厚非。

    姬书意也从不阻止,毕竟念旧情总比冷血无情要好,何况谢拂也并非无条件地接济,甚至不想占他便宜,都是用他自己的零花钱买的馒头,也不多,就够饿不死而已。

    “嗯。”谢拂将另一个包裹放在桌上,“给你带的豌豆黄,最后一份。”

    姬书意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心里对于谢拂在并没有吃过几次,便能清晰地看出他的喜好这回事有些惊讶,还有些许欣慰,他抿唇温声道:“你吃吧,我在餐厅吃过了。”

    餐厅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的,他在那边都会吃了晚饭再回来。

    “给你买的。”谢拂坚持。

    那份豌豆黄,最终还是进了姬书意的肚子。

    新年要到了,谢拂跟着姬书意出门置办东西。

    两人先去了裁缝店,姬书意让人家师傅给谢拂量体裁衣,订了三套衣服,一套新年穿,两套平时穿,出来时,竟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似乎长高了好多。”

    他原本给他买的衣服,已经肉眼可见短了些。

    明明还不到一个月。

    难道是最近吃得好,将从前缺的补上,身高也补上了吗?

    速度这么快的话,姬书意倒是有些相信谢拂已经十一岁了。

    “你不给自己买吗?”

    谢拂看了看他。

    姬书意不在意道:“不用了。”

    他不是很喜欢现在的衣服款式,可惜自己原本的衣服也只有身上那一套,且明显不适合在北方的冬天穿。

    而在裁缝店定制衣服价格偏高,手里的钱不宽裕的情况下,姬书意也不是不能忍,他想直接在成衣店买。

    服装店的老板笑容满面迎上来,“先生想买什么衣服?我们这儿都是从上海进来的最新款式,在那边卖得最畅销,现在已经只剩下几件了。”

    姬书意看了眼那些所谓的新款,发现女装还不错,男装则一般,其中最火爆的款式也就是唐装、长袍、西装马甲、甚至还有中山装。

    而这些都不是姬书意喜欢的,他喜欢休闲装,毛衣大衣等。

    而这里的这些衣服,样式都不怎么好看。

    找了一圈,他也只随便挑了两件。

    “先生需要留下地址,找时间我派店里的员工亲自给你送去吗?”老板热情问。

    姬书意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带走。”

    等出去时,姬书意手里提了不少东西。

    谢拂看了看,伸手要帮他提其他东西,姬书意拒绝了。

    “我可以帮你。”谢拂抿唇,那小表情似乎还有些不高兴。

    姬书意已经多少有些了解他,知道他是希望能对自己有用。

    姬书意眉眼似微微弯了一瞬,“东西很重,会将你压得长不高,真想帮我,那就先长高再说。”

    谢拂:“……”

    两人走在街上,姬书意手里还提着瓜果点心,油纸里包了一只烤鸭,香味似乎都能顺着油纸缝隙透出来,只是外面天冷香味还没散开,就被凝结在了空气里,除了靠得最近的谢拂,谁也没闻到。

    “梅家班排了新戏《醉天仙》,明日就开始演出,大家快来看啊!”

    “许家班新戏《俏新娘》,明日开始演出,首场免费!先到先得!”

    一条街的两对面,分别站着两个年轻少年大声喊,听到的路人纷纷驻足围观,饶有兴趣的模样。

    谢拂听到这两个戏班,神色未变,已经知道京城没有鹊桥仙的情况下,他对所有戏班都没什么兴趣。

    倒是姬书意停了下来,拉住身边一个看热闹的人便问:“这位大哥,明天大年初一,怎么两家戏班一起演新戏?看着像是打擂台似的。”

    那大哥笑道:“可不就是打擂台吗,这两家都是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存在许多年,原本梅家班是土生土长的,可许家班后来居上,来到京城后,竟凭借新戏和名角迅速站稳脚跟,抢了梅家班不少客源。”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什么两家戏班的恩怨纠葛,那些都不重要,他们只想看热闹,以及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比如两家戏班为了打擂台,不得不用各种优惠的办法吸引更多的观众。

    只见随着两边的叫喊声越来越激烈,顺着两边来回跑的观众也越来越多,可想而知明天这里的情况,怕不是这边看完了又去另一边,比在电影院看电影也不遑多让。

    谢拂仰头看他,“姬大哥,你也想去看?”

    这人已经站在这儿看了许久了。

    姬书意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忽然想到,不给报社投稿,似乎也还有别的地方也可以……”

    戏班,应该会收戏本子吧?

    当晚年三十,晚饭后,听着城中各地的烟火声响起,看着天上绚烂的烟花,姬书意有一瞬间恍惚。

    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身影迅速朝他走来。

    是谢拂。

    谢拂在院子里点燃了鞭炮。

    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是这个夜晚在跳舞,姬书意看着,恍惚间,谢拂仿佛身处在烟花背景中。

    他的眉眼在烟火下似乎添了几分之前姬书意从未发现的明媚。

    他长开一定很好看。

    姬书意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见到了两家戏班,他脑海中莫名想到了唱戏。

    但仅仅是一瞬,他便将这个念头抛开,没再去想过。

    这是谢拂和姬书意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对姬书意来说,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大年初一,姬书意带着谢拂去看了两场戏,回到家后,便根据今天看过的两场戏,开始写他在这个世界写的第一个戏本子。

    为了识字,谢拂也会坐在姬书意身边,他一边识字,一边看姬书意写戏本子。

    到底是写过民国的故事,姬书意也了解过戏本子,虽算不上熟悉,但大致的格式和内容差不多都在心里,只需要专业的作家稍加改动就能用。

    盯着那逐渐成型的故事,谢拂忽然问了一句:“姬大哥,你说戏班还收学徒吗?”

    姬书意写字的手一顿。

    他抬起头,似有些意外,“你想去做学徒学唱戏?”

    谢拂面露疑惑:“不可以吗?我听说学这个也是一门本事,走哪里都能有饭吃,但是好像收徒很严格,年龄大的不要,我长的矮,可以把年龄报小一点。”

    姬书意:“……”

    还没当明星呢,却已经把改年龄那一套学到手了。

    虽然姬书意喜欢写民国戏子,因为这样的组合天然便带有凄美的氛围,但他更知道,风华绝代总会与年老色衰,又或者生离死别来匹配,便是再风光,下场也多半不好。

    无论是台下十年功,还是风光之后的衰败,都是姬书意不喜欢的,所以他笔下最喜欢的那个角色,出现时便以功成名就,落幕时也是在风华盛年,这是他认为最美的描绘。

    “别去。”

    “为什么?”

    “学戏很辛苦。”

    “我非要去呢?”

    “除非我不在了。”

    【“以谢先生的本事,不该沦落为戏子才是。”年轻人态度恭敬。

    “什么叫沦落?不过都是挣口饭吃。”那人神色未变,似乎并不在意对方语气中的遗憾和可惜。

    “但总有更好的。”无论戏子多风光,仍是众多人心中的下九流。

    “没办法,谁让有人曾说养我,却食言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8章 粉墨3

    开年没多久, 姬书意写的戏便得到了梅家班的回应,班主亲自接见了他,在那之后, 他的戏本子不仅被梅家班收用, 他本人也与戏班的主人,梅班主成了忘年交。

    梅家班作为京城老牌戏班,传承多年, 却因为跟不上时代, 也没能挖到很有能力的人才,一直没有火爆的新戏, 被许家班后来居上, 班主急得头发都提前白了不少。

    这回能看到姬书意的戏也是意外。

    他们对外收戏, 只是写戏本子的先生少, 真有,也已经固定给了戏班写戏, 便也导致他们能收到的戏水平有限, 戏班的人原本还会仔细甄别, 后来便开始松懈, 经常堆积在一起才一次性看。

    也是梅班主被许家班的新戏给打击到, 心情不好,才在晚上突然想看那些投来的戏。

    本是随意让小徒弟给他读来听, 变相催眠,谁知读着读着,读戏的小徒弟和听戏的梅班主都开始聚精会神起来。

    等到一折戏读完, 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师傅, 这戏绝对能火!”

    一抬头, 梅班主便看见徒弟们火热的目光, 他心下一喜,当即拍板:“能火!”

    之后他便见到了姬书意,在有意拉近关系的情况下,两人成了朋友。

    姬书意时常去戏班指导他们排戏,连带着谢拂也常跟着他去。

    姬书意在戏班看了一圈,发现班里像谢拂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学了好几年,听戏班里的人亲口说,像谢拂这么大的孩子,基本已经没有入门的可能,即便真的入门,除非天赋异禀,否则也只能在其中演一些不重要的角色。

    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叹口气。

    松口气是因为谢拂唱不了戏,日后不会走这条辛苦路,叹口气也是因为他唱不了戏,少一门能学的手艺。

    不过天下手艺那般多,又哪里差它一个唱戏?

    便是跟他学写书,未来也能挣一条出路,甚至有可能借着时代的东风,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被下个世纪的人记住。

    如此,也不算他白来这个世界一回。

    因此,之后,姬书意便有意培养谢拂的写作能力。

    略一思忖便知道他心中打算的谢拂,也并未拒绝他的好意。

    左右书中的剧情是多年后的事,与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关系。

    姬书意想要,他也愿意做他眼中的一个乖小孩。

    直到他消失。

    谢拂看着埋头创作的姬书意,目光幽深。

    有些事,或许他知道的比姬书意本人更清楚。

    但清楚又如何,既不能说,想也无用,那便只是自寻烦恼。

    “姬大哥,你已经有两日没去西餐厅上工了。”谢拂提醒了一句。

    话音刚落,正在埋头写作的姬书意的笔便僵在原地。

    半晌,他才故作恍然地抬头,“……是吗?”

    “我竟忘了。”

    谢拂也不多说,就这么支着下巴看他。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姬书意败下阵来。

    “好吧,是我辞工了。”

    “为什么?”谢拂其实并没有惊讶,从姬书意第一天没去,且没给出理由时,他便猜到了。

    “我已经找到了新工作。”姬书意义正辞严道。

    他一直以来的臭毛病,只要写的东西能够生活,便不想再去做其他的,即便有时间,也只愿意窝在家里写东西看书或者发呆,总之不想工作。

    他对钱财并没有多高的要求,够用就行,有人也曾劝他别仗着年轻不攒钱,若是哪天生了病,连救命钱都没有。

    那时姬书意每每都用“死便死了,反正我也不想活那么久”来搪塞别人,以至于越来越少的人劝说。

    如今生活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不知道哪一天就丢了性命,姬书意更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随性,无论是梦还是真实,都是他白得来的时间,没了也就没了。

    可如今面对眼前人,姬书意忽然便有些说不出用来搪塞别人的话。

    他想了想道:“以后我尽量节俭,少花点钱,剩下的都是你的。”

    谢拂:“……”

    他就不该寄希望于这人,对方根本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但谢拂也没对姬书意的生活态度发表什么意见,左右不过那么点时间,又为何非要指手画脚。

    姬书意对工作没兴趣,倒是对教他写东西很有兴趣,在谢拂表现出字都没认全的水平时,他便买来许多报纸和书籍给他看,且让他尝试自己写东西,或是故事,或是一些句子感想一类。

    读后感似乎是最容易写的东西,但谢拂很奇怪,他对评判其他人写的东西没兴趣,读了便是读了,他没什么感想。

    这让想教一个学生的姬书意有些头疼。

    “你对什么书都没兴趣?”他头疼地问。

    “也不是。”谢拂想了想说。

    姬书意双眼微微一亮,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还有什么?”

    谢拂视线往姬书意桌上看了一眼,上面没别的,只有姬书意写的戏本子。

    他的态度明显,对别的书没兴趣,对他写的戏本子倒是可以看看。

    姬书意:“……”

    事实上他写的戏本子就是常见的后世写烂了的套路剧情,比如给梅家班的第一本《鸳鸯错》,就是写的真千金假少爷,阴差阳错的故事,最后结局真千金嫁给了假少爷,一个大团圆结局。

    这种姬书意都只是当任务写的剧情,不仅俘获了梅家班人的心,连谢拂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表情严肃的人也被吸引了?

    如果是在后世,姬书意恐怕要觉得谢拂即将走上写套路网文的道路。

    可在这里,姬书意想想也释然了,说不定谢拂能给文化的发展作出贡献,比如白话文的推广,小说的发展。

    若是谢拂功成名就,说不定有机会提到他曾经还有一个师傅,将他带上这条路,如此,他也算有了存在。

    他脑补过多,事实上谢拂的意思仅仅是对别人写的没兴趣,他写的还能看一看,却也并非是看故事,而是通过文字,观察写出这些文字的背后之人。

    *

    “姬先生,班主让我给您和小九安排了位置,跟我来。”刚进去,便有小学徒领着姬书意和谢拂进去,领进了二楼一个包间,位置很好,看下面的戏能很清楚。

    看来梅班主确实很看重姬书意。

    谢拂心想。

    今天是《鸳鸯错》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日子,两人特地来看戏,想看看它第一次演出的效果。

    耳边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这梅家班有意思,距离上一次新戏才多久,这就又有新戏了?他们戏班里的本子先生就不用休息的吗?”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梅家班原来的先生早在去年便被人给挖走了,现在戏班里根本没有什么能用的先生,上回那新戏就不怎么样,比不上许家班的,今天这一出恐怕也一样。”

    虽然有人唱衰,但还是有不少人对今日的新戏感兴趣,重在一个新字,顶多是看完一次后便不再看,第一回看的时候,大家还是抱有期待的。

    谢拂见姬书意坐在窗边,守着等戏开场,连口水都没喝,他伸手倒水,桌上还有几盘瓜果点心,也算有心。

    他耳力不错,听觉灵敏,戏院内嘈杂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听了便也过了。

    唯有一道仿佛自门口传来的声音,让谢拂倒水的动作一顿。

    “薛少爷,有您大驾光临,戏院蓬荜生辉啊!您快里面请!快请进!”

    薛?

    特殊的姓氏让谢拂多放了一颗心在上面。

    台下奏乐声响起,姬书意拉着谢拂过来,“开始了!”

    没有手机电脑网络,已经很久没有娱乐生活的姬书意,如今竟觉得戏曲也是一种不错的娱乐。

    若是在现代,他这也算是拍电影了?

    姬书意轻笑一声,望着楼下开场的戏幕,唱戏的人,素来清醒的眼眸似有些沉迷。

    他想到了在现代自己刚写完的那部小说,相似的年代,并不陌生的环境,让他似乎有许多感想涌上心头。

    这个世界,有没有如他写的书里类似的人物?

    念头一闪而过,便令他摇头,不再去想。

    或许有,但那并非他们。

    有些人,就适合存在于书中。

    若是真的出现在他眼前,姬书意也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反应。

    “茶要凉了。”谢拂端来茶水,打断他的走神。

    “谢谢。”姬书意接过时说了一句。

    谢拂默不作声陪坐在姬书意身边,虽似在听戏,却一眼也未曾往外看一眼。

    “不喜欢听戏?”姬书意问。

    “若是觉得无聊,便去戏班后院找小雨儿谈的玩。”

    姬书意口中的小雨儿,便是戏班里年龄较小的那些个孩子,跟谢拂差不多的年龄,人也挺好,挺好相处,对谢拂态度很好,谢拂来时,经常拉着他一起玩,虽然其中大多数都是因为姬书意。

    谢拂却摇头,“他们只怕是没空,去了恐怕会连累他们被骂。”

    今天这种日子,总是要比平时忙碌几分。

    但谢拂不去,只是因为不想。

    姬书意指了指下面戏台上的角色,“之前你还想唱戏,是觉得他们唱戏的时候很风光吗?”

    戏台上的年轻小生样貌帅气,那举止间也是一股熟练的,令人看着舒适优雅又美观的气韵,花旦更是观众们眼中最吸引人的那个,她或者说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引动观众心神。

    被剧情牵着走的观众们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对着台上人大声叫好,打赏的银子钱币不断,任谁也看得出来,今日这戏,成了!

    便是原先还唱衰的人,此时也只知道沉浸在剧情中,早忘了自己之前还说过什么话。

    谢拂见状摇头,“我觉得他们并没有不开心。”

    姬书意看他。

    “如果我是他们,那我在意的定是自己能火吗?能火多久?能唱多少年?”

    “姬大哥,没人不老,也没人不死,或许他们只是求那几年十几年的风光呢?”

    【“先生如此不为世俗折腰,不为日后考虑吗?”

    “考虑什么?”

    “年华易逝,再惊艳的人,也有光芒不再的那日。”

    “那时我已经死了。”

    “就是活着也是死了。”】

    “……”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姬书意的视线无法从谢拂身上移开,却又似在走神,想到了什么。

    十几年啊……

    就够了吗?

    写《民国遗事》的姬书意觉得够了,也觉得这样写还挺美,可真当生活在这个世界,真当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但凡想到对方身上只有那十几年,他便觉得可怕。

    还好……

    还好……

    这里不是他写的那个世界,没有鹊桥仙,也没有谢先生。

    原来觉得遗憾的事,此时却觉得庆幸。

    *

    《鸳鸯错》一炮而红,接连几天场场爆满,梅家班赚得盆满钵满,连许家班的新戏都没能把观众拉回来,班主当着众人的面笑得谦虚收敛,背地里却笑得畅快。

    笑完后又去祠堂对着祖宗牌位哭,“爹啊,儿子总算没辜负您的期望,您放心,梅家班绝不会再儿子手里倒下去!”

    有了《鸳鸯错》,梅班主心中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并且已经打定主意要从姬书意手中得到更多的本子,最好能拉拢对方成为戏班的专用戏本先生。

    毕竟思来想去,梅家班能再创辉煌,都是《鸳鸯错》的原因,归根究底,就是姬先生手中的戏本子。

    自此,姬书意每次带着谢拂去梅家班,都得到了贵客待遇,戏班里的每个人都对他们笑脸相迎。

    除了原来的戏本先生心里有些不舒服外,其他人没有半点别扭。

    可是没办法,他写出来的就是没有别人写的火,若说以前还能闹闹脾气,表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现在他便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这就是现实。

    姬书意没将对方的别扭放在心上,文人相轻,这样的态度再常见不过,人家也就是心里想想,面上却从未说过什么,他总不能率先找茬。

    没想法,也没空。

    因为梅班主求着他写新戏。

    姬书意本不想那么着急,可梅班主加钱了,还翻倍加。

    没办法,不是他没意志力,而是对方给的太多。

    在金钱的驱使下,姬书意奋笔疾书,连半夜都在写。

    谢拂帮不了他什么,便帮他点灯添油,校对错别字。

    一个月的时间,《鸳鸯错》排了大半个月,在热度稍稍退下去时,姬书意终于将新的本子写好了。

    《嫁良人》。

    新戏写的是两对男女阴差阳错嫁错人,且因为属于盲婚哑嫁,直到婚后第三天回门,才发现嫁错人,也娶错人。

    这戏前期以误会搞笑为主,中期发现真相的慌张错乱,后期的将错就错,并在相处中日久生情。

    整个是欢喜剧,最后也是大团圆结局。

    谢拂回想这人写的两部戏,怀疑对方穿越后发生了变异,这两本风格根本和《民国遗事》大相径庭,很难看出是同一个人写的。

    虽然一个是小说一个是戏曲,但本质都是讲故事,他们讲的故事完全不同。

    谢拂将戏本子看完后问,“你很喜欢大团圆结局?”

    姬书意一愣,随后笑了一下道:“也不是。”

    大团圆结局固然完美,能让人心情好,可他其实很爱各种残缺美,be美,否则也不会在《民国遗事》中写出那样的角色,并钟爱于他。

    “这个世界已经够苦了,be太多,根本不缺,不如写一些好的结局。”

    “be?”

    “就是坏的,糟糕的结局。”

    姬书意给梅家班送稿子,却因为是下雨天,他嫌麻烦,没让谢拂跟着去,自己一个人出门。

    谢拂不肯,他便道:“你一来一回还要弄湿衣服,是想让我多替你洗一身衣服吗?”

    “放心,这雨不大,多半待会儿就停了,你在家做好饭等我回来。”姬书意又劝道。

    此言一出,谢拂只能作罢,不然就是不替对方考虑。

    他在家等着,可雨非但没有停,反而还越下越大,窗外雷雨声不断,随着风飘飞进了屋里,在桌上落了点点水迹。

    谢拂将上面的纸张笔墨收进抽屉里,又关上窗户,将连续不断的雨声和些许雷声隔绝在外。

    许是雷雨声嘈杂,让人心绪不宁,谢拂本想睡一会儿,却没心情,他在灶台上煨着饭,想着等姬书意回来便能吃。

    可他等啊等,却始终没等到姬书意回来。

    又过了好半天,谢拂不打算再等下去,他拿出家里剩下的唯一那把雨伞出门。

    雨变小了点,雷声却未停,谢拂刚走进雨中,便觉得后悔,因为站在雨中才会发现,这样的风雨下,这把雨伞的作用有限,即便撑着伞,用不了多久,浑身也会被打湿。

    姬书意不让他出门,多半也是因为如此。

    谢拂微微皱眉,刚走出巷子口,脚步便微微一顿。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一瘸一拐缓慢走来的人身上,对方并未撑伞,左手抱着右手,也不知是何原因,脚下也不稳,姬书意被淋得看不清前路,却仍是在谢拂出现时下意识停下脚步。

    谢拂看着他的视线微凝,双唇微抿,几步上前,将伞撑在姬书意头顶。

    姬书意看了看他,“我用不着。”

    已经被淋湿了,根本用不着伞。

    谢拂却依然固执地为他撑伞,自己淋湿也不在意。

    姬书意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要回去。

    谢拂却一把拉住他。

    “干什么?”姬书意被他抓住的手臂微颤,虽然很快克制住,但刚开始下意识的动作却未逃过谢拂的注意。

    “去医馆。”谢拂斩钉截铁道。

    姬书意看着他,对上那双坚定的视线,便心知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犹豫了片刻,他才道:“没钱。”

    他的钱都被抢走了。

    谢拂将伞递给他,转身跑回家里取了钱来。

    只是这样一来一回,他的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

    一刻钟后,两人出现在医馆中。

    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关门,还好医馆开着,否则谢拂还要敲门喊许久。

    大夫看了看姬书意的伤,“手臂小腿都有骨头受伤,得先正骨,再上药,其他只是皮外伤。”

    听到这话时,谢拂的眼眸深沉一瞬。

    他看了看姬书意,对方却避开他的视线,显然不愿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

    但是即便不说,谢拂也差不多能猜到。

    没钱,受伤,伞也没了,多半是遇到了抢劫。

    包扎了伤,又开了药,两人便一同回去。

    换了衣服,谢拂扶着姬书意上床休息。自己则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也不知他去做什么,总之到了傍晚姬书意醒来,才见他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姬书意喜欢吃的那家店的卤肉,还有一根大骨,看样子应当是要炖汤。

    姬书意这伤一养就是一个月,直到一个月后,他才去梅家班。

    刚到了梅家班,便受到了梅班主的热情欢迎,差点没热泪盈眶,“姬先生,我差点以为你要弃我们而去……”

    姬书意:“……”

    他不过是一个月没去梅家班,至于这么夸张吗?

    姬书意不知道,一个月没出现,梅班主差点以为他走了,以后不打算再给梅家班戏本子。

    现在知道是养伤,是误会,梅班主喜极而泣,万分感谢姬书意!

    许久没见,梅班主也乐得跟姬书意讲八卦?

    “对门许家班的班主不知道怎么了,前段时间被人套麻袋打了,还找不到人,别说罪魁祸首,连打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说话都盖不住梅班主幸灾乐祸的模样。

    姬书意只随口应了一句,根本没将它放在心上。

    他也说了自己受伤的原因,算是解释,却没注意到梅班主表情微微凝固。

    前脚姬书意被抢,后脚许家班班主被打,这……是巧合?

    见姬书意一脸没放在心上的模样,梅班主想了想,也没提醒。

    他转而笑眯眯说起了其他,“姬先生,您写的新戏又火了,有位少爷是个戏痴,一直想见见您,今儿他正巧也来了,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姬书意微微挑眉。

    梅班主脸上不见为难,想来对方应当真是戏痴,至少不是麻烦人,听起来应该还有点地位。

    “自然。”

    梅班主欢喜出去,没一会儿,便领着一个年轻人进来。

    “姬先生,这是薛家三少爷。”

    薛三少爷见到姬书意便是双眼微亮,礼貌执手:“在下薛望,久仰先生大名!”

    薛望?

    姬书意表情一顿,“敢问阁下是哪个字?”

    “望子成龙的望。”

    【他出身官宦世家,父母皆望子成龙,他却偏偏活成了世人眼中的纨绔,认为人生在世不如及时行乐。

    薛吟曾与长辈一样,对三叔恨铁不成钢,可后来方知他是薛家最洒脱看得开之人。

    乱世烽火中,纨绔或者人才,又有何不同,不过都是烽烟中的一粒沙尘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9章 粉墨4

    “百闻不如一见, 今日见先生,方知那等好戏本就该由先生所写。”

    薛三少爷将姬书意一顿猛夸,也不知是不是最近都没见到人, 那一直压制着的情绪在这时一起爆发, 让他热情地停不下来。

    相反,被他夸奖的人十分淡定,态度也不带半分激动。

    只是不知为何, 反应似乎慢上半拍, 也比平时更爱沉默,只听薛三少爷说, 却很少回应, 即便回应, 也仅仅是寥寥数语。

    “……不敢当。”

    “先生谦虚了, 我看戏多年,如今看了先生的戏, 方觉从前那么多年的戏皆少了一股味道。”

    令人欲罢不能的味道。

    姬书意唇角微抿, 并未多言, 他的精神一部分放在眼前这位薛三少爷身上, 另一部分则早就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由于走神,连面前滚烫的茶水都给忘了, 手刚触摸上杯子,便被烫得赶紧缩回去。

    “先生小心!”薛三少爷提醒。

    姬书意回神。

    好歹是在大户人家长大,薛三少爷当然能看出姬书意的走神, 可他并不在乎, 只要姬书意就是写出那两出戏的作者, 他对于其他都不怎么感兴趣。

    反而是姬书意, 回神后,他的注意力似乎终于回到了眼前,竟主动向薛三少爷攀谈起来。

    “今日出来得太匆忙,有些不放心家中人,故而频频想念,是我失礼了。”

    薛三少爷闻言笑道:“先生客气,此乃人之常情,我虽无妻无子,可近日新得一侄女,也高兴得紧,每次回去总要带些礼物,虽她暂时用不上,见了便也高兴。”

    姬书意表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僵,想了想便道:“小姑娘历经千辛方才降临,是该多疼宠些,我既听了,亦想送个平安锁,不知她可取了姓名?”

    “她尚且年幼,未曾取大名,我兄嫂也只弯弯的叫着,不过不劳烦先生破费,出生时便收了不少平安锁,如今也戴不过来,我上回见到个样式好看的,买回去后还得了训斥。”他语气里还有些委屈,说话也透着些许无奈。

    姬书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倒也不是真想送什么平安锁。

    他神色复杂,笑容僵硬,“竟是如此吗……”

    弯弯……

    薛家……

    戏痴三少爷……

    此时就算是滚烫的茶水,也暖不了姬书意浑身的血液,他像是骤然从春暖花开时,变得身处在冰天雪地里,浑身的血液在严寒下骤然凝固,人还活着,却像是行尸走肉。

    姬书意从前认为那些穿书文写主角刚穿越就发现是穿书的剧情让人发笑,如今却不知道究竟是人家刚穿越就发现可笑,还是如他这般,把这里当普通民国生活了快三个月才发现是穿书更可笑。

    而且这还是他自己写的书。

    可仔细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没问题,毕竟他写的是十几年后的薛家小姐,跟留学海归的爱情故事,而不是十几年前,女主刚出生,男主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世界。

    情有可原……

    个屁!

    姬书意头一次有种想要骂人的冲动,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其他方式抒发心中的各种情绪。

    穿越就算了,结果是穿书,穿书就算了,结果穿都不知道穿对,给穿到正文的十几年前,他根本没写过的时候,连发现穿书都是在这种机缘巧合下,丝毫不知道十几年前情况的他,知道穿书也是鸡肋。

    见不到男女主,见到也没用,不知道剧情,没有金手指,也没有大腿可以抱,该死还是会死,该没钱还是没钱,甚至连抢劫都躲不了。

    他这样的穿书,跟穿到一个普通世界有什么区别?

    不,甚至比不上普通世界,若是普通世界,他也不会心生不该有的念想,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人物,曾经被他书写的角色念念不忘。

    姬书意无法忽略,自他发现自己穿书后,便无法压抑住的,想要见一见那些人的想法。

    没有任何一个作者不想亲眼看一看自己笔下角色,而如今,他的眼前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所以他要在这个世界生活十几年吗?

    想想,虽然苦,却也不是不可以。

    原本姬书意对活下去并没有太大的想法,现在却有了。

    他想……见一见那想象中的风华绝代。

    *

    谢拂发现姬书意比之前勤奋许多,虽然手伤还没好全,他不让姬书意写字,写戏本子,但是姬书意却停不下来,自己写不了,便让他帮自己写。

    也导致谢拂最近都在用他装出来的不熟练的字迹来写字。

    这是个辛苦活,尤其是他还得记住自己哪些字学了,哪些没学,还要时不时错上一两个字,才将这场戏演下去。

    既辛苦自己,还辛苦姬书意的校对。

    “你跟薛三少爷关系很好?”

    “什么?”

    “不然你为什么要为了他这么勤奋写戏?”

    姬书意:“……”

    他看着眼前问得认真,眼神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对薛三少爷的羡慕嫉妒和不满的少年,不由笑出声来。

    “胡思乱想什么。”

    “记住了,我做什么都只是因为我愿意,而不是为了别人,若真是为了谁,那也一定是因为我愿意。”

    谢拂沉默片刻,方才问:“收留我也是你愿意?”

    姬书意看着他,沉默片刻,“对。”

    谢拂:“为什么?”

    他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被人帮助后,迷茫的小羊羔,想要找一个自己存在的合理理由,让自己心安。

    可姬书意又哪里找得到理由,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此时面对谢拂的追问,也只是想了想道:“不为什么,非要知道的话……就是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这么想了。”

    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将他留下来,私藏在自己身边,以任何名义、任何方式。

    *

    “小九,你终于来了!”乞丐老大见到谢拂,赶紧上前迎接。

    黑暗的夜色中,谢拂出现在乞丐堆里,一点也不显眼。

    “你家最近似乎有人在盯着,让我白天想给你送消息都没敢出现。”乞丐抱怨道。

    他当然不是抱怨谢拂,而是抱怨那些守在谢拂家门外的人,让他们根本没办法上前。

    谢拂闻言也只是微微挑眉,并未对自己家被人盯上有什么想法,反而先问起了其他。

    “最近许家班有什么动作?”

    “没什么动作,自上次咱们把那班主揍了一顿后,许家班一直低调行事,躲在家里不出来,可能是在养伤。”

    他们揍人,可是打得比姬书意受伤还重,只是表面看不出来。

    姬书意都是外伤,手臂和腿养好了,身体也会恢复如初,没什么影响。

    可那许家班的班主,他们都是暗暗下黑手,揍得对方比较阴,伤都在看不到的地方,而且都是内伤,外表看不出什么,也没断手断脚断骨头,但谁挨揍谁知道,那很疼,不仅仅疼,内脏也受伤,甚至有出血,不好好养着,短期之内别想下床。

    许家班的人都瞒着,看样子应当是担心事情闹大,会有人趁机对许家班下手。

    到底是从外地迁来的,根基不深,加之从前没少耍手段对付同行,没出事还好,一出事,必定有人蠢蠢欲动。

    “小九,我让兄弟们打听一下是谁在盯着你家。”乞丐老大说。

    谢拂拒绝道:“不用,你们顾好自己,最好短时间内不要出现在许家班面前,免得他们怀疑。”

    不用猜他也知道,盯着他们的多半就是许家班的人,上回他们揍了姬书意,没把人打死,当然要看看后续,会确保对方没有怀疑许家班,才会渐渐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

    若是弄出动静,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

    交代好安排,谢拂又趁着夜色回去。

    第二天,姬书意忽然问道:“昨晚大半夜你去哪儿了?”

    谢拂添柴的手一顿,“没去哪儿,睡不着,出去转转。”

    姬书意将米下锅,“以后晚上还是尽量少出去,不安全。”他没追根究底。

    “嗯。”

    “新的本子很快盐与水就写好了,到时候我拿去薛家班,你就不用跟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还惦记着上次出门被抢,这次他也不打算让谢拂跟着。

    谢拂假装不明白,“为什么?”

    “你出去,谁在家给我熬药?”姬书意理直气壮,且这理由也十分正当。

    谢拂抿唇,“我可以让隔壁大娘帮忙。”

    姬书意看他一眼,“你将我的药交给别人?果然,时间久了,再好的人也不珍惜了。”

    谢拂:“……”

    “分明是你想摆脱我,否则做什么这么辛苦,受伤还要写戏本子?”

    姬书意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认真看了谢拂几眼,见对方依旧是这副平静淡定的模样,似乎即便姬书意不要他,他也不会苦苦哀求留下来。

    略微皱眉,“乱想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写戏本子,只是想多赚钱而已。”

    是,虽然也有创作欲,但更多还是想尽可能赚钱。

    谢拂抿唇,“我可以少吃一点,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赚钱。”

    姬书意闻言,不由一笑,“你想长成小矮子吗?”

    他用还好的那只手揉了揉谢拂的头,“别说这种傻话,一个你,我还是养得起的。”

    谢拂见他眉眼舒展,心道傻话也还是有用的,听起来能让人开心。

    *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姬书意的伤也好得格外快,又过了一个月,他身上的伤便好得七七八八,拆了夹板,行动如常。

    再次感受到正常行动的感觉,姬书意还有点感动,心里甚至想着下次要写个受伤行动不便的角色,想来应该会很有感觉。

    走出医馆,姬书意还没走多远,便有一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出现,迅速围了上来。

    “你们干什么?”他警惕问,心里掂量着自己用刚好的腿从这群人的围攻下逃走是什么几率。

    最后发现几近于零。

    心里忽然庆幸,没带着谢拂一起出门。

    谢拂本是想来的,但被他强行留在家中,当时只想着外面不安全,万一遇到什么事,免得他跟着一起出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姬先生,我家老爷要见你。”

    老爷?

    “这就是你们请人的方式?”姬书意面色微沉。

    “老爷说了,先生愿意去,那就是礼,先生不愿意,那就是兵。”为首之人倨傲道。

    姬书意面色难看,但在这明晃晃的威胁下,也只能跟着他们离开。

    当到达地点时,他心道一声果然。

    见他见到自己,面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显然是早就料到,许班主笑了笑,“姬先生请坐,您是贵客,可不好请。”

    姬书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若是许班主对谁都是这样请,想必谁都不好请。”

    许班主倒了杯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仰慕先生才华,想聘请先生做许家班的专用戏本先生,先生意下如何?”

    “不如何。”姬书意淡淡道。

    他对许家班的手段看不上眼,也不想委屈自己为这种人工作。

    “先生可要想好了,我对先生倾慕已久,除非先生离开,否则轻易不会打消主意,先生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家里人着想才是。”

    姬书意皱眉。

    这是明晃晃的明示,告诉他要么为他做事,要么离开北京,否则他不会罢休,甚至极有可能对付他家里人。

    姬书意本来孑然一身,可如今却有另一个人。

    “……我考虑考虑。”

    *

    当晚,已经提前收到消息的谢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回来了?先喝药。”

    姬书意捏着鼻子喝完药,“明天开始不用熬药了,我已经好了。”

    谢拂不答应,“我听大夫说,外表的伤好了,实际上还没好全,一定要多喝几天。”

    姬书意说不过他,便作罢。

    谢拂不知道许家班班主说了什么,但他在等,等对方开口。

    “小九,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生活?”

    “哪里?”

    “上海。”

    “为什么要去?”谢拂眸色微沉,心中已经猜到在许家班发生了什么。

    “不想见见外面的世界?比这里还繁华热闹。”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外面再好,也不想背井离乡。”谢拂说着正常人大多数的想法,并认为这个说法没问题。

    姬书意也这么认为,只是他不想走,却有别人想要他走。

    想了想,他找了个时间,将这事告诉了梅班主。

    梅班主闻言怒不可遏,显然许家班不是第一次这么搞。

    过去被这么对待的先生,要么被利益诱惑去了许家班,要么受到威胁离开,现如今他虽然才收了姬书意三本戏本,却已经从本本爆火中决定,这就是他梅家班的救命恩人,也是重新爬起来的方法,决不能放手。

    在他的安排下,姬书意和谢拂换了更隐秘的住处。

    谢拂心知这只是暂时的安宁,新住处不可能瞒一辈子,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关键还在许家班上。

    他找人偷偷散布许家班班主重病在床,消息一传开,许家班便开始了暗流汹涌的内讧,谁都想在许家班班主不在后力压其他人,成为新的班主。

    许班主见到自己精心培养的弟子都是这种德性,气得伤上加伤,再次病倒。

    他之前的内伤还没好全,完全是强撑在其他人面前装出一副没什么事的模样,现在被弟子们一气,受伤生病的事更加落实,不等多久,他受伤的事迅速传开,不仅是许家班内部,甚至外面不少同行,都想在许家班内讧中插上一脚。

    许家班自顾不暇,自然没机会再找姬书意的麻烦。

    谢拂看着眼前的情况,心中还算满意。

    见到姬书意听到消息后,暗暗松了口气的模样,他给那些乞丐兄弟们钱都给得颇为大方。

    至于钱是从哪儿来……既然许家班派人抢了姬书意,那他也同样抢了许班主,并且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

    “废物……”

    许班主躺在床上,对着自己的弟子扔出一个杯子,杯子砸在弟子头上,应声而碎,不多时,那弟子头上便肿起了一个大包。

    “师父,您还是好好养伤吧。”这弟子对许班主还有感情,希望对方能把身体养好。

    然而许家班这些年的行事风格让他们招收并培养的弟子都是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之人,像这少年一般的才是凤毛麟角。

    那些人心中各有算计,许班主一时压不下,不小心就被他们骑到头上。

    他的病重并非是因为之前受伤,还因为后来有人动手脚。

    下药不至于,但是让药不对症,或者没有效果,这还是很容易的。

    许班主喝了这么久的药都没好,心中愤怒又恐慌,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好了。

    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找人寻找姬书意的下落。

    不过就是个写戏本子的先生而已,有自己的身体重要吗?

    那弟子不解。

    “蠢货……”许班主怒道,“咳咳……”

    “为什么我刚威胁了他,梅家班便对我们出手,为什么外面立马有我重伤的传闻?!”

    许班主从来不信巧合,甚至上次他刚派人打了姬书意,自己就被打个半死,他也怀疑是对方做的。

    就算不是,也一定有关系。

    在一些固执己见,又不爱在自己身上找问题的想法中,没有关系也有!

    许班主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就算他暂时麻烦缠身,就算他在内讧中栽了跟头,也要让姬书意付出代价!

    姬书意不可能一直不上街,一直不出现,在春天快过去的时候,他带着谢拂去郊外玩了一天,傍晚回家时,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谢拂拉住他的手,“有人,我们快走。”

    姬书意放轻脚步,两人一边走,一边看身后他人的影子。

    见他们跟得紧,姬书意皱眉,转了个方向,“走这边!”

    他拉着谢拂转向去梅家班的方向。

    虽然是大路,可天色已晚,许多店已经关门,路上行人也不多。

    姬书意有些后悔这么晚才回去,他不敢松开谢拂的手,担心谢拂非但没跑掉,反而被抓住。

    毕竟自己身边还有个少年的事,许家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谢拂往身后看了一眼,对姬书意道:“跑不掉,不如不跑了。”

    “什么?”姬书意没反应过来,不跑难道束手就擒吗?

    “他们不是普通人。”谢拂眼力很好,“可以杀。”

    姬书意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谢拂的目光似乎有些陌生。

    不,是眼前的少年于他而言有些陌生。

    “他们杀过人。”谢拂解释道。

    他们杀过人,那我们就也要杀他们吗?

    如果是现代,姬书意可以坚决反对谢拂的做法,可在这个时代,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可以。”半晌,他坚定道。

    他抱起谢拂就跑,速度比之前还快。

    “你打不过。”

    谢拂皱眉,“我可以。”

    姬书意选择性忽略了这句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他们会追上来。”谢拂正对着那些人的方向,“会杀了我们,你也不怕吗?”

    姬书意从来不怕死,可听着谢拂嘴里的我们,他再次沉默。

    他不怕死,却一点也不希望谢拂死。

    “……你还是个孩子。”

    “我只是想活,也想你活。”既然注定了结局,那他只希望结局能拖得久一点,无论是他的,还是姬书意的。

    为此,他可以做一个和姬书意心目中不一样的人。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

    寂静的巷子里,一道枪声骤然响起。

    姬书意动作利落地带着谢拂避开。

    “你看,想躲避,他们却不想给你机会。”谢拂趁机说。

    “闭嘴!”姬书意轻斥,心跳迅疾,似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黑暗影响人的视野,刚刚那一枪便是不躲,也打不中他们。

    他将谢拂放下,“就算真要面对,也不该是你。”

    “你还小,唯一该做的,是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着。

    他将谢拂留在原地,自己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0章 粉墨5

    灯火通明的院子里, 姬书意被人踹倒在地上,被绳子束缚着的情况让他想挣扎着起来都不能,心知自己越反抗, 别人便越高兴的心理, 姬书意没有过多挣扎。

    何况,中了一枪,正在流血的腿也让他无力挣扎。

    姬书意唇色发白, 额头冒汗, 身体因为疼痛而不自觉轻微颤抖,夜色下, 黑色的长裤看不清什么伤口, 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却仿佛萦绕在鼻尖, 久久不肯散去。

    可他即使不挣扎, 那只能坐在椅子上,被人推着出来的许班主也根本不能亲自做什么。

    “又见面了, 姬先生。”许班主还能露出个笑脸, 仿佛之前要人活捉姬书意的不是他一般。

    他看不清姬书意的模样, 却也闻到那股血腥味, 又在自己找来的人那里听说了经过, 知道姬书意受伤,心情畅快。

    姬书意咬了下唇瓣, 忍住疼痛,轻笑一声道:“距离上次见过许班主不久……却不知道许班主已经病得这般重。”

    许班主脸色更差。

    许家班能在北京安定下来,背后当然有人支持, 平时他也能借对方的力, 但近两年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 许班主怀疑戏班里已经有人投靠, 有了更年轻的,可以代替的人,他的作用就没那么大了。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借助于对方,谁知道在发现他没用后,率先被代替的,会不会是他自己。

    正因此,他手里能用的人不多,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他也不想用在姬书意身上,但是莫名的,他就是觉得要弄死这人,心中的愤怒与恨意来得他自己都莫名其妙。

    但,管他呢,既然讨厌这个人,那就让他消失就好了。

    “不劳姬先生担心,先生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许班主不想轻易放过姬书意,不过一个戏本先生而已,即便真的出了事,那又怎样?

    没人会为他跟许家班对上,没人会为他讨回公道,一个再也不能给梅家班提供利益的人,梅家班就算想要报复许家班,那也要掂量掂量这划不划算。

    梅家班好不容易眼看着有起来的可能,如果为了给一个死人而葬送现在的大好风光,那他笑都能笑醒。

    “把他关进柴房,好好招待,要是明早就死了,你们用自己来赔上。”

    “是!班主!”

    *

    “玉姐姐,我的人收到消息,师父要把戏班传给朱师兄!”一个小姑娘急匆匆跑来,偷偷在一个模样看上去二十多岁,既有年轻的靓丽,也有成熟的风韵,正是女人正好的年纪。

    闻言,女人双眼微眯,“消息可靠?”

    “应当可靠!”小姑娘低声说,“最近师父总让朱师兄办事,今晚听说还把朱师兄叫去说话,还赏了东西。”

    “呵!铁公鸡还拔毛了?”女人眼中闪过不屑,小姑娘却知道,她已经把话听了进去。

    “玉姐姐,怎么办?师父要是当真把戏班给朱师兄,咱们又该如何是好?”小姑娘面上的忧虑如有实质。

    女人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放心,他不会。”

    “为什么?我瞧着师父他最近谁都不亲近,只亲近朱师兄,难道不是因为对他青睐有加?”

    那是因为他蠢。

    女人心中冷笑。

    她起身开门走出去,玲珑修长的身材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早点睡,睡一觉,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当晚,许班主心中大安,躺在床上安眠,半夜醒来,惊觉自己半边身子发麻,使不上力。

    “来人!来人!”

    有人推门进来,听到许班主在喊人请大夫。

    然而却始终未有人应。

    “你聋了吗?”许班主怒斥。

    “师父,大夫已经来过,说您年纪大了,不小心中风,给您开了药,我刚刚才把药熬好。”

    她端着药碗走来,药味萦绕在许班主鼻尖,却令他不安。

    “是……是你?!”

    “是我。”女人喂他喝药,“师父,我四岁到戏班,从十二岁起就伺候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走后,把戏班留给我,不过分吧?”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戏班的归属决定,药被喂进许班主嘴里,他已经明白了,让他被放弃的人就是她,甚至他的病重也极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小朱太蠢了,被您教得指哪儿打哪儿,现在就算得到什么,以后也会丢掉。”

    “还是我好,您说呢?”

    许班主想说话,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他之前吩咐人,明早要看到姬书意还活着,可这还没到明早,他便已经发不出下一个指令。

    *

    姬书意躺在地上,疼痛令他头晕却睡不着,脑子里不由自主想到谢拂。

    想对方在做什么,周围安全吗,想他以后会不会遭到报复,又或者走上报复之路。

    许多念头在姬书意脑海中浮现,却独独没有怎么逃出去。

    以他受伤的状况,想要逃出这几乎谁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地方,几乎是痴人说梦。

    即便面临如今的境地,姬书意也并未畏惧死亡。

    只是有些遗憾,不能活到十几年后,不能见到那些人,见到他一面。

    正这么想着,便听见柴房门被人打开,他心生警觉,神经紧绷,却在看到来人是全都化为了浓浓的意外和茫然。

    片刻怔愣后,他警惕看了眼四周,听了听外面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了一丝严厉。

    谢拂视线在他腿上的伤口,还有面上能看见的挨过打的地方看了看,昏暗无光的环境下,他的眸色沉了又沉。

    解开绳子,他扶起姬书意,“许家正忙,有人放我进来,我们走。”

    “许家……”

    “许班主出事了,他们现在没功夫搭理我们。”

    谢拂扶着他出去,见外面果然没人,只有后门有人守门,已经被人打晕在地上。

    姬书意看了看,这是谢拂做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之前说要杀了那些人的话,或许也不是说说而已。

    “许家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生出一种这是不是也与谢拂有关的想法来,可是怎么可能,这孩子就算再有能耐,又怎么能操控许家的人?

    “和我们无关。”谢拂不想说,他知道,就算把许班主的事告诉姬书意,对方也并不会畅快高兴,“你只要知道,以后他不能再兴风作浪,许家也会易主,不会再有人找我们麻烦就好。”

    谢拂前段时间便开始着手这事,打蛇要打三寸,既然有人视他们为眼中钉,为了自己心安,当然只能解决对方。

    只是略慢了半拍,而这慢的半拍,便让姬书意受伤至此,他心情很差,面上的平静都是因为在姬书意面上,才伪装出来的。

    堂而皇之地离开许家班,谢拂便带着姬书意去医馆。

    半夜敲响医馆的门,对方显然并不高兴,然而这种不高兴在看见姬书意腿上的枪伤时便当即顿住,收敛不少。

    再仔细一看两人,发现还是熟人,心中一松,态度也自然和煦了不少。

    “怎么是你们?又受伤了?还有枪伤?”

    姬书意不想徒增麻烦,随口说了一句,“路上遇到了疯子,不小心伤的。”

    世道正乱,外面时不时出些意外也是正常,大夫没再问,一边为他清理伤口,清理完又把脉,谢拂便安静地在他身边帮忙打下手。

    大夫要纱布,他就递纱布,大夫要钳子,他就递钳子,大夫额头冒汗,他就帮忙擦汗。

    等到子弹被取出来,伤口也包扎好,大夫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谢拂一般。

    “你这孩子,做事还挺认真干脆。”他笑着夸了一句。

    姬书意取下嘴里的毛巾,谢拂拿着干净的毛巾给他擦汗。

    姬书意认真看了看他,忍着疼痛笑道:“那您看,他在您这儿做个学徒如何?大夫可看得上?”

    谢拂给他擦汗的手一顿。

    姬书意没再看他,认真看着大夫。

    大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拂,笑道:“只怕是他看不上。”

    谢拂明显就对学医没兴趣。

    “哪里有他看不上的份儿,多学点本事傍身,才是立足之本。”姬书意还没放弃刚刚生出的想法。

    希望谢拂留在医馆当学徒。

    谢拂为他身上的伤痕涂药膏,下手略重,姬书意没忍住“嘶”了一声。

    “疼还不知道少说话,省点力气。”

    姬书意:“……”

    自己刚刚死里逃生,就是这种待遇吗?

    看谢拂认真给他揉伤口,涂药膏的模样,姬书意又不由失笑。

    后知后觉涌上后怕的情绪。

    如果今天他就这么死了,会给他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对他的未来造成怎样的影响?

    姬书意没敢深想。

    他抬手捏了捏谢拂比起刚认识时长了不少肉的脸,笑道:“嗯,不错,摸起来果然舒服许多。”

    谢拂:“……”

    他抬眼看了眼姬书意,令后者觉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写满了无语和无奈。

    将药膏涂抹完,姬书意的腿也被包扎好,大夫给了根拐杖,他杵着拐杖往外走。

    “下次不要再这么冒险。”

    “没有把握才叫冒险,我没有。”

    “……那我换个说法,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做的不危险吗?”谢拂两句话便让姬书意缴械投降,无言以对,“跟失去你比起来,什么都不算危险。”

    *

    接下来的日子,姬书意都在家里养伤,得知他受伤后,梅班主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就连薛三少爷,也来看过姬书意几回。

    每每有人来时,姬书意都有意将谢拂推到人前,让对方发展人脉。

    然而每每谢拂都只是默默低头做事。

    知道谢拂并不简单,也并不排斥交际的姬书意从生气到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谢拂不接受这些。

    谢拂的理由却很简单,“你在托孤吗?”

    姬书意顿住。

    “因为你觉得自己要走了,所以要托孤吗?”

    谢拂直白道:“我不喜欢。”

    仅此而已。

    陪姬书意养伤期间,谢拂也没忘记关注许家的事。

    自那日后,许班主便再也未出现在人前,若非有人去看过他,说不定就被别人认为许班主早就没了。

    许家班最近一直闭门不演出,内里斗得厉害,连外人都知道,梅家班的人都在看好戏。

    而这场内斗并没有持续太久,等到其他人斗得差不多了,许家班的大师姐才出手干脆利落将其他师弟师妹们打压下去,损耗严重的他们当然不是大师姐的对手,很快,许家班又恢复了平静,不,应该说比以往许班主主持时更平静。

    只是那些事,都与谢拂无关,关注过后便也过了,他的注意力开始全都放在姬书意身上。

    姬书意的伤口没好。

    不仅没好,似乎还有一直溃烂的趋势。

    伤口溃烂,在这个世界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大夫看过许多次,每次都将腐肉砸掉,认真上最好的药,却仍然没办法,就好像……就好像这些药没有效果一般!

    大夫百思不得其解,姬书意同样不解,只不过他比大夫更淡定一点,即便伤口一直不好,面上也依旧淡定如常,似乎并不担心伤口一直溃烂下去,直到他整个人的免疫系统崩溃,迎接死亡。

    “大夫,麻烦不要对外说我的事,尤其是跟我来的人。”

    “好。”

    然而大夫答应也没用,谢拂整天照顾姬书意,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姬书意的情况。

    看着姬书意的伤口,谢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姬书意将裤腿放下,把伤口遮住,“害怕了?”

    谢拂抿唇,“没有。”

    “不用瞒我。”

    谢拂抬头认真看着他,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真没有。”

    姬书意仔细分辨,确实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事实如此,谢拂没有害怕,也没有难过,只是有种心中巨石落下的尘埃落定。

    早知有这么一天,如今真的到来,知道它到来的方式,他反而安心许多。

    谢拂知道,姬书意不可能一直留在这儿,这个世界没有他的位置,他能留下来,是因为恰好占据了本来在《民国遗事》中一笔带过,甚至并未正面出现的“恩人”角色。

    这个角色是原主前期的恩人,虽然没明写,可逻辑中他理应存在,而姬书意恰好取代了这个逻辑上存在,实际上什么描写都没有的角色。

    他只能存在到“恩人”理应离开原主的时候。

    而现在,时间到了。

    事实上,在姬书意和梅家班搭上关系时,他便应该完成任务,功成身退。

    即便是作者,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姬书意也无法违抗命运的安排,只能被动接受。

    但这个世界也不会真的伤害姬书意,所谓的伤,应该不会对真正的他造成伤害,等他回到现代,依旧是好好的。

    虽然面上不显,但对于姬书意受伤这事,谢拂始终耿耿于怀,每每看到姬书意伤口,为他上药时,只有不断去想这一点,他才能压下心中生出的戾气。

    如今发现这竟是姬书意离开的契机,谢拂竟不知是该有何想法。

    事实上,在发现自己腿伤的情况后,姬书意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世界有什么问题。

    自己写过的内容,还不算久,他也记得清楚,只是一时没联想到什么,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论他会不会死,无论他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在他离开之前,他都要将谢拂安顿好。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早就发现谢拂并非是什么心地善良温柔可爱的孩子,或许是多年的乞丐生活,让他见惯了世间冷暖,对世界的善意有限,更多的是无所谓和冷漠。

    他不知道这样的谢拂会在他走后变成什么样,但他想要尽可能让他好好的,在这样一个世界,他相信谢拂拥有努力生存下去的能力,但缺乏一点对世界的包容和接纳。

    就算做不到,即便是伪装,也要尽可能让自己正常一点。

    对此,谢拂不是很赞同,“你觉得我不正常?”

    “不。”姬书意看着他,“我只是觉得,你或许可以更普通一点,不要太特别,太不合群的人,不会受欢迎。”

    就像他,从小到大都不太合群,在别的小孩儿喜欢凑在一堆玩游戏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看书或者做作业,长大后,在别人都在享受活泼愉快的学习生涯时,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未来准备奋斗的路。

    不,不应该说奋斗,他只是喜欢而已。

    喜欢创造一个个世界,喜欢写出纯粹属于自己的故事,喜欢想象那些故事里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

    只要这么想着,他便觉得高兴愉快且满足。

    曾经的同学进入职场,为生活为事业为家庭奋斗,谈谈恋爱相个亲,建立婚姻,生个孩子,成为这个世上无数人中的一员,成为人类轮回中的一环。

    平凡且普通。

    只是这样的平凡和普通也没什么不好,它们也代表着安定和幸福。

    那是姬书意所没有的。

    他的世界很单调,又很丰富。

    他父母已经不在,亲戚关系疏远,朋友几乎没有,也从未有过组建家庭的想法。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明明从未后悔过,可当面对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时,却依旧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不一样,希望他能平安幸福。

    姬书意能喜欢谢拂,除了他确实喜欢这个角色外,当然还因为对方与自己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就好像……他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投影。

    此时姬书意明明不知道谢拂的身份,却依旧发现对方与自己的相似,并真诚希望对方不要做另一个自己。

    太过特立独行,会被整个世界孤立。

    谢拂或许不怕,但姬书意不舍得。

    “为了别人的意见和看法而委屈自己,这才是愚蠢的事,既然不过是几十年,任性一点,让自己高兴一点,又能如何?”谢拂不接受他的建议。

    连固执都如出一辙。

    姬书意心中苦笑。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太短,还是太短,他既见不到想见的人,也看不到谢拂长大,更做不到一直陪着他,跟他一起做一对被世界孤立的人。

    种种遗憾都来不及圆满,姬书意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给谢拂找个靠山,给年幼的他些许庇护。

    在心里想遍了这个世界他写过的人,和他认识的人,其中思来想去,竟然只有梅班主最合适。

    姬书意心中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却没能抓住,等他见到梅班主,并说明来意时,梅班主愧疚自责地看着他,差点没落下泪来。

    “都是我害了你……”

    如果不是因为梅家班,姬书意根本不会跟许家班有矛盾,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姬书意并未将此事算在梅家班头上,但他需要这份愧疚。

    而愧疚之下,对于姬书意希望他能照顾谢拂几年的请求,梅班主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你放心,只要我在,就会给他一口饭吃。”

    得了许诺,姬书意放下心来。

    而这一放心,让他再无多少牵挂,导致病情加重,没过几天,便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连清醒都难。

    谢拂始终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处处周到,姬书意每每醒来,都能看到他守在床边。

    一日,姬书意比平时有精神许多,意识也很清明。

    谢拂难得出门给他买了豌豆黄,姬书意一一吃了个干净。

    姬书意知道自己或许就要走了,或者死了。

    他不愿谢拂过于难过,便没忍住透露出一点。

    “你知道吗,世界之外,或许还有世界,就如同我们和我写的戏本子。”

    他看着谢拂,笑了一下,“你别难过,或许我……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就如同他来到这里一样。

    谢拂握住他的手,在双眼模糊,意识也渐渐模糊的姬书意耳边低声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大名,希望能说给你听。”

    “我叫谢拂。”

    刹那间,仿佛有无数画面和文字在姬书意脑海中闪过,原本渐停的心跳骤然剧烈跳动了一瞬,只是这一瞬后,便又是更平缓更模糊的动静。

    姬书意想努力看清眼前人,想再看一看,却失败了。

    最后的最后,他的大脑无比清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彻底衰败下去。

    谢拂的熟悉,许班主浓烈到意外的杀意,还有奇怪的伤,似乎都有了解释。

    不是他没有机会,而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

    是它在排斥他,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不允许他继续留下来。

    姬书意竭尽全力,也只是微微动了动唇,“原来……”

    原来如此……

    原来是你……

    他心心念念的,其实早就在他身边。

    只可惜……

    才相知,便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1章 粉墨6

    洁白的房间里充满了消毒水味, 迷迷糊糊间,姬书意似乎听到了一道女声渐行渐远。

    “医生,28床的病人醒了!”

    十多分钟后, 意识清醒的姬书意躺在床上, 在医生的检查下,回答医生的各种问题。

    在确认一切正常后,姬书意终于有机会问医生发生了什么。

    “医生, 谁送我来医院的?”

    医生看了一下他的信息说:“是一个叫夏宁的人送你来的医院, 这里有他的电话,我们已经让人联系了他, 他说很快就会来。”

    “好。”

    姬书意目送医生离开, 转头看向床头, 那里有他的手机, 他按了按,毫不意外地关机了。

    拜托护士借来充电器, 插上充上电后, 手机终于开机。

    看了眼时间, 距离他昏迷才三四天。

    在那个幻想般的世界, 他生活了三四个月, 而在现实中,仅仅过了三四天。

    直到现在, 姬书意都不清楚,昏迷时,梦里的那几个月到底是真的, 还是他幻想出来的一切。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 却也没有任何证明能够否定它。

    姬书意闭了闭眼, 脑海中回想起谢拂的样貌, 回想起对方最后模糊到根本看不清的身影,一股强烈的冲动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想回去。

    他想回到那个陌生的、糟糕的、并不美好的世界。

    那些因为仓促离开,没能宣泄的情绪一股脑充斥在他心里,心跳似乎也因此加快。

    谢拂……

    谢拂……

    这其实并不是他常写的称呼,在那本书里,谢拂这个并没有出场几次的角色,别人对他的称呼一直都只是尊称敬称,只有两个情节,明确写了他的名字。

    就连读者都只熟悉他的敬称,不熟悉,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

    但姬书意知道。

    若是这个世上一定要有人将它记得最清楚,那一定是姬书意。

    “谢拂……”空旷安静的病房里,只有姬书意虚弱的声音响起,空远幽深,似要随着尾音,遥遥传递到那个虚幻的世界,传到那人耳中。

    “谢拂……”

    姬书意望着窗外,却也不知在看什么。

    他想回去,不做什么,只想喊一声他。

    你听。

    我喊了你的名字。

    *

    “小谢,我答应你哥哥,要照顾你。”梅班主来接谢拂。

    他并未问姬书意的去处,也没问他葬在那里,也没说要祭拜,甚至没提过葬礼,仿佛在他的印象中,姬书意早已经下葬。

    谢拂收拾了家里剩下的东西,里面还有一本姬书意没写完的戏本。

    姬书意习惯写之前就给故事取好名,可这一本他取了好几个名字,都觉得不那么合心意,于是暂时搁置,将原先取的名字当做备用,先开始写故事,只是这戏本终究没等到最终决定名字的那一天。

    谢拂提着包袱,跟梅班主进了戏班,渐渐的他发现,所有人对姬书意的印象都在淡化,偏偏他们自己没有注意到。

    他们依然记得有个戏本先生救了戏班,让戏班起死回生,记得对方有个弟弟,且拜托他们照顾,但他们记不清姬书意的样貌和名字了。

    不是彻底忘记,也不是彻底模糊,而是隐隐约约有个影子,但那个影子似乎是一个缩影,看谁都觉得有一点像,又看谁都不像。

    如果不是谢拂特殊,他应该也会和他们一样,将那个人渐渐模糊。

    但他却记得,说明这个世界无法篡改他的记忆。

    但,也仅仅如此。

    “班主,我想学戏。”谢拂主动找到梅班主说。

    “你哥不是不让你学吗?”很好,姬书意是谁给模糊了,倒是他说的事还记得。

    “他还希望我能学会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

    “所以你想学戏?”梅班主犹豫,想着自己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谢拂明白,他这个年纪已经晚了,几乎没可能成为名角。

    “不,我只是想说,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已经找到了,这样的情况下,还想学戏,只是兴趣而已。”谢拂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梅班主:“……”

    他大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找到了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

    谢拂将一沓稿子放在梅班主面前,“这是我和我哥一起写的戏本子。”

    他将姬书意没写完的那半截故事完善完整,姬书意大约也是想要暗示他,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的真相,写的故事与之相关,谢拂将之做了些改动,将原本不完整的故事,写得更完整。

    梅班主抱着稿子翻了翻,很快,神色便正经起来,心里对谢拂的态度也从一个简单的孩子,变成了需要认真对待的人。

    随着他在看,谢拂态度闲适自然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最近自己的戏班越来越好,反而许家班出事,梅班主心情好,小日子过得美滋滋,喝的茶都是上好的普洱,味道不错。

    “我希望以戏本先生的身份,参与戏班的经营,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找其他戏班合作。”

    “这……这……”梅班主心里既激动又打鼓,“这是有关于戏班的大事,只怕其他人会有意见。”

    其他人有意见又如何,戏班是梅班主一个人的,只要他同意,将戏班卖了都没人说,这么说,只是他自己没打定主意而已。

    “如果有人有意见,你就将这戏本交给他看。”

    谢拂视线落在梅班主爱不释手,说话都不忘将它抓得紧紧的稿子上。

    在稿子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三个字——

    《鹊桥仙》。

    *

    五年后,梅家班因为《鹊桥仙》扬名,彻底恢复祖辈光荣,甚至更进一步,比当年更辉煌。

    而外人也知道,梅家班有个专属的戏本先生,写出许多戏本,从此后,梅家班再也不缺好听的戏,许多名角甚至都想唱他们家的戏,也有人跟风模仿,可在原版故事比他们好,种类比他们多,唱得也比他们好的情况下,谁愿意去听劣质的赝品?

    梅家班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

    只是对外界来说,这位戏本先生一直很神秘,外人知道的消息很少,只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子,且对方最喜欢的戏本子,是《鹊桥仙》。

    众人对此并不意外,毕竟《鹊桥仙》的大火,甚至能力压北京从前所有戏,甚至是那位先生后来的戏,也没有它的特殊性。

    《鹊桥仙》的名声大过了梅家班,甚至有人已经只知《鹊桥仙》,而不知梅家班,不少人用《鹊桥仙》代指梅家班,这是五年前的梅班主所没想到的。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梅家班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他做到了。

    可这已经不是原来的梅家班,而成了谢拂手中的鹊桥仙。

    若是有一天,谢拂要将戏班改名,他都不意外。

    不,哪里需要有一天,就现在,戏班里都已经有不少人希望能给戏班改名,甚至还义正辞严地说,这是为了戏班好,为了让戏班名扬四海,成为北京城里谁也无法越过的龙头。

    现在梅班主还能假装听不到那些声音,不知道那些想法,可若是日后他们不想再藏着掖着说,非要摊开呢?

    梅班主现在就算把谢拂赶出去,也不可能解决问题,只会加剧梅家班的覆灭,那些被谢拂戏本堆出来的名角,想必也会弃他而去,追随谢拂,届时,谢拂分分钟能建立出一个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鹊桥仙。

    梅班主看着谢拂,苦笑道:“我输了。”

    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也不知道如果有机会重来,他还会不会选择谢拂准备的充满陷阱的道路。

    但他知道,梅家班名存实亡,这个名字,迟早会被取代。

    谢拂对此并不承认,“没有比试,何谈输赢?”

    梅班主长叹一声。

    对,没有比试,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落进陷阱。

    无论谢拂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梅班主理解到的却是如此。

    “你想要什么?”

    谢拂神色微顿。

    他想要什么?

    谢拂笑了一下。

    “我只是,想唱一曲鹊桥仙而已。”

    《鹊桥仙》,戏里的两个主人公,即使经历时空的阻拦,即使面临多个困境,最终也克服一切,终成眷属。

    那不过是个美梦。

    一个只能在梦里见到的故事。

    永远成为不了现实。

    *

    “你要改剧情?”夏宁觉得自己听错了,可看着姬书意一脸认真的模样,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醒来的方式不对,他可能还在做梦。

    “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姬书意微微皱眉。

    “小角色?”夏宁轻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小角色,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听说人家专门就是喜欢这个角色,甚至愿意为此购买版权,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你想改结局,人家可不愿意,甚至出版社的稿子也定了下来,你能改的只有网站上小说里的结局。”

    “那也改。”姬书意不管是哪里的结局,只要能改的,他都要尝试改。

    于是他无视夏宁的目光,抱着电脑就开始写。

    病房里,只剩下呼吸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敲击键盘的声音也渐渐慢了下来,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姬书意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的视线落在屏幕上那短短只有一百多的文字,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写不出来。

    明明能编许多故事,打过上千万的文字,就连卡文,也能用特殊的写作技巧来化解的姬书意,如今却编不出一个小小角色的结局。

    “先喝杯水吧。”夏宁见他脸色发白,整个人冒着虚汗的脆弱模样,心中一叹,给他倒了杯水。

    想到这人是怎么进的医院,他又将杯子放在了床头,不在电脑旁。

    “明明都已经写完这么久,为什么现在想改结局?”好歹是自己负责的作者,夏宁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作者的心理状况。

    “……没什么。”姬书意沉默片刻道。

    他微微闭眼,脑海中尽是跟谢拂相遇后的点点滴滴。

    他笑了一下,颇有些无力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不该随意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想到谢拂会因为自己随意的一笔就经历儿时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他便生出一股后悔。

    一开始淡淡的,淡淡的,可它持续的时间太长,也太深,明明刚开始只有那么一点点,像雨滴,可在悄无声息时,便发展成了一股细流。

    从他醒来到现在,一天时间都没过去,这股后悔已经入侵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姬书意没办法忽略,也不想忽略。

    可他写不出来。

    跟剧情设定安排无关,而是当他意识到,那个人真实存在时,他便无法再对他的人生做出任何有可能的指导和改变。

    当他意识到,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对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再也写不出任何有关于他的文字。

    “你、我也没不让你改,怎么还要哭了?”

    哭了?

    他哭了吗?

    姬书意没感觉自己会哭,他也很久很久没哭过。

    嗯,他确实没哭,只是那样的表情,在别人看来很像哭。

    而这样隐而不露的哭,才更令人感受到那仿佛感同身受的感伤。

    姬书意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那段没用的废话,关掉电脑。

    他自己都敲不下去的文字,更没有人能代替他写出来。

    此时此刻,姬书意才深深感觉到无望。

    明知道结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看着那本早就标上了完结,代表着结局注定的书,轻轻笑了一下。

    那仅仅是仿佛的落泪,终于成了现实。

    *

    谢拂写《鹊桥仙》其实用了讨巧,《民国遗事》这本书里,连谢拂这个角色都不曾有过多的笔墨描写,更不用说这个代表他身份的《鹊桥仙》。

    文里始终没对《鹊桥仙》有任何内容上的描写,也给了谢拂极大的发挥空间,让谢拂能够全权决定它的内容,按照他的想法写。

    终于,《鹊桥仙》成了他想要的模样,一切的喜怒哀乐和结局都随他的心意来。

    可时至今日,《鹊桥仙》已经出现五年,他的主人,却从未登台唱过。

    谢拂当初虽对梅班主说将唱戏当成乐趣,可在他后来展现的天赋里,梅班主也不得不承认,

    对于有的人来说,入门时间的早晚,并不会对他成功的未来有任何影响。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谢拂一直不登台,那明明是他写的戏。

    只是意外来得很突然,一直不曾登台的谢拂,今天突然说准备在三天后登台首唱。

    梅班主正在喝水,差点把自己呛到。

    随后跟其他人一起惊讶地看着谢拂:“怎么突然想登台了。”

    “你也说了,突然想了。”谢拂说了等于没说。

    梅班主:“……”

    算了,明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这人他根本管不了不是吗?

    因此,他也懒得管为什么,直接开始给他安排。

    第一次登台,谢拂并未选择新戏,而是选了那几乎戏班里每个人都能唱的《鹊桥仙》。

    原本这些年《鹊桥仙》的大火,已经有无数人唱过,再有人唱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回唱的是新人,却让其他名角为他作配,这让不少人产生了好奇。

    他们纷纷在戏开场当天到场,想看看这位新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整个戏班的顶级配置都为他一个人作配。

    便是那梅家班现在最火的花旦都没这本事。

    而在众人的期待中,这场迟了多年,却由创作者本人表演的《鹊桥仙》,终于开场。

    *

    “春风迟意签售会”的广告牌挂在墙上,工作人员抱来不少《民国遗事》一书,堆在桌子旁边。

    等会场安排好,早上九点钟,终于等来了今天的主角。

    姬书意本来不想来,他改不了这本书,心中甚至隐隐对它有了排斥感,不,不是排斥,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于是几个月下来,他对这本书的出版进程漠不关心,等他被通知要办签售会时,才恍然发现它已经出版上市。

    面对现场不少读者,一拥而上希望他写特定词句,写书中角色的台词描写的状况,他拿笔的手都不自觉颤抖了一瞬。

    他不得不帮助保安维持秩序,“慢慢来,不用着急,今天我会签到最后一个人。”

    这句极有力量的话仿佛真的安抚住的众人,大家开始自觉地排起队来。

    姬书意一直坐着签名,签到手酸腿麻。

    他站起身,想要活动活动双腿,却忽然听到一道惊呼声。

    “小心!”

    “啊——!”

    接下来,姬书意便只听到重物砸在什么上的声音,等他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地感受到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什么暖流流下来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原来是砸在了他身上。

    厚重的广告牌砸在姬书意身上,导致对方当场昏迷,被紧急送往医院,这样的情况下,签售会当然继续不下去。

    姬书意说会签到最后一个人的话,到底食言了。

    *

    再次醒来时,姬书意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重物砸在自己头上的感觉。

    他下意识摸向后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来。

    等双眼接收到光线,等他的视线逐渐清晰,他的意识也渐渐回笼,仿佛迷雾散去。

    然而当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街上时,还是有一瞬间的怔愣。

    姬书意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和与之前似乎有不少变化的人们穿着。

    记得在他走之前,还有很多人穿老式的服装,可现在,街上穿西装,穿旗袍,穿学生装的人,似乎都比之前多了不少。

    姬书意暂且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他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

    “最后一场了!谢先生首次唱的《鹊桥仙》最后一场了!大家快去看!”

    远远边有人的招呼声传来,跟风的,本来就想看的,想占便宜的,纷纷都往那个方向走。

    “《鹊桥仙》不是都唱了好几年了吗?不过是换个人唱,有什么新意?至于这么着急吗?”

    “你知道什么!我可听说了这位新出来的谢先生唱得比别人都好,连小月真都给他作配,那么多名角,就算不为谢先生,也应该去,听到就是赚到!”

    在这样的煽动下,这场戏的热度越来越高。

    姬书意也跟着人群挤了过去,全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谢先生?

    他到底还是学了唱戏,且这么快就会唱了?

    一股奇怪的感觉,和久别后近乡情怯的感觉一起,在他心湖中汹涌。

    姬书意没功夫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再一次穿越,也没时间去思考自己的处境,会不会再回去。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的一切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谢拂。

    他在想自己见到谢拂后要说什么,先道歉还是先质问,问他为什么要阳奉阴违,明明他说了,不要去学戏。

    明知道先理亏的是自己,他却依然想要行使任性的权利,无理取闹一点。

    他改不了书的结局,那些个世界呢?是不是还可以挣扎一下?

    而这一切念头,都在他看到谢拂时戛然而止。

    台上的人画着油彩,分明看不清样貌,可不知为何,他总是一眼便能锁定他,认定他。

    只是不同于上一次,这回不止他一个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现场的所有人,院里院外的,几乎没一个不看着他的。

    看着台上已然长大,隐隐有书中那个风华绝代雏形的人,姬书意不由自主想到了一段描写。

    【“谢先生是谁?我可从未听说,莫非又是哪个沽名钓誉之辈?”

    “哈哈你才多大,现在先生是不怎么登台了,渐渐低调,想当年,他一场《鹊桥仙》,可是万人空巷。”

    “那又如何,唱《鹊桥仙》的人那么多,他又有何不同?”

    “你不懂,谢先生每次登台,都能让人一眼便看见他,一眼便进入戏中。”

    “夸张,定是吹捧。”

    “我说你不信,若你有机会听到,便能先前没听过,也能在瞬间恍然知道是他。”】

    戏外,姬书意站在院外,远远看着,纵使人潮拥挤,人声嘈杂,他眼里耳里也只有那一人。

    时光似乎在谢拂身上加了增益,对他格外偏爱。

    姬书意差点不敢认,不仅仅是因为当年营养不良的小孩儿,长成了如今仿佛被星光笼罩的少年。

    回眸流转间,似有那么一瞬,那人的视线掠过他。

    恰似一缕春光拂面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2章 粉墨7

    因为宣传得当, 在今日演出结束时,已经有不少人记住了今天唱的人叫谢拂,在有人有意无意的引导下, 来听戏的人都开始称谢拂为谢先生, 导致有的人还不记得谢拂真名,便开始跟着喊谢先生,最终彻底忘记对方真名。

    一场戏散场后, 又有其他人上台表演其他戏目, 现场人流稍微轻松了些,不少人离开, 而不想离开的姬书意, 也不得不在人流的涌动下退开些许, 直到想离开的人离开, 他才重新回去。

    而这回,他进了戏院。

    几年时间, 这里距离他上次离开时已然发生了不少变化。

    空间更宽阔, 戏台更宽广, 肉眼可见的一切, 似乎都翻新过, 看起来比以前更气派,更符合这四九城第一戏班的身份。

    姬书意想去戏班后院, 可这显然不可能。

    他旁敲侧击打探过,别说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新面孔,就算是从前他见过的旧人, 也已经忘了他, 忘了他是谁, 忘了他做过什么。

    这种情况下, 想要对方放他进去,显然不可能。

    姬书意只能等。

    他无奈地在戏院找了个地方坐下,耳边传来的唱戏声似乎有催眠的作用,他靠着一旁的柱子,不知不觉便意识迷蒙起来。

    有戏班的弟子看见,想要将人叫醒,毕竟这里人多眼杂,若是像姬书意这样,丢了钱财也不是不可能。

    “小十六可能忙不过来,你去帮忙吧。”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那弟子回头一看,当即老老实实去帮忙,“是,师兄。”

    谢拂入门时间晚,甚至比他们还要晚,本来不该叫师兄,可谢拂入门晚,出师却早,因而即便不算他戏本先生的身份,也有众多人愿意喊他一声师兄或者先生。

    有他发话,那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便放心离开,也彻底忘了要叫醒那睡着的先生,

    在他走后,谢拂的视线彻底落在睡着的人身上,久久未曾离去。

    人的视线是有力量的,如有实质,原本姬书意应该会察觉到这样锐利的视线,可此时的姬书意仿佛确实有所感觉,然而他非但没有自梦中清醒,反而睡得更安稳了些。

    似乎有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让他更愿意安心栖息。

    在这样的氛围下,姬书意睡到了连自己都没想象到的时间,等他醒来时,天色都已经昏暗不明,戏院各处已然亮起了灯烛,四周嘈杂的声音,也成了背景板,仿佛令人安眠的白噪音,非但不吵闹,反而更令人舒心。

    姬书意等了片刻,才彻底回想起自己在哪儿,他连忙站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双腿早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腿没能跟上大脑意识的反应速度,姬书意刚刚起身,便差点因为站不稳而摔倒。

    一只手自身后将他扶住,待姬书意扶着柱子站稳,才出声道:“还以为先生没因睡着而出事,却要因醒来而摔倒了。”

    悠悠的声音仿佛开着玩笑,轻松随意,令姬书意下意识往身后看去。

    不过一眼,他便匆匆掩下眼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恢复平静,不露出半点破晓。

    “多谢小先生搀扶。”

    谢拂身上穿着长袍,一副文人打扮,便是看上去很年轻,不被人知晓身份,也能称得上一句先生。

    只是因为看上去尚且年轻,于是姬书意加了个小字。

    谢拂弹了弹衣服,随意道:“我不过是路过,倒是你,在这里竟然也睡得着。”

    姬书意睡得这么好,一部分是因为谢拂在,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此前他一直长期没休息好,如今来了有谢拂的地方,亲眼见到对方,那一直绷着的精神才终于放松下来。

    虽然那人不听他的话,还是学了戏,虽然那人如书中的一样,如他写时的设定一样,走上既定的道路,又走过一环,虽然自己没能亲眼见到对方长大。

    虽然……

    虽然……

    可他是谢拂。

    他是谢拂……

    只这一条,那便够了。

    姬书意看着谢拂的时间过长,似乎是因为这一点,谢拂不由微微皱眉,似乎意识到自己冒犯,姬书意不由垂下眉眼。

    “天色已晚,先生也该回家了。”谢拂看了一眼戏台上,今日最后一场戏,也快结束了。

    姬书意观察许久,确定谢拂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是谁,仿佛他们从未见过一般。

    若是其他人不记得,姬书意觉得无可厚非,还算正常,毕竟对这里的人来说,他已经消失五年,五年时间,足够让人忘记从前,何况当时的他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个每日都在家写戏本,而不能当面交流探讨请教,一个只听说,却并不深刻的戏本先生而已

    当然,他们现在还记得似乎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对戏班有过不小的帮助,但具体是谁,他们已经记不清,更联想不到,眼前还很年轻的姬书意,就是五年前曾经以一己之力帮过他们的人。

    几番试探后,姬书意只能作罢。

    当时他还安慰自己,这只是因为他和对方不熟而已,等到了他熟悉的,认识他的,对方一定会记得。

    可他这样的念头,也在亲眼见到目光陌生,似乎从未见过他的谢拂时,也彻底打消。

    心中的那一抹无望的希冀,终于迎来了破碎的结局。

    他被人忘了。

    不仅是被那些不重要的人,就连他最在意的,心心念念的,从未忘却的人,也不记得他了。

    姬书意在这个世界留下的,似乎只有那几本曾经写过的戏本。

    而那也只属于从前那个帮过梅家班的姬书意,而非现在的他。

    也无人会觉得,那属于现在的他。

    心口微微抽搐,陌生的隐痛隐隐约约在心头产生……蔓延……

    姬书意不得不低下眉眼,他怕自己露出什么不恰当的神情,令谢拂对他心生戒备,不愿再过多接触。

    “我从外地来,今日刚到北京,就被你的戏吸引来,还没找到住处。”

    谢拂微微挑眉,似乎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好笑,“那先生的意思是,我该负责你的住处?”

    姬书意调整好神色,抬眸看他,“非也。”

    “只是希望小先生能看在我是你戏迷的份上,能暂时收留几日,待我找到住处和工作,定当感激不尽。”

    管他未来会如何,现在能留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谢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语气似带着几分无语道:“倒是不知,守着守着,竟还给自己守出个麻烦来。”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生气,否则连话也不会多说半句。

    姬书意见过谢拂生气时的模样,知道他此时并未真的生气,这才能毫不担心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想,或许世界能将他的存在模糊掉,将那些与他相关的记忆都深深藏起来,不让人捕捉。

    但存在就是存在,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曾经的记忆、情感,一定都在记忆深处,在潜意识中。

    谢拂的记忆会忘记,会被蒙骗,他的身体不会,潜意识不会。

    就像自己能因为谢拂的气息而安眠一般,谢拂也不会对他真的如陌生人那样。

    果然,谢拂无语归无语,却依然答应了他的请求。

    “戏班里的人各司其职,人人都有事做,有贡献。”谢拂隐晦道。

    “我也可以干活。”姬书意闻弦音而知雅意。

    “这里可是戏班,你能做的不过是粗活,咱们谁不能做?师兄,你当真要收留这个心怀叵测的人?”一道声音传来,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姬书意:“……”他的别有用心看起来很明显吗?

    谢拂闻言唇角微抿,问那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他心怀叵测?”

    小姑娘理直气壮道:“我看他衣着服饰,观他言行举止,都不像是个普通人,读过书入过学,能只身一人出门,显然也不是个傻子,就算时间晚了点,对这里不熟悉,也不会找不到住处,他却说要留下来,肯定是不怀好意。”

    不得不说,她说得竟然头头是道,“师兄,我瞧他看你的目光最不一样,说不定对你心怀不轨,因为你才要留下来。”

    谢拂也不知道是该说这姑娘聪明,还是该说姬书意倒霉。

    他倒是想装得傻一点,给姬书意放放水,收下他。

    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戏班里的人都会察言观色,观察他人的想法,揣摩人的情绪是基本功,否则根本无法演得很好很好。

    所以这整个戏班里,就没有蠢的。

    只是这个小姑娘格外聪明,才小小年纪,便能有理有据地分析出姬书意的破绽,这样的观察能力和语言组织力,就算是一些比她大的孩子,也未必能做到。

    谢拂倒是想继续装傻,可这样并不符合他在戏班里的人设。

    他的设定里,没有真傻和装傻。

    于是他低头看了那对着姬书意充满警惕的小姑娘,“单单知道看破危险,却没有化解危险。”

    小姑娘还有些不服气,可面对的人是谢拂,她又说不出什么,对谢拂的信任和敬佩一直都深深记在心里。

    “师兄觉得呢?”

    “既然早知道对方别有用心,当然要将人放在眼皮底下,顺藤摸瓜,就算摸不到,也可以尽最大可能挖出对方的目的,比起将人放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搞小动作,是不是放在眼前更好?”

    小姑娘无话可说,她敬佩地看着谢拂,不用说,原本就很敬佩的她,如今更是将谢拂当成偶像!

    现场只有一个人心情复杂,姬书意神色怪异地看着眼前这两人,他们是真的不怕他听见,不仅光明正大说他不怀好意,并且也丝毫不掩饰心里对他的怀疑,以及愿意留下他的原因。

    他们是生怕他听了心中不戒备不生气吗?

    然而事实证明,当谢拂看过来时,明知道对方在光明正大地算计自己,姬书意也生气不起来。

    甚至隐隐有些欣慰。

    他早知谢拂不是什么乖巧可爱听话懂事的好孩子,甚至以前还担心对方会走上错误的道路,移了本性。

    可现在看来,他确实并非善类,确实心眼颇多,却也不失光明磊落,手段心智都不下作,在用心机保护自己的同时,却也不会用心机肆意妄为。

    虽然和他一开始想的有所差别,却依然是一个好孩子。

    不,是好人。

    谢拂跟小姑娘说完,又转头看向一直盯着自己发呆的姬书意,“你也听到了,我这么对你,用心并不单纯,你也要留下来?”

    姬书意笑了一下,看向谢拂的目光带了一丝柔和。

    “为什么不?”

    多余的并未再说。

    谢拂闻言亦眼中转动了一丝流光,他唤来一个负责打扫的师弟,“帮这位……”

    “我姓姬。”

    “帮这位姬先生收拾出一间客房。”谢拂看向姬书意,“看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样子,应该也干不了什么重活,戏院里也不缺干活的人,既然想留下,就在我身边打杂。”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对姬书意充满戒备的人,看向姬书意的目光纷纷变成了羡慕嫉妒,连原本的戒备都被迫散了不少。

    外人不知道谢拂的身份,他们戏班里的人谁不知道谢拂是谁?

    能在他身边打杂,学到的东西可比在师父师兄师姐的教导下多多了,连师兄师姐都挤破头想凑到谢拂身边,只是都没成功,而如今,却被一个借住的陌生人捷足先登,可想而知他们会有多不甘不愿。

    即便如此,谢拂决定的事,他们也不能反驳,顶多说几句酸话,姬书意就当没听到。

    但他确实没想到,不过五年,谢拂在戏班里的地位便已经这么高。

    可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书中的谢先生本就厉害,还是五年前他认识的谢拂便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都足以证明,谢拂如今的地位合情合理。

    当晚,住在周围有谢拂的地方,知道谢拂就在不远处,姬书意睡得很好。

    反而是谢拂,几乎一夜未睡。

    姬书意的再次出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之前也想过这种可能,可他也一直做好了对方再也不会出现的打算。

    可当真正看到姬书意时,谢拂还是恍惚了一瞬,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对姬书意的出现抱有那么多的期待。

    平时的时候不显,可当如愿以偿时,那些期待便会因为得到满足而欣慰。

    似乎有什么地方更圆满了一点。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姬书意能再次出现,也说明对方真的没有死,而是被驱逐回了原来的世界,就算他在这个世界死亡,也会在另一个世界安然无恙地醒来。

    “宿主,小七并不快乐。”013罕见开口。

    “是吗。”谢拂淡淡道。

    他并不意外,说快乐他或许还会意外一点。

    “他觉得你和这个世界都是假的,是他的梦。”

    谢拂睁开眼睛,似乎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

    013怯怯说:“小七做梦了……”它偷听到的。

    谢拂重新闭上眼睛,即便睡不着,也要做出一副睡觉的模样。

    “宿主,你不管吗?”

    谢拂怎么管?

    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做梦吗?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013没听懂的话。

    “当梦变成现实,一切都不会再是梦了。”

    *

    谢拂让姬书意留在身边打杂,可他身边需要做的事并不多,除了端茶倒水提醒时间这些不需要固定时刻做的事外,也就是一些整理稿件,又或者打扫废弃物,为他挑衣服,整理他的衣服,其中有不少是他的专属戏服。

    戏班里的戏服都是有定数的,也是谁都能穿,谁上台谁穿的,不会被谁私有。

    谢拂屋子里的这些,是他自己出钱做的。

    对此,还有人说他大手大脚,浪费,毕竟他还在长身体,这些衣服穿不了两年就会不合身,既然不合身了,就不该还留下它。

    谢拂无所谓,其他人就算再嫉妒,却也无话可说,人家自己掏钱做自己的衣服,他们又能说什么?

    唯一的想法师兄真的太奢侈了!

    而如今姬书意跟在谢拂身边看着,便发现谢拂的奢侈还不仅仅如此,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什么都要按他的心意来,整个戏班都没人有资格管他,也管不住他。

    就连班主,也在姬书意期待的目光下失望了,对方甚至还比不上其他人,面对谢拂,班主总是显得有几分弱气。

    有那么一刻,姬书意觉得这或许是天道轮回。

    从前他大手大脚,花钱没数,现在谢拂也有样学样,根本不在乎自己花了多少,反正付得起就行。

    或许谢拂有那个能力,不会让自己吃亏,沦落到从前流落街头的地步。

    但谢拂是谢拂,姬书意是姬书意。

    而后者也终于明白,看着孩子乱花钱的家长是什么心情。

    “小先生,这些都是旧的,穿不了的旧戏服。”姬书意让谢拂意识不到,便将它们都整理了出来,摆在谢拂面前。

    “这么多?”

    “……”这还只是戏服而已。

    “你看要怎么处理?”

    “放着。”谢拂干脆道。

    姬书意:“……放着?”

    就算不转卖,也可以捐给戏班不是吗?

    “不行吗?”谢拂眼神扫了过来。

    “不是……”

    “那你还在想什么?”

    姬书意:“……”

    “这些放着也没用。”他的意思很明显。

    谢拂放下钢笔,因为动作过大,几滴墨水污了书面。

    他低着头,视线虽落在面前的稿纸上,一股气势却隐约充斥了整间屋子。

    “我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就算我不要了,用不了了,也永远是我的。”

    任何人都不得染指。

    事情终究没有了后续,只是姬书意当时差点问出一句:那人呢?

    东西是你的,那人呢?

    姬书意那时才发现,原来对于谢拂也和其他人一样忘了自己这件事,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不在意。

    他在意极了,在意到了可以装作不在意。

    *

    姬书意心情不好,谢拂看出来,为什么心情不好,大致也能猜到几分。

    可猜到又如何?

    对于自己到底要不要表现出还记得他的这件事,谢拂想了很久。

    在那天看见姬书意后,就一直在想,直到对方醒来,他都没想好。

    可事实却证明,根本不需要想,因为这个世界并没有给他选择。

    如果他说自己记得姬书意,记得对方曾经帮过他,曾经养过他,承认他曾经的身份,那姬书意就得不到这回穿来的身份,会被迅速排斥出去。

    这个世界左右不了他的记忆,却能左右姬书意。

    谢拂轻轻摇头,将那些无意义的想法都抛诸脑后。

    “你过来。”他叫来姬书意,“帮我看看这份稿子。”

    姬书意也挺有兴趣,自从知道谢拂也写了戏本后,他便一直有想看看他写的故事的想法,只是戏班里其他人都对他隐隐排斥,姬书意也不愿意麻烦他们,就没找到机会。

    如今作为一个第一个看这份新戏本的人,姬书意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许满足。

    “……是悲剧?”

    看完后,姬书意对故事本身没什么想法,对它的结局却有意见。

    “悲剧不好吗?”谢拂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不觉得更深刻吗?”

    姬书意指尖微微泛白。

    “……我不喜欢。”

    “哦?那你喜欢什么?”

    “大团圆结局吧。”姬书意想到自己写的那几本戏本。

    谢拂意有所指,“那只有梦里才有。”

    姬书意:“一直做梦,也是一种幸福。”

    也不知道这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谢拂,姬书意在现实中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在梦里,却也只能拥有这样卑微的愿望。

    他看向谢拂,阳光落在谢拂脸上,似在谢拂身上笼罩了一层守护金光。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一直做梦。”

    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祝福。

    【有人想讨好谢先生,各方打听他的喜好,然而真正打听到后,却又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最喜欢的戏是《鹊桥仙》没问题,可最喜欢的事是做梦是什么意思?

    陌生人不明白,认识的人不明白,相熟的人也不明白,不得已,有人问到了亲口说过这话的当事人头上。

    却见对方笑笑,“因为……那是我认为收过的最好的礼物。”

    眉目温柔,眼中泛着浅浅流光。

    此后,便有小道消息传出,谢先生有一心仪之人,却只在梦里。

    更有人认为,那其实是他自己。】

    对视的那一刻,谢拂便领会到了姬书意无意识中认领的新身份。

    梦中情人。

    一个在或不在,似有似无,明明充满浪漫,却注定了结局的似人又非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3章 粉墨8

    新戏上台, 反响不错,但后续效果却比不上其他戏。

    不是说这本戏不好,事实上它写得不比其他戏差, 但对许多人来说, 他们更愿意看美好的结局,无论前面有多少千难万险,只要结局是好的, 他们便能接受, 愿意一直看,经常看, 反复看。

    对于悲剧, 只要看过一次, 之后便不会有多么想重刷。

    人人都向往美好, 可美好,有哪里是那么轻易便能得到的。

    谢拂在戏院闲逛时, 经常听到类似的声音, 希望戏班能多演几回he的戏。

    对此他并不奇怪, 毕竟就连最火的《鹊桥仙》, 不也是he吗。

    由于谢拂登台时间很少, 且从未在没化妆的情况下当众介绍自己,他不化妆在戏院里出现, 只有戏班的人才能认出来。

    而他们也不会揭露他的身份,谢拂便在这种情况下,随意在戏院里走动, 且无人注意, 顶多是被他的样貌吸引, 可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听戏, 极少数会被其他的人和事吸引注意力。

    “薛三爷,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梅班主笑意盈盈上前招待。

    几年时间,薛家老太爷去世,当年的薛三少爷也成了如今的薛三爷,蓄了两撇胡子,看上去有了时间的痕迹,可观他言行举止,却又觉得对方这些年来一直没变过,甚至比过往更加随性。

    “梅班主,谢先生呢?今儿怎么没他的戏?”薛三爷说这还张望了一下。

    梅班主苦笑,他哪里能做谢拂的主。

    “小谢他身体不适,今儿没安排,您听别人的也一样,往日您不是很喜欢听糖画儿的戏吗?”

    “都听腻了。”薛三爷随意道。

    梅班主表情微僵。

    “梅班主,你看那是不是谢先生?”薛三爷忽然看向某个方向。

    梅班主顺着视线看过去,便见谢拂堂而皇之坐在院子里,光明正大地在人堆里看戏,似乎根本不担心观众看客们发现自己。

    梅班主心头一堵,自己给这人找借口,对方却反而不在意,非但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半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他转头低声对一个小弟子说:“去,把他叫来。”

    小弟子跑到谢拂身边,“师兄,师父他请你过去,薛三爷也在。”

    谢拂转头看去,对上楼上一扇包间的窗户,薛三爷朝着他招手。

    同样看到薛三爷的姬书意心头忍不住跳动一瞬。

    虽然变化明显,但他依然记得这是谁。

    看到薛三爷,他便想到女主男主。

    算算时间,现在女主都没长大,唯一的剧情只有和男主的幼年初见,一小段剧情,发生在薛家,应该对谢拂没什么影响。

    不……不对!

    姬书意豁然抬头,看着二楼的那人,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男女主幼年初见,可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

    一直对女主很好很好,很宠她的三叔,突然急症去世,家里葬礼办得很低调,接受不了的女主偷偷跑了出去,差点被人贩子卖掉,是路过的男主救了她。

    薛三爷……会死。

    姬书意看了眼面前笑盈盈的薛三爷,想到对方的结局,便不由自主低下头。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有一种不同的感觉。

    知道谢拂是谁,知道对方的最终结局时,姬书意迫切想要改变,可在想起这位薛三爷的结局时,他心里除了感慨叹息外,并没有太强烈的其他想法。

    似乎在被这个世界影响,在它的影响下,他放弃了反抗,放弃了改变,成为命运的傀儡。

    一股恐惧袭上心头,令他下意识抓住谢拂的手腕,紧紧地,似乎生怕一松开,就会丢掉最重要的东西。

    “这位是谢先生的朋友吗?”薛三爷率先打招呼。

    谢拂转头看了姬书意一眼,后者回神,这才微微垂眸,缓缓松开了谢拂的手。

    “他从外地来,暂住在这里。”谢拂解释了一句。

    似乎是很生疏的身份,可看他刚才肯被姬书意拉住,且没有皱眉想要甩脱的模样,又似乎并非如此。

    也不知道薛三爷怎么理解的,只见他笑了笑,“原来是谢先生的朋友。”便没再多问。

    “许久没听谢先生的戏,心痒难耐,不知谢先生何时会再登台演出?我一定提前到场。”

    好歹是熟人,提前知道个内部消息而已,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事实上这也确实不难,然而难的却是谢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表演。

    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想了想,他很认真地胡扯了一句,“何必提前知道,三爷随时来,偶然看见我,岂不是更显得缘分?”

    薛三爷:“……”

    梅班主心里翻了个白眼,对着薛三爷赔笑道:“三爷见谅,实在是这小子任性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表演,您现在问他表演时间,实在是为难。”

    薛三爷恍然,哈哈一笑,“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那如谢先生所说,若我来便见到先生,那当真是缘分。”

    他还当真了。

    这回无语的成了梅班主。

    然而再无语,他也不能说什么,这俩人一个是大户人家出身,一个是他隐形的顶头上司,他谁都招惹不起,只能讪讪一笑,有些想要离开这里,这儿就没正常人。

    哦,作为陌生人的姬书意,在他眼里不算人,就是空气。

    薛三爷热情地跟谢拂聊天,基本他说好几句,谢拂才回应一句,即使如此,薛三爷也很高兴。

    看着一场戏结束,戏幕落下,薛三爷忽然感慨,“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天下也跟这戏一样,一场落幕,下一场又开始,更迭轮换,没有个尽头。”

    谢拂看了他一眼,从对方一晃而过的眼眸里,谢拂仿佛看到了被薛三爷隐藏起来的深沉思绪。

    “三爷有想法?”

    “说来三爷听了这么多年的戏,也总有自己的心得,不想自己上台试试?”

    “哈哈!”薛三爷大笑,“我现在游手好闲已经惹得家人心中不快,要是亲自上台,只怕先生下次见到我,就是在轮椅上了。”

    午后,薛三爷离开时,一直沉默当背景板的姬书意却主动提出要送送他。

    梅班主还没觉得有什么,按理来说,姬书意暂住在这儿,当然要努力让自己有用,不被赶出去,主动提出送人,似乎不是客人应该做的事,但他似乎也没把自己当客人。

    倒是谢拂问了一句,“你知道大门在哪儿吗?”

    姬书意:“……”

    “我知道。”

    谢拂点点头,似乎刚才并不是在嘲讽他自己都不认识路,还想去送别人,“那你去吧,别把自己弄丢了。”

    众人:“……”

    梅班主这才发现,在这位姬先生面前,谢拂似乎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不,或许这才是谢拂本性,而之前没发现,只是因为没人值得谢拂做到如此地步而已。

    姬书意抿唇送薛三爷到门口,薛三爷示意他止步,笑了笑道:“阁下和谢先生关系这般好,想来应当说得上话,下次便帮忙劝上一句,让他多写点圆满的结局,这悲剧的戏,听过一回便够了。”

    姬书意闻言摇头道:“笔在他手中,并非是我说什么,便能说动的。”

    薛三爷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听姬书意继续道:“三爷,戏终归是戏,听过也就算了,唯有生活才是真实,既然不想听悲剧的戏,还不如认真一点,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不成为悲剧,我想,你家中的家人,一定很希望你平安顺遂。”

    薛三爷原本都要走了,生生被姬书意的话拉住了脚步。

    他皱眉盯着姬书意,有些匪夷所思道:“若非是我知道自己从未见过你,都要以为你是我家里人派来说服我的。”

    无论如何,这话实在不像是和陌生人能说的,交浅言深。

    他们之间更是从未有过浅交。

    姬书意笑了一下,“三爷就当是我自来熟,看见谁都热情吧。”

    再热情也没有这样的,薛三爷回到家,甚至还想找人查一查姬书意的身份来历,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作罢。

    算了。

    真要是为这么点小事便去查谢先生的朋友,消息要是传到谢先生耳中,对方想来也不会高兴。

    何况那个人也没说什么,言语间都是希望他保重的意思,应该是希望他好,没有恶意。

    如此,他要是心怀不满,倒是显得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当他放弃这件事,也没想明白,姬书意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时,有心腹进来似乎有话说。

    薛三爷将其他下人打发出去,心腹上前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薛三爷面色微变。

    *

    “你对薛三爷倒是挺热情。”等姬书意回去,便听见谢拂似乎意有所指的话。

    而说这话的谢拂。实际上一直低头看报,即便听到开门声,也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薛三爷不是小先生的朋友吗?”姬书意假装没听懂。

    别人都喊谢先生,就他偏偏要喊小先生,似乎就显得他与众不同。

    “普通认识的人罢了。”谢拂随意道,“你这意思,是每个我认识的人你都要这么热情?”

    姬书意笑了一下,“怎会。”

    “那就是说他很特别。”谢拂咄咄逼人,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辫子。

    姬书意:“……”

    他决定闭嘴不谈,反正多说多错。

    而他的闭口不谈似乎也让谢拂觉得无趣,并未再揪着这件事不放。

    月初,账房计算了上个月戏班的盈利,将谢拂分到的利润送来。

    看着那装着钱财的箱子,姬书意表情有些懵。

    “你……”

    他茫然地看着谢拂,久久没能说出一句完整话。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谢拂淡定道:“当然是我挣的。”

    “很意外吗?”

    姬书意表情依然懵逼,他之前只当谢拂是在戏班做一个弟子兼戏本先生,从未想过他还参与戏班的经营分红。

    如今他算是彻底明白,谢拂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怎么花都不心疼。

    “……有点。”姬书意压下心头的震惊,勉强说道。

    “你也可以用。”谢拂无所谓地将装着钱的箱子往他面前一推。

    姬书意:“……不必了,不能花你的钱,没那个道理。”

    谢拂微微蹙眉,他似乎不喜欢别人违抗他的命令。

    可他还是没说什么。

    几天后,有人来找姬书意,送了不少衣服,这些衣服料子都很好,样式也新颖,看上去便知道不便宜。

    姬书意疑惑,他似乎不是戏班的人,怎么突然给他送衣服?

    “多少钱?”

    “不用钱,免费送。”

    姬书意不信天上掉馅饼,想要拒绝,然而那送衣服的人将衣服往他房间一放就走了,他想推回去都不行,没人接收。

    当晚,谢拂问他,“衣服收到了?”

    姬书意恍然,你让人送来的?

    谢拂一脸坦然,似乎再问,除了他,还有谁。

    “我不能收。”

    “你必须收。”

    “为什么?我只是暂住,已经欠了你许多,不该再受恩惠。”

    谢拂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让姬书意莫名其妙的话,“不是恩惠。”

    他养自己的人,算什么恩惠。

    *

    那些衣服到底被姬书意留了下来,主要是因为除了他也没人能穿。

    且这是谢拂送的,要是对方知道自己送的东西被他随手送给别人,肯定会生气。

    谢拂似乎早知道结局,因此并不意外。

    姬书意留在戏院的时间越来越长,跟在谢拂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梅班主不由问谢拂,“他准备何时走?”

    谢拂看了梅班主一眼,不知为何,后者被他的视线看得背脊一凉。

    “他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是我在养他,不是戏院。”谢拂态度明显,显然不想让姬书意走。

    梅班主下意识皱眉,“你什么时候有这爱好?”

    寻常人都是养戏子,到了谢拂这儿,竟是反过来,戏子养别人。

    虽说此养非彼养,但他仍是不理解,为什么谢拂突然会做这种事,过去许多年,他从没见他对什么有兴趣。

    “突然有的。”谢拂随意弹了弹衣袖,“钱多,花不完,忽然觉得养个人也不错,”

    你说他欠不欠揍。

    反正梅班主觉得挺欠的,于是嫌弃地摆摆手,示意谢拂快滚,免得他气得大脑充血。

    谢拂养着姬书意这件事虽然没大肆宣扬,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少人都想看看姬书意到底什么样,怎么就能勾得谢拂养他,令其他人既嫉妒又羡慕。

    看着姬书意平时的穿着打扮,更是有不少人垂涎欲滴,只希望自己也有如此待遇。

    然而他们失望了,无论他们再怎么想,谢拂都对他们不感兴趣,更没有再透露出想要再养一个的想法。

    渐渐的,谢拂养了个人的事甚至传到了戏院外,甚至有了不同的声音,认为谢拂年纪轻轻,却做出这种事,也不过如此。

    甚至还有人认为他被骗了,跟许多戏本子里,被负心汉抛弃的戏子一样,下场凄惨。

    刚听到这种说法时,谢拂:“……”

    不过绝大多数人跟戏院里的人一样,对姬书意各种羡慕嫉妒恨,恨不得以身替之。

    由于养这个字总是带着些许不同寻常的意思,原本对谢拂和姬书意而言,只是普普通通的表面意思,传来传去,却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染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他人提起他们时,看向他们时,总会带上一层朦胧暧昧的滤镜,意味深长。

    倒像是应证了传言里的消息。

    ——姬书意是谢拂的情人。

    刚听到这种说法时,姬书意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接连咳咳好几声,才勉强道:“你、你怎么不澄清?”

    谢拂无所谓道:“不重要的事,没必要澄清。”

    这怎么就是不重要的事了?

    对你而言,名声就那么不重要吗?

    哦……好像确实不重要。

    姬书意想起来,在他的设定里,谢拂就是这样一个人,任凭外界对他的臆想传闻再多,他也不在乎,更不会特意澄清。

    姬书意:“……”

    自己搬起的石头,终究还是砸了自己的脚。

    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他一定……一定……

    好吧,他还是不会改。

    这个人哪里都完美符合自己的审美,除了结局,他哪里都不想改。

    谢拂看他一眼,“愣着做什么?”

    似乎想起什么,笑了一下,“如果你介意外面的谣言,我倒是可以帮你想个办法。”

    “什么?”姬书意问,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看着谢拂的时间似乎过长了。

    谢拂放下报纸,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他,“将谣言坐实。”

    “你真的做我情人,那谣言也就不算是谣言了。”

    他一本正经,似乎并没有开玩笑。

    姬书意:“…………”

    他想问你知道什么是情人吗?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代表着什么吗?

    然而话没说出口,姬书意就闭嘴不语。

    他知道。

    谢拂知道。

    记得自己应当提过几笔,虽然不多,却也足以表示,谢先生早在许多年前,就知道情之一字,甚至亲自品尝过。

    而这个早在许多年前,算起来应当便是与现在差不多的年纪。

    想到这一点,姬书意便不由皱眉。

    “你觉得怎么样?”谢拂喊醒他,“我可是为你想的办法,不许不回答。”

    姬书意:“……”

    “挺不错的。”他语气平静道。

    谢拂暗暗挑眉,追问道:“真的?”

    “当然。”姬书意说,“但是我觉得这种小事要用到你实在是大材小用,所以不必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谢拂扯了下唇角。

    *

    薛三爷再次到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梅班主见到他,当即热情迎了上去,“薛三爷!许久不见许久不见!您要是再不来,我都要担心您是不是有更合心意的戏,早忘了咱们这些旧人了。”

    薛三爷哈哈大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梅班主啊,谢先生呢?我许久未见他了。”

    梅班主:“……”

    上一句才说忘不了他,下一句就提起别人,这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但没办法,梅班主只能让人去通知谢拂。

    谢拂刚进来,看到薛三爷的第一眼,不由微微挑眉。

    今天的薛三爷看起来似乎比往日更兴奋,有种神采奕奕,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伟大事情的感觉。

    “三爷。”

    随意打了个招呼,薛三爷热情地招呼他,“谢先生快来!”

    “让我看看,年纪轻轻,竟然也知道养情人了!”薛三爷明显没有贬低的意思,不过是随口开的玩笑。

    梅班主听着差点被呛到,当事人谢拂却反应平平,“说笑了。”

    门外,没进去的姬书意表情不怎么好看,守门的小厮只以为对方是因为薛三爷的话而不高兴,却不知姬书意是因为看见了薛三爷意气风发的状态。

    等对方走后,他一直沉默地和谢拂回去。

    “为什么总有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做些破坏平静生活的事?”

    “过去几十年的生活,就这么不堪一击,不值一提?”

    谢拂似乎不知他说什么,却也给出自己的想法。

    “浑浑噩噩半生,一朝清醒,立志塑心,并用未来为自己的志向发挥余热……”

    “简单的丰富人设的写法,不是很常见吗?”

    姬书意表情有一瞬间空白。

    最后苦笑:“你说得对。”

    不过是一个人设而已。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同样,所谓结局,不过是作者所想而已,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姬书意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谢拂,想到那样的未来,无力感便涌上心头。

    “虽然有些可笑。”

    “但我仍想做些什么。”

    就像纨绔如薛三爷,在觉醒后,仍愿意为了自己新生的志向尽一份努力一样。

    姬书意也愿意为他在意的人,尽可能做些什么。

    纵使结局不可改变,却不负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4章 粉墨9

    “三爷, 人来了。”

    深夜的薛宅,薛三爷的院子里亮着一盏灯。

    担心电灯太亮,心腹只点了一根蜡烛, 一盏灯, 将整个宽敞的屋子都笼罩一层朦胧的光影。

    不多时,便有一个一身黑衣,身姿矫健的人翻墙进入院中。

    薛三爷小心将人领了进来, “先生, 终于再见到您了!”他深深感叹。

    来人却一脸郑重,“感谢薛三爷搭救, 但加入一事并非小事, 还望薛三爷仔细考虑。”

    薛三爷知道自己身份敏感, 一个支持旧朝廷复立的老派官宦世家的子嗣表示自己要加入推翻一切的组织, 无论如何看,都很像是打入敌人内部当卧底。

    他转头看向桌上, 上面放着一个不小的箱子, “我知道自己身份敏感, 你们也棘手, 我也不说加入一事, 只是希望能尽量给予一些帮助,你就当这是我的入会费。”

    这一整箱里, 装的都是银元,也是薛三爷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积蓄。

    虽说是杯水车薪,却也是薛三爷能做的全部了。

    他出身在那里, 会惹人怀疑本就正常, 薛三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也没想真的加入什么, 反正也不能暴露, 不能公之于众,私底下的说法究竟是什么,他并不在意。

    何况他还有家人,虽然他自己可以不惜己身,可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家人被牵连。

    就算是察觉,他也不希望。

    “薛三爷,上次能得你相助已经让我深为感激,如今更不能接受您的馈赠。”

    “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无条件的馈赠,而是入会费。”薛三爷的态度很坚定,“何况,我相信就算我不加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识之士,你们也会接受赠予,不是吗?”

    消息这种东西或许还需要辨别真伪,可物资或许还会有陷阱,可金钱这种东西,是坑最少,也最干净,用起来最方便的东西。

    就算不是黑衣男这一方,相信其他人也很愿意接受这样物品。

    果不其然,那黑衣男想了想,便收下了那个箱子。

    “薛三爷大义,用的会永远记得,你的付出,会用在每一个有需要的人身上,用在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奋斗的每一处!”

    不仅如此,对于薛三爷想要加入一事,黑衣男也有所松动。

    他能再次回来见薛三爷,自然是在明面上将薛三爷的身份查了个干干净净。

    虽说家世是个问题,但是组织机构又不是没有收容过这类人。

    天下百姓那么多,在每几个人便有关联的关系的情况下,全然孑然一身的人到底是少数,只要是真的想要为天下人做事,他们还是很愿意接手的。

    这日之后,薛先生与那些人的联系也紧密起来,从原来的偶然搭救和感谢,到后来渐渐的已经算是一条绳上的人,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在薛三爷的热情主动下,组织里的人来说开始渐渐让他接触一些小的事情和消息,这些事许多都无关紧要,但这代表着一个信号,对方渐渐信任,也渐渐接纳薛三爷。

    乐在其中的薛三爷仿佛焕发第二春,整个人走哪儿都神采奕奕。

    出现在戏院时,即便看到的是悲剧,那神态也是激昂的。

    姬书意一看便知,对方并没有听话,自己曾经以薛家人为由,希望对方安稳一点,不要掺和进那些事里,可终究失败了,

    想来想去,姬书意也只能尽最后一把努力。

    “你好像很关注薛三爷的样子。”谢拂故作不满道,“怎么,觉得我养不起,想换一个人养?”

    “……怎会。”姬书意看着他真诚道,“这世上没人会像你一样,什么也不要,无条件养我了。”

    他语气柔和,似乎笑了一下。

    姬书意虽然不吝啬笑,可他并不是个热情的人,相反,他很冷淡,对于自己身边的所有人,亲戚?朋友?都很冷淡。

    唯有那些他写下来的书,他创造出的角色,承载了他大多数情绪。

    那些隐而不露,却绝对真挚的情绪。

    比如现在。

    谢拂看了他一眼,并未再追究,似乎对他识相的态度颇为满意。

    “你放心,说好了养你,就不会食言。”

    谢拂眸光微动,意味深长道:“或许是因为过去的经历,我不喜欢食言而肥的人。”

    姬书意指尖微微颤动了一瞬,敏锐察觉其中似乎有问题。

    “小先生……以前被别人食言过吗?”

    “嗯。”

    “他曾经也说要养我,可惜没做到。”谢拂淡淡道,语气随意,似乎这只是一件小事。

    可落在姬书意耳中,却是切切实实响了一声惊雷。

    在这道惊雷下,姬书意的不止是指尖,而是整只手都忍不住颤抖。

    原来,谢拂还记得那个自己。

    或许已经忘了姓名样貌,却依然记得之间的点点滴滴,包括这件养你的小事。

    “不知道那到底是谁,竟然有这样的荣幸,如今,即便是我说养你,只怕也是养不成的。”姬书意轻声叹道。

    无论是生活水平还是经济资产他都不是谢拂的对手。

    “你问我,其实我也忘了,只依稀记得是个讨厌的人。”谢拂状似想了想道。

    姬书意:“…………”

    “讨厌……?”

    谢拂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这不让我做那不让我做,不肯让我越界,却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

    “他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不在意,反而让人很生气,这样随时能跑路的态度,真的让人难以原谅。”

    谢拂想了想,随即一笑,“算了,左右也不是多重要的人,”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真的已经不在乎那个人。

    而姬书意看得心头发堵,越是堵,便越是耿耿于怀。

    偏偏他还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没资格说。

    虽说当时离开并非他本意,可姬书意并未在意过自己的生死这件事,却做不得假,他连骗自己都做不到。

    见到谢拂似乎并不在意,对方仿佛已经彻底放下了这事,也对,毕竟连人是谁都忘了,其他的也没有记住的必要。

    姬书意心里闷得说不出话来。

    明明有千言万语在心头,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说那些,又有什么用,顶多被当成是无谓的安慰。

    最终,他低下头,闷闷道:“如果我是他,绝对不会食言而肥。”

    谢拂见他始终低着头,一会儿擦桌子,一会儿扫地,一会儿帮谢拂摆饭,动作不疾不徐,显然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谢拂慢慢欣赏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姬书意,或许会醒悟,会变得更珍惜自己,在乎自己一点。

    然而事实再次论证了江山易改这句话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姬书意仿佛没听过谢拂这些话,私下里,他偷偷上让人查起了薛三爷的行踪,却又只是暗地里,偷偷地,并不明显,也没人察觉。

    若非姬书意跟在谢拂身边,说不定也会一点马脚都没露出。

    谢拂想知道他查薛三爷的行踪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在薛三爷都不记得他的情况下,想要在私底下重续故友情。

    直到他发现姬书意不仅偷偷监视薛三爷,还暗暗计算着时间,似乎在等待什么。

    *

    兴奋了一段时间后,薛三爷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时常去戏院听戏,只是手里似乎拮据许多,除非是谢拂,否则极少打赏谁。

    回家的路上,也站在小摊面前许久,才摸出钱买了糖人回去。

    一次夜间,有人跟薛三爷联系,告诉了他一个及其重要的消息,并且叮嘱他一定要将这消息交给上面的人。

    对方会找到薛三爷也是不得已,联系他的联络员出事,就连他自己都露了些许马脚,如果不尽快将消息传出去,消息走漏,就会变得无用。

    为保在最快的时间内将消息传到,薛三爷换装出门,他只身一人,到了对方告诉的见面地点,在用暗语跟对方对上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感觉不对,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让他迅速往后退。

    砰!

    枪声响起,打在地上,而薛三爷幸免于难。

    然而不等他放心,紧接着的枪声连续不断响起,密密麻麻听得人心头发毛!

    薛三爷从前从未面临过如此情景,心如擂鼓,紧张不已。

    以往他只在戏里听说类似于这样的画面,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亲身体验,这感觉当真是让人浑身发麻,仿佛血液倒流,浑身战栗。

    然而再怎么兴奋,在面对敌人的真刀真枪,首先也是要自保才行。

    “你是什么人?!”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人绝对不是与他接头的人。

    “没想到薛家三爷为反动势力做事,也不知道薛老爷子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那人语气轻蔑,嘲讽不已。

    无论薛三爷在明面上是什么身份,现在都任由他宰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身份地位都是无用,他是该嘲讽。

    薛三爷心中一沉,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想到家中的家人,薛三爷摇摇头,为了不拖累家人,他今日一旦被抓到,那就非死不可。

    薛三爷身上没有热武器,整个人躲在巷子口,努力屏住呼吸,暗暗观察那人缓缓朝着这条巷子走来。

    漆黑的夜里,狭窄的巷道,只听得见人的脚步声、心跳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前者属于敌人,后两者属于自己。

    月色下,对方的影子逐渐逼近,脚步声不疾不徐,仿佛是猎人在捕猎,眼睁睁看着猎物发现自己无处可逃,身处惊惶不安中,带给猎人极致的享受。

    薛三爷并非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充其量只是一个兴致勃勃,想要干点大事的有志青年。

    不对,他已经算不上青年,充其量是个有志中年,别人的青春期十几岁就到了,偏偏他晚了许多年,如今才姗姗来迟。

    而这热血青春的情绪,令他触碰到了这条不归路。

    巷子口的人影越来越近,直到看到腿,薛三爷掏出一把匕首,正要狠心割断自己喉咙。

    砰!

    远处一道陌生的枪声响起,薛三爷骤然睁开眼,眼中似乎迸发出亮光和忐忑。

    他转头小心翼翼看去,却见那站在巷子口的影子渐渐倒下。

    薛三爷没敢动,而是又等待片刻,这才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悄悄往那个方向看去。

    却见那原本伪装成接头人的人已经捂着脖子倒在地上,身体看上去都有些僵硬,双目圆瞪,满手满身鲜血,死不瞑目!

    那把枪落在地上,没人来捡,薛三爷向空无一人的四周看了看,拱手称道:“不知是哪路壮士救了在下一命?今后所有需要,尽管来找薛某,薛某万死不辞!”

    等了片刻仍没人出来,薛三爷只得捡起地上的枪,悄然在夜色中离开。

    他没继续找真的接头人,敌人能够李代桃僵,说明他们已经抓到了人,能对上暗号,说明那人已经招了,既然如此,那他们一定会有所准备。

    那原本需要传递的消息,或许现在也成了等他们上钩的诱饵,已经不值得信。

    薛三爷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而在他走后,才有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在夜色中,且在其后又悄然离开。

    *

    “去哪儿了?”屋檐下,提着一盏灯的谢拂静静立着,已经入秋,天气骤冷,谢拂围着一件披风,里面只穿了一身里衣,手里的灯分明没有电灯明亮,却偏偏将他的眉眼照得柔和清冷。

    姬书意静静看着,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谢拂才走上前,将灯放在姬书意手中,自己则领着人往屋里走。

    “你的手怎么了?”谢拂瞟了一眼包扎起来的虎口,声音微冷,眉眼轮廓原本还算柔和的弧度此时也彻底消失,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透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冷意。

    姬书意的手还在轻微颤抖,见状,也不由握住谢拂的手,他努力克服着颤抖,想要向谢拂表示自己好好的,没什么事。

    “只是出去一趟,遇上点小事,已经解决了。”

    谢拂进屋,身后的姬书意还在劝道:“一点小伤而已,很快就会好。”

    谢拂假装没听到,晾了姬书意一整天。

    而姬书意也不知是不是虽然做了件大事外,包好伤口后,便回自己屋睡。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夜里,似乎总会出现一个满脸是血,喉咙更是有个血窟窿正在姬书意面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这似乎是个饿死鬼。

    然而那血窟窿实在过于醒目,让姬书意想不知道他是谁都不行。

    他杀人了。

    就在昨晚。

    姬书意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从未想过,自己这双手,会在有一天变成刽子手。

    轻易夺取他人的生命。

    尽管这是一个书里的世界,尽管这里的人要么是他所写,要么是他的世界衍生而来,姬书意也不觉得自己有决定他人生命的权利。

    可他偏偏那样做了,在上一次穿越时,还义正辞严地拒绝的姬书意,就在昨晚,亲手取走了另一个人的性命。

    姬书意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那人满身鲜血倒下的画面,手不自觉颤抖,且似乎控制不住,不知如何停止。

    其实姬书意没学过枪,在此之前也没用过,可在今晚,他偷偷用那把“借”来的枪时,手是那么稳,眼睛是那样专注,半点颤抖也没有,他甚至隐约有种感觉,在这个世界,他只要专注一些,就算有些事他其实不会做,没有那种技能,但只要专注,将精神力全都用在上面,或许就能成功。

    如有神助。

    他看见子弹清晰地射中对方,对方也顺利倒下。

    姬书意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直到天色渐明,才隐隐有了睡意。

    昨夜一整夜,他都在不断催眠自己,那样做是必然的,他需要那样做,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不是真实的,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他在用那并没有多少信服力的话努力劝服自己。

    谢拂醒来,没看见姬书意,他不觉得姬书意是生他的气,才没来找自己。

    他皱着眉敲开姬书意房间的门,只见那人正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将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谢拂稍稍松了口气,可当他走近时才发现,自己还是放心早了。

    姬书意生病了。

    床上的姬书意浑身发抖,不断冒着虚汗,脸色发白,额头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一摸全都是汗水。

    “姬书意……”

    “姬书意?!”

    谢拂急切的呼唤声并没有将对方喊醒,看着仿佛陷入梦魇中的姬书意,谢拂皱着眉走出去,“来人,快去帮我叫大夫!再让人烧盆热水来!”

    “是,师兄!”

    被抓壮丁的那位弟子飞快去办事,积极得不行。

    谢拂回了屋里,很快,有人端来热水,谢拂给姬书意擦了擦身体,还给对方换了一身衣服。

    将手上随意缠的纱布取下来,谢拂视线落在那很像开枪而承受住的后坐力导致的伤口上,凝眸半晌,却最终只是撒了药,又用新的纱布裹上,从始至终,没让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看到。

    大夫很快到来,依然是五年前治过姬书意的那位,对方仔细诊脉后道:“病人是惊惧忧虑交加,昨晚又受了刺激,还受了寒,这才倒下,我开点药,记得每日都要按时按量喝。”

    谢拂挑眉,“你说他不按时吃药?”

    大夫捋了捋胡子,“年轻人仗着自己身体好,心里满不在乎,到时候后悔莫及,我可没办法。”

    谢拂,“好,大夫直接开药便是,其他等我回来再跟他说。”

    有病人家属配合,大夫的工作轻松很多,比如不用煎药。

    姬书意这一病,一整天都没醒,他睡得迷迷糊糊,仿佛有一个世界的力量要让他走。

    可他不想走,他贪恋一份熟悉的味道,他迫切渴望着那股熟悉的气息,只有在对方身边,嗅着那股气息,姬书意的心才放下来,似乎这里才是他想要留下的地方。

    谢拂被紧紧抓着手腕,其他送东西的人进来看到已经见怪不怪,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看见。

    谢拂走不掉,晚上也只能留在这儿一起睡,或许是因为有热源,第二天,姬书意醒了,且精神好了不少。

    “你……”

    他看见身边也睁开眼的人,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发现自己声音很哑,哑到他似乎几乎说不出话来。

    谢拂起身给他倒杯水润喉。

    “感觉怎么样?”

    姬书意微微闭眼,点点头。

    谢拂给他盖好被子,“你病了两天,终于醒了。”

    姬书意想对他笑一笑,安抚他,可他此时还很虚弱,笑容也格外苍白无力,仿佛是病入膏肓的人竭力挣扎,却怎么也只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师兄,药来了。”

    谢拂接过药碗,作势要喂姬书意,后者偏开头去,似乎不想他喂。

    “你以为你昏迷的时候,是谁喂的药?”谢拂静静看着他。

    姬书意:“……”

    最终,妥协的姬书意喝完药,见谢拂走开,心跳才渐渐缓了下来。

    他的手指冰凉,是他知道,自己曾经用这双手,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

    谢拂见他精神不好,便想找了报纸来给他读,然而今天的新报纸才刚开个头,内容就卡得谢拂说话声音一顿,他整个人半晌无语,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怎么不读了?

    姬书意看他,眼神示意。

    谢拂将报纸随手放在右手边,离姬书意最远的位置。

    “今天的报纸有些无聊,待会儿我去给你找以前的老戏本,都是经典。”

    谢拂作势要起身,然而他刚走到门口开门,就有一个年轻人匆匆忙忙从外面走来,着急忙慌道:“不好了不好了!师兄,薛三爷死了!师父他正喊你过去!”

    谢拂根本一个字都没来得及阻止,这番因为紧张加上喊人而必须放大的声音一字不差地清晰落入了姬书意耳中。

    等姬书意的大脑接收并消化了信息,他只觉得大脑充血,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和恶心感传来,憋闷的胸口又是一堵,终于承受不住刺激,一股腥甜的味道自喉咙蔓延,直到嘴里,甚至涌出……

    “啊!”

    “吐血了!吐血了!”那报信的弟子胆战心惊惊呼。

    而谢拂则早在他喊之前,便快步走到床边。

    “别说话!别多想!”谢拂仿佛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声音在姬书意耳边安抚着。

    可姬书意就是听不见,他满心满眼只有一句话。

    原来就算是梦里,命运也不可更改。

    他紧紧抓住谢拂的手,眼前的视线已经模糊,却依旧艰难地想要说些什么。

    “对、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以为可以……

    可原来,也只是以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5章 粉墨10

    薛三爷死了。

    明面上的死因是急症, 实际上的原因,薛家守口如瓶,没人到外面乱说。

    谢拂和薛三爷生前关系不错, 倒也得了个祭拜的机会。

    灵堂上, 他看到了一个哭得睁不开眼睛的小姑娘,无论是手腕上的银镯子,还是脖子上的银锁, 都代表她的身份在这薛家不一般。

    谢拂对女主没有多少兴趣, 也不会出手干涉她的人生,但看到对方, 他依旧微微出神了一瞬。

    “哥哥, 你是我三叔的朋友吗?”

    大庭广众下, 有丫鬟奴仆看着, 也不担心谢拂会做什么,便放任了女主跟他说话。

    薛三爷生前最爱玩乐, 放荡不羁, 结识的人也都是长得不错的, 其中谢拂尤其出众。

    倒也有人认得他, 见状, 也有人偷偷看过来,却因为距离没能听到具体说什么。

    “算是吧。”

    “三叔他还会回来吗?”小姑娘说完, 那金豆子又控制不住往下掉。

    “他从未离开过。”这儿看了眼薛三爷的牌位,看着的文字和照片,低声道, “只要你相信, 可以以为他与世界共存, 山川湖海是他, 世间万物是他,就连无形的空气里也有他。”

    小姑娘歪头听了听,最后由于这段话有些深奥,她没听懂,只认准了最开始那句话。

    三叔他没离开过。

    小姑娘受伤的心灵得到安慰,对谢拂的态度也非常好。

    “哥哥,谢谢你。”

    她还小,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三叔突然就没有了,但她会始终记得谢拂这一句,死了并非是离开。

    没人怀疑谢拂对一个小姑娘说这些话居心不良,听到的人,也只认为谢拂是因为自己的经历,才会有所感受,毕竟虽然其他人不清楚,薛家的消息还算是比较灵通。

    在邀请谢拂之前,也有人调查谢拂的身份、工作和来历。

    谢拂身世简单,身家清白,虽喜爱唱戏,却也不单单是个戏子,还是半个生意人。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几天前,也失去了自己的重要的人,据说已经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似乎在为那位神秘的情人黯然神伤,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出乎众人意料。

    若非知道薛三爷真的不是那样的人,薛家人恐怕都要以为谢拂那所谓的情人,其实就是薛三爷。

    薛三爷骤然离世他就彻底消失,二者几乎没什么时间差距,谢拂还出现在薛三爷的葬礼上。

    这样明目张胆的巧合,若是被人知道,难免会被怀疑的更多,可他还是出现了。

    在参加完薛三爷的葬礼后,薛家人也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参加谢拂举办的葬礼。

    无论是有多认真,吩咐下人看得最紧,记得最牢,也终于无法挽救渐渐遗忘这件事,也渐渐忘了,谢拂有个叫姬书意的情人死了,且没有举办葬礼这件事,甚至还忘了他们在等一个人的葬礼,忘了有一个姬书意。

    不记得有关于姬书意的一切。

    直到,他作为姬书意的痕迹又渐渐模糊消失。

    自那日起,谢拂便变得比从前更沉默,梅班主已经不记得姬书意,却记得谢拂有一个蓝颜知己,秘密情人,只是不幸去世。

    加上薛三爷也没了,短短几天内,爱情友情双双受到打击的谢拂心神受到重创,很是黯然神伤了一段时间。

    在有人认为谢拂要沉寂下去时,他又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仅演出的时间多了许多,还在暗地里收购了许家班和一些其他小的,在四九城里没名没姓的戏班。

    梅家班也在他手里,只要他愿意,就算梅班主不愿意,他也能做梅家班的主。

    也不知道梅班主私下里跟谢拂做了怎样的交易或者约定,只知道等两人再次出现时,梅家班便宣布更换主事人。

    谢拂手中的戏班一起合并,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鹊桥仙。

    之后四九城里的人更加理直气壮地认为,谢拂在的戏班就叫鹊桥仙,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只闻鹊桥仙,不知其他戏班。

    如今只是做到了从前说的而已。

    谢先生的名气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的戏,同样,也越来越多的人,得知他的身份,沦陷其中。

    会写戏本,会唱戏,会做生意,有手段有心机,几年时间,便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走到今天,走到今天这一步。

    谢拂的事迹像一个传奇,说出去也只当不信。

    然而即便再有人不信,也不影响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

    到了这时,谢拂反而没有趁热打铁,而是渐渐低调了下来,出现在各个场合的时间减少,能见到他的人也渐渐减少,直到后来,几乎没人能肯定地私下约他便能约到。

    有传闻他手中掌握着一股谁也看不见的势力,只要有这股势力在,没人能招惹他,也没人敢招惹他。

    渐渐地,他已经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即便是手里有兵的人,也要对谢拂客客气气,谁让他手中掌握着能轻而易举培养出一支军队的钱。

    有人又有钱,没人知道谢拂私下里还做了什么,但是从那之后,便在没有人再找鹊桥仙的麻烦,无论大小,鹊桥仙半点麻烦都没遇到过,在这四九城里开得风生水起。

    只是从那之后,谢拂也淡化出人前,隐于幕后,不怎么出现。

    虽然不出现,可有关于他的传闻一直很多。

    什么一曲惊人,什么商业天才。

    不过传的最多的还是有关于他的桃色绯闻,那位几乎没人见过,没人知道,却一直占据了谢拂内心的情人。

    谢拂对他及其深情,甚至因为他性格大变,逐渐退居幕后,就是不愿意想起伤心事。

    只是再多的传闻,谢拂也没有出面澄清过,不论真假,不谓真相,他们仅仅是将这些传闻发扬光大,传到更远的地方。

    从前,别人只会说谢拂的事迹像个传奇。

    可现在,则是谢拂凭借自己的力量,真正将自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传奇。

    再无人能置喙半句。

    *

    医院里,夏宁紧张地看着医生手里的报告单,“医生,他的脑子没问题吧?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医生仔细看了看,笑了笑安慰道:“没问题,伤口恢复很好,就是大脑没还有些许瘀血,过几天就会散,这两天或许有些头晕,但是没什么大事,轻微脑震荡,不过也不妨事,休息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会好,如果不放心,可以继续在医院多住几天,观察一段时间。”

    夏宁满脸忧虑地看着床上正在摸着头的姬书意,那包裹着纱布的伤口往外渗着血,姬书意双眼迷糊,面无表情的脸上不自觉滑落着眼泪,自己却仿佛毫无知觉。

    “我怎么觉得他这样不像是没事?”夏宁心情复杂地担忧道。

    他最近还没见过像姬书意这么让人叹息的人。

    在家打字被电进医院,几个月后,又因为被广告牌砸到进了医院。

    两次都是生死攸关的危机,两次都化险为夷,真让夏宁都不知道自己该说姬书意一句倒霉,还是该说他幸运。

    倒霉是半年内遇到两次危险,还都把自己送进医院,

    幸运是两次他都清醒过来,且没有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巨大后果。

    医生看着姬书意面无表情,似乎也没有知觉落泪的模样,皱眉不解。

    跟其他医生护士分析一阵,最后告诉夏宁,“病人会有如此表现,或许是瘀血压迫到了哪根神经,不小心导致短时间内泪流不止,或许等瘀血散去,这样的情况就会消失。”

    那现在怎么办?就任由他这么哭……哦不,就这么流泪吗?

    夏宁茫然无语,最终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姬书意,觉得自己尽力了,在医学上他真的不行,更没办法帮姬书意把关。

    最终只能看着医生护士离开,病房里又只剩下姬书意和夏宁,空旷寂静到甚至有些窒息。

    姬书意一直沉默,他沉默地看着醒来后的一切,沉默地听夏宁对他讲述晕倒后发生的一切,沉默地……擦掉那似乎没用的眼泪。

    夏宁和医生都不是他,姬书意能感觉到,自己会不断落泪,不是因为什么神经受到影响,也不是什么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刚刚从梦中醒来,从那个堪称噩梦中的梦里醒来,身体对没来得及处理的情感的宣泄。

    他的情绪到了,身体和感情却没来得及统一,才会有如此结果。

    姬书意转头看向窗外,回想自己醒来后见到的一切,多么真实,多么真切,所以,这是真的吧?

    那他梦里的一切,就是假的吗?

    那仅仅只是个梦吗?

    “你昏迷了三天,签售会的事也只能算了,现在读者粉丝们都在纷纷让你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出现那样的意外。”

    夏宁看了看他裹着纱布的头,怀疑医生的话说得不对,这一砸,大脑看起来没出问题,但是反应比以往更迟钝了许多,无论他说什么,姬书意都很慢才给出些许反应,仿佛大脑刚刚跟夏宁所说的事产生联系。

    “你真的没事?我让医生来看看,你这脑子是不是真的没问题,又或者是其他地方没问题。”夏宁态度有些紧张,毕竟姬书意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那其中也能算是他的一份“功劳”,如果不是他,这场签售会或许就能避免。

    如果不是他,这次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对于姬书意,夏宁心有愧疚,不可能不担心。

    姬书意喊住他道:“不用,我没事。”

    夏宁小心翼翼问:“真没事?”

    姬书意点头,他不想说话,却还是给出了回应,他不想夏宁把医生叫来,也不想见到医生。

    或许这次早就有回来的心理准备,在发现自己回来后,并没有惊讶,有的只有无力和愧疚。

    他没能改变任何人的结局……

    无论是薛三爷,还是谢拂。

    哪怕薛三爷晚了一天,但该死还是死了,这显得他之前的挣扎无比可笑。

    姬书意缓缓闭上眼睛,已经停止落泪的眼睛泛起了疲惫的红肿。

    “我想睡会儿,你先回去吧。”

    逐客令一下,夏宁就是想留下来,也要担心谢拂的心情,以及他确实还有工作,不可能一直守在姬书意身边。

    “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夏宁离开,姬书意半晌才睁开眼睛,伸出手,触碰那浅浅现在被子上的些许阳光,虽然不明显,却也切切实实有温度。

    “……是真的。”

    医院是真的,夏宁是真的,就连这时候的阳光,也是真的。

    所以,梦里才是假的吗?

    谢拂……

    谢拂……

    他还有机会见到对方吗?

    姬书意茫然无措地想着。

    *

    “先生,陆司令三日后在香澜公馆设宴,邀请您去欣赏新的戏剧,您要去吗?”一个半大小子拿着请柬过来,在谢拂面前站定。

    随着时间的推移,作为这座大戏班的主人,他人对谢拂的称呼也发生了改变。

    从前戏班里的人还会称他师兄,可后来戏班大融合,为了统一,也为了表示身份的变化,戏班里的人对谢拂的称呼也成了谢先生,或者先生。

    从前那似乎还带着些许亲切的师兄,已经一去不复返。

    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轻人长成,出头,跟在谢拂身边的,就变成了新一轮的年轻人。

    恍惚间,谢拂偶尔会有种时光并未走动,自己也并未改变的错觉。

    从对方手里接过请柬一看,“香澜公馆,这地方什么时候成了那姓陆的了?”

    “应当是买来的。”那小少年想了想回道。

    是吗?

    如果那位所谓的陆司令真的这么有钱,还需要愁他的军饷吗?

    这么多年过去,政府的掌控力越来越弱,早就给不出军饷,那些士兵也知道这是谁给他们发的军饷,从此之后,这些士兵也会彻底成为忠心于他的人。

    谁都有这样的野心和决心,只是没有那样的实力。

    不是治军实力,而是后勤实力。

    若是能得他帮助,对方才会高枕无忧。

    这也是这几个月来,那所谓的陆司令经常在他面前献殷勤的原因。

    “推了……”

    话音未落,便有人从外面进来,“先生,您让我盯着的,终于有消息了,那薛家小姐定了亲的未婚夫,似乎刚刚从国外回来了!”

    谢拂将那份请柬重新拿起来,再看了看时间,“挺好的,告诉对方,我会准时赴宴。”

    小少年不明白谢拂为什么会反应如此不一样,却还是乖乖出去回话,那得到回应的陆家管家喜不自胜,洋溢着笑脸离开,将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了陆司令。

    陆司令也不由笑了,他吩咐管家一定要把三天后的宴席安排好,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家里什么太太姨太太,来打探消息,通通被挡了回去,且被态度不怎么好的陆司令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出来。

    几个太太万分不满,“不过是个戏子,还是个男的,有什么可宝贝的,竟值得他这样!”

    谢拂尚且不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中已经成了狐狸精的代名词,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赴宴。

    之所以会答应,不过是因为他想多出去转转,而这份请柬,恰好是一个机会而已。

    男女主长大后重逢,且要履行婚约,自此,这本书的正文剧情正式开始。

    而谢拂所想做的,似乎也该开始了。

    赴宴当天,陆司令派人派车来接谢拂过去,谢拂拒绝了,理由十分正当,“我有车。”

    陆司令无奈,苦笑道:“谢先生,您若是连这点展现绅士礼仪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当如何向你表现自己的诚意?”

    谢拂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坐上车,透过车窗说了一句,“陆司令,机会是自己创造的,而不是别人让的,如果你做不到,那也只能说明你的无能而已。”

    “你应该做的,是应该改变自己的无能,而非拿它来卖惨。”

    陆司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是唱戏的,这说话就是犀利,偏生他还没办法反驳,因为无论如何听起来,谢拂的话都该死的有道理。

    谢拂坐车到了香澜公馆,那边的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当谢拂在桌边坐下来的那一刻,便有化好妆的人上台表演。

    对方表演的并非是京剧,竟是黄梅戏,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且谢拂听得出来,台上的人唱功也很棒,算是顶尖水平,也不知是被这陆司令从哪儿找来的,这样的人才,单单给他一个人唱戏,真是浪费。

    “这几位先生是哪儿的人?”一场戏罢,谢拂状似好奇问。

    “南方来的,本是来京城投奔亲戚,谁知道亲戚早就找不到了,恰好遇上陆司令在招人,我们便来试一试。”于是真的选中了。

    原本他们以为陆司令招人是为了私人养戏班,这事在过往的大户人家家中并不罕见,甚至有的人养戏班不仅仅是为了听戏,还为了……

    对此,这戏班里的人也曾担心过,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还是先担心肚子能不能吃饱更好。

    而在仔细了解过后,才知道对方是希望他们能为一个人唱戏,知道这些后,不得不说,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这已经比他们想象中的好多了。

    谢拂看了看,摇头道:“不必了,世道艰难,你们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已经不容易,如果因为我一己之私,圈养你们,让你们的观众只有我一个,那将是别人的损失,也是你们的悲哀。”

    那戏班感觉心中震动,纷纷跪下要磕头,谢拂随意扫了身边人一眼,对方便机灵地跑去将他们扶起来,“几位别跪了,我家先生不喜欢别人下跪。”

    将这个戏班处置好,谢拂才转头看向一直一眨不眨看着他的陆司令,“陆司令,这样怎么样?您不会觉得我过分,一点也不珍惜你送的礼物?”

    陆司令倒也不是撅嘴葫芦,他说话还是很有风度的,“礼物只有在取悦收礼人时才有意义,能让谢先生开怀,是他们的荣幸。”

    谢拂被迫听见一席诸如此类的彩虹屁,听到最后自己都麻木了,怀疑自己这次答应他来赴宴这件事的正确性。

    以及陆司令这人的司令身份,不会是用彩虹屁吹来的吧?

    在了解到某个人的性情和风格后,便会灵活转换自己的言辞,争取那之后的彩虹屁吹得对方高兴,能有这种能力,那也算是一种本事。

    谢拂沉默不语地吃了这顿饭,最后离开时,陆司令也没有急切追问,而是十分礼貌地送他离开。

    管家担忧地看着他,就连身边的副官,也因为未来军饷的问题而忧心不已,偏他还能沉住气。

    在谢拂走后,副官小声报告自己知道的信息,“司令,我听小道消息说,这位谢先生从前有过一个情人,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对方没多久就去世了。”

    “这不正好吗?证明他不是无心无情铁石心肠的一个人。”陆司令十分乐观道。

    “可活人怎么能跟死人争?”

    “谁说需要争了?”

    “死人终究只是死人,除非他活过来,否则对方的未来永远只属于活人。”

    而活过来又是不可能的事。

    在陆司令气定神闲的时候,谢拂正坐在车里反思,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出去露面的机会,为什么自己非要应下这次宴会?

    一晚上彩虹屁听得他一顿饭都没滋味。

    “先生,以后陆司令的邀请是不是要直接拒绝?”

    “……不必。”

    谢拂是不喜欢那人油腻,但是作为一个司令来说,对方也不是全然没本事,未来还存在合作的可能。

    “好的先生。”

    车子在夜色中驰行,谢拂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几乎没人的城市夜色,静默不语。

    雷声轰鸣,不过顷刻之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车子默默减速,前方的道路即使在车灯的照耀下,也显得格外模糊,以至于有一道身影明明就在眼前,却也差点撞到。

    司机急刹车停下,那外面的人似乎也才从惊吓中回神,与车内的人四目相对。

    谢拂沉静的眼眸似乎凝固在这夜色中,视线专注落在车外的人身上。

    那人快步走到车窗边敲了敲,等车窗降下一道缝隙,雨珠顺着风飘进车里,落在谢拂脸上,同样和雨一起,进入谢拂眼中的,还有那人狼狈的模样。

    对方静静看着他,半晌,才笑了一下,可整个人都在雨中,这个笑容实在不明显,甚至隐约分不清究竟是哭还是笑。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请问……能收留我一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

    第236章 粉墨11

    漆黑的雨夜, 唯有车灯在顽强照亮前方的路,而在这雨夜里,谢拂能看清的, 仿佛也只有眼前人。

    姬书意单薄的身影屹立在雨中, 任凭风吹雨打,似乎也不足为惧,狂风暴雨肆虐, 清瘦的身形仿佛不堪一击, 却偏偏抵挡住了一切,出现在他身前。

    谢拂的视线透过雨幕, 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水镜, 雨珠似波光, 清澈荡漾, 却又将一切包容其中,照出所有光彩。

    “……我曾见过你?”

    “不曾……”

    “不知怎的, 竟觉得你有些眼熟。”

    “或许……上辈子见过。”

    【北平的云琅别院里, 住着一位招惹不起的人物, 据说他是除了鹊桥仙外, 离那位谢先生最近的人。

    有人信以为真, 竟上前讨好,却连面都没见到。

    “这可真是个金贵人, 纵使那千金白银,也不被放在眼中。”

    “呵呵,你又怎么知道, 他是不想收, 还是不敢收?”

    “此言何意?”

    “倒也没有别的, 只是我听说, 那所谓珍藏,不过是个赝品。”】

    陆司令等啊等,原以为自己能等到下一次邀请谢先生的机会,然而等了没两天,却等到了谢拂金屋藏娇的消息?

    他茫然挠头,问管家,“我那天表现有什么问题吗?”

    管家苦着脸,“司令已经做到尽善尽美,应是那谢先生喜好不同。”

    他还担心陆司令生气,他们这些人当然也吃不了兜着走,事实上陆司令没生气,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一条道走不通,那他还能怎么做,才能从谢拂手里搞到钱。

    他被耍不要紧,没钱才是大事啊!

    *

    “病人连续高热不退,已经用了最好的药,如果今晚还没醒来,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了。”大夫来给姬书意看了病后,声音沉重道。

    谢拂皱眉。

    这几天他消失,并非是因为什么金屋藏娇,而是因为姬书意一直生病,昏迷不醒,连续几天几乎没怎么醒过。

    每次醒来,也不过是迷迷糊糊看过谢拂几眼,便又闭上了眼睛。

    谢拂守了几天,侍奉在他身边的少年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外面的谣言告诉谢拂。

    他觉得先生必定不会喜欢这种谣言,毕竟从前先生也从未表现过对谁的青睐。

    可看先生这几日一直守在这陌生青年身边,倒像是很看重似的,该不会……

    思忖间,谢拂的声音传来,“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倒不是他非要提醒,而是对方站在哪儿挡住了光线,他无法忽略。

    “先生,梅师父问您什么时候回去?”经过谢拂整合戏院,成立鹊桥仙,从前的梅班主现在则成了梅师父,膝下弟子不少,他的戏工却不及谢拂,甚至不及戏班里许多人,但因为会教导人,领年幼的徒弟们入门,也被人尊称一句梅师父。

    想来想去,少年还是决定当做不知道,反正那些人也不可能当着先生的面说,先生多半也不会听到。

    “让他先看顾着。”谢拂无所谓道,又不是没了他,戏班就不能运转,这么着急找他,多半还是因为姬书意。

    谢拂反常的行为引起了他人注意。

    “是。”少年跑开了。

    谢拂坐在窗边,手撑着桌子,举着一份新鲜的报纸打发时间。

    接连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雨后的大晴让光线十分明亮,只是为了不伤眼,谢拂将窗户半关。

    姬书意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十年时间,二十几岁的谢拂已经长成了姬书意想象中的模样,却比想象中的他更好看,更真实。

    姬书意并未出声,而是选择静静旁观,似乎想要在脑海中勾勒谢拂这十年的生长轨迹,重新走过那些时间。

    高烧还未彻底退下去,姬书意现在还在头晕眼花头疼发热,他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唯有谢拂,落在他眼中,就仿佛周围都加了远景滤镜,唯有他一个人明鉴清晰。

    “咳!”

    “咳、咳咳……”

    还在病中,姬书意想要默默看,却也抵不住某些生理反应。

    咳嗽声惊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也引来了谢拂的目光。

    “醒了?”谢拂放下报纸,走过来问,“感觉如何?”

    姬书意想了想,笑了一下道:“好多了……咳咳……”

    “我……睡了多久?”他问。

    “五天。”谢拂在床边坐下,将姬书意伸出来的手放回去,顺便感受了一下脉搏,确实比之前有力许多。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姬书意缓缓微笑,“我身无长物,想要报答,也唯有自身,若是不嫌弃,先生大可留我在身边,端茶倒水,做点闲事也可。”

    还好之前传话的少年不在,否则定要认为姬书意是来抢饭碗的。

    谢拂微微挑眉,“我看上去是缺丫鬟的人吗?”

    虽然他不用,但是也不缺。

    “不像。”姬书意摇头。

    那你还说。

    “不是我不想想其他办法报答,而是……”姬书意停顿一下,“现在的我,除了这些,大约也没有别的可以做的。”

    谢拂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需要,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乞丐。

    谢拂看他半晌,最后才道:“那就留下吧。”

    “看你可怜,倒像是我欺负了你。”

    姬书意还在病中,面色泛红,眸光却格外水润,明明不见阳光,却好似泛着光,明亮中带着几分泫然欲泣。

    谢拂走出去,关上门,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姬书意那双水润的双眸这在眼周眼角沁了些许水渍。

    并非天然的水润,而是因为有水才润。

    姬书意笑了一下,一张脸半似哭半似笑。

    “你没……欺负我……”

    “是我自私又贪心……”

    因为自私,才想拥有,因为贪心,才想改变一切。

    现在他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这个世界,越久越好。

    或许是命运的捉弄,随意拨弦,便能将时空隔绝错位的能力太过逆天,让姬书意无法反抗,感到无力。

    姬书意已经不想反抗,他只想在在有限的时间里,多看看谢拂。

    在现实中的那些日子,姬书意想过各种办法来到这个世界,但无疑都失败了。

    参考前两次的经验,姬书意认为,想要去往书里的世界,需要遇到生死攸关的风险,但他又很惜命,这样的矛盾让他无法同时兼顾这两点。

    他很庆幸,自己无牵无挂,还是一个人住,没有负债,他不希望有谁为自己的意外买单,也不希望让谁担心,这导致他无法得到别人的帮助,一切只能靠自己。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依然没找到办法,想到书中世界的时间流速,担心剧情走完的姬书意不由着急起来。

    长时间失败的心灰意冷下,病魔找到机会,入侵了他的身体。

    他倒在床上,意识迷离。

    姬书意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昏迷,但他过来了。

    只是不知怎的,之前的病似乎呢没有全然消失。

    加上淋雨,姬书意还没与谢拂建立好关系,便先大病了一场,却阴差阳错反而留了下来,福祸相依。

    “谢拂……”

    低声呢喃私语,但凡离的远一点都听不到,谢拂走到门口,却脚步顿了顿。

    他手里端着一碗蜜水,走到床边,一勺一勺给姬书意喂下,对方已经再次睡去,只是这回,面上是笑着的。

    这日过后,姬书意的病过了风险期,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养病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且不知为何,姬书意的病好得格外慢。

    于是,他还没病好时,谢拂在别院金屋藏娇的事便被不少人知道,只是无人敢真的拿到谢拂面前说,谢拂也只当做不知道罢了。

    手上稍微用力,就不小心掐断了牡丹的花枝,这朵还没来得及彻底绽放的牡丹花,此生再没有盛开的可能。

    谢拂看了看,将那朵花重新插入土里,既然已经无望,那不如就留在土里,回归到原点,也算是最理想的归宿。

    “先生,那位客人病好后要怎么安排?”

    “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谢拂想了想道,“我看别院风水好,说不定和他八字合。”

    这就是要让对方一直住在别院的意思。

    还真养着了?听命令的那人心道,一个陌生人说什么八字,就算真合又怎样?难道就因为那就住着好,就要给他住吗?先生找个理由都不用心。

    “另外,陆司令那边已经派人来了两次,第一次是送礼,第二次是邀请。”

    送礼是为了道歉,甚至还写了书信,信上说他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他会改正,希望谢拂谅解。

    对此,谢拂是真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人竟然还能送礼,可见也没穷到揭不开锅。

    然而等他打开礼物,看到礼物真实面貌时,沉默了一瞬。

    只见那礼物并非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陆司令亲手抄的一首外国诗,描写暗恋的。

    谢拂:“……”

    是他高估对方了,一张纸,一些笔墨书写的文字,对方用实际行动向谢拂证明了,一个人穷到极致能有多抠门。

    未免在自己有用上对方之前,陆司令就已经穷到卖身养人,把自己作没,谢拂不得不决定再见对方一面,商讨合作意向,先给点甜头。

    他留下了第二份请柬。

    处理好鹊桥仙堆积的一些事,谢拂又转身回了别院,也因此他并未看到,在自己走后,那些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人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到底是司令更合心意,还是别院的小妖精更会勾引?没想到先生竟然也有如此举棋不定,左右摇摆的一天。”

    “怎么就是举棋不定左右摇摆了?先生不过是想要救人,还救出错来了,还有那陆司令,嘴上说欣赏先生,家里的太太姨太太谁也没少,我看他说什么欣赏都是假话,分明是想骗先生钱,还不如别院那位呢。”

    “不能吧,先生怎会这么倒霉?遇上谁都不是真心?一个想要钱,一个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赖上来?”

    “唉,本来这也没什么,只要先生高兴就好,只是先生分明有心爱之人,这二人无论谁,都并非先生所愿,他心中那人早就不在了。”

    于是因为从前谢拂放任的“深情”名声太盛,以至于众人对这件事深信不疑,且根本不相信谢拂真的喜欢谁,认为他无论找谁,都只是为了心理安慰。

    这样的想法,令人无语的同时又哭笑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若并非是谢拂的“心上人”,那对姬书意也会安全许多。

    从前谢拂还不起眼,现在却因为谢拂的生意越做越大,虽受人追捧,无人敢欺,背地里却也碍了不少人的眼,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们动不了谢拂,若是有人因此想要动姬书意,那也会有不少麻烦。

    *

    “谢先生回来了吗?”

    刚走近,谢拂便听到姬书意询问丫鬟的声音。

    听到脚步声,丫鬟回头看了谢拂一眼,很快福身退下。

    姬书意抬头,看过去,对上谢拂看过来的波澜不惊的眼眸,微微弯了弯唇角。

    “你回来了。”

    他用的回来,喊的你,可见虽然姬书意很想留下来,却也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毕恭毕敬,反而言语间流露出一股从容亲近之意,似乎下了钩,等待着别人因为好奇心而上钩。

    “看来你住得还挺自在。”谢拂看了眼屋中的布置和摆设,发现多了一些之前并没有的小东西,

    比如生长得不错的绿萝,一些闲书笔墨,还有姬书意习惯的陈设。

    看样子,他是真的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子,住得格外自在。

    面对谢拂的隐约的质问,姬书意不疾不徐,“既然说好了,那我就是真做好了一直留在这儿的准备,自然要让自己住得习惯些,先生介意吗?”

    谢拂随意一扫,淡淡道:“没有。”

    “就是觉得怪眼熟。”

    姬书意手一颤,滚烫的茶水差点倒出杯子外。

    又是眼熟,这是谢拂第二次说眼熟,上一次还是在再次重逢时。

    原本姬书意因为生病,生病时的事都有些模糊,此时被谢拂提醒,他的大脑才清晰回忆起当时谢拂说的话。

    “不知怎的,竟觉得你有些眼熟。”

    姬书意双眼微热,看向谢拂时,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光芒。

    原来并不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原来两次相识,他的模样并非全然消失在他的大脑里。

    “或许上辈子见过。”姬书意再次说了一样的话。

    谢拂却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道:“我连这辈子的人和事都记不大清,你竟然还跟我说上辈子?”

    姬书意指尖微颤,看向谢拂的眼中似有几分异样,“记不清?是什么事记不清?”

    谢拂垂眸看了一眼杯子里微漾的水波,随意一笑,“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忘了一个人的样子。”

    “我应该记得他。”

    “但好像记不清了。”

    姬书意没再开口,他没敢问谢拂,那个人究竟是他十岁时遇到的好心人,还是在十五岁时遇到的大跟班。

    又或者……两者都有。

    但心中的贪心一直引诱着他,令他终究没忍住,说了一句逾越的话。

    “那先生不如将我当成他,就当做……这辈子的他重新来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了?”谢拂锐利的双眸盯着他,分明锋芒没有那么明显,却极具存在感。

    姬书意被看着,却也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态度自然,“猜的。”

    谢拂继续盯着他。

    片刻后,姬书意无奈一笑,“好吧,是听说的。”

    “你不在,我也只好和这里的下人说话,偶然间听他们提起过。”他在胡说,可是这话却不好拆穿。

    当然,谢拂也并没有想拆穿,听到他的解释,便收回目光,“你是你,他是他,怎么能混为一谈。”

    他不介意。

    姬书意当即就想说,能当自己的替身,姬书意甚至觉得,是一种幸运。

    明明放在现代都会挨打的事,他却真心实意觉得,这是他和谢拂共同的幸运。

    “左右我也无用,若是能让先生感觉安慰,我也会很高兴。”他表情真诚,半点作假也没有。

    谢拂眸光微动,“你想多了,我不做找替身做心理安慰那种事,你也不必为了留下来而故意这么说。”

    “我虽家资不丰,养一个你却没什么问题。”

    也不知道陆司令听到这句家资不丰会是什么心情,多半是希望自己则能这么“家资不丰”吧。

    谢拂在这儿住了两天,这两天里,他每日都会与姬书意说话聊天,或是一起看书读报,或者是一起研究新戏,又或者是谢拂讲一些戏班里的趣事给姬书意听,每次他都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每每想到,这样的日子,未来终有一天会消失,无论是鹊桥仙,还是谢先生,都将不存于世上,姬书意那点笑意又会飞快淡去,隐没不见。

    第三天,谢拂一早就出了门,姬书意本没放在心上,毕竟对方可还管着一个戏班,里面人多事多,需要他处理的事也多,谢拂回去一趟不是什么问题。

    直到他下午钓鱼。

    荷塘里的荷花开了,满塘都是,姬书意想钓上两条鱼上来,待会儿再采藕。

    不远处假山里,有两个偷懒的小丫鬟八卦,“先生分明对这位姬先生青睐有加,为什么又要去见陆司令?难道先生也是想左拥右抱的人?可他明明写过金钗记,戏里的施小姐发现心上人竟然早已经娶过妻,甚至还为了钱财富贵抛妻弃子时,便很果断地扔了金钗,与其恩断义绝,能写出这样的人,怎么会左拥右抱呢?”

    能在戏院里干活,多少都会识字,就算不识字,也不可能不懂戏,听也听懂了,因此说起来竟头头是道。

    “这……或许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不想说先生坏话,但似乎也只有这一点能解释得通。

    “休要胡说!”另一个丫鬟生气了,一听见朋友这么说,原本摇摇欲坠的信任又重新稳定了起来,“先生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一定是那陆司令用手里的兵和枪威胁了先生,先生才迫不得已敷衍。”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合着另一个人就是墙头草,听见什么就觉得什么对。

    姬书意听着不由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笑容便淡了。

    陆司令?

    因为时代背景原因,姬书意虽然也有写一些军阀势力,然而为了避免出事,他都作了模糊处理,且提到的司令级别人物不多。

    他在脑海中想了想,竟想不起来有关于这位陆司令的剧情,这说明对方要么和自己一样是边缘人物,要么就是从未提过的自由人物。

    无论是哪一样,都让姬书意羡慕不已。

    却也隐约有一丝警惕。

    乍一下感觉莫名其妙,思来想去,却又觉得有迹可循。

    如果陆司令是个没什么戏份的人,就说明他是自由的,是不可控的,是极有可能单方面对谢拂产生什么感情的。

    即便知道谢拂应该不会回应,会像书里写的那样,养一个用来立靶子的人……

    嗯……?

    忽然发觉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直到此时,姬书意才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原来……这一次穿越顶替的身份,这个。

    姬书意笑了。

    他仰头望向天空,伸手遮挡着有些刺眼的阳光。

    贪恋阳光的温暖,就要做好被对方刺伤的心理准备。

    姬书意觉得自己从来不会畏惧什么,现在面临眼前这样的情况,竟罕见的,有些忐忑。

    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可能吗?

    原来,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

    当晚,姬书意一直守在门口,他想验证一些,其实不需要验证的事。

    提着一盏灯,等到灯火由明亮渐微弱,终于看见那由远及近的灯光,以及那从车上下来的身影。

    谢拂脚步微顿。

    他抬头,对着远处的姬书意遥遥相望。

    ……

    姬书意率先走到谢拂面前,将手里那盏灯递给谢拂,“太黑了,这个给你。”

    谢拂低头看了一眼,却没动作。

    姬书意笑了一下,“它想照你。”

    想做你的灯,照亮一切黑暗荆棘,一路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7章 粉墨12

    这盏灯并不比其他灯明亮, 甚至比其他灯要暗上些许,只单看着,便知道它应当燃了很久, 很久。

    而现在, 它正静静等着人接手,用它剩余的光辉,为对方照亮剩下了路。

    谢拂视线轻轻落在灯上半晌, 才伸出手, 接过它,“回去吧。”

    姬书意看着他, 浅浅一笑, 眼中闪烁着的那盏灯的光辉, 像两簇火苗, 并不大,在天地间格外渺小, 却静静散发着自己的光和热。

    谢拂率先上前, 姬书意顿了顿, 才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追随而去。

    第二天, 姬书意主动提起自己听到那什么陆司令的事。

    “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吗?”姬书意是真心实意问出这句话,在他的书中, 并没有详细到这种程度,也因为不想触碰到什么敏感地方,所以对某些背景比较模糊。

    至于两个主角, 男主是搞科研的, 女主是搞文学的, 两个人触碰的领域, 都可以不深入却又足够接近某些背景。

    主角如此,反而是谢拂这个配角都算不上的人物,明面上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实际上离军政很近。

    就连最后……

    姬书意即使打住,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未来,现在能多看看谢拂,直到最后,也一直看着他,这样就好。

    “和他有点生意上的往来,不重要。”谢拂先解释那个陆司令,至于危险……

    “不要害怕,就不觉得危险。”谢拂想了想道。

    姬书意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像普通人一样,无知无觉,一日过一日,也是一种幸福。”

    谢拂不置可否,沉默有时也是默认。

    姬书意看了看他,笑道:“我听别人说,那位陆司令似乎还挺看重你。”

    “只是看重利益罢了,至于其他,谣言而已,不可信。”

    “哦?那你有心爱之人,也是谣言,不可信吗?”

    谢拂手中的筷子一顿,抬眸看向姬书意,后者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仍泰然自若,似乎当面提起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

    “是。”

    唇边轻染的玩味消失,嘴里的早餐似乎也失了些许味道。

    姬书意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很奇怪,明明他清晰地知道,在他的笔下,这位谢先生,从未有过真正的心爱之人,所谓的梦中情人,那也仅仅是梦中,一个短暂且梦幻的美梦。

    明明他知道,这位谢先生,跟书中的一样,拥有掌控人心,也掌控权利的能力,却没有对任何人付出过真心。

    他却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或许还是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像给其他故事中的名伶一段凄美的爱情一般,也给他一段真切的感情,品尝一下它的味道。

    人生虽短暂,却也穷困过,富贵过,弱小过,强大过,寂寂无名过,受人追捧过,当爱过也恨过,那似乎……会更加圆满……

    姬书意这么想,却又有一种声音告诉他,没必要,不需要如此,他就是他,不需要刻意为他的人生添加什么东西,不需要插手,他自己就是一种圆满。

    可是……

    可是……

    他看着谢拂,良久,直到谢拂无法忽略,假装没看到,正要开口问,才出声笑了一下道:“其实也可以有。”

    伸手为谢拂整理了一下衣领,倾身浅浅吻了一下谢拂的下颌。

    “北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谢先生。”

    “……值得有。”

    *

    谢拂坐在荷塘边,随手洒了一些鱼饲料,看见荷塘里游鱼涌来,律动的模样远看像一朵绽放的鲜花。

    “先生,这是钱老爷举办的酒会请柬,时间在半个月后。”

    “帮我准备一份礼物。”

    “可要多定制一套衣服?”这是在含蓄打探要不要带上姬书意的意思。

    那日姬书意吻谢拂时,坦荡而自然,并未避讳旁人,这一举动,以及谢拂事后竟没有任何制止反对的措施,让在别院的下人迅速提高了姬书意在他们心中地位。

    就是说,这戏本子里,英雄救美的结局总是以身相许,先生这么好,又怎么会例外。

    他们并未看不起姬书意,反而觉得对方这样的行为才是正常的,毕竟换位一下,他们也会这么做,既然先生已经证明姬书意在他心中地位特殊,那自然要得寸进尺一点。

    “不必,我不参加。”谢拂拒绝道。

    少年一愣,挠挠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谢拂又改了主意,明明最开始的时候,是谢拂主动要求他留下一些人的请柬,显然有频繁现身刷脸的意思,怎么才这么短的时间,先生又改了主意?

    他有所不知,当时谢拂只是为了制造更多遇到姬书意的机会,现在人已经到了面前,当然不再需要。

    谢拂刚要起身,忽然眼中神色微漾,转头对那少年道:“你去问问他,想不想去。”

    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少年连忙点头去问。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姬书意的态度是:“……”

    “先生是什么态度。”他问。

    少年想了想,又道:“先生说看您。”

    “那就算了。”姬书意拒绝道。

    他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认识其他人没多少兴趣,如果是主角,或许还……

    嗯?

    姬书意重新翻开请柬,在脑海中开始搜索这场酒会跟文中的酒会能不能对上号。

    能不能对上号先不说,就说这男主刚刚回国不久,正想拉投资的阶段,只要他想要钱,就不应该错过这场酒会才对。

    “先生当真说看我?”他问。

    少年心说这人该不会真的要在先生都没什么兴趣的情况下还要去吧?

    他点点头道:“先生是这么说的。”

    便见姬书意收下请柬,“那麻烦你告诉他,我想去,麻烦他提前准备了。”

    少年:“…………”

    他还真要去!

    然而先生有言在先,便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只有问过先生后才能说,

    他又老老实实跑去找谢拂,将姬书意的要求一说。

    谢拂微微挑眉,“那就去准备吧。”

    少年:“……”

    所以说,先生已经被小妖精给迷住了吗?

    虽然心里嘀咕,但表面他依然态度自然地应了下来,“是。”

    只是没两天,别院的人对姬书意的态度更殷勤了几分,私下里也一直在讨论,对方到底为什么能拿下谁都不曾沾染的先生?

    经过多方讨论,最终也没有个定论,大家的普遍意见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天下美人那么多,却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总有人是只喜欢那么特定的人。

    或许对先生而言,那位姬先生,就是个特定的,不需要任何条件和要求,就能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人吧?

    这么说也没错,可也没人想过,对姬书意来说,谢拂又如何不是这样?

    他写过几百万字,写过自己都数不清的角色,却唯有这一个,生生将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如果说其他人是灰烬,是泥土,那谢拂就是开在上面的唯一一朵鲜花。

    芳艳卓绝,是灰色世界中,唯一的浓墨重彩。

    对于姬书意吻过自己这事,谢拂也并未有太大的反应,也正是因为如此。

    对姬书意而言,谢拂是他最喜欢,也最让人着迷的存在,对他来说,谢拂理所应当被喜爱,包括自己。

    亲吻,或许并不带半分旖旎,有的不过是对于宝物的珍视。

    *

    酒会当日,谢拂意外到场,身边还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二人年纪相仿,又同是颜值顶尖的行列,出乎意料的养眼。

    不少人都听说谢先生金屋藏娇的消息,之前一直以为是个美丽的小姐,现在看到谢拂身边的人时,才恍然大悟。

    “谢先生能来,钱某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钱老爷笑脸相迎。

    歌舞厅中,已经有人拉着伴侣在舞池中飞舞,谢拂跟钱老爷打过招呼,在对方去迎接新的客人时,便带着姬书意去休息区闲坐。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谢先生的名气够大,还是八卦更吃香,在他们坐在休息区后,这原本没多少人的休息区,很快就坐满了人。

    谢拂一律无视,只有在人开口明确是叫他,对他询问时,才会给予短暂回应。

    相比起来,反而显得姬书意更平易近人,好相处些。

    从进来后,便挂着礼貌的浅笑,对谁都如此,虽然有些假,但在这儿的人,有谁不假?

    他们都这样,那也说不了别人什么,反而觉得姬书意或许也是一类人,有明显的缺点,就有明显的突破口。

    很快,便有人问:“这位姬先生是何时认识谢先生的?”

    姬书意:“前不久。”

    “时间这么短,姬先生能适应吗?”

    姬书意:“还行。”

    “姬先生与谢先生都是男性,不觉得困扰吗?”

    姬书意:“不觉得。”

    众人:“……”

    好吧,原来和善虚伪都是表面,真实的他其实油盐不进。

    很快,其他人也没了兴趣,纷纷离开。

    姬书意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到视线终于落在某个方向,某个人身上时,他的视线彻底顿住。

    他抓住谢拂的手腕,指着那个方向道:“谢先生,看到了吗?”

    谢拂当然看到了,毕竟是男女主,那么明显,在谢拂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忘记监视女主的情况下,他当然知道女主是什么样。

    而女主身边那个男人,显然是刚刚回国不久的男主没错了。

    “只要能搭上他,未来的事不可限量。”姬书意语气蛊惑道。

    谢拂却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我现在也不可限量。”

    姬书意:“……”

    这话没错是没错,可姬书意的本意是一样谢拂多和男女主接触,好歹是主角,多少有些气运在身,离得近,或许,也能蹭一点。

    且他书中写男主这时候正是缺钱的时候,要是谢拂能解决他的麻烦,那谢拂也算是顶替了书中配角的身份,成为男主的天使投资人,未来也能收获更大的回报。

    “谢先生,你真自信。”

    谢拂看了姬书意一眼,“我认为我应该有这份自信。”

    别说是现在的男主,就算是剧情结束时的男主,也没有他的势力大,对方投身拯救这个国家的事业,一生都在为人民工作,也从未像谢拂这样建立势力。

    这不是他的志向。

    *

    “薛小姐,今日这身打扮倒是与咱们并不相通。”有人上前跟女主搭话,只是这态略有些挑衅的味道。

    来参加酒会,有人像谢拂这样,带着西装的,也有人像薛小姐这样,依旧穿着老式衣裙的。

    虽说衣服样式很好,材质也很好,做工更是没的说,穿在薛小姐身上,更衬得对方贵气十足。

    “是家中长辈亲手做的。”薛小姐道,“本来因为珍贵,不应该穿出来,但是长辈说,衣服做了就是来穿的,再珍贵的衣服,也比不上人。”

    她打量了一下那位跟她说话的小姐,“金小姐的衣服也很配你,只是衣服而已,也不必争个高低。”

    那位金小姐原本看薛吟长得漂亮,心生羡慕嫉妒,眼见对方非但没有针对她话里的找茬意思,顿时气弱一瞬,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是吗?”

    薛吟温柔一笑,点点头。

    金小姐别扭地回了一句:“你也很好看。”

    薛吟笑。

    男主见她应对得当,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这位未婚妻虽然言行风格不似其他新式女子那样烈焰似火,却有着自己的似水温柔,比起别人的一眼就惊艳,倒是这样的人似乎更耐品尝深究。

    “谢……叔叔?”薛吟看着不远处走来的谢拂,一个称呼脱口而出。

    谢拂脚步不停,倒是另外两个人表情微僵。

    男主看了看女主,又看了看谢拂,实在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要喊这位明显没有比他们大多少的人叫叔叔,谢拂是叔叔,那跟谢拂差不多的他算什么?

    姬书意看了看女主,又看了看谢拂,确定自己写的书中应该没有这一段。

    在那本《民国遗事》中,谢拂一直是神秘的,并没有过多的描写,只有一些代表性的消息叙述,侧面将他的一生勾勒个大概,真正详细描写的,是那本书后面的剧情,距离现在应该有这些距离。

    且在书中,谢先生是作为男女主助力存在,他出场不多,却都是男女主危机时,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直到最后。

    谢拂走近,便见薛吟不好意思地歉声道:“抱歉谢先生,刚刚不小心就喊了那样的称呼。”

    并非是她故意,而是她一直记得,这位谢先生是三叔的朋友,既然是三叔的朋友,那应该就是个三叔同辈。

    这种情况下,一声叔叔脱口而出,还真是半点问题也没有。

    “没关系。”谢拂倒是态度寻常,“我与你三叔是朋友,这一声叔叔倒是也不算喊错。”

    薛吟弯了弯眉眼,笑容满面的模样,让对方看向谢拂时,眼中的神色更为真诚了几分。

    “多年不曾见过谢叔叔,这是我未婚夫安寻日。”她将男主介绍给谢拂。

    后者也很给面子,礼貌打招呼,“谢先生,您好。”

    男主是听说过谢先生的名声,只是在他的听说中,这位谢先生有些遥远,遥远到那些听说都有些不真实,因此对于得到对方什么帮助,他并没有抱有什么希望。

    谢拂看了看对方,点点头,便没再多言。

    男主心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

    “听说安先生在国外是做研究的?不知道是研究什么内容?”

    他竟是主动问了男主,看样子似乎是有意向?

    男主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我是研究医药相关的内容,我和几个朋友一起组建了一个团队。”

    目前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呃,有些缺钱。

    薛吟倒是可以给钱,但是她的钱也未必够,且家中财物都有数,她要是少了点什么,肯定很快就能被发现。

    薛吟闻言连忙道:“可是你不是缺钱吗?”

    男主:“……”

    “你缺钱就说啊,谢叔叔很厉害的,几乎没有他做不到的,而且他也很有钱,只要他肯帮你,以后你就再也不缺钱都有可能。”说着,薛吟双眼发亮。

    薛吟此时的表现,似乎和刚刚判若两人,男主几乎要怀疑自己这个刚刚认识不久的未婚妻是不是有两副面孔,大脑时好时坏。

    实际上并非如此,薛吟会有这样的表现,主要还是从小到大听谢拂的事听得戴上了厚厚的滤镜,她是真心那样想,而非没脑子,故意吹捧。

    但这比真的刻意吹捧更严重,吹捧是眼神不好,真心的就是没脑子。

    姬书意原本还想着要怎么才能在主动的情况下获得男主的信任,现在则是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一切在薛吟那里都会有解释。

    “如果安先生愿意的话。”谢拂自是无所谓,“我可以给予赞助。”

    安寻日:“…………”

    他站在薛吟身前,面对着谢拂,一点也不勉强地恳切道:“那就多谢了!我对研究还有一些想法,如果谢先生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谢拂:“不介意。”

    两人约定好时间,安寻日解决了困扰多时的问题,心情也放松不少,他转头看向薛吟,“我们去其他地方吧。”他示意对方看一眼谢拂和姬书意,“就不打扰谢先生和姬先生了。”

    薛吟明白过来,连忙对谢拂笑笑道:“许久不见谢叔叔,改天我请谢叔叔上薛家吃饭。”

    说罢,她便跟着安寻日离开。

    姬书意还沉浸在男女主和谢拂到底谁更好骗……不是,忽悠的思考中,一时没注意到这里又只剩下自己和谢拂两人。

    “可还满意?”

    “嗯?”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姬书意面露疑惑。

    谢拂看他一眼,“刚刚要我接济那姓安的人不是你?”

    接济……

    姬书意心情略有些微妙,竟觉得谢拂口中的这个词是那样和现实契合。

    “我希望,你就做了?”因为他说,所以谢拂就做?

    这样的事实,让姬书意心中划过一抹怀疑的感觉,有些微妙,却又和刚刚想到接济时的微妙有些不同。

    谢拂态度自然随意,眉目间看不出多少,“举手之劳的事。”

    对别人而言或许困难,但他又不缺钱,而且在书中,给男女主送钱,也符合他的身份和人设,毕竟书中他也这么做过。

    不一样的。

    姬书意想。

    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却又没有细思。

    随着酒会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谢拂觉得吵闹,便拉着姬书意出去,隔绝了舞厅的音乐,和人声的嘈杂,谢拂才微微松了松眉心,

    有在门外院子里的下人见到他们出来,忙迎上前,积极道:“两位先生可还需要点什么?”

    “需要你们安静。”谢拂毫不客气道。

    下人:“…………”好、好的。

    就不该对此产生期望,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他们果然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回吧。”姬书意出声道。

    谢拂看了他一眼,“不是你想来?”这才没待多久,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那是因为目的已经达成。

    姬书意微微一笑,“本来以为这里会有美味的食物,结果酒会还真是酒会,我酒量不好,继续待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回去让厨娘多做些晚饭,我饿了。”

    前面都是解释,唯有最后三个字,是不带半点假意的情绪。

    面对对方的要求,谢拂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坐上回程的车。

    路上,姬书意感受着车中的沉默,想要说说话,打破空气的凝滞。

    “先生似乎,很乐意听我的话。”

    “刚来时,一直以为先生是个冷漠的人,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

    “你不是别人。”谢拂淡淡道。

    姬书意却卡壳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怎么就不是别人了?

    难道对方已经记起来,在过去的时间里,自己则出现过?

    “你不是喜欢我?”谢拂抬眸看他,那双沉静的双眸中,带着理所应当。

    姬书意:“…………”

    “……啊?”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似乎并不意外。

    大脑仿佛分成了两个他,一个说本来就喜欢,一个说不是这样。

    但无论哪个他,此时此刻想的都不是争出一个胜负,而是想知道,为什么谢拂这么说,他的依据是什么。

    而谢拂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

    “你吻我。”

    姬书意:“……”没法洗,他确实做了。

    但……那于他而言,很多是对于自己孩子的珍爱。

    可他忘了,在并不知道他写过《民国遗事》,创造出自己的谢拂来说,吻就是喜欢。

    姬书意似乎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半晌,才纠结道:“可世上无数人喜欢你,难道你每次都要这样言听计从?”

    “当然不是。”

    谢拂随手弹了弹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只是恰好,我也有点喜欢你而已。”

    望向窗外的眉眼间似染了一丝笑意,再仔细看,又是不易察觉的克制。

    磅礴的岩浆山火,也能化为一抹艳丽,染在眼尾,封印了温柔。

    “嗯……只有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8章 粉墨13

    偏是那一抹淡然的温柔, 恰好拂过姬书意的眼睛,惊掠一池春水。

    姬书意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就在他的胸膛里, 却似乎通过血液经脉, 直接传入他的神经,一股电流在其中窜了一下,又迅速消失, 留下的只有那一股仍有余韵的酥麻, 和那迅速升起的灼热温度。

    仿佛藏了千百年的星火,在那一瞬间彻底爆发, 绽放出最热烈的火花。

    姬书意眼睫微颤, 轻眨了一下眼睛, 那抹惊涛骇浪瞬间变成潺潺静水, 在湖面安然律动,盛满了月光。

    他缓缓抬手, 却发现原来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轻轻握了一下, 让那股颤意归于平静。

    曾经想过的, 遗憾过的, 似乎真的有了圆满的机会。

    姬书意不用再想如何让谢拂品尝风月美,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抹风月。

    而姬书意……似乎也在听到谢拂说的那句喜欢时,找到了多次往返这个世界的意义和归宿。

    姬书意握住了谢拂的手, 两只手交握,似两根错位的命运线交织在一起,越过既定的轨迹, 跨过该与不该, 穿过时空阻隔, 无视一切阻碍, 坚定地,唯一的,将彼此烙印。

    “谢先生说的是。”

    “虫豸不晓山与月,却知我心悦你。”

    他来自时空之外,只为了捕捉这一抹月光,守它冉冉升起,又从光明到沉寂。

    *

    “先生,玉衡北街的宋师傅把您要的新式怀表送来了。”少年捧着个礼盒,将它递到谢拂面前。

    谢拂随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

    金色的外科,金色的表链,上面的花纹雍容贵气,满身立体花朵,虽是怀表,却没有西洋气,反而满满的古韵国风。

    手艺精巧,谢拂甚至将尾款加了三成。

    少年想了想道:“先生,宋师傅不收怎么办?”

    “那你就说,这是我心里对怀表的价位,他不收,就是说他心中觉得这表不值。”

    少年离开。

    一道身影自身后走近,“你怎么老使唤那些孩子?”

    姬书意想到自己遇到谢拂时,对方也是这般年纪,只是身材看上去不像。

    见姬书意来,其他人便站远了些,在一个确保谢拂和姬书意说话,他们听不到,却又能注意到那边的情况,能及时上前侍奉的位置。

    “没有父母亲人没有家,就不算孩子。”谢拂随口道。

    姬书意倒茶的手一顿,想到这个世界的背景,不得不承认,谢拂说的是对的。

    谢拂接过茶壶,接着将两个杯子续满。

    “我认识一个摄影师,改天请他过来,给我们拍几张照片。”

    现在的照相还算是新鲜事物,谢拂想拍几张似乎也很正常。

    姬书意虽在想为什么谢拂突然有兴趣,却又觉得或许从前对方只是找不到拍照的理由的对象。

    他微微抿唇,眉眼微弯,“不如多拍几张你在台上的样子,一定能登上那些报纸的头条大图。”

    也不是他们不想拍,只是谢拂露面的次数极少,登台更少,即便真的出现,那些摄影的人也未必能挤进去。

    “形单影只,有什么意思。”谢拂不感兴趣道。

    算是间接说明,现在想拍是因为不再形单影只。

    姬书意回想自己两次离开,都没留下半点能留在脑海中的记忆,便觉得拍照或许真的是一个好办法。

    虽说他觉得自己这回应当不会再消失,但万一呢?

    说到底,对于这个世界让谢拂忘了他这件事,姬书意是不高兴的。

    他不在乎这个世界,也不在乎其他人,但他希望自己在乎的人,也在乎他,记得他。

    那是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

    他陪他走过的路。

    *

    谢拂找的那个摄像师是个外国人,对方对战争没兴趣,来到异国他乡只是因为好奇并欣赏这里的文化,想用他的照相机全都记录下来。

    来到别院时,对方就用蹩脚的中文夸奖别院的景致,并且向谢拂提出想要参观的请求。

    谢拂同意了。

    在对方参观并照相时,谢拂转身找到姬书意,“在做什么?”

    姬书意视线从铺在眼前的画移开,“只是觉得照片下的风景,没有画里的好看。”

    现实中各有千秋,可以现在的技术条件,注定了照片只有真实一个优点,连色彩都没有。

    谢拂看了一眼这幅画,依稀记得它原本是挂在客厅里的。

    “无论是照片还是画,都不如真实的风景。”谢拂随口道,他拿起画,让人重新将它挂回去,“怎么想起把它拿出来?”

    姬书意视线随着下人的动作看着画被抬回去,才回道:“偶然间看见,觉得画得极好,也不知是哪位画师画的,还有没有其他作品。”

    他原本对绘画兴趣不大,在现代接触更多的就是板绘手绘,国画只在博物馆、画廊画展、网络看过。

    可在这里,却仿佛天然对这些东西具有不一样的感情。

    “我画的。”谢拂看见姬书意表情微微僵住,略呆,眉梢微挑,牵过他的手,“想看什么以后都有机会,现在先去照相。”

    意识堪堪回笼,姬书意没来得及去想画的事,便被手上的触感吸引,垂眸一看,便久久未曾收回视线。

    照相很快,并没有花费多久时间,拍完过后,那位外国摄像师留下来吃了顿晚饭。

    既对景致的夸赞后,这位外国摄像师又用双倍的词语夸了这顿饭,并且询问谢拂自己能不能继续给他拍照一个月,这一个月想要他拍什么他就拍什么,而且不要工资,只要免费请他一个月的饭就够了。

    谢拂最终拒绝了他,只是将说好的价格翻了一倍,并且将味道不错的酒楼饭馆告诉他。

    “才一张就够了?不想多拍一些?”姬书意问。

    谢拂理由十分充分,“比起拍照,我和你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外人打扰。”

    洗好的照片,尺寸小的那张被谢拂卡进怀表里,另一张用相框装起来,摆在屋里。

    就连姬书意,每每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和谢拂,也觉得格外相配。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个时代有些人结婚,就会穿上正式的衣服,一起拍一张合照,这大约也是最开始的,真正意义上的“结婚照”了。

    *

    谢拂一个月,有二十几天都在别院住,每每这个时候,基本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他,原本觉得不习惯的戏班里的人,现在也习惯了。

    因为并没有刻意隐瞒,对于谢拂与别院住的那位姬先生感情似乎很好的事,戏院里的人也知道。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面对这样的事实,众人也只能让自己尽快接受。

    “梅师父,先生不会对戏院甩手不管吧?”有人私下里担忧道。

    “安心做你的事去!”十五年过去,梅师父现如今也有了皱纹,面显老态,偶然姬书意看见时,下意识还会认为这是梅师父的爹。

    “先生这样,对他的名声不好,我们就这么看着?不试图挽救一下吗?”又有人从另一个方面担忧。

    “能怎么挽救?先生都不曾说,想来是并不在意,我们若是打着先生的旗号做什么,有没有用另说,但一定会被先生所厌。”

    此人的话一出,原本有些心思的人也纷纷安定下来,这些年下来,谢拂在他们心中的威严无人能及,听见可能被厌弃,想想就心颤恐惧,纷纷告辞离开。

    那人说的有道理,若是先生在意,定不会让消息走漏,也不会任由它流传而不作为,现在的情况,正说明先生心里其实并不在意所谓的流言蜚语。

    也对,能够创建出鹊桥仙,并且将它发扬到如今地步的,又怎么会是轻易被流言蜚语裹挟的人?

    任它风雨疏狂,亦如清风拂山岗。

    原本还对谢拂……的钱蠢蠢欲动陆司令,现在也老老实实不敢再肖想,甚至还让人压下流言,生怕哪天谢拂不高兴了,终止了两人的合作。

    薛吟养在后院,薛家家教森严,尤其是养出一个薛三爷后,规矩更加严格,本来不应该知道这种事,可她不知道,安寻日知道啊。

    两人是未婚夫妻,薛家虽然重家教,却也知道现在外面的年轻人没那么严格,就算不为了归入世俗,也要为了防止未来女婿被外面其他女人勾引,而彻底将薛吟抛在脑后,而让两个年轻人多多接触。

    薛吟如今还不到十六岁,距离出嫁也还有一年半载,提前培养感情,对未来夫妻关系也好。

    两个年轻人倒是没有长辈那么多心思,他们幼年结缘,现在又因为薛吟帮安寻日解决了资金问题,两人关系更好,有什么话不能对长辈说的,对彼此说却是没问题。

    从安寻日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薛吟略感震惊道:“此事当真?”

    “谢叔叔竟然……”

    薛吟从前从未听说过这方面的事,现在乍一听到,还有些难以相信。

    不过转念一想,那可是谢叔叔,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又如何?他本就有资格。

    “那我们是不是该送点礼?谢叔叔可是帮了你。”

    安寻日听着她自然而然的我们,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但又觉得,这似乎不是坏事。

    他们本就是未婚夫妻。

    “确实要送,你有什么想法?”

    薛吟想了许久,却仍未想到什么合适的。

    两人开始讨论,要送什么,什么时候送。

    *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私事正被那么多人惦记着的谢拂,正履行之前说的事,给姬书意画他想看的。

    然而姬书意并没有特定的想看的内容,比起内容,他更在意的是谢拂绘画本身。

    看着对方在纸上挥毫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万遍。

    姬书意脑海中回想起最开始见到对方时,那时的谢拂一无所有。

    可现在他,却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会。

    在过去十五年里,不仅仅是谢拂忘了他,忘了他两次。

    他也错过了对方许多许多。

    待画完成,谢拂拉着姬书意的手,用拇指按了印泥,一起在落款印章处。

    像承诺。

    “你的画,拉我按手印做什么?”姬书意虽这么说,刚才却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我画的我们的家,不应该吗?”谢拂微微抬眸,扫了姬书意一眼。

    后者这才认真看这幅画,确实发现了许多熟悉的地方,这是一幅俯瞰图,从斜上空向下看这座别院。

    里面的布局都是等比例还原,详略得当,那片荷塘里的荷花格外鲜艳。

    只是有点奇怪,“人呢?”

    是啊,人呢?

    姬书意看了看,都没在里面看到人的影子,明明说是家,可这家里却没人。

    谢拂用小拇指勾住姬书意,与对方拇指相印,指腹上的红泥先染了你,染了我,又融了你我。

    “你我就在眼前,何须去画里寻?”

    姬书意抬头,对上谢拂的目光,如晨间清霜,天然的清冷中带着几分晨曦微光的气韵。

    下人上前,“先生,新做的戏服送来了。”他身后两个人,还抬着一个大箱子。

    姬书意回神,“你写了新戏?”

    谢拂未答,抬手让他们将箱子放下,“让厨房上晚饭。”

    “是。”

    姬书意目光落在那个红漆箱子上,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很感兴趣,他最近都没看到谢拂动笔,他到底什么时候写的新戏?又是写的什么内容?

    好奇心让他在等待晚饭时感觉时间有些漫长。

    事实上,并没有过多久,两个人的晚餐摆上桌,份量不多,吃完也只有七分饱,是最合适的份量。

    有些不同的是那多出来的一壶酒。

    酒意虽淡,却也清晰萦绕在姬书意鼻尖,令他只觉得还没喝,便已微醺。

    “你酒量不好,浅浅尝尝就好。”谢拂只给他倒了半杯。

    姬书意却看着谢拂那杯满杯,又举着杯子邀道:“斟满吧。”

    “哪有倒一半的,当然要斟满才算圆满。”

    谢拂并未拒绝,又将那半杯添满。

    也不知道是谢拂从哪儿找来的酒,虽然酒味不浓,可入了口才知道,这酒度数并不算太低,且应当后劲足。

    姬书意刚喝了半杯,倒是有些后悔刚刚要了满杯,也不知道剩一半行不行。

    他脑子慢半拍地想。

    谢拂与他不同,一杯下肚也毫无明显反应,显然是不将这杯酒放在眼里。

    “你、这就喝完了?”姬书意伸出脑袋,看了看谢拂那空荡荡的酒杯。

    他无措地端着自己那杯,“我还没喝完……”

    他似乎在等着谢拂,也不知道是等谢拂帮他喝,还是等谢拂说他不用喝了。

    谢拂却看着他道:“自己要的,得喝完。”左右只一杯,并不多,喝了也无事。

    他给自己那杯满上,“我陪你喝,你半杯,我一杯。”

    这笔账姬书意会算,自己占便宜。

    然而他却拉住谢拂的袖子,“别喝那么多,你还小。”

    在他心里,无论谢拂多大,一直都是从前那个还不到他大腿高的小孩儿。

    虽奇怪,却也算是姬书意对谢拂的一种珍视和偏爱了。

    谢拂的动作一顿。

    片刻,他才弯了弯眉眼说:“没关系,一杯而已。”

    “一起喝。”

    他举杯相邀,姬书意看了自己的酒杯一眼,慢半拍地跟上谢拂的动作,同样举杯,“一起……”

    在要喝时,谢拂却猝不及防穿过姬书意的手臂,将对饮变成了交杯酒。

    姬书意眨了下眼睛,似乎回过神来,在谢拂喝完看过来时,浅浅笑了一下,也将那半杯饮尽。

    姬书意只是大脑在酒精的影响下反应慢了半拍,他的意识还很清醒,大脑分析能力和理解能力虽然稍有减弱,却也还在。

    他知道这样喝酒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是怎样的约定。

    “这是什么酒?”

    “风月。”谢拂将名字道来。

    “饮一杯风月,揽明月入怀。”姬书意伸手抱住谢拂,伏在肩头,缓缓闭眼。

    “抱住了……”

    眼前这轮明月,终是到了他的怀里。

    谢拂久久未语,抬手轻抚过姬书意头顶,灯火下,那双眼里似有好几簇火星。

    星星点点,满室光明。

    “好香……”姬书意轻轻嗅了嗅,“这是什么香味?”

    谢拂将刚倒的一杯茶递到姬书意面前,“茶香。”

    姬书意睁开眼,对上眼前这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缓缓伸手接过,他笑了一下,看着微漾的水面,“说起来也奇怪,茶喝起来分明是苦的,为什么味道却要说香?”

    说话间,他却已经将茶水吹凉,缓缓饮尽。

    一杯茶入口,嘴里的酒意顿时散了大半,头脑似乎也更清醒。

    到底只是一杯酒,而姬书意又不是一杯倒的体质,酒劲缓过后,便不会越来越醉,反而会清醒不少。

    “你写了新戏本?”他想起来这件事,“给我看看吧。”

    在这个世界,他感兴趣的也就那么几样东西,偏偏那戏本叠加了buff,让他很想看。

    左右现在才傍晚,离睡觉还很有些时间。

    谢拂起身到书桌旁,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一本新装订成册的书。

    为了保护书本,甚至还给它装了书皮。

    姬书意接过它时也在回想,对方是什么时候写的?又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他似乎从未刻意注意过。

    翻开戏本,姬书意便进入了看书状态,谢拂也不语,坐在一旁一边品茶,一边看他,

    等姬书意看完,他率先问谢拂的,却是:“你打算和谁演?”

    看完整个戏本,先不提剧情,就说人物,里面只有两个人,也就是说,这是一本只有两个主角的戏,故事也不长,甚至很简单。

    “你。”

    姬书意表情一顿,那都不是茫然,而是茫然无措又震惊,跟刚才酒意浓时一般,慢半拍才又问了一句,“我……?”

    谢拂将那本戏本拿过来,随手翻了翻,上面的字并非印刷,而是他手写。

    “这本戏本没有抄录,也没有印刷,更没有对外展示。”

    “除了我,你是第二个看到它的人。”

    姬书意似乎听出来了,看样子,谢拂是不想将它交给别人演。

    他看向那地上的大箱子。

    “那这一箱戏服……?”

    谢拂肯定了他心中的想法,“私人定制的。”

    姬书意心说,自己从前在现代都没买过私人定制的衣服,倒是在这里享受了这一把奢侈。

    可既然都做好了,就算他根本不会唱戏,也要将它穿在身上试一试,否则岂不是让它们白费?

    “打开吧。”

    谢拂依言打开。

    然而只看了一眼,姬书意的目光便移不开,那鲜艳的颜色以碾压的姿态抢占了他的所有视线。

    他的眼睛几乎被那抹红染了红晕。

    谢拂将戏服拿出来,姬书意看着他的动作都有些胆战心惊,担心谢拂一不小心,就会将戏服弄坏,或者上面的装饰弄坏。

    可直到换上那身衣服,戴上那几乎有十几斤不止的头冠,姬书意才似乎回过神来。

    谢拂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拉着两人一起在镜子前转了转,才满意道:“果然如我想的一样。”

    姬书意转头看像他,又看了看镜子里穿上凤冠霞帔的自己,心跳声似乎也随着他的话律动,明明有其他声音影响,却还是那么清晰。

    他双唇轻颤,微微一抿,似有了笑模样。

    “……我不会唱戏。”

    “不需要会。”谢拂将他拦腰抱起,“这就是为你专属定制,而你只需要本色出演。”

    一出《鸳鸯戏》,一场闹洞房,都不过是陪衬与你。

    姬书意抱住谢拂的脖子,将自己埋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夜风吹拂,红帐翻飞,傍晚的枝头传来几声喜鹊的鸣叫。

    将梦未梦,似梦非梦,可即使是梦,这梦中的人,大约也只想趁着醉意,长梦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9章 粉墨14

    从来到这个世界后, 姬书意便没与男女主有多少联系,和谢拂不同,他虽也爱自己创造的两位主角, 却从未想过打扰他们, 接触他们。

    就连之前让谢拂与对方合作,也是为了谢拂。

    于是他没想到,自己没为他们做什么, 倒是先从他们手中收到了礼物。

    音乐盒很精致, 在这时,工艺已经算得上精巧, 但还不足以让姬书意过多在意。

    能让姬书意盯着它看好半天的, 是送它的人。

    谢拂见他将那音乐盒看了一上午, 动了动唇, “喜欢的话可以去外面商店挑。”音乐盒并不算稀罕。

    姬书意这才将它收起来,“也没有很喜欢。”

    谢拂看了他一眼, 也没再说什么。

    从住在别院后, 姬书意很少出门, 不到必要的时候基本不出去, 谢拂知道这是为了不节外生枝, 招惹麻烦。

    北平表面平静,内里其实各种势力争斗得厉害, 暗流涌动,并不太平。

    而谢拂也是其中的一股,看上去不明显, 可似乎跟谁都有关系, 之前的陆司令不过是其中之一, 像那样的人, 还有不少。

    只是因为低调,且平衡得当,暂时平静无事。

    但谁都知道,这样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等到时机一到,平静终究会打破,没人能独善其身。

    “你觉得那个姓安的年轻人怎么样?”姬书意问。

    “挺好的。”谢拂抬眼问,“怎么了?”

    “哪里挺好的?”

    “天真,意气,有才学,未来会很有用。”

    后面也就算了,但前面的天真意气这种词,从谢拂嘴里说出来,就不像是夸人的。

    不过能从谢拂口中听到夸赞的话,至少也说明对方是真的不错了。

    姬书意微微抿唇,他想问谢拂,如果有机会,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离开这里。

    对于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一旦重要情节改变,就会引发世界崩坏的姬书意来说,他心里还藏着一点点,关于顽强抵抗命运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即便有机会,谢拂也不会走,这么一想,那问话便没有说出口。

    中午,梅师父找了过来,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别院的下人状态,以及这院子里的景致布置,试图从中窥探出谢拂在这儿的生活状态如何。

    然而结果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里放个大鱼缸,从池塘里捞几条锦鲤进去养着。”姬书意指挥道。

    下人面露困惑,“姬先生,锦鲤是什么?”

    姬书意这才解释,“是鲤鱼。”

    梅师父走来,姬书意转身看见,招呼了一声,“梅先生来了,我让他们多备一个人的午饭。”

    “有劳姬先生。”梅师父没推辞。

    “不麻烦,应该的。”姬书意态度自然,看得出来他在这儿生活得很自在。

    也说明谢拂的态度,显然他对他很好。

    见到谢拂后,梅师父聪明地没提姬书意,只说正事。

    “有几个人想脱身转行,但他们和戏班的合约还没到期,我知道你平时不欲跟他们计较,但是刚招了新人,总不能给他们留下一个戏班善良可欺的印象,不能立威。”

    “为什么想脱身?他们找到了什么好出路?”天地良心,谢拂这话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就算不是这样的时代,能在和平时代找到更好的出路也没必要嘲讽。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事如此。

    谢拂只是单纯好奇。

    虽然戏子在正经人家面前的名声不怎么好听,但在许多人吃不上饭,生存艰难的情况下,能养家糊口,甚至山珍海味,已经是人上人的生活。

    何况谢拂一直都掌握大局,从未限制过他们的发展,相对于其他戏班,他们还是自由的。

    这样的情况下,也还有人要走?

    听起来还不止一个。

    谢拂单手支撑着额角,沉静的眼眸似在思索。

    “能有什么出路,有人说想回老家找亲人,有人说想从良过普通人的生活,还有人直接是找到了合适的贵人,想要去做人家的不知道第几房。”梅师父这些年什么没见过,虽然不好说,但他对他们所有人的选择都不看好。

    诚然也有人的结局没那么差,但他曾经见过的大多数,都没得到什么好结果。

    “先安抚一下,说我过两天就会去见他们商谈这件事。”谢拂想了想道。

    梅师父有些意外,“你要去见他们?”

    谢拂抬头看他:“我不能去?”

    “当然不是。”梅师父连忙摆手道,“我只是有些意外,还以为你沉浸在温柔乡,不理世事。”

    终于还是扯到了姬书意身上。

    “又是怀表又是定制戏服,连我都没见到那戏服是什么样。”

    就几句话便能看出,这段时间梅师父显然没少关注谢拂。

    “我要真什么也不管,早就跟你解除合约了。”谢拂随意道。

    梅师父面上的打趣笑意一僵,刚才悠然轻松的姿态瞬间散去,他望向谢拂,眼中流露出认真,还有差点没克制住的暗涌。

    “……你这话是什么心思?”

    当年谢拂整合几个戏班,且将原本的梅家班改成鹊桥仙时,曾经与他有过约定。

    若是有朝一日谢拂不在管鹊桥仙,要离开,或者解散他们大部分人,梅师父可以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人重新建立梅家班,谢拂留下来的东西,他能带走多少,就能用多少,从此之后,就是他梅家班的东西。

    因为这样的条件,梅师父才没有过多挣扎,答应了改名。

    这么多年过去,随着鹊桥仙的越来越红火,梅师父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件事,潜意识里都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他收的一些孤儿弟子,都跟他姓梅,等到将来,成为他们的天下,谁说梅家班不在呢?

    可在他自己都不再去想时,谢拂却主动提起,为什么?

    梅师父心头一跳,便听谢拂说:“不是以前说好的吗?这么震惊做什么?”

    他是说真的,谢拂是认真的,一直都有日后解散鹊桥仙的想法,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梅师父想问,又敏锐觉得有些事不要问才是最好的,什么都不知道,危险也没那么多。

    谢拂见他脸色有些异样,放下杯子,瓷器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让迷糊的大脑略略清醒,淡声道:“我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也会兑现,不需要你多做什么,放心。”

    梅师父觉得自己不能放心,然而他除了听谢拂的话,还有什么能做的吗?

    没有。

    谢拂说的就是废话,就算他不说,自己也不会做什么。

    想想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切,整个城市的变化,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想过离开北平的梅师父竟有一种世界要变了的感觉。

    难道有朝一日,这座拥有数千年历史的城市,也会迎来覆灭的一天?

    *

    两天后,谢拂去了一趟戏院,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但回来时,姬书意却似乎嗅到了一股香味。

    他凑近闻了闻,发现是谢拂身上的味道。

    “你用了香水?”

    谢拂提了一个礼盒出来,“有人送的礼物,有好几种不同的味道,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你身上的是梅花香。”还是寒梅,有冬雪的气息。

    姬书意打开礼盒,然而却没找到梅花香的香水。

    谢拂目光微垂,“那瓶被我不小心打碎了,身上也是因为这个才染了味道,不用去想我喜不喜欢它。”

    姬书意:“……”

    他淡定地合上礼盒,牵住谢拂的手,一边进去一边道:“只是想看看。”

    想看看他喜欢的是什么香。

    毕竟就算他是作者,也并没有将人写得事无巨细,主角尚且没有,更何况是谢拂这个很小的配角。

    回屋后,姬书意将礼盒放到桌上,抬起自己刚刚拿着礼盒的手,举在灯下看了又看,摩挲了下一片皮肤,淡淡的红色已经几乎看不清,也凝固了大半,但那股淡淡的铁锈味却格外清晰。

    想起谢拂出门时穿的似乎并不是现在身上这身衣服,姬书意克制着自己不如深思。

    “洗完了,该你了。”谢拂从隔壁回来,头上还染着水汽,身上的里衣也因为有些水迹而有些地方略显透明。

    姬书意视线落在谢拂身上。

    谢拂:“看什么?”

    姬书意眨了下眼睛,微微抿唇笑了一下,“看你好看。”

    他起身要去隔壁浴房,谢拂将干净衣服递给他,“回来再慢慢看。”

    姬书意:“……”

    大约是刚刚最担心的可能已经被排除,松口气的他竟也有心情笑应了一句:“好。”

    看着他的背影,谢拂目光一转,落在那盒香水上。

    说实话,谢拂并不担心姬书意发现什么,毕竟作为作者,姬书意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但有些事,总要亲眼看见,才会有明确意识,会做好心理准备。

    等回来后,礼盒便被姬书意搁置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不喜欢那些味道?”谢拂帮他把染着水汽的头发擦干。

    “只是对香水没什么兴趣。”

    “你明明刚才还在看。”

    “嗯,我只对跟你有关的感兴趣。”

    *

    几天后,姬书意听说鹊桥仙有几个弟子走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因,他微微凝眉,问谢拂会不会对鹊桥仙有影响。

    “不会。”谢拂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表情一如既往,“鹊桥仙好歹经营这么多年,里面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唱得好的人,我也从未管过有人离开这件事。”

    姬书意闻言也放下心来。

    也对,在《民国遗梦》里,鹊桥仙的名声甚至抵得过手里有兵的人。

    有些人,有些事物,它们的存在就是某些特殊的标识,拥有特殊的地位和意义。

    而这样的存在,不是会因为几个人的离开就受到影响的。

    安寻日不愧是男主,在他的深入研究下,陆陆续续研究出几种比目前国内市场上药效更好的药,特效药,消炎药,每一样拿出去,都会成为他的催命符,当然,也会让他成为许多人争抢的宝贝。

    安寻日想要让它们在市场上流通,谢拂却只推行了最不起眼的那两种,其他药都被他压着。

    好几次,安寻日都跟谢拂据理力争,“谢先生,我认为藏着药不用,是对人类生命的摧残,我研究它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国家的人能得到更好的救治,您这样做严重违背了我的意愿。”

    谢拂看着眼前几乎是个愣头青的安寻日,抽了抽嘴角。

    或许有人很喜欢这样的人,但谢拂却懒得多看他一眼,只是碍于眼前只有他,所以碍于看而已。

    “那你觉得,是我现在将它们放出去,让你被顺藤摸瓜找到,从此再也没办法继续研究好,还是先低调行事,等到合适的时机,有实力时,再将它们推广好?”

    安寻日皱眉。

    仔细想了想谢拂的话。

    “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谢拂斩钉截铁:“没有。”

    其实有,那就是他护着安寻日,让他的身份永远不被发现。

    谢拂能做到,但是为什么要做?

    剧情里也没有这一段,他能给出的,都是剧情允许,不会对后续情节造成太大影响的帮助,在剧情允许下,他可以做到自己能做的。

    但出了这个范围,谢拂就不会做。

    安寻日没有脸大到觉得谢拂就该帮自己,为自己的决定买单,思来想去,竟发现谢拂做的是目前为止最正确的事。

    也是他唯一能尽可能保护好自己的方式。

    “那……谢先生觉得,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安寻日意识到,就算你有才华,但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就是怀璧其罪。

    “等到我告诉你的时候。”谢拂将人打发走。

    安寻日都走出去,忽然想起自己今天还有另一个目的,连忙又转身回去,刚走了两步,便远远看见姬书意正在为谢拂按头,说话温声细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那偶尔洋溢出的笑容却让人安寻日甚至有些不敢上前打扰。

    最后还是姬书意先看到了他,将他喊过来。

    谢拂看了去而复返的人一眼,“还有事?”

    安寻日从身上摸出一张请柬,放在谢拂面前,“一个月后是我和薛小姐结婚的日子,真诚邀请二位出席。”

    谢拂随手接过,“我知道了。”

    安寻日这才离开。

    姬书意将请柬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看着那两个熟悉的名字,最后笑了笑。

    虽然未来他们还会经历颠沛流离,以及各种时代的磨砺,但能看到他们喜结连理,也知道他们未来的结局,就已经足够。

    谢拂将请柬从他手上拿过来。

    “你要是喜欢,我们也可以有。”

    姬书意知道谢拂只是针对他专注于请柬而没注意他这件事发表意见,却还是认真道:“不必了,我又没有需要送请柬的人。”

    说完,姬书意表情微顿。

    当初他随口编了一句迷路,找不到回去的路的理由,轻而易举上了车,从此再也没离开过。

    但是谢拂,却似乎从未探究过他过去的生活,似乎刻意忽略,又仿佛……那些人从未存在过。

    姬书意目光落在谢拂身上,看上去什么也没看,却又仿佛在探究谢拂的想法。

    谢拂这样谨慎的人,又怎么可能对陌生的他如此轻信?

    “先生刚刚劝安先生注意安全时振振有词,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这么草率,就不担心我心怀不轨吗?”

    谢拂将他从身后拉过来,按在自己怀里。

    “我好像跟你说过,第一次看见你时就觉得眼熟。”

    “嗯,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我相信感觉,感觉告诉我你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而我信了。”

    姬书意眸光微动,脑海中闪过谢拂十岁和十五岁时的模样,轻笑一声,“那你这回可感觉错了,我确实对你心怀不轨。”

    他侧头,当吻上对方时,他似乎还能嗅到一股寒梅雪香,姬书意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记忆告知了他错误的信息。

    想来想去,那瓶看都没看到的香水应该没有这种能力,最终只能归结于是他的大脑自作主张,将勾起他最担心谢拂的因素挑了出来,占据了他此时的大脑。

    谢拂收紧了搂着姬书意的手臂,顺着对方的动作轻轻回吻。

    下午的阳光正好,浅浅在池塘面上洒下一片金光,有丝丝缕缕透过微眯着的眼睛的缝隙,传递到了眼睛里,不止带来了光芒,还带来了温度。

    *

    一个月后,谢拂出席了安寻日的婚宴。

    原本因为薛家的古板,是绝不可能邀请谢拂这样身份的人来参加婚宴,但男方是安家,安寻日想要请谁,他们无法做主。

    薛老爷子看到谢拂,便微微皱眉。

    还是薛吟的父亲劝道:“父亲,您既然想要用那些新兴的力量,那至少也要做好表面功夫,别在面上表现出来。”

    女儿对这位谢先生很是尊敬,女婿也与对方很亲近,他这个做爹的还是知道的。

    和他爹不同,薛吟的父亲深觉无论是旧朝廷还是新军阀都不是什么能够力挽狂澜的正确道路,这个国家的希望还在年轻人身上,在未来,女儿跟他们不一样,或许真的能成为希望中的一员。

    谢拂看着接受人祝福的新人,转头低声对姬书意道:“会不会遗憾?”

    “什么?”

    “别人都有祝福,你没有。”

    甚至没人知道。

    姬书意在桌子下轻轻握住谢拂的手,“可我又不认识别人。”

    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这个书中世界,姬书意都是孤身一人,没有牵挂。

    ……除了谢拂。

    “如果你真的在意,不如亲自对我说,什么琴瑟和鸣、不离不弃、同生共死……”

    谢拂及时制止道:“怎么越说越不吉利。”

    “是吗?”姬书意笑,他觉得自己来这里后,就越来越喜欢笑了,大约是人一旦得到了满足,便觉得够了。

    “可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祝福了,”

    谢拂默然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扬眉,显然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也是满意的。

    参加完婚宴,谢拂似乎更忙碌了起来,时常消失,而姬书意却像是没发现,或者没有任何怀疑一般,从未过问,就像谢拂没问过他的家庭,他的来历一般。

    别院不知不觉增加了不少人,不是简单的下人,而是伪装的士兵,身上都配了枪。

    姬书意从不在意,每日在别院都只专注于风花雪月,与谢拂品茶喝酒,一起看书,作画。

    直到一天,鱼缸里的锦鲤竟然毫无预兆地翻了肚子。

    谢拂站在鱼缸前,目光落在里面的鱼上,一旁的下人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纷纷跪在地上回道:“先生,这鱼明明昨天看还好好的,也没过量喂食,温度和水质也没问题,实在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他们实在担心被赶出去,现在外面的世道越来越乱,也不知道他们被赶出去后还有没有容身之地,拼了命也要继续留下来。

    谢拂视线从鱼缸里移开,“算了,把它们换了,找新的锦鲤过来,最好不要被他发现。”

    姬书意平时很宝贝这几条鱼,甚至还给它们取了名字,虽然这样不一定真的能够瞒过对方,但至少也要让对方知道,自己是真的在认真地隐瞒。

    只有这样,姬书意才会装作没发现的样子。

    近来北平风声越来越紧,几乎每天都有枪声,死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毫不掩饰,连普通人都知道外面不太平,为此格外珍惜现在的容身之处。

    而谢拂知道的更多一点。

    他知道有外来军队集结,想要明里暗里彻底占领北平,而北平里的各个势力就是他们的绊脚石。

    而现在,他们等的时机已经到了。

    安寻日找到谢拂,希望对方能够针对这件事做出应对的办法,然而还没开口,谢拂的话便竟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你让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完结这个世界。

    ——

    第240章 粉墨15

    大约是还没数经离散, 安寻日性子还不够沉稳,在外人面前还好,在自己熟悉的人面前, 常常不会过于控制情绪。

    不过, 好歹结了婚,成了家,现在的他要比之前好上不少, 虽不赞同谢拂的话, 却也能耐心听他说完。

    “谢先生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我虽比不得谢先生,却也知道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若是在家国危难时只想着做逃兵, 那我与不通人性的禽兽何异?”

    想听听谢拂是要用什么理由说服他, 如果是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种话, 那他定要据理力争, 好好将对方批评一顿。

    然而谢拂根本没有说什么来劝他, 他只是拿出安寻日拒绝不了的东西, 又给了对方拒绝不了的理由。

    谢拂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袋, 将它交给安寻日,后者不明所以的表情在打开看过其中的内容后变成了震惊, 拿着它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是……这是……”

    他嗫嚅半天,却也只是在额头冒出的细汗中紧紧抓住那个牛皮袋。

    “谢先生……敢问您将它交给我的用意?”

    刚刚还自信骄傲的青年,此刻面对这个牛皮袋, 也只能弯下腰, 低下头, 不敢说自己比这些东西更重要。

    谢拂既然敢将它们交给他, 自然不会是认为他是贪生怕死之人,那必然有别的用意。

    谢拂微微抿唇,语气温和,态度郑重,做足了一个临时嘱托的态度。

    “我想了又想,认为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因为事情重大,必须保密,否则无论你的安全,还是这些资料的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

    “我的安全比起它们来说无足轻重,先生需要我怎么做,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像安寻日这种人,告诉他这里不安全,让他换个地方发展,会被他认为是小觑,觉得对方看不起他。

    可要是跟他说有秘密任务需要他完成,他便会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谢拂深谙话术,寥寥几句便将让安寻日随大流逃走,说成他被委以重任,为了国家和人民忍辱负重,背负他人对他的误解,为了任务牺牲小我,做个无名英雄。

    安寻日听得情绪激昂,热血沸腾。

    按理来说他也见过世面,虽然也有意气用事是,却并不是会被什么话就轻易说动骗过的人,他能毫不怀疑谢拂话的真实性,主要还是因为他深切地知道这个牛皮袋里的东西有多重要。

    不仅仅有各种枪械弹药的设计图纸和制作方法,还有一些他从前并未涉及过的药物研究数据,以及整个北平明暗两份势力分布图,其中包括各种奸细卧底,精确程度令人难以想象它是怎么得到的。

    但安寻日并没有质疑谢拂,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真的,毋庸置疑。

    “我从前只想做好自己的事,做个有贡献的普通人,可现在我忽然觉得,或许这历史上,能记下我几笔。”都是因为谢拂的这份在未来不知道会发挥多大作用的资料。

    “谢先生,我很感激您能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您放心,就算是牺牲我的性命,我也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谢拂正气凛然道:“倒也不必如此,东西再重要,也不过是死物,它们的价值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时,你也应该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忘了,你不是孤身一人。”

    安寻日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戏做够了,谢拂便想将人打发走,“事态紧急,希望你能尽快行动,祝你一路平安顺遂。”

    深夜,安寻日悄然从别院离开,在他走后,姬书意才进来,“你给了他什么?”

    谢拂轻描淡写道:“一些我认为可能有用的东西。”

    “你好像很看重他?”姬书意发现,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和书里差不离,谢拂会在紧要关头将重要资料交给安寻日,也是他设计的情节,倒是并没有写明,只是侧面描写了一下。

    时代变迁,薪火相传,而安寻日,就是谢拂找的那簇薪火。

    他会带着他的余晖继续将火苗传递下去,甚至越来越旺。

    这本是姬书意自己设计的情节,然而真正接触谢拂后,他却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真实相处的谢拂比他所写的那个单薄身影更完整,更立体。

    而以他对谢拂的了解,对方不应该清晰就对安寻日另眼相待,甚至还委以重任才对。

    “何以见得?”谢拂挑眉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和安寻日之间的所有交集,要么是为了姬书意的要求,要么就是为了走原定剧情,并没有多余的行为。

    而作为原著作者,姬书意不应该对他自己写的剧情有所怀疑才对。

    “虽然不知道你给了他什么,但我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就这么信任他吗?”

    《民国遗事》中,是安寻日因为几件事恰好投了谢先生的眼缘,加上当时情况紧急,而安寻日又是明面上跟他关系不大,关系简单明了的人,怎么看他们应该都没有什么重要交集,各种巧合下,才导致这样的局面。

    可现在呢,似乎处处都不符合,结果却一致。

    就像当年姬书意想阻止薛三爷被杀,可对方还是死了,一切都仿佛按照一个规矩来,过程和逻辑可以不一样,但是结果上必须达成一致。

    那现在谢拂的逻辑是什么?

    “我是给了他,可是……谁说我只给了他?”谢拂眼尾微扬,正对上姬书意愣住的目光。

    片刻后,领会到谢拂意思的姬书意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想,他或许是真的并不了解这个人,这个原本是由他创造出来的人。

    不,不应该说不了解,应该说他并没见过对方的许多面,以至于对方突然展现出自己并不算熟悉的模样,便让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你这样广撒网多捞鱼,不怕会适得其反?万一日后不同的人相争,又当如何?”

    “那也是他们的事了,我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谢拂随口道。

    事实上,他给别人的都是一部分,而且是不同的一部分,而给安寻日的则是所有,如果这样他还能顶着主角光环失败,那也只能说明谢拂运气不好,命运不仅剥夺了他的自主权,连最后的一点彩蛋也不愿意给他。

    可那时,他也早就不在了。

    谢拂看了姬书意一眼,唯一有影响的,也只有对方而已。

    他伸手,轻抚过姬书意的脸庞,“你想我走吗?”

    姬书意:“去哪儿。”

    “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这里,去更安全的地方。”

    一片地区会有危险,但人总是能跑的,尤其是有钱有势力的人,只要想跑,多半都会成功。

    “你呢?”姬书意没回答,却反而问,“你想走吗?”

    “……不想。”

    姬书意浅浅勾唇,“那就这样吧。”

    不可否认,听到谢拂说走时,他心跳漏了一拍,可仔细想想,他便又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或许就算真的决定走,也会生出各种意外,就像当年薛三爷终究还是死了一样。

    他握紧谢拂的手,表明自己的决心,“就这样……”

    *

    不到半个月,一队外来军队入城,他们彬彬有礼,对北平城里原有的势力以礼相待,到处送东西,借此获得暂时的和平。

    虽然表面看上去平静了,私下里的暗流涌动却并不少。

    那股军队来北平是有任务目标的,他们的目的是收编北平城里原有的军队和各种物资,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只是北平城里虽然各种军阀势力各自为政,但对于侵略者,他们战线一致,任凭对方如何上蹿下跳使劲挑拨,都无动于衷。

    而此时,有人上报,“长官,据说北平有个人,拥有随时能掌控整个北平的消息网,不仅如此,他还资助过不少工厂和研究所,手里或许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

    “你这么说,那这人岂不是很危险?”长官闻言双眼一眯,下属明显看出,对方动了杀心。

    “虽然危险,却也很有用,拥有他,我们对北平的攻略至少能缩短一半时间。”

    长官给自己的枪里装满子弹,“对于掌控不住的东西,还是要尽早消失更好。”

    越危险的人,越难以掌控,也越容易出现意外。

    下属俯身道:“那人虽然厉害,却也有太多牵挂,相信您一定能将他收入囊中。”

    牵挂?

    有很多弱点吗?

    长官终于稍稍降了些杀心,“他是什么人?”

    “是个戏院老板,姓谢,人人都称他谢先生。”

    连全名都不知道,长官为下属的办事能力皱眉,“那就将他请来,说我要请北平城的几位司令吃饭,邀请他登台表演。”

    “长官,如果他不应呢?”

    “他不答应,不是正好给我一个理由?”

    他倒是想试试这位谢先生的深浅。

    是不是真像下属说的那么有用,又是不是真的像下属说的那么危险。

    *

    邀请很快送到了谢拂手里,谢拂看都没看一眼,便道:“帮我拒绝。”

    赶过来的梅师父闻言心头一紧,对那下人摆摆手,挥退后,梅师父才坐下来,对谢拂道:“虽说知道你不喜跟人虚与委蛇,可事关紧要,为了戏院这么多人,也为了北平目前表面的平静,你也不应该拒绝地这么干脆。”

    梅师父听到消息后立马赶来,就是他知道谢拂此人虽不显,骨子里却有些桀骜,任何人的威逼利诱,都不可能让他屈服。

    对方如果是希望谢拂屈服,那就别想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来劝阻。

    谢拂看了他一眼,“你也希望我妥协?”

    梅师父摇头,“不是。”

    他知道谢拂暗地里有些隐秘的力量,只是不知道多少,但至少自保的能力够的。

    “只是希望你面子工程做好一点,至少让对方找不到找茬的理由。”

    谢拂轻笑一声,“面子这样东西,是要双方都愿意,才能维持起来。”

    梅师父皱眉,听谢拂这言外之意,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对方潇洒了不愿意配合吗?

    “那你要怎么办?”对方既然找上门来,那必然有所打算。

    “可要我找人订船票或者车票?”梅师父问。

    无论是离开这座城市,还是离开这个国家,似乎都是个远离纷争的好选择。

    “他们不找我,就要找更多人。”

    “那你还拒绝?”

    “我只是不希望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谢拂语气淡淡,“既然到了我这儿,那就按我的规矩行事。”

    就算是顺从剧情,那也要由他掌控他们,驱使他们,而非被人驱使。

    见谢拂自有打算,梅师父问不好多说,起身打算离开。

    却有声音叫住他,“等等。”

    “还有什么?”

    “是时候了,提前准备好。”谢拂的话令梅师父表情微变,顿时看向对方,然而却只看到谢拂转身离开的背影。

    “该说的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随你的便。”

    梅师父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阵微风吹来,浑身传来一股冷意,他才惊觉自己浑身已经被冒起了冷汗。

    脸色微白的他当即迅速转身离开,心中的令他无法平静。

    回去后,有弟子关心问:“师父,先生已经决定要买去哪里的船票车票了吗?我现在马上去买。”

    梅师父摇摇头,“他不需要。”

    “不需要?”那弟子脸色微变,来回变换,甚是精彩。

    梅师父一眼看出他的想法,“别多想,先生不是那种人。”

    弟子脸色涨红,“对不起,师父,是我想多了。”

    他要退下,梅师父却喊住他他,“去买吧,最好把去哪里的都买几张,不要局限于一个地方。”

    “师父,您不是说不需要了吗?”

    “我是说他不需要。”梅师父说了句,眼神却又变得坚定下来,“但是我们需要。”

    弟子心头一跳!

    *

    “拒绝?”长官冷笑一声,穿戴好装备,那岂不是正好?

    “带上人,跟我一起去看看那所谓的谢先生究竟是什么样。”

    鹊桥仙很快迎来了一群不寻常的客人,他们人人都穿着军服,身上别着枪。

    那些寻常来听戏的客人都被他们吓走,他们反而占据了整个戏院,像一群彬彬有礼的强盗,坐在台下,等待这戏院的其他人战战兢兢,被他们吓得找人来庇护。

    “不知各位军爷来鹊桥仙找谁?”有人强笑着上前招待。

    长官不说话,他身后的下属替他做传声筒,“不找谁,就是来听戏的,怎么,你们戏院,不让当兵的听?”

    那人笑容微僵,干笑道:“哪儿能啊,各位军爷坐!坐!十七,还不快给各位军爷上茶上点心!”

    至此,戏院里的人才算动了起来。

    忙碌的忙碌,台上的弹的继续弹,唱的继续唱,仿佛下面就是普普通通的观众。

    长官等人也不急,他们虽然听不懂什么戏,可他们本来也不是听戏的,坐在这儿吃喝不耽误,关注着其他人的情绪变化,从他们的神色推断事情是否如他们想的那样进行。

    一个小时后,在长官的频频皱眉下,谢拂终于出现在戏院。

    在戏院里其他人纷纷松口气的状态下,对方主动对谢拂伸出友谊之手,“久闻谢先生大名,原本是想您过府一见,却没想到自己没这个荣幸,那我只好自己来找一份荣幸了。”

    谢拂神色淡淡,“既然已经见到,那阁下是否该离开?”

    “正好我也要走,不如送送你。”

    下属面色一沉,作势就要拔枪,却被长官呵斥,“住手!”

    “谢先生是文化人,在他面前舞刀弄枪,不好。”

    下属:“……”出来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对方都发话的,他也只能乖乖听从。

    长官对谢拂和颜悦色道:“我说仰慕先生乃真心实意,若是阁下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罢,他便转身带着自己的人径直离开。

    直到离开,长官的脸色和气势才微微发生变化。

    下属心中不满,表面疑惑问:“长官,刚才为何不先下手为强?”

    长官抬脚就是将人一踹,后者差点摔个大马趴!

    “先下手为强?!几把枪从各个角度对准了我,你说谁先下手为强?!”

    下属心头一惊!

    “长官……”

    “滚!”

    长官能担任要职,当然有过人之处,这么多年的战争经验让他有非一般的敏锐感,从谢拂出现时,暗处就有好几把枪对准了他,确保他要是一有动作,就能在一瞬间彻底按死他。

    不仅如此,他对人的敏感程度也不低,从第一眼见到谢拂,他心里便提高到了最高警惕。

    若非条件不允许,他真的会宁愿得不到对方的帮助,也要找解决了对方。

    只是……

    长官双眼一暗,沉声道:“给我找人盯紧了他们,在将军入城前,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意外!”

    “是!”

    *

    鹊桥仙被监视了。

    谢拂的意料之中。

    梅师父火急火燎找了过来,然而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谢拂便道:“安心待着,其他都不需要。”

    无奈之下,梅师父只能怀着忐忑的心又回去,等消息,鹊桥仙就是梅家班,是他花了半生心血的存在,就算是绝境,他也要和它共存亡。

    他也很想放心,可目前的局势容不得他放心。

    很快,长官那方的主军到位,他们浩浩荡荡进城,无需用任何需要,就那么多兵,那么多枪械弹药,就足以让人畏惧。

    不少人直接投降,其中甚至还有陆司令。

    对方算是主动投降的势力之一。

    被外人骂时,被自己的兵质疑,陆司令脸色难看,却也只是屈辱又无奈地说:“要是有机会我肯定奋战到底,可如今肉眼可见是以卵击石,那我也要为我的人多考虑,不能让他们跟了我却只能白白送命,为此,我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古有刘禅投降让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如今,我陆某不才,却也愿意效仿古人。”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事实也是不少人真的开始动容,尤其是他的兵,从此对陆司令更忠心。

    长官恭敬地对将军道:“看来,阁下不用担心了,这个陆司令显然是真的有眼色。”

    “他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你现在能让他安分,是因为你比他强,要是反过来,他会成为你第一个绊脚石。”

    长官低头恭敬应下,“是!多谢将军指点!”

    北平城中暗流涌动,在双方的试探下,发现双方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当连片的枪声在白天响起,象征着战争终于开始在这里爆发。

    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关着门,偶然有士兵巡逻路过,就会有偷看的人彻底关上门窗躲起来。

    谢拂在别院住了很久,一直没出去,似乎对外面的情况并不好奇。

    反而是姬书意,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意味。

    在他再次往咖啡里加糖时,谢拂终于出声提醒,“你是要将所有糖都放进杯子里?”

    姬书意低头,却见自己似乎已经加了第三块糖,当即放下勺子,“抱歉,刚刚走神了。”

    “……走神不好。”谢拂并未追问,只是说了这么几个字。

    姬书意听话应道:“嗯,我知道了。”

    浅尝了一口咖啡,很甜,太甜了。

    可即便这么甜,也没能盖住咖啡的苦味,以至于让它苦进了心里。

    如果有机会,姬书意一定要投诉这家卖糖的,他们的糖不够甜,还骗不了人。

    “外面……死人了吗?”姬书意问。

    只是这是一句废话。

    除非是游戏,否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但谢拂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要低估普通百姓对危险的敏感度,他们会在第一时间躲起来。”

    所以,死的普通百姓很少,主要还是双方士兵的伤亡。

    姬书意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写的时候心硬无比,死人算什么,普通人死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大致数据。

    配角死了,还会有特写描写,将他们写得清楚明白。

    死亡,对于文学作品而言,真是一切能牵动人心的剧情中,最不值钱的一样。

    可当亲身经历,却又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同的感受。

    谢拂握住他的手,姬书意刚刚端过杯子的手心是温热的,手背却很冷,此时被谢拂的手心温着,渐渐有了温度。

    “我们只有两个人,用不了这么下人,我已经做主,让他们大部分都遣散了,只留下了管家厨师和两个干粗活的。”谢拂缓缓道。

    姬书意闻言,也微微点头,“能让他们和家人团聚也是好事。”他敏锐发现,留下来的那些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的。

    姬书意看向谢拂,心想这人虽看上去冷淡,但骨子里却是有温度的,就像明明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却还是为许多人做了准备一样。

    “咖啡太甜了,我喝不完。”他将那杯甜过头的咖啡端起,“一起喝吧。”

    当看着谢拂并没有拒绝,而是很轻易地喝了一口时,姬书意忽然觉得,这杯咖啡也不是那么甜了。

    总有一些人,会比它更甜。

    谢拂最近往鹊桥仙去的勤了,大约是在为那些人的后路做打算。

    姬书意没去过问,那是谢拂自己的事。

    可由于对方不在,别院人又少了大半,姬书意一个人在家里,未免无趣了些。

    他开始找来纸笔,想要写点什么,打发时间。

    只是在打开抽屉前,他都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东西。

    车票上的时间很近,这是一张单人单程车票,从北平到上海。

    车票似乎不止是一张,还有许多张,只是不同的是,其他车票都已经过期,并不能用。

    只有这一张没有。

    车票一直放着,直到过期,又才买一张。

    从来没有送出去。

    姬书意看着这最新一张,没有过期的,忽然想起来,在他来之前,谢拂也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中的一员。

    作者有话要说:

    失策了,没写完,明天加更写完它,然后写新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