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异变
由于内围消息封锁, 帝国与联盟在崩落星系驻军被白蒙坚率部伏击驱逐的消息并没有流传出来。那场拓图克星俘虏交还最终被下了改口令,粉饰成一场对敌的局部胜利,而其中最受标榜的战果, 就是救回了先前被崩落星系劫走的安斯艾尔殿下。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民众没空思量为什么拓图克星被救驻军和安斯艾尔牵连在了一起,只激情澎湃地为这场不明所以的胜利高歌欢呼。此时距离白蒙坚定下的会谈日还有三天,但这场胜利就像强心剂一般注入了长明星系民众的心里。为了加剧这场胜利带来的连锁反应,整个长明星系的媒体都对这一消息争相报道、大肆渲染。甚至为了比竞争对手们多挖掘出一点内部消息, 将中盟留置区起降场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中盟留置区因为其缓冲区的地位, 虽然所属星域范围并不算小,但本土人口只占了少部分,大部分都是来自帝国和联盟两方的流动人口——这也就决定了他们夹在联盟和帝国两方中间只有听凭差遣的份。帝国联盟两方的各路媒体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包圆了起降场周围所有的可停驻建筑,用长枪短炮将起降场架圆, 在律法红线的边缘开启了一场盛大的围剿。
其中以两大花边媒体尤甚——指联盟的默斯顿日谈和帝国的晨间社。默斯顿日谈(简称:默日谈)先前就一直聚焦于两国联姻关系,甚至在默斯顿爆炸时间后还第一时间追踪报道了帝国王子和联盟上将那场高台相拥定情之吻(附多张诡异角度高清现场图),其中几张连拍将李上将的情绪变化抓拍到淋漓尽致, 把两人的传奇爱情尽数凝结到最后那张相拥之上。
李登殊因此打破固有形象,创造了联盟最受欢迎Alpha榜单成立百余年以来最高支持率, 而一直在联盟不太受待见的安斯艾尔也因为辐射效应被大为改观,冲进了另一榜单的前三。
而帝国的晨间社则更为传奇,联盟与帝国婚约的两度变易都是由他们首曝,其后更是因为其狗仔潜入黄金蔷薇祭拍到了理政大臣斐德罗·弗纳的婚外情, 险些引发了政坛变动——当时斐德罗正借用爱妻顾家Alpha形象笼络民众冲击下一届首席理政大臣,没想到却因此颜面尽失。恼羞成怒的斐德罗封杀了报道他的那名狗仔:哈珀·莱因斯。而一跃成为了晨间社首席狗仔的哈珀也正因如此,成为了狗仔届津津乐道的传奇。
而此次安斯艾尔随同李登殊抵达中盟留置区静养, 也正式成为了联盟、帝国这两方花边媒体短刀相接的正式战场。双方极有默契地占据了相对面的最好视角, 除了高台架炮外,默日谈收买了起降场内原摆渡车员工, 在预定降落位周围安排了数个微型高清摄像转播;晨间社则继承了首席狗仔的英勇,潜伏进了接待人群当中——由于他们身份的特殊性,不仅联盟和帝国,中盟留置区关系人士也参与了此次接待。
当日下午4:36,晴,气温23℃,北风一级。
在接待团的严阵以待和蹲守在媒体直播间的长明星系千万观众殷切期盼中,一艘星舰穿过交换站,抵达中盟留置区最大的佩格勒星中心起降场。随着星舰着陆带起的狂风落定,升降梯展开的同时,接待团就按照原有的队形迎接了上去。儿童合唱队穿着鲜艳的礼服在铺好的长毯两侧排开,中盟官方弦乐团在其后开始奏响乐曲,随之而来的是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工作人员开始沿着机电轨道抛洒花瓣……
“喔哦,”潜伏在人群里的晨间社狗仔压低声音激情四射道:“简直就像提前预演了婚礼现场。”
由于他堪称激昂的气音在一众靡靡私语之间太过明显,下一秒站在他前方的那位中盟官员投射来了狐疑的目光,但最终被训练有素的狗仔一秒切换出的忠直表象迷惑,转了回去。
这次的接待规模远比上次李登殊赴任中盟军校来得盛大,一方面是因为官方特地造势烘托了此次胜利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因为李登殊彻底官复原职,不再有如上次一般被贬之嫌。按照拟定好的流程,等一会联盟上将和帝国王子共同走下来,不仅要发言陈词此次胜利的重要性去鼓舞民众信心,还要展现两人的情比金坚来稳固帝国和联盟一致对外的同盟关系……
哦对了,还有婚期。
狗仔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会他要出其不意冲到最前方去完成最先采访,他最擅长的就是运用话术去激发受访人不加掩饰的微表情,从而挖掘出其他线索和信息。之前是因为默日谈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不得已才处于联姻报道的劣势,而这一次他一定要跑赢默日谈,获得第一手线报,让晨间社成为长明星系娱乐板块的王!
绝对不辜负哈珀前辈拼下的基业!
随着狗仔心中激昂宣誓结束,那扇将要决定他胜负的大门也已经打开——
联盟军部随行卫兵刚列阵完毕,从这个角度隐约见舱门口一双上将制式军靴踩上升降梯。也就是这微末的一眼,威斯科尔特已经认准了那就是这次自己的目标——
“各位观众!接下来就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时刻!晨间社值得您的信赖,本人威斯科尔特即将为您带来现场最新的报道!”
他语速飞快,在开口的瞬间就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接待团的人不明就里,在威斯科尔特引发骚动的瞬间便像煮沸了的锅一样炸开。回过头来的中盟外事长看到那个人是从自己队伍里冒出来的,一悚之下忙呼喝周围的人拦住他。也正是这一声呼喝,将整个接待团彻底搅成了一锅粥,密集的人群里大家你推我搡,而肇事者威斯科尔特像只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神出鬼没。卫兵们尽管瞬间戒备,但也不能就这么不明就里地开枪。
“李登殊上将走出了舱门——!”威斯科尔特在吵嚷的人群中扯破音为自己的观众们进行解说,他自己没办法眼观八方地看到那两人,只能半举起微型摄像头,在涌动的潮水里如溺水一样断断续续说着话——也正是如此,他并不知道那些原本欢呼雀跃的观众们已经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停了下来。
现场人群中的骚乱很快被平息了下来,威斯科尔特心知暴露,但也终于趁机冲到了最前排:“李登殊上将!安斯艾尔殿下!首先祝贺您——”
然而预演好的下一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与李登殊近距离对视的那个瞬间突然之间显得格外漫长,威斯科尔特甚至看清了他脸上的每个细节。联盟上将确如描述的那样清隽端正,只是此刻那张本该永远从容镇静的面具却迸裂开了。他此刻神情紧绷,双唇紧抿,黑色的双眸里除了满溢的敌意之外,也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担忧。
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了表象外涌动的不寻常。Alpha的信息素席卷了整个现场,沉窒的压迫感让威斯科尔特每个毛发都跟着悚立起来。
这大概也是李登殊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曝露了自己的信息素——那这让威斯科尔特想到了每年黄金蔷薇祭期间,帝国王都内弥散不断的蔷薇花雨。
但最令他震惊的并非是这些。
原本应该带着笑意和李登殊并肩携手穿越人群的那位安斯艾尔殿下此刻面无血色,被李登殊紧紧抱在怀里。他身上裹着的那件披风无疑属于李登殊,除了信息素外,现场弥散开的隐约味道让威斯科尔特意识到了什么。
“血。”他木楞楞地脱口而出。
下一瞬威斯科尔特被一拥而上的卫兵压倒在地,视频画面也随之断开,陷入一片漆黑。
*
“这是什么情况?!”
早在画面断开之前,看到艾尔一动不动、被李登殊就那么一路抱下星舰的潘西就已经开始抓狂。言泽也从原本的角落里冲到了酒店的光幕前,然而随之而来的一片漆黑简直将潘西的心彻底打进了地狱。
“别慌潘西。”
刻意忽略了此刻屏幕上层层刷过的弹幕留言,温羽泽关掉了光幕。全场唯一能保证理性思考的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温羽泽开口:“不管怎么样,艾尔现在也按照和你们约定好的时间抵达了中盟留置区,这证明你们的计划至少是顺利进行着的。”
闻言潘西抬眼看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能开口。言泽默默挪到了两人身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安静地趴在床沿一角。
“我得去见艾尔。”潘西喃喃道。
“李登殊……李登殊!对了、我去找,我去找李登殊!他认得我,他知道我是谁!”潘西像是慌不择路之间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来不及疏通其中关节,找到思路的瞬间就拿起帽子径直就想往外冲。
刚搭上门把手,一股力就死死拉住了他,潘西下意识便想甩开:“羽泽别拦——”
随即他被掀过身压在了门板上,也正是这个时候,潘西才发现出手的是言泽。言泽微微抿唇,一双写尽不安的眼睛里却又隐含一股坚韧——但也正因为这样的目光无法躲避,才彻底敦促潘西冷静了下来。
温羽泽站在言泽身后,一言不发。
“对不起。”片刻后潘西手中的帽子掉落在地上,他麻木地蹲在地上搓了搓脑袋,有些挫败道:“我真的太没用了。”
温羽泽没有说话,只是俯身拾起潘西的帽子,轻轻掸去上面沾到的灰尘后戴到了潘西头上。
“别这样想潘西,”温羽泽拉他起来,心平气和地同他道:“你已经做到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了。”
每每艾尔和潘西提起温羽泽的时候,最常提及的就是他在遇事时给人带来的安定感。而此时此刻,那种独属于温羽泽的安定感终于彻底包裹了潘西的心。潘西急促的呼吸随着羽泽的视线平缓了下来,因为过度恐惧而丧失转力的脑袋在重新上工,片刻后潘西喘息着靠上了墙,摘下了帽子攥在心口。
“无论艾尔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子,”潘西有些脱力道:“我们需要想办法见到他。”
沉默了会,潘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或许!”
“或许……他是在找一个合适的、不会引人猜忌的借口。”
这也与他们前来中盟留置区的原因息息相关。
想到这里,潘西的思路终于开阔了起来,忙道:“羽泽,你能不能——”
“我知道了。”没等潘西说完,温羽泽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要想见到艾尔,借由他的名义前去探病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潘西见羽泽这样毫无犹豫地应了下来,简直感激涕零。最后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温羽泽便先行离去,留下潘西和言泽等他确认情况之后再行联络。
温羽泽走后,潘西虚脱一样瘫倒在床上。言泽在旁边看了一会,也默默蜷在一边。黄昏寥落,风从敞开的窗中涌进又荡走,吹散了言泽低声叫着的那个名字。
潘西抬手摸了摸言泽的发顶,低声安抚道:“会没事的。”
他转头看向窗外连绵一片的晚云。中盟留置区的黄昏全然看不出外界的波谲云诡,人们宁静沐浴在这片暮光当中,为生活而奔走。在这里,生命不止于最低限度的生存,而是生活。
而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将这片净土拉入他们一样的生存涡旋当中,还是从涡旋之中挣脱而出,真正获得生命应有之安宁呢?
潘西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句早在心底徘徊了数万遍话说再度给自己听:“他一定能做到。”
*
李登殊其实一直在思考艾尔之前所说的话中之意。
尽管在李登殊面前,艾尔已经尽力以松弛和不设防的姿态去与他相处。但自上次分别以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那些纷繁的心绪堆积在艾尔眼底,变成了过多冗杂的情绪。
这让他时常会克制不住的走神,不能言说的事情藏在所有的细枝末节之中,逐渐蚕食着他。那种疲于奔命的情感涌动并不会因为他接受或消化了已发生的现实就停下,而是像潮汐一样,时不时地涌上岸来。
而最让李登殊感到无力的一点就是: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无法与艾尔舍身共处的旁观者。
那与他个人意愿毫无关系,不管他再怎么靠近、试图挡在艾尔面前,那些涌上来的波浪也只会穿过他虚无的身体,径直冲湿艾尔的脸颊。李登殊只能在对方孤惶无助的时候默不作声地拥抱着他,但却根本挡不住冲刷过来的浪潮。
那种无力感远比一切都来得空虚和令人绝望。
直到艾尔贴在他肩头提及“利用”这个字眼时,李登殊才终于有了实感。那是被浪花沾湿脸颊的快慰——艾尔以为的拖累,其实是李登殊的求之不得。或许只有艾尔对他的利用再多上几分,他们彼此才能真的越束越紧。但事实上他被自己的愿望蒙蔽了,他居然忘了自己所爱之人是和他一样的。
对待自己有多决绝孤注一掷,那么对待对方就有多么胆怯与小心翼翼。
他想为艾尔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雨,但艾尔却唯恐早已浑身湿漉的自己也沾湿了他的衣袖。
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艾尔?
或许早在那场秘密谈判结束之后,他没什么精神地靠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自己就该察觉了。然而艾尔是如此小心地乔饰着自己——而他陷入在那些未曾通明的隐秘之中心绪纷乱,也没发现任何端倪,乃至于艾尔说到“养伤”时,他也以为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借口。
直到星舰停泊,他叫醒又不小心睡着的艾尔,对方却还是那样神思恍惚。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些被他忽略的不同寻常,然后在起身的瞬间,听到艾尔抽了口冷气:
“李登殊。”
他还从来没见到艾尔那么脆弱过。
“我要撑不住了。”
艾尔小声嗫嚅了最后一句,最后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只是笑意还没及嘴角,他的眸光就已经开始涣散。然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软倒在自己怀里。
“艾尔?……艾尔?!”
李登殊只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一霎那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心口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其中贯纵着啸烈的冷风,所有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彻底被掏空个干净。
按惯例来接引他们的副官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急忙前来:“上将!殿下他这是——”
李登殊没有理会他,只是抱起艾尔。他用嘴唇贴了下艾尔的额头,发觉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艾尔的身体就已经热的有些不同寻常。迟滞已久的血腥味终于弥散开来——李登殊怔怔地看着血色飞快地从艾尔的侧腹处晕开,即便昏昧之中艾尔的额头也冷汗涔涔,因为身体的痛苦而备受折磨。
李登殊后脊发凉,久违的无力感和或许会失去艾尔的恐惧没顶而来,让人几乎窒息。他脑海中有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但是来不及再考虑下去了。
“去中盟留置区最近的安置点!”李登殊抱着艾尔疾步从副官身边越过,简略道:“我需要医生。”
空气中瞬间喷薄开的Alpha信息素让副官猛然悚了一下,似乎终于认识到了李登殊并不是表象上那般冷静。那股被强行压制住的狂暴感令他感觉极度不适,但其中的安抚意图又比一切都来得强烈。
散发信息素也只是为了给殿下镇痛吗。副官忍着头痛欲裂的极度不适,快步上前去应声道:
“——是!”
第132章 标记
艾尔昏迷的时间并不算久。
医生来看过了他的伤口, 确定左侧腹的穿透性枪伤其实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处理,而且异常的干净利落。大概是为了防止露出什么端倪,还特地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这也正是李登殊到最后才发觉的原因所在。
只是到后面, 已经处理好的伤口重新崩裂就有些蹊跷了。医生观察了李登殊片刻后,才委婉地暗示,这或许是殿下本人有意为之。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话,一直显得很镇静的李登殊终于再也无法粉饰自己的内心, 信息素也彻底溃散开来。
“……请您克制一下!……上将……”
“……需要……再换……药……”
迷迷糊糊中艾尔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交谈。尽管他从中途开始就几次试图睁开眼睛, 但一切都徒劳无功。有什么沉压压地抑制着他的身体,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他感觉到自己漂泊在一片黑暗中,只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反而有种恬憩的温暖。
真奇怪啊。
迷蒙中艾尔想, 这里是什么地方。
即便身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也丝毫不觉得慌乱。有股令人安定的气息成网,好像编织成了一个温暖的茧房一样包裹住了他, 让他觉得无比的安心,似乎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思考, 只想让人就这么沉沉睡去。
但是不能。
于是他强撑着发沉的眼皮,试图去捕捉周围的声音。温暖的茧房此刻又化身成了一个水泡,带着他往水下不断深去。外界的声音遥遥一线,根本无法穿过这个泡沫。他就像舒散开的水藻一样, 在水波里荡漾浮沉,离水面越来越远。但就在所有的意识行将昏沉远去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个飘渺又哀伤的声音在叫:艾尔。
啊……
是李登殊。
在那个瞬间, 水面上终于萌生了一个光点。他开始随着逆流的水纹向那个光点不断地靠拢。而周围的一切黑暗被向后抹去, 不断的褪色消弭,直到他被那刺眼的光明所包围——
他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夜色正浓。
距离约定的时限又缩短了一些, 艾尔恍惚地想,后知后觉地对上了李登殊的眼睛。
夜雀和蟋蟀的清鸣显得此间如此安静,让艾尔清晰地听到了那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他有些着迷地与之对视,却不知道是灯光的原因还是艾尔的错觉,李登殊眼底隐隐泛起了红血丝。
对方见他醒来,刚一抬手就被艾尔下意识抓了个正着。艾尔看到李登殊微微动了下嘴唇,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而后将手背搭上了艾尔的额头。
李登殊冰凉的体温明显冲散了额头上的燥热,但清醒过来的艾尔还是在一触之后就推拒开了他的手,有些心虚道:“……不烫了。”
自己的声音是如此涩哑,这让察觉到这点的艾尔下意识闭了嘴。
见李登殊不说话,艾尔试图自己起来,而到了此时,艾尔才发觉自己正被李登殊抱在怀里。
也正是到了此时,他迟钝的观感才开始接纳除了那人呼吸和心跳外的一切。自己身上的衣服和伤药显然已经被换过了,而李登殊却还是他昏迷前的那身装束,联盟上将衣服上渗落着深浅斑驳的血迹让艾尔有些发怔,而空气中迷离不定的蔷薇香更提醒着艾尔在他醒来前发生的一切。
充斥在整个空间的Alpha信息素,此时此刻却让人联想到在暴雨肆虐后倒落的蔷薇架。而这昭示着什么更是不言而喻,让艾尔登时有些讷讷。
比起他自己的身体,李登殊此刻的状态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我不疼的。”艾尔下意识道。他察觉到李登殊抱着自己的双臂针刺一般猛然紧了一下,而后便将他倏忽放开。艾尔看着他放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是艾尔第一次从李登殊身上感知到那么多晦明不定的情绪。这也是这场昭然若揭的利用之中艾尔最为害怕去面对的部分。
或许自己应该提前告诉他……艾尔猛然想,但当他触及李登殊的眼神之时,他又扪心自问:那样有用吗?
“……要不要去换下衣服,”艾尔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避开了他的眼睛,而后用有些干涩的喉咙道:“……血。”
血,斑斑驳驳的血迹。
艾尔将目光垂落,看着李登殊身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分明这是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但艾尔却莫名觉得,受伤更重的人不是他。
他抬头想要说些什么,而李登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属于他的温度从艾尔身旁剥离的那瞬间,艾尔猛然开始觉得无法忍受。李登殊的步伐很沉,满怀疲惫。他背对着艾尔进入隔间,衣料的摩挲声悉悉索索。可空旷的屋子里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艾尔在昏黄的灯光下感知着这一切,突然间觉得胸口凹陷出一个填不满的空洞,而自己的心好像就这么被活生生剜走了一样。
从艾尔醒来开始,李登殊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艾尔摸上自己发紧到疼痛的喉咙,伸手去够到了床边那杯水。但就算那样也无法纾解开他胸口的闷窒,直到李登殊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隐隐作痛的部分瞬间化作利刃刺在了艾尔心口。
艾尔半撑起身子,怔怔地看着他,急于期待对方做些什么,不管是愤怒也好,生气也好——只要不是这种令他根本难以承受的东西。
他生平头一次,感觉手足无措。
但李登殊就停在了距他几步远的地方,一呼一吸间的痛苦愈演愈烈中,艾尔似乎看到了李登殊身上浓烈到抹不开的那些情绪。
李登殊有些脱力地靠在墙壁上,半垂着头。
“现役联盟C70型号,九毫米口径。”
李登殊终于开了口,可他的声音像是被掏出一个巨大的空洞,缓慢地拼接在一起:“是维特。”
艾尔徒劳地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来,最后默然低下了头。
李登殊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剖析着,无视这是对自己来说怎样一种凌迟:“你离他很近,子弹直接穿透,侥幸没有伤及脏器。所以他开枪之后伤口只用简单清创,经过止血处理之后,还在伤口附近注射了三剂抗生素防止继发感染。”
“最后,”李登殊喃喃道:“你在见到我之前给自己最后注射了一剂镇静剂。”
他的嗓子彻底哑透了,艾尔听到最后再也忍不住抬起头来,他急于辩解什么去填补对方心口的空洞,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也想说“我没关系”,或者更想说“对不起”。
但都没有说出口。唯独这件事情上,他无从辩白。
“赛德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想要避开他的耳目,继续我的计划,就只有这一条路。”
“所以我拜托了维特元帅,”艾尔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去看李登殊的眼神,只是拉开自己上衣衣摆,露出此刻被层叠包扎好的伤口:“……作为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也会是外界看来……崩落星系与白蒙坚交涉破裂的证据。”
艾尔将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声音尽力拼接在一起,但最后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需要保障足够的体力去完成今日与维特的谈判,所以在那之前这样的伤口会影响他的计划。而自己动手则没办法确保伤口不伤及脏器,伤口处理也存在一定的困难。
艾尔自然也想过和李登殊坦白,只是由他来动手……那实在是太过残忍了,艾尔自己也不愿意留下如此的阴影。思来想去,只有维特能在做到这点,同时帮他善后。
被俘归来的王子,复发的旧伤,他只需要选择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把事情捅出去,一切就能按照他的预想顺理成章。
“……完美无缺的计划。”李登殊听完后低声说了一句。
艾尔喉头一哽,缓了许久才喘过气来。
“最后。”任由眼泪就这么滴落下去,垂着眼的艾尔最终压抑住了所有颤动,轻声道:
“我说谎了。”
这次艾尔终于没有再逃避李登殊的视线,抬头和他对视。眼泪从那双异色的眼眸里一滴滴落下,于无声中他终于鼓足勇气,将早已遍体鳞伤的自己直面那个人。
明明艾尔唯独不想让他受任何伤害,对方却又因自己而千疮百孔。
“李登殊。”
艾尔试图去笑,但他发现自己现在做怎样的表情都是苦涩的,他嗫嚅了片刻,才终于说出口。
“我好疼啊。”
最后的尾音轻颤,几乎要委顿进尘埃之中。但那句话又是触动了哪个极不能忍的部分,让李登殊在那个瞬间猝然起身,上前来死死抱住了艾尔。
“艾尔、艾尔,”李登殊紧紧抱着他,几乎让艾尔喘不过气来,听到他断断续续叫着自己的名字,像是面对失而复得的珍宝。想到对方在这半天时间里的心痛和绝望,艾尔只觉得心被绞裂到无以复加,禁不住失声道:“我想过、我想过要,我想过要告诉你。”
艾尔回抱住李登殊,有些崩溃地:“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此时此刻艾尔也终于意识到了,所有的所有里他从不畏惧伤痛、逼问乃至诘责,他最为害怕去面对的部分——
是所爱之人开始支离破碎的心。
是这样啊、就是这样的,面对那样满怀珍惜和爱意的眼神,要他怎么样去开口,让对方和自己演这样一场戏。
于是艾尔终于按捺不住哽咽,流露出了潜藏心底已久的惶惑和委屈:“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根本无所谓好与不好,只要是他想要的,李登殊从不吝啬。
下一瞬艾尔被抱了个满怀,对方对他如此视若珍宝,即便再汹涌的感情也无法溢出这个拥抱。鼻息之间蔷薇的香气涌动,艾尔于无声之中落泪,与此同时肩颈上滴落的热意也在反复烧灼着他的心。
不过只要能这样与李登殊相拥着,艾尔就已经得到了救赎。
*
次日醒来的时候,艾尔又有些发热。
“……昨天那个人的身份已经证实,威斯科尔特·安瑞那,帝国人,属于晨间社娱乐板块……这次也是他首先披露了现场状况……”
混混沌沌睁开眼的时候,艾尔发觉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似乎枕在李登殊腿上,而李登殊的手则正轻轻搭在艾尔的额头上,似乎正在试探着温度。察觉到艾尔醒来,李登殊正准备把手抽离,却被满心警惕的艾尔先一步抓在手里。
昨夜的一切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在艾尔心头,明晃晃的天光没能浇落昨日的梦魇,反而让什么愈演愈烈。
昏沉着脑袋的艾尔等李登殊看过来,忙不迭亲了亲李登殊的手背,艾尔有些紧张道:“李登殊。”
他的语气里有丝讨好:“你能亲亲我吗?”
李登殊呼吸一窒,一时间没有动作。即便此刻头脑发胀,但艾尔还是第一时间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的迟疑。不过见艾尔那样看着自己,片刻后李登殊还是拉过艾尔的手,如法炮制地吻了下他的手背。
然后就放开了他。
艾尔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李登殊打算到此为止,心中更是被他先前的那几分不情愿刺痛。
自己被敷衍了。
艾尔默然睁大了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他的五感像是被膨开的棉花堵塞,只能聚焦在李登殊一个人身上,故而全然没有注意到李登殊那句“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只呆愣愣地任凭眼前的视野模糊,泪径直滴落到李登殊手背上。
目送着自己的副官带上门离去,李登殊还没松一口气,正打算同艾尔说话,却先感觉到自己手背上一烫——
“艾尔!”李登殊忙不迭捧上艾尔的脸庞,满眼震惊地看着他。而此刻那双异色的眼眸里蒙着深浓的雾气,写满不安的眼泪正止不住的扑簌落下来。
“李登殊。”艾尔下意识地叫他。
“你讨厌我了吗?”他攀附住李登殊的衣襟,逐渐向上,一字一句有些固执地质问着、重复着他的恐惧:“你要离开我吗?”
尽管艾尔已经下意识把自己脆弱的情绪伪装了起来,但眼眸里还是无法遮掩那份受伤。
“没有!不会、永远不会!”李登殊仿佛心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缓了一息才抱住他急声否认,他抬手擦掉艾尔的眼泪,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已经高的有些异常。
艾尔默了一瞬,而后更为难过道:“……你骗我。”
没等李登殊回应,艾尔撑起身子吻住了他。似乎急于确定什么,艾尔有些焦灼地去舔咬着李登殊的嘴唇。唇齿间的灼热烧到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正常,可是却无法抵抗李登殊唇齿间带给他的那点凉意。
脑子就像烧化的火炉一样。艾尔一边执着地亲吻着李登殊一边恍惚地想。但即便是熔开的铜汁,也都只映照着一个人的影子。艾尔有些着迷的吻上李登殊的颈侧和喉结,只是他的动作实在越发过火——片刻后李登殊钳住了他探进自己领子里的手,等抵着艾尔的额头喘匀呼吸后,他看着艾尔的眼神满怀担忧,低声道:“艾尔,你进入发热期了。”
昨天医生来的时候确实提到过,让他注意受伤带来的发热有时会继发性诱导发热期。只是没想到——
“那又怎么样。”
艾尔似有微愠,只是看着他。李登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抓着他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刚被安抚下来的情绪因为李登殊先前的制止又开始焦躁不安,艾尔似乎急切地想通过触碰和亲吻来确定一件事。
他不断亲吻着李登殊的指尖,红着眼眶重复着:“不要讨厌我。”
李登殊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然迸裂开了。
他看着艾尔,慢慢靠近过去,在对方下意识闭上眼睛的时候吻掉艾尔眼睫之上晕开的泪痕。他满怀虔诚地吻过艾尔沾满泪迹的脸颊,耳畔,最后吻上了艾尔指尖。
因为发热期带来的躁动不安和患得患失仿佛终于被李登殊这样安抚了下来,李登殊对上艾尔有些惶惑的眼神,最后吻上了他的嘴唇。
“艾尔,”李登殊让开一点距离轻声道:“有冷静一点吗?”
他看着艾尔涨红着脸颊微微点了点头,神情似有赧然。李登殊一笑,而后继续认真问道:“我可以标记你吗?”
那句问话语速很慢,似乎是为了让有些失去理智的艾尔知难而退或者冷静几分。然而艾尔只是撑着他的肩膀垂眼看着他,先前的不安似乎彻底消退——就在李登殊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艾尔吻了下他的嘴角,然后抱住了他。
在这个相拥的过程中,他缓慢地将自己的弱点坦露了出来。Omega的腺体隐藏在颈侧薄薄的皮肤之下,此刻正因为发热期的影响微微胀肿。因为这个拥抱的姿态,Alpha的吐息开始均匀地挨蹭上去,室内蔷薇香愈发浓烈,让艾尔恍惚自己已经置身当年帝国神塔下的蔷薇花海。
“李登殊。”艾尔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却因为腺体的敏感而有些发颤。而最终那点颤动也被消弭了。
“……标记我。”艾尔擦着他的耳廓轻声道。
也正是在那个瞬间,李登殊吻了吻艾尔的颈侧,而后再无犹豫地咬上了艾尔的腺体,那个从六年前开始就注定属于艾尔的Alpha终于标记了他。在战栗冲天的痛和快感叠加之中——
他们彼此选定自己成为对方的唯一,并矢志不渝。
第133章 暗潮
在获得结合Alpha信息素的标记抚慰之后, 艾尔短暂的发热期宣布告一段落。
他的伤口还不能沾水,于是李登殊就帮他把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餍足后的Omega懒懒地趴在李登殊怀里,任由他给自己擦干头发。艾尔借镜子看着李登殊认真地给自己梳理头发, 片刻后忍不住偷笑出声。
李登殊顿了顿:“怎么了?”
“没什么。”艾尔忍不住笑意地随口道。但片刻后还是说了出口:“我很开心。”
他看着李登殊片刻,而后坐起来拨开了自己颈后的碎发。刚完成的标记还没有结痂,落在他身上显得那些渗出血色格外的冶艳。
“我曾经很讨厌自己成为Omega这件事,”艾尔道:“可不管我再痛恨和抗拒, 这都是伴随我无法改变的过去。”
“但是我很喜欢这个标记, ”艾尔抬头吻了吻李登殊的嘴角:“它虽然不会抹去我过去的痛苦,可是让我觉得,苦痛终有尽头……我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那很好,艾尔。”李登殊轻声道。
“我原本在担心, 标记这种自信息素诱导下的冲动产物——清醒后你会后悔。”
“是吗?”艾尔趴在李登殊肩头闷声道:“我没有后悔过……我……我反而会担心你会不会后悔……”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堪比蚊蚋,这让凝神听清楚的李登殊忍俊不禁。而艾尔被他一笑, 又想到了某些真实又有些丢脸的回忆。李登殊眼看他又要陷入新一轮怪圈,当即止了笑。
艾尔抬头, 恰巧遇上李登殊落下来的一个吻。
“与你有关的事情,我决不会后悔,艾尔。”
“因为我是那么的……”李登殊话说到一半,最后的言语却不知道为什么隐没去了。
闻言艾尔愣了片刻, 而后倏然爬起来——李登殊唯恐他扯到了伤口,才刚一抬手就被艾尔扑了个满怀。
“那么的什么?”艾尔有些执拗地问道。
李登殊静静地看着他。
“艾尔,”他轻声道:“我无法忍受你受到伤害, 更无法忍受受伤后的你将我排除在外。”
“我们是怎样的存在?是朋友、是爱侣, 或是彼此永远无法割舍之人。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与你失之交臂已经足够久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失而复得、最为珍贵的宝物。我了解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我想说——不管怎么样的痛苦,只要你注视着我,只要是和你携手跨越,我都不会畏惧。我害怕的从来不是苦难本身。”
“我害怕的是失去你。”
“所以艾尔,只要你注视着我,只要有你在……”
李登殊抱住已经愣住的艾尔:“你就是我勇气的根本。”
“所以,不要把我排除在外,”李登殊似乎又想起了那些难以忍受的心痛:
“因为我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你。我是这样地爱着你啊,艾尔。”
两人呼吸交织了许久许久,艾尔最终沉默地回抱住他。
“我也是,”艾尔趴在他肩头闷闷道:“我也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永远不会后悔。”
*
得益于已完成的标记,这场突如其来的发热很快平稳了下来。联盟在安斯艾尔情况平稳后第一时间对公众发出了声明说王子殿下并无大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除此之外却没有再进一步细说详情。
大战一触即发,外面对这次事件有了诸多揣测。安斯艾尔身份敏感,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有人认为或许是崩落星系内部有人对他心存不满,趁此机会对他严刑拷打;也有人说这是白蒙坚在谈判前给帝国和联盟双方的一个下马威;也有人将目光聚焦到了不久前交换站事件上,毕竟当时帝国两位王子被抓,可以说是倾动了全军之力却又没取得多大的效果,最后赛德被放更像是一场交易——毕竟赛德被救出以后帝国方很快就偃旗息鼓,如果不是还有联盟方紧追在后,安斯艾尔简直可以说是明面上的弃子。
弃子论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更多的深思和讨论。
安斯艾尔、郑杨、白蒙坚……这些名字凑在一起,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起了六年前那场将战火染至整个长明星系的窃国之乱。那场祸乱在即便在今时今日提起,也依然令人心惊胆寒。毕竟当年窃国之乱直接间接葬送了联盟和帝国两方的中枢核心——帝国方被流放的安斯艾尔,被监_禁终身的郑杨,以及从此陨落的最强战力七诫蔷薇军;联盟方则失去了最受民众爱戴的石正荣元帅,使得军部立场倒转,被法政院弄权数年之久,乃至诱发后来默斯顿爆炸。
那场内战引发的全面战争可谓葬送了一个时代,一个或许是帝国和联盟建国伊始从未有过的辉煌时代。
如果石正荣没有死,联盟不会陷入军部和法政院内耗弄权的窘境,期间死于种种内斗的人才不在少数,而默斯顿爆炸更是令联盟元气大伤;如果郑杨没有掀动窃国之乱,安斯艾尔会在伯温森和郑杨的共同支持之下登上王位,帝国王子殿下的执政才能并不下于其父,仅在郑杨和伯温森摄政期间由安斯艾尔牵头推动的数台法案、以及他亲自前往中盟军校推动两国和平交往便可见一斑。
那些如果和假设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尽管心知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可更改,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期待。而与此同时,民众内部对郑杨的反感又进一步激起——如果不是他执意引发窃国之乱的话!
但总有人会对破灭的根源再行寻根究底,于是另一个问题又被抛了出来:为什么郑杨要发动窃国之乱呢?
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未来登上皇位的是自己的亲外孙,自己也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打下千秋基业——在前途光明一切向好的前提下,为什么郑杨会选择发动窃国之乱呢。
因为他想自己做帝国皇帝?
可当时郑杨已经位极人臣,且在帝国内声誉和威望都极高,为什么要自毁长城、背上千古骂名呢?
于是事情的本源又开始被向前推进挖掘——郑杨之所以发动窃国之乱,是因为安斯艾尔分化成了一个Omega。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哑然的答案。性别的分化是无可厚非的自然选择,但在王室,尤其是王位交替之中,这是一个绝对无法容忍的、致命的错误。
人们开始因为这个无厘头的答案而感到唏嘘,觉得天意弄人的同时又开始忿忿不平,只是因为这一点不甘、甚至没有半分努力争取过,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发动内战,简直是把民众和国家当作儿戏。
一时间谴责者众、唏嘘者众……而纷纷扰扰的声音里,仍有人不满足现在看到的这一切,执意地问道:为什么会分化成Omega?
什么叫:为什么会分化成Omega?
这真的是一个格外滑稽的问题——第二性别的分化是基因进化的产物,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不,我不是说这个。有人继续执拗地指出问题的本质内核:随着对于第二性别的认知和研究的飞速发展,分化前的第二性别监测和分化干预已经非常普遍。近两年帝国和联盟也都陆续开始为分化前的民众提供三次免费的分化检测,用以预测未来的分化可能。由于分化的可能性并不完全绝对,在相关性别分化概率接近的时候,还会为民众进行性别意愿问询,从而确定以后的分化方向。
这样人性化的服务推进一经问世就大受好评,不过虽然在近两年才彻底全面覆盖,但许多年前技术就已经发展成型了。
有人不明所以:是啊,就是这样啊,怎么了?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安斯艾尔是什么人,他从六岁开始就已经被确定为帝国的继任者,未来会分化成为Alpha简直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他的性别分化势必会作为重中之重备受关注,定期接受分化检测,从而确保未来他能万无一失地分化成一个Alpha。这样一个帝国付出多年心血培养的皇子最后关头却分化成了一个Omega,简直可以说是一场巨大的政治事故!而且就算他分化成为一个Omega,作为塔茨·卡尔纳特殿下唯一的血脉,又有着众多拥趸和过人的政治才能,未必不能打破应有的藩篱去成为帝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例外。
有人迟疑了,但还是说:没准帝国王室内部并没有强行检测,也或许遵从了自然分化的结果?……又或许安斯艾尔本身就不想分化成一个Alpha呢?!
鉴于最后一句过于有抬杠之嫌,所以不予置评。但是帝国王室内部不进行分化检测这件事简直是无稽之谈,没有哪个政体会对王位的传承如此儿戏,反而应该是这样:一旦被选定为继任者,容忍安斯艾尔自然分化成一个Omega的可能性根本是0!而且即便安斯艾尔分化成Omega的概率再高,也可以通过进行分化手术来进行后天引导,这件事情并不少见——之前帝国就有外交使臣之子拒绝了80%的Omega分化概率,执意分化成Beta的。
随着这种论调的渐入佳境,也有不少民众开始自行追寻其中的蛛丝马迹。
插播一句,刚刚搜集了帝国王室对外公开资料,你猜怎么?帝国王室内自然性别为男性成员,Alpha分化概率为99.9%,百年来唯一的例外只有安斯艾尔。
我也有我也有!这里是前中盟军校医务系统服务人员,当时安斯艾尔殿下入学时候正好是我在那边任职的第二年。不管帝国王室有没有进行分化检测,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军校内部会从学生的自身意愿和分化可能两方面考量来确定录取专业,而当时安斯艾尔殿下的录取专业是统战专业,全名军略统筹与战略规划专业。大家对这个有些不明白也不要紧,重要的是有一点,这个专业开办至今,几千个学生里面只有一个后来分化成了Omega,余下的全是Alpha——没错,那个唯一的Omega就是安斯艾尔。
飞速刷新的页面里,不断有新的评论回复弹出,还没来得及对所谓医务系统服务人员言语的真假进行辨别,下一秒更为强力的佐证出现了。那是一张时间久远的体检单,体检单上安斯艾尔的脸庞较现在略显青稚,眼神锐利而朝气,俨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下面的分化检测栏更是用鲜红的字体标注了:Alpha分化概率86%,Beta分化概率10%,Omega分化概率4%。
16岁……窃国之乱爆发的三个月前,安斯艾尔的体检报告单。
事实上甚至不用去关注下面的分化概率栏,就算是尚未分化的少年,基因的影响就已经显现。这张属于少年的脸庞仍有青稚,却格外的锐意洒脱,英姿勃发。任谁想都是行将分化成Alpha的脸。
明明是同一张脸,却与分化为Omega的当下有着全然不同的感觉。仿佛目睹了艾尔岔路上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片沉默中有人出来感慨:就我想说吗,安斯艾尔殿下16岁就178cm了,现在官方身高还没有变动……如果这么说的话,就是Omega的力量真强大啊,六年过去了一点没再长啊。怪不得我觉得他在Omega群体里面算是相当高了,原来是半路出家,全靠分化前的老本儿啊。
感慨很快被淹没,正论者将话题重新引回自己的猜测上——
86%的Alpha分化概率,随后却分化成了Omega……诸位怎么看待这样的一个结果?如果说一个人无论从自然流程还是后天干预上,都一定、必定成为一个Alpha的话,那现在这样一个结果,我更倾向于怀疑是一场阴谋。
综上所述,我认为安斯艾尔分化成为Omega并非自然而然的结果,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果说事情诱发的本源就是一场阴谋,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去看待后续的事情?郑杨在安斯艾尔分化为Omega后发动了窃国之乱,中间仅仅间隔了十几天的时间。因为分化成Omega本身飞速成为一锤定音的作证,帝国皇室会议在略过另一位摄政者郑杨的情况下,直接裁定安斯艾尔失去了继承权——
最后的评论刚一发出,长明星系最大的论坛之一直接瘫痪。等到再能登入进网站,先前的猜测贴也被删除的一干二净。但即便如此,帖中的相关言论截图依然如飞雪般簌簌落落传遍了整个长明星系。
*
赛德靠在座椅上,单指撑着额头听完了彭斯的汇报。
手上关于那篇帖子的相关留存资料越翻越急,到最后他将资料扔开,嗤笑出声:“是谁自作主张删掉了那个帖子?”
赛德虽然带着笑,但彭斯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山雨欲来的气息,但终归该来的躲不过。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道:“没有人。按照您的指示,我们第一时间去追查了发帖人的所在地……后续也确定了——”
“彭斯。”赛德托起下巴打断他,眼神已经冷了下来:“我的问题是什么?”
明明是在笑着,但那种难以言明的恐惧感已经啃噬遍了彭斯全身。他徒然地张了张嘴:“抱歉殿下。是发帖者本人删除了那条帖子。”
见赛德眼神一沉,彭斯知道自己抓住了一点机会,忙继续说:“我们一直在追查发帖人,因为知道事关重大,担心会引发什么舆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一句话却不知道哪里触到了赛德的逆鳞。
“事关重大?”赛德抬眼道:“什么事关重大?你也觉得安斯艾尔分化成Omega是被迫害的吗?”
还没等彭斯反应,赛德桌上铜铸的狮像已经当头砸了下来。彭斯在剧痛之中惨叫一声,遽然倒地。铜像滚落在一旁,他掩着自己的额头和眼睛在地上疼的直打滚,而下一秒又有人径直踹了上来——
“他会分化成Omega是他自己的基因劣等!”赛德一脚脚踹在彭斯蜷曲的腹部,不顾他掩住左额的双手间已经鲜血涔涔:“什么王子、什么殿下!他注定做个只能依附于别人的Omega!注定只能被人标记、被人控制!”
“抱歉!抱歉殿下!”彭斯惨叫着求饶:“是我错了!是我说错了话!我没有那个意思!”
即便他苦苦哀求,赛德依然不解气一样又踹了几脚,好在片刻后他似乎也没了力气,慢慢走回去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彭斯则蜷缩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忍过那阵抽搐的痛感,慢慢起身。
“还有一件事,殿下。”彭斯勉力用一只眼看着赛德:“陛下将于会谈前日抵达中盟留置区。”
赛德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先前伯温森急病,赛德作为皇太子在几位理政大臣的支持下暂时掌管了帝国上下的调令权。为了防止意外,赛德主领的中央禁卫军守卫帝国王都,而各地军团则彻底被派驻至边境线戍边,以防联盟有什么异动。这本来是紧急状态下的从权制宜,无可厚非。没想到帝国却迎来了堪比六年前第二场大清洗。
这径直导致了赛德与帝国理政大臣内的群体分割,不少人出面质疑赛德不应该如此苛政来管束,不少大臣联名上谏——事实证明赛德并不能容忍这样的挑衅,他解决帝国内部政务的方式,就是解决掉提出质疑的人。
一时间帝国内人人自危,唯恐自己惹怒了赛德引致杀身之祸。
而在伯温森恢复之后,这一切的倒向开始有了转变。事实上赛德自己内心也清楚,伯温森醒来之后,帝国内部对他的参奏屡见不鲜,甚至原本支持他的几位理政大臣也开始与他进行切割——但赛德对这些不以为意,他没有在伯温森醒来后折返王都,而是不遗余力地推进和帝国的对崩落星系计划书。
直到伯温森日前让他交回中央禁卫军的统帅权。
帝国与联盟对军权的辖管有极大的不同,联盟按照所属领域划分了三大军区,而军区最高指挥使则直属于元帅。帝国则将军权分割成内外两部分,内为中央禁卫军,外为戍边军团,两者都直属帝国皇帝本人。中央禁卫军的选拔严苛,极重血统,而军团则没有太多条条框框。一直以来虽然两者名义对等,但实际上中央禁卫军所掌握的权力和威严都远超过戍边军团。
这种血脉推崇下的地位引导并不利于帝国的发展,也使得中央禁卫军和军团之间的摩擦层出不穷。
于是安斯艾尔推进了帝国军制改进法案,以期破除中央禁卫军的血脉门槛,优化军团选拔机制,加速两个军队系统之间的人才流动。从而使得两者继续践行双边既有职责的同时,弱化帝国一直以来唯血统论在军队内部的渗透,消除内部敌对。事实上虽然这个法案初期推进极为坎坷,但随着流转制度的不断修正完善,安斯艾尔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帝国内军队贪腐和摩擦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但没过多久之后窃国之乱爆发,法案推进就此停摆。中央禁卫军和戍边军团的所有制度改革均被抹消,中央禁卫军依然是帝国贵族高不可窥的象征,唯血统论被愈演愈烈,到现在甚至没有一个平民军官能破除军团的门槛进入中央禁卫军——除了被伯温森特批成为新贵族的诺里·亚丁顿。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中央禁卫军成了帝国内皇权的不二象征。赛德知道伯温森此举意味着什么,却选择了缄默。
他没有如伯温森所说交还中央禁卫军统帅权,好在后面白蒙坚的突然出现缓滞了这件事,但伯温森不日抵达中盟留置区,帝国和联盟联手剿除崩落星系之后,势必会重新提及此事。
如果到了那时候……
赛德隐住内心的战栗,抽动了下嘴角后同彭斯道:“我知道了。”
长久的思索之后赛德内心的暴戾突然被收敛了起来,他回头看着彭斯——对方头上的血流速度慢了很多,但半张脸被血糊满的样子还是有些瘆人。赛德看着他,片刻后抬了下手道:“过来。”
彭斯脸色灰败,但不敢不听从赛德的话,只能慢慢走了过来。赛德看着他,拿出了自己的随身的手帕递了过去。
这远比赛德对他打骂更来得瘆人,彭斯忍不住一阵觳觫,却还是颤着手接过了那方手帕。
“多谢殿下。”彭斯颤抖着道,赛德看了他一会,自己将他手里的白手帕摁到了他的额头上。片刻后白手帕晕透了血,赛德看着彭斯僵硬的擦着额头上的血迹,终于满意的笑了一下。
“对了,帖子的事可以不用查了。”赛德道。
彭斯有些发怔,赛德笑了笑:“帝国之前有个外交使臣,最擅长的就是舆论引导——就像抛铒一样,他将所有的猜想化作饵料,喂给池里所有的鱼,鱼群争相前来,饵料的种类却越撒越少,最终只喂他想要喂的那一种。”
“解药,”赛德拨弄着面前的西洋棋盘:“或者说毒药,到最后揭晓前,谁也不知道哪一种。”
彭斯想起来他说的是谁了。
当年塔茨为了消弭帝国内对联盟的敌对情绪,以求促成中盟条约,在整个长明星系内引发了一场舆论战争。而其直接成果就是设立中盟留置区这一决议从22%的支持率飞升到了75%,最终推进了联盟和帝国的双边和解。虽然这与塔茨和石正荣两人的不懈努力息息相关,但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成效,一个人居功甚伟。
那个人就是温博。
温博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外交使臣最大的功课并不是对外,而是对内。他要将无数人的意愿归统成一,这需要相当的胆魄和手腕。战争的终结有时候需要战胜征服每一个敌人,但有的时候只需要无硝烟地笼络、说服人心。
这样的一个人为帝国立下了赫赫功勋,更是打破了血统门槛成为帝国高官。但他的下场也比一切来得更加惨烈——在窃国之乱后,对于伯温森来说最有利的状况,莫过于郑杨当即被处死。然而帝国内一场悄无声息的舆论斗争开展之后,郑杨却得到了当时的最轻量刑。
那正是因为温博在其后推波助澜。
在那之后的大清洗中,温博一家首当其冲。
可温博虽然死了,当时说动温博去为郑杨辩白的人却还在。
“有其父,必有其子吗——”赛德沉吟了片刻,笑了笑道:“真不错呢,温羽泽。”
果然是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
第134章 枷锁
尽管外面一切闹得不可开交, 但艾尔这边却一派岁月静好。
会谈在即,联盟和帝国方为了应对白蒙坚的可能的不可控举动而频频对话,协调军力部署——尤其是在伯温森出面联络了维特之后。帝国的皇帝虽然病后仍显憔悴, 可行事远比他的疯狗儿子来得可靠许多。只是唯独对白蒙坚所提出的对郑杨的人质交换上,伯温森与赛德采取了一致的口径。
“帝国仍旧拒绝交出郑杨将军。”李登殊在伯温森初次和维特联络后告诉了艾尔:“伯温森陛下措辞没有赛德那么极端,只是申明了郑杨作为人质轻易交还给白蒙坚的弊端。”
“毕竟谁也没办法保证,按照白蒙坚所说的去做了以后, 他真的能够就此停手。”艾尔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对心怀恶念的暴徒, 除非能确保夺下他手中的利器,不然谁也没办法将一切托付给那句轻飘飘的承诺上。”
“让我猜猜他们打算怎么办?”艾尔闭眼装作正在认真思考的样子:“我那位叔父想必会提议就这么一鼓作气地灭掉崩落星系,七诫蔷薇军即便再悍勇,也比不过联盟和帝国联合联合绞肉机的推进。只要确保拓图克星的肃正者∑脱离白蒙坚的控制, 那么剩下的就不足为惧,崩落星系是瓮中之鳖——提前启动肃正者计划,就这么配合穹顶系统引爆崩落γ, 让崩落星系的那些人和黑洞一起化为灰烬。”
“一场烟花,一劳永逸。”艾尔满怀疲惫。
李登殊揉了揉艾尔的头, 像是给了他一种无言的确认。
“如果这么做的话,首先要确保的就是在会谈现场控制住白蒙坚。”艾尔继续:“与此同时发动奇袭,联合联盟帝国两方直接击溃七诫蔷薇军,让白蒙坚强行引爆的计划就此告罄。”
“但白蒙坚不可能坐以待毙——彼此的弱点都心知肚明, 他会以最直接的手法确保能在一息之间引爆肃正者∑,同时以此作为砝码,让整个会谈现场的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 这一仗的关键在于那个和七诫蔷薇军对垒的人选。过硬的军事素养和心理素质, 多次临战经验,他不仅要能获得帝国和联盟双边的认可, 而且要被长明星系无论哪一方的人所信赖,最好……”
艾尔说不下去了。
最好还是当年窃国之乱中,曾挫败过七诫蔷薇军的人。
那样的人选屈指可数,但偏偏所有应具备的条件聚集在一起,又都能在一个人的身上得到满足。
“是我。”李登殊道。
猜想被印证的瞬间,艾尔没藏好眼中的不舍,就这样仰头看向他,李登殊眼中的笑意像是在宽慰他,抬手轻抚上他的脸颊。
“说实话,如果是我处于那个立场的话,我也会这样选。”像是自我开解一般,艾尔抱着他的手轻轻挨蹭着,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我没有处于那个立场上。我自私又自利,如此贪生畏死……”
“没有。”李登殊道。
艾尔顿了下,而后看着他低声道:“真想把你藏起来。”
不,是想和你一起藏起来。
“你们真是抓住了我最大的软肋呢,李登殊上将。”艾尔吻了吻他的掌心道:“没办法了,怎么样都要赢给你看。”
李登殊没有说话,只是俯身吻过他的眉眼。只是恋人的耳语厮磨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人轻轻叩门通报有客来访,探望安斯艾尔殿下的病情。事实上联盟发布公告之后,前来探望艾尔的相关人士络绎不绝,而艾尔无一例外选择了接受——正是这一点,这让李登殊彻底明白了他的意图。
于是在临走前李登殊最后望向艾尔,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艾尔,你已经决定了吗?”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却停了下来——艾尔从他开口那刻就一直在笑,在他将那个答案说出口前,竖起手指比在嘴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个不错的地方对吧,”艾尔笑着看向窗外:“我想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李登殊没有说话,只是随着他的目光看了出去。窗外晴空明澈,彤云迤逦,层叠的楼栋连绵迭起,道路平缓,路旁行人两三。
那是人间。
*
经历了提心吊胆的一天之后,潘西终于借温羽泽之名见到了养伤中的艾尔。他们抵达的时候,李登殊已经前往前线。留下来的侍从也仅仅是核验过他们的身份之后,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一路畅行无阻,来到宅邸最深处那扇大门前。等到接引的侍者将门阖上那个瞬间,站在温羽泽身后缩头缩尾的潘西已经按捺不住朝艾尔冲了过来。仅仅是几天不见,却煎熬的好像几年一样——潘西的眼泪奔涌而出的那瞬间,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带着哭腔的那声艾尔活活被咽了回去,幻想中大家一起劫后余生抱头痛哭的情节也就此别过,潘西呆滞的脸上泪痕斑斓而朴素,张了张嘴后道:“艾尔?”
他不确定地嗅了嗅,又旁生出一种绝望感——
“你被标记了?”
……
重逢的气氛一改温情,化作一场无声的审判。
言泽蹲踞在墙角,死死盯着艾尔后颈上的标记。
少年眼中鲜少流露出如此鲜明的敌意,尽管明白那并不是针对自己,但这让艾尔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领。不过这点遮掩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以至于另一边潘西的目光让人更如芒在背。
毕竟被标记后的Omega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携带着Alpha的信息素味道,这是生理无法改变的现实。虽然他和李登殊信息素气味一样,但Alpha和Omega信息素种类到底有本质的不同,于是艾尔只能说:
“潘西,你再这么看着我……”
艾尔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放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狠话:“标记也消不掉。”
尽管艾尔几次想拨回正题,潘西还是和言泽就标记这件事情磋商了许久,当然大半时候都是潘西一个人自言自语。到底磋商不出来什么结果,最后以潘西又酸涩又惆怅又不甘心地夸了句“李上将牙口真好”而告结。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说艾尔,就连已经忍过了前面的温羽泽也破了功,笑出声来。
艾尔尴尬到想找个地方钻进去,但好在他面上功夫做惯了,片刻后终于将事情拖回了正轨:“怎么样?”
潘西默了一瞬,而后慢慢开始讲这几日自己的经历。
当日在道纶离开前,曾交给艾尔一份清单——与中盟留置区的商货往来清单。
这份清单起始久远且记录驳杂,却折射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时代更迭。崩落商会成立时间远比尼德霍格来得久远,其中不乏很多在中盟条约拟定之前就有的交易往来。而在中盟条约拟定之后,得益于石正荣和塔茨两方的默许和放开,崩落星系借由商会向长明星系伸出了许多根结——一笔笔往来的交易就这样促进了崩落星系和外围的关系连结。
许多明面上根本感受不到的渗透。
联盟和帝国之间的争斗旷日持久,在那些天长日久的倾轧之中,有许多小星球需要依附着他们双方之一才能生存。这些星球虽然身处长明星系之中,却共同具有几个特点。他们往往自身资源有限,夹在帝国和联盟之中饱受战火的波折,在长久的战争中本土居民的存活往往就成了问题,总会因为外界的因素而遭受无妄之灾。
他们缺人、少地,资源匮乏,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星球都通过向崩落星系转卖最基础的生活用品,换取部分的金银矿藏,最终再以金银与帝国和联盟方进行交易,获取庇佑或者一些援助。这让他们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诡秘的连结,像是一个生物链一样。另一个庞大的星系无法直接从旁边那两个巍然大物中获取资源,于是他们成了中转站。
天长日久,这样的连结愈发紧密而不可分——直到后来,崩落γ再度扩张。
黑洞扩张之后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原有的采集点。这样的生物链就这么遽然断裂,以至于两方都陷入一段极为困苦的时光。而在那段时光里,夹在两方中间的上百个小星球不得已联结在了一起,互惠互利,以求共生。联盟和帝国间征战交伐不断,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上逐渐出现了一小股不属于对立面的第三方力量。
那时候开始,以其中最大的佩格勒星为中心凝结而成的同盟已有雏形——也就是后来的中盟留置区。联盟和帝国两方注意到了这点变数,不以为意的同时认为这个所谓同盟的存在或许能给对方使点绊子。于是双方各凭手段,或拉拢或威胁。那段日子里,这个同盟经历了几度的拆散和重新缝合,在长明星系的夹缝之中破破烂烂,勉强求生。
若非中盟协定的拟陈,中盟留置区可以说是长明星系内部的崩落星系。多亏了连年征战后的止战之约,让联盟和帝国之间终于达成了共识。两国决定认可自有领地外的部分为公共星域,且承认同盟的存在为中盟留置区。他们在佩格勒星上签署了中盟协定,承认了中盟留置区的自治权,不仅开放与之的贸易和往来,而且携手推进中盟留置区的建设。
久而久之,中盟留置区的存在成了一种和平的象征。每任中盟行政区长都由盟内成员共同推举,中盟留置区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祥和日子。直到六年前,窃国之乱爆发。
中盟协定并没有被撕毁,夹在中间的他们却眼看着自己的故土沦为炼狱,并无能为力。
当年除了帝国领初期稍有被波及,后期所有主要战役基本都是在中盟留置区打响。在那之后,中盟协定勉强恢复,可联盟和帝国双方执政者的更迭却让中盟所面对的环境一落千丈。虽然两方都没有明说,但在这场战役中意识到缓冲带作用的并非只有中盟,帝国和联盟双方也开始加强了对中盟的渗透。
以至于时至今日,中盟留置区尽管面上平和,但实际上又被夹在帝国和联盟之间,成为博弈的棋局。
“你猜的没错,艾尔。”潘西道:“四年前,中盟留置区开启了和我们之间的大批量交易。只是这样的大批量为了不引人注意,其实分散在了中盟留置区各个星球之上,只是到最后汇总为一宗大单。”
“如果你没有提醒我,我根本就没有发现,”潘西翻看着带来的账册,将其中几个相对明显的单目指给艾尔看:“你看,最早在四年前——当时托兰芬还没有彻底将矿藏开采权夺走,就已经有了一批很大数目的金矿流出,却分了快七十个接受点在中盟留置区被收拢。”
“为什么这么麻烦?”潘西翻看着账目:“几乎每一笔最终流入中盟留置区的金银矿,都至少分了五十个以上的接受点,在中盟各个星球上交易。”
当时以为的分散断档小散户收购,实际上背后站着同一个买主。
艾尔抬眼,和一直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的温羽泽交换了一个眼神。
“为了掩人耳目。”艾尔道。
“这些年崩落星系流入联盟和帝国的矿藏不在少数,且大批量都会选择在中盟开展交易,毕竟这像一个天然的遮掩,能够帮助他们隐藏自己想要不被发现的信息。”
“于是有人利用了这个漏洞。”艾尔翻动着册目,慢慢道:“作为一个第三方势力,它选择了在中盟留置区上与我们进行交易,分批少量进行,最后汇总成一个大单目。但我们有这样的联想和追查是因为手握清单,如果站在联盟和帝国任何一方的视角上呢。”
“联盟会以为这些矿藏流入了帝国,帝国以为流向了联盟。他们无从追查,实际上这些矿藏乘坐着星舰从这里启程,前往任何一方再折返之后,最后无声无息地流入了中盟留置区。”
潘西看着艾尔,流露出了一些有几分歆羡和赞叹的眼神,而后积极道:“你和之前羽泽说的一样。”
“我们沿着这条线索查了下去,发现最近居然还有一次这样的交易在中盟留置区。这是一批在傅荣淮出事前就被运出的货物,但是因为当时边境一直戒严,就被暂时停在了我们的中转点。”潘西拿出另一个册面,递给艾尔看。
艾尔看清楚货单流通记录后抬头,看着目前安坐在室内的温羽泽,隐约有了猜想。果不其然,潘西继续道:“我签发了这批货物,紧跟着它一路从中盟留置区边陲的摩根比勒新星出发,经历了三站转乘,发现这艘星舰在通过联盟边界后就进行了折返。期间虽然在边境港停泊了许久,但并没有卸下我们交易的货物。”
“最后这艘星舰折返抵达了这里,中盟留置区的中心,佩格勒星。”潘西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没想到……最后的接手居然有军队介入了。”
潘西和言泽就算再怎么小心,但两个如此特征明显的异地人这么缀在星舰后面跟了几天,还是被察觉了。被一群身着制服的士兵包围起来的时候,潘西还在思考是应该和他们解释,还是让言泽动手他们好突围。
在这个敏感的时局里,这种事情其实可大可小,但无论怎样,如果在这个节点暴露了自己是崩落星系人的话——就算是长期以来的交易对象,潘西也不觉得对方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可喜可贺的是——
“不幸中的万幸,羽泽救下了我们。”潘西最后道。
中盟留置区不欲自己的私下交易就此暴露,但作为弱势方,也丝毫没有得罪联盟或是帝国的资本,尤其是当向他们开口的是当今联盟正炙手可热的新秀,霍路德·克拉克的伴侣。无论此次事态如何演变,如果霍路德在联盟选举中胜出,成为了新任法政院院长的话,再配合其父的势力,可谓是在联盟中风头无两。
所以整件事情就这么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艾尔。”潘西凑近了道:“我们的货单只有卖出这部分,但是对方交易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却一无所知。”
艾尔闻言没有立即应声,而是看向了温羽泽。换做以往,大概温羽泽从半途就会找借口出去回避,可到了此时此刻,羽泽依然眸光沉静地看着他们,等艾尔看过来的时候,冲他施以微末的笑意。
这无疑摆明了一个立场,也让艾尔明白先前在星舰上的不虞之想确实成了真。艾尔沉吟了瞬,没有再过多劝说,而是直接开始解释这一切的核心。
“潘西,你有没有想过,长期以来,道纶会长如何这么不露声色地养下了七诫蔷薇军?”艾尔问道。
“豢养一支军队,要的不仅仅是钱和物资。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艾尔靠坐在床上,看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潘西道:
“是军备。”
潘西猛然站起身来,一时间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中盟留置区掩盖的从来并非仅有自身,崩落星系也仰赖他们之间的寄生关系得以存息,为自己藏下一柄利刃。任何军备从联盟或帝国出口向崩落星系都会受到非常严苛的盘查,所以可能性基本为零。而在中盟留置区,相关的管控就宽泛了很多。这样让中盟留置区能顺理成章成为崩落星系青睐的买手,两者的互惠互利更为密不可分。
即便在表象上,他们根本毫无关联。
“那艾尔……你,你让我们来到这里,可是中盟留置区的买主——”
“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买主。”灵光一闪间,潘西忽然醒悟了什么。混沌大开的脑子开始运作,过往一切在那个瞬间被分析梳理起来,最终很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是中盟留置区这个政体本身?”
潘西喃喃道,有些不可置信。
如果不是政府在背后做支撑推波助澜,那么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能承受这种旷日持久,又隐秘又疯狂的交易,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同样,如果不是因为有足够的权力进行荫蔽,那么他们根本无法做到完成这些交易。
“艾尔,”潘西走了两步,步子已经有点发软,他慢慢坐到艾尔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潘西,”艾尔靠坐在床边,在言泽趴蹭到他身边的时候揉了揉他的额头。然而尽管面上如此宁定,艾尔的话却让他一阵阵心惊:
“白蒙坚即便驻屯于崩落星系,也无法真正把这片星域攥到自己手里,你还记得为什么吗?”
潘西张了张嘴,喃喃道:“因为……穹顶系统。”
“对了,因为穹顶系统。”艾尔抚摸着言泽的头轻声道:“那是悬在崩落星系之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还没离开那片星域,这份灭顶的威胁便随时悬在我们颈上。”
“如果我们想要存活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艾尔道:“就是摘除这个枷锁。”
第135章 主顾
穹顶系统是每个崩落星系的住民的梦魇。
事实上远观去它只像一层蓝色的覆膜, 将混沌的崩落星系包裹其中。但是无论白天黑夜,那薄如女神面纱般的荧光都暗沉在天际之外,像森森的幽狱, 沉默而无声地囚禁了每一个人。
最开始艾尔对穹顶系统的理解其实仅止于表面上的大杀器,甚至这层印象其实远没有帝国为其专设了一条星际观景线来得深刻。多年前他带着白乔、诺里和莉莉安趁着假期星际游览,最终远远看到了崩落星系——那个臭名昭著的流亡地沉谧于宇宙一角,流动的光幕透着幽蓝的光芒, 波光闪动像是一只水母漂浮在深海中翕张游动。而星云也被衬托得益发瑰丽, 好像海市蜃楼一般遥不可及的幻梦。
“好美啊。”艾尔记得那时候莉莉安趴在舷窗上满怀赞叹地说。
确实是那样的美丽。艾尔记得那时候自己也生出了相同的应和——直到他亲自踏入崩落星系,成为了流亡地中的一员。
最开始他不理解穹顶系统所谓的射杀指令,也不明白对这个系统而言白昼与黑夜模式的差别。直到后来托兰芬强行夺取矿场,崩落星系民众爆发抗议, 而为了对那场暴乱加以镇压,帝国和联盟动用了穹顶系统。
从天而坠的射线无声无息,远望像是一场落雨。只是当雨坠落大地, 却是一簇又一簇血花飞溅,垒垛了一整个矿场的尸体。那场无声的震慑让所有人为之胆寒, 短短几秒钟之内,抗议示威者泰半的人都失去了生命。
艾尔见过战场,也埋葬过他人的尸身,只是他从未想到, 自己有一天会亲自去埋葬一具又一具平民的尸体。
他们不是士兵,没有为恶,抗议是为了在这个恶劣的环境之中最后能取得生存的余地, 如果非要说的话, 可能他们生来唯一的错误就是诞生于崩落星系。生命被这么无情的践踏,成为一种威慑手段——针对其他和他们同样立场的受害者。
那是屠杀。
威慑之后应有安抚, 于是联盟和帝国对崩落星系内发布了一则通告,申明先前动用穹顶系统进行大规模镇压,是出于秩序的维持,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居民们要引以为戒,不得参与暴乱。
那是艾尔第一次,对自己身为帝国人这一立场感到厌恶。
穹顶系统是囚牢,是侩子手,悬而未落的刀斧,也是他们想要挣脱那个炼狱,要拆除的第一道枷锁。
“崩落星系的穹顶系统由环形轨道上三个大型交换站共同辐射支撑,包围了整个星系。”艾尔拿出了自己先前准备的星图:“我们无法仅凭崩落星系的力量去破坏它,中盟留置区是我们唯一所能争取的中立方。”
“目前环形轨道上虽然已经切入了第四个交换站,但是由于……”
艾尔将话隐了过去,继续道:“联盟和帝国到目前为之并没有抽出时间磋商,所以第四交换站还没有来得及加入穹顶系统。”
“等等,艾尔……”潘西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们真的要……?那、那可是穹顶系统!我们只要一靠近被发现,就会被立即射杀,没有丝毫的余地!”
他眼中满是对穹顶系统难以遏制的恐惧感,艾尔正视潘西,以极严肃的口吻道:“潘西,如果不能打破这重枷锁,我们永远都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你也将永远活在对它的恐惧当中,直到我们所有人死去那日。”
“一旦谈判失败,战事开启,白蒙坚势必以崩落星系为据进行补给。”艾尔道:“只要他回守,利用穹顶系统对于崩落星系的清洗毋庸置疑。这对白蒙坚来说是退无可退的下下之选,也是为什么他尽管身靠崩落星系,军队也一直停驻穹顶系统外围,即便当时管控联盟和帝国在崩落星系内部驻军也只是配合我们作战,没有整编派遣军队入内,因为他想要避开穹顶系统。”
“而联盟和帝国为了剜除白蒙坚这块心病,即便以整个崩落星系为代价来对白蒙坚进行报复,他们也绝不会吝啬。即便侥幸没有演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不排除他们会将原有计划提早日程,冒着爆炸范围扩大的风险强行开启肃正者计划。”
“即便谈判成功,只要穹顶系统存在一日,即便白蒙坚可以短时间反制它屯驻于崩落星系,对方都会有反扑的可能。且不论我们能在崩落γ的威胁里再过多久,在那期间只要帝国和联盟反扑成功一次,他们都将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启穹顶系统,再把我们消灭殆尽。”
“如果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来掌控,”艾尔看着潘西,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厉:“那我们只会走向灭亡。”
“……”
身处危急存亡的紧迫感浸了潘西几日,终于在此刻没顶淹了过去。之前也有许多次,他认为自己已经处于足够危急的时刻——比如在联盟假扮艾尔被抓进法政院,又比如默斯顿爆炸日他坐在快行舰上目睹艾尔迎击机甲,但那时候再怎么脊背发凉,他都认为自己仍有后路,毕竟再怎么样他逃回崩落星系就是了,所以也从未有过那种孤立无援的彷徨和绝望。
直到此刻。
他切实地意识到了,属于他的天空真的行将塌坠,他们已避无可避,孤立无援。
害怕吗,当然怕——他从傅荣淮被抓那天就已经怕到极点了。但再害怕也没有用了,崩落星系是他的归属地,他唯一的家,他的栖身之所。从发现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那天开始,他的退路就已经被断绝,身后就是无底深渊。
“我知道了……艾尔。”潘西喃喃道。
尽管再害怕,尽管再恐惧,但他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潘西霍然抬头,那双奋力扫荡走恐惧,努力支撑自己勇敢起来的眼睛里此刻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光芒。而艾尔在前不久,也曾与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睛对视过。
是啊,其实他们是相像的。
“……”沉默了片刻,艾尔继续看向星图,将自己先前的收获说出:“我们需要利用这个目前还没有加入穹顶系统的第四交换站。”
穹顶系统的设计实际上是通过毗邻的交换站进行坐标对接,确定各方向可投射的覆膜阈值后,完成覆盖区域的拼接。加入新的交换基站将进一步强化穹顶系统的威力和校准精度,但在加入前需要交换站重新调整运行轨道区间距离,由毗邻交换站原本相距的全轨三分之一间距变成四分之一间距,再调试实现新交换站的并轨。
“……但如果是在没有调试运行轨道间距的情况下就强行接入穹顶系统的话,会因为重叠覆盖造成原本区间段的瘫痪。”艾尔道:“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
“趁机逃出去?”潘西紧张道。
“不,”艾尔深吸了一口气:“把他们全都拖进来。”
崩落星系是天然的监牢。
傅荣淮花了六年时间去组建崩落星系内的通讯基站,到最后还是零星几台勉强可以供应。但那些设备是早几十年被淘汰下来的产物,到现在为止,除了崩落星系很难再去找到那些古董批次的淘汰垃圾。现有设备通讯如果想和他们交流,要么利用星舰本体通讯在环型战线附近找讯号塔,要么就像先前潜伏进崩落星系的缇娜那样,提前准备好一个与外界适配的小型基站,和对应版本的解码器。
可这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现在缇娜遗留下的那个小型基站已经被他们拆毁,临走前潘西本着应用尽用的理念把余下的散件全部给了尼德霍格的技术人员。所以至少现在,艾尔可以保证一点。
一旦抵达穹顶系统内部,在崩落星系内,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能和外界沟通。外围解码编译再捕获星舰讯号,至少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而那几个小时,就是他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崩落星系想要能够真正参与这次谈判,而不是被联盟和帝国牵着鼻子走,有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白蒙坚在这样一场突袭中横空出世,那么他们距离达成那些条件还有很远很远。事情的发展是偶然与必然的交织,六年前窃国之乱里郑杨的遗部,六年后的对崩落星系计划书。这些因素堆积在一起,让白蒙坚替他们敲开了那扇闭锁已久的大门,崩落星系终于有了被正眼相看的机会。
但这不足够。
就像让联盟和帝国停止对崩落星系的毁灭计划需要一定条件,白蒙坚愿意让艾尔去做出选择,也有他的条件。在他证明自己足以做出改变之前,七诫蔷薇军不会为他所用,他只有自己想办法让这一切合理化。
也正是如此,艾尔一直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怎样才能让他们听进去自己的话——思来想去只有这样。否则即便白蒙坚有本事把所有谈判与会者都杀了,也没办法阻止外围有人开启穹顶系统彻底毁掉崩落星系。
只有把他们都拖进去,内围通讯失效,外围穹顶系统也已半瘫痪,稍有轻举妄动大家就一起下地狱——只有这样,才能威慑住他们。
但这并非他们一力所能促成,毕竟其中有太多可操控的地方。而当下的局面里,对谈判的预期大家目标不一,尚可争取。但在穹顶系统上,联盟和帝国却是完全与他们利益相左,毫无转圜余地。
中盟留置区,是他们唯一可以争取的盟友。
……
不知不觉中天色将晚。
潘西和言泽由温羽泽原路带回,只是言泽还颇有不舍,执拗地站在一边不肯走,潘西只能好言好语去哄劝。抓住这点空隙,艾尔走到了温羽泽身侧,缄默之后终于开了口:
“抱歉,羽泽……还是把你牵扯了进来。”
温羽泽回头,他似乎有些讶异艾尔会选择这样一个令人意外又情理之中的开场白,一笑之后羽泽微妙地眨了下眼:“没有什么牵扯,艾尔。六年前我没做到的事情,这次我一定会做到。不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我的选择。”
艾尔侧目看去,斜映进屋内的暖阳给温羽泽的脸庞镀上一层薄耀的光,仿佛一樽琉璃美人相。但是此时此刻,艾尔明显感觉到羽泽有什么不同了,他不再飘渺地像是下一秒就要离去,易碎品的表象之下,他的眼神远比任何人来得坚韧。
“赛德来过了?”温羽泽问。
“嗯。”
他这位棘手的堂兄从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要来探望他的伤势,可谁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不是有李登殊出面强硬把赛德引进了会客厅里,想来对方是想来亲自验一验伤的——当然艾尔也不介意他这么做,毕竟这场苦肉计最核心的目的就是为了掩住赛德的耳目。但一来这不符合自己原本的性格,二来李登殊也不会允许赛德就这么登堂入室。
所以最后变成了赛德带来的帝国医官来为他再度诊察,而李登殊则和自己那位堂兄在外面虚与委蛇。
“结果怎么样?他信了吗?”羽泽问。
“半信半疑。”艾尔抿唇一笑,站得有些累了就借力倚在一旁:“伤势是真的,受伤的原因就值得商榷了。不过对付他从来都是虚虚实实来得可靠,如果把戏做全套,不留给他一点发散空间,他反而会警惕地不敢入瓮。”
“是的,”羽泽凉凉道:“这位殿下从来只相信自己猜中的答案。”
“没错,”艾尔淡声道:“我留给他足够的想象余地,足够他去应付了。希望我这位哥哥,不要让我失望。”
温羽泽笑了笑:“希望不会。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走,下面就看你的布置了。至少你出发前的这段时间,我想这场苦肉计都足够有效。”
艾尔点了点头。话至此刻,似乎都已经告一段落。见温羽泽已有离去的意思,艾尔忍了几次,最后还是将一直挂在心头那件事情问出了口:
“羽泽。”艾尔难得这么犹豫:“你……和霍路德他……”
温羽泽脸上原本被叫住时的疑问化作轻怔,片刻后他抿唇一笑,只是这点笑意比之今天其他时候都多沾了几丝苦涩。
“你见过他了。”羽泽垂眼轻声道。
“……”艾尔只能应:“嗯。”
早在当时他就意识到了,弗兰对时局的无心之言,却成了霍路德和温羽泽之间关系最残酷也最鲜血淋漓的真实写照。在默斯顿爆炸日之后,羽泽的心境虽比之前有所改观,但终归不能说是释然——他和霍路德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艾尔,人的感情与记忆密不可分。”羽泽看着不远处还在纠缠的潘西和言泽,似乎被他们两人之间的生动彻底打动了一样,由衷地笑出来:“无论我和他之间的爱意再如何赤诚,但长久地被愧疚和罪恶感噬磨,终究会找不到爱所应有的样子。如果爱成了毕生的枷锁……”
“倒不如早做解脱。”
艾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又听羽泽继续道:“那天我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了谈。你知道吗艾尔,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表情,像等待已久的铡刀终于落下,持久以来危危悬于一线的——终于有了结果。”
温羽泽略有自嘲:“那是痛苦吗?还是解脱?”
“我们需要时间。”温羽泽道:“无论是花时间去治愈伤口,还是花时间去淡忘一切——如果再这样一直绑缚在一起,那我们只会因为当时那些越缠越紧的铰链继续伤入肺腑。即便与对方相拥,伤也会越来越重……不死不休。”
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艾尔观察着他的表情,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羽泽,你对他究竟……”
温羽泽回头看向艾尔。
他微微一笑,眸光流转间似有水光,毫不犹豫道:
“我当然喜欢他,远比所有人想象的来得喜欢他。”
“但你也看到了,记忆中有的沉痛能把人磨蚀到什么程度,”羽泽道:“我不能以这样一个状态继续呆在他身边,让他也跟着面目全非。”
“人总是要朝前看的。”看艾尔情绪也跟着低落起来,羽泽一笑聊作宽慰:“说不定过了几年以后,我还能以最初他所爱的模样再去和他相遇。到那时候我也可以心无芥蒂,去——”
最后的话音隐没了下去。
“人生际遇无穷,不管往哪里走,只要向前,总能走出一条路。”像是给自己树立信心一样,羽泽笑着道:“就像你当初一样,不是吗?”
*
与三人作别之后,整个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艾尔一个人。夕阳化作天边烧开的一丛焰火,将云层融在那一片赤金之后。艾尔看着窗外空荡的露台,脑海里还在回想着温羽泽临走前最后的话。
“你托我做的那件事情,并不是我一个人做到的。能起到现在的效果,是因为有人通过叶铎给了我一封信。”
实际上多年以来艾尔都有那样的想法,只是缺少一个好的时机。而到了现在,如果他要作为尼德霍格的路泽去承担一切,自己却依然无法摆脱身为安斯艾尔时的罪愆的话,那只会让崩落星系以后的境况更加步履维艰。
于是在先前临行时他给羽泽发去了一则通讯。
有些真相蛰伏了太多年。虽然在事发当时,人们义愤、痛恶,因一时之情无法去看清楚整个事情的全貌,然而当时过境迁,再回头审视的时候,自然会发现一些端倪。
而这样的回头审视,需要一个理由。那根引线或许不用在当下就引爆什么,但天长日久,总会有它应有的用处。他想为郑杨翻案,想为自己正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念头虽然深埋在心从没说出口,但已经苦苦折磨了他这么多年。只是当时的许多事情他无力去验证,身困崩落星系让他的一举一动都不由自己——直到这次与白蒙坚重遇,他知道了更多当年无法触及的真相,实情也逐渐被描摹出底样。
他要抓住这次机会。
只是这件事在会谈前夕愈演愈烈,呈现出艾尔意料之外的态势。他原想的是埋下伏线,等到日后再逐步去将这一切印证。而此时此刻这件事情远达到了他预想之外的效果。他原以为是羽泽动用了之前父亲的关系网,直到羽泽告诉他那封信的存在。
信里有几个名字,和他们当年在窃国之乱事发前的身份职务。温羽泽考虑过后,选择一试。他按照名单上所提供的联系方式,秘密联络了几个人,而几人无一例外都表示愿意帮他。后续羽泽借由安斯艾尔受伤之事进行发挥,将长明星系通讯网络上的舆论重点左右撩拨,最终抛出了他们真正的饵——
让所有人意识到,当年艾尔是被设计分化成为Omega这样一个骗局。
“我们现在的目的只是形成这样一种怀疑,远没有到要真的对峙的时候。但艾尔,”羽泽那时候低声说:“那份名单上最后一个人的身份,是六年前赛德的侍卫。”
“他在事发后不久就已经意外身亡,我怀疑他留下了当年赛德向你投毒的证据。”
……
尽管羽泽没有当面点出,但是艾尔和他对于这件事的推进者是谁都心知肚明。叶铎作为指向性再明确不过的一个人,能联络到他,又可以组建起在帝国内的一个关系网络。
符合这些条件的,除了一个人外不作他想。
“诺里啊……”艾尔长叹一口气,眉宇间略有怅然,但是没等他在往事里深陷多久,外面突然又传来了敲门声。
“安斯艾尔殿下,”侍者隔着门道:“尼斯博尔戈大人来访,想探望您的伤势。”
终于来了!
尼斯博尔戈·伦多,现任中盟留置区行政区长。
——也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顾。
艾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沉声道:“我知道了,请他在会客厅稍等,我马上就到。”
多年的铺陈,无数次的谋划,到了现在,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艾尔想,当这扇门打开,他就要开始进入自己真正的战场。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决定了他未来该如何行进下去的,至关重要的开始。
我会赢的。艾尔内心同自己道,而后推开了面前这扇门。
第136章 先机
距离会谈还有48小时的时候, 帝国的皇帝伯温森·卡尔纳特抵达了中盟留置区佩格勒星。帝国皇太子赛德·卡尔纳特亲往迎接,此外中盟留置区行政区长尼斯博尔戈也前往接待,长明星系各大媒体全程转播了伯温森抵达起降场全程。
当时天空微有小雨, 伯温森由随侍撑了伞,一步步走下升降梯。皇太子赛德单膝跪在迎接队列最前,在伯温森靠近的瞬间起身想要去搀扶——
然而皇帝对他伸出的手视若无睹,面带微笑前去与尼斯博尔戈握手。
中盟留置区的行政区长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样, 不卑不亢地带着滴水不漏的笑意引皇帝前进,亲近又不失得体,自然地仿佛是在见多年未晤的老友。这位行政区长见惯了风雨,最明白如何在帝国和联盟的风暴夹隙之中谋得一席生存之地, 对这样的插曲自然也会应对得宜。
现场没有近距离采音,没人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捕捉那时候赛德的细节和表情。后续皇太子也若无其事地在伯温森身后跟随, 但敏锐的人还是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同寻常。虽然官方媒体不敢有所着笔,但是不少野路子媒体还是就此进行了多边揣测, 联系到这几个月帝国边境异于往常的戒严和伯温森伤病初愈,一出赛德趁伯温森病重夺权的大戏就这么被编纂出场。
而另一位于情于理该到场参与的帝国王子安斯艾尔因伤缺席,据悉在伯温森见到维特的时候还特地问了一句,以示关切。
雨已经停下的午后, 乔装出门的艾尔姿态从容,坐在人头攒动的咖啡厅露台上读着今日的时报头条。而看到报道中最后这一句,不由得轻笑出声。
“殿下真是好情致, ”与此同时有人从他身边越过, 径直坐到了对面的空位置上:“还有空喝咖啡。”
那句话近似腹诽,就这么擦着艾尔耳边过去。艾尔抬眼一瞥, 对方穿着一身黑风衣,戴了着墨镜帽子和口罩,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俨然一个来接头的特务,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这座咖啡厅就在佩格勒星中心闹市区,艾尔一来便选定了露台上这个视野最为开阔的好位置,足以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这也意味着他可以用最短时间判断有没有人在监视和跟踪。但此刻看到对方,艾尔却有种自己做了十分多余准备的感觉。
毕竟自己的同谋似乎一开始就打着被发现的主意。
无言间艾尔举起咖啡朝他一扬以示招呼,诚恳道:“不及姚少将。”
咖啡厅露台上此刻人流量并不小,但即便人声鼎沸中,艾尔说破身份那声“姚少将”还是令姚柯一悚,禁不住又把衣领立高了起来。
“你可以再谨慎一些,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有两个人密谋会面。”艾尔不以为意地抿了口咖啡,然后被唇齿间绽放异样的苦味弄得微一乍舌。
姚柯默了会儿,在周围人从他坐下开始就频频侧目的举动中,终于也意识到自己这身装扮与周围格格不入,最后认命地摘下了墨镜口罩和帽子,又把衣领放了下来。
“我是打仗的,不是做情报的。”把东西放在一边后,姚柯还是多说了两句为自己辩解:“不懂得这些情有可原。”
艾尔无言,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心知时间耽误不得,姚柯不再拖延,开口直奔主题:“我担心赛德会有其他动作。”
艾尔眼神微动,选择继续喝着他尝鲜点到的那杯并不合口味的咖啡。
“前几天似乎有人潜入了宅邸,要么是盗走了什么机密文件,要么是放了什么要命东西。”姚柯左手食指不住点着桌面:“他将所有靠近过宅邸的人都给清理了——只剩下我。”
就算在赛德眼里再如何微不足道,姚柯毕竟是统率此处军团的少将,且其父受过皇帝表彰,死后亦有哀荣。所以赛德干脆给他下了一纸军令,让他去抓回诺里。
颁令给他的人是彭斯·卡伦丁,那位内阁秘书在传达完皇太子的谕令之后,看向他那几眼欲言又止。让姚柯更是觉得自己是触了赛德霉头,这才被随便找个由头,本质还是想要他的命。
“……诺里·亚丁顿如果那么好抓,”姚柯忍不住嘴角抽搐:“边境线也不至于封锁这么久了。”
“军团驻屯在所辖地不能离守,而我受命去抓回诺里,赛德也没有给我颁布任何通行令或者调令,所以我注定无功而返。”姚柯叹气道:“本来我已经被押解候审,结果半路上又突然把我给放了。放我的人却没说什么因由,只让我先回军团待命。”
“而今天上午,伯温森陛下抵达中盟留置区……你也看到了吧,那些报道。后面你猜怎么,陛下和联盟元帅会面后回到暂居宅邸,进去后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赛德一巴掌!”
艾尔听得眼皮一跳。
伯温森向来最重皇室体面,如果不是因为父子俩起了过分的争执,他绝对不会选择在众人面前给赛德难堪。或者说这也意味着,伯温森已经做好了什么决断。
但是……
“为什么?”艾尔皱眉问道。
赛德本性暴戾,这几年时间里一直如此做派。但伯温森从未管束,只对实在过分的事情才偶有训诫,可谓保全了皇太子盛极一时的尊贵和体面。伯温森突然给赛德这一巴掌,必然不是简单因为赛德理政期间行事过分。
话到症结,姚柯还是留意了一下周围,而后压低声音道:“黄金蔷薇祭后王都戒严,虽说与莉莉安公主逃婚有关,但实际上还有一层原因——当时王都爆发了一场急性瘟疫。瘟疫导致很多贵族丧命,伯温森陛下似乎也不幸感染。而赛德殿下那时临危受命获得了理政权,但他似乎很笃定这场瘟疫是有人故意而为,所以封锁消息,统领中央禁卫军戒严王都,誓要把罪魁祸首揪出来。”
……银基。艾尔心想。
“这消息封锁极为严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那段时间死了的贵族不在少数。不过因为管控及时,似乎受波及的只有当时参加黄金蔷薇祭的人,王都平民阶层并没有被牵扯。而赛德为了早点把人抓到,最后甚至不惜抓走当时在现场的贵族们动用私刑,这引发了许多人不满,不少大臣都提出异议,甚至连康斯坦因也——”
“咳,总之,在堪比大清洗的戒严之后,赛德却没有抓到所谓的真凶,反而平白无故杀了很多人。这让不少人怀疑是他借此来清除异己。这次陛下痊愈后,对赛德的参奏像雪花一样飞进了王宫。所以陛下第一时间就下令,要赛德交还中央禁卫军统辖权。”
“可赛德居然恍若未闻,把陛下的命令就这样晾在了一边。”
艾尔听得满腹疑虑。
按常理来判断的话,赛德如此行径简直就像是明目张胆想从伯温森手中夺权一般。毕竟赛德和尤萨里之间早有渊源,对这场‘瘟疫’绝不至于毫无头绪。可帝国的银基流开是因为什么?赛德是真的动用了银基,还是以银基为借口清除异己?又或是尤萨里反手算计了他——不,不对,帝国戒严在幽灵舰事件后,如果赛德当时已经和尤萨里闹翻,就不会有尤萨里替他解决康斯坦因这件事的后续了。
艾尔觉得十分蹊跷。
好在姚柯仍有后续。
“但刚刚我来之前,听到了军团高层那边流传出来的一个消息,我怀疑可能这才是真的——赛德并不是不想交回中央禁卫军统辖权,而是他没办法交出!”
“早在几个月前,蔷薇印就被诺里·亚丁顿盗走了!”
听到这里,艾尔只觉得匪夷所思:“诺里盗走了蔷薇印?!”
帝国的中央禁卫军备受重视推崇,统帅其的蔷薇印更是王权象征的一部分。其一般被收在帝国王宫内围的主政厅内,以其守卫森严程度,一旦蔷薇印被盗,诺里根本没有可能会离开王都。艾尔对此一清二楚:诺里有可能在黄金蔷薇祭上涉及和莉莉安逃婚,却绝对不可能在盗走了蔷薇印之后再离开帝国。况且两者的严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毕竟前者说可能是一桩皇室丑闻——
但后者,则是足以动摇帝国的重罪。
看到艾尔眉峰越蹙越紧,姚柯叹了口气,继续道:“现在有人猜测,或许诺里盗走蔷薇印是真,但并不是一开始就盗走的。”
“在莉莉安公主逃婚后不久,有人曾在赛德私邸里看到过诺里——他被赛德关押在地牢。”
“有人猜测赛德当时私自将蔷薇印从王宫转移到自己府邸当中,所以才会被诺里盗走。而且当时赛德针对王都内部的动作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疯狂,而是从诺里的通缉令发布起,赛德才开始变本加厉。那是因为蔷薇印失窃,他一直在找寻线索。”
“现在陛下因为这些事情大发雷霆,似乎打定主意要惩戒赛德。但惩戒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与此同时,皇帝开始向之前另一个与他有相当竞争力的皇子,示好。”
姚柯所谓的示好,自然是指在赛德正被冷落的档口被关怀的艾尔——事实上确实,上午伯温森抵达后便遣人来关切艾尔伤势,嘱咐好生休养。随后破天荒赛德也让人来跑了一趟。父子俩这么一前一后,可谓确实让人受宠若惊。
如果从正常角度来思考,皇太子失宠的时候皇帝向另外一个有继承权的皇子示好,必然意味着其属意的偏移。但……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想的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伯温森对艾尔即便再示好,那也不过是虚情假意。当年伯温森费尽心思扳倒郑杨废黜自己才登上王位,可谓是他的心腹大患。比起相信所谓伯温森属意于自己,艾尔更愿意相信伯温森想借此刺激赛德——但这些猜测太过匪夷所思,毕竟伯温森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完全可以不借由他……不对。
艾尔醍醐灌顶。
伯温森是有理由向他示好的——他需要艾尔的血去打开肃正者∑。
肃正者∑密钥的事情足以证明当年他和郑杨已经认定艾尔是帝国的继任者,为了不将这个事情公之于众,伯温森最好的策略就是通过怀柔拉拢艾尔,毕竟在伯温森眼中,艾尔并不知道肃正者∑的存在。
如果不是肃正者计划被白蒙坚揭露,让他们不得将这一计划的行使摆到明面上去探讨,想来伯温森怎样也不会委屈去对自己示好,对艾尔只有除之而后快的份。毕竟就算日后要动用肃正者∑对付崩落星系,只需要杀了他或者秘密劫持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当肃正者计划被崩落星系这样一个危险的第三方摆到了桌面上,伯温森就必须想办法依照正常的程序去解决这一切。
在这种时候,简单地杀了艾尔就成了下策。
尽管想通了这一节,艾尔还是感觉极为不适。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伯温森驯养赛德的工具——事实上可能一直都是这样,从小伯温森就以艾尔来鞭策赛德,而一直以来赛德对于艾尔的情感投射,都是必须摧毁战胜的那个障碍。
即便现在也一样,比起相信伯温森或许会转变心意洗心革面,还不如相信伯温森是想通过对艾尔示好来刺激赛德,引导他替自己动手解决掉艾尔。总归只要不是皇帝陛下自己动的手,一切都万事大吉。
“……我知道了。”艾尔道。
“陛下这么逼着赛德,”姚柯无言地揉了揉眉心:“很难不保证他会趁着所有人的重心都放在会谈上的时候对你动手,这几天李登殊不在,你最好——”
“我会去会谈现场,”艾尔毫不迟疑道:“今晚启程。”
空气里一时只能听到周围其他人的谈笑风声。
“哈?”反应过来的姚柯蓦然睁大了眼睛,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道:“你疯了吗?崩落星系而已,关你什么事情!你如果死在那里,莉莉安!……莉莉安公主怎么办?”
“……”艾尔不期望姚柯能理解他对崩落星系的感情,仅是目光平和地看向他,平铺直叙道:“莉莉安和诺里最后留下的踪迹,就是在崩落星系。”
原本的激愤和讶异在对方的脸上凝固,瞬间溶解为一片空白。姚柯怔怔看着艾尔,显然他先前没有想到这个可能。艾尔已经没什么时间能在这里消磨,他需要尽早去准备离开前的最后工作——
至今为止,虽然其他环节推进的都相对顺利,可唯独在劫持会谈星舰这件事情上出了问题。
先前傅荣淮被抓,尼德霍格内折损了一批随着他常年奔走在环形轨道上的熟手。余下的人里面并没有谁技术纯熟到能够驾驶星舰。而艾尔本人分身乏术,不可能放弃对主会场内那几人的对谈去驾驶星舰。虽然日前他请维特元帅支援他一个技术型驾驶人才,但至今为止都没有任何回音。
面对如此情况,他们只剩下最后的选择——届时艾尔提前设计好航行规划,开启自动航行。期间由潘西担任主驾驶,目前在崩落星系边境待命的孙图担任副驾。
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只剩下如此的艾尔,详细地拟定了全程计划。最后他冷静地看着潘西和孙图两人信誓旦旦对自己下了“人在舰在,舰毁人亡”的保证(诅咒)后,艾尔从客观表现也认知到,自己似乎是疯了。
傅荣淮为什么在那种时候被抓,他为什么要放潘西和傅荣淮回崩落星系,他当时为什么要泼李登殊那身红酒——不还是要泼的……潘西为什么不去上中盟军校,他为什么没把那杯掺了分化剂的水灌进赛德嘴里!
……说到底为什么维特元帅到现在还没动静!
艾尔内心欲哭无泪,关键时刻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又后悔当年潘西哭哭啼啼两声自己就软了心肠,没有对他进行魔鬼特训。但苦果自食,他能做的就只有今晚早些启程,让这对组合在正式上任前有一段时间能磨合。
艾尔暗自腹诽心如死水,和姚柯道了声别之后便准备先行离去。没想到这时姚柯突然拉住了艾尔的袖子,片刻后面色凝重地慢慢抬了头: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姚柯沉重道。
那个瞬间,艾尔满腹焦躁即将脱口而出的“没有”,变成了灵光一闪福至心灵的“有”。
第137章 前行
午后三时, 宅邸内部人员按照艾尔的要求暗中准备好了所需之物,迎接夜晚的启程。
“下面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帝国戍边军团第八集团军第二防御站主负责人, 姓名姚柯,领少将衔。”艾尔一改早先的焦虑颓靡,容光焕发地向面前几人进行介绍:“因其良心发现,主动请缨加入了我们的‘崩落星系拯救计划’, 届时将在劫持会谈舰后, 担任舰内主驾驶员。”
潘西和姚柯面面相觑:“……”
艾尔提醒:“鼓掌。”
后排的言泽闻言极有节奏地鼓起了掌。
在数着节奏的掌声里,姚柯的表情像生吞了苍蝇一样一言难尽——因他一念之差,此刻被领上贼船到了这里。
原本姚柯还觉得奇怪,毕竟安斯艾尔这么大剌剌地带着一个陌生英俊(?)的青年Alpha, 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他暂住的宅邸,难道不会被李登殊猜疑吗?不会被来往的侍从打小报告吗?
但事实上没有人对他的到来表现出多余的关注。等打开客房门的时候姚柯才发现,安斯艾尔已经毫不避人地将这里发展成了他们尼德霍格的一个据点。看来这位殿下和联盟上将之间的关系确实是过分密切了。
虽说自己是自愿开口帮忙, 但到了此刻姚柯还是有些打退堂鼓,迟疑了片刻后他艰难开口:“等一下, 我……”
艾尔原本煦如春风的脸倏然凝结,转头飞过来一把森森的眼刀:“怎么?”
“……”姚柯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脸,默默在内心回想了一下莉莉安公主的美丽笑靥聊表自我鼓励,最终道:“没什么。”
潘西时不时地瞟姚柯两眼, 虽然没被当事人注意到,但显然他还对当初姚柯开枪伤了言泽的事情耿耿于怀。且自己不能担任主驾驶这件事还是让潘西有些吃味,但过了会他又觉得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如释重负, 满怀感叹地自我开解道:“这样也好, 至少我在副驾驶上搓星图的时候不用担心自己会打瞌睡。”
“等等,”姚柯因为这句话猛然警觉了起来:“他要担任我的副驾驶?你的星舰训练时长是多少?快行舰单独飞行时长够一千八百小时了吗?你的副驾驶辅助飞行经历是多少?……谁让你在副驾驶上搓星图的!还想打瞌睡?!!”
潘西原本还对自己蛮有信心, 结果被姚柯连珠炮一样飞过来的质问吓得倏然起身,站在原地磕磕巴巴道:“报、报告……我、我的星舰训练时长有……不到半年?然后快行舰单独飞行——”
“安斯艾尔!!”姚柯听到第一个答案就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打算若无其事别开脸的艾尔:“你居然让这样的生瓜蛋子当我的副驾驶!!”
“等等……”正在火热输出中的姚柯宕机了一瞬,浮现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他瞠目结舌地面向艾尔,不可置信道:“……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有来的话,他还要去当主驾驶?!!”
“你到底是要去拯救世界还是要去自杀式袭击!!”
“冷静、冷静一点……!”艾尔原本想就这么敷衍过去,奈何姚柯情绪越发高涨,于是忍无可忍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源在训练场上没日没夜地训练!你能不能有点包容心!”
姚柯似乎还有话说,但此时敲门声却又突然响起,令一场即将敲响的唇枪舌战就此哑火。艾尔和姚柯没好气地互相白了一眼,而后艾尔压着性子道:“怎么?”
“殿下,”门外侍者低声道:“有客人来访。”
艾尔叹了口气:“就说我今日不舒服,已经——”
“他自称是维特元帅让他来的。”
下一秒客房大门轰然打开,艾尔看向侍者,眼睛几乎流放异彩:“在哪?”
*
艾尔几乎是飞奔下了楼。
等到了会客室大门前,他才停下来慢了下来,而后忍住微微的气喘推开了会客厅的门。厚重的木门之后有人闻声朝他走来。
艾尔带上门,看着面前明显元帅亲卫打扮的人朝他行了一个军礼:“安斯艾尔殿下。”
艾尔点了点头,目光当即聚焦到屋内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身量颇高,因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双手叠在身前就这么斜斜靠坐在窗台上,听到了声音才从窗台上下来——艾尔只觉得他像是笑了一下,又似乎虚虚冲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按照维特元帅的指令,”一旁的亲卫目不斜视:“我将此人带来交予你。”
“谢谢。”艾尔道。
亲卫由冲他行了一个礼,而后回身到那个人前。对方极为配合地抬起了手,“咯”地一声轻响后,艾尔看到一双带着黑色外标的镣铐从那人手上脱落,这时艾尔意识到了。
那是个重刑犯。
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果然,随着亲卫离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艾尔对这尾音实在是太熟悉了。等他回头的时候,对方已经从窗台处直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了他面前——
短短几步走出了一种花街牛郎的派头。
艾尔茫然地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道:“……艾略特。”
下一秒,艾略特·伦纳德扯下兜帽,露出那一头刺目耀眼的红发,带着笑轻佻地冲艾尔眨了眨眼睛:
“好久不见啊,我的殿下。”
*
短短几分钟时间,部署又将变易。
“认识一下,这位是艾略特……”把人引进来之后,在几人目瞪口呆之中,艾尔开始了新一轮的介绍。
“艾略特·伦纳德,”原本还在诧异的姚柯此刻冷笑着打断,没好气道:“谁会不认得联盟上将呢。”
艾略特抄手站在原地,闻言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显然对姚柯不入流的挑衅不以为意。
“忘记了,”姚柯道:“前·任·上将。”
艾略特:“……”
艾略特扭头看向艾尔,面无表情地冲姚柯扬了下下巴问道:“那个把推进杆当紧急制动拉过还撞飞备用舰嚣张混蛋是谁啊?”
“——你少给我装蒜!”姚柯登时怒了:“我才没有撞飞备用舰!”
“那是你把推进杆当紧急制动拉过?”抓住重点的潘西当即追问。
“……”姚柯没想到这会儿居然会遇到夹击,当即矢口否认:“我没有!”
“喂安斯艾尔,”还在兀自悻悻的姚柯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对艾尔有些不怀好意道:“如果是这位前·任·上将来给我做副驾驶的话,我勉强可以接受。”
“副驾驶?你让我给你做副驾驶?”艾略特冷笑:“做你的春秋大梦!我这辈子都不会给人当副驾驶。”
姚柯干脆图穷匕见:“当年野外实训在副驾驶位上被缇娜·奥斯本一拳打哭的是谁啊!”
没等艾略特出声,潘西“噌”地转过了头,满怀歆羡地看着艾略特道:“你被缇娜上将一拳打哭过?”
“……不是,”艾略特甚至都忘记了先反驳,看着潘西的眼神纳了闷了:“你为什么这么一脸羡慕地看着我?这有什么可羡慕的?”
“够了。”艾尔道。
“你的飞行时长……”
“给我闭嘴啊!你们两个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的Alpha!”艾尔怒道。
上一秒还剑拔弩张的两人瞬间噤声。
“不想帮忙的话现在就请给我出去,”艾尔简直受够了,他深吸了口气道:“我绝对不挽留。”
整个房间里落针可闻。
“……好的,没问题。”艾略特在气氛凝滞了片刻后开了口,他带着笑看向姚柯道:“副驾驶员,我可以。”
没想到艾略特这么能屈能伸,这让姚柯一时有些发懵,但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的时候,姚柯顿时觉得自己中了什么奸计。
等等,姚柯恍然大悟,在这种时候做主驾驶员有什么好的?那家伙上将履历已经是过去了,我可是现役啊!就算目前皇帝特准我休假,万一到时候被发现了这可是大罪!
“等等……”
姚柯试图开口挽回,没想到还没等艾尔说话,潘西看着他,先指指点点来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姚柯:“?”
不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艾略特。”这次没再给他们争执的空余,公平起见,艾尔道:“你的飞行时长。”
艾略特一笑:“两万六千小时。”
艾尔点点头,看向姚柯道:“你呢?”
“……”姚柯道:“两万一千二百零八……”
潘西:“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潘西闭嘴,”艾尔道:“平时没见你这么记仇。”
潘西从善如流闭上嘴,艾尔叹了口气道:“那么届时由艾略特任主驾驶员,姚柯任副驾驶员。有异议吗?”
姚柯沉默了片刻,一时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泄气:“没有。”
等他出声后,艾略特则是更为气定神闲地一笑:“没有。”
“好的。”艾尔点了点头,突然冲潘西和言泽招了招手:“过来。”
潘西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着艾尔的话,带着言泽走了过去。等他们站定到自己身旁,艾尔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人,郑重道:
“两位并非崩落星系人,也不是此次事件干系者,就这么将你们牵扯进来,我非常抱歉。”艾尔垂头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礼,这登时让姚柯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开始疯狂眼神示意艾略特。
然而对方不为所动,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艾尔。
“我们作为崩落星系的住民,将永远铭记你们的帮助与付出,”艾尔起身时看向他们的眼神无比真挚:“无论如何,对你们能够在此时此刻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路泽万分感激。”
听到路泽这个名字,潘西和言泽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艾尔一样朝艾略特和姚柯行了礼。
“——你们的付出,崩落星系将永远铭记在心。”
*
艾尔等人所乘坐的星舰于星夜起行。
姚柯作为帝国现役少将,为了避人耳目,并没有和他们一同起行,而是约好了在环形轨道外碰面的坐标。艾尔几人用假身份登入了这艘中盟留置区所属客行舰,计划在从佩格勒星出发后将历经两次转乘,最后登入尼德霍格准备好的快行舰准备潜入。
这艘客行舰等级豪华,潘西原本还有些惴惴心事,但一上来就被正厅的奢侈无度迷了眼,没和艾尔他们在休息舱停多久,就带着言泽溜出去玩了。
艾尔对此倒也无所谓,他心头压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倘若潘西和言泽两人也每天在他身边吊着张小苦瓜脸,只觉得这世间连半分意趣都不剩了。
还是开心些好。
这会儿公共休息舱里没多少人,软座之间摆放着装饰物和绿植阻隔外面的视线,保护旅客隐私的同时让整个环境显得清幽而静僻。缓缓流淌着的轻音乐中,吧台挑亮了视野内唯一一处暖光,调酒师正趁闲暇之余给两个旅客表演扑克魔术。艾尔找了个临窗的空位置坐在那里,安静看着外面团聚的星云。
无论再怎么时移事易,总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就如眼前这片浩渺星宇。
艾尔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看这些暗空星云,还是单纯想放空自己。
思量间,窗外层叠星云中突然绽放了一束炫目的烟火。艾尔的目光下意识追过去,随后只见烟花开始接连不断地盛放在浩瀚星域之中,在暗沉的底色下一簇一簇,化作溢彩流光,最后如繁星陨坠消逝于空中。
有客人看到了烟花,忙呼朋引伴——一时间休息舱内所有人都凑到了另一侧的舷窗前张望。艾尔听着舱内喧哗的人语,脑海里却在假想着烟花绽放时接连不断的烟花声。
他靠在舷窗上看着外面的烟花,折映到他眼中的烟火又璀璨成一场落雨。艾尔正乐此不疲,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起了另一个画面。
当年他从边星被李登殊带回审判庭的时候也是这样,路遇中盟留置区放的一场烟花。
艾尔抿了抿唇,时过境迁心境早已大有不同,他想笑的同时却又有些心头发酸。将情绪沉蕴良久之后,艾尔重新看向窗外。
“李登殊。”艾尔轻声叫着那个名字,和当初一样轻声道:“是烟花。”
只不过这次,艾尔是带着笑叫出了他的名字。
……
烟火散尽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他面前放下一杯气泡水。
艾尔抬眼,看到艾略特手里那杯疑似酒精饮品,不由得挑了挑眉。
艾略特看了看手里的交杂着不同颜色的液体,解释道:“是果汁。”
艾尔没说话,只是举起气泡水和他虚空碰了一下。艾略特坐定在他对面,两人都静静看着窗外,片刻后艾略特道:“那条路会很艰难。”
见艾尔看过来,艾略特默了片刻,颇为无奈道:“即便维特现在身为元帅,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地去允许崩落星系遗民整体引渡到联盟,划界而治必然不可能,不提高层,单联盟民意就足以让维特下台出局。”
“何况联盟并不只有维特,”艾略特意有所指:“胡里当斯脱罪并非他和维特两人博弈,在幕后的势力一时间看不到。仅凭一人之力……”
“你在说什么?”艾尔问。
艾略特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打算彻底将话挑破:“说在这之后的事情。”
“你们不可能待在崩落星系了,”艾略特道:“你清楚的,艾尔。”
“其实在我看来,联盟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艾略特道:“归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以后的路可能远比现在的要难。”
艾尔默默抿着气泡水,摇了摇杯子没有说话。
“你就没有想过要回到帝国吗?”艾略特突兀道。
“如果你能回到帝国,至少你能和维特联手推动崩落星系遗民安置。相比联盟一方的引渡和接纳,不如把这件事情转化成长明星系的一场共举,由联盟和帝国两方牵头安置崩落星系遗民,远比你们现在考虑的来得容易些。”
“何况,刨除崩落星系的原因,你自己难道不想……”
复仇吗。
艾略特突然停了下来。艾尔抬眼看他,难得发现艾略特流露出那样浮躁又烦闷的情绪,但片刻后他就将那些外溢的情绪收敛了回去,而后微微一笑:“抱歉我失言了,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
艾略特不打算继续在这里自讨没趣,却突然听艾尔说:“我想过的。”
“我想为自己正名,为外公翻案,”艾尔平静地看着艾略特:“想要再见到外公和莉莉安,想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六年多时间里这些念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这是我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情,可是这必然不是现在。”
“如果我只是想复仇,我大可在与白蒙坚会面的时候就如他所想的那样,掀起对帝国的叛旗,进军突袭帝国领,把整个帝国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不管手段再激进残忍,只要我能抵达王都,总有人会为我捧上带血的王冠。然后再像伯温森当年所做那样,清除异己,把真相复原成我想听的模样。”
艾略特一时愕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意识到一件事——艾尔是真的思考过如果走了这条路该如何去做。
“但那又怎么样呢?”艾尔有些疲惫道:“复仇只会让我短暂地感受到快意,在那之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我不会因此夺回我失去的一切,反而会让更多的人失去他们珍视的东西。我只会把别人、把自己都搞得面目全非。”
听到这里,艾略特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罕见地缄默了许久,才有些涩然道:“你说得对。”
“不过你说的确实是不错的办法,多谢了,艾略特。”似乎是为了扫除先前的压抑,艾尔笑了笑:“只是你也知道,那需要的时间太久了。我答应过他们,会给他们想要的生活。强行从别人的地盘占据过来的,不管怎么样都并非这样的东西。崩落星系的名声已经足够臭名昭著了,我不想他们离开了那里还要一直被那样的有色眼镜看待。”
“我想要的,是真诚的接纳。”
真诚的接纳?艾略特还没有明白过来,艾尔腕上的终端轻响。接通后那边潘西的声音虽难掩兴奋,但还是有一丝疲惫。等他叽叽喳喳说完见闻之后,艾尔问了他现在在哪,潘西便说先带言泽回私人休息舱。
“我也准备回去了。”艾尔断开终端后同艾略特道:“之后是场硬仗,你也别太晚了,保存体力。”
他正欲起身,艾略特忽然道:“艾尔。”
艾尔回头,看到艾略特神情微妙地看着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只用了一瞬间,艾尔就意识到了那个“他”指的是潘西,艾尔的眼神微微颤动了一下——艾略特知道了。
“我听到了你和道纶会长的谈话。”艾略特也不再遮掩。
日前在崩落星系那一晚,他从房间出来想找艾尔,快到楼下才发现艾尔和道纶两人站在玄关处似在说些什么。眼前的门扉半开,从风里涌进来潘西和孟德南模糊的声音,想来他们都在屋外。
因为并不打算参与过多,艾略特见此便要折返,打算随后再找艾尔。此时突然听到道纶开了口:“我想让你带他去见一个人。”
听到这里艾略特下意识回了头。道纶撑着手杖看向门外,显然正在注视着谁,然后同艾尔道:“去见见他的父亲。”
老人的言语中含着微妙的怅惘和慨然。艾略特没再听下去,转身离开。他无意窥探别人的私密,只是那两句话却给他带来了无端的怪异感,让他不由得去想背后的隐含。一直到了后来,他想他有了答案。
回到此刻,艾略特与艾尔的目光相接,艾略特看着艾尔的眼睛,轻声问道:“是维特吗?”
第138章 挣扎
与此同时, 中盟留置区佩格勒星。
一日的行程结束后,彭斯·卡伦丁最后向帝国皇帝汇报明天的日程计划。帝国皇帝眉眼深邃,此时除却了抵达时的冠冕, 双眸沉沉看着面前的彭斯。他年近五十依然保养良好,只是病后身体尚没有完全恢复,时不时低咳几声。
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里便只有彭斯朗利而清晰的汇报声。
皇太子赛德和理政大臣巴尔顿·史宾塞斯两人分别坐在皇帝的左右下手。巴尔顿占实了整个椅面, 原本脸上惯常挂着的笑意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抿着嘴撑在椅肘上,时不时装作无意地打量过一旁的赛德。
而一贯跋扈的赛德今日却是彻底安分了下来,正襟危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像是要把自己的存在淡化到极致。
“……以上,陛下,就是明日暂定的安排。”冗长的惯例汇报过后, 彭斯最终阖上了手中夹页,毕恭毕敬冲伯温森一礼。
他维持着那个标准的帝国礼姿势躬身下去, 帝国的皇帝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彭斯只能维持着躬身九十度的动作,直到绷直的脊背上开始冷汗涔涔,连带头皮也跟着这片沉寂开始发麻的时候,伯温森开了口。
“还不错, ”皇帝的声音低醇而深厚,听不出喜怒:“你很像你的父亲。”
“起来吧,孩子。”伯温森似乎叹了口气。
原本还万分紧张的彭斯因为前面那句话红了眼眶, 他抿嘴忍下自身的情绪, 缓慢地直起身子。帝国的血脉承继由来已久,彭斯此时继任内阁秘书正是接替了父亲的职位。数月前, 帝国的黄金蔷薇祭的那场意外后,与会的许多贵族突然间感染了急性瘟疫,几日内就不治身亡。
而彭斯的父母就在其中。
当时还在外星系毕业调研的彭斯在接到父母感染瘟疫的消息之后急忙赶回王都。可从闻讯到返回王都只不过一日光景,迎接他的便不再是父母熟悉的面庞,而是两页冰冷的死亡通知书。
为了防止感染扩散,他们的遗体也已经被集中回收焚烧。
他甚至没有见到父母的遗容,就那么绝望地领回了两瓶贴着名签的骨灰。甚至于说连留给他崩溃和痛苦的时间都没有多少,内阁人手短缺,政务堆积如山,彭斯就这样硬着头皮接手了父亲的工作。
而那时候伯温森也因病重休养,将摄政权交予皇太子赛德……所以说起来,这也是他接任之后第一次面见帝国皇帝本人。
往事翻涌,伯温森的话把那些在暗中溃烂的创口挑开一个豁口,另一些难以隐忍的情绪迸出,化作一股落泪的冲动。只不过没给他多少时间沉湎其中,他的下一句就已经让彭斯全身的血液凝固了起来。
“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皇帝慢条斯理问道。
那感觉非常奇怪,明明皇帝陛下的话语该被理解成为一种关怀,但彭斯却没有从中听出任何情感。话语间温度的落差让他有些不寒而栗。彭斯抬头,有些僵硬地看着皇帝,余光里罪魁祸首赛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彭斯·卡伦丁,”一旁的巴尔顿开口,语气虽然端的正经,却满满的不怀好意:“陛下问你话,你一个劲儿看着赛德殿下做什么?”
赛德搭在膝头的手在那瞬间紧握成拳,而彭斯惊慌之中忙不迭否认:“我没有!”
“臣、臣……”一时间甚至说错了自称,彭斯忍着齿关发颤道:“日前臣自己不小心——!”
然而伯温森盯着他的目光使他如芒在背,最后止不住垂下了头,攥着手中的夹页嗫嚅不言。片刻后皇帝道:“哦。”
“原来是这样,”伯温森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那便好好休养。”
彭斯战战兢兢地走出了那扇门。当厚重的红木门在他背后阖上之时,自觉看够了戏的巴尔顿也跟着起了身,毕恭毕敬地冲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和赛德殿下想必还有话要说,臣便不再打扰。旅途劳顿,陛下伤病初愈,还是早些休息。”
伯温森轻轻颌首,巴尔顿转身间撇给赛德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而后施施然离去。
屋内只剩下了皇帝和赛德两人。
赛德心知伯温森对他的不满积蓄已久,这一劫早晚躲不掉,便先一步起身,朝伯温森单膝跪下抚胸行礼:“父亲,是我冒失行事,还请您责罚!”
伯温森没有说话。
一旁座钟的滴答声充斥在整个寂静的室内。尽管赛德垂着头,却依然能感觉到伯温森的视线落在他的头顶。这份诡异的沉默之中赛德的心跳逐渐开始加速,而分秒流逝间,座钟原本微弱的声响此刻也催命般愈演愈烈。
“赛德,”伯温森今天第一次正眼看向他:“我还活着,你很失望对吗?”
这句话令赛德脑中一片空白。
一直以来的礼教和尊卑被抛诸脑后,他只是下意识抬起了头,出于本能地开口争辩道:“不!儿臣怎么会,儿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亲——”
“为了我?”伯温森垂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还是为了你自己?想清楚了再回答。”
“帝国可以有一个满怀野心的皇太子,我却无法容忍一个意欲欺骗我的继承人。”
“我没有!”赛德抓住了伯温森的衣摆,情绪激动道:“那都是迫不得已!如果当时不采用强硬的手段,那消息一定会——”
“迫不得已?”伯温森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连同皮肉一起揪起。皇帝暴起青筋的手指抵扼在赛德的咽喉之上,令他呼吸不畅:“这就是你敢让崩落星系那些脏东西染指王都的底气吗?”
原本还在挣扎着的赛德突然停了下来。
帝国的皇太子已无往日的矜贵骄纵,此刻跪在皇帝面前,挣扎中攥上伯温森手腕的手也松弛了下去。赛德而头上已是青筋暴起,痛苦中眼眶已经浮上了水光,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嘶哑着乞求道:
“对不起,我做错了,父亲。
赛德神情痛苦,脸色发青间已近乎发不出声:“请您宽恕我。”
伯温森冷冷看着他,片刻后松开了手。猛然获释的赛德开始剧烈地喘息起来,呛咳了一阵后,他同一旁满脸漠然等一个解释的伯温森继续:“当时王都戒严已经让外围议论纷纷,我用崩落星系……那些脏东西,才最终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眼见伯温森神色有些不虞,赛德咬了咬牙继续道:“但其实,我当时真正的想法是,借此发难——彻底毁了崩落星系。”
他观察了伯温森的神色须臾,而后神情有些癫狂的继续道:“那些肮脏的蛆虫怎么配栖居在我们的旁边,崩落星系的存在是整个长明星系的耻辱!所以我又策动了联盟那个老不死的胡里当斯——”
“赛德,”伯温森听得不耐烦,语气平淡地开口诛心:“你就那么害怕安斯艾尔吗?”
赛德僵在了原地。
内心最隐秘的部分就这么被无情揭露,赛德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狼狈,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那个纵览帝国历代继承者之中都堪称佼佼者的安斯艾尔面前,他永远像光的反面,在阴暗的角落里卑微进尘埃。
当你身边有那样一束光,那么即便你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因为别人根本看不到你——过去的赛德就是那样沉默着,厌恶着,又深深地恐惧着他。
可是——
“您不也一样吗?”或许是被刺激过了头,赛德头一次悖逆地回击了自己的父亲:“您不也是害怕他吗?”
他有些癫狂地迎上了伯温森愠怒的眼神:“所以您才会故意诱导自己的儿子去毁了他不是吗?”
“放肆!”
“那当初是谁故意让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赛德的脸甚至扭曲到开始狰狞,他讥嘲道:“平常严密的会面怎么就那次放松了戒备,那么容易被我偷听到了!‘不能贸然动手,比起让他死了,反而不如让他丧失继承权,生不如死地活着’!这句话是谁说的还要我提醒您么?陛下!甚至到最后还借口基因审查让医生把分化剂放到我面前——”
话音未落,赛德便眼前一黑撞上了一旁的书桌——脆响之后火辣辣的痛感在脸颊上蔓开,而伯温森则在给了他一巴掌之后跌坐回位置上,开始剧烈的咳嗽。
也许是那一巴掌和接续而来的咳嗽声终于给了他缓冲,让他抑住理智回笼;又也许是那份赤诚的孺慕之思终于回到了他荒瘠的心里,赛德也顾不得自己先前挨下那一记,快速膝行着到了皇帝面前,轻拍着他的胸背为他顺气:“父亲!——父亲,是我错了,您宽恕我!您宽恕我!”
随着他的告饶和乞求,伯温森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赛德,”或许是疲惫了,又或许是再不想这场无谓的争执,伯温森语气有些疲惫道:“你也该学会了,面对那些你或许战胜不了的人,与其始终针锋相对,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将利益最大化——”
“还有那样的余地吗?”赛德蓦然道。
伯温森眼神森然,瞥了他一眼。这一次,赛德终于在近距离里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潜藏的情绪,那是怎样也掩盖不了的一种不耐。赛德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然而不待他深究,伯温森已经终止了这场不愉悦的谈话。
“退下吧。”伯温森疲惫而厌倦:“让侍令官进来,我要休息了。”
“父亲——”
“还是你想让我说,给我滚出去呢?”伯温森冷冷看向他:“赛德·卡尔纳特。”
“……我知道了,那么祝您好眠,陛下。”
……
而在赛德离开前一段时间,还有一个在门外僵立许久的人刚刚离去。
彭斯手脚冰冷地折返出去之时,甚至险些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被人搀扶起来后那句关切的“您没事吧,彭斯大人”终于让他回过神来,自己实在是太过失态了。
“没事,”彭斯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就如同往日一样遮掩过去:“不小心滑了一下。”
在别人疑惑又担忧的眼神之中,他挺起胸膛又施施然走了下去,手里那份被攥的不成样子夹页被自己努力地舒展开,就好像在舒展他自己一样。
他不能被任何人看出异样。
如果被赛德或者陛下知道他曾经折返后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不,只要他们有一点怀疑,自己就会像自己父母一样那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那样,彭斯简直是死死压抑住自己不露出任何不甘和痛苦,原来那场瘟疫是赛德故意为之,他是为了清除异己?发动政变?不,不是那样——可那又是为什么?
崩落星系、崩落星系……想起先前的一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和赛德联手的人是尤萨里!他们替彼此掩藏了什么?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推进对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那么联盟首都默斯顿的那场大爆炸,也势必有赛德的涉入。
“彭斯大人……”
可他是为了什么?这一切就只是为了杀安斯艾尔吗?如果说安斯艾尔分化成Omega是伯温森陛下授意之下赛德下的手,那么窃国之乱的爆发本身就是——
“彭斯大人!”
即将迈出洋馆的彭斯如惊弓之鸟一样猛然回过头去,把对方也骇了一下。片刻后彭斯才定下神,打招呼道:“巴尔顿大人,臣失礼了。”
巴尔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有些玩味地落在了他手里攥得皱巴巴的夹页上。彭斯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想去掩盖,而那时候对方眼中滑过一丝了然的笑来。
暴露了。彭斯僵硬地想到。
彭斯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巴尔顿·史宾塞斯,作为帝国十二理政大臣之一,他有着仅次于康斯坦因·卡尔纳特的尊贵血脉。他的母亲是卡尔纳特家的公主,尽管他并没有被授予冠姓卡尔纳特的荣誉,但他也是当下康斯坦因之后最有力竞争理政大臣首席的候选人之一——另一位则是日前在黄金蔷薇祭上被爆出出轨丑闻的斐德罗·弗纳。
而现在斐德罗已经因为丑闻而丧失了支持率,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面前的人将是之后的首席理政大臣。
他会告诉皇帝,彭斯心道,又或许是赛德……
无论哪一个,他都死定了。
“联盟方发来了前线最新讯报,李登殊上将已在环线外围列阵完毕——我原本想要前去奏报,但是陛下,已经休息了。”彭斯有些磕巴道。
他以为巴尔顿会揭破他拙劣的谎言。没想到巴尔顿只是颇为和蔼地笑了笑,便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既然如此,这份奏报就明天再来禀吧。”
彭斯还没有反应过来,巴尔顿却热络地开始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在洋馆门口杵着的彭斯登时绷直了起来,却没想到巴尔顿贴近时用气声道:太僵硬了,彭斯大人。
“我可真是替你捏了把汗,”巴尔顿笑着低声道:“毕竟在你匆匆忙忙离开之后不到一会儿,赛德殿下就推门出来了呢。”
无视了彭斯的面无血色,巴尔顿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怀笃定地发出了邀请:“彭斯大人,所以你有空和我一起去用一餐宵夜吗?”
*
即便是后半夜,佩格勒主星的观景河畔依旧有不少人。
彭斯从那些打扮靓丽的男男女女之间穿行而过,收获了不少异样的目光。明明没有喝酒,他却像醉了一般步伐蹒跚着,身上所佩戴的帝国勋章帮他隔绝了那些试图朝他伸出的手。彭斯拉扯着束紧的领带,一个人踉跄地走到街角,撑住墙壁一阵干呕。
从会话中途开始,他的胃就一直在不适地痉挛着。
巴尔顿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来意,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想要拉拢他,针对的对象自然是赛德——帝国的政局终于无法容忍这个暴戾的皇太子继续胡作非为下去,比起任由他未来登上皇帝之位,倒不如现在就将他扼杀在摇篮里。
不,与其说是拉拢,不如说是威胁。他无从选择。一旦巴尔顿将他今晚偷听的事情透露出去,那么自己必死无疑。
只是巴尔顿似乎只是猜到了伯温森向赛德发难的部分,并不知道后续的连锁反应。
否则巴尔顿会先把自己处理掉。
彭斯又干呕了几下,恍惚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勋章,帝国的黄金蔷薇生于神塔之中,是一切高洁而美好的象征。彭斯自己出身贵族,从小开始便知道自己要为之效忠一生——他曾无数次满怀憧憬地看过帝国黄金蔷薇祭上,代表王室进行花车游行的安斯艾尔殿下和莉莉安公主。
直到窃国之乱爆发,他所志效忠的人背叛了帝国,被判处流放罪责——在那些混乱中他随波逐流,曾相信过,也质疑过。到最后那种莫名的情绪化成了一股愤恨,相信许多帝国人都和他一样。
曾经看作信仰的人背叛了他们,不仅是背叛了帝国,更是背叛了他们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美好。而这种愤恨不甘正是在赛德摄政之后升到了顶点——
如果安斯艾尔没有叛乱。
如果安斯艾尔没有煽动郑杨。
如果安斯艾尔没有成为Omega。
那他们的帝国,本该不是这样。
可是在黑与白的两极之中,他开始窥探到了灰色混沌那一面。可是在那之中他畏惧了,他屈服了,他没有了直视真相的勇气,即便知道自己或许被蒙在鼓里,但也愿意自欺欺人地麻木下去。
直到今日,那层笼在阴影上的薄纱终于被掀开了。掩耳盗铃的戏码终于到了尽头,他拼凑出了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真相。
彭斯跌坐在地,在黑暗之中咬着手臂哭了起来。为什么要他察觉呢?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让他牵涉到这中间来,他不想他不要,他宁愿不去想什么效忠、不去考虑什么帝国、不去做什么英雄——他只想要自己做个普通人,和家人一起安定平和地活下去。
可是见鬼吧,这个愿望早就已经无法达成了。因为他们早已经把自己最珍贵的所有都夺走了!
彭斯靠在墙壁上,像是溺水一样大口喘息着,而后看着天空,一点点靠着墙壁滑落下去。
还要这么继续活着么,他在思绪纷乱的脑海中抓住了这一个念头,将后续的一切编织清晰。
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不过是在做一个行尸走肉。
浑浑噩噩之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或许从他成为行尸走肉以来,唯一做过一件不背驰他曾经所想的事。
他曾将那个人身上的锁链打开,在如同此刻一般的暗夜之中将他送出那个戒备森严的宅邸。临走时对方握着他的手腕,血水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即便彭斯很容易就能挣开他的手,但他并没有。
“谢谢。”对方道:“我将铭记于心。”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他的声音尽管有些虚弱,但却又有着意外的坚定:“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你所想要的存在了,欢迎你来找我。”
“我会帮你,竭尽全力。”
……
但是彭斯并没有敢应和对方的任何一句话,甚至连救了他这件事本身都想彻底抹消。到了后来彭斯在整理材料是发现里面夹着一封匿名的信,里面留下了一个没有署名的联系方式。
——彭斯就知道是他了。
他曾经试着查过这个通讯ID的地址,而对方相继嵌套了数十个虚拟基站,让他在自己的权限内根本无从查起。于是彭斯止步于此,假装忘了这件事情,彼此相安无事地这么苟活下去。
直到现在,他或许再也忍耐不了了。
彭斯撑着墙壁站起来,蹒跚着步伐慢慢走回闹市区最热闹的一家酒吧。为了躲避可能的监视,在故态复萌的醉意之中,他踉跄着闯进了酒吧厕所的隔间里——最后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彭斯颤抖着手连接了那个烂熟于心的通讯号码。
“我可以帮你。”彭斯在对方接通后的那个瞬间,颤抖着声音说。
对方似乎是在沉默着,但即便是在一片嘈杂的掩盖之下,彭斯还是能辨别出他的呼吸声。他将通讯手环凑到嘴边:
“我只有一个要求,”彭斯压住嗓音里的哽咽:“我想知道王都戒严的真相。”
“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
“拜托你了,诺里。”
……
而寂静深夜的另一端,数百万光年之外,一艘快行舰悬停于半空之中。
呼啸的风声中,诺里·亚丁顿撑在快行舰敞开的舱口,挂断了来自彭斯的那则通讯。他沉默着抬起头,远方有浑蒙在沙尘之后的月亮——尽管已经看不真切。
“诺里,出什么事了吗?”驾驶舱传来一个声音。
“……没有。”诺里抬手扣下了自己的护目镜:“我出发了。”
他从舱口一跃而下。
快行舰的轰鸣声迅速被猎猎风声吹散,他张开双臂,风从指缝间隙流过,远方的景色在灰败的天空和旋落的沙尘之中隐没迭起。
这里是崩落星系最边陲的一颗无名小行星。
——距离崩落星系外环形轨道上的第二交换站,仅二十三光年。
第139章 筹码
艾尔回到房间时, 潘西和言泽已经睡了。
床铺上枕头和被子乱飞,言泽安恬蜷在一角,另一边潘西睡相猖狂地展了个大字, 一时间让这张横排睡下数人的大床也显得逼仄。艾尔轻手轻脚地靠近,将他们踹开一半的被子重新搭了回去。
言泽在他靠近的瞬间睁开了眼睛,无声地看着艾尔揉了揉他的头,数息后又断片睡去。潘西则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吹起小呼噜的间隙哼哼嘤嘤挠了挠下巴。
把一切重新打点过后, 艾尔熄灭了顶灯,留下了一盏小夜灯后带上门离去。
室内并没有开灯,不过客舱的舷窗开至落地,光是外面幽莹的星光就足以让人视物。艾尔换过衣服后给自己接了一杯冰水, 而后抱膝坐在舷窗一旁,无分毫睡意。
他并没能回答艾略特的问题。
对话在那之后就戛然而止,艾尔不记得是自己搪塞了过去, 还是艾略特善解人意地就此揭过。又或是他们就是这样沉默着昭示了一个答案,而后在无言中分别。等艾尔回过神来的时候, 他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潘西和言泽的睡脸安恬,他不舍得去打扰。
许久之前艾尔就已经在怀疑崩落星系和维特之间存在着一些特殊的联系,只是他无从确认这样的联系到达了什么程度。尤萨里得以在联盟中获得孟德南这样一个身份,无疑得益于维特的助力。不过从一直以来维特对于崩落星系的态度来看, 虽然不至于如帝国内伯温森和赛德那样敌对,但也远称不上积极。
这让艾尔的推测一度陷入僵局,如果说维特曾与崩落星系有所交易, 可崩落星系又有什么能力可以去惠及联盟元帅?怎么想这桩关系攀起来也是对崩落星系百利无一害, 而对维特则百害而无一利。
艾尔保有自己的多种猜测,但始终有什么关窍难以想通。他在联盟内也多有掣肘, 所以只能私下里拜托叶铎帮自己查证。直到他从叶铎那里得知维特入伍登记地属于中盟留置区,且阶段性档案曾因窃国之乱引发的战火有所遗失的时候,艾尔终于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联想。
维特·布莱尔,联盟军部现役元帅——或许出身于崩落星系。
尽管维特的公开履历翔实,其相关资料记载的出生地和籍贯都属联盟,但在崩落星系内混迹六年之久,艾尔深知那些偷渡客们惯常的把戏。一般而言,逃离崩落星系最简便的方式就是登陆联盟和帝国巡游过来抛投垃圾废料的星舰,只是联盟和帝国双方对此也早有防范,对于入境返还的崩落星系巡游星舰严加审查,故而几乎没有人能成功以这样的方式偷渡。
但与之相反的,如果这个偷渡者从出境之时就已经登陆上那艘星舰,那么偷渡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因为他们很少会审查这艘星舰上既有的人和物,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多出来的夹带之上。故常用的手法就是通过地下暗商获取一些刚刚死去但还没来得及登录的双边公民信息,而后暗商借用这些信息找自己人冒名登舰,等抵达崩落星系后再与偷渡客进行替换,从而完成一场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的大戏。
只是这并不是谁都可以轻易做到的。所以在得知尤萨里和维特有所关联之后,艾尔迅速将维特和革命所之间挂钩,继而追溯至上任尼德霍格之主托兰芬。无论是对标年龄或是其他,维特都有极大的可能认识托兰芬,那么他就有可能在当时尼德霍格的助力之下登陆联盟。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或许一切都能解释得通。偷梁换柱的“维特”盗用了已故者的身份,而为了避开可能与原身份熟知的人,他的入伍地选在了中盟留置区。一场偷天换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完成,他重新洗掉了人生这副牌。
他是如此地小心翼翼,为了撇清干系,防止有人发现端倪,维特在上位之后便遵照联盟民众公投意见严格了与崩落星系的一切往来。但同时他又容许崩落星系势力在联盟内的渗透,让尤萨里借用孟德南的身份跻身联盟政坛……不,不对。
尤萨里成为孟德南,或许是出自维特的授意,但其中具体操作一定是胡里当斯所为。否则之后他不可能和尤萨里合作诱发默斯顿爆炸案——胡里当斯并不知道维特与崩落星系的牵扯,否则他早已经对维特发难。而对于顺势而为的爆炸案,也正因为维特出身于崩落星系,他才会比起联盟的安危本身更考虑如何铲除政敌。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顺理成章起来。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一直以来让他无比在意的事情。
——如果胡里当斯和维特曾是同盟,也因为那些共谋共生的秘密,让维特即便再急于铲除胡里当斯,也最终留下他的性命。
那么,那个秘密会是什么呢?
继发的联想让艾尔如坠冰窟:维特继任于六年多前——也就是在窃国之乱爆发后,接替了死去的石正荣,登上了军部元帅之位。在那之后他们之间便已经势同水火,所以维特与胡里当斯的合作必然在那之前。
最有可能的节点就是,窃国之乱。
*
“……艾尔?”
黑暗中突然有人出声叫他。
沉浸在过往思绪中的艾尔转过头来,看到潘西睡眼惺忪地探出了脑袋。言泽跟着探出了头,比起潘西,他那双圆圆的猫眼似乎丝毫没有睡意,只安忱地看着艾尔。
潘西打着哈欠慢吞吞走了过来,间或手探进衣服里给肚子抓着痒痒。他盘腿坐在艾尔旁边,似乎要把睡意全都驱赶到脑后:
“你还在想……?”他探过来端详着艾尔的表情,忧心忡忡道。
“嗯,”艾尔没有敷衍过去,坦然道:“睡不着。”
潘西抓了抓脑袋,嘟囔了一声“也是”。言泽歪在艾尔膝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艾尔。”
艾尔笑了笑,揉了揉言泽的头。沉吟了片刻,艾尔还是选了一个拙劣的开头:“潘西,你还记得你父亲吗?”
潘西抬头的时候,艾尔看到他眼中划过的一道弧光。
“……记得,”潘西没料到艾尔突然有此一问,略微的诧异后他还是老实回答了艾尔的问题:“但不是那么真切了。明明我小时候每天都努力好好回想他的样子,也答应了妈妈要记得他,但是——”
“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脸好久了,”潘西低声道:“不光是脸,就连他的声音,他抱着我时候的样子,我都不记得啦。”
潘西闷声道:“明明不想忘的。”
艾尔默然点了点头,潘西看着他:“艾尔,你为什么问起这个?”
艾尔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相交多年,他深知潘西虽然看上去乐天派又大大咧咧,偶尔粗神经到令人发指……但内心却是异常的敏感。
他看着潘西的眼睛。虽然对方努力掩饰了自己,但是那点止不住的期待已经因为艾尔的问话溢了出来。这让艾尔想到了那些维特和潘西之间微妙的父子联结,比如那双相似的眼睛,比如同样天生顽童一般的情致。
……他是那么简单地想念着自己的父亲。这让艾尔极为不忍心。
艾尔曾经怀着一个既定的推论去考量维特,抛去其他不论,维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当下崩落星系左支右绌的情况下为他们提供帮助的人。对方身居高位,掌控联盟政局,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为崩落星系倒戈,那么对他们简直是天大的好处。
只是正如之前所说,崩落星系于当下的维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人看待事物的评判标准永远会随着立场而改变,而离开了崩落星系那么久的维特是否还对自己的故乡抱有眷恋,足以让他伸出援手呢?不,更有可能的是他早已厌倦、唾弃那个地方,甚至于连最初抵达联盟也是被迫受制于托兰芬。他作为一个异乡人,能一路爬上元帅职位,各种辛酸势必不足以为外人道。
倘若自己在维特那个位置上,能否冒着风险去帮崩落星系——艾尔对此也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考虑到当下,维特是如此重要的一张牌,所以自己绝对不能将这一切压在那些不确定的可能之上。最为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挟他,拿住他不可甩脱的把柄,将他一起拖下这摊浑水。
正是抱着这份鱼死网破的想法,艾尔询问了尤萨里,然而当时对方的神情远比自己想象的来得复杂,甚至于有几分不甘和憎恶,全然不像艾尔所知的那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之人。
但艾尔没有想到,他向尤萨里索要的那柄锋刃,最终将之递过来的却是道纶。
与维特关系密切的不是尤萨里、不是托兰芬,也不是尼德霍格,而是潘西。
维特是潘西的父亲,是他心目中宛如英雄一般、扬言要改变崩落星系的父亲。
而那个所谓一击制敌的锋刃,是潘西本身。
那晚道纶的语焉不详正是因为他也对此有所犹疑,但大局当下,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外孙作为筹码摆了上去……老人最终仍是有几分恻隐,所以他将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艾尔。但艾尔在知道的那个瞬间就可耻地退缩了。
道纶和尤萨里的疑虑在于无法确认维特还是否会被那点旧情打动,而艾尔的退缩是因为,那个人是潘西。
潘西的存在不是为了唤起什么父子亲情,而是为了成为那个将维特一击毙命的利刃——一切只是为了胁迫他、威逼他、绑架他……如果维特袖手旁观,那么潘西就是用以把这个联盟元帅也一并扒皮抽筋扯下地狱的撒手锏。
理智上艾尔清晰地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他们能走到最好的捷径……但艾尔发现自己做不到。那样对潘西太残忍了。
或许他从来都是以感性为先,正如他在六年前规避开郑杨给他拨开的那一线生天,孤注一掷地返程接受审判一样。所以他在和维特的谈判之中丝毫没有剥落他的身份内核,而是借用了潘西当时和他描述的话。
——我想改变这一切,我想改变崩落星系。
如果维特内心的哪个角落里还有当年那个自己的一席之地,那他就不会忘记当年的誓言。虽说人的情感或许会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也同样可以是最坚不可摧的东西。
想到这里,艾尔笑了笑,宽慰道:“我想到了你当初和我讲的——我想像他说过的那样,去改变崩落星系。”
“路上有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先驱者,”艾尔垂眼一笑:“多少会给我多一点勇气。”
潘西看着他,片刻后抓住了艾尔的手。
“给你。”潘西看着艾尔,眼神无比真挚:“都给你!一定可以做到,你们一定会改变崩落星系。”
艾尔点了点头。
或许维特有一天会因身份暴露而获罪,但绝不能、也绝不会因他是潘西的父亲被打入地狱。那份感情不能成为囚人的枷锁和束缚的牢笼,而是无限的憧憬、美好、向往和幸福。
这也是为什么,到那场谈判的最后艾尔也没有做出道纶和尤萨里所期望他做的——成为举起屠刀、利益至上的刽子手。所以上次那场会面的最后,没有等到铡刀落下的维特才会问他:你没有别的要说的了吗?
——是的,元帅。
那时候维特静静地看着他,那张一直以来不动声色的面庞似乎终于有了龟裂和动摇。他早已引颈就戮,却没有等到落下的那把屠刀。但他也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喜悦,有的只是满怀复杂的遗憾与叹息。
——谢谢你,安斯艾尔。
*
完成二度转乘之后,艾尔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中盟留置区边境。
相对中盟留置区中心区的大部分主星,位于边境的这颗小型行星的生活水平要相对落后,故而对其监管要松懈了很多,也给了艾尔他们可乘之机。
孙图早在艾尔他们出发前就已经抵达了这里。傅荣淮出事之后崩落星系被联盟和帝国双方开入驻军,随之而来的拓图克星事变,则让艾尔有机会借白蒙坚之手领着尼德霍格来了一出里应外合,成功将双边驻军赶退。而即便现在白蒙坚按兵不动从旁威慑,崩落星系内部需要做的事情也依然很多。而经历过折损后,尼德霍格的泰半人手都交给了道纶,由他来和尤萨里沟通,做好内部□□以及准备未来一些可能的手段。
故而到了此时,能够腾出手来协助他们的人并不如以往充裕。孙图则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中相对可靠那一个。
和孙图会面后,他们几人转至尼德霍格藏匿在此处的驻地。郊外荒弃的钟楼地下被拓宽成一个大型仓库,而穿过外围层层叠叠的货架,另一边的庞然大物则被蒙在巨幕之下。
即便是小型快行舰,在此时的逼仄环境之中也显得格外庞大。
艾略特充分坚守了此行自己的职责。在和几人搭手撤掉巨幕之后,他便开始了起飞前的检修工作。Alpha没等升降梯展开,就身姿灵巧地攀着外架借力翻进了中控室。艾尔见他进了舱内,就在外面对快行舰进行环检。
见孙图和言泽都亦步亦趋跟在艾尔身后,潘西选择爬上了快行舰。中控室内艾略特检修完了内外循环,正准备通知艾尔,见潘西进来又停了下来。
“结束了吗?”潘西道:“我还想来帮忙。”
艾略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潘西觉得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看向他的眼神欲言又止。
但最终艾略特还是遵守了什么约定一般,打算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去。
“艾略特,”错身而过的瞬间潘西开口道:“这次结束之后,你还会回联盟吗?”
闻言艾略特着实一愣。
没想到对方在此时此刻又旧事重提,其毅力也可见一斑。艾略特虽有些意外,但没了当时在拓图克星时的自暴自弃和嘲弄心理,他难得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你可真是有毅力,”不过短暂的思考过后,艾略特无奈地笑了笑,在笑意熄灭在叹息中时,又模棱两可地回避了他:“可或许根本就没有‘之后’。”
潘西抿嘴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可艾略特那样悲观的想法。还没待他说什么,舱门外却有人咚咚敲了两下。两人循着望去,见到言泽面无表情倒挂在中控室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指了指外面。
潘西当即意会,朝言泽比了个万事俱备的手势。少年见状头也不回地折返,以一个艾略特都觉得危险的姿势从外扶杆上滑下。
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就已经一跃落到了地上。片刻后余下三人尽数登舰——只是艾略特阖上舱门的时候看到孙图的腿一直在发抖。
他好像格外的紧张,甚至坐到了安全座椅以后还一直嘴唇惨白,求助的眼神跳跃着从每个人身上略过。艾略特正想开口询问,艾尔却先一步来到了他面前:“舰内系统没问题?”
“……没问题。”艾略特即答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艾尔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后座三人坐稳之后,两人一齐回到了中控室。艾略特原本还在犹豫主控权该交由谁,没想到艾尔径直坐上了副驾驶位。
“你来主驾,我辅助你。”艾尔落座后飞速上手,直接启动了舰内的辅助系统,重新确认调试无误后冲着艾略特一笑,意有所指:“毕竟我的驾驶经验刚超过一万小时。”
艾略特一愣之后,难得有几分窘迫:“那是因为你——”
艾尔摆了摆手,艾略特索性不提,叹了口气后例行公事问道:“舰体环检结果?”
他坐进主驾驶位后,座椅开始环包同调,艾略特内心腹诽着这是淘汰多久的老技术,扭头发现艾尔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艾尔在发觉自己看过来以后瞬间扭回了头。
艾略特:“?”
“……一切正常。”没给艾略特发问的空间,艾尔又重复检查了一遍舰内循环系统,抬头看过来时仿佛刚刚的异样都是艾略特的错觉。见艾略特有所狐疑,他极为顺畅地装作无意道:“刚刚潘西来和你说了什么?”
“我没告诉他。”艾略特下意识道。
“我知道你不会的,”艾尔神情微妙地略一停顿,而后叹了口气:“不过还是谢谢你,艾略特。”
隐没在叹息之后的话语莫名让艾略特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此时已经同调结束,主副驾驶位被包裹进胶囊舱中,艾略特没机会再去看清艾尔的神情。他转向光幕看到功能栏侧100%能源条亮起,操作启动时解释道:“他只是来问我这一切结束后我还会不会回联盟——如果不回去的话,要不要和你们一起回崩落星系。”
“这问题他早在之前就问过我一次了。”艾略特推进了推杆:“可真是有毅力。”
“是吗?”艾尔的声音从系统通讯中穿过,再度传过来时夹杂了几分电流声:“那你是怎么考虑的?”
艾略特沉吟了片刻,最终如实道:“我——”
可没等他把话说出口,缓慢推进的舰体猛然巨震了一下,这让即使包裹在胶囊舱里艾略特也有了被阻隔的不适感——此外,虽然只有一瞬,但艾略特发誓,宕机那瞬间他看到了中控室内也跳了表。
到嘴边的回答突然被忘在了脑后,艾略特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艘快行舰,片刻后不可置信道:“艾尔——”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舰身又是一震,有什么重物从舰上脱落,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这次艾略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回过头确认的时候却发现艾尔直接把侧位图销声匿迹了。
那个瞬间,艾略特突然无师自通了孙图的恐惧,以及艾尔登舰以来所有的若无其事和转移话题。
“这是什么掉了?”艾略特呆滞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艾略特。”艾尔的声音仿佛艾略特的幼教老师一样柔和亲切:“你放心,这艘快行舰尽管有些老旧,但是一定可以保证在我们抵达坐标点以后再散架……”
艾略特执着道:“转换翼?”
转换翼如果脱落,那这艘星舰就完全失去了飞行的可能。
“……降落架。”于是艾尔即答道。
艾略特盯了艾尔几秒,转而坐正回去,做出了一个换做之前他绝对无法理解的举动——依照地球纪元间古老的中华疗法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人中。如果说先前这场有去无回的旅程还只是形容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是注定了……至少对这艘快行舰而言。
“抱歉。尼德霍格在穹顶系统外的能量确实有限,这艘快行舰也是他们花了很久的功夫拼接而成的。”艾尔的语气真诚:“但我确定,只是降落架脱落的话,并不影响起飞和航行,对吧?”
艾略特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开解道:“没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尔,开启起降场,我们准备起飞。”认了命的艾略特手指如飞输入指令,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不过你不在留置区内,帝国那边能蒙混过去吗?毕竟如果让赛德知道你离开了中盟留置区,他……”
逼仄而黑压压的屋顶并没有因为他的起飞指令而抬起。
现状和那边的沉默让艾略特今天第二次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他茫然道:“艾尔,起降场……”
然后不再需要艾尔再给出过多的提示,彻底停了下来。
艾略特后知后觉地重新梳理了一遍艾尔之前的话,这次终于敏锐地捕捉到了“拼接”这个词。如果说这艘垂垂老矣的快行舰从诞生之始就是用一堆零件在这里拼接而成的话,那么他所想象的启动以后仓库顶可以敞开的那些——
不是吧!
“艾略特,”这次艾尔的声音显得很平静:“不用考虑其他的了,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要犹豫。”
“撞开它!艾略特。”艾尔道:“我们要出发了。”
*
#急讯:中盟留置区T03星域Z1行星突发3.2级地震!民众反应有轻微震感
#急讯:并非地震?!中盟留置区T03星域Z1行星或遭联盟训练军炮击
#急讯:也非炮击?!目击者指认中盟留置区T03星域Z1行星意外震感源自快行舰撞塌郊外钟楼
#急讯:多方悬赏!中盟留置区T03星域Z1行星官方表示:势必将违规驾驶份子缉拿归案!如有线索请通讯联系********
第140章 陷阱
长明星系和崩落星系边界处, 原本浩瀚无垠的穹宇此刻压抑得仿佛透不过光来。
短短数十个小时之内,联盟和帝国双方就已经完成了战备集结,上百万艘星舰压阵, 成为一个个秘结在宇宙之中的黑点,堆叠在一起,掩盖了星云的光芒,只觉得令视野都逼仄了许多。
然而与之对垒的七诫蔷薇军并不逊色于他们。虽然从数量上远不能比, 但白蒙坚的军事视野已经是此间罕见——从最开始他的布军就抓住了拓图克星攻防几处扼要, 这让后至一步的联军在最初展开时备受掣肘,臃肿的躯体左支右绌,好受了一番戏弄。
这点直到李登殊登陆主运载舰才有所改善,联军化整为零分散为十六个军团, 每四个军团编为一部相互呼应,来完成对敌的伏击和策应——最后终于将疯狂失守的前线扼住势头,开始稳中求进地缓慢推回。
不过这个推回的过程并不顺畅。
起初考虑到军团之间合作的默契程度, 联盟和帝国两方军队并未分编。李登殊受命统率联军,联盟军自然为他马首是瞻。但帝国方并不是如此——毕竟他们有自己的上将、自己的军团长。而这也就导致了在最近一次夺还战中, 原本只进行策应的帝国一部突然违令冒进,破坏了原定阵型。而白蒙坚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失误,如饿虎扑食一般直接狠撕下来一块肉来。
最终阵线溃防,帝国一部损失惨重, 甚至连主将指挥舰都被击坠,最后主将哈金斯·埃德加九死一生从逃生舱脱离,折返回大本营。
舱门被大力推开时撞在舱壁上“咣”地一响, 受命去接应归来的格林随之而入, 一露面就压不住火气直涌:“这个猪油蒙心的蠢货!!怎么不干脆死在包围圈里!!”
在场的剩下两人没作出多大反应,李登殊的副官却是被喝得一悚, 忙不迭去给格林端来一杯水。
“淡定。”缇娜坐在沙发上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件:“白蒙坚根本是有意留手,他清楚留下哈金斯远比杀了他来得有益处——对手可远比我们清楚帝国现今的兵力。”
格林瘫坐进沙发另一端,接过副官递来那杯水后满腔的怒火终于化作无力感:“谢了,代尔。”
“真是该死。”格林盯着那杯水出神几秒,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缇娜停手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提议道:“不然就让帝国两部后撤回防,用我们的兵力顶上主战线。”
“不行——!”没等李登殊表态,格林猛地弹起反驳:“如果那样的话,不就彻底便宜了那群不学无术的帝国佬!我们的人在前拼杀,他们在后面半点不出力还净惹祸事!说到底白蒙坚就是他们帝国逼出来的!”
“我知道,”缇娜深深叹了口气:“但这里是联盟领,他们可以耗,我们不能。前线每退一步,受苦的都是联盟的民众。”
格林胸口起伏不定,呼哧了半天后骂了句:“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他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怒火中烧道:“这群该死的——!”
李登殊站在室内正中的巨幅光幕前,此刻上面星图早已被密密匝匝的光点布满。拓土克星被里外包圆,联军防线背后是大片联盟领,而侧旁不远处就是崩落星系。
“不能那样。”片刻后他转了过来,指着星图向他们申明战局利弊:“白蒙坚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哈金斯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联军内讧从而调整阵型。届时一旦联盟部作为主力顶入主战线,帝国部的策应更会形同虚设,我们就更为被动了。”
“可是那要怎么办?”缇娜只觉得头痛:“帝国那边根本连一个能出来支事儿的将军都没有。先前还有个皇太子赛德,虽然性格阴晴不定,但至少心里还揣着些明白——现在皇帝陛下转手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一位什么都不明白的理政大臣,是叫什么?那个斐……”
“斐德罗·弗纳。”一旁给缇娜续杯的副官代尔适时道。
“对!就是那个斐德罗!”提及此人,格林也是火气冲天:“我昨晚只不过抱怨了一句那边回援过慢,他居然让他的秘书拉着我算了帝国这次的军备账!这算什么鬼!难道白蒙坚打过来,他也要跟对方算一算,拿下自己的脑袋花了对方多少军资吗!”
格林缓了缓仍有些气不过:“都是些什么鬼……说到底为什么要搞什么幺蛾子通缉令不让诺里出阵,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他可是帝国现在唯一一个还算会打仗的将官了!”
此言一出,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自从六年前窃国之乱,郑杨倒台后,帝国的军事实力可谓是大打折扣。不同于联盟的民主制度,帝国固有的选拔方式就是唯血统论,一直以来备受诟病。而自郑杨之后,帝国皇帝伯温森更像犯了心病一样,将帝国的军力牢牢把在了自己手里。一面加紧练兵,一面提防将官势力崛起,再演郑杨之祸。故而帝国领内许多高阶将官是由理政大臣兼领,仅是个虚职,一切实权都掌控在皇帝手中。甚至这一届军团内部只有诺里·亚丁顿一个上将是出身军校,真正上过战场的。这也就导致了帝国军团当下最大一个问题。
有可用之兵,而无领兵之将。
众人对这些事情都心知肚明,这原本是联盟乐见其成之事,但到了此刻却让他们备受折磨。片刻后缇娜道:“我受命护卫此次会谈,马上就要启程。现在帝国还有一部能由我去指挥来勉强得力,我走了以后你们要怎么办?”
“到那时候一旦开战……”缇娜不由得一顿:“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现在我们无疑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一旦我离开,哈金斯又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要怎么办,再分出人手去代领帝国部吗?”
“先让哈金斯去养伤,”李登殊忖度片刻后当即道:“期间借口病重暂不予探视。我记得他有两个儿子这次也跟着帝国军来了?”
“是的。”代尔道:“哈金斯的大儿子是个Alpha,小儿子是个Beta,最近帝国那边都在热议他会让哪个儿子继任……”
“传令下去,让他们两人分率帝国两部。”李登殊道。
“上将?!”代尔愕然。
“而后提拔下属军团长担任副官,就说是哈金斯昏迷前的意思。之后我们的所有指令都直接和帝国部副官沟通,上面的将官没见过战场,他们可是真刀实枪拼杀过的。”
确实,帝国没有靠谱的将军,但军团实力本身并不算含糊。如果能够让那些低阶军官直接听命部署,对于他们来说更是事半功倍。
格林和缇娜对视了一眼,反应过来的代尔也当即眼神发光:“是!属下这就去!”
代尔转头急急忙忙去联络帝国部。而在场另外两位心头总算落下一块石头,格林表情终于松快了几分,起身道:“好了,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后面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我们之后通讯联络。”
见李登殊点了点头,格林冲他一笑,而后也转身离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了缇娜和李登殊两人。
“缇娜。”李登殊看着她的背影,顿了一下开口道:“会谈不能失败。”
缇娜“啪”地一下合起来手中的那摊文件,起身道:“没有人希望会谈失败,李登殊。但你要看清楚一点——事实上是它根本不可能成功,期望和现实是两码事。”
“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尽管缇娜看起来神色不悦,但李登殊也无丝毫波动,继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否则一旦开战,这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联盟都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缇娜,”李登殊道:“至少在我们还能选择的时候,别让这唯一的机会就这么消失。”
“……你知道了什么吗?”缇娜问。
“只是预感。”李登殊道:“从帝国皇帝和皇太子两人前后的态度对比来看,皇帝并不像赛德那样对会谈促成态度抗拒,但并不代表这件事有更多机会和平解决。我觉得赛德可能会有所动作,为了和皇帝对抗,对他来说最可行的方法就是笼络联盟。”
“笼络?你觉得元帅会怎么做?”缇娜道:“说实话,虽然他直接收押了艾略特,但我并不觉得元帅会选择正面和白蒙坚冲突。帝国或许对这件事情乐见其成,但对我们来说……”
“你明白的吧?”将后面的话语隐没,缇娜扭头看向李登殊。
李登殊微微颔首:“我知道。正因如此,我不认为对方会采取什么示好的方式来拿到我们这一票。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情,让我们的选择变成‘不得不’。”
缇娜扭头看向他,似乎在真切审视这位同行者的内心一般。而李登殊面向她的目光毫不退缩,直直迎了上去。
“说实话,”缇娜道:“我一直很担心,你是不是已经被那位安斯艾尔殿下彻底蛊惑了。变得唯他是从,脑子里什么都不管不顾……不过好在,至少从今天来看,你证明自己了。”
“你还是李登殊,还是联盟值得信赖的上将,还是我们可以托付信任的元帅继任者。”
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这么说,这令李登殊似乎有些诧异,片刻后笑了笑道:“多谢认可,缇娜上将。不过艾尔从来没有蛊惑我,我的所作所为都出自本心。”
“出自本心。”缇娜神情复杂地重复了一遍,而后低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才可怕。”
她没了和李登殊继续说下去的兴致,摆了摆手后便要转身离去。
不过缇娜刚迈出一步,门外突然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缇娜和李登殊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下一秒会谈室的大门被猛然推开。代尔大口喘着气有些惊魂未定地站定在门口。
“失礼了,上将!”
“怎么了?”
简短的开场白后,代尔越过缇娜将手中的简报交给李登殊:“上将,中盟留置区佩格勒星发生连环爆炸案!波及范围甚广,包含了佩格勒星几个主要的居民区……其中还有安斯艾尔殿下休养的宅邸!”
代尔话刚说到一半的时候,那份简报就已经被李登殊夺到了手里。缇娜闻言也皱眉凑了过来:“什么情况?佩格勒星?现在两国政要因为会谈大部分都聚集在那里,居然能在这个档口发生这种事情!尼斯博尔戈究竟在做什么!”
见李登殊神情凝重地浏览完简报,缇娜跟着问:“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联络上安斯艾尔吗?”
“他没事……”李登殊蹙眉应道:“但情势不容乐观。”
按照艾尔的计划,在爆炸发生之时,他就已经离开中盟留置区了。但这份简报却莫名让李登殊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要发生了。
“伤亡情况呢?”李登殊皱着眉问道。
“还在清点。”代尔随即道,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实际上……除了安斯艾尔殿下外,帝国和联盟几乎没有人员牵涉到其中。中盟留置区几个核心行政官却都受到了波及,尼斯博尔戈阁下虽然在加紧遣派人手进行灾后救援,同时戒备二次伤害——但事实上,因为这次受灾,拓图克星的行政能力备受打击,据说尼斯博尔戈阁下最得力的副手就身处在第一次爆炸的核心点……已不幸罹难了。”
“你是说,”缇娜拧着眉道:“这次爆炸案袭击是有人针对中盟留置区进行的?”
代尔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我记得,尼斯博尔戈的住所和我们所住宅邸属于同一住宅区。”李登殊将简报递给缇娜,转向代尔问:“他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事发时尼斯博尔戈阁下并不在家。”代尔答:“但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却没能逃过一劫。”
闻言缇娜低咒了一句。而李登殊的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猜想的雏形。
“你怎么看?”代尔离开后,缇娜掩盖不住内心的躁意,看向李登殊。
“尼斯博尔戈原本也要参与这次会谈,”缇娜头痛地不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这么一来或许他要缺席了。”
“不会。”李登殊应道。
因为他清楚艾尔的计划,所以李登殊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恫吓。一场仅针对中盟留置区的恫吓。
“……可能吧。但这个档口是谁干了这种事情,白蒙坚?”但缇娜随即又把这个答案否决了:“不,他的手还不至于伸长到那个地方。可又是谁为了什么做出这种事情呢?”
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缇娜抬起头时,却发现这位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同袍此刻脸色意外的阴沉。缇娜皱眉看着他,语气中已然有了几分笃定:“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登殊并没有闪躲缇娜的目光,但他同样也什么都没有说。
缇娜轻“啧”了一声,随即便准备离去:“总归霍路德在佩格勒对赈灾也不会袖手旁观,我们现在还是把重点放回当下吧。”
“缇娜。”最后李登殊叫定她——缇娜回头的时候看见他的眼神,就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不过缇娜并没有说话,而是面无表情地转头离去。李登殊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在这场战事之中,他被束缚于前线,所有人都认为和平与否的核心在于千钧一发的前线战场,其实并不是这样。
真正写定历史走向的锚点,将是那场谁也无法预料结果的会谈。
“不轻易放过这唯一的机会。”在出门的前一秒缇娜突然道:“我知道了。”
“前线就交给你了,登殊。同样,会谈就交给我了。”
“你放心吧。”
*
如约抵达约定坐标后,艾略特着实松了一口气。这场从开始就有够糟糕的航行终于平稳地告一段落,中控室内艾略特将飞行状态调整至低耗悬停后,终于坦然地将心放在肚子里。
“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艾略特半是玩笑半是叹息地开了口:“行程还满意吗我的乘客们?”
后面那句他直接通过控制室联通了整个船体,座位舱从平躺调整至普通座位后艾略特听到了隐约的回应。
“真是捧场。”外面潘西的回答还带着点欢呼声,艾略特不由失笑,而后把目光转向了若有所思的艾尔。
“不给点回应吗,安斯艾尔殿下?”
“旅途非常愉快,艾略特上将。”艾尔半真半假地刺了回去。
艾略特一时失语,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但不知道为什么,日前心底时不时因为挂念及旧事而产生的刺痛感已经越来越轻微了。说不上他是习惯了或是麻木,总之仿佛他已经能将那一切淡然处之。
可不管后路如何,他现在看前路,总觉得晦暗不见光亮。艾尔在和他们阐述计划的时候努力把一切都简化到最基本,可他始终觉得艾尔似乎另有准备,就好似现在,这位殿下尽管似乎一直专注地看着眼前,艾略特还是能感觉到他另有心事。
“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们就在这里等姚柯来会合吗?”艾略特问。
转过头的时候艾略特看到了艾尔那侧屏幕上一角细微闪烁着的控件,艾尔无言地盯着屏幕。艾略特意识到他似乎正在试着和谁联络,不过几秒后控件的闪烁停止,片刻后艾尔收到了一条通讯。
稍待,即达。
“姚柯?”看到通讯内容后的艾略特问到。他听到艾尔应了声,不过艾尔下一秒的动作让艾略特瞳孔微微散大一瞬。
辅助位上的艾尔将星图上艾略特的可见视野调整到了最大,足以俯瞰舰体本身周边的一切异动。这样一个动作瞬间拉扯到了艾略特的神经,因为他和艾尔都对这个行为的指向心知肚明——这是毫无疑问的遇敌姿态。
没来得及追问和迟疑,艾略特在读懂艾尔讯号的第一时间重新点火驱动了快行舰。
“是的。”艾尔回答了艾略特先前的问话,同时手上无声地同艾略特打着手势。没有任何言语交谈,艾略特已经从艾尔无声的指令之中会意,将战备能源提膛。
同时他也知道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们和姚柯约定好的坐标暴露,通讯已经被入侵监听了。
艾略特在做完准备后无声道:余弹量?
艾尔看了眼能源槽,抬手比了个“三”。
“他很快就到了。”不同于精神上已被拉满的弓弦,艾尔开口时语调依然非常平淡,从言语中稀松平常地勾勒出他和艾略特在驾驶舱内悠然等待的样子。而与此同时他同艾略特打了下一个暗号:
见机行事。
艾略特微微颌首。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艾尔将目光聚焦回星图之上。
一直以来艾尔都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相信姚柯并不会背叛自己。但姚柯暴露在赛德面前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件事本身成了一种保障,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准备,艾尔才能更无负担地上阵,和姚柯互通有无。可是一直以来,自己自认足够缜密的布置和一次又一次地侥幸就像渐进注入的麻醉剂,让艾尔有些麻痹。
直到上次的会面。
为了计划在暗中推进,艾尔做好了百分之百会暴露的心态去赴约。毕竟在当下这个节点,与姚柯接触的暴露本身就是对艾尔真实目的的掩盖。而杀死艾尔对赛德形成的诱惑,足以确保姚柯在赛德得手之前都不会被轻易处理。可奇怪的是,即便那天会面地选在了佩格勒中心区的闹市,却也真的没有任何人跟踪上来。
这一点顺利地太过微妙,甚至与艾尔的本来目的有些背道而驰。异样变成了心头难以拔出的倒刺,但过往的侥幸又让艾尔产生了怀疑。究竟是灯下黑让赛德过分自负被蒙蔽,还是……这根本是他欲擒故纵的手段。
产生后面念头的时候,艾尔心中的异样感越发明显。而到后来一件事情让艾尔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当姚柯告诉艾尔,赛德曾经抓住过折返王都的诺里。
姚柯对诺里并不够了解,或者说即便曾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的艾尔也并不够了解诺里。但至少有一点艾尔可以确定,诺里是一个心思异常缜密的人,冷静到以至于常会让人觉得冷血的家伙。而相形之下,尽管姚柯不会承认,但他却欠缺稳重,极易冒进受激。
可如果赛德在诺里万分谨慎的情况下还是将他抓获,怎么会一直没有察觉到,那个行事并不算滴水不漏、又与艾尔长久保持联系的姚柯?
排除所有的侥幸和意外,只有一种最合理解释,就是对方是有意为之。
那个瞬间艾尔终于明白了,赛德在和自己下一局明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