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好了, 姨娘不说了,囡囡不要气啊。”顾南红笑着捏了把斯江的小脸。斯江不乐意地转过头,也不要外婆抱, 只搂紧了顾北武的脖子,看到桌上的三条新裙子, 才扭过身子问:“裙子是送给我的吗?大姨娘。”
“是啊, 漂亮吗?”顾南红拎起那条鹅黄底白色圆点的裙子表功劳:“这个泡泡纱的料子外面买不到哦。姨娘给你做了蓬蓬的泡泡袖, 你看, 腰上这个大大的蝴蝶结还可以拆下来做头花,裙摆这里还加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 你穿上后转几圈, 保证好看得不得了。”
“真漂亮, 谢谢姨娘, 不过我还是要生气的。”斯江说完鼓起了腮帮子,活像一条小河豚:“再好看的裙子也不能收买我。”
顾北武哈哈大笑起来, 抱着她原地举高转了两圈:“我家斯江富贵不能淫, 说得好!”
顾南红装成很紧张很苦恼的样子:“那斯江你说, 姨娘怎么做你才能不气呢?吾老欢喜侬了, 侬要是勿睬吾, 吾要伤心格呀。(我好喜欢你的, 你要是不理我, 我要伤心的呀。)”她细细的眉毛微蹙,眼里一秒就氤氲上水汽, 圆润的樱唇微微嘟了起来,细细柔柔的尾音上扬, 腻腻地拖出一个小钩子。斯江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生动妩媚的女性,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姨娘,侬覅哭呀,吾睬侬格呀。(你别哭呀,我睬你的呀。)”她溜下地,飞快地跑去后面了。
顾南红得意地溜了顾北武一眼,下巴微微抬了抬。顾北武看向屋顶直摇头叹气:“顾西美活在梦里?那你就是活在戏里。”他当时真以为她被丈夫打了,气得下了死手揍人,谁想到她对着亲弟弟还演那么一出苦情戏。就她这么个嗲精,细声细气的,太具欺骗性,就算他告诉警察事实是她拿着擀面杖打男人,不小心脱手打着自己造成的,估计也没人信,还要害了他自己,那“为姐姐出气”的家庭内部矛盾可就上升到社会治安问题了,也亏得她那个海员丈夫极其孝顺乖巧,扛下了所有的罪。自家老娘?更不会信。顾南红在男人面前是顾南黑,在女人面前才是顾南红。呵呵。
却见斯江举着一张报纸跑了回来:“做错事就要道歉。姨娘你跟妹妹说对不起,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还要保证不抢我妹妹!”
顾南红看着那张照片极力忍住笑:“好好好,陈斯南小朋友,大姨娘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你丑,也不该想要抢你回家。这样可以了吗?”
斯江盯住她:“还要向我妈妈道个歉,我妈妈才不会嫌妹妹丑,因为我妹妹一点也不丑!”
咦?这话好像听着没毛病。可是要顾南红跟顾西美道歉,哪怕是背后道歉,顾南红也是张不开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小河豚”一脸怜爱地看看报纸上的“大冬瓜”再一脸批判地看向自己,顾南红叹了口气:“好吧,我向那个绝对不会嫌自己女儿丑的妈妈道歉,对不起,希望我没有误会你。”
顾北武乐得肩膀直耸。斯江想了想,没太想明白,但是有对不起就好,她拉住顾南红的手:“嗯,我不生气了,我又喜欢大姨娘了。谢谢大姨娘给我做了好多好看的裙子,我们老师可羡慕了,还问我穿不下了能不能送给她。我答应她了,但是上个礼拜我又反悔了,因为我要把裙子留给阿妹了呀,只好去跟老师说对不起了。”
顾南红稀奇得不行,搂着斯江亲了好几口:“你这个小人精,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的?什么但是因为只好的,一句接着一句,谁教的?”
顾北武手插裤袋笑眯眯地走了上来,嗨,谁费力气花心思教孩子还不是就为了这一刻?就缺个闪光灯了。
“伟大领袖MZX教导的!”陈斯江大声回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顾南红看着顾北武停了一停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走向大门口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
在顾南红促狭的笑声中顾北武停下脚转过身:“就这么定了,舅舅七月份带你去新疆看妹妹。”
“啊啊啊啊——阿舅!舅舅舅舅舅舅——啊啊啊!舅舅舅舅——”
万春街一带的深夜执勤民兵被这冲破云霄的“救救”声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严重的治安案件,果然在弄堂口抓获了一名可疑人员,经查是复兴岛海洋渔业公司的赵某,曾因怀疑妻子顾某在他出海期间有个人作风问题而产生了家庭矛盾,冲动之下使用棍棒毒打妻子,继而和前来说理的妻弟发生争执,冲突中自行摔倒骨折住院。这又让顾南红在万春街有了新的传说。
“啧啧啧,听说了伐?作风问题哦。伊男人一下船,天天跟牢伊,贴身盯人,比特务还懂经!”
“切切切,整条万春街,也就只有顾南红才配有个人作风问题好伐?”
“迭格闲话(这话)嘛——有道理。”
***
六月底,顾北武带着斯江和那包“烫手山芋”来到禹谷邨,不巧梅毓华出了门。顾北武犹豫了一下叮嘱方树人:“这是顾南红给你姆妈的,你收好。”
人形大白兔奶糖陈斯江小朋友立刻发挥甜言蜜语的广播功能:“肯定是老漂亮格裙子,吾姨娘会做裁缝会绣花,阿姐侬快打开来看看。”
方树人刚碰到包裹,就被顾北武一手按住。
“咳咳,还是让你姆妈自己看比较好。”顾北武面色微红,眼神闪烁,只能画蛇添足两句:“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顾南红再三交待只能给你姆妈看。”
方树人脸更红,手足无措地抽了两下才把手抽了出来,迅速背过身去给他们倒喝的,只觉得从手背开始像黄梅天返潮一样,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蔓延到了胳膊肩膀后背,又冲上后脖颈,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你们真的要去新疆吗?坐那么久的火车辛苦伐?”
“不辛苦!要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我一点也不辛苦。”陈斯江捧起面前的桔子水满足地抿了一小口:“阿姐,侬要勿要跟阿拉一道去?新疆老好白相哦,有吃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到处都是牛和羊。我爸爸妈妈的房子很大,还有沙发,我跟你说过的,是我爸爸亲手做的,带弹簧的那种!”
方树人笑道:“那我以后有机会再去白相,现在不行,我没有介绍信,买不到火车票。”
“我舅舅有!舅舅有好多介绍信,随便你用。舅舅还有好多钱,大团结有这么多,也随便你用。阿姐,我们一起去吧。”斯江替顾北武慷慨,没一点客气的,拿出了一万分的热情邀约。
顾北武哎了一声,捏她的小脸:“哪有你这样拉壮丁的,干嘛一定要拖你方姐姐一起去?”这家伙真是反了天了,好像他的介绍信和钱都是天上下雨得来的一样。
“壮丁是啥?”斯江好奇地问了一句,又撇开来不管了,忽闪了下大眼睛,有点难为情,低声说:“大姨娘说我已经四岁了,在外面要自己去上厕所,不能老让舅舅陪,火车上的厕所没马桶也没痰盂罐,我怕我用不来,如果阿姐跟我们一起去——”
顾北武倒真没想到这个,握拳捂住嘴,又好笑又心酸,他家斯江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他笑着撸斯江的头:“怕什么?你忘记去年那个列车员姐姐了?放心,我请她陪你上厕所,行了吧?”
斯江鼓起掌来:“舅舅你真厉害!”
“可不是。”
“哪里都有喜欢舅舅的大姐姐!”
顾北武一口橘子水差点喷了出来:“陈斯江!”
“我错了,舅舅,今天我再也不吃糖了。”斯江眼巴巴地看向他:“我记得的,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方树人给了顾北武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挥之不去的湿哒哒的黄梅天感觉潮水般地退去。
外头雨忽地又大了起来,陈斯江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幼儿园生活。方树人专注地听着。顾北武索性站了起来,打开旁边五斗橱上的收音机,调起频道来。
“阿姐,你还不知道吧,我被电视台选中了!”斯江突然想起这个大事情,眼睛闪闪发亮:“我要当小演员了!”
“电视台?小演员?”方树人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对,今年国庆节我要去电视台参加演出节目呢,你能从电视机里看到我。”斯江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阿舅,能看到吗?”
“嗯,有电视机就肯定能看得到,国庆汇演肯定要播出的。”顾北武笑着解释:“顾南红有个朋友是上海电视台的导演,他们搞了个什么少年儿童文艺演出小组,就走了个后门把斯江塞进去了。”
斯江皱起小眉头大声抗议:“阿舅!吾没走后门!我表演唱歌跳舞了,导演伯伯还说我是背语录背得最好的小朋友呢!”
“行行行,没走后门,你走的大前门,行了吧?”
方树人莞尔:“呀,可惜我家没电视机,阿姐一定到居委会去看你的节目。”
“阿姐你来我外婆家看呀,舅舅说新疆回来后就买一台电视机,彩色的那种,彩色的!”斯江激动起来:“阿舅,你不会骗人的对伐?你会买的对伐?”
顾北武曲指给了她一个毛栗子:“买买买,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人?”
斯江捂着脑门认真地想了想:“嗯,舅舅你倒没骗过我——”至于外婆、大姨娘、居委会的刘阿姨什么的,算了,她还是得少说话才能多吃糖。
方树人只装作没听懂,随口问道:“彩色电视机很贵很难买吧?”
顾北武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还行,市革委会从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几个月。”他稍微调响了收音机的音量转身问方树人:“这个频道听过吗?”
方树人愣了片刻:“这是——英语?”她回过神后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餐桌。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偷听敌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树人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顾北武手肘撑在五斗橱上,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方树人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断和她的接触,却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这比偷听敌台还吓人。她蹬蹬退了两步,一转身蹿进布帘子后头,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纹被压扁成奇异的形状,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却看起来很缓慢。她体内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也一波赶着一波,不过是往上冲,速度快得她有点眩晕。
等方树人想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北武,还有积攒的那三十块钱要还他的时候,客堂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还在桌上。斯江刚才和她说了再见还是没说,也被压缩在了奇异的空间里,似真似幻。她走到五斗橱边,看见收音机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文汇报一角,上面用铅笔写着:美*国*之*音,你收听试试,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会好的。
顾北武字如其人,飘逸中藏着锋芒。在“一切”两个字前有被划掉的“我们”,后面大概实在写不下了,最后那个“好的”挤在了一起,像刚才她和他一样。方树人把那一角报纸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开水浸泡进去,笔划很快糊了,比她的视线还模糊。
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对着三四十个“夜壶面孔”格阿姨妈妈,一天七角钱,她才二十岁,一辈子就仿佛已经到了头。姆妈也总是说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其实这话和过去的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也没什么区别。
门响了。方树人捏紧了手里的纸球,没处丢,塞进了裤袋,却是姆妈回来了。梅毓华手里拎着两盒糕团:“老松盛今朝排长队,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顾和斯江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方树人想起来那个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让我拆。”
梅毓华拆开包裹,半晌没说话。方树人拎起这条触目惊心的蕾丝吊带长裙,又看看下面的两件蕾丝内衣,怀疑顾北武肯定知道,就觉得手指滚烫,脸也滚烫。梅毓华接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红手艺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蛮好。(你穿着睡觉蛮好)”
方树人涨红了脸,甩手翻身进了里间:“撒宁要穿格么子!(谁要穿这个东西!)”
外面传来姆妈欣喜又快活的自说自话,这件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料子从伦敦运来上海等了三个月,请苏州绣娘缝制又花了三个月。原先是长袖的,有点像旗袍,一侧开了高叉,拖尾摆开来是半圆形,可惜图纸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礼上穿,家里待客的时候也喜欢穿,还和爸爸在蔷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后来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给了顾南红,也算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顾家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好,可惜南红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滩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广告画。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说是送给她的,隔了这许多年非要还回来,心灵手又巧,真是时髦人。她之前让小顾送来的几本外国杂志囡囡你藏在哪里了?好像哪一页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试试这两件内衣,妇女用品商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呀,友谊商店里都没……
方树人无力地倒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头,姆妈大概靠回忆就能苦中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呢?还有顾北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坏?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每次来都会说些报纸上的新闻和各路“传说”,难道是说给她听的?他好像二十六岁了,打算一辈子做投机倒把的罪犯?万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妈可怎么办呢。她掀开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顾北武做什么呢?他可是自称为她爷叔的人,呸,覅面孔。她骂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来写的“我们”究竟是他和谁呢……
***
在“人定胜天”的岁月里,顾西美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沦落成潜在的唯心主义者,在给陈斯南喂奶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她姆妈挂在嘴边的那句“都是命”,这三个字曾引发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和伟大领袖的话企图掰正姆妈的思想,却敌不过两句反问。
“只有GongChan党才能救中国,不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好吗?全人类等着被解放呢。”这谁能说不?
“没有Mao主席,难道会有王主席陈主席?领导党解放全世界就是伟大领袖的命。”这谁又能说不?
什么叫都是命?她顾西美长得漂亮读书认真思想端正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却不及爱慕虚荣好逸恶劳的顾南红倍受关注,这就是命?她响应号召奔赴边疆屯边垦荒吃不饱穿不暖,顾南红却坐在棉纺厂办公室里吃食堂吹电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还要寄回去十块钱,省吃俭用连鸡蛋都要靠做月经带去换,顾南红却拿着海员老公的工资在外面花擦擦,这就是她们姐妹俩不同的命?她不屑于做顾南红那样的蛀虫,可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不忿。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顾南红这样的都应该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力争上游的女青年才对。
已经过了一百天的陈斯南,照旧没有得到任何庆祝仪式,满月的时候,她开始发疹子,双满月的时候,眼睛鼻孔嘴巴里全是疹子,喝奶的时候大概喉咙也疼,喝几口就丢下,饿极了又不甘心,自发地把大脑袋先往后甩一下获得加速度扑上去,吸几口又疼得丢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闹腾,却就这么恶性循环着,搞得顾西美频频发作乳腺炎,发了两次高烧,要不是孟沁和曹静芝等一班朋友热心帮忙,母女俩恐怕死都死了好几回。而一心要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的陈东来远在千里之外,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打了,调动却遥遥无期,离开克拉玛依局里去乌鲁木齐办事处容易,想要再回局里很难。
就在这样的共苦之中,顾西美对小女儿的感情越来越复杂。疹子渐渐结了痂,掉落的速度却很慢,对于如此丑陋的小生物,她实在不能违心地自夸“我女儿很漂亮”,连可爱健康都够不上,也不好带。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终认真负责,所以虽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顾这个她喜爱不起来的女儿。
这天,她照常拎着篮子去幼儿园。三四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也照常拥上来围着篮子惊叹:“顾老师,囡囡好丑啊。”“今朝囡囡还是老难看格。”“没,侬看呀,比昨日还难看。”
班主任林老师忍着笑去赶他们:“好了好了,上课啦,拿(你们)绢头(手帕)都带了伐?老师要检查了。去坐坐好,快点。”
顾西美木着脸把篮子藏到文件柜后面,把咬定篮子不放松的几个大孩子赶开:“就拿(你们)闲话多。囡囡长大了会变漂亮格。”
曹静芝的儿子沈青平伸脚踢了一下篮子:“丑八怪?”篮子晃了晃没翻,里面熟睡的陈斯南皱了皱眉头张开嘴,突然吐了一个奶泡,又睡着了。沈青平忍不住蹲下去戳了戳斯南的脸颊,戳在一个结痂的疹子上,他吓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妹妹沈星星尖叫起来:“顾老师!阿哥又踢妹妹了!”
“吾没踢妹妹,踢格篮头(踢的篮子)!”沈青平扭头哇哇叫。又是一顿闹腾,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开始上课,先唱《东方红》,再唱代国歌,跟着才是《一分钱》、《上学歌》等等。有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尿了裤子,好在是夏天,等给他们换好裤子收拾完教室,林老师喊着口令指挥小朋友们拿好自己的饭盒排队去食堂,一听到今天吃菜粥不吃馍馍,孩子们高兴得很。
顾西美刚把最后几个小尾巴拎出教室,外面远远的有人喊:“顾老师——顾老师,上海有人来看你,你弟弟和你女儿来看你啦。”
顾西美半晌才回过神来,风一样地冲了过去。
幼儿园的孩子们的队伍立刻乱了,五六岁的大孩子敲着饭盒往外跑:“上海来人啦,大白兔奶糖来啦——”几个老师急得又拉又喊,一片混乱。
很快,没等老师们费劲,现场就安静了下来。经过十天火车转汽车转拖拉机长途跋涉终于抵达沙井子镇的顾北武和陈斯江,带着三个大包裹出现在幼儿园食堂门口。沈青平的饭盒歪了,宝贵的菜粥倾出去一大半。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那种震撼:竟然有比画报上电影里更好看的人,竟然有那么白的人,白得发光。
顾西美又惊又喜又哭又笑,不停地抱起斯江亲她的脸,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抱怨顾北武怎么不先拍个电报或者打个电话来,她想到这么遥远的路途这么辛苦就心疼斯江,可看到斯江的快乐满足和骄傲,充沛了她全部的身心,她心里像着了火的石油翻滚热烫,变成一股又一股的泪水和汗水冲出去。
“哎,你帮我带礼物来送人了吗?”她鼻尖冒汗,说话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大脑只来得及处理眼下一秒钟的反应。
“带了带了。”顾北武拎出特意搁在最外头的一个大包。
顾西美的情绪更加高涨,急急地让翻开包,牵着斯江的手,把云片糕蜜饯送给老师们,包括食堂里做饭的阿姨,再把什锦糖粽子糖大白兔奶糖分发给小朋友。由于太激动,糖果洒了,斯江眼明手快地捡了起来拍掉灰尘,递给沈青平兄妹:“对不起呀,有糖纸的,里面的糖没脏,行吗?”她指着沈青平脚下:“当心哦,你的粥翻啦。”
哗啦,忙着接糖的沈青平把剩下的半份粥也全翻了,星星点点溅到了斯江的红皮鞋上。沈青平面红耳赤地转身跑了,扬起一片尘土。等他拿着从妹妹的军用小书包里翻出来的干净手帕再跑回来时,顾老师和红皮鞋都不见了。他看着自己裸露在塑料凉鞋外黑乎乎的脚趾头,突然就说不出的难过。
在回宿舍的路上,顾西美不停地问斯江话,她迫切地想把四年半压缩在这五分钟里一步跨过,实际上斯江回答了什么她却没有听进去,她的大脑延迟了反应,使她还沉醉在方才的场景中,那些赞美之词不断回响。“太漂亮了”、“真懂事”、“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斯江太会说话了”、“怎么这么聪明”,这些赞美滋润了她,点亮了憔悴不堪的她。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的一刹那,顾西美才回到了正确的时间点,有些局促起来,微妙地怕斯江嫌弃这里的简陋。
“妹妹呢?!阿妹呢?!”斯江却快乐地迫不及待奔向布帘子后面的床:“妹妹,姐姐来啦,吾来看侬啦。”
第十八章
大概有几秒钟或者十几秒, 顾西美的脑子里是一片混沌的。
“小囡呢?”顾北武蹲下去看床底,还翻了一翻。床下只有两个蒙了灰的旧樟木箱子,一个瘪瘪的黑色皮革行李袋, 几双旧鞋子歪在行李袋边上。
“姆妈?!妹妹呢?”
“在教室里。”顾西美喃喃地道,她别开了脸:“我的包也在教室里。”为什么会加上这一句, 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烦躁像一排排密密的针, 淬过火后从她肚子里往上戳, 戳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刺痛。
阿克苏的七月, 正中午的时候三十一二度,但和上海的三十一二度不同, 这里的太阳照在沙地上, 有种能烤焦一切的威力。幼儿园的孩子们吃完菜粥, 被赶羊一样赶去朝北的大教室里睡午觉, 原先的教室门还开着,似乎听不到有婴儿的哭声。顾西美的心被吊了起来, 空落落的, 不意绊在低低的门槛上, 一只脚崴成了横的, 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往门框上扑去, 亏得顾北武一手拽住了她。斯江却极快地从他们身后抢进门去。
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 笼住了婴儿的大半个身体, 斯南长而歪的脑袋露出半截,后脑上稀疏软黄的毛发微微卷翘, 一只小拳头在脑袋边紧攥着,篮子外的一条小细腿还在缓慢又努力地蹬着, 一下,一下。她的半张脸在地上也随之缓慢地蹭着, 可惜还不具备翻身的能力,也无法摆脱压在身上的篮子。
斯江急急蹲下身掀开篮子,一把抄起妹妹,她从来没抱过婴儿,哪知道这么小的一坨肉其实重量全在脑袋上,刚离了地,手里的大脑袋又坠了下去,发出“咚”的一记闷声,连带着不肯放手的斯江也半趴在了地上。斯江大哭,小手臂垫在妹妹身下不敢动。很快斯南也哇哇大哭起来。
“吾来!”顾北武丢下崴了脚的顾西美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了斯南,拉起了斯江,只看了斯南一眼就不忍心地转开了脸,对着顾西美吼道:“快去端盆水!帮小囡揩把面(洗把脸!)”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伊撒四了,还册污了——(她撒尿了,还大便了)”
人的记忆总是会有偏差,哪怕他们是四个人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经历了同一件事情。身为三个半月大的婴儿,陈斯南当然对此毫无记忆。她长大后,偶尔有人提起她小时候被忘在教室里的事,顾西美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斯南小时候蛮乖的,自己在篮子里睡觉,一声也没哭,倒是我急得崴了脚,你们还记得伐?幸好没骨折,从小腿下头到整个脚掌,全是青紫的,第二天肿得跟猪脚一样,足足瘸了一个月。”话题便转到了她不该用热水敷伤处,应该用冰水敷,冰水敷到底是敷24小时还是48小时,不免争论起来,便又把旁边竖着耳朵的陈斯南给忘了。
顾北武倒是印象很深刻:“被忘记了多久啊?四十分钟或者一个钟头吧,嘴巴里全是泥,吃了不少土,我从你嘴里抠出不少泥浆,你还砸吧砸吧嘴呢。哎,一颗牙齿都没,咬得我手指头痛死。最可怜的是你撒了一泡尿,屁股上的粑粑已经硬成一块大饼,洗都洗不掉,陈斯江用手一块一块帮你抠掉,还怕弄疼你,唱了好几首歌哄你。幼儿园睡午觉的小朋友全跑来看了,看她唱歌,还哗啦啦鼓掌,啧啧啧。”陈斯南真心不太想认这个小舅舅。
陈斯江记得的却又不同:“都怪我不小心呀,又把你摔在地上,吓死了,比我自己摔一跤还疼,但是真的神奇,姆妈跟舅舅都没看到,斯南你趴在地上很难很难地转过脑袋看我,你绝对是专门看我的,然后你小屁股用力一拱,往前蹭了这么远!”她伸出手指比了比,大概三公分的样子:“我当时在哭吧,我肯定哭了,但是你蹭出去后就对着我笑,真的,咧开嘴,嘴边还有湿乎乎的泥,可是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我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妹妹!”斯南被斯江揉进怀里好一顿搓,不耐烦地推开她:“不可能,你自己想象的吧,你才四岁多,记得个屁啊,我五六岁的事都记不清楚。”
顾北武在旁边呵呵笑:“像朵花儿一样?长满疹子的花,要么是玉米花?”
***
所幸陈斯南并没什么大碍,吃了点土,撒了泡尿,拉了一滩屎,洗干净了照样喝奶睡觉两不误。这天傍晚七八点钟,天还大亮着,晚霞烧得天际一片通红,十一连里所有知青的孩子都挤到了顾西美这里,屋里屋外窗下全是娃。沈青平摆出了半个小主人的气派不停指挥着:“朱镇宁,你们现在出去,换佳佳她们进来。”
孟沁的儿子朱镇宁一向和他对着干,梗着脖子不认之前大家商量好的流程。当着陈斯江的面,沈青平不想和他吵相骂打相打,转头指挥起妹妹来:“那星星你出去,把佳佳叫进来,说好轮到她坐斯江边上了。”沈星星坚决不肯,人被沈青平一把拉出去了,半条腿还扒住沙发扶手,哇哇地哭。她一哭,斯江边上的斯南也开始哭,斯江赶紧拉开他们兄妹俩:“星星,星星别哭。平平哥哥,你别这么凶,我们挤一挤就好了,你请佳佳姐姐进来吧,星星小心,别压到妹妹。好的,你坐地上也可以的,靠着我的腿吧,星星妹妹你真乖。”
吃饭台子边的大人们谁也顾不上他们,都在围着顾北武说话。曹静芝回头喝了一声:“沈青平,侬再欺负阿妹,夜里关去公共厕所一刻钟!”沈青平涨了红脸头一次没有犟嘴。
朱镇宁和另外几个男孩哈哈笑着起哄:“沈青平沈青平,落进茅坑切(吃)大便。斯江,侬晓得伐,伊去年被姆妈关到公共厕所里,私噶(自己)逃出来,落勒粪坑里厢,哈哈哈哈,浑身噻是大便,腻惺色了(恶心死了)!”平时听到这话沈青平早就冲上去打作一团,当下却只眼圈发红捏紧了拳头,他瞪着朱镇宁的鬼脸,喘了几口粗气,直接推开人群,冲了出去。身后传来斯江清脆又响亮的声音:“你们再笑话他,我就不和你们做朋友了。你们真不善良!你们是不是也总笑话我妹妹的疹子说我妹妹丑?”
“没有没有!你妹妹很——不丑。”
“我们很善良的……”
“我们不笑话他了。你和我们做朋友吧。”朱镇宁弱弱地问。
沈青平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沙堆上,抠着自己洗得很干净的脚趾头,他放学后还自己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现在又沾上了点沙子,伸手掸一掸,手上也沾了细碎的沙屑。他回头看向斯江的家,眼里倒映着渐渐转紫的晚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中午看不见红皮鞋的难过不一样,又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和得意。突然他想到刚才三班的吴旭对着斯江妹妹喊了一声丑八怪,就被她赶了出来。吴旭真是太不善良了,沈青平在这天树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要做一个很善良的人。
朱镇宁挤了出来,双手举成个小喇叭扯着嗓子喊:“沈青平——斯江叫侬回来,帮伊倒橘子水给小朋友。”
沈青平猛地站了起来,差点陷进沙子里,他胸口有点发涨,眼睛有点发酸,和平时被爷娘打得鬼哭狼嚎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纵身跳下沙堆飞奔起来,像什么也没发生的一样挤了进去,先在脸盆里认真地洗干净手,打开装橘子粉的大瓶子,摆开两个小搪瓷杯,拎起装冷开水的热水瓶开始冲橘子水:“还有撒宁没橘子水呀?”
斯江笑着举起手:“平平哥哥,阿拉南南妹妹还没橘子水,不过伊勿好切橘子水格呀。”小朋友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也有问为什么斯南不能喝橘子水的,是不是不会喝。沈星星跪在地上,看着努力蹬腿的陈斯南,觉得她真的不丑了,如果她也有一个姐姐而不是一个哥哥该多好。
第十九章
吃饭台子上, 两包牡丹烟早抽完了,昆仑烟只剩下两根,五五大曲干掉了五瓶, 开了第三个西瓜,收音机里开始播放简明新闻, 顾北武也把最近的新闻和小道消息内参机密倒得差不多了, 就连万航渡路上海电影译制厂今年出了哪几部内参片都兜了底。他和别人不同, 越喝脸越白, 越喝眸子越黑,笑起来时闪着星光, 说新闻时通俗易懂, 直抵普通人看不到的核心, 随意抛出的话题都能引发一阵热议。
说起年初的西沙群岛自卫反击战, 男知青们热烈讨论起271、396等编队的装备和击沉越南驱逐舰的精彩过程,又为“海上黄继光”郭玉东烈士洒泪。顾北武却感叹:“黎笋①上台不是好事, 他亲苏修, 给他统一了南北越, 没了美军牵制, 恐怕要给云南惹麻烦。”谈及苏修, 众人义愤填膺大骂赫鲁晓夫老毛子, 顾北武却笑道:“任何事都要辩证着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美国交往,共同对抗社会帝国主义。”
这下连顾西美都沉思起来, 她上次见顾北武时在坐月子,除了斯江和她的身体状况, 也没聊什么,想不到四年不见真得刮目相看。她一直担心北武染上南红的坏习性, 吊儿郎当荒废人生,现在看来他虽然不去上班,却也有忧国忧民的意识,根子还是正的苗子还是红的。顾西美打定主意要认真挽救一下万春街唯一的流氓阿飞。
“小顾,既然你说这几年两国关系缓和了,广交会也开得有声有色,那我们四机部②巴巴地跑去美国考察,送钱给美帝,要买他们的彩色电视机生产线,他们为什么还要送玻璃蜗牛讥讽我们发展太慢?这样被他们嘲还不反击,是不是太示弱了?不就是一条生产线嘛,天津也造出彩电了,阿拉上海金星也造出来了对伐?有啥稀奇。”孟沁的丈夫朱广茂在阿克苏县供销社,商品消息十分灵通。
顾北武笑弯了眼:“造出来一台、几千台,和一条生产线的差距太大了。美国人的生产线一年能生产二十万台彩电。我们和日本人同时发展电视技术的,十几年来已经落后人家太多了。我去无线电十八厂看了几十天,自己在家捣鼓了三五个月,才明白电子管和晶体管技术起码相差十八条黄浦江。总工说了,他们晶体管黑白电视机联合设计组恐怕还要三四年才能搞完方案。”
在座的无不啧啧惊叹,朱光茂叹了口气:“还是上海好啊,有机会去见多识广。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蜗牛,电还不知道哪一年能通呢。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们看,小顾也就比我们小个两三岁吧,看起来还像十八岁,我们呢?三十岁的人,四十岁的脸,五十岁的心,六十岁的身体。”
大家默然。顾北武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多亏全国保上海,上海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发展工业搞生产。我们能留在上海的人,全托了各位阿哥阿姐的福,谢谢你们,兄弟姊妹爷娘亲眷都盼着你们早日凯旋归来。”
朱广茂干完一杯叫道:“好,希望阿拉回去以后都还有立足之地,同志们辛苦了!”那句“为人民服务不辛苦”没出现,一桌人哈哈大笑着喊:“辛苦!阿拉辛苦色了!”气氛又重新活跃热烈起来。
但说起小道消息的时候,顾北武却又一本正经:“现在市革委会尾巴都夹紧了。听说主席说了:‘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他板起脸说着湖南口音普通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又格外激动,掺杂着猛然接触到最高机密的紧张。
“还有吗还有吗?还说什么了?”
“还说了:‘她算□□呢,你们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顾北武沉着脸总结:“吓得江*Qing同志最近连布拉吉(连衣裙)都不敢穿了,上海也不敢来了,《切格瓦拉》译制好了也没要送上去。”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顾西美喂好奶哄好两个女儿睡着回来,正听到这句,她看看窗外,抄起一双筷子敲在顾北武头上:“就你话多,祸从口出懂伐?”这下引发了众怒,知青们七嘴八舌地抗议起来,要求顾北武多说点。顾北武笑嘻嘻地干完杯中酒,杯底一亮:“没了,干完了。”又引发一阵大笑。
“除了吃喝玩乐瞎花钱,你还会做啥!”顾西美又一筷子敲下来。
曹静芝的丈夫沈勇把最后两根烟抽出来夹到自己耳后,一边一根正好,一抬手拦住顾西美的筷子:“西美你不懂,小顾是模子(厉害人物)啊!就说脚踏车这个东西吧,要么永久13③,要么凤凰14,阿拉爷老头子(我爸)就是上三厂格老法师。顾西美,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女同志,在这个上面你们是真的不懂,不懂就瞎批评小顾乱花钱,唉,这不是乱花钱啊,他是赚到了。”
曹静芝从他耳边拿下一根烟放到顾北武面前,白了丈夫一眼:“就你话多。人家阿姐说阿弟,关你什么事。”
顾北武笑着把烟又夹回了沈勇耳后:“阿哥请港(讲),我只是听说锰钢永久13得过奖,所以想办法弄了一辆,到底哪能灵光?想跟阿哥长点知识。”
沈勇来了劲:“哎?我在实事求是啊,什么叫求?领袖说了,求就是要研究啊,64年的永久13多赞?锰钢、镀镍、六种色漆,牛皮鞍座,懂伐?永久13曲柄方棱,前叉圆嘴,懂伐?赶超英国兰苓,统共只有200辆,拿了国家银质奖!在座的男同胞们,你们有几个懂的?”沈星一喝酒就脸红,挥舞着右手有点激动:“知己啊,小顾同志,不要听你姐姐的,你这个价钱,就算是组装的,也绝对划算。留住啊留住一定要留住。”
外面门一响,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正是陈东来。
***
收音机里播音早就结束,见一家之主连夜赶回,知青们打着招呼,七手八脚地帮顾西美把台子收了碗筷洗干净,又为了顾北武明天去谁家作客吃饭争抢哄笑了一阵子才陆陆续续散了。顾北武和陈东来叙了几句话,拎起随身物品去连队安排的空宿舍过夜。沈勇意犹未尽,半醉半醒地搭住他的肩膀坚持要送他过去,一路依旧喋喋不休念叨着脚踏车的门道,连睡在沙发上的儿子女儿都不要了,气得曹静芝拖起沈青平,抱起沈星星就追出去骂。
陈东来几天前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就见着了顾北武和斯江,狠狠批评了小舅子一顿,直到斯江含着泪说不喜欢爸爸了,才收了口,最后不得不答应绝对不提前告诉顾西美这个“惊喜”。他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赶回阿克苏,想到一家四口的团圆,连314国道这条石子路都不觉得颠簸了。
两夫妻在床前看着两姑娘的睡颜。陈东来几多欢喜几多愁。斯江的漂亮更衬托出斯南的丑怪,漂亮的一个在上海长大,是锦上添花。丑怪的这个却将在沙井子这乡村里长大,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这一刹那,陈东来是动摇的,他怀疑自己坚持把斯南留在身边是不是一个荒谬的错误。这世上太多父母来不及思考要不要生就生下了孩子,来不及思考该怎么抚养孩子,孩子就自己长大了,但不思考本身也是一种“幸运”。然而陈东来多读了几年书,不免沾染上了“思考”的坏习性,就徒增了许多烦恼出来。他看看一脸满足幸福的妻子,烦恼上头又加了一座大山:“悔不当初”。
三个多月,说短不短,一年的四分之一过了,说长不长,孩子才只一百多天。但顾西美对他的疏离和冷淡,却是隔着千里之外也感觉得到的。他两天写一封信来阿克苏,自愧不能搭把手,少不得嘘寒问暖,情深意切地忆苦思甜,间或夹上一些粮票,却从没等着回信,问她怎么不回信,顾西美冷笑着说自己要有那功夫写信,还不如躺下睡觉,让他试试一年一个整觉也不睡看看。他每个月把假调在一起休,赶回来想帮忙带斯南,洗了三盆尿布和衣裳就不小心扭伤了腰,顾西美气得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越帮越忙,害得她服侍完小的还要服侍他这个大老爷。
“西美,我们到外头说说话吧?”
“明天有空再说,我都累死了,今天崴了脚,明明敷了半个钟头,怎么还疼得不行。”顾西美歪上床,小心地撑住自己挪到斯南边上侧身朝里躺下:“他们都要来看斯江,烦死了,家里什么吃的都被他们剿灭光。明天你早点起来,搭朱光茂他们的拖拉机进趟县里,多带点钱,去王三街的南头找维族人搞只鸡,再买点子排,老朱供销社里还有二两黑木耳,你买上一两回来炖汤,阿娘说斯江得吃这个有营养。”
“崴脚了?我看看,肿得有点厉害,你等下,我去烧水,再帮你敷敷。”
等他烧好水端着脚盆回到床边,顾西美却已经睡着了,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估计脚疼得厉害,为了方便喂奶,她把胸口的两个扣子解开,露出一小片白。陈东来叹了口气,把睡在最里面的斯江踢掉的小毯子盖盖好,拧了热毛巾帮顾西美敷脚,滚烫的捂上去,顾西美脚抽了抽,睁了睁眼,模模糊糊地说了声谢谢侬,又睡了过去。
说来也怪,这夜竟然成了顾西美一年来第一个整觉。陈斯南一哭,顾西美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她有点懵,只当睡的是午觉,想起下午应该还有课,一颗心顿时悬了上来出了一身冷汗。再一看,斯江笑眯眯地趴在斯南边上,捏着她的小手哄她:“妹妹覅哭呀,妹妹乖,姆妈来了,马上就有奶奶(na轻声)切。姆妈!妹妹饿了!她一晚上都没尿!她真的真的真的太乖了。”
顾西美乐了:“勿可能。姆妈来看看。”她一摸,尿布真是干的,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打开尿布,想看看有没有大便。陈斯南扁着嘴扭了起来。
“不许动。”顾西美拎住斯南的两条小细腿提起她的小屁股,好极了,顾南红给的新尿布有点灵光,上面干干净净的。还没来得及夸斯南,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了口气直接歪在了尿布上,陈斯南的哭声一停,憋了一夜的长尿喷涌而出,直接浇了姆妈一脸。
斯江尖叫了一声,乐不可支地扶住妹妹的小身体大大头:“尿了尿了!姆妈你头发湿了——阿舅阿舅!”
顾北武和陈东来从外头冲进来,看见顾西美以一种邪起(极其)奇怪的姿势歪在床上,满头满脸湿哒哒的,搭着陈斯南的两条光腿,努力指着肿得比三个馍叠一起还大的脚咬牙切齿:“陈东来!这就是你帮我敷的结果?”
顾北武皱起眉:“软组织挫伤筋骨扭到,只能冷敷不能热敷。”
“爸爸爸爸,快来帮忙!”斯江期盼地看向很高大看起来就很厉害的爸爸。
陈东来觉得自己好像被盖上了越帮越忙的大红章。
对于这个堪比沈青平掉落粪坑的悲惨遭遇,顾西美严厉指责了陈斯南几十年:“侬!就是懒人屎尿多!从小不是尿在我身上,就是拉大便拉在面盆里,痰盂罐非要套在头上白相,脱也脱不下来,腻惺色了,根本不像个小姑娘,你看看你姐多省心!你好意思伐?!”
陈斯南翻个白眼:“我没尿你身上好伐?明明尿在你脸上,还是你自己扑上来的。我有证人的啊。陈斯江——”
顾西美真心不太想认这个女儿。
第二十章
短短两天, 十一连宿舍区已经成为“小上海”阿克苏的明星社交地。顾西美的女儿陈斯江接棒了她母亲当年“阿克苏之花”的美名,带来了最新的上海时髦。
上海知青不分男女骨子里都流着追求时髦的血,万里路挡不住, 十年时光耗不完。节约领、松紧带风凉鞋、一把抓纱巾、呢绒大衣这种大路货在他们眼里不叫时髦。高帮回力球鞋,小包袖衬衫、火箭皮鞋超短裙才叫“时髦”。在拥有五万多上海知青的阿克苏, 这些“奇装异服”的出现速度也就比上海落后一两个月, 遥遥领先于全国其他各大城市。毕竟阿克苏的上海知青连弹簧沙发和羊角腿的五斗橱都能自己动手搞定。
陈斯江对于出现自己身上的时髦元素并不了解。顾西美虽然爱美, 却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往爱慕虚荣的路上奔, 也知之甚少。于是女知青们只好随口问问顾北武,谁也没想到忧国忧民的小顾同志居然还挺懂经。
“对, 斯江昨天穿的超短裙费做工, 关键得隐裥细裥切细线。”顾北武涉猎极广, 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一屋子阿姐阿妹们立刻激动起来, 世界上竟然有小顾这么赞的男人?虽说好裁缝都是男人,但是阿克苏一个也没有, 她们累死累活存了四年钱, 回去买件十块钱的的确良衬衫还要被男人们嘀咕半天。半边天都顶起来了, 还花不得几十块钱?滚!
“小顾, 前天斯江那条连衣裙是什么料子?棉的?一点也不贴身肯定凉快。”
“那个是泡泡纱, 最早英国人在印度搞出来的, 现在棉纺九厂主要出口美国。用的两种经轴织造, 送经速度有快慢,就出来这种凹凸状的泡泡, 洗了不皱,穿着很凉快。我家斯江老欢喜了。”顾北武化身为棉纺九厂广交会摊头上的经销员, 说话不紧不慢,语调温和可亲, 加上一张无往而不利的脸,把一屋子女人都装进了泡泡里,直往上飘,个个脸上反光出七彩缤纷的笑容。
“啊呀呀,灵光格,第一百货有的卖伐?春节回去没看到。”
“八月份会在南京路红缨服装店开始卖,一件衬衫比的确良的能便宜两块钱。”顾北武笑眯眯地从半人高的包裹里翻出几块面料:“就像这种,52的门幅,两米五一块料作,我大姐说刚好能做两件短袖衬衫。结果我辛辛苦苦背来,二姐还不喜欢,嫌浅蓝粉红这种细条纹颜色太嫩了,只好再背回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屋子里顿时沸腾了。
“小顾,侬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戆伐?背回去做啥?给我给我,淡蓝条纹的给我,钞票照付。”做什么衬衫啊真是,两米五嘛,正好一条连衣裙,裁得好还能给小东西做两件短裤。
“要命哦,六八年八月份我嫂子去红缨抢购的确良衬衫,十块洋钿一件还人山人海,橱窗玻璃轧破忒,一死六伤!我嫂子运道推板,就是那六分之一!她肯定是不肯再去红缨的,哎,小顾,粉红条纹给我吧,就按照的确良的价钱,我给你20块,布票没带就算了好伐?”
“灰条纹有点老气,给我算了。”“就你一个人懂?灰颜色才洋气,一人一半。”
顾北武一脸为难地看着每块料子光速有了主人,有两位已经找出了顾西美的裁缝剪开始拉布对半分。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收钱!”顾北武微红了脸,往外推大团结。
阿姐阿妹们板起面孔:“做撒?这就是我们托你带的,怕什么,路费辛苦费我们就不给了啊,晚上再带斯江来唱歌,多给一个鸡蛋!”
顾西美轻轻把喝完奶睡熟了的斯南放下,低声问斯江:“你舅舅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个泡泡纱料子的事?” 她有点疑心自己听过就忘了,毕竟连亲生的女儿都能忘在教室里。
斯江眨了眨眼:“阿舅没跟姆妈说过呀,他说这里肯定有人要买,特地问大姨娘要的泡泡纱,还说能卖出火车票呢。”
顾西美下巴差点掉下来,压低了声音问:“你大姨娘和外婆晓得伐?”要命了,这可是投机倒把罪,抓到要坐牢的!
陈斯江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晓得她们晓得不晓得呀,咦,姆妈!妹妹又抓住我的手指头不放了,嗷嗷嗷嗷嗷——”
顾西美气得急喘了两口气,又恨陈东来不中用,害得她还没腾出手来挽救顾北武,流氓阿飞还没掰正,怎么他又在违法犯罪的边缘来回蹦跶了。
外头顾北武勉为其难地收下十二张大团结,脸上飞起了一抹绯红,像被调戏了似的狼狈地逃出去了。脸红他真装不出来,被一帮流氓阿飞围住他能面不改色,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他还是头一遭,不知道是谁,塞钱的时候还捏了他一把。想到这个,顾北武皱起眉头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尘,大踏步往沈勇家去了,希望今天能拿到那张师部行军地图,他想去库车的红石山林看看,还想去看胡杨林,如果能带上斯江就更好了。天边灿烂的晚霞已经慢慢变成了浓厚的蓝紫色,一片轻盈的云絮吊在半空,被晕成了浅紫,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大雨天,方树人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的背影,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屋里女同胞们笑作一团,阴差阳错得了好看的面料开心,和小顾发生了让他脸红的金钱关系更开心。大家越看他越爱,脑子里把自己在上海的妹妹侄女外甥女统统过了一遍,想起自己的对象或爱人,不免又人比人气死人。
顾西美正在筹谋这么挽救失足青年,一堆人拥了进来七嘴八舌。
“西美啊,你真是有福气,老公嘛什么都会,卖相好工作好。斯江嘛漂亮懂事,斯南才三个月就不吃夜奶了,还有小顾这样的阿弟。哎呀,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兄弟,真是不谈了,一天班也不肯去上,天天梳着阿飞头,戴副墨镜压马路,下大雨天墨墨黑也戴,十三点伐?”
“斯南小囡乖得来,我们这么吵她也睡得着呀。不像我儿子哦,四五个钟头不睡觉,睡一个钟头就醒一次,简直累死我!”
“可不是,我们住在隔壁从来听不到小囡哭声的。那天斯南被忘在教室里几个钟头都没哭,不然林老师老早发现了。”
顾西美勉强露出六颗牙:“嗯哼,是蛮乖的。”哪里就几个钟头了?明明是半个钟头!
“疹子不要紧,都结痂了。这是西美你怀孕的时候酸的啊腌货啊吃太多,毒气太大,母胎里带出来的,发出来就好了。将来肯定也是个漂亮小宁,这五官看着就像小顾,眼线老长的,鼻头多挺哦。”
顾西美维持着笑容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那么怀斯江的时候她吃那么辣,生出来雪白粉嫩又怎么说?
“斯南你也送回上海养伐?只好靠外婆了吧?听你们老陈说他爸爸好像心脏检查下来不太好?你妯娌好像也生了个女儿还要你婆婆帮忙?”
顾西美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公婆家的事,好像外人比她还清楚些:“不送回去,斯南就留在我身边了,总不能样样靠爷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
斯江瞪圆了眼:“姆妈!我也要留在姆妈身边!我要和姆妈妹妹在一起。”
“覅瞎三话四,你好好回去上幼儿园,马上要去电视台排练国庆汇演节目,少年宫的老师让你八月二十号一定要回去,你们几个小朋友要到机场给外国领导人献花,到时候看得到大飞机。”顾西美佯装生气板下了脸。
一片惊叹羡慕声中,斯江喊道:“那姆妈你把妹妹给我们带回去,外婆有奶,外婆和我一起照顾妹妹,还有舅舅,我们三个人照顾妹妹!”
哄笑声中,顾西美抱了抱斯江:“别瞎说了,大人的事情小囡不要管,出去玩吧,好多人等你跳房子呢。”
斯江低头亲了亲依然睡得呼呼的斯南,挤出人群出去玩了。接着无数真心的不真心的赞美和羡慕砸得顾西美晕头转向,连脚上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可惜这里没电没电视机,她是看不到女儿有多风光了。
***
眼看陈东来又要回乌市,夫妻俩还没空好好说过几句话,顾西美只能先放下对顾北武的教育大计,把斯南托给舅甥俩带出去卖唱换鸡蛋,留下丈夫问话。不巧上海来了电话,却是五百二十年不联系的顾南红打来的。
“西美,我是南红。”
顾西美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嗯。做撒?”
顾南红单刀直入:“你们那里穷得要死苦得要命,不要拖累小囡。你把老二给北武带回来,我帮你养,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保证养得不比斯江差。你夫妻俩个哪天回上海直接领走,我一句闲话都没。”
一股熊熊怒火从顾西美腹间升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顾南红!侬脑子瓦特(坏掉)了伐?我女儿姓陈,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命都差点没了在火车上生下来的,凭什么给你养?我再穷再苦也养得起养得好!你不要想用那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我的女儿。她们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做社会的蛀虫!北武都要被你毁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顾南红被她暴风骤雨骂了一通,脾气也上来了,她声音不响却句句见血:“北武做什么关我屁事,他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自己发神经,好好的音乐学院不去读,跑去新疆,你敢说你肠子没悔青过?没后悔你让家里给你寄那么多包裹?谁走的时候喊得震天响哦,不花姆妈一分钱。老四现在为了你一家子天天想办法弄钱,他要有事也是你害的呀。你自己没用,只能吃娘家,这点面子架子端着有屁用场?里子都没了。你过去十年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斯江送回上海养,看看斯江现在多好?老二长得难看一点就要变小新疆?跟着你吃沙子?我好心好意拉你一把,你还腐朽腐蚀呢,脑子有毛病!”
姊妹俩电话里吵足一刻钟,互相摔了话筒。回到宿舍,红着眼圈的顾西美看着忐忑不安的陈东来,突然就无比坚定起来。
“你爸心脏怎么样?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还是听别人提起才知道。”
“上班路上心跳骤停了一下,人晕过去了,还好及时送到医院,下个月应该就不上班了。”陈东来捏着一把汗:“西美,我想了想,还是把斯南送回去吧,我爸休息在家,就可以爷娘两个人照顾斯南一个,我们再多寄二十块钱回去——”
顾西美瘸着腿把床上的尿布一片片叠好,低着头打断了他:“不了,我自己能带斯南。我们自己要生下她的,就该自己带,不能再靠老人家了。老三家不是又有了个女儿?你姆妈要帮他们带也辛苦的。再说,哪里还腾得出二十块?你现在一个月也才五十四块。男人手里总不能不留点钱,上班的人,抽烟喝酒总要有的。”
她拿起柔软的小褂子,贴在脸上闻了闻,一股太阳的香气熏上来,热腾腾的,眼泪很快泅湿了褂子,阴丹士林蓝变成了深海底密不透风的蓝色。
“这就是斯南的命。”顾西美在心底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