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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 章 第 24 章

    修长的手指轻轻撩拨琴弦,《良宵》悠悠飘到晚风里。江兰溪说:“我妈觉得吉他太俗气,而且玩乐队的儿子听上去不太正经,她怕江家嫌弃我不务正业,所以坚持要我练小提琴

    你知道的,小提琴就很高雅的感觉,人们往往对高雅的人高看一眼。”

    屋子安静下来,《良宵》余音绕梁,自房屋袅袅弥散开去,静谧的黑夜里悄悄长出一朵花。

    九岁那年,江知竹的身体越来越好,他这个私生子没了利用价值,江太太第一个把他扫地出门,派人把他送回苏州。

    然后他开始学小提琴,学了一年孙眉带他去少年宫考五级证书,考一次就过了,孙眉很高兴,批准他吃一次肯德基。他想吃鸡肉堡,孙眉说鸡肉不健康,给他买了两个虾堡。

    那两个虾堡他是笑着吃下去的,他怕表现出不高兴妈妈会生气,他怕妈妈也不要他,那样他就真的没地方去了。

    吃完汉堡后,孙眉带他去了游乐园,回来时跟今天一样晚。玩得太累孙眉背着他回来的,月亮挂在天上,柳枝在河里拂摆,一如今晚的良宵。

    “你这朋友是北方人吧”,老太太对这个豆浆和豆花分不清楚的年轻人印象深刻,至少记得人是从北方来的,她看着案板上刚包好的糯米汤圆,有点发愁,“北方人过年要吃饺子的,你怎么没提前告诉我,我都没预备饺子馅。”

    兰溪咬了一口苹果,满不在乎道:“他来蹭吃的,不用管他,咱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怎么行?”老太太朝客厅方向努努嘴,那里礼品盒堆了一地,陈何良还在一件一件往里搬。老太太悄声道:“他拿来那么多东西,咱们不知道他是北方人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总不能连饺子都不给人家吃。”

    说完她就去客厅了,陈何良正在整理礼品,见老人家出来,立刻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叫了一声阿嬷。

    老太太一个人待惯了,见有客人来很高兴的,尤其对方还是大过年“无家可归”的游子,而且这游子看上去比去年乖好多,她朝陈何良点点头,“小陈啊,你平时喜欢吃什么馅的饺子?”

    陈何良抹了把额角的汗,唇角绽开一抹灿烂的笑,“什么馅都行,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过年不吃饺子。兰溪从厨房走出来,径直走到衣架旁边,披上自己的羽绒服,自暴自弃地说:“三鲜水饺不带虾仁,我去超市买韭菜。”

    今天是年三十,镇上只有一家超市还在营业,下午六点闭店,歇到初五,除了买韭菜,还要买包饺子的面粉。

    做汤圆用的糯米面不能拿来饺子,要用小麦高筋面才行。

    “我和你一起去。”陈何良转身去拿车钥匙。

    “不用”,兰溪叫住他,“那边路很窄,你车开不进去,要用电三轮。”

    他去邻居家借了辆电三轮,晃晃悠悠开到家门口时,看见陈何良正在和阿嬷说话,好像在谈论门前的青竹。

    陈何良摸着比二层阳台还高的青竹,狐疑道:“这棵竹子去年夏天就有吗?我怎么没有印象。”

    阿嬷说:“竹子是仔仔大学时候种的,从半人高一点点长起来,有年头了。”

    兰溪握住刹车把手,车子稳稳当当停在自家门口,面无表情道:“去年夏天你心思就不在这儿,注意不到不是很正常?”

    闻言,陈何良眼神一黯,朝老太太勉强笑了笑。

    电三轮是双人座,后边一个翻斗用来装东西,陈何良就坐在他身边,车身承载两个人的重量,轮胎压在青石板路咯吱咯吱响。

    小镇的年味很足,大街小巷缀满对联与窗花,屋檐低小,偶尔途径窄路要低下头避开垂下来的咸肉酱蹄。

    大少爷好像没坐过这样接地气的东西,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好奇,见兰溪跟人打招呼,也跟着招手,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诶,那是不是你说过的,模范夫妻的牌子?”陈何良指着斜对面一家门口的门牌,隐隐有些激动。

    兰溪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红底镶金边的牌子,上面是隶书字体,四个大字——“模范夫妻”。

    结婚五十周年的老夫妻才有资格申请,要经过社区考核、居民投票才能拿到,镇上一共有三户。

    夏天他们定下情时,陈何良“大言不惭”说要给他做十块纯金牌子,说一块管五十年,他们要五百年不分开。

    然而不到一年就分开了,好讽刺。

    “门口是杨家阿婆吗?她头发好像又白了一点。”陈何良还记得去年夏天的旧事旧人,记得杨家的阿公和阿婆是一对模范夫妻。

    电三轮晃晃悠悠开过去,门口杨家阿婆坐在摇椅上睡着了,收音机里放着江南独有的评弹小调,甜美的唱词扬起百年姑苏风韵,那句唱词是:“前世点过琉璃灯,今世生得好眼睛。”

    老人家脸上褶皱太多,多到已经看不见眼睛,只看到她无名指上一枚旧到发黑的金戒箍,拿丝线缠了一圈又一圈,那丝线好像是红的,红到发黑,上面记载了数不清的岁月流年,变得和戒指一个颜色。

    几多风雨,战乱离合,那是时间也洗刷不掉的永恒,从每一个日升到日落,自每一个天黑到天明。

    兰溪抿抿唇,“阿公生病住院了,听说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揩了把鼻子,哭诉道:“咱们这种家庭,婚恋哪有自由?我说你要真想嫁给我,咱们索性谈个十年八年,最好生个孩子,到时候我妈不承认也没办法,她觉得我敷衍”

    江兰溪表示同情,他们这种不上不下的二流家族,最需要利益联合,他一个养在外面的私生子都要物尽其用,更何况秦羽。

    “她不要我的房子,她说她自己买得起,她可真行,要不是我捧她,她买得起什么呀”

    秦羽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哇地一声哭出来,“她说反正都是傍大款,给我生孩子,不如找个有实权的生,还能让孩子有个好爹”

    看秦羽要死要活的模样,应该是找到好爹了。

    果然,秦羽哭得更厉害了:“她……她和我堂哥在一起了”

    “”蒋乐夸张嚎叫,“你跟谁一伙的?七符听见你向着十六姨说话,肯定要生气的。”

    彩灯扫射,动感的摇滚充斥耳膜,跳舞的、喝酒的、玩游戏的

    兰溪抿抿唇,“我又不是你们家人,我自己一伙的。”

    他只是想到了孙眉,想到了别人在背地里议论他们娘俩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时候。

    “这可说不准。”蒋乐悄悄嘀咕了一句。

    周围太吵,兰溪没听清他说什么,他一边跟着蒋乐走,一边给团长发信息。

    兰溪:[团长,您介绍我去的康复中心,陈何良投过钱是吗?]

    团长:[你都知道了?]

    “我表哥眼光就是好,不瞒你说,我约过那么多人,你是最带得出手的一个。”拐杖点在地上,蒋乐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兰溪侧头一躲,继续编辑信息:[听说过一些,想跟您确认一下。]缓一会儿就好了,有的事情缓一会儿就好,有的事情,怎么缓也不会好。有的痛苦会随时间淡去,有的痛苦永远不会痊愈,反而在看似坚硬的痂下腐烂化脓,一旦揭开,血肉淋淋。

    温水下肚,四肢百骸通畅了许多。兰溪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你送给我妈的珠宝,你去银行看看吧,现在已经还回二十七件,还有最后一件”

    话音未落,陈何良后背一僵。

    江兰溪看向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出这句话:“最后一件,无论如何也追不回来的那一件,就在你那里吧。”

    最后一件,雍正皇帝用过的松花江石砚,孙眉怎么也要不回来,兰溪甚至动过托方颂泽帮忙介入的心思。

    江知竹的讽刺回想在耳畔。

    “那件石砚是七符外祖母的陪嫁,你妈妈问七符要了去,拿出去给别人做人情,中间不知道转了几手,被人孝敬到七符外公那里。”

    嘲弄的话一字一字砸在他心上:“你猜猜,七符的外公看见昔年爱人的陪嫁被人拿来孝敬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最后一件,永远也不可能再拿回来。

    永远也凑不齐二十八件。

    “你”陈何良晃了下神,欲言又止道:“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兰溪苦笑道:“你早就知道换不回来”

    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说他妈妈为了要回那些东西低三下四去求人?当初送出去的时候豪气万丈,要回来的时候就遭人白眼,为此孙眉气得每夜失眠,头发白了一大把。

    他该抱怨吗?他自己都觉得理亏!

    归根结底是孙眉要了人家东西,又装阔气换给了别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的。

    是不对的

    江知竹嘲讽他的时候,他竟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手臂又开始颤抖,陈何良紧紧握住他,眼底满是复杂:“我没想过以她会一件一件还回来,以她的性格,明明一件都不会还你知道的,我要的从来都不是珠宝”

    要的从来都不是珠宝吗……

    胃里开始翻涌,他想起那晚跟孙眉大发脾气。孙眉确实坚决不还,是他用这场婚事,逼着孙眉还的。

    陈何良反过来安慰他:“她坑你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件事我已经跟我外公解释过,我外公骂过我,骂过我就不再追究了,你别再往心里去,就当给她一个教训。”

    “陈何良,那是我妈!你能不能”

    他竟说不出“放尊重点”四个字。

    孙眉做的事情,又如何能让人放尊重!

    事到如今,只好拿出不要脸的应对策略,他太累了,他不想再和这个人纠缠了。

    他握着拳头咬紧牙关,“不管过程如何,那二十八件已经全部回到你手里,照你所说,我们已经两清了。”

    他无视陈何良惊慌的眼,狠了狠心道:“从明天起,你不要再来了。”

    说完之后,兰溪直接进了卧室,关上门,不再管客厅如何。

    他拿起手机想给孙眉发个消息,让她别再白费力气托人找那枚砚台,几个字母打上去,陈何良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她坑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就当给她一个教训。”

    心里一阵憋闷,索性又把手机扔到一边。

    客厅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时不时有流水声。像在切菜,又像在洗东西。

    他觉得吵,推开门去看。

    厨房是开放式的,一眼就看到陈何良的背影。

    料理台上乱七八糟,砧板上放着面条和鸡蛋,旁边一只水盆,水龙头开得不大。陈何良两只袖子卷起来,低头在水盆里搓东西。

    煤气开着火,水快沸腾了,陈何良把水盆里的东西拎出来,兰溪才看见他在洗地瓜,其实地瓜冲一冲就好的,他却一点一点抠地瓜皮上的褶,抠干净后小心翼翼放进蒸锅里。

    兰溪突然觉得心口有点堵,直到蒸锅冒起的热气氤氲开,模糊他望过去的视线。兰溪看不清他的身影,隐约看到一个轮廓弓着身子看手机,一边看一边喃喃:“二十分钟关火,地瓜冲凉”

    他看得那么认真,认真到都没有察觉他就站在卧室门口。

    他一步一步退回去,把门重新关上,隔绝了一室地瓜香。

    还没来得及点发送,后脑勺就被摁住,下一秒,蒋乐把唇怼到他脸上,拍了张死亡角度自拍。

    “你干嘛,别动手动脚。”脸蛋被蹭的湿乎乎的,兰溪嫌弃地抹了把脸。

    “贴面吻而已,至于大惊小怪?”蒋乐一边嘟囔,一边鼓捣手机发了个朋友圈。

    兰溪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是蒋乐亲他脸的照片,照片里他的脸蛋都被亲变形了,眼睛和鼻子挤在一起,好丑。

    配文是:今晚甜点很可口。

    “”

    越往里走越热闹,蒋乐游刃有余地跟人打招呼,兰溪一个都不认识,不由问他:“喂!谁的场?”

    “我不知道。”蒋乐理所当然。

    “你不知道你带我来?”好久没泡过吧,是他不正常还是蒋乐不正常?

    “俱乐部而已,就是一个驻点”蒋乐眉心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他:“七符没带你来过?”

    没有,没来过。

    他后知后觉,这里可能是陈何良的圈子之一。

    那时候陈何良不带他来这种公众场合,不让他进私人社交圈。

    他自以为陈何良在保护他,现在想来,应该是顾忌江知竹的感受吧。

    蒋乐拉着他坐到一处人堆里,桌子上正在转酒瓶,每个人面前高高一摞红色钞票。他听乐团的人提起过,据说是个不想暴露秘密的富二代发明的,新型坦白局,不想坦白没关系,就全场派钞票,见者有份。

    蒋乐直接将拐杖点在桌子中央。

    “加两个人。”语气高高在上。

    立刻有两个人自觉站起来,恭恭敬敬给他们腾了个位置。

    兰溪这才发觉,他好像低估了这个小孩在圈子里的地位。

    蒋乐拥着他的肩膀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扔拐脱鞋,抓了个油桃啃着吃。

    那人看了眼蒋乐身边安安静静的兰溪,调侃道:“蒋爷又换人了啊?”

    蒋乐指着桌子上还在旋转的酒瓶,嚷嚷道:“酒瓶子没转到我就想套我话?”

    众人一阵哄笑,“那行啊,转到你可别像上回那样派欧元了,还得去银行兑,麻烦死了。”

    蒋乐笑骂道:“滚!爱要不要!”

    说话间,立刻有人给蒋乐送过来一摞外币,五百一张的欧元,看上去有几百张。蒋乐掸了掸烟灰,抽出一打塞到他手里,“拿着,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不答。”举止潇洒,像个大土豪。

    事实上,他本身就是。

    兰溪有点后悔跟来了,觉得自己跟整个场子的气氛格格不入。

    一个桌子围了将近二十个人,被转到的几率微乎其微,兰溪几乎全程在嗑瓜子,磕得他几乎要睡着了,蒋乐忽然拽他袖子扒拉他。

    “问你呢,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最后悔的事情

    江兰溪眼皮半睁不睁,潜意识告诉他坚决不能派钞票,于是坦白的话脱口而出:“纹身。”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纹身针扎进后腰的触感,纹的时候多虔诚,知道真相的时候就多痛苦。

    秦羽的堂哥,秦家重点培养的继承人。他偶然见过几次,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儒雅男人,很高、腿长,给女伴开车门时会掌心朝上,非常绅士。

    他不知道小晴错过秦羽会不会后悔,也许会,也许不会。

    类似的话题,已经在孙眉口中听过到无数次。

    孙眉是挺后悔的,说早知道江鹤不娶她,当年就该豁出脸找个更厉害的。

    以孙眉当年的名气和美貌,江鹤实在算不上金饽饽。孙眉觉得做人家外室跌份,挑来挑去挑中江鹤,本以为耳根子软好调教,生下儿子就高枕无忧,没成想软得彻底,家里一让联姻,没怎么犹豫就抛下她。

    “我好难受,这次能给我做桂花糯米藕了吗”

    这脑回路,真够跳脱的。好像某一次秦羽看见他给陈何良炖鱼汤,抱怨说好久没吃过他做的糯米藕,竟斤斤计较记到现在。

    “走,回家,回家给你做。”

    江兰溪拖着秦羽上了车,路上下单了糯米白糖,冰箱里还有昨天剩的一块藕,做个甜食刚好够。

    走到家门口,发现外卖送来的不止糯米白糖,门前堆了小山高的包装盒。

    兰溪把秦羽安置在沙发上,又把那些东西拖进来。

    打开一看,是某饭店的外送,糯米藕、绿茶饼、藕粉圆……好像知道他今晚要做这些似的。

    他望着隔壁门口歪歪斜斜的入户地垫,陷入深思。

    腊月二十六,阴天。

    年前最后一场音乐会,二声部有位老师请假返乡,演出部主任找到兰溪,问他手臂恢复的怎么样,可否上去凑个数。

    二声部压力较小,再加上前几次独奏感觉还行,他就直接上了。

    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最近没参与排练,五个曲子下来拉错了两个音。一开始并未发觉,直到指挥递了他眼神,才知道有问题。

    好在是团体演出,一两个音并不明显,但是指挥能听出来,就意味着有内行人也能听出来。

    压轴曲目时,指挥过来提醒他:“小江啊,咱们都知道你手臂吃劲儿,你也别勉强自己,实在不行就划个水,大家都理解。”

    在乐队里划个水,哪怕摆出假拉的姿势,也好过拉错被观众看出来,影响乐团声誉。

    “中场休息时你去哪儿了?你男朋友又来给大家送茶点,这回是宝格丽的,黑松露酱超丝滑,就数指挥吃最多,我说那老头怎么这么好脾气。”

    散场后,兰溪背着琴往外走,李成从身后勾住他的肩,安慰他说犯点错误不算啥。

    李成就是那位小号手,之前请方颂泽设计过钻戒,钻戒设计好后,李成给他发了照片,六爪梨形泪滴状粉钻,华丽精巧。

    隆冬的夜晚,呵出的气串成白雾,模糊了视线。兰溪微微偏头,对李成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中场休息那会儿,他找了间安静的休息室背谱子,想着下半场别再犯低级错误。

    “行行行,你说不是就不是哎那边!马路边上,是不是他?”李成指着路灯下站着的高大男人。

    江兰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年关将近,大街挂满红灯笼,穿过黑沉沉的夜雾,有一个人含着笑,在看他。

    陈何良两手插进羽绒服衣兜,里面是白色连帽卫衣,头发梳成精致的背头,打了发胶,风吹过纹丝不动,特有型。

    有两个过路的女生拿出手机要联系方式,陈何良指了指他的方向,朝女生摆了摆手,那女生心领神会地走了。

    恍惚之间,江兰溪想起爱意最浓的秋天,他们带秋田犬去郊外露营,晚上睡在高山草甸子上,那晚陈何良穿的就是这件连帽卫衣,他们把这件衣服压得很皱很皱。

    余光之中,陈何良张了张嘴巴,再没有说话。

    电三轮越走越远,陈何良仍扭着头还在往后看,视线聚焦在老太太那枚黑色的戒指上,阳光一照,黑色是那么的亮。

    他想,他知道江兰溪说的“诚意”是什么了。

    超市已经没什么人,营业员正在清点货物准备收摊过年,见有人买东西,只好作出好客模样迎他们进来,好在两个人都长得赏心悦目,算是苦闷里的唯一慰藉。

    兰溪推着购物车直奔百货区,货架上还剩不少小麦面粉,这东西在南方并不好卖,它旁边糯米面粉的货架已经空掉了。

    兰溪正想叫陈何良把最上面货架的那一袋面粉扛下来,转头见陈何良并不在身边。

    他四处环顾一遍,看见门厅处有两个人影,杜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热情又殷勤地递给陈何良一支烟,然后两个人就站在那里吞云吐雾。

    根本不是没人要的大型犬,就是个讨人厌的雄孔雀,随时随地开屏,释放莫名其妙的信息素。

    箍在腰间的手勒得更紧,江兰溪正要逃开,陈何良却把头埋进他脖梗。

    这回不再肆意妄为,好像刺猬翻身露出了肚皮。发丝蹭到脖颈痒得酥麻,他听见陈何良闷闷的声音,“哥哥,陪我去周庄,好不好。”

    推拒的手一顿。

    江兰溪无比唾弃自己。明明是在自己家,自己的主场。

    可是陈何良一旦用这种可怜兮兮的语气恳求他,他就没有办法对他说不。

    第 25 章 定下了情

    去周庄古镇走公交要倒三趟车,很不方便,江兰溪想象不出大少爷跟他去挤公交的模样。思考片刻后,道: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杜哥儿借个车。”

    江兰溪工作后是有买车打算的,当时就职的苏南乐团在市中心,地铁转公交将近两个小时。如果开车上高速,半小时就能到。

    那时他看中一辆新能源汽车,分期付款的申请都办好了,结果孙眉出差演出带上了他那张付定金的银行卡,回来时手腕多了一件翡翠玉镯。

    那以后他就不再想买车的事了。

    君的天籁之音。陈何良看他半晌,微微眯起眼睛。“江伯伯不给你抚养费?”

    江兰溪有些感慨,“我挣钱是为了给我妈买宝石”,

    顿了下,垂下眼睫补充道:“我不想她为了钱去和别人谈恋爱。”

    身旁的人没有接话,江兰溪抬头去看他,发现对方表情颇有些无语。

    江兰溪扯了扯嘴角,自嘲道:“谁会请一个中学生去正式场合拉小提琴?只能去酒吧,舞场最火的乐器是电吉他,一个小时二百块,有客人点歌会多挣些。”

    今晚刘勇毫不掩饰的目光让陈何良想到一个问题,他想到了,就问出来了,“在酒吧,被人欺负怎么办?”

    江兰溪一怔,旋即低声道:“酒吧那样的环境,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过”

    他突然住嘴了,走到陈何良身边,一把抢过陈何良手中的电吉他,说:“吉他不能这样弹,容易劈指甲。”

    随手调了几个音,说:“撇开那些糟心的事,电吉他真的很让人快乐,那时候想过玩乐队的,我妈不同意。”

    “为什么?”陈何良半拉身子靠在床头,两手叠在脑后,掀起眼皮看他。

    修长的手指轻轻撩拨琴弦,《良宵》悠悠飘到晚风里。江兰溪说:“我妈觉得吉他太俗气,而且玩乐队的儿子听上去不太正经,她怕江家嫌弃我不务正业,所以坚持要我练小提琴

    你知道的,小提琴就很高雅的感觉,人们往往对高雅的人高看一眼。”

    屋子安静下来,《良宵》余音绕梁,自房屋袅袅弥散开去,静谧的黑夜里悄悄长出一朵花。

    九岁那年,江知竹的身体越来越好,他这个私生子没了利用价值,江太太第一个把他扫地出门,派人把他送回苏州。

    然后他开始学小提琴,学了一年孙眉带他去少年宫考五级证书,考一次就过了,孙眉很高兴,批准他吃一次肯德基。他想吃鸡肉堡,孙眉说鸡肉不健康,给他买了两个虾堡。

    那两个虾堡他是笑着吃下去的,他怕表现出不高兴妈妈会生气,他怕妈妈也不要他,那样他就真的没地方去了。

    吃完汉堡后,孙眉带他去了游乐园,回来时跟今天一样晚。玩得太累孙眉背着他回来的,月亮挂在天上,柳枝在河里拂摆,一如今晚的良宵。

    一曲结束,江兰溪睁开眼睛,发现陈何良正盯着他的手目不转睛。

    “怎么了?”江兰溪看了眼自己的手。

    手腕被陈何良抓起来,白皙的皮肤上红色指印清晰。在酒吧里被刘勇掐的。

    他本来就是红痕体质,没个三五天是下不去了。

    陈何良抚着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妈的砸轻了,老子都舍不得用这么大力气。”

    “”

    昏黄的夜,这种话,对于曾赤裸相对过的人,很暧昧。

    江兰溪慌慌张张把手伸出来,“不早了,你睡吧。”

    他站起来,把吉他放回书架,转身要离开。

    “喂,我人生地不熟的,你让我一个人睡啊。”陈何良鼓着腮帮子质问他。

    “你可以不关灯,你没问题”,江兰溪飞速给他掩上门,几乎是落荒而逃,转去了隔壁孙眉的房间。

    身后隐隐传来陈何良的轻笑,好像磨着牙轻轻说了一声“艹”。

    陈何良迟疑了一会儿,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思想保守,那天我可能”

    “唔,我想起来周日要去录音棚补录一段小提琴,我可能没时间。”江兰溪一眼看出陈何良的为难,他不至于去和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子计较,于是主动解围。

    陈何良松了口气,“我拜完寿就回来陪你。”

    江兰溪蜷了蜷手指:“你也可以多陪陪你妈妈。”

    “不用”,男孩朝他笑笑,那笑容很勉强,“往年她都是当天走,她不会留下来的。”

    可怜的孩子,江兰溪揉了揉他的头,像安慰小秋田犬一样爱抚他,“我等你回来,我给你过生日。”

    他们约好陈何良拜完寿就回来过生日,约好初雪去小汤山泡温泉,约好新年一起回江南,陈何良说在金鸡湖畔为他定了一场烟花表演,要在辞旧迎新之际把最盛大的美景捧到他眼前。

    他们约定了好多好多事,当下最重要的事,当然是陈何良的生日。

    周日一大早,陈何良去了京郊外公家的别墅,江兰溪叫上秦羽,直奔奢侈品店给陈何良挑礼物。

    秦羽最近在自家公司做的不错,多次受到长辈们夸奖,每个月都有大笔奖金到账,到柜台直接刷了一整套珠宝,项链、手镯、耳环三件套,说要送给女朋友。

    “转正了?不做金主了?”江兰溪笑着逗他。

    秦羽搡他一把,扬着下巴道:“是金主还是男朋友,都是老子说了算!”

    江兰溪笑而不语,眸光瞥到专柜一角的玻璃柜,微微出了神。

    那里面摆放着一对情侣对戒,或者说,婚戒。

    “兰溪!这枚钻石好漂亮,不比陈何良脖子那颗值钱多了?”秦羽拍了下兰溪肩膀,兰溪一秒回神,见秦羽正拿着个祖母绿宝石项链对着镭射灯照。

    “你送他钻石项链呗,你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他整天带着你弟送的项链算怎么回事?”

    江兰溪犹豫了下,最终指着里面一颗淡青色耳钻,慢吞吞道:“就这个吧。”

    比起替换那颗蓝宝石,说服陈何良打个耳洞应该更靠谱些。

    中途秦羽帮他挑了套潮牌,又带他做了套造型,光打发胶就打了半小时,一根一根地修整,江兰溪坐在椅子上都快睡着了。

    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江兰溪站在镜子前都快认不出自己。秦羽直言他这个样子比刚上大学时还要嫩,一定能把陈何良迷死不可。

    江兰溪不是爱打扮的人,这会儿觉得打扮一下竟也不错。陈何良毕竟年轻些,多给他点视觉刺激也好。想到这里,江兰溪忍痛付了钱。

    初冬的天暗得早,这会有点阴天,他们找了间咖啡厅休息。兰溪咬一口三明治,鼓着脸颊说:“谢谢你小羽,幸亏今天有你陪我。”

    毕竟一个人等待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兰溪躺在陈何良怀里,翻身的时候又碰到手机。他下意识要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却被陈何良摁住手腕。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少年果真又翻起旧账,咬着他耳垂说:“你也不许想别人。”

    狗崽子,变脸比翻书还快。

    “我没有”

    陈何良在他耳边磨牙,“方颂泽,把他删了。”

    这是第一次,陈何良干涉他的社交圈。觉得少年有些无理的同时,又因为少年醋意大发心里有点甜。兰溪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跟他没什么联系,删好友没必要吧?”

    “不行,要删!”陈何良坚持道。

    江兰溪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再生波折,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点开删除键,还未摁下去,陈何良就摁住他手腕,改了口,“不删也行,你的手机要经常给我看。”

    好像就只是试探他有没有这个态度。

    兰溪松了口气。淡定地返回聊天界面,不动声色删掉江鹤的聊天记录后,很坦然地把手机拿过去,“锁屏密码是你生日。”

    “我生日?”陈何良似乎没有想到,他接过手机将信将疑按下一串解锁数字,果真解锁成功。

    少年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显然这串数字大大取悦到他。兰溪不禁松了口气,转眼见陈何良放下手机,变戏法一样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黑色丝绒礼盒。

    “来猜猜今天是什么惊喜?”

    看到礼盒时,江兰溪才确定陈何良放下了芥蒂。

    果真是没长大的男孩,每次回家都带回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儿。有的时候是一盆仙人球,有时候是一只兔子娃娃,有时候是一枚纯金钥匙链,有时候是一颗钻石纽扣

    就算那双手后面什么都没有,就算是一个恶搞的按鲨鱼牙齿的玩具,只要少年是笑着的,就足以令人心花怒放。

    他都不知道陈何良什么时候又往枕头底下塞了一个礼物。

    一眼注意到礼盒上别着的桂花枝。

    桂花开了,意味着他来北京,有半年了。

    当时他北上,是为给孙眉求名分来的。名分没求到,反倒为自己求了段缘分。

    江兰溪抽出那朵桂花枝,盯着礼盒陷入沉思,“是”

    “你绝对猜不到!”少年眉眼张扬。

    绝对猜不到?

    受到李成订做婚戒的影响,江兰溪迟疑着吐出三个字:“戒指吗”

    陈何良犹豫了下,“你更喜欢戒指吗?”

    那就说明不是戒指。

    “手表?”

    陈何良笑而不语,一把拉过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两只手带着他的手拆礼盒。丝绒礼盒一层层露出来,最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信封,信封封面是黑胶唱片形状。

    里面是一张黑胶唱片,小型的,巴掌大小。

    “放过去听听。”陈何良朝床头柜上的喇叭花唱片机扬了扬下巴,一脸得意。

    兰溪抬开唱片机的拾音臂,清澈如水的小提琴音袅袅升起。

    巴赫的G小调进行曲。

    “是合奏?”兰溪有点惊讶,惊讶中带着欣喜。

    他和陈何良都是小提琴的个中好手,闲暇之余没少合奏,没想到陈何良竟录下来做成了唱片。

    “你再听,仔细听。”少年的笑容坏坏的,暗示还有他没猜到的“惊喜”。

    琴音进入高潮,和弦部分,多了一点异动。

    听出那是什么之后,江兰溪老脸一红。“你怎么

    他竟有些说不出口。

    “谢什么?”秦羽把吸管插进冰美式里,偏过头来和他说话,“对了,昨天我就想问你了,就算你不跟陈何良去拜寿,江家拜寿的时候你怎么没跟着去呀?”

    兰溪一愣,“昨天?昨天拜什么寿?”江兰溪看着他若有所思,嘴上却温吞道:“以后有机会吧。”

    好在陈何良也没有继续纠缠,扒拉两口饭就钻进被子里,躺到他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揉腰。

    不知道被他摸到什么穴位,江兰溪不由喟叹出声,竟通体舒泰了很多。

    陈何良瞧着他放松的模样,很温柔地说:“以前我外公写字久了,姨奶就会帮他推拿,后来我为了讨我妈欢心,跟姨奶学了几个穴位,想在我妈画画的时候献献殷勤,结果不小心把她的颜料蹭洒了,被她扇了一巴掌,还命令我以后创作的时候不许我出现在她面前。”

    嘴角慢慢垂下去,看上去委屈极了,“可是我给余姨按的时候,余姨明明夸我手法很好的。”

    “”江兰溪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你按得是真的好,很舒服。”

    江兰溪后来才知道,陈何良的外祖家不只是艺术世家,他外祖在晚清时期做过尚书郎,家世渊源,底蕴深厚,总共娶过五任老婆,他外婆是第四任,他妈妈排行十三。

    他刚刚说的姨奶,勉强算第六任,说好听点是姨奶,其实就是一个陪侍。

    陈何良朝他勉强笑了笑,像是有些懊恼,大少爷难得低一次头:“对不起,我应该找一张舒服的床。”

    倒也不是陈何良一个人的错,是他怕被笑话“小雏鸡”,一开始就编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男朋友。

    嘴上却不能不硬气一点,“陈何良,你好过分。”

    腰窝上的手指顿了一下,陈何良说:“叫我七符。像昨晚那样叫我,叫我七符。”

    兰溪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叶辰那一口一句的陈少,就连那天在苏州的酒吧,杜宏的富二代朋友李东志也叫的陈少。

    称呼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简简单单两个字,一旦被赋予“特权”,彼此间的关系就会进一大步。

    “七符。”江兰溪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几乎同一时间,陈何良吻了上来,于是“七符”两个字没入唇齿间。

    少年很小心地避开昨天的痕迹,甚至嘴角被咬破的小伤口,动作轻轻柔柔的,一点也不急躁。但是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了,陈何良动作越轻,他抖得越厉害,眼尾再次泛起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钻出芽来,又麻又痒。

    他听到他拖着尾音撒娇,“哥哥,我技术是不是很棒。”

    江兰溪老脸一红,犹豫了一下,算是默认。

    陈何良瞧出了他的害羞,那种害羞就像小猫探出爪子在心窝里挠啊挠,你去逗弄它时,它就立刻把爪子收回去,不让你占到一点便宜。

    陈何良只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眼,“哥哥,你以后只能跟我睡。”

    他眼睛是笑着的,语气却前所未有般严肃,像是在警告,不是在请求。

    “只能跟我一个人睡,只能吃我这一根。”

    时钟转到一百八十度,纱帘透出一点点光,橙色的,暖暖的夕阳。

    江兰溪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夕阳无限好,他的目光落在陈何良的薄唇,上唇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唇珠,是最适合接吻的形状。

    他凑上去碰了下那唇珠,轻声应了一声好。

    这一晚陈何良很老实地没有再碰他,就这么抱着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后,陈何良绕远路把他送回公寓,然后去了金融街的写字楼,陈何良的投资公司开在那儿。

    刚分开一会儿,陈何良就发微信问他在做什么,好黏人一小孩。江兰溪看着床头上被陈何良替换下来的照片,心想这照片选的真不错。他躺在自己床上又睡了一下午,中间被江鹤的电话吵醒,催他下午务必回家一趟。

    “少爷,江总正在书房办公,他说您来了直接进去。”孟总管在一楼客厅插花,见他进门,朝二楼指了指。

    和那一天一样,江鹤拉开抽屉,拿出一叠资料,推给江兰溪。“这位是沪市吴总家小儿子的资料,吴家你可能没听说过,他们家是新晋权贵,做互联网的。那小孩在北京上学,和你弟弟一个学校,你找个时间见一见。”

    又是相亲。

    和陈何良在一起之前,他从未奢望过爱情,只要能帮姆妈实现夙愿,只要江鹤别给他介绍能做他爹的老头,和谁在一起无所谓。

    可是现在,已经品尝到了爱情的酸甜,上瘾的滋味让他再也无法心如止水。

    脑海中浮现出陈何良那句“你爸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时委屈的眼神,江兰溪蜷了蜷手指,把那叠资料推回去,慢吞吞道:“我谈恋爱了。”

    江鹤瞳仁微缩,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就在兰溪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江鹤却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到窗边。

    如果江鹤的助理在这里,一定能看出江总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秦羽诧异道:“你不知道吗?陈何良他外公挺有地位的,外人都是提前一天拜寿,生日当天只有家人们才被准许去庆祝。我昨天跟我爸爸还有几个叔叔一起去的,在停车场看见你爸和江知竹的几个舅舅姨妈聊天来着。”

    “是吗?”江鹤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

    “不过我也没看见江知竹,兴许你爸嫌麻烦,就自已一个人去了。”

    “嗯,也许吧。”

    说话间,手机屏幕闪了一下,划开锁屏,是陈何良发来信息,“烤乳猪不嫩,咬起来没有你舒服。”

    淘气。江兰溪嘴角浮上一丝甜蜜的笑,回他:“那你少吃点,晚上回来吃夜宵。我妈妈让人送来了松江鲈鱼,今年的新鱼苗,试试鲈鱼汤?”

    过了一会儿发来一条语音,两秒钟,背景很嘈杂。男人的嗓音隐没在喧嚣的晚风中,低沉的两个字,像在咬着烟:“好啊。”

    “小羽,我得回去炖鱼汤,下次我们再——”

    兰溪刚站起身,秦羽突然攥住他手腕,颤声道:“等会儿!”

    江兰溪看秦羽表情严肃,不由问道:“怎么了?”

    “你过来看看,这是谁?”

    兰溪心下狐疑,坐回秦羽身边,秦羽把手机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阿嬷,看得清豆浆什么时候变豆腐吗?”陈何良蹲在圆木桶旁边,看着老太太往圆木桶中点豆腐,淘气地伸出手在阿嬷眼前挥了挥。

    他睡觉很轻,早上六点听见楼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怎么也睡不着,下楼发现老太太正在一楼客厅打豆浆、煮豆花。他没见过这个,一时觉得稀罕。

    老太太一瞪眼,灰扑扑的眸子睁得滚圆,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豆浆是水,豆腐是块,老婆子是瞎了不是傻了。”

    陈何良刚下楼时,老太太眼神不好还以为是自家仔仔起床了,人走近了才发现这人比仔仔高一些,身材也更强壮。

    一问,才知道仔仔昨晚带朋友回家了。

    “少爷,江总有事去公司了,您的衣服在柜子里,您跟我来。”孟管家见兰溪按门铃,亲自跑出来迎接。

    兰溪皱眉,“你又来干什么?”

    “我等你换药。”他指了指地上的医用包装袋,面容委屈,“医生说淤血范围太大了,不能再用胸带,要换夹板。”

    兰溪用钥匙拧开门。“哦,进来吧。”

    一大堆扯皮的话止在嘴角,陈何良张着嘴巴不知该作何反应,显然没想到今天的江兰溪竟然如此好说话。

    门开后,最惊讶的当属静香。嘴里的骨头都忘了吐,瞪着狗眼质问为什么主人可以放“陌生人”进来,它却不行。

    兰溪把一堆地瓜放在餐桌上,招呼陈何良坐过来。

    “脱衣服。”他像之前每一次命令道。

    脸是冷的,语气是冷的,和之前的厌世脸没什么两样,陈何良却总觉得不对劲。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没敢多问,老老实实脱下衣服,露出胸前伤口。

    江兰溪研究了一下夹板,把它固定在肋骨淤青部位,用固定带辅助紧固。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圈一圈缠固定带,缠到最后一圈,右大臂开始不听使唤地痉挛。

    他甩了甩手臂,更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在血管,竟连灵活支配都不能。

    无助、压抑、羞耻……

    负面情绪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挥胳膊,挥掉桌上一只玻璃杯。

    “咔嚓”,玻璃四分五裂。

    玻璃渣溅开,兰溪猛地回神,下意识把自己的手臂藏到背后,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想把罪证藏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理智一点呢?他在心里质问自己,怎么能这么焦躁呢?

    陈何良先是一愣,直到看见江兰溪颤抖的手臂,眼底一慌,一手紧紧握住他前肘关节,另一只手的拇指和四肢捏住他肩部,自上而下捏拿手臂内外侧肌肉。

    陈何良的手很大,力气也大,被握住的地方开始发热,堵塞的地方好像被疏通了。只不过力气越来越小,因为陈何良肋骨太疼了,一使劲牵扯到上半身,最后几乎是咬着牙,几滴冷汗从他额角落下,砸到兰溪的手臂,顺着手臂弧度滴在地板上。

    兰溪被那冷汗一凉,本能就想抽回手,却见陈何良的手法,竟和前几日德国康复师的方法相差无二。

    “按摩技巧,你哪里学的?”兰溪盯着陈何良骨节分明的手背,没来由一阵古怪。

    陈何良目光闪烁了一下,飞速地低下头去,“你忘了?我姨奶是按摩高手,我跟她学过的。”

    他姨奶,是他外公的陪侍,因为按摩技法很好,得以留在身边。

    按摩过后,胳膊舒服很多,兰溪用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

    他把夹板重新给陈何良勒紧,颤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最后一滴有点偏,顺着桌子流下来,洇到裤子之前被陈何良用手接住。

    陈何良抽了张纸巾擦手,温柔地鼓励他,“没关系,缓一会儿就好了。”

    好久好久,室内回归了安静。

    再然后,防盗门被轻轻带上了。

    第二天醒来,兰溪换好衣服走到客厅,餐桌上一盆凉到发硬的熟地瓜,一碗坨掉的阳春面。最上面的地瓜被啃了一半,静香的牙印,阳春面里的荷包蛋只剩下蛋白,也是静香吃掉的。

    桌上一张纸条,潇洒的瘦金体:“饿肚子总归不好。”

    孙眉有一点没有说错,腰窝有痣确实不是好面相,情路当真是,坎坷极了。

    他想,陈何良再也不用费劲心机倒腾古董或者肋骨,也不用大半夜倒腾菜谱,更不用左右为难不能给江知竹一个交代。

    因为这天从康复中心出来,他收到了方颂泽的信息。

    [兰溪,关于联姻的事,我们谈谈。]

    歌词很应景——

    “我们在那里定下了情,共度过好时光。”

    小时候在孙眉的留声机里听到过很多次,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歌的名字。

    直到分手后,江兰溪灰溜溜地从北京回到故土,路过周庄的双桥,漫天大雨中,他又听到那句歌词。

    他打开手机去查,歌名叫做——

    初恋的地方。

    第 26 章 第 26 章

    漫天大雨,雨刮器摇不尽穿珠细帘,车子驶过马路,溅起浪花片片。

    雨珠砸在陈何良骨节分明的手背,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十二岁那年,我妈妈终于答应我去开家长会,结果走到校门口告诉我说灵感来了要去周庄,我拖着她的裙摆不让她走,她就把裙摆撕掉,头也不回走了,留我一个人狼狈站在校门口。”

    雨丝随风吹到江兰溪的侧脸,凉凉的,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上次和方颂泽在美术馆看到的那张画,何飞昂的《双桥》。

    “因为你妈妈,你才会想来周庄?”江兰溪声音有些发紧。

    不是自家的糯米酒不好喝,而是邻居家的女儿红有纪念意义?

    陈何良扫了一眼景区门口的标示牌,没什么表情地轻啧一声,“狗屁的第一水乡,还没你家门前臭水沟好看。”

    江兰溪:“”

    这也算夸奖吗?

    “咱们家在西四环有一套空房,改天我让孟管家拿给你钥匙,总是住在别人家算什么事。”

    一两个月没见,江鹤的鬓角已经发白,眉宇不掩倦意。

    看吧,他也知道自己儿子住的是别人家,不好意思直接上门,只敢把他约在外面咖啡厅。

    那他就没有想过吗?他的儿子和陈家少爷分手,从陈家四合院搬走无处可去的时候,怎么不说给他一套空房子住?

    这会儿知道献殷勤了,反射弧可真够长的。

    “不用,我都住习惯了”,兰溪想也没想就拒绝他:“这边户型好,南北向客厅很通透,狗狗运动起来没有阻碍,味道也很容易散出去。”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即时对方是他亲爹,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闻言,江鹤面上浮现一丝尴尬,“咱们家在长河边上有一套平层,东西南北都通透,那是你余阿姨的房产,我问问小竹能不能给你住一段时间”

    “爸”,江兰溪喊了他一声:“您来找我就是为了介绍家里有多少房子吗?”

    江鹤顿了一下,抽出张纸巾擦额角的汗,眼神几分闪烁,“儿子,陈家小子还挺喜欢你的吧?”

    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陈何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的好哥哥撞了个满怀,一时间嘴角咧得更大,他颤着手拥住怀里的人,拼命按捺下心中激动,尽力摆出一副成熟又沉稳的样子,安抚地拍着兰溪的背,轻声哄道:“你放心好了,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想象中的狗吠声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小腿肚上温热的触感,兰溪缓缓睁开眼睛,凶猛的德牧已经变成一只大舔狗,就像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尾巴几乎摇上天。

    如果狗也有人的表情,兰溪毫不怀疑这条狗在笑,遇见了千年难遇的大骨头那种笑,感动到哭那种笑。

    蹭完他,顺势躺到地上,疯狂露肚皮。

    兰溪整个人都傻了。

    他推开陈何良,往边上站了两步,妞妞翻了个身站起来,亦步亦趋跟着他,探出舌头去舔他的手。他的手在发颤,磕磕绊绊地问他,“怎么回事?静香静香呢?”

    “去找厨师要肉吃了吧。”陈何良好像还没回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还残存着心上人的余温,眼底闪过一抹意犹未尽。

    说话间,静香终于从一个假山窄缝里钻出来,原来是被围脖卡住了。静香脖子的一块毛被妞妞咬秃,冬天在户外时间一长就得戴“围脖”,特制的脖套,一圈假毛。

    它身上灰扑扑全是土,嘴里还叼着一块肉骨头。

    见到主人那一刻,肉骨头一吐,嗷呜一声,嗖地一下飞过来,和曾经咬过它的德牧犬滚作一团。

    两只狗抱在一起互啃,亲密极了。

    “它它们”兰溪话都说不利索了,下意识去看陈何良,却见陈何良眼神灼灼道:“哥哥,这算不算诚意?”

    两只狗一前一后围着他转,兰溪抿抿唇,一开始他以为开二十四小时的车带狗来苏州是诚意,没想到这才是陈何良的诚意。

    让狗讨厌一个人很简单,把穿过的衣服扔给狗撕咬,咬几天就够了,而要让狗重新喜欢上一个讨厌过的人,需要重新建立条件反射,并及时给予正向反馈。

    陈何良面上露出一丝遗憾,“当时妞妞对你呲牙的时候,我不应该图省事把它送回你弟弟那里,我就应该好好训练它,让它喜欢你,这样的话,静香就不会受伤。”

    妞妞带着静香去池塘另一边叼骨头去了,陈何良见兰溪垂着眸子不说话,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的话,我让人把妞妞送回去。”

    两只狗你追我赶撒着欢,兰溪感觉静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泼激动过。心头千头万绪闪过,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来都来了。”

    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狗。

    陈何良沉默了片刻,低声说:“以前我粗心大意,没有真正花心思为你做点什么,你那时是不是对我好失望。”

    兰溪垂下眼帘,蓦然觉得鼻头发酸。那时候并不是说多失望,他知道陈何良养尊处优惯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没个定形,就自觉对陈何良放低了期待。

    他们都是初恋,没有对照组可以比较,竟觉得陈何良表现还不错。后来真相揭开,才发现整件事都荒唐得离谱。

    “说弥补可能有些迟”,陈何良的声音有些懊悔,眼底却挂着一抹憧憬,他说:“我现在才知道,为喜欢的人付出,会发自内心的快乐。”

    兰溪蜷了蜷手指,终究什么也没说。

    酒店的私人管家见来了客人,早已在凉亭下摆好了茶和茶杯,竟是刚采摘下来的碧螺春,颜色银白隐翠,不用说又是特供的。

    一壶茶喝完,陈何良开车送他回家。兰溪是要带静香走的,妞妞趁他们不注意也钻进了车子。

    经过城市环路回到古镇,夜深人静,时间显示已过凌晨,以陈何良“厚脸皮”的性子,兰溪以为要跟陈何良就留不留宿这件事掰扯一番,并想了十万个理由拒绝陈何良住下,谁知陈何良竟一脸认真道:“空着手来不好,不正式,我明天再来。”

    一万个理由被生生咽进喉咙,他竟毫无发挥之地。

    陈何良总是能轻而易举调动起人的情绪,正面的,负面的,你以为他会这样的时候,他偏偏那样,在你底线上蹦迪又不越雷池一步,让你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路虎揽胜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石板路上的车辙声越来越远。

    听说这种车动力性很好,开起来很舒服,适合开长途。

    陈何良第二天下午来的,大年三十,阿嬷正在包汤圆,外面先是一阵汽车嗡鸣声,两只晒太阳的狗像听到指令跳起来往外跑,紧接着街坊邻里传来喧哗。

    “谁家女婿呀?大年三十就来了!模样真俊哪!”

    兰溪眼皮一跳,放下手中的面团匆忙跑出来,见路虎的后备箱大敞四开,陈何良正往下卸货,这么一个礼盒,那么一块冻肉,昨晚陈何良说空着手来不好,他以为陈何良会带点水果意思意思,谁曾想搞这么大阵仗。

    邻居王婶的女婿初二回门都没这么正式。

    几个大妈围着陈何良一脸稀罕,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他是去年夏天来过的大帅哥,问他娶了谁家闺女,怎么大过年的又来了。

    高大俊美的男人揉了把鼻尖上的汗,远远地看着他,太阳底下化不开的情意。

    他微微笑道:“我来找仔仔。”

    他静静看着江鹤。

    江鹤笑容僵硬,“那小子之前因为你弟弟训狗那件事闹过一次,后来那块蓝宝石又

    他欲言又止,“你弟弟是指望不上了,既然陈家小子对你有意思,你平时多跟他接触一下,对家里生意也有好处”

    说着说着,又擦了把汗。

    挂断电话,孙眉三两下脱下睡衣换了套碎花裙子,催促小兰溪道:“儿子,帮妈妈拉上拉链,你衣服不用换来不及了李阿姨也真是的,哪怕叫别人通知咱们一声呢,净耽误事,白给她塞红包了”

    孙眉拉着小兰溪下电梯,一路小跑往庄园方向赶。小兰溪见孙眉直直往正门冲,气喘吁吁提醒道:“姆妈,那位大叔让我们从西边后门进。”

    “西边是砖路,我穿高跟鞋跑不动。”孙眉实在是跑不动了,就把高跟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提着旗袍裙摆,光脚踩在平滑的石板路上。

    很狼狈的姿势被她走得摇曳生姿。

    她一边走一边安抚小兰溪:“天这么黑,我们猫一点腰,碰不到的。”

    走到灭了灯的中央雕塑,还是碰见了——余萍,和被保姆抱着的江知竹。

    狭路相逢。

    在小兰溪的印象里,余萍的模样好像就没有变过。从他七年前来北京,直到去年被送回苏州,余萍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眼神凌厉,下巴尖锐,浑身散发出难以接近的气息,像精心雕琢却又略显锋利的雕塑,偶尔微笑也难掩其下的刻薄。

    天色黑暗,余萍一开始好像没有认出他们,还以为是晚间的客人,侧过身去给他们让路。孙眉还以为她良心发现,阔步往前走去,没走两步,对方像才反应过来,身后传来喝止声。

    “站住。”

    几个五大三粗的佣人走过来拦住他们去路。

    余萍质身边佣人:“谁放他们进来的?”

    没有人说话。

    趴在保姆怀里的江知竹像是被吵醒,哼唧两声又睡过去。余萍眼底露出一抹心疼,挥手让保姆带着小少爷先行离去。

    气氛一时僵住。

    孙眉也不是好说话的脾气,如果不是因为余萍,他们早就给爷爷拜上寿,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机场了。孙眉不耐道:“我带儿子给爷爷拜寿,又不是来见你的,你赶紧让他们闪开,我们急着赶飞机!”

    “赶飞机?”余萍上下打量他们一眼,目光中是赤裸裸的讽刺,她将发丝掠至耳后,对旁边保安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叫辆车,送他们去机场,人家还要赶飞机,没听见吗?”

    孙眉见她油盐不进,气冲冲道:“我们要先拜寿,拜寿你听不懂吗?”实在忍无可忍,拉住儿子的手就要往前冲。

    佣人再一次拦住他们去路。

    “爸爸睡下了,你去了见不到。”身后又响起余萍慢条斯理的声音,“有些人总是认不清自己的定位,我还活得好好的,算盘就藏不住了?”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要我还在这个家一天,你永远也别想出现在江家的地盘上。”

    距离飞机起飞不到两个小时,起飞前半小时停止办理登机手续,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赶到机场。

    小兰溪到底没给爷爷拜上寿。从北京到苏州一千公里,三十六小时的绿皮车,千里迢迢,白跑一趟。

    夜色深邃,已近凌晨的公路异常宁静,飞速后退的景物模糊成一片。

    孙眉双臂环胸倚在后座上,高跟鞋被她蹬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小兰溪盯着她被高跟鞋磨得通红的脚后跟,从小书包里找出一枚创可贴,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脚上发红的位置。

    “余萍一个快死的人我跟她置什么气!”孙眉喘了口气,又开始骂,“她有免疫性胰岛病,前几年又拼死生下个儿子,我看她没几年好活!我才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小兰溪又忍不住想,孙眉今天穿平底鞋就好了,他们从西门后门进去,他见到了爷爷,他跟爷爷说他小提琴考到了八级,被学校推荐去市少年宫表演节目,爷爷就会给他一个大红包,他就可以用这笔钱给阿嬷买一个按摩枕。

    “她怕她死后你爸娶我,所以拼命阻挠不让我们去见你爷爷奶奶!”孙眉攥着拳头放狠话:“你看着吧,等我嫁进江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那个病怏怏的丑孩子扔回她娘家去!”

    司机见孙眉骂得厉害,见缝插针插了句嘴,“今天江老太爷六十大寿,我送好几拨人去机场了,听您语气,您不是客人呀?”

    “我不是客人”,孙眉挺直了背,底气十足地说:“我是江太太。”

    小兰溪听他妈这么说,悄悄把自己蜷起来,蜷进角落阴影里。要说他妈最大的缺点,就是虚荣。在苏州跟其他太太打麻将的时候以江太自称也就罢了,这里是北京,江家的大本营,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

    司机不晓得实情,还以为她是江家的某个妯娌,再开口时,语气放尊重了许多,“我看您这气质就知道您不一般,这么晚您打算去哪儿啊?”

    孙眉直了直身子,矜持道:“去苏州,办点事。”

    得,越演越上瘾了。

    小兰溪低下头,默不作声搅弄自己手指头。

    柠檬水端上来了,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喝一口凉得牙龈酸痛,兰溪舔了下门牙,问:“那条狗真是他故意的?”

    江鹤干笑道:“当时陈家小子非要把德牧领回去给你养,你弟弟想留下,方式激进了点好在没酿成大错,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当时陈何良把妞妞接回四合院,妞妞整天对着他吠,陈何良无奈之下把狗又送回江知竹那里,两个人重新养了一只秋田犬。

    如果不是后来陈何良带秋田犬去训练场,妞妞在静香身上闻到他的气味,阴差阳错咬了陈何良的手,这件事就永远被不会发现。

    “我小时候不止会煮鸡蛋,我还会焖米饭、煮面条,我不止要给自己做,我还要给保姆做,因为我不做,保姆就会打我。”

    江兰溪站起身直视他,揭下挡在两人之间心知肚明的遮羞布,“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江知竹,你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你会把他往陈何良床上送吗?”

    他把“送”这个字咬得很重,不是平等的联姻,是“送”。

    陈家那种家庭,能送得出去都是高攀。

    后背已经烫成虾米,转瞬变凉,空气顿时安静。

    兰溪吃力地转过头,拉了拉陈何良的手。

    星辰穹宇下,少年睫毛低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腰窝。

    他足足盯了一分钟之久,看了又看,已经和肌肤融在一起的,一行红色的字母,终点在腰窝凹陷处里,少年最爱摸的那颗红痣。

    小时候孙眉找人给他看过相,说腰窝处的红痣叫情孽痣,情路会较常人更加坎坷,更容易遇到极端偏执狂。

    现在看来,迷信之说不可信。

    第一次恋爱就遇到良人,他觉得他的情路,顺畅极了。

    刺青还未彻底长好,微凉的指尖印上去,有一种微微的刺麻,像极了纹身针扎在身上的触感。

    “什么时候纹的?”

    兰溪脸颊滚烫:“前几天。”

    回答他的是更细更密的啄吻,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你知道纹在这里,代表什么吗?”

    兰溪有种被戳破秘密的尴尬,红着脸点点头。

    “说出来。”他抬起他的脸,眸子如烈火滚烫炙热。

    得了便宜还卖乖。

    兰溪咬着牙别开脸去。

    陈何良掰回他的脸,逼他重新看他,拇指不轻不重地压过那枚红色小痣,刻好的姓氏,“哥哥,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有明晃晃的期待和不易发觉的凶狠,似乎将他整个灵魂都剥削下来占为己有。

    他终于忍不住向他投诚,他嘴唇啜啜。“意味着”

    “我听不见,再说一遍。”国王再一次下了命令。

    “意味着”天空有飞机飞过,航行灯照进他的眼,他抬手挡住眼睛,又被少年拿开。

    意味着

    “这辈子只和七符一个人,只吃七符这一根。”

    冬天的天空压得很低,远处的大街响起半夜汽笛,猎户星座于北天若隐若现,最后一片落叶给大地盖上了一层薄衣。

    起风了,相爱的人不觉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沙被吹起来的时候,陈何良终于抱他回了卧室。

    窗外风声越来越大,呼呼地吹过窗子,卧室很暖,他们缩在被窝里,陈何良的头埋在他脖颈间。

    xx过后,凶猛的野兽收起獠牙,又变成乖巧的小狗。

    兰溪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他头发,风声又起,兰溪试探着问他:“是工作不顺心?”

    “不是。”少年的声音闷闷的。

    “那为什么?”

    “嗯?很明显吗?”陈何良问他。

    兰溪抬手去摸他凸起的眉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这里会凸起一块。”

    陈何良好像很诧异:“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是我爸,带着那个女人回老宅了。”

    那个女人,陈何良妈妈的妹妹,陈何良的小姨。

    兰溪默默抱紧了他。

    “这么多年,好多女人想取代我妈妈的位置,都没有成功,因为我爸不允许。”

    “仅仅是因为长得像,就可以把感情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吗?”

    “你们是谈恋爱,怎么叫送呢?”江鹤呼吸急促,慌乱之中碰掉了手机,他俯下身子去捡,手指在地上拨拉半天。

    兰溪这才发现,江鹤年纪大了,腰都有些佝偻。江鹤把手机放回桌上,咬咬牙道:“只要能再搭上陈家的线,我就和你妈”

    “不要。”兰溪淡淡地打断他,“别再拿胡萝卜吊人,你娶不娶我妈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再插手,你也不要搞得自己像是做了很大的牺牲。”

    说完他也不管江鹤什么反应,走去前台结完账就离开了。批判谈不上,他只是觉得,音乐确实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接触深了才能发现。

    江兰溪在喀什拖延了几天,去了老城区,逛了香妃墓,访了石头城直到团长打电话问他新疆之行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他才慢腾腾买了第二天飞北京的机票。

    他没有多少东西,一个包,一个琴,不用做行李托运,直接从头等舱候机厅登机了。

    托张老师的福,虽然旅途时间长了些,头等舱非常舒服。来的时候他旁边是某位互联网上市公司老总,对方很健谈,从当下互联网困境讲到破局之路,虽然听不懂,但受益匪浅。

    不知道回程会遇到什么有趣的人物。

    飞机还有十五分钟起飞,还以为身边的座位不会有乘客,这时空姐从后面掀开了帘子,随之而来的手杖点地声。

    对方走到他身边,两个人皆是愣了愣。

    “方方大哥?”

    “兰溪?”方颂泽看了眼手中的票,确认无误后,坐在他身边。

    上一次和方颂泽聊天,还是方颂泽提醒他去那座会员制公馆,在那之后他都没顾上跟方颂泽表达谢意。

    这会儿竟然在飞机上遇见

    空姐过来帮方颂泽把手杖收好,帮他升起椅子的脚踏。方颂泽多少算“残疾人”,机组给派了个年轻的小伙子一对一服务。

    “方大哥是来旅游的吗?”江兰溪有点儿尴尬,没话找话。

    “来找玉石”,方颂泽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高领毛衣,显得脖颈修长有型,“客户想要淡青色珠宝套系,青白玉是不错的选择。”

    差点忘了,方颂泽是珠宝设计师。他说的青白玉是一种软玉,清代宫廷用的比较多,喀什是原产地之一。

    “你呢,来散心?”方颂泽小心斟酌措辞,好让自己不那么冒犯。

    “不是,来参加一个乐器的交流会。”

    方颂泽是那种让人熨帖到如沐春风的男人,看着不苟言笑,其实很会聊天,相亲那会儿江兰溪就领教过了。

    他们聊音乐、聊珠宝、聊在热闹的大巴扎淘到了什么宝贝。方颂泽没有问他那日去没去找陈何良,兰溪觉得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因为方颂泽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

    飞机穿过云层,一阵气流颠簸,兰溪被安全带勒到,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去摸胸口的口袋,掏出来一枚方形淡青色耳钉。他为陈何良准备的生日礼物。

    明明叫秦羽扔掉了的。

    “这是吊坠?”方颂泽的视线定在那枚耳钉上。

    “不是”,江兰溪翻了个面给他看,“是耳钉,后面有扎进耳孔的银针。”

    珠宝就是珠宝设计师眼里的缪斯。方颂泽举着那枚耳钻仔仔细细地看。

    “去年的新春限定款。”方颂泽说出一个意大利小众品牌名字,“这是他们的Flowing light套系,耳钻是主推款。”

    “是。”兰溪点头,不愧是珠宝设计师,没有标签都能辨出来。

    方颂泽把那枚耳钉还给他,不无惋惜道:“这一款是做辅钻的好材料,我之前跟对方的原材料供应商联系过,对方说最近没货,最快也得明年春天邮寄给我。”

    淡青色的宝石泛着光泽,盈盈一抹幽绿,比蓝宝石更雅致,买的时候他就在想戴在陈何良耳朵上该有多么漂亮。

    很可惜,有缘无份。

    他把方钻放回方颂泽手里,“方大哥,你需要的话就拿去,反正我也要扔掉的。”

    方颂泽愣了一下,大概猜到这是什么令人伤心的东西,他思忖片刻说:“你多少钱买的,我从你这里买,别让你吃亏。”

    兰溪点头,“那我回去找找小票。”

    下飞机后,方颂泽说车就停在机场,可以顺路带他一程。于是时隔大半年后,他再一次坐上宝石蓝卡宴的副驾驶位。

    走到门厅又回头看了眼,江鹤身子微躬,摘下眼镜单手捂住脸,几缕白发从他指缝溜出,随着呼吸微微发颤,似在遮掩无处安放的不堪。

    临近年关,演出少了,琐事多了。不说别的,光是社交往来就够头疼的。

    来北京快一年,他在这座城市认识了很多人,乐团前辈、电视台编导、作曲家、赞助商等等,凡是合作过并打算继续合作下去的,年礼都要送到,他过年要回苏州,北京这边的节礼要在年前送完。

    车载音响缓缓放着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乐声轻快活泼,兰溪心情却不怎么轻快。

    因为开车行至玉泉山,车子突然熄火,怎么打火都不行。

    这边属于被管辖区域,马路上隔几十米就有一个警察,见他在路边不走,过来查看什么情况,发现是车坏了,就提醒他尽快把车拖走。

    在想办法了,正在联系维修公司问怎么修,修不好就拖走。

    下过雪的山景格外好看,上接冰天,下连冻湖,中间是长满松柏的山麓,再后面有座白塔微微露出个头。

    如果带琴就好了,适合拉一曲维瓦尔第的四季冬慢板。

    王阿嬷见他们没有动,连带茶壶和茶杯拿了过来,“两个娃子懒得哟,多喝水,去火!”

    她把茶壶重重放在江兰溪的身侧,念念叨叨去煮下一壶碧螺春了。

    江兰溪倒了杯茶给他递过去,慢吞吞道:“后天我妈回来,你跟我去趟机场。”

    陈何良握住茶杯的手一顿,随即缓缓笑起来,“怎么?刚谈恋爱就见家长啊。”

    “是得见一见。”江兰溪点点头。

    以陈何良的性格,只要陈何良愿意,任何人都会轻而易举喜欢上他。让陈何良跟去接机,是为给孙眉留一个好印象。

    接个机而已,再简单不过的事。

    不曾想一杯茶见底,陈何良都没有点头。

    第 27 章 第 27 章

    接个机而已,再简单不过的事。不曾想一杯茶见底,陈何良都没有点头。

    “那算了,你在家睡觉,我自己去机场。”江兰溪拿走茶壶和茶杯,就要往岸上走。

    “别走啊,我去还不行吗。”

    陈何良起身带动船身晃动,茶壶差点脱手掉进水里,江兰溪站稳扶住船舷,见陈何良坐直身子,手上来回投一只火柴盒,一贯的不着调。

    “你不用去,我又不是不会开车。”兰溪绷着脸道。

    陈何良一挑眉,走过他身边,两只手捧住他的手指头,修长,白皙。陈何良一根一根捏过去,眼底戏谑明显:“老婆大人的手是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握方向盘,司机理应我来做。”

    “就你嘴贫。”心里这才舒服一些。

    一觉睡到傍晚,巷子口的杜宏带着好酒上门。

    杜宏就是开民宿那位,去年夏天他回来,请他去弹电吉他的老同学。大半年不见,杜宏胖了不少,双下巴都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夏天那位“好友”还来不来。

    “我真没想到你那朋友这么厉害,你是不知道,自你们走后,不少富商来我这里打听你那朋友的门路,搞得我民宿淡季都爆满,同行都眼红死了”,杜宏喝了一口花雕酒,说:“我晓得轻重,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那朋友再来可得告诉我啊,我必须得请他吃大餐!”

    兰溪以茶代酒,和他碰了一杯。

    是去年的碧螺春,刚咽下去有点涩,连带着舌头发苦。兰溪放下茶杯,说:“他不会来了。”

    他的声音太过冷清,和杜宏的热情比起来,像在火焰上浇了一盆冷水。

    杜宏是个商人,精明的商人,当时就看出来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这会儿结合兰溪的态度,他心领神会,呵呵干笑两声说:“那种公子哥儿惯常的不靠谱,不提他了!我跟你说啊,最近我包了个园子,打算做高端民宿,新买了几块太湖石,那卖石头的坑我”

    每年过节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聚餐、喝酒、访亲。除夕前一天,他收到了老东家苏南乐团的聚会邀请。“帮你解决一点小麻烦。”陈何良无所谓地把手机放回出风口的支架上。

    江兰溪觉得不对劲,腾出一只手切屏到微信,聊天界面赫然显示——

    “别瞎几把撩了,我是他男人。”

    空调风已经开到最大,仍止不住潮热。江兰溪三分讥讽道:“你是吗?”

    陈何良表情掩在阴影里,似笑非笑道:“你又不会跟他约,我用什么理由帮你拒绝,有关系吗?”

    避重就轻,恶劣至极。

    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膻味,出风口横扫出橘子味香气,全都掩盖不住陈何良身上藿香旷野的荷尔蒙。

    江兰溪按下车窗,一股热风吹进来,几缕发梢迷了眼。他垂下眼睫:“我跟谁约用不着你管,你不是我男人,你什么都不是!”

    嘿!小猫亮爪子了,来势汹汹!

    陈何良放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挖了挖耳朵,眼底戏谑明显:“我没记错的话,是谁说谈恋爱才可以上床?”

    江兰溪脑门一热,心底的话涌上心头,“实话告诉你,这次回去后,我就要联——”

    话音未落,一声厉叫打断他——

    “刹车——”

    玻璃窗前一辆电动车闪过,江兰溪猛踩刹车,身体由于惯性往前倾,又被安全带勒住,肋骨好疼。

    陈何良手中半瓶水被甩出去,副驾台连带裤子湿了一片。

    电动车已经擦着大奔左前方骑过去,后视镜里车主回身朝他们竖起中指,口型在骂他们傻逼。

    车子重新上路。陈何良抖了抖t恤上的水,自言自语道:“还好水不多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江兰溪唇角微僵,“没什么。”

    不管是联姻还是上床,和陈何良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傻了才想用这种方式引起陈何良的注意,好幼稚。

    车子驶进停车场,江兰溪扫码买了两张票。

    盛夏时节是旅游的淡季,街上没什么人,河道零星几条游船。陈何良甩了甩手里的票据,问道:“昨晚跟你回家,你们古镇不就没要门票?”

    江南的古镇长得差不多,大大小小房屋,宽宽窄窄巷子,拱桥、廊桥、石板桥、各种桥

    就连招牌性质的园林宅院,空间布局也大差不差。

    陈何良都没有在他家附近逛一逛,就执意要来周庄。

    就好像有朋自远方来,你拿出珍藏许久的糯米酒来接待,对方却指名道姓想喝你邻居家的女儿红。

    江兰溪觑他一眼:“我有居民证,而且晚上免门票。”

    “那给我也办一个?”漂亮的眼睛足以让任何人失神,作愁思状,“要不然以后只能晚上去找你了。”

    怎么感觉怪怪的?

    “你不是居民,办不了。”江兰溪说。

    前方是周庄有名的双桥,一只橘猫儿卧在桥沿舔毛,周边商家有气无力地招徕客人。拾级而上登到桥顶,一片积雨云遮住太阳,潮气直往身体里钻。

    江兰溪紧走几步,和陈何良拉开些距离。

    “居民证不行,那就家属证呗?”陈何良紧紧跟在江兰溪身后。

    又来。

    狗屁的家属,这人一点脸皮不要吗?

    江兰溪一个急刹停住脚步,陈何良没注意继续往前走,鼻子磕在江兰溪耳朵上,他揉了揉鼻子,拉着尾音嗔怨道:“吃枪药了火这么大。”

    “你算我哪门子家属?”江兰溪回头问他,语气算不上客气。

    “我算你”陈何良微微蹙眉,似乎真的在思考。

    什么都不算。

    聚会定在下午,兰溪先是穿了套西装,看着镜子里西装笔挺的自己又觉得太正式,于是脱下来套了件黑色羽绒服。

    晚上六点,准时到达金鸡湖大酒店。推开门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二十多号人。

    他其实有点不自然。以前在苏南乐团是首席,就够出风头了,现在又进了音协,参加了很多露脸的活动。毫不怀疑地说,他现在是这间屋子同龄人中混得最出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穿一件不起眼的黑色羽绒服,因为不想招“仇恨”。

    一进门,原本还热闹的氛围沉默了一瞬,声部长最先反应过来,招呼道:“兰溪来了?果然是明星小提琴家,一年没见,气质都不一样了嗷!”

    “江老师这个长相,披麻袋都有气质。”有个清脆的女声插进一句话。

    兰溪笑着说了声过奖,靠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下。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不知谁起了个头,话题由家常琐事变成当下演出行情太差,钱不好挣之类的抱怨。

    “现在演出寒冬,经济形势不好,各大金主都勒紧裤腰带,哪里还请得起商演?我现在都开始做家教了。”说话的是一个萨克斯手,唉声叹气的。

    “不过小孩的钱也不好挣,上周教的那个熊孩子,嘿,趁我不注意往我长笛里撒了一泡尿,清洗费就花了我小一千!”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气氛又热烈起来。

    声部长搬着椅子往兰溪身边靠了靠,“说起家教,我有个亲戚想找专业的小提琴家给孩子上两节乐理课,江老师有没有兴趣?价钱好说。”

    私教课的话为了保养手臂,他连商演都不怎么接了。

    兰溪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最近不方便”

    其实并没有吃,他哪里还有心情吃。

    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应该怎么去填补?不知道。回到家他就开始做家务,洗衣服洗床单洗被罩,没得洗了索性把沙发套也拆掉。

    从黄昏到夜晚,他用掉了整整一个替换装的立白洗衣液,手指头都泡发白了。

    可那块洞还是填不满,好像一闲下来,就很不舒服。

    于是又开始拖地擦窗户。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和陈何良不是一个层次的人!陈何良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他能跟你结婚吗?陈家同意两家联姻吗?”

    江鹤气得暴走,“你以为方家为什么选你?他们家对你做过背调,知道你感情单纯才同意你,现在倒好,你和陈何良勾搭上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换人比衣服还勤,人家跟你谈跟玩似的,你被他玩了,以后怎么联姻?谁还跟你联姻?!!!”

    原来江鹤不会像孙眉一样催婚,江鹤根本不看好他们的感情,江鹤觉得他给江家丢人。

    江兰溪抹了一把眼睛,平生第一次对小狗冷脸,“走开!”

    小秋田犬被蹬开,肉团一样在地上滚了三个圈,滚回到陈何良脚边。

    小狗好像不知道疼,再一次跑过来,继续咬他裤腿,探出前肢把他往卧室方向拉,江兰溪提溜起她,把她甩进陈何良怀里。

    “你的东西,我一个都不要了。”

    最忠诚的秋田犬听得懂任何指令,唯独听不懂“离别”。

    这是忠犬八公的原型啊,它如果知道什么是离别,就不会有忠犬八公的故事了。确切来说,是碧游春水的雏形。去年方颂泽将作品做成一整个套系,拿下了欧洲珠宝设计金奖。

    那时的碧游春水只是一个单品项链,素淡的颜色在一众光鲜亮丽的珠宝里并不显眼,小雨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兰溪定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拧着眉打量沙发上的醉鬼,质问道:“你怎么会在?”

    陈何良一看就是宿醉过的,双颊醺红,眼皮沉重,让人毫不怀疑下一秒就会在沙发上睡过去。

    他黑着脸指着旁边的狗粮袋子,面露嫌弃:“岛国国宝级的秋田犬,你就给她吃这个?”

    进口品牌,高端肉罐,在陈何良眼里成了垃圾一样的存在。

    以前静香在四合院住的时候,除了隔壁日料店吃不够的金枪鱼,宠物营养师每天送来精心调配的鲜肉作为一日三餐。

    他没有那个财力。一开始他以为静香跟他在一起会吃不惯,没想到静香吃得更香。

    大抵和在宠物医院那段经历脱不开关系。

    想到宠物医院里的无妄之灾,他心里就堵得慌,“我不认识什么国宝秋田犬,这只狗是我捡来的流浪狗,吃什么用不着你操心。还有,我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流浪狗这个坎是过不去了。陈何良气得牙痒痒,索性不再提狗,从身后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叠骨片,郑重拍在茶几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检查结果出来了。”

    骨片大概有一个笔记本那么厚,前些天陈何良碰瓷,非要他陪着去拍的。他一气之下让陈何良把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拍了一遍。

    陈何良拎起最上面那张骨片,指着那上面的一块阴影,一字一句磨着牙:“肇事凶手,你要负责。”

    兰溪一怔,将信将疑接过来,影像图显示第二根肋骨中央有一个白色的圈,诊断结果是撞击导致肋骨部位裂纹骨折。

    裂纹骨折算骨折里面较轻的,佩戴一个胸部支撑带,静养一个月就能自愈。

    即使如此,活了这么多年,这件事绝对能列入离谱TOP1!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提琴手,居然堪比大力士撞断人的肋骨?

    也许也许是假片子,毕竟伪造一个没什么成本。

    兰溪越想越有理,骨片给他扔回去,没好气道:“骨头断了就去找医生接,脑子有问题也可以找医生看,我姓江,我叫江兰溪,我不叫冤大头,你找错人了。”

    陈何良头靠在沙发靠背,两只脚懒懒地搭在茶几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房子的主人。他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那我问你,是不是你走太急撞到我?”

    医院里有摄像头,这一点没有办法否认,兰溪咬着牙承认:“是。”

    “你撞到我之后,跟我一起去拍了骨片,这一点也没错吧?”

    “没错。”兰溪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那好”,陈何良不慌不忙把那叠片子收起来,说:“我会把证据提交给律师,既然你不同意私下和解,那咱们公堂上见。”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兰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狗崽子嘴角挂着一丝恶劣的笑,像是已经掌握生杀大权,尽情享受碾死一只小飞虫的滋味,“开庭日期定在哪一天合适?元旦前后?这算民事纠纷吧?好像前几天我的检察长二舅跟我提到过类似的案子,哦,还有我的大法官六姨,前不久叫我去她家吃饭”

    赤裸裸的威胁。

    元旦前后,正是江家和方家宴请宾客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陈何良绝对是故意的。

    想到这里,兰溪怒目而视,“陈何良,你到底有完没完?”

    话音落下后,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其实不到一分钟。

    八九点的太阳照在陈何良高挺的鼻梁,在鼻翼处投下一圈浅浅的投影。他嘴角的笑顷刻之间消失殆尽,嚣张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落寞的哀伤。

    陈何良抬手捂住自己的肋骨,眼底露出一抹祈求,“那你给我上个药,上个药总可以吧。”

    骂人的话梗在喉头。这个人最是狡猾,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非得让你按他的想法做事不可。

    陈何良扒拉几下塑料袋,从中翻找出一个胸部固定带,几个药瓶,一一摆在茶几上,黯然道:“医生说让我找家人帮忙绑一下,我找不到家人。”

    江兰溪气笑了,“威胁人的时候又是二舅又是六姨的,上药的时候找不到家人了?你蒙谁呢?”

    陈何良充耳不闻,低着头研究胸部固定带的说明书,手指头一行一行指过那上面的小字,嘴里念念有词。

    小狗对人的情绪最敏感,静香趴在阳台上,耷拉着脑袋,看向陈何良的眼神同情极了。

    “就算没有家人,你可以去找江知竹”,兰溪提醒道:“要不要我帮你打个电话?他应该很乐意帮你做这些。”

    陈何良没听见一样,看完了说明书,照着说明书的步骤撕开固定带封口,把东西取出来,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圈,两只手笨拙地去扣纽扣,怎么也扣不准。

    系纽扣的动作牵扯到肌肉,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一直认为那是命定的缘分。从我十岁那年开始学画画,教过我的老师都说我没有天分,木讷、死板,不适合从事设计行业。所有人都说,方记珠宝行的十一少,不是个能接班的人,以后顶多做个医生,或者上班族。

    你能明白吗?那种不被人看好的感觉。”

    兰溪不太明白。纵使练琴最吃力的时候,音乐老师都夸他天生该吃这碗饭。他不好打击对方的积极性,只好点点头,“明白。”

    方颂泽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小雨一眼就看中了我的作品,他出价三万美元要买。学生作品很少能卖出这样的价格,策展老师把我叫来跟他当面沟通。”

    不是灰姑娘和王子,而是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兰溪心想。

    “他是油画系的,喜欢画很抽象的那种,毕加索风格,他又很会画工笔画,画的鱼鳞跟活的一样。他真的很有艺术天赋,脑子里天马行空的鬼点子,给我无穷无尽的灵感。”

    方颂泽垂眸一笑:“我跟他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人说方家大公子是个头脑木讷的笨书生。”

    说到这里,兰溪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方颂泽的腿,大抵和这个小雨有关。

    还有碧游春水整个珠宝套系,应该也是在恋人的激励下创作出来的。怪不得只展示不外借,孙眉想在婚礼那天借出来戴一下的愿望应该要落空。

    往前走,手杖不小心戳进高尔夫球洞,方颂泽崴了一下,兰溪伸手去扶他。

    站稳后,方颂泽朝他抱歉地笑笑。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呢?

    方颂泽愣了一下,有些惊讶他这样直白。远处淡黄的草尖瑟瑟发抖,寒风之下肆意舞动,兰溪觉得这样的方颂泽和草尖一样萧瑟,于是微微垂下头。

    他听到方颂泽落寞的声音,“他有中度抑郁症,喜欢在下雨天去1号公路飙车,从洛杉矶出发,沿西海岸到达旧金山,开累了就在沙滩上睡一晚。我以为他是想释放自己,每次都抛下繁重的课业和他一起”

    方颂泽扯了下嘴角,“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希望我陪,他只是为了和一个人偶遇。”

    和一个人偶遇

    江兰溪突然想起来,有一回陈何良跟他提起过,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一到下雨天就和江知竹去公路上飙车,雨水掉进太平洋里,墨绿色的海浪连接到天尽头。幸运的话,会在雷耶斯角看见正在繁殖的鲸鱼,它们的叫声很像少女在哭泣。

    那是几号公路来着

    “就连碧游春水的项链”风中传来方颂泽低低的叹息,“他一眼注意到的项链,我以为的缘分起点,不过是因为那个人送他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件吊坠,硬币大小的碧玉观音。”

    碧玉观音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有一回他在四合院里收拾东西,西厢房的储物柜,一整排的碧玉观音,硬币大小,精巧绝伦。

    都说观音菩萨有三十三身相,那一套只有三十二个,少了一位保佑身体健康的,药王菩萨。

    那时候还想着陈何良回家后问一问,后来一忙就忘了。

    “如果他有你一半成熟就好了”

    兰溪低下头去数球洞,一路走来数了有十个,长的3个,中洞7个,还没看到短洞。

    但凡有不成熟的资本,谁愿意让自己变成熟呢?

    不过是没有退路罢了。

    风吹得更猛烈,脖子里的围巾随风扬起来,飘乎乎蒙过方颂泽的眼,兰溪伸手去够围巾那一角,方颂泽也碰巧伸出手来,他们的手在空中交握。

    围巾被风吹了下来,一抬眸,他看见方颂泽惊讶的眼。

    “别动。”

    正要抽出手来,方颂泽突然叫住他,人一移,黑色手杖立在他身侧。方颂泽的脸靠过来,睫毛在他眼前清晰可见,他甚至闻得到对方鼻尖的呼吸,清冽的木质香气。

    兰溪身子一僵。

    与此同时,方颂泽的大手抚上他前额,“你鬓角有一个——”

    从远处一看,他们像在接吻。

    车子沿着玉河往前开,冷冷的冰雨砸到车窗上。冷空气顺着车厢缝隙侵占每一个角落。暖风呼呼地吹,骨头里仍然是冷的,刺骨的疼,疼到血液都凝固。

    后视镜里,未成年的小秋田犬使出吃奶的劲儿追着车子狂奔,雨水把它的毛都打湿了,他早上刚给它梳过的,很蓬松的橘色绒毛,比太阳刚升起时的颜色还要漂亮,已经被淋成一缕一缕,狼狈地贴在皮上。

    好丑,像捡垃圾吃的流浪狗。

    从四合院到秦羽家不过十五公里,十五公里很短,仅仅是上班的通勤距离,十五公里又好长,足够他跋山涉水,万里泅渡,历经一场穷途末路的无妄之灾。

    “南边第二间卧室是空的,你把行李搁进去,然后去洗个澡,大冷天的别冻感冒了。”

    秦羽抹了把脸上的雨,外套一脱,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他愤愤道:“我下楼去打包碗面上来,这一晚上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咱哥俩还空着肚子呢。”

    他说完就出门了,兰溪推着行李箱去了南边第二间卧室。

    房子很大,三百平的大平层,秦羽安排他住的是最大的主卧,大落地窗可以看到永定河,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很漂亮。

    秦羽之前没少抱怨想把房子买在北边,挑来挑去舍不得出翻倍的房价,只好买在南边。

    说到底,无论是秦家还是江家,远远不如陈家。这也是为什么秦羽不愿进陈何良所在的社交圈,除非是做拎包小弟,秦羽拉不下这个脸。

    现在兰溪倒有些庆幸秦羽的房子在南边,离陈何良的根据地越远越好,他已经无法和陈何良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

    打开衣柜,正要放睡衣进去,发现左半拉挂了一排各式各样的情q内衣,有一种开/裆/裤的样式陈何良让他穿过。

    应该是秦羽女朋友的。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某个商场的大屏幕上看到过,很清纯的一张脸,年初时还是查无此人的电影学院学生,现在已经红到办理休学手续一心一意做明星了。秦羽总说那妹子又纯又欲让他爱不释手。

    也许在陈何良眼里,他同样是一个下位者的角色,跟以前那些要资源的前任没有任何区别吧。

    江兰溪默默关上那一半柜子,只挑出睡衣,把其他衣服团吧团吧又塞进行李箱。

    看样子这间房子住不久,应该很快就会搬家。

    浴缸是全自动的,无限循环热水,自动按摩设备,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身上却越来越暖。他侧头看镜子,里面照出一张眼泡通红面色苍白的脸,头发软趴趴垂在脸上像泡了水的鬼。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这辈子最大的狼狈是作为私生子被排挤,没想到陈何良竟凭一己之力刷新了他的下限。

    洗澡会让人放松身心。一场热水SPA下来,脑子都清醒了很多。

    原来一切并非无迹可循。他想起来有一次做、爱时,他被陈何良的蓝宝石尖端硌到前胸,有一点点出血,然后陈何良用舌尖舔去血珠,饱含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下次抱你的时候会注意”。

    那个时候,他竟然贪心地以为陈何良会说,下次抱你的时候我就摘下来。

    门开了,秦羽收好伞进来,手里拿着一摞打包好的饭盒,沥沥拉拉全是水。他甩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雨太大了,我就让师傅随便装了点,面条馄饨和盖饭,过来凑合一下。”

    兰溪接过来饭盒和塑料袋,给他递过去一条干毛巾。“怎么去了这么久。”

    秦羽接过来抹了一把脸和脖子,撇撇嘴说:“陈何良跟来了,就在楼下呢,我骂了他一顿!嘿!你知道我怎么骂他吗?我说这是我的地盘,你给我滚蛋!什么东西!”

    窗外的风无休无止,冷雨生猛地砸在玻璃窗,窗框都在震动。

    兰溪吃了几个馄饨就吃不下了,秦羽给他倒了杯热牛奶逼他喝。兰溪捧着牛奶走到窗边,时不时抿上一两口。

    天地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雨点敲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他有些迟钝地想起,和陈何良定情,也是在一个雨天。

    “你弟弟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非得上赶着去做他的小情儿?你让别人怎么看你弟弟,怎么看江家?”

    “我是他男朋友,我不是小情儿。”他对江鹤说。

    “男朋友”三个字,是他最后的倔强。

    然后江鹤的大手又扬起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江鹤,看着江鹤变掌为拳,狠狠砸在木质写字台上,大吼要他滚。

    下楼梯的时候,遇见放学回来的江知竹。他下楼,江知竹上楼,脸上的巴掌印毫无保留地被江知竹看在眼里。江知竹像往常的每一次,给他一个讽刺的目光,然后大摇大摆走进江鹤的书房。

    江兰溪在楼梯上静静站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在谈什么资金对冲策略,书房里江鹤的语气比刚才平缓了很多。

    华灯已上,万家灯火陆陆续续亮起,奔波在外的人各回各家,楼下开始热闹起来。夏天的傍晚总是有很多散步的人,广场上传来彪悍的摇滚乐,至少有三排大妈在跳广场舞。

    客厅阳台是落地窗,江兰溪踩在椅子上,擦玻璃。灰尘扑簌簌落下来,像小虫子往他鼻孔里钻,他扶着透明的玻璃打了好几个喷嚏,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把他从椅子上晃下来。

    于是又换成湿抹布,喷上洁净水来回地抹,抹布从白色变成黑色,最后玻璃透亮洁净,就跟没安一样。

    广场舞的动作整齐划一,旁边几个滑滑板的少年,小情侣捧着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

    月亮藏起来了,高大的乔木遮住窄窄的林荫小道,楼房掩映在树影灯影里。

    他把脸贴在窗户上,肌肤感受到丝丝凉意,肿起的那一块好像不怎么疼了。洗衣液香气钻进鼻孔,他开始想象《最炫民族风》用小提琴拉改动几个谱才好。

    陈何良就是这时候来的。

    “你在做什么?”男人推门时头几乎抵到门框,看见他撅着屁股趴在玻璃上,瞳孔震惊。

    被他一提醒,兰溪才发现这个姿势确实好奇怪。他慢腾腾地站直身子,扶着椅背跳到地板上。

    陈何良把电脑包放在沙发上,抬眼看见江兰溪肿了的半边脸,“你脸怎么了?”他眸光一凝。

    经过一晚上的劳动出汗,巴掌印已经消下去了,红肿却消不掉。

    江兰溪温吞道:“擦玻璃时不小心挫到了。”

    “家务找保洁不就好了?”陈何良注意到江兰溪发白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抓起来,很心疼地责备他不爱惜自己:“你是专业乐手,你的手是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去做粗活?”

    “以后不会了。”江兰溪把手指头抽出来,慢吞吞道。

    陈何良瞪了他半晌,先是去冷冻室找了个冰袋,又去浴室拿了条毛巾,把冰袋裹进毛巾里包成粽子形状,一点一点地在兰溪红肿的右半边脸上碾来碾去。

    唔,比贴在玻璃窗上舒服更多。

    吃过饭后,书桌被陈何良的电脑霸占,江兰溪捧一本书窝在被窝里,看他操作那些花花绿绿的线性走势图。

    陈何良得空了就给他讲两句,什么是噪音、什么是阻力点,什么时候收盘最合适。江兰溪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长长打了个哈欠。

    挣钱速度以秒计的陈大少爷难得给人讲课,唯一的学生却不感兴趣。

    他不悦地命令道:“小提琴家,去给你男人放张唱片,都快被你的瞌睡虫传染了。”

    话音未落,圆桌对面响起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江老师跟咱们可不一样,人家三天两头上电视的人,出场费都涨到二十万了,哪里还看得上家教这种小钱?”

    说话的人叫张章,乐团里敲鼓的,很久以前就和兰溪有点小过节,大街上遇见都不说话的。

    和张章结怨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张章比他大两届,那时候和他们班女生谈恋爱,每天陪女朋友上课,他们班同学都认识张章。有一次兰溪和秦羽几个人去外面露营,在汽车营地看见张章和另外一个女生在一起,张章也看到了他,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他当晚就告诉了那个女生,梁子就此结下。

    因着两人坐对面,张章声音就更大了些,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到他说话。

    声部长脸色有点难看,沉声道:“第一我亲戚不止是有点小钱,二十万三十万都出得起,第二兰溪去不去是他的自由,又不是搞强买强卖,你说那么难听做什么?”

    张章翘起了二郎腿,不疾不徐道:“你亲戚是有钱不假,你怎么不问问江老师傍上的大款是谁?真以为明星音乐家的称号大风刮来的?”

    在场的多半数人脸都黑了。搞音乐的谁没几个有钱有人脉的朋友?这就是个靠人脉的行业,从商演到私教,大大小小来钱的途径,都是靠相熟的老板牵线搭桥,一点一点打出口碑。张章这句话一杆子打倒一批人。

    另外一个同事看不过去,忍不住说:“大家都是同事,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传。”

    “又不是什么秘密。”张章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去一趟北京就知道了,他一直倒追京城陈家的公子,上赶着做人家小三,前些天有个师弟问我最近很火的小提琴家是不是上音的校友”,

    他一边说一边嫌弃地拍了拍脸蛋,语气鄙夷:“我这张老脸呀,都说不出口。”

    有不少人朝兰溪看过来,兰溪淡定的饮下一口橙汁,不卑不亢的态度和张章的小人嘴脸形成鲜明对比。

    “他胡扯的。”兰溪说。

    这时宴会厅的门被打开,一道接一道的菜上进来,话题暂时消停了会儿,兰溪被张章搞的有点心烦,站起身跟声部长说:“我去个洗手间。”

    他刚站起来,就有个女同事大呼一声,“看!窗外!”

    他又不免羡慕起秦羽来。秦羽前几天跟他联系过,大概是被陈何良只睡觉不谈情的作风刺激到了,终于想起自己是个人傻钱多的富二代,于是收起滥情又易碎的心,冷着脸当了那黑长直妹子的金主。

    那妹子是电影学院的,一看秦羽给钱给资源,姿态放低不少,可给秦羽得瑟坏了,自此占翻身农奴把歌唱,走路都叉着腰了。

    可惜他江兰溪不仅没钱,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小雏鸡,哪来的自信能笼住浪子的心。

    不止如此,孙眉和方母时不时就来个视频通话。两个女人一见如故,都是搞艺术的,颇有些同病相怜,彼此已经以亲家相称。

    只是私下里,孙眉谈起方母时,语气难掩羡慕。毕竟方母曾被明媒正娶过,方颂泽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婚生大公子。

    而孙眉汲汲钻营至今,仍是“姘头”的身份。

    “儿啊,妈就指着你和颂泽的婚事了,到时候你就是江家大少爷,姆妈就是江太太,到时候咱娘俩也学学那螃蟹,横着走!”

    她说话时嘴角向上抬着的,眸子里是梦幻般的憧憬。

    第 28 章 第 28 章

    再回到北京,是从青岛机场。

    晴空万里,一碧如洗,蔚蓝的海面越来越远。乐团统一购买的经济舱,分给兰溪的座位很靠前,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说来有趣,订机票前团长偷偷找到他,问需不需要订到商务舱,兰溪以为首席提琴手有升舱待遇,一问,才知道是“特殊照顾”。

    至于原因么,当然是因为他和陈何良不清不楚的关系。

    既然不清不楚,这份关照不要也罢。

    烟花在高空绽放,天幕倾泻下流光,寒冬变得暖洋洋。

    陈何良目的达到了,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下一个“挚爱江先生”出现时,又假装若无其事问他想不想静香。

    当然想。

    静香是扁鼻犬种,在高空中有窒息风险,不在航空公司托运范围,只好把它留在北京。

    他本想托付给秦羽照看,偏偏秦羽受了情伤,坚决不和堂兄一起过年,秦羽为了证明自己依然潇洒,选择飞往太平洋小岛度假,于是他只好在中介app上找了个同城姑娘每天上门遛狗。

    辉煌灯火下,男人朝他扬了扬眉骨,“跟我来。”

    兰溪心里一紧,“静香在你那儿?”

    陈何良没有回答,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转身走入人群中。论拿捏人这块,陈少爷是最在行的,有“狗质”在手,一点也不担心兰溪不追上来。

    人来人往,“陈姓富婆”成了人群中最热闹的话题,所过之处男女老少七嘴八舌议论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江先生又是如何如何的绝色美男。

    兰溪恨不能用手捂住脸。他突然想起来一件更紧急的事,快走两步追上陈何良,问他:“你怎么把它带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它不能坐飞机。”

    航空公司不给托运是因为风险性太高,他知道陈何良有私人飞机,什么飞机都不安全啊!

    人群太密集,两个人靠的并不是很近,总有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下一个小孩想要穿过去之前,大少爷一把揽过他的肩,灼热的气息扑到他耳朵,陈何良刮了刮他的鼻子,话里话外都是邀功:“我又不傻,爷开了一天一夜的车拉过来的,手到现在还酸呢。”

    兰溪的嘴巴渐渐张成o形,竟一时忘记推开陈何良。春运的高速公路他是知道的,几乎哪里都在堵,平时从北京到苏州开十个小时就能到,赶上节假日,二十四小时能到就不错了。

    陈家数不清的佣人和一整个司机班,陈何良大可以派人开车送狗,自己乘飞机过来,然而没有。陈何良选择亲自带静香回来,带回来和他一起过年。

    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人一狗堵在高速上溜达的场景。

    地点住在东方之门附近,一家园林式酒店,园林景观与现代建筑相融合,低调奢华,别有洞天。

    星级管家热情地跟陈何良问好,熟络到兰溪怀疑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天。

    他觉得陈何良这个人太有心机了。

    卡着春节的点,不声不响来了苏州,先是一场盛大的烟花宣布存在感,然后提出差两顿的饭局,唯恐那两顿饭筹码不够,又带静香来助阵。

    偏巧孙眉不在,阿嬷耳聋眼花不清楚他在北京那堆破事,天时地利人和全让他占尽了。

    园子里处处挂满了红灯笼,路灯和地灯,所过之处红通通亮堂堂的。穿过假山池沼,绕过亭台轩榭,走到一片开敞的小广场。

    面前是一座独墅独栋,从里到外灯火通明,二楼往外延伸出宽敞的露台,正对焰火四起的金鸡湖面。

    兰溪瞥了眼陈何良侧脸,指了指他的眉毛说:“喂,你眼睛怎么回事?”

    刚才他就注意到了,陈何良的右侧眉峰处,被掩映在眉毛里,有一道半指长的划痕,有血痂,像被重物砸出来的。

    “忘了在哪儿蹭的。”陈何良随手抹了一把,满不在乎道:“你没听说过吗?伤疤就是男人的勋章。”

    狗屁的勋章,他就不该多嘴问。

    陈何良吹了声口哨,后院假山立时传来一阵奔跑声。两天没见到静香,兰溪心里隐隐激动。拐角跑出来一只狗,他正要拥上去,看清那狗的模样后,忍不住惊呼一声,吓得连退好几步。

    竟是膘肥体壮的妞妞。

    “静静香呢”兰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条狗太凶,总是朝他呲牙,他见到就害怕。

    陈何良一愣,“他俩明明在一起的。”他捻灭手中的烟头,两指放在唇舌间又吹了一声口哨。

    兰溪想到静香脖子上被咬出来的一道疤,脑海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竟不敢再想下去,声音都发着颤:“你怎么能你明明知道静香被它咬过,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妞妞已经冲到他身边,兰溪一个没站稳踩到石头上,身子向后仰去,有一只大手拦住他的后腰猛地往回一捞,他稳稳地跌进陈何良怀里。

    与此同时,妞妞已经蹭到了他的裤腿,精神紧张之际,他下意识揪紧陈何良的大衣,眼睛闭得死紧。

    “曼哈顿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大过年的不回家?”兰溪听的直皱眉,最重要的是,“我记得年初二你有一场评弹演出吧?牌子都挂出去了,难不成你大年初一要在飞机上过?”

    机票贵几倍暂且不去想,纽约飞上海至少二十个小时,现在回家正合适,至少能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他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一到过节,北京到苏州就买不到高铁票,只好做飞机回家。

    临行之前想起还没给孙眉买回国的机票,于是打个电话问一问。

    一问,才知道孙眉压根没打算回来。

    傍晚兰溪在小区遛狗,绕小区溜达了三圈,最后一圈时,在小区大门遇见江鹤的车。

    江鹤见他牵着狗路过,摇下车窗叫住他,约他去马路对面喝杯咖啡。

    兰溪最近睡眠不好,晚上轻易不喝提神的东西,就问江鹤要不要上楼坐坐,江鹤迟疑了一下,说还是去咖啡馆比较好。

    于是他把静香送回家里,又换了身衣服,下楼来见江鹤。

    “一杯柠檬水,谢谢。”兰溪合上菜单,交给侍者。

    自从江知竹母子的事情败露后,他没少听秦羽提起江家,说江家生意有了麻烦,至少搭上陈家的那根线,不少生意伙伴不再买江家的账。

    前车盖掀开,江兰溪正在检查发动机引擎,一道淡淡的声音自马路对面传来,“出故障了吗?”

    一抬头,马路对面停了辆迈巴赫,驾驶座下来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

    又是陈何良。

    他脚步有些不稳,下车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走过来看了眼被掀起的前车盖,说:“老远看见有个人像你,车怎么了?”

    雪山脚下飞来一只乌鸦,破坏了苍茫天地一片白。

    兰溪抿抿唇,“发动机引擎坏了。”

    巡逻的警察又过来了,对方好像跟陈何良很熟,上来就递过一支烟,谨慎地看了兰溪一眼,说早知道是陈少的朋友,刚才就该过来搭把手。

    陈何良接了烟,潦草地抽了一口,说:“车你找人处理一下,人我带走了。”

    那警察点头应是。

    事情莫名其妙就解决了,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稀里糊涂上了陈何良的迈巴赫。

    引擎启动,陈何良心不在焉握着方向盘,车子往市内驶去。

    寂静的车厢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陈何良像是没话找话,“最近天气不好,节礼能不送就别送了,左右不是什么必要的人。”

    对他事业有裨益的人,于陈何良而言,确实是没有必要的人。

    兰溪别开头看窗外。

    陈何良意识到说错了话,搓一把头发,懊恼道:“我意思是,那些人想往我家送礼门都找不到,找到门也上不了桌,我知道你不喜欢人情交往那一套,只要有我在,你只需要安心拉你的琴就好。”

    车子驶离管控区,路上的车越来越多,行至一处公交站台,兰溪的手指搭在车门把手上,说:“找个地停车,我下去打车。”

    话音刚落,车速慢了一秒,然后发动机一阵轰鸣,迈巴赫蛇形走位,擦着前面的五菱宏光飞驰出去,后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喇叭声。

    轰鸣声中传来男孩使任性又霸道的声音,“好不容易拐到人,我才不会放你走。”

    “”

    车子越往前走越拥堵,高大巍峨的正阳门一晃而过,兰溪忍不住出声:“这不是回家的路。”

    他住的地方在南面,车子正在往东开。

    “去看音乐剧。”陈何良语气缓缓,似在试探,“去看吧,有一部音乐剧,一直没看完。”

    兰溪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陈何良说的是音乐剧《唐璜》。

    那时他们住在四合院,私人游泳池后面的厢房是影音室,里面有数不清的原版影像,好多已经绝版,甚至是孤本。

    有一回他在看唐璜,首演第一场的影像,弦乐和木管融合了千禧年间的流行摇滚风,很有年代感。

    看到一半,陈何良回家了,他正要跟陈何良分享小提琴拉摇滚风要用什么指法,陈何良却反手把他压在沙发上。

    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掉了。

    后来他才想明白,陈何良为什么不喜欢看唐璜。唐璜讲的就是放荡不羁的贵族子弟以引诱女性闻名,最终爱上了女主角,在和女主角的未婚夫决斗中为爱而死的故事。陈何良当时,应该是心虚吧。

    车停在歌剧院门口,很快有工作人员来接应,带他们去了二楼vip包厢,水果盘、小蛋糕、鸡尾酒一样一样摆上桌子,专属服务员站在门口等候差遣。

    这个角度,整个舞台一览无余,后窗有一个小阳台,可以看到天桥附近的夜景。

    开场没多久,兰溪手机铃声响了。包厢就这一点好,不会打扰到别人,他走到后窗接起电话。

    陈何良悄悄支起了耳朵。

    电话那头传来秦羽似有若无的哽咽,“哥们儿,第二十二次,我被甩了,我好二啊”

    孙眉好像还没睡醒,声音略显沙哑,有一种慵懒的迷离。电流里传来她漫不经心的嗔怨,“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好像是有场演出,你帮我跟书厅赵阿姨联系一下,就说我生病嗓子不好,取消掉好了。”

    取消?兰溪竟以为自己听错。

    孙眉是评弹界的老人,这么多年有一定的乐迷基础,前几天他在演出app上看了一眼,票基本上卖空了,评论区好多乐迷说拖家带口来看她,说取消就取消?

    “不是你要竞选纽约市长吗?忙到没有时间回国?”出租车停靠在机场入口,兰溪用肩膀夹着电话,从后备箱取出行李,找了个角落继续跟她讲,“咱家在那边没什么亲人吧,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跑去赌博了?”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兰溪以为是跨国电话信号不好,正要挂了重打,这时,远远好像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低音,“darling,吐司还是华夫饼?”

    兰溪吓得一个哆嗦,声调拔高了好几度,“你跟谁在一起?你又谈恋爱了?”

    “死小孩你吵死啦。”孙眉的声音终于出现,声音含含糊糊,“颂泽妈妈的男友 ……我还有事,先挂了。”

    “喂,妈——”

    回答他的只有长长的“嘟——”

    再打回去就没人接了。

    兰溪盯着手里的电话一脸匪夷所思,航班已经开始安检,他突然想给方颂泽打电话问问,号码摁下去又作罢。

    打听人家妈妈的感情生活委实不太礼貌,而且周倾雨又寸步不离的,万一被那疯子接到,大过年的多膈应。

    飞机渐渐腾空,北京这座庞然大物以940km/h的速度离他远去,渐渐变成一团白雾,白雾散去,他看见了蜿蜒曲折的黄浦江。

    镇上的年味比城市更足一些,阿嬷已经把房子打扫干净,回到家就给他做了一顿八宝饭。糯米塞进嘴里,化开一团香软,漂泊在外的游子才算回到了家乡。

    “一块牌子而已”,陈何良不以为意道:“你想要?我去给你做一打纯金的。”

    江兰溪笑着说:“行啊,一块管五十年。”

    “那我去打十块,是不是能管你五百年?”

    “五百年啊……”月亮荡在河里,他悠悠地说:“那我不就永远都离不开你了?”

    不就是随口一句的调侃?

    寂静的夜晚,空旷的客厅,他看见他委屈的眼睛,吊灯下闪着碎光,无端地让人心疼。

    “哥哥,我第一次谈恋爱,你让让我。”

    第 29 章 第 29 章

    排练期间,立在曲谱架子上的手机亮了。

    阿嬷眼睛不好,很少主动打电话。江兰溪连忙举手示意出去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沙沙声,金属和石头接触摩擦的声音,不是在磨剪子就是在磨菜刀。阿嬷抱怨道:“你妈知道你和方少爷的事,眼睛都哭红了,你有空给她回个电话,劝劝她。”

    江兰溪一惊,“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她都知道什么了?”

    “呔!方家悔婚这事不地道,你妈盼了半辈子,就盼着能做个明媒正娶的太太,现在事情凉了,饭也不吃了,就一个人坐床头直抹泪。”

    “不是方家悔婚?怎么回事?”江兰溪也傻了。

    众人齐齐看向窗外。夜幕低垂,湖岸边灯火如同繁星点点,与天际星辰遥相呼应,映出水光粼粼。水光之上,一道璀璨的光芒自湖心升起,绽放成一朵绚烂的花朵,整个湖面如同白昼。

    像是开启了一个信号,大簇大簇烟花盛开在金鸡湖上空,五彩斑斓划破黑暗,绘制出万花盛开的巨幅画卷,巨幅画卷中央,拼凑成一行大写的字——

    送给挚爱江先生。

    是最浪漫的文字烟花。

    离窗边最远的同事也凑了过来,指着那个大一个江字呼唤兰溪,“江老师,跟你同姓啊!”

    下一秒,那一行字谢幕,又一簇焰火升腾起来,火光流转,变换成银色的小提琴形状,悬挂在岸边的东方之门上空,月亮是弯的,嵌为小提琴的琴托。

    与此同时,右端下方缀着个小小的尾巴,From your best ,chen.

    印象中,金鸡湖畔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烟花,为一个人而放的烟花。焰火四起,万千星河做陪衬。

    “这么大的小提琴,金主姓陈吗?金主姓”有个女同事爆出兴奋的欢呼,“姓陈啊,不会是张章说的陈公子吧?有这么巧的事?”

    “分明是陈公子紧追不舍嘛,追人都追到苏州来了!”

    焰火还在变换,一会儿是江先生,一会儿是小提琴,变来变去的,眼都花了。那是没分手以前,他们约好新年回苏州,一起来金鸡湖畔看新年焰火,可是陈何良没有跟他说过,是为他一个人放的焰火。

    他竟有些窘迫,再也呆不下去,借口打电话溜之大吉。

    临走之前看到张章的表情像打翻了墨水瓶一样精彩。

    张章有一句话说对了,陈家公子确实挺厉害的,苏州金鸡湖全域禁放烟花爆竹,大型活动需要提前三至六个月申请,陈家公子的申请可能用不了三到六个月,但是只为一个人燃放,算是打破了大型活动的旧例。

    整座湖畔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沿广场挂了一排,沿湖每一处驳岸都挤满了人,长椅上、台阶上,人人都举着手机惊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欢呼声。盛大的烟火随着音乐喷泉变幻成一个又一个字符,又从字符变幻成灿烂繁花

    隐隐有惊叹声入耳,议论最多的竟不是江先生,而是放烟花的陈姓富婆是何方神圣。

    人群中隐隐传出高亢的男高音,“陈姓富婆求包养!”

    “最近真是邪了门,一到温榆河就下雨,听说这边有小气候,运气好的时候能看见白鹳,嘴巴和腿都是红色——”

    “嘎吱——”一声巨响打断了司机的絮叨。

    起初以为是打雷了,然后是一阵刺耳的轮胎磨地声,路面湿的厉害,汽车在司机的惊呼中滑行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是轮胎爆了。

    后备箱有备用轮胎,司机靠边停车,打开危险报警闪光灯,放好三角警示牌,拿出装备开始换轮胎。

    风吹着小雨扑到脸上,小兰溪站在一边给司机撑伞打灯。

    原来这里是温榆河。

    小兰溪向远处望去,道路一侧是湿地,湿地往里是河面,天太黑了,要不是偶尔传来几声蛙鸣,他还以为那里是一个黑洞洞的悬崖。

    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可以在二十分钟内到达机场,十分钟内办理登机手续,就可以赶在最后一刻登上去往上海的航班。

    夜的沙沙声里,司机敲击轮胎的声音中,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低吟,很虚弱,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小兰溪耳朵一动,目光锁定在公路外侧,十几米远的一个小木屋内。

    坏掉的轮胎被卸了下来,司机递给小兰溪一柄扳手和一堆螺丝头,让他帮忙拿着。

    小兰溪老老实实充当司机的小帮手,他又看了眼那边小木屋的方向,问道:“叔叔,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司机顺着他的方向看了眼,抹了把脸上的雨和汗,见怪不怪道:“你说那木屋啊,那是原来一个变电站,后来变电站拆了,就围上几块木头,下雨的时候有流浪狗或者小野猫在那边过夜。”

    这么一听,确实像小狗。兰溪仍旧不不放心,“是不是小狗受伤了,传过来的声音好像很痛苦。”

    “受伤是正常的”,司机随口道:“附近有居心不良的人放捕鸟夹,狗啊猫的踩到了就得瘸几天,不过没关系,有工作人员定期清理,看见了就会帮他们取下来。”

    会被取下来吗?

    小兰溪望了一眼路边不知道在跟谁发呼机的孙眉,叫了一声姆妈。

    听完他的诉求后,孙眉大吃一惊,指着他脑门骂:“你脑子秀逗啦?让我一个弱女子去救流浪狗?你个死孩子你怪善良哩,谁知道那狗有什么病?被咬到了怎么办?万一不是狗呢?万一是野猪,你妈命就没啦!”

    “可是”小兰溪想到了阿嬷养的小黄,有一次去邻居家偷吃鸡食,被老鼠夹子夹到,现在走路都有点跛。

    他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大城市的流浪狗,确实有危险。

    “灯光凑近点,我看不清螺丝位置。”司机吩咐道。

    雨又大了些,雨珠在手电筒下穿点成线挡住人的视线。千斤顶被顶在缺掉的轮胎部位,兰溪把灯光凑得更近,好让新车胎对得更准。

    没来由生出一种恐慌,即使孙眉说的有道理,司机也劝他不用去管,他始终遏制不住这股恐慌,好像冥冥之中有东西在召唤他,浩荡的温榆河变成无底洞,伸出魔鬼的触手,要把他拖进深渊。

    他心焦地往那个方向又看了一眼,攥着拳头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呼唤孙眉:“姆妈,你过来举一下手电,我把咱们的火腿肠拿过去,至少别让它饿着。”

    “搞什么东西!你记得扔远一点哦,被咬到今天就别想回家了!”孙眉抱怨着走过去两步,正要接手兰溪手中的螺丝钉和修车工具,看到工具上脏兮兮的机油又退回去,捏着鼻子道:“你帮师傅修车好了,我把吃的扔过去,免得你总惦记。”

    湿地的路并不平,看不清哪里有个小水洼,高跟鞋深深浅浅地陷进泥里。越往里走越黑,孙眉几乎手脚并用爬过去的,手一摸旗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一块土渣子,黏糊糊的有点臭。

    她向来是爱干净的人,这种情况对她来说堪比掉进粪坑了。正想把手里的火腿肠扔过去了事,这时风声里又传来一声申吟。

    离近了听得更清楚,不像是狗叫,像是在叫妈妈。

    对于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妈妈”两个字是一个有魔力的称呼,会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共鸣。一时间孙眉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往前。

    真是只狗就好了,食物一扔全靠它造化,如果是个人呢?

    九十年代的北京,黑恶势力猖獗,扫黑除恶严打,电视新闻上天天通缉作案团伙。这个小孩,要么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快死了扔在这里,要么是人贩子用来勾引她上钩的,把她敲晕劫财劫色。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车。只有送他们去机场的那辆车,是黑夜里唯一的亮光。

    孙眉又往前走了一点,朝小木屋方向扔了个小石子。

    “喂,活着没?”

    回答她的依然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几声若有似无的妈妈。

    天空中一朵朵烟花没有休止的时候,每出现一个字符,兰溪的心就要颤一下,生怕下一秒出现的是“江兰溪”三个大字,那可真社死了。

    “你好,请问这个时间地铁还在运营吗?去平江路怎么走比较快?”身边有人拍了他一下,是一个穿羽绒服的男的,天挺冷的,这人搓着手跟他问路。

    兰溪看了眼手表,给他指路道:“你往前右拐,坐一号线,十分钟就——”

    “他连我都看不上,能看得上你?”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很突兀地插进来。

    兰溪眼睫一颤,转过头去,看向声音来源。

    陈何良披一件黑色大衣,领夹高立,拢出宽阔的肩膀和落拓的身形。高大的男人朝他们走来,背后是烟花漫天,短短几米石坂路走出T台的气势。

    熟悉的旷野藿香气带着一丝凌厉,陈何良掀起眼皮打量了这人一眼,从大衣里摸出一只火柴盒,点了一支烟。

    点烟的时候刻意露出手腕上的限量版手表。

    这人一脸茫然后退两步。

    陈何良见他还不走,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圈,语气缓缓:“我说,我这样的,他都瞧不上,你——”

    眼睛刻意扫过对方羽绒服下鼓起的小肚腩,嫌弃地摇摇头:“没戏。”

    耍酷都被他耍到天上去了。

    江兰溪一阵头疼,推搡着把他推到一边,低声喝道:“你发什么神经?”

    陈何良漆黑的瞳仁盯着他,说出的话几分委屈:“天上那么大的告白你看不见吗,你怎么能和别的男人一起看?”

    这语气,搞得他跟负心汉似的,兰溪很无语,“那人是问路的,你上去就质问人家,不觉得很奇怪吗。”

    陈何良愣了一下,神色缓和了许多,他脸皮够厚的,这么尴尬的事一点没受影响,神色自若望着湖边,问:“烟花好看吗?本来想除夕晚上放的,他们不给批,说动静太大不好收场。”

    兰溪眉心一跳,每年除夕的烟花秀是辞旧迎新送给全市市民的,真要明晚放,他估计就成大家的“公敌”了。

    天边又炸开一道烟火,江先生几个字在湖面清晰倒映出来,水天一色都是陈姓富婆最明目张胆的爱意。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陈何良朝他喊。

    焰火照亮彼此的脸,江兰溪喊回去:“明天是除夕,你不在家过年,来苏州做什么?”

    陈何良大喊道:“你说过每周抽一天和我吃饭,你这周欠我两顿饭,我想要明天和后天,行不行?”

    嗯,明天和后天,除夕和春节,这跟一块过年有什么区别?

    “对了,七符来了没有,我去跟师弟打个招呼。”团长随口问道。

    “七没有。他有个朋友办庆祝宴,没有时间。”江兰溪说。

    “朋友?”团长先是一愣,继而会心一笑,神秘道:“我想我知道是谁,说起来那人跟你同姓呢。”

    江兰溪一怔,“您认识他?”

    “江家大少爷嘛,七符的好兄弟,他们从中学就一起出国,关系铁的很。

    不过我得提醒你,虽说今天是七夕,你可千万别吃味。以前七符有个伴儿因为这个争风吃醋,七符直接把人撵走了,一点情面都不留

    你一定要和江少爷处好关系,七符也会高看你一眼的。”

    “是吗?”江兰溪垂下眼睫,忽然感觉胸口有点闷。

    他捏了捏口袋里的vip专区票,硬纸边缘被他抠出一个洞,已经没有办法再送出去了。

    第 30 章 第 30 章

    “最新天气播报,受地球磁暴影响,北京局部地区可见极光,伴随少量流星雨,市民可自行前往以下观测点”

    街道人来人往,出租车开得很慢,目之所及张灯结彩,就连楼下的花园,也被物业装饰上一圈彩灯。

    兰溪进了家门,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关上冰箱时看见旁边的82年拉菲。

    手指放在软木塞上,想了想,又缩回来。

    这瓶酒是他托秦羽找人买的行货,花了小三万块,预备今晚和陈何良一起喝。他观察过陈何良,这人虽说活得挺随意,入口的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九零年的罗曼尼康帝买不起,82年的拉菲咬咬牙还是可以满足的。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女人执一杯鸡尾酒,目光调转向黑沉沉的窗外,老半天,才云淡风轻道:“这次回来,我发现七符变了很多。”

    兰溪觉得她话里有话,就静静地站着,听她继续说。

    “这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我经常不在家,他爸爸对他疏于管教,从小到大他有大半时间在余萍那里。他不敢相信项链的事是余萍在骗他,他最接受不了的,是因为这件事伤害了真正的救命恩人。”

    会场的大提琴曲很柔和,何飞昂陷入回忆,她想起什么说什么,兰溪从她零零散散的话里串起很多他没有听说过的细节。

    “立冬那一天,他给我的电话信箱留言,问我如果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该怎么办?”何飞昂低声道:“他说,妈妈,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对不对,但我很确定他知道了这件事会生气,我要不要跟他坦白。”

    陈何良的声音很低落,他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不知道该向谁求助,翻遍了手机通讯录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回答他的不是妈妈的声音,而是一句“滴”声后请留言。

    陈何良给他妈妈留言:“他给了我一个家,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想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可是我一到晚上就梦见余姨,梦见余姨还活着,梦见她骂我忘恩负义。”

    “妈妈,我不敢睡觉。”

    “我该怎么办?”

    何飞昂叹了一口气,“那时我在羌塘无人区附近活动,接收不到外界信号,等我再收到消息的时候,那枚蓝宝石项链,已经换了归属。”

    “后来我告诉他,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补救,伤害已经达成,至少,还可以让人感受到有心去弥补的诚意。”

    他大概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光盘,在会馆时,他听见陈何良的朋友们议论他,听见陈何良说“他缠得紧”,他一气之下把他们的光盘掰碎,砸在地上。

    兰溪沉默很久,说:“您不用替他道歉,他是个成年人,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判断。”

    “我是他的妈妈,我当然有责任”,何飞昂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他向我坦白对你做的事后,我简直无地自容,我那时候专注于艺术事业,余萍帮我承担了一部分母亲职责,我曾对此心安理得。”

    兰溪在她身上看到了无奈和伤感,看出她的愧疚和难过是发自真心。

    可是人生不止有家庭琐事,人生还有星辰大海。淡淡的烟雾散到窗外,陈何良勾了勾唇,“有一回在金港赛车场,我看见纪家那小孩参加卡丁车比赛,纪总和纪太太带着红头盔,又蹦又跳在观众席上喊加油。”

    原来是被人家的天伦之乐刺激到了。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看见陈何良皱巴巴的表情,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让人毫不怀疑扔一只肉包子就可以带他走。

    可怜的小孩。

    江兰溪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陈何良的头。

    陈何良收回视线,看向江兰溪,扑哧笑了,“你在安慰我?”

    江兰溪抿唇,“就当是吧。”

    陈何良眨了眨眼,趁他不备,抓住江兰溪的手往里一拉,江兰溪来不及反应,一个飞转坐到陈何良腿上。

    后脑被扣住,紧接着一双薄唇欺上来,“嘬”地一声,一触即离。

    得寸进尺!

    阳光升过屋顶照进阳台,照在江兰溪咬牙切齿的脸上,耳廓自耳根红了一片。

    夏天的裤子又短又薄,感官被放大无数倍。

    硌,硌得疼。

    陈何良脸上又挂上漫不经心的笑,占到便宜还卖乖的架势,“你知道的,我最想要的安慰方式。”

    根本不是没人要的大型犬,就是个讨人厌的雄孔雀,随时随地开屏,释放莫名其妙的信息素。

    箍在腰间的手勒得更紧,江兰溪正要逃开,陈何良却把头埋进他脖梗。

    这回不再肆意妄为,好像刺猬翻身露出了肚皮。发丝蹭到脖颈痒得酥麻,他听见陈何良闷闷的声音,“哥哥,陪我去周庄,好不好。”

    推拒的手一顿。

    江兰溪无比唾弃自己。明明是在自己家,自己的主场。

    可是陈何良一旦用这种可怜兮兮的语气恳求他,他就没有办法对他说不。

    能达到国际级别的绘画成就,需要极大极大的专注力,尤其对于女性来说。这个世界上可能少了一位好妈妈,但是多了一位很厉害的艺术家。

    何飞昂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柔和平静,只带着一点不着痕迹的遗憾,“前段时间他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说想喝鱼汤,我下厨做了一锅,你知道他喝过之后说什么吗?他问我怎么忘记放紫苏籽。”她莞尔一笑,说:“我做鱼汤,从来没放过紫苏籽。”

    兰溪看着她愣了一秒。他想起来他最开始做鱼汤的时候,也是不放紫苏籽的,经过三十几轮的改良,已经记不清零零星星都加过哪些香料。

    但是他记得他和陈何良提过一嘴,说紫苏籽可以下火润肺,七符火气旺,要多吃。孩子们闹来闹去,自动玻璃门就没关上过,大厅扑面而来浓重的寒意。

    江兰溪随便收了收桌上的纸巾,轻声道:“我去个卫生间,然后咱们回去吧。”

    方颂泽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点点头说:“好,我等你。”

    江兰溪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凉水冰到脸上清醒了很多。

    缓了一会儿,一转身,高挺的男人倚在墙边,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一支烟,灯光把身影拉得老长,漫不经心的禁欲感。

    他心里一紧,收回视线抬脚往外走,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喂,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脚步生生顿住。他当然知道陈何良的言外之意。

    尚未还回去的珠宝古董。

    欠人家的手短,有理也成没理了。他甚至怀疑陈何良料定孙眉不肯还,所以才更加肆无忌惮。

    金融圈的人精,看人向来是最准的。

    “我以为像你这样保守的人,订婚之前会和前男友撇清关系。”陈何良言辞带了几分戏谑,似笑非笑道:“还是说你舍不得还,偷偷藏起来睹物思人?”

    陈何良这种人,向来知道说什么话最戳人肺管子。

    卫生间里是白茶味的香薰,男人的旷野藿香里带了点橙子味的香水,刚刚在蒋乐的身上闻到过。兰溪抿抿唇:“我会尽快。”

    这话他自己说着都有点虚,但又不能真像孙眉说的那样冷处理,就算是一堆破烂,主人铁了心要回去,那也没有办法。

    说完他又要走,没走两步,胳膊就被人拽住,陈何良长腿一迈,三两步挡在他面前,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攥住他的小臂。

    那只手背上已经没有了纱布,只剩下几道长条形血痂,狰狞得像崎岖的山脊线。

    用手砸墙,会砸出长条形的伤痕吗?更像被什么猛兽抓出来的。

    察觉到他在看他的手,陈何良把那只手揣进衣兜。整个人如一堵墙横在他面前,缓缓勾起薄唇,“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兰溪握了握拳,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嘴皮子本来就笨,天生不会跟人吵架。沉默的功夫,充满压迫感的身影覆上来,兰溪脚步不稳往后退,后背撞到瓷砖上,一阵闷疼。

    对方狭长的眸子眯起来,狼盯着猎物,眼底掠过志在必得的狂妄。

    毫不遮掩的侵略性。

    兰溪下意识偏开视线,“放开,我要叫人了。”

    陈何良却不放过他,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钳住他下巴,逼他去看他,粗砾的指腹揉搓过淡粉色的唇。

    男人眼睛微眯,话尾隐有戾气:“他有我吻技好吗?”

    江兰溪垂下眼睫,瞥见对方毛衣内领锁骨下方凸起的一个结节,蓝宝石项链。

    最近几次见到陈何良,蓝宝石项链都是被塞在衣领内的。不像以前,总是大张旗鼓地露出来。

    “有我好吗?嗯?”喘息声粗重起来,怒意更盛。

    “你管不着——”

    最后一个音节被吞没在汹涌的吻里。

    对方力气好大,兰溪痛得嘴巴泄开一条缝,有东西闯进来,如疾风暴雨横扫牙关,唾液和血液纠缠到一起,逼迫他吞咽,几乎要窒息。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那么熟悉,当陈何良的舌尖卷过他上颚,抵进他颚垂的时候,他又不可控制地发起抖。

    那是他口腔里面,最敏感的位置。

    卫生间外时不时传来过路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偶尔有大型吸尘车的轰鸣声,后背绷紧紧的,扣在瓷砖上的指尖蜷起来,疼得厉害。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笑,“想叫人?方颂泽就在外面,你叫啊,把他叫过来,让他跟我打一架。”

    “欠我那么多东西,亲一口免你一点利息,不过分吧?”

    “怂包。”

    怎么会有这么嚣张的人?厚脸皮突破底线!胸膛激烈起伏,津液交缠时,他重重一咬,铁锈味在喉咙漫开,很腥,陈何良“嘶”了一声,兰溪趁机推开他。

    “混蛋!再耍流氓我报警了!”

    兰溪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一直不愿意相信,从他和陈何良音乐理念不合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认识到,他和陈何良注定没有共同语言。

    何飞昂轻轻握住他的手,真诚又温柔,“接下来我会在音画领域进行尝试,去拓展艺术的边界。我向你发出合作邀请,不否认有代我儿子补偿你的私心,也很想让你看到他一点一点为你做出的改变。

    但我并不是跟你做条件交换,不管你们将来怎么样,我的邀请永远有效。”去周庄古镇走公交要倒三趟车,很不方便,江兰溪想象不出大少爷跟他去挤公交的模样。思考片刻后,道: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杜哥儿借个车。”

    不可爱的小猫。陈何良瞥了小猫一眼,在微信界面上敲下几个字,“嗖”点了发送。

    “你发了什么?”听到动静,江兰溪终于分给他一点注意力。

    江兰溪扯了扯嘴角,转身继续往前,身后再一次传来很欠揍的声音。

    “喂,江兰溪。”

    江兰溪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回头,怒目而视。

    却见陈何良凑上来,鼻息相对,眉眼透着轻佻,说出的话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勾了勾唇,“我跟你谈恋爱,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江兰溪身形一僵。

    讨人厌的狗崽子。

    原来狗崽子什么都知道,他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却像个旁观者站在台下看他唱独角戏,看他别别扭扭变得不像自己。

    他应该愤怒的,凭什么,凭什么一次次被狗崽子牵着鼻子走。

    明明说没谈过恋爱且绝不会谈的是陈何良,现在像喝水一样随意说我要跟你谈的也是陈何良。

    江兰溪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又在逗弄他,他应该置之不理然后拂袖而去,给这个自恋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自己不是能随意调戏的。

    话说出口却变了味。

    江兰溪听见自己恶狠狠的声音:“好啊!谈就谈!”

    话音刚落,陈何良一把揽住他的腰,旁若无人般狠狠吻上去。

    不同于早上的苟且,是独属于恋人之间的宣言。

    于是盛夏的江南飘起雨,微风掀开古汀云柳,流水浮舟穿过黛瓦飞檐,江兰溪斜倚在桥墩,抬眼跌入少年烟笼的眉弯,眉弯里撞见自己潮红的脸。

    他们的感情开始得太过仓促,仓促的就像负气时的玩笑。以至于很多年后,江兰溪回忆起这一幕,也只是记得水雾迷离,街角楼台,音箱里播放的邓丽君的天籁之音。

    歌词很应景——

    “我们在那里定下了情,共度过好时光。”

    小时候在孙眉的留声机里听到过很多次,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歌的名字。

    直到分手后,江兰溪灰溜溜地从北京回到故土,路过周庄的双桥,漫天大雨中,他又听到那句歌词。

    他打开手机去查,歌名叫做——

    初恋的地方。

    何飞昂这一招确实高明,她用自己的资源做托举,为他勾勒出一个宏伟蓝图,机会有多难得,只要答应她,江兰溪这个名字就会走向更加广阔的国际舞台,从此获得更多的认可、尊重

    往后人们提起贝多芬,都会交口称赞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而不是男主人和不知名女仆的私生子。

    她虽然说合作与否和陈何良无关,可也正是因为陈何良,他才能获得这样的机会,一个他从记事起就盼望的,扭转命运、焕发新生的机会。

    说不心动是假的,可是总感觉有什么东西飘忽忽的,抓不住。

    何飞昂多么聪明的人物,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从包里找出一只精美的丝绒礼盒,转移话题来解围:“上次你妈妈说想要一条新的蓝宝石项链,托人去订花了点时间,希望她能喜欢。”

    当时孙眉说那条蓝宝石项链被陈何良戴旧了,没有任何保存价值,还回来后就随手扔进抽屉里。

    何飞昂递过来的丝绒礼盒上没有logo,看不出什么牌子,想了想,兰溪双手接过来,跟她说了声谢谢。

    何飞昂很忙,跟他聊了一会儿又去跟人谈别的事情。兰溪一时间成为会场焦点,不少同行围上来,借口聊音乐为名打探他底细。他不堪受扰,随口应付几句,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夜风很凉,月亮掩在云层后面,行至停车场,车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嘴里咬着一支烟,无聊地踢石子。身后是红红的灯笼和一树彩灯,灯光投下来,喜庆和落寞在他身上交织得淋漓尽致。

    陈何良看见他,迈开大长腿走过来,漆黑的眼眸漾开笑意,“你早说来见参加活动,我就不用担惊受怕了,你们团长真讨厌,大周末的让你忙。”

    “哥哥,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

    话音未落,他的手被陈何良攥住,被抵在硬朗的下颌,下巴一寸一寸蹭过他指间的薄茧。陈何良委屈巴巴道:“我很乖的,跟你在一起后,我连妞妞都没有遛过了。”

    妞妞,陈何良微信头像上那条德牧犬,母的。

    “我喜欢你手上的茧,那次在我小叔的别墅,你五只手指头都有茧,握着我的感觉很舒服。”

    所以陈何良喜欢的是手还是茧?

    没来得及细想,少年的下颌已经贴到他掌心,白皙的皮肤蹭过他手心上的茧,像一只软呼呼的小狗求主人爱抚。

    然后拉着他的手慢慢往下。

    江兰溪垂眸,撞进陈何良湿漉漉的眼眸:“哥哥,我好难受,你摸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