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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第 171 章

    不是, 等等,等等。

    犹如一颗惊天炸雷兜头砸下。

    陆久安大惊失色,蝎蜇般往后跃起两三步, 慌忙往旁边一躲:“万万不可。”

    自家大哥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还了得, 韩朝日走的时候,害怕自己在应平沾花惹草与他人扯上瓜葛, 为此三令五申, 当时自己什么反应来着?好似恼怒之下踢了他一脚。

    这要是让他知道府里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为的还是结亲之事, 那还不得掀翻了天。

    陆久安知道,虽然平时镇远将军一副万事好商量千依百顺的模样,涉及这方面,那是寸步不让非得把他X死在床上不可。

    陆久安隐隐感觉后腰酸痛。

    陆文瑾冷着脸,声音不复往日和煦, 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有何不可?你说来大哥听听。”

    陆久安一个头两个大, 支支吾吾:“大哥, 两位姑娘”

    想到什么, 陆久安猛地转过头去看两人。对方脸上红云不复存在,孟姝脸色煞白,泫然若泣,身体颤动着摇摇欲坠, 而肖温玉贝齿轻咬, 倔强地挺直背脊强忍不堪。

    陆久安想:我太过分了,即便是拒绝,怎么能当着两个女人的面, 作出这么大的反应。

    陆文瑾自然也看到了,防止场面难堪, 让孟姝和肖温玉先行离开。

    两人双手紧紧交握互相搀扶着彼此。仿佛在这远离故土的陌生地方,成了对方唯一的依靠。

    “山水,陆起,你们俩也退下。”陆文瑾又遣退余下的人。

    陆久安忐忑不安地看着陆文瑾,两人沉默相对,儒雅的男人平复了下情绪,恢复如初:“你是知晓大哥性情的,打小疼你都来不及,何曾对你疾言厉色过。你乖一点,大哥和你推心置腹谈一谈。”

    陆久安也在脑袋里理清了思路,在他旁边落座:“既然有大哥这句话,那你先说,纳入房中是什么意思?婚姻乃人生大事,父母皆不在身边,就这样草草了结吗?”

    陆文瑾温声道:“孟姝和肖温玉是商贾之家,你现在贵为朝廷命官,她们家世算不得好,我知道委屈你。可以先收为妾,后面明媒正娶一房正妻,到时候再为你风光大办一场。”

    陆久安蹙眉:“她们二人愿意屈居人下?”

    陆文瑾道:“大哥私下问过她们,放心吧,陆氏家大业大,还做不出强取豪夺那样的事,她们要是不愿,怎么会千里迢迢跟着大哥来到此地。”

    这也正是陆久安发愁的地方。

    一个女人能够背井离乡嫁给一面未见的夫郎,一旦遭人拒绝,回去之后定将饱受非议,脸面不存事小,说不定名声一落千丈,自此夫家难寻。可想而知,这得鼓足多大的勇气才会下此决心。

    他家大哥这是拿了一把刀悬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再说了。”这时候陆文瑾露出一个微笑,“大哥已有家室,是过来人,两个姑娘家什么心思还不懂么。小弟一表人才,在见到你之后,孟姝和肖文玉那份神情分明是芳心暗许,执意要嫁给你,你可不要辜负两位姑娘啊。”

    古代的女人到底怎么受得了共侍一夫的!陆久安梗着脖子道:“小弟想要的是一世一双人,”

    “这也不难办,你看上哪一位?”

    陆久安皱眉:“厚此薄彼,岂不是伤了另一位女子的心。”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小弟,我想你应该知道的。”

    陆久安似有妥协之意,微微沉思过后,问道:“那另一位怎么办?”

    “大哥自有解决的办法。”陆文瑾不以为意,“到时候由娘亲收为义女,再帮他寻一个好夫郎便是。”

    陆久安欺身上前,握住陆文瑾冰凉的双手,恳求道 :“既如此,那大哥便送佛送上天,把两位姑娘的亲事一并解决了吧。”

    “砰!”

    守在不远处的山水和陆起只听一声脆响,双双对视一眼,急忙赶来,只见一盏瓷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无处安身的热茶顺着方亭蜿蜒流下。

    山水从来没有见大公子对着陆久安发过这么大的火,陆文瑾余怒未消,冲着两人沉声喝道:“滚出去,谁让你们过来的?”

    陆起到底心系自家大人,伏在地上叩首:“大公子消消气,您与小公子多年未见,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呢。你们现在闹得不开心,一会儿小公子回去躺在床上,肯定又懊悔难过,彻夜难眠。”

    “山水,把陆起带下去。” 陆文瑾发了话,山水不敢不从,只能连拖带拽地把陆起拉走了。

    “你愚弄大哥?”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自己着了陆久安的道,陆文瑾接管了几年的家业就白干了。他愤然起身,一双眼睛如寒潭幽深,想大声呵斥陆久安,但长年的涵养和对陆久安的疼爱,又让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陆久安摇头。

    “爹娘为你相中的两位姑娘难登大雅之堂?让你如此百般推拒。”

    “落落大方仪态端庄”

    “亦或是当今之世需要你去拨乱反正,立业之后方能成家?”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既如此,你还有何顾虑?”陆文瑾狠狠拍在石桌上,为自己这个油盐不进像头倔驴一般的弟弟万分头痛,压着火气扶额问,“如你这般年纪的,哪个没有娶妻生子,只有你孤家寡人一个。你心里如何想的将实话告诉我,大哥难道在你心中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吗?”

    陆久安闭了闭眼,睁开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大哥,我已心有所属。”

    陆文瑾观察他片刻,见他不似撒谎,狐疑道:“如果真是这样,爹娘乐见其成,为何三番五次闭口不谈。”

    陆久安欲哭无泪,这是能立马谈的吗?我要是直接告诉你真相,纵使你百般回护,也要亲手抄起棍棒打断我的腿,这不得有个循序渐进做个铺垫的过程吗?

    陆文瑾端坐下来,背靠着椅子,慢条斯理道:“大哥和爹娘都通情达理,对方只要身家清白品性端正,也不是一定非得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且说一说,你心仪之人是个什么样的,好叫做兄长的,为人父母的,心里有个度。如果到了适婚的年龄,也可以由爹娘作主去对方家里提亲。”

    “不着急。”陆久安思忖片刻,观察着陆文瑾的反应:“我心仪之人,身形修长眉目清朗正气,性格的话较为沉稳安静,最重要的是,他珍视我更愈他自身性命。”

    “原来是这样么?”陆文瑾嘴角含着和煦的微笑,托着下巴望过来。那张脸明明一如既往的儒雅,双眼却仿若明灯洞穿了他一般。陆久安心里咯噔一声,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娘亲必定从自己写的信里看出了端倪!

    要不然为何他如此这般说辞,陆文瑾会是这个反应。

    "哎。"陆久安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自家大哥到应平果然不是单纯为看望自己的,而是肩负着家庭的重任而来。

    几年前确认了自己的感情后,为了不让自己是个断袖这件事显得那么突然,陆久安一直想方设法地在来往的信件中,一点点隐晦地透漏出自己的偏好。聪明如陆娘,又哪里会猜不出来。

    一方面惊怒交加,一方面又迫于忧思不愿责备远在千里之外的幼子,万般无奈之下,才想了这么个婉转的计策——

    让长子带上两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上门催婚,一探究竟。若是不幸料中,再劝自己迷途知返!

    陆久安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愧怍难当。然而既然打定主意一条道路走到黑了,陆久安就不愿在此事上妥协半分。

    想明白后,再看陆文瑾,陆久安由衷地夸赞:“兄长,这出戏你演得真不错。”

    陆文瑾不明所以:“何出此言啊?”

    “我以为是我在一步步引导你,到头来,一直是兄长在套小弟的话。”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们兄弟二人,就不能坦诚相见么?”

    陆文瑾道:“若大哥直接问你,你会老实回答我吗?”

    陆久安想了想,自己不是个打直球的性子,为保万无一失,估计到头来还是要绕个弯子。

    陆文瑾冷冷清清的声音训斥道:“龙阳之癖断袖之风,在阆东时,大哥可从来不记得你有这方面的嗜好。我听说晋南男风盛行,是不是京城为官那年沾染上的?”

    “不是,感情之事又怎么会轻易受旁人左右。”陆久安凑过去拽紧他袖子:“大哥不生气了?”

    “如何不气。”陆文瑾的表情难以言喻,“你在信中诓骗爹娘说自己不知为何没有了世俗之欲,害得爹娘以为你想摘冠辞官了却红尘,剃发去寺庙里做和尚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细算呢。”

    比起当和尚,或许儿子好男风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陆久安当时是这样想的,于是在前几封信里,确实隐约提起过。

    陆久安自知理亏,垂着脑袋坦然受训。

    过了半响,陆文瑾发出一声轻叹:“这个事情,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吗?为兄的意思是,你对女人或许还有一丁点的兴趣。”

    陆久安面带微笑,眼神坚定地,不容商量地看着他:“矢志不渝。”

    对于这个结果,陆文瑾又恼又气。

    恼陆久安好好的正道不走,非得选那条坎坷崎岖的山路;气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猪,拱了自己这棵精心饲养了十几年根正苗红的大白菜。

    最后,陆文瑾败下阵来,手掌轻轻盖在他头上:“小弟,无论你什么选择。在大哥心里,爹娘宗亲的企盼,圣贤人伦的束缚,都没有你开心来得重要。”

    “大哥”仿若寒冬腊月天滚进了一池温泉,周身暖阳如火,陆久安喉咙一紧,几欲哽咽。

    两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后,很多事情就很容易说出口了,山水和陆起虽不知之前发生了何事,但见主子如今和好如初,皆是一脸欢喜。

    明月高悬,兄弟二人握臂同行,往别院返回。

    “两位姑娘怎么办?还是让她们呆在县衙府会不会不太妥当?“陆久安问。

    “不用另置住处,回阆东时大哥一并带上,反正在应平呆的日子也所剩无几了。”陆文瑾道:“倒是你,给大哥出了一道难题。”

    “怎么?”

    “当初出发时,娘亲说,若是我不能完成任务,就不必回家了。”

    “哈哈。”陆久安笑出声,陆文瑾故作不悦,“幸灾乐祸。对了,你还没告诉大哥,你心仪之人是谁,那人如今可在应平?”

    那人是谁,陆久安心道,这个说出来得吓死你啊大哥。当朝皇帝的胞弟,凶名在外夜能止啼的镇远将军。

    韩致是也。

    第172章 第 172 章

    出柜这件事就这么迎刃而解, 这是陆久安不曾预料到的。

    晚上躺在床上,陆久安琢磨着白天发生的种种,思来想去, 觉得今日之事, 唯独对孟姝和肖温玉的反应有失妥当。

    脑海里又浮现出陆文瑾的叮嘱。

    “容大哥提醒你一句,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真假掺半, 但是孟姝和温肖玉两位姑娘对你动了真情这件事, 想来你自个儿也清楚, 想想怎么办吧。”

    陆久安头痛地翻来覆去, 最后入睡前打定主意,明日定要亲自去赔礼道歉,并向两人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翌日做完早操,陆久安回房简单清洗一番,本想穿那套玄色镶边猩红色绸面圆领袍, 带子系到一半, 觉得太过张扬, 又换成了烟青色开襟素面长衫, 他穿戴整齐后,吩咐陆起:“你去跑一趟吾乡居,把后边柜子右边第二格里的瓷瓶拿两个来。”

    陆起得令很快离开,不到片刻, 就手捧两个瓷瓶归来, 还贴心地带了两个青玉盒子,陆久安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些。”手持瓷瓶装入盒子里。

    陆起知道瓷瓶里装着的是花露水,攀着陆久安的肩膀好奇发问:“大人是准备赠给未来两位主母吗?”

    “胡扯!什么主母。”陆久安乜他一眼, 不怀好意道,“要是让镇远将军听到你这话, 你猜他会怎么收拾你?”

    陆起一脸不为所动:“可是大家都在这么猜。”

    县衙府从来没有接待过女眷,孟姝和肖温玉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尽管这些时日陆久安与两人无甚接触,可禁不住众人好奇。私下里早已流言四起,说县衙府马上要有县令夫人了。

    而知道些内情的衙役等人则暗暗替韩致着急,在他们心里,或许觉得将军再不回来,陆久安厢房内就快没他位置了。

    ……

    “怪不得这些天詹尾珠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问题出在这儿。”陆久安摸着下巴低笑,过了会儿,方才一脸肃然地吩咐,“你去找府上管事敲打一下,莫让下人们乱嚼舌根,坏了两位姑娘家的名声。”

    陆起双眼发亮:“所以大人,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吧?”

    “没有!”陆久安道:“衙役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陆长随兼观星社主编亲自来我这儿打探消息?”

    “嘿嘿,原来大人什么都知道啊。”陆起吐了吐舌头,得了准信,也不再留恋,飞速离开。

    孟姝和肖温玉下榻的后院离陆久安的主屋隔了几条廊道,走路的话要一盏茶的功夫,陆久安到的时候,后院里四下无人,只有内屋里隐隐传来压低的声音。

    “若是陆大人不喜,我也无意多做纠缠,咱们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呢。”

    “我偏不,都说烈女怕缠郎,换过来是一样的道理。孟姐姐,你脸皮薄,做不出来死缠烂打的事,可我不一样,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想要的东西就要去争取。我天天跟着他缠着他,还怕他有朝一日不会回心转意吗?”

    听到这话,陆久安当即顿在原地,打起了退堂鼓。想着,干脆不闻不问,等到十天半月后,所有人都离开了,肖温玉总不会还独留应平吧。

    随即又觉得,如此胆小怕事,不敢面对,实在不像自己的风格。于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他开院门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交谈顿停,肖温玉警惕道:“谁?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吩咐不准靠近吗?”

    陆久安咳嗽两声:“孟姑娘,肖姑娘,是我,不请自来,打扰了。”

    屋内沉默半响,陆久安抱着青玉盒子迎风而立,等待的时间,他杵在门口想,要不换个时间再来好了。犹豫之时,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院门打开,露出肖温玉犹带薄云的娇俏小脸。

    肖温玉朝他行了个礼,把他往里间引。

    “府上最近得了两瓶香露,很是受贵人小姐喜欢。便带上薄礼特来赔礼道歉。前些时日,在下多有怠慢,昨日又举止无状,还望两位姑娘见谅。”一进门,陆久安就把花露水递给两人,并到明来意。

    肖温玉见他堂堂县令官,对自己一介商贾之女如此谦逊有礼,再端得龙姿凤章,仪表堂堂,心中那股酸涩不甘似新泉水激,源源不断往上冒。

    肖温玉紧紧抱着手中的青玉盒子,也没打开来看,一双含情眼带怨眉直勾勾地盯着陆久安:“想必大人刚才已经听到了我俩的谈话,小女子对大人一见倾心,愿以托终身,请大人垂怜于我,”

    这肖温玉胆子当真大得很,直接就开门见山了。陆久安眼神复杂,他很久不碰男女情爱,不知如何处理才较为合适。避免伤了她自尊,陆久安绞尽脑汁想着说辞:“肖姑娘也看到了,本官忙起政务来,经常疏忽家业,实非良配……”

    “不,我不在意。”肖温玉打断他,“能跟在大人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陆久安无奈,他看了一眼孟姝,对方端坐在旁边,垂首露出一段白净的脖子,一言不发。

    “肖姑娘和孟姑娘花容月貌,想必追求你们的男子如过江之鲫,何必委屈自己呢?”

    “没有委屈!”肖温玉斩钉截铁道,长袖遮掩下的指甲掐进肉里也浑然不觉,“我不傻,大人这番话不过推口之辞,或许您心中对我二人不以为然。”

    “……我并没有觉得你们不好。”陆久安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了,破罐子破摔:“实不相瞒,我……我不爱红装爱戎装,你们还是另择良缘吧。”

    尽管陆久安说得委婉,但是肖温玉还是听懂了,不仅仅是她,就连孟姝也一瞬间如遭雷殛。肖温玉震惊半响,随后不可置信大声道:“我不信,大人为了拒绝我们,竟想出这般拙劣的借口。”

    清风朗月的清贵公子,喜好男风?这不是……这不是……

    肖温玉一时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

    暴殄天物。

    “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陆久安坦然道。

    “我不信,我不相信……”肖温玉只呐呐重复,孟姝从后面轻扯她衣摆,对她颓然摇摇头,脸上带着恳求之意。

    无论陆久安如何劝说,肖温玉都一副无法接受拒绝相信的态度,直至陆久安离开,肖温玉锲而不舍追到院门口放声道:“陆大人,你没有与女子肌肤相亲过,如何得知自己不爱红装?我不会放弃的。”

    秋风萧瑟,枯叶满地。陆久安走后,别院一片寂静。

    肖温玉抬头看孟姝,脸上落满了清清泠泠的泪滴,孟姝伸手给她细细擦掉,叹了口气:“温玉,强求不得。”

    泪珠刚抹掉,又似泉涌一般争先恐后冒出来。孟姝想起二人结伴来应平时的心情,有对命运不知通向何方的迷茫,有即将嫁为人妇的忐忑,还有马车上关于那传闻中县令官长相品性的种种激动又羞涩的猜测。

    那无数个日夜里的斑驳记忆,现在终将化为泡沫,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是孟姝也实在无法理解肖温玉这种烈火焚身般的炙热感情。

    “孟姐姐。”肖温玉突然出声道,“其实我骗了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陆大人。”

    孟姝一怔。

    “在我豆蔻之年,云庵庙会上,那时候,陆大人还未及冠。”

    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眉目如画,和着三五高门子弟,谈笑纵马而过,那惊鸿一撇,自此入了她的眼。

    “小妹春心萌动了?”一旁的堂姐掩唇轻笑,不理会她一时的羞恼,兀自说道,“你可知这是谁吗?哎,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谁叫你脑子里整天不是经商之道就是算术之法。这位公子呢,可是名动阆东的风流才子,大家都在传他是未来的状元郎呢,阆东诸多佳人趋之若鹜。”

    再后来,这位被阆东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人果然高中桂榜,入朝为官了,她也自此歇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

    姻缘一道,可遇不可求。

    她把这场无疾而终的妄想深埋心底,直到陆娘找上门,提亲长姐。

    “家姐不同意,爹娘也满脸怒容。我主动表示愿意代替家姐,大家都在劝我,可我还是来了。你说,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让我去抓住吗?”肖温玉的声音如梦似幻,低不可闻,散落在院子里,顺着一缕桂花香,随风而逝。

    陆久安算得上是落荒而逃,他没有回主屋,也没去吾乡居,而是半道折去了陆文瑾的院落,对着自家大哥大倒苦水,把两人谈话原原本本告知于他。

    这一回换陆文瑾幸灾乐祸了,即便是不怀好意的笑,陆文瑾做出来也是清朗温和优雅怡人。

    “唔,在路上我就看出来了,孟姝还好说,肖温玉的性子固执得很,是那种不见南墙不回头的,与你倒是很相似。”

    陆久安抱着他的胳膊崩溃大哭:“大哥,小弟好坏歹话说尽,肖姑娘都深闭固拒,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就帮帮我吧!再不帮我,不说肖姑娘,我都要一头撞你前面柱子上了。”

    香炉里点的一只沉水木烟丝袅绕,屋内静谧怡然,与此同时,和这份恬淡截然不同的是,笼罩在云落边陲的漫天肃杀。

    草原一望无垠,剑戟相击,金戈马蹄声四起。

    “杨统领。”一位参领来到杨耕青前面,双手抱拳道,“整编入队的新士兵已经完成实战演练,不知将军在何处,卑职有事相告。”

    “昨夜将军忙了一宿,刚刚才闭眼休息,没有要紧事,不要打扰将军。”

    草原上,一顶有别于普通布幔的牛皮方顶帐篷耸立在军营深处,厚厚的蓬壁将一片嘈杂嘶鸣隔绝在外,帐篷内寂静无声。

    韩致眉峰紧促,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应平。一身戎装还没褪去,沉重的头盔还戴着,只露出半张脸。

    县衙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远远的,韩致看到那扇厚重木制的县衙府大门上贴了一个鲜艳醒目的“囍”字,红绸飘扬,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了黑洞洞的深处。

    县衙府有人结亲?

    他站在台阶下面,县衙门口立着几个童子忙碌着迎亲,他们手里提着花篮,花灯,糖果一类的东西,脸上喜气洋洋。

    周围宾客来往不绝,流水一般从他身边经过,嘴里接连不断地说着道贺的话,有下人认出他来,立刻欢喜道:“韩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快请进,婚宴刚刚开始,还来得及。”

    他听到自己声音不稳地问:“谁办喜事?”

    “还能是谁?”下人嘴角缓缓朝两边裂开,仿佛在嘲笑他的明知故问。

    是了,有资格在县衙府办喜事的,除了县令,还能是谁?

    韩致心里生出一股子难以遏制的暴戾之气,陆久安在自己离开之后,转头和别人共结连理了,他和别人成亲了!

    韩致脚下发力,把还在谄笑恭维的下人踹出几米远,周身暴怒难收,冲进洞开的县衙大门。

    新娘新郎正到了夫妻对拜的关键时刻,新郎官身穿大红喜服,低着头,只隐约可见嘴角噙着的微笑。

    “礼成,送入洞房!”

    新郎官抬头望过来,在看到他面容那一刻,韩致整颗心如坠深渊,脑袋嗡嗡作响。冰冷的甲片贴着胸膛,韩致不由自主伸出手掌按在心口处,只觉那里绞痛难当,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死在这座将他灵魂翻来覆去炙烤的火炉里。

    “韩将军。”陆久安净白如玉的脸被红色绸服衬得俊逸非凡,握着新娘的手腕,一步步走到他眼前:“我成婚了。”

    这四个字犹如一把尖利的弯刀,在他五脏六腑上扎出几个血肉模糊的血窟窿,韩致嘶吼一声,自梦境中挣脱而出。

    韩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凶悍煞神的怒火难以收敛。他环顾四周,铺天盖地的刺目红绸已经变成了绣着瓦姬花的黄褐色账面,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韩致之前从营地里回来,黄沙裹了一身,周身精疲力尽,草草收拾了一番,便闭目仰躺在干草兽皮铺就的床上暂作休寝。

    他屈膝坐起,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这封来自应平的信自收到之日起,他便随身携带着,此刻将信纸拽在手中,心里面那股绵延不绝的纣虐方才一点点消散。

    他相信陆久安,可是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一样。

    杨耕青闻声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炉,那里面本来装着用作安神助眠的香粉,被人踹了一脚,洒得到处都是。

    盔甲咔嚓作响,韩致收起信纸,仿若无事发生,撩起眼皮沉声问:“何事?”

    杨耕青回禀了参领的请求,韩致道:“宣他入账。”

    须臾,参领跟着杨耕青入内,在韩致的示意下,恭敬道:“截止目前,总共入军两万余人,全部打散编入麾下。其中有一千余人完成训练,成为了雪拥十二骑的精锐。另外,按照将军吩咐,挑选了近两千善于泅水的士兵,编成一队水师,不知后续如何安排?”

    “水师按兵不动,和雪拥十二骑一样训练即可。”韩致挥退参领后,又问起杨耕青舆图的事。

    “周围方圆百里的地形,包括山川,河流,沼泽,洞穴,已经按照陆大人提供的舆图样式绘制完毕。”杨耕青眼睛发亮,有了这份完整的舆图,对战场更加了如指掌。

    韩致沉默片刻:“那三位从应平来的小大夫,适应得如何?”

    杨耕青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三位大夫初来时,吃不好睡不着,见了士兵弱声不敢言,如今对着副将都敢大呼小叫了。军营里的士兵很是尊敬小大夫,不敢造次。”

    “很好,”韩致点了点头,边陲万事善了,他站起身走到杨耕青身侧,“帮我收拾行李,是时候回应平了。”

    第173章 第 173 章

    陆久安第一次体会到得桃花运太旺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肖温玉屡屡借着嘘寒问暖的名义接近他, 这姑娘在家里从小浸淫各种人事往来,被打磨得世故圆滑。恢复了该有的理智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被肖温玉拿捏得恰到好处, 让陆久安连强硬拒绝的话都说出不来, 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避开她绕道走。

    陆久安何时被逼迫到这样的境地,自家温文尔雅的好大哥仿佛是为了报复自己, 一点儿也不知道帮忙, 两手一揣噙着笑在旁边看好戏。

    陆久安叫苦不迭:“大哥, 求你大发慈悲, 给小弟指一条明路吧。”

    “这样的艳福别人求都求不来。”陆文瑾不为所动,翻看书案上堆着的厚厚账本。

    “消受不起啊。”陆久安还在抱着他的胳膊连声诉苦,然而他话里到底说了什么内容,陆文瑾却没再仔细听了,因为手中的账本已经人让他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这是一份关于华彩坊的账本, 不论是记账方式, 还是每个月收尾都会附上的财务报表, 都令人耳目一新。陆文瑾只是简单扫了两眼, 便能看出华彩坊大概的经营情况。

    收益可观!

    陆文瑾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当初若不是小弟考取了功名,陆氏家业交到他们两兄弟的手里,凭陆久安的头脑才华,陆氏何愁不会壮大, 说不定到了京城也能占得一席之地。

    “大哥, 别看账本了,你难得有放松的时间,就该好好休息一下, 怎么还片刻不离手。”陆久安把账本扯过来扔到一边,不满地抱怨。

    陆文瑾这才勉为其难看向他, 似笑非笑,说道:“你平时不是聪明得很吗,怎么一对上肖温玉就束手无策了?”

    “这不是投鼠忌器么……”陆久安呐呐。

    陆文瑾无奈:“要换成是其他人,你早就知道投其所好了。”他伸出手指点在账本上,意有所指。

    陆久安迷茫片刻,恍然大悟。

    也不怪陆久安陷入这样的思维误区。他躲着走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上赶着去肖温玉面前做这种事,不是平白让她误会吗。

    陆久安双手交叠朝着陆文瑾九十度深鞠躬:“多谢大哥良计。就是说嘛,肖温玉好好一个商业奇才耽于情爱作甚,搞事业才重要!”

    陆久安安排下人在肖温玉面前不经意提了一嘴,肖温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虽然结果不尽人意,肖温玉还是会时不时寻来他面前刷好感度,但大半精力都放到了华彩坊那边。

    陆久安对此大松了一口气,只想着两个月为期之日尽早到来,好把这尊活菩萨给送走。

    谁知道时间才刚刚过半,韩致归来的消息就乘风而至。

    “陆大人,韩将军的船刚到码头,卑职传讯这会儿,估计快到县衙府了。”衙役来到堂前一脸欢喜地汇报。

    “什么,不是说好的年底吗?怎么突然提前回来了?”

    震惊之下,陆久安不小心摔碎了府上唯一一套斗彩团菊珐琅茶器。

    陆久安:“……”

    “这韩将军什么人物,怎么把你吓成这样?”陆文瑾不悦。从怀里掏出一张丝绢,握着陆久安的手给他擦手腕上的茶渍,“幸好茶水不烫,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即便如此,陆久安原本冷玉凝脂的皮肤被这茶水一浇,也红了一大片。

    “大哥,你不懂。”陆久安不以为意扯下衣袖盖住,和即将到来的修罗场相比,这点算什么呀。此刻的他颇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比妻子趁丈夫出门在外欲行不轨之事,正好被归来的丈夫捉奸在床。

    陆久安头皮发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陆久安去马棚随手牵了两匹马,扯着缰绳急急出门。

    在去迎接韩致的路上,陆久安已经在心里预想了接下来各种鸡飞狗跳的场景。

    沿着主道行了两三里,便到了贯穿应平县城的唯一一条内城河,远远的,陆久安看到桥头上站立的韩致。

    人高马大的韩致在人群中间无疑鹤立鸡群,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的将军,偏偏身后牵了两头躁动不安的羊,周身气度大打折扣,再加上背上斜跨了一个斗大的包袱,一脸风尘仆仆,面上胡子拉碴,与旁边的贩夫走卒没什么区别。

    韩致也看到了他,扯着牵引绳快步赶到他身旁。

    陆久安低头瞧那两只羊,大感震惊:“你真牵了两头回来啊……”

    “嗯,云落的羊吃着没膻味,之前说好要带回来给你尝尝的。”韩致把牵引绳打了个结,系在旁边的柳树桩上。

    两头羊跟着他跨越了大周一半的国土,此刻终于得以休息,安静地啃着地上浅浅的草叶。

    陆久安往他身后看了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韩临深和颜夫子这次没一起回来么?”

    “颜夫子腿脚不便,给他叫了一个斗牛车,韩临深陪着他,我急着回来先见你。”韩致去拉他手腕,正好捏他到之前被热茶泼到的地方,陆久安这才感觉那块皮肤火辣辣地刺痛,蹙着眉头轻嘶一声。

    韩致掀起他衣袖,手腕处起了个小小的透明水泡。

    韩致不悦斥责:“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膏药,陆久安看着眼熟,好像是他被蜈蚣咬伤那一次用过的。

    韩致细细涂好了药,带着陆久安走到一处无人的暗巷里,捧着他的脸又亲又啄,好一阵温存。

    陆久安被吻得面红耳赤,嘴里喷出的热气也仿佛湿漉漉的:“羊栓在那儿小心被人给顺走了,先回去。”

    “嗯,先回去。”

    “哎,等等。”陆久安拽住他袖子,“咱们不回县衙府,去官舍。”

    “为何?”韩致一无所觉,脚下不停,“我不喜官舍。”

    官舍一般都是接待上级或同级官员所用,用来布置房内的物品无一不是精细典致。虽然如此,但总归是带着一股子尊敬和疏远,故而和陆久安相熟之人,比如韩致,比如沐蔺,一般都是直接到县衙府内宅住宿。

    “不行不行。”陆久安急得满头大汗,“县衙府正值修葺……”

    被如此三番五次地阻拦,韩致这才惊觉陆久安反应异常。见到他后的满心欢喜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浑身冰凉。他僵在原地,面沉如水,牢牢盯着陆久安的眼睛:“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陆久安泄气:“是有个事,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怕你去府上看到了生气,想着先去官舍……”

    韩致不耐烦听他细说,满脑子都是梦里他与别人成亲的画面,难不成那不仅仅是一个梦,现实里真当如此?

    难受,不安,惶恐……各种情绪齐上心头。

    一阵压抑的沉默从他身上传来,韩致心情跌落谷底,抖着嘴唇问:“你成婚了?”

    陆久安不明所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呢?”

    韩致拉回岌岌可危的理智,任由陆久安拉着往官舍走。

    一路上,他还心存着一丝侥幸,安慰自己,或许是自己多虑了,然而过往的一个个衙役看到他,那眼神里包含的情绪和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心里头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以至于把两头羊的缰绳往陆久安手里一丢,抢下一匹马来,调转马头,不顾陆久安在背后叠声的呼唤,风驰电掣朝着县衙府而去。

    陆久安大急,暗骂一声,扬鞭策马追了上去。

    韩将军马背上来去如风,骑术哪是陆久安能比的。等再看到人时,韩致大马金刀高坐椅子上,脸色铁青,两腮紧咬,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气息。一群小厮软着腿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恼了上首之人,来个身首异处。

    陆久安随便拉了一个小厮搞清楚了状况。

    原来韩致到府后长驱直入,正好遇到了在府上相携闲逛的肖温玉和孟姝二人,韩将军气势如虹,马也不下,就这么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询问两人身份,下人们被他戾气所慑,不敢多言,说是府上贵客,现住在后院。

    屋子里落针可闻,陆久安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朝后面挥了挥手,一干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为两人关上房门。

    “这就是你竭力想隐瞒的?久安,你要作何解释?”

    陆久安本来打算从头到尾给他说清楚,现在见他面无表情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也是一口气堵在喉咙,狠狠握了握拳头,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韩致从后面追上来,揽住他的腰,头埋进他脖子里:“对不起久安,你别生我气。”

    “我在云落时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与别人拜堂成亲了。”

    “是我的错。”

    陆久安有些恼火,又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患得患失,我陆久安难道就那么让你难以信服吗?”

    “不是,我……”韩致语气低沉,抱着他的双手又箍紧了些,似在犹豫什么。陆久安也不催促他。如此三番犹豫之后,韩致终于把长埋内心深处的不安惶恐吐露而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是天外来客,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陆久安怔愣,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太过荒谬,一般人不会朝这块儿联想,然而韩致不仅想了,还为这莫须有的直觉饱受折磨。

    穿越这种事本来就耸人听闻,陆久安原打算时机成熟的话,可以和韩致分享一二,如今看来,或许一辈子烂在心里头才是最为妥当的做法。

    院子里五谷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用爪子不停地刨着门。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陆久安回抱住他。

    “我不知……”

    “我不会成亲,也不会找别人,更不会离开你。”陆久安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承诺,并在心里头暗暗发誓,如果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会想法设法回来。

    陆久安把事情原原本本解释给他听,包括爹娘的担心,陆文瑾的到来,温姝和肖温玉的身份,以及自己如何拒绝对方。

    韩致维持着俯身环抱他的姿势,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

    “辛苦你独自面对家里人的怒火。”

    “还好。”陆久安道,"大哥通情达理。"

    韩致思索片刻:“我回府时碰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应该就是你大哥了。”

    “你知道?”

    韩致无奈:“我又不傻,你们两人面容有七分相似,必然沾亲带故关系匪浅。”

    陆久安笑着调侃:“哦,关键时刻还是保持着理智的嘛。”没有像对待秦技之般,头脑发热鲁莽地将陆文瑾视为情敌,否则场面有的看了。

    韩致又问:“大哥知道我们关系了吗?”

    陆久安摇了摇头:“我还没告诉他你是谁。出柜这种事本来一般人就已经难以接受了,要是立马告诉大哥你的身份,我怕他受惊吓。”

    韩致不是一般的官员,也不是一般的将军,甚至比一般的皇亲国戚还要尊贵,是正儿八经的当朝皇帝的亲兄弟。

    韩致与他十指相扣:“如今我回来了,也瞒不了大哥多久,还是如实相告吧。”

    第174章 第 174 章

    韩致为了能在陆文瑾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色胡渣也给刮得干干净净,方才去赴陆久安专门设下的接风宴。

    要说是接风宴, 也不尽然, 更像是一场家宴。

    接风宴办的不是特别隆重,韩致带回来的羊一只被圈养起来, 另一只当晚被宰杀摆上桌。桌上除了阆东来的三人, 还有杨苗苗爷孙, 阿多, 以及韩临深和颜老夫子。

    明明饭桌上小孩老人占了大半,但不知为何,孟姝和肖温玉二人却如坐针毡。肖温玉的感觉更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首位上那个不知身份的男人似乎对她报有敌意, 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 如刀锋般凌厉, 让她一瞬间如临大敌。

    韩临深只是一年不见的时间, 又拔高了一个个头。此刻看着陆起和山水的互动,语气酸溜溜道:“陆起,这是你认识的新朋友啊?看你们关系挺亲近的。”

    陆起一无所觉:“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

    山水主动示好,清脆高亢的声音少年气十足:“临深小兄弟幸会。”

    还是青梅竹马啊, 韩临深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羊肉火锅热气蒸腾,饭桌上除了懵懵懂懂的几个孩子和一无所知的杨老汉, 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

    韩致平时话不多,但还牢记着今晚的任务, 举起酒杯,递到陆文瑾面前:“来,大哥,喝酒。”

    陆文瑾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陆久安,就那一眼,陆久安便意识到,自家精明的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韩致对陆文瑾示好的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朝他敬酒。陆文瑾看着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居然也是海量。陆久安就在旁边默默看着两人边吃羊肉边喝酒,你来我往到最后竟干完了一整坛。

    陆文瑾起身时步履有些踉跄,不等韩致去搀扶,他递给陆久安一个眼神,甩着衣袖离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陆久安循着酒气,在一处僻静的小径上找到了他。

    陆文瑾摘了冠帽负手而立,只露出一个挺拔孤寂的背影。晚风习习,吹得他衣袍翻飞青丝凌乱,一动不动与旁边枯败的枝桠几乎要融为一体。

    不知怎么的,陆久安心里稍感不安:“大哥。”

    陆文瑾没有回头。

    “那个姓韩的将军,可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明明是一句带着疑惑的问话,陆文瑾却说得万分笃定。

    “是的。”

    沉默在了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窝在石头缝里的虫子也不叫了,只有远处大厅里小厮轻微走动的脚步声。

    良久,陆文瑾道开口了:“我不同意。”

    与此同时,肖温玉步履匆匆朝别院急行。孟姝一头雾水,从后边拉了她两次衣袖都无济于事。被打发走的丫鬟早已不见身影,孟姝唤她:“这儿已经没人了,温玉且歇一歇。”

    肖温玉不闻所动,甚至小跑了起来,直到看到别院的大门,方才停下来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捂着胸口喘气。

    孟姝好不容易追上她,蹙着眉头不解道:“从筵席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不对劲了,一副惶恐不安如见洪水猛兽的模样,温玉,你到底怎么了?”

    肖温玉惊魂未定,在孟姝的再三催促下,方才断断续续开口说道:“席上那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他……他就是陆公子的……”

    话音未定,肖温玉突见墙角下静静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未尽的话语就这么哽在了喉咙。

    孟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短促地惊叫一身,吓得花容失色。

    晚风吹开云层,月光一寸寸照亮黑暗下的脸。

    刚毅的额头,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线条硬朗的下颌线一点点露出,最后组成一张俊美无俦面无表情的脸。

    肖温玉一瞬间呼吸骤停,半响才听到胸腔里雷鸣鼓震的心跳声。

    韩致抱着双臂慢腾腾直起身,走到肖温玉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陆久安是我的。”

    ……

    陆久安实在想不到,对他出柜这件事接受良好的陆文瑾,在得知韩致的身份时,态度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转变。

    “为什么啊大哥。”陆久安抓着脑袋逼近他,语气难掩焦躁。

    陆文瑾面色冷淡:“我不想你受委屈。”

    “他从未让我受过委屈。”陆久安快速辩解。

    陆文瑾乜了他一眼:“他现在不会让你受委屈,怎知他未来不会。若是你早告诉我他是一个这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一开始就不会同意。”

    “你想过没有,他这样身份的人,有朝一日若是变心,你能奈他何?跑到天子面前请他撑腰吗?还不是自个儿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陆文瑾讥讽一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陆文瑾这一次态度坚决,陆久安跟在他后面无论怎么拼命解释,他都一概不听。到最后更是把房门“砰”地一关,陆久安贴着雕花木门用双手徒劳无功地拍打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施舍般传来一声叹息:“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陆久安心里闷闷的有些难过。因为喜欢的人没有得到家人的认可。

    回到厢房,他原以为韩致会在屋内等着他,却看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压根没有人迹。

    陆久安前所未有的挫败,他用火石点燃一盏小油灯,低下头愣愣盯着自己的双手。油灯昏黄,燃了一会儿,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 嘎吱”一声,韩致从外边回来了,冷风从门缝里争先恐后的灌进来,油灯垂死挣扎地跳跃两下,好歹在韩致关门落闩时保住了。

    陆久安狠狠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你去哪儿了,一直不见人?”

    我去敲打那个胆敢觊觎你的女人了。

    这话当然不能当着陆久安的面说,韩致拾起桌上的剪刀,把油灯结焦的地方给剪了,又用刀尖把灯芯往上拨了拨,点了柜子里两根蜡烛,屋子里瞬间大亮。

    “我去了茅房一趟。”韩致拨开陆久安脸上的头发,“倒是久安你,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大哥那边碰壁了?”

    陆久安把事情给他说了,韩致表情柔和下来:“大哥这样想,人之常情。”他安抚地摩挲着陆久安的脸:“别担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第二日,韩致就单枪匹马去找陆文瑾,陆久安不知两人关在房间里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韩致出来以后,大哥便对此事闭口不谈,仿佛已经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陆久安大为震惊,偷偷问韩致:“你们这是做了什么交易?”

    韩致掰着他的下巴在嘴上亲了一口:“别过问。”

    陆久安瞪他。

    不过他倒也不是非得知道真相,眼下说通了陆文瑾,只觉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一瞬间全部卸了下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

    更为稀奇的是,自打那次接风宴过后,肖温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会雷打不动地早上给他端来一碗粥,间或午时熬一锅鸡汤,巴巴地给送到吾乡居。

    陆久安抬头望了望窗外:“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肖温玉居然迷途知返了。”

    韩致深藏功与名,支着腿看手里兵书头也不抬:“或许是她想通了罢。”

    “应该是的。这样最好,毕竟在我身上也讨不来半分好处,继续纠缠下去,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陆久安摸着下巴咂咂嘴:“又或许是看出了点什么。我之前无论怎么说都不听劝,你一回来她就知难而退了。哎,你该早些回来的,这样我都不用白费那么多口舌。”

    两件烦恼忧心之事得以解决,接下来的时日,陆久安便了无负担,陪着自己大哥观摩了实验室,又去鸿途学院听了几堂课,得到陆文瑾的赞赏,心中雀跃不已。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陆文瑾离别的日子,陆久安纵使心中不舍,也知道轻重缓急。

    陆氏家大业大,陆文瑾重任在肩,很多生意和铺子还等着他去打理,两个月的时间已经是他为自己这个弟弟做出的最大让步。陆久安只能强忍着伤感,给他收拾行李。

    华彩坊出产的锦衣玉带,流光溢彩的圆润琉珠,瑰丽馥郁的琼浆玉酿……这些在外人看来弥足珍贵的东西,对陆久安来讲却不值钱,陆久安通通收到行囊里打包装好。

    陆文瑾冰凉如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好了小弟,这些就足够了,轻车简从。”

    陆久安不听,继续沉默地整理东西。

    最后,陆久安从府衙里牵出一条高大健壮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大哥,这只警犬已经训练好了,不会乱咬人,忠心护主,很是威猛。你带在身边,关键时刻能够保护你。”

    陆文瑾摸了摸警犬的脑袋,含着笑柔和说道:“嗯,这个礼物很合大哥心意,大哥收下了。”

    陆久安又递给他几本装订好的青皮册子:“我知道大哥对府上那套记账方式很好奇,这是财经学院使用的书本,你拿回去看了便懂了。”

    陆文瑾收到手里,看了一眼两位佳人乘坐的马车,揶揄道:“我观你应平诸多职位招用女子,肖温玉有奇才,就算不收到房中,你也不打算放在你华彩坊做事?”

    “大哥……”陆久安苦笑,“你是知道的,我哪敢放身边啊。”

    两兄弟又依依不舍说了一些道别的话。登上马车之前,陆文瑾来到韩致面前,冷声道:“我把小弟交给你了,莫要辜负他。”

    韩致一脸认真肃然,几近虔诚地发下重誓:“此身不销,此生不弃。”

    “韩将军,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乌黑不见杂色的鸟落在房檐,咕咕叫了两声,又飞去别处寻食。残阳斜下,古道昏黄,路上空留着两圈线条分明的车辙印。陆久安摸着胸膛,感觉那里破了个豁口,空空荡荡的。

    “韩朝日,我大哥走了,又剩我一个人了,我这里好难过。”陆久安双目垂下。

    “还有我陪着你呢久安。”韩致捏了捏他后脖颈,火热的大掌贴着皮肤,也驱走了他遍身的凉意:“若你不舍,以后把爹娘大哥接到京中吧。”

    陆久安豁然侧目看他:“你是说……”

    “嗯。”韩致点头,“皇兄下了敕令,召你回京。”

    第175章 第 175 章

    按照正规流程, 陆久安同其他地方官一样,得先综述其属三年内税科、学风、诉讼等,一步步送至江州府和广木布政使司, 由知府和省上的行政史综合多方面因素判定其升迁降调。

    这个时候还不能完全决定去留, 行政史还得造册书其行事功迹,转送至京都, 由吏部及御史复核, 若是政绩佳, 就能得个优秀的评语, 这才是一个外官升迁的正常途径。

    然而永曦皇帝潜心蛰伏多年,冷眼旁观党争双方的生杀予夺。这次终于抓住时机,借着烈士抚恤金,分权宰阁,把朝廷上下江河四野清洗了遍, 贪庸怠酷之人尽数黜落。

    一番雷霆手段, 不仅免去了大权旁落之忧, 还敲山震虎, 叫平日咄咄逼人一干文臣武将不敢多言。

    永曦帝收回话语权,眼下终于没了顾及,而他得偿夙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召回陆久安。

    因为这个事, 近日六部兼各大院科寺监内部上上下下, 都在私下小声议论。

    文选清吏司署内,吏部主事抱着案卷疑惑: “陆久安,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你忘了?六年前那桩案子。被牵涉的人不计其数, 陆久安就是其中之一。”吏部员外郎点到为止,做了个捂嘴的手势。

    “那没事了, 六年前我还在鸿胪寺当值。那年牵涉太多人,不大记得住。”

    “有了。”吏部郎中从一堆官册里找到了属于陆久安的那一份,“咦?陆久安,是辛卯科一甲进士,今上亲点的探花。”

    “探花?等等,我想起来了。”吏部主事一拍脑袋,“是不是文章写得漂亮,人又长得俊朗,传说阆东明珠那一位。”

    员外郎点点头:“是啊,我还曾听闻了一个小道消息。那陆久安本来不用遭受这等无妄之灾的,是他不顾阻拦执意要参加大阁老宴席,才有了后面的事,不少人还唏嘘得很呢。”

    主事哈哈一笑:“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进不来晋南。这下好了,从地方官直接转为京官,真正是平步青云了。”

    郎中皱眉反驳:“何来平步青云之说,那陆久安考取的是一甲探花,当初直接入了翰林院编修,若是没出那档事,说不定现在已经位至侍讲学士,本就是京官。”

    进门送文书听了一耳朵的考功清吏司主食忍不住加入八卦:“你说外放多年的陆久安回来后,皇上会授予个什么官职?”

    “这谁知道呢,圣意岂是我等轻易揣测的。”

    “不过有一点,外放多年突然召回,必然要重用了。”

    总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把整个事情前后一串都能反应过来——陆久安这个被外放左迁至江州府下县的的探花哪是不受当今天子喜爱。明明是爱惜惨了,皇帝陛下才会如此苦心孤诣地借着贬谪的由头,来保护这个朝廷俊才。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被永曦帝看中的风流峻郎回京,看他又能如何施展拳脚,在朝廷上掀起怎样的滔天风波。

    而被惦记的人,还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

    敕令是在韩致说出这样的话之后过了半月才到达应平,彼时,陆久安正在粮仓复核税目清点粮食。

    今年的税粮收得比想象中更加顺利,老百姓不用催促,早早就准备好了数量足够的粮食,只需负责征收的差役上门直接取走便是。

    再加上应平人丁增多,谷仓满溢,以往的粮仓已经不够用了,陆久安临时又召人增修了七座。

    税课司大使看着堆积如山的谷物满脸高兴:“这样就算遇到荒年,也能足够全县的老百姓食用半年了。”

    陆久安也高兴,随之而来就是发愁。

    调任的敕令除了韩致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连陆起都没看过其中的内容。

    “舍不得?”韩致问。

    陆久安心情复杂。

    这是他穿越来一直待的地方啊。

    他亲手将此地打造成了这般谷仓充盈,庠序林立的盛景,如今要叫他拱手让人,确实舍不得。

    他又忆起筵席上谢岁钱饱含期盼的话,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到时候离别的话又该如何说出口?说不定乡亲们要在心里面埋怨他食言而肥呢。

    陆久安五味杂陈,韩致见他将盖了玺印的娟纸锁进吾乡居的暗格内,眉梢不由一动:“不告知县衙府上的人么?”

    陆久安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先不着急,以后再说吧,也不是立马就得走。”

    虽说圣山下了诏令,但是他为官县令,三年一考该做的汇目一样也不能少,将考课内容诸如农桑,民生,教育等悉数上报,让上级课考核在位功绩,是否亏空钱粮鱼肉百姓。

    陆久安在应平辛苦那么多年,可不想到了最后还贻人口实。

    另外,他这会儿要离任,敕令里说接任的官员在来的路上,按照律法,他得分别去江州府和省里做辞汇,领一份离任书,划去官名。然后和接任的新县令做好交接工作。

    要不就得像他刚到应平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点点自个儿摸索。

    这前前后后算下来,少说得有两个月才走得了。所以他辗转反侧一个晚上,最终决定一切等从省府回来后再说。

    这是陆久安到应平后,第一次因公职离开县府,他召集县内六房书吏、衙役、各类有品阶没品阶的主事齐聚一堂,宣布接下来十几天,县内大小事务由主簿吴横代为管理。

    吴衡维持着抱手行礼的姿势愣住:“大人要离开?”

    陆久安点点头,不露声色地调笑:“有些公务,要去省府一些日子,应平就先交给你了。希望本官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什么鸡飞狗跳的场景,你能做到吗?”

    吴衡回答得郑重其事:“大人放心,你回来时,下官定当交还给您一个原原本本的应平,必不负所托。”

    陆久安按了按他肩膀:“放轻松,我也就说说而已,十几天的时间,能出什么事。”

    出发那天,陆久安只带了一个包袱和不甚起眼的小箱匣,陆起见了也没多想,陆久安登上马车后撩起帘子,对着陆起唤了一声:“上来。”

    “我也能跟着公子去?”陆起既不可置信又难掩雀跃。

    陆久安道:“上次不是说了带你别处转转么,正好趁这个机会。”

    “不会耽误公子要事么?”陆起还有些犹豫。

    陆久安哂笑:“你一个新闻社的主编,不到处走走,怎么写出精彩的文章,别废话,快上来。”

    陆起欢呼一声,他上去后,韩致面无表情抱着剑跟着一块儿跳了上去。

    面对陆久安的眼神询问,韩致只言简意赅说了一句:“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陆久安默声嘟哝,到底默许了韩致的跟随。

    第一站是江州府,当初陆久安与前任知府通判闹了龃龉的事在府衙里已经不是秘密,面对陆久安的到来,当值的官吏表现得既不过分热忱也没有十分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肖半刻就做了登记,写了文书,将陆久安打发走了。

    马车继续前进,走走停停,用了四五日才到广木城,省城用高大巍峨的城墙围起来,城关有士兵把手。

    马车行到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拦了下来,士兵生得虎背熊腰一脸横肉,不着痕迹地在马车清雅的布幔和结实的车辕上打量了一圈,伸出手来:“进城先交五两银子。”

    韩致抱着剑的手臂微微一动,陆久安按住他,挑起帘子躬身走出去,站在车架前面行了个礼,和声细语地问:“这位官爷不先看看过路凭证吗?”

    士兵又扫了一眼陆久安,着重在他素净的衣衫上停了几秒,推翻了一开始的想法——此人看起来也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点的年轻书生,马车说不定还是租来的,手里应该没有多余的闲钱。

    于是对陆久安的问题,也不耐回答,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我管你是谁,进城先交五两银子,这是规矩。”

    “胡说!”陆起怒气冲冲跨出车厢,“刚才我还看到前面那辆马车直接进去了。”

    队伍止步不前,再加上陆起大声嚷嚷,不少百姓都看了过来。城门口另外一位长得瘦高士兵见这边起了冲突,主动过来询问缘由,虎背熊腰的士兵附嘴耳语了几句,那瘦高士兵眼里立刻露出几分讥诮,看着陆久安道:“你知道刚才过去的是谁吗?”

    陆久安非常有眼色地立刻接道:“李刚的儿子?”

    “李刚?是谁?”瘦高士兵皱着眉头,“那可是吕家的公子爷。”

    吕家。陆久安顿时了悟,省城吕家以别的士门望尘莫及的实力独占鳌头,有钱又有权,基本在此地上能横着走,连布政使司都要卖吕家几分薄面。

    不过,吕家养尊处优的长孙吕肖这会儿还在我应平县学里当交换生呢 。

    有个老汉偷偷对陆久安道:“这位公子,我观你穿着打扮,还坐这么大一个马车,想来拿出五两银子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如给官爷吧,就当破财消灾。”

    陆久安也低声问:“省城一直这样?每次都给五两银子才能进城?”

    “不不不。”老汉摆手,“像我们这样的,一看就比较穷困的,官爷知道我们拿不出钱,不会为难我们。但公子你不一样啊,公子你是外地来的吧,看着有些眼生。第一次进城的时候,都会交上五两银子的城关费。”

    老汉说得头头是道,陆久安摸着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老汉道谢。

    守城士兵等得不耐烦了,刀柄拍在车厢上砰砰作响:“快点,后边还有那么多人呢,不交就到旁边去。”

    陆久安揣着双手对陆起道:“陆起,听见没有,还不快给这位官爷奉上。”

    陆起又急又气:“公子,这分明是搜刮民脂民膏,你怎么能助纣为虐呢?”

    守城士兵恼羞成怒,这是第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骂,心里暗恨此行人真是不识抬举,唰一声拔出刀鞘,把雪亮的刀锋往陆起面前一递。

    围观的百姓惊叫一声,均是吓得抱头鼠窜,哗啦散去。陆久安乘坐的马车方圆三尺瞬间留出一大片空地,韩致听到动静也站了出来,被陆久安一个眼神安抚住。

    陆久安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格住刀身,往旁边缓缓推出两寸距离:“官爷息怒,小弟无状,冲撞了官爷,是在下管教无方。”

    又转过去数落陆起:“官爷每日守城门这么辛苦,区区五两薄银,给官爷当个下酒菜钱又有何妨。去,把车厢包袱里的银子取十两出来。”

    陆起很是委屈,心里跟涨满咕噜噜冒泡的酸气似的。又十分不解,不情不愿地取出两锭五两重的银子。陆久安给士兵一人塞了一锭,才让两人难堪的脸色稍微好转。

    士兵又装模作样搜查了一番马车。

    “没有什么走.私物品吧,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士兵指着陆久安带来的厢匣问。

    “回禀官爷,都是一些账目文书之类的东西。”陆久安打开给他看,士兵只简单扫了一眼,见真的只是一堆不值钱的册子,就将他们放行了。

    马车骨碌碌驶入城门。

    城内的风景和城外大不相同。

    到了冬天,饶是以林植丰饶得名的广木城外也难掩萧瑟,入目一片绵延的枯草和落叶。行人抱肘缩颈裹紧了衣服,一路上很少说话。

    而甫一进城,热气混合着各种不可名状的香味扑面而来,城内街肆林立,人声鼎沸,叫卖吆喝争先恐后闯入耳朵。

    陆久安坐了一路颠簸的马车,腰背早就酸痛不已,这会儿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青石路面,趴在车厢内的小桌上娇气地让韩致给他按摩,他瞥了一眼闷闷不乐的陆起,逗弄道:“还生闷气呢?”

    陆起余怒难消,撅着嘴巴愤愤不平:“大人刚才为什么要给士兵银子。”

    陆久安避重就轻:“唔,进城本就要缴城门税。”

    “大人莫要唬我,关税是按货物价值比例计算的。我们并非商队,车厢里也没货物,哪里需要交银子,况且还狮子大开口问我们要了足足十两,”陆起越说越生气。

    “错了,另外五两是我主动给的。”陆久安纠正他:“你看这群士兵至少还有良心不是,那些穷困的人没去搜刮。”

    “这……这算什么理由。”陆起气得哽住,半响才道:“大人刚才明明可以直接亮明身份的,结果查看凭证的时候只给了过路关引,却把表明官身的牙牌收了起来。”

    陆久安对此回答得颇为敷衍:“出门在外,大事化小嘛。”

    “当真如此?”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韩致轻哼一声:“我看久安是故意为之吧。”

    陆久安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捡了一块儿风干猪肉条吃起了零嘴。

    马车沿着街道缓缓行了一段距离,在爬过一个小坡后停住了,陆久安问:“到地方了?”

    马车外响起了模模糊糊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外面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大人,一位自称提督学政的家仆候在外边儿,说是特意来恭迎您的。”

    第176章 第 176 章

    要说陆久安调任晋南, 最高兴的莫过于向道镇了。

    得知他即将到省城辞汇的消息,向道镇提前几天就安排了家仆在城门口候着。于是陆久安的马车中途转了个道,由小厮领路, 也不知怎么走的, 七弯八拐最后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小院坐落在河边,门外挂着两盏纸灯笼, 四周清幽淡雅, 人迹罕至, 陆久安下了马车后新奇地环顾了一圈:“这是向学政的宅院?”

    小厮恭敬回道:“此处是由两位小娘子开的酒水阁, 在省城响誉一绝,一般人吃不到。几位大人请进吧,学政已经恭候多时了。”

    陆久安明白了:还是私房菜啊。

    雅阁内早已备齐了好酒好菜,陆久安探头进去,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除了向学政外, 按察使和其余几个来过应平的上官也赫然在列, 面对进门的陆久安几人, 皆是一脸笑意融融。

    “可算是把将军和你盼来了, 来来来,快坐下喝酒。”向道镇热情地迎上来招呼着。

    陆久安看到角落里盈架叠层的几大坛酒水,再看众人严阵以待,心知对方今日怕是“有备而来”, 不禁一阵头皮发麻。若是这么多酒水灌下去, 怕是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我,下官今日有正务要办……”陆久安可耻地打起了退堂鼓。

    “诶,不就是辞汇嘛, 耽搁一两天不要紧,先喝酒。”向道镇不为所动, 一把把陆久安推进了屋子里。

    韩致紧随其后,拍了拍他背心,贴着耳朵小声道:“有我在。”

    在座的都是一群官命在身的人,陆起没有资格同桌吃饭,陆久安便让他去附近随便找点吃的,吃完了再过来等他。

    果不其然,筵席刚开始,官员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举着酒杯七嘴八舌地说着道贺的话:“陆县令,恭喜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陆久安硬着头皮一一喝了,没想到连着几杯酒水下肚,之前在外面被寒风吹冷的身子回暖,倒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向道镇是打心底喜欢陆久安,饭桌上,喋喋不休地为他介绍省城的风土人情,哪儿哪儿的点心最好吃,哪儿哪儿的景色最好看:“之前说过,你要是来了省城,一定要带你去游巧思湖,今日吃完这桌菜,咱们就去,已经着人定好了画舫。”

    桌上觥筹交错,后面递过来的酒尽数落入韩致口中,众人知道陆久安酒量浅薄,故此也不刻意为难他,倒是对他二人有这般难得的情谊赞不绝口。

    向道镇有些微醺,捉着陆久安的手腕道:“陆县令,以后回了朝中,咱们也要经常走动联络啊。”

    见陆久安不解,有人适时为他解惑:“向学政今年任满,年末也要回晋南了。”

    陆久安真心实意地高兴,打趣道:“那向学政可要记住今日说的话,别以后面对面碰上了,假装不认识下官就是。”

    众人哄堂大笑,又是一阵推杯换盏,那些到过应平被陆久安悉心招待过,但与他还不太相熟的官员,借着酒意关系拉进了不少。

    其中有个负责军务的都指挥佥事看了一眼韩致,豪气万丈地对陆久安说道:“以后陆县令来省城,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起来,倒真有一事。”陆久安捏着杯子,“谈不上麻烦,只是有些不解。”

    “但说无妨。”

    陆久安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而提:“不知省城的守门士兵月俸几何?”

    “这……为何有此一问?”都指挥佥事没想到得了这么一个回答。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兄弟整日风吹日晒的,十分辛苦,若是柴薪又绵薄……”

    “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指挥使佥事生怕韩致误会,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镇远将军苦自己也不会苦手下的士兵,赶紧解释道,“陆县令,我与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共掌辖区军务,平时军饷都是分文不少地发了下去,该多少是多少,不敢有一点的克扣。”

    “那是不是这些兄弟家中有难事,佥事可有私下了解过……”

    “陆县令有话不妨直说。”

    陆久安顺水推舟,便把今日在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剔除一些旁枝末节,捡了其中重要的部分告知于他,最后总结道:“所以我就想,兴许士兵们缺钱,才会想着从别的地方谋取外快贴补家需。”

    “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当时有许多百姓看着的。”

    桌上的人脸色都有些难堪,都指挥佥事更是勃然大怒,把桌案拍得震天响:“真是目无王法,韩将军,陆县令,我一定给你们个交代。”

    两名孔武有力的侍卫奉命离去,要行什么事已经不言而喻,等待的功夫,韩致看了一眼陆久安,见他又开始埋头吃饭,仿佛刚才找人告状的不是他一般。

    两个守城士兵得了丰厚的银子,勾肩搭背的本打算相约去青楼吃个花酒,哪想正换职时,突然冲出来两个侍卫,手段粗鲁二话不说要将他们带走。

    守城士兵也不傻,知道来者不善,看了一眼侍卫腰上挂的腰牌,赔着笑脸打听:“这位大哥,是奉了什么令来捉拿我二人,能不能透个底?”

    侍卫面无表情,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

    守城士兵一路忐忑不安,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今日做过的事见过的人,直到被押着进入了小院。

    守城士兵只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两人在省城当职这么久,何曾见过如此阵仗,这里面坐着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够他们喝一壶了,何况如现在这般齐聚一堂。

    两人深知大祸临头,也不细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战战兢兢地一个劲儿叩头请罪。

    侍卫走到都指挥佥事身旁,将从商贩口中打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

    都指挥佥事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滴出来。

    他原本以为事情与陆久安说的会有些出入,确实有出入,只不过人家陆县令给他这个佥事留了几分薄面,只说了无伤大雅的部分,亮刀威吓的事只字未提。

    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动谁不好,偏偏把歪主意打到了韩致和陆久安身上。

    他刚刚才对着韩将军夸夸其谈,转眼就捅出了这档子事,都指挥佥事仿佛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怒不可揭之下,都指挥佥事狠踹了士兵一脚:“蠢货!谁教你们贪墨索贿的!”

    这一脚又急又狠,士兵没做提防,被踹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时正好与陆久安四目相对。陆久安笑眯眯地对他摆手打了个招呼:“官爷,又见面了。”

    守城士兵怀里还踹着热乎乎的贿银,这下终于明白栽到了何处,心里一时又恨又悔。恼恨陆久安明明一介官身,却隐瞒身份害他吃了这样的苦头;又后悔自己行事鲁莽,踢到了铁板之上。

    都指挥佥事对着陆久安赔礼道歉:“手底下出了这样的丑事,本官惭愧。”又转身诚惶诚恐地向韩致告罪。

    韩致淡淡道:“小惩大诫,罚俸两月,停职半年。”

    镇远将军亲自发话,给这场闹事画上了句号,在都指挥佥事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温柔的惩罚了。

    经这么一耽搁,饭局结束后,黄昏已近,天色将晚,游巧思湖的计划自然给推到了第二天,众人互相道别离开。

    当天晚上,陆久安一行宿在向学政榻下,向道镇本是贴心给他们准备了三套空房,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睡寝后,黑夜里闪过一道影子,镇远将军又翻窗进了陆县令的屋子。

    翌日一大早,向道镇就兴致勃勃来到陆久安睡觉的院子里,看到韩致衣带整齐地从陆久安房间里出来,还有些奇怪,不过他并没做多想,火急火燎地拉着两人吃过早饭就往巧思湖去了。

    巧思湖在省城东郊,今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阳光和煦地洒下来,照得湖面一片波光粼粼,不远处已经停了七八艘画舫,船头浓妆艳抹的佳人朝四面挥着手帕揽客,丝竹管乐声不知何时响起,袅袅入耳。

    这样的场景在应平是没有的,连陆久安看了也不免蠢蠢欲动。

    向道镇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得意洋洋道:“陆小县令,如何,这景色没坠巧思湖西母天池的美名吧。要我说,你就别想着辞汇的事了,一旦回到晋南,就再也没机会了。”

    陆久安闻言一想,深以为然。

    该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该玩的时候就认真玩!陆久安彻底把辞汇的事抛之脑后,酣畅淋漓地耍了个痛快。

    接下来,陆久安又相继去尝了听棋轩的茄汁鱼卷,香悦楼的耋愗花汤,甜点铺的佛手如意糕……最后还去看了观星新闻社分社,这间要闻坊在向道镇的把关下,经营地有声有色,与应平的相比丝毫不见逊色。

    看得出来向道镇很是乐于此道:“以后去了京城,本官要奏请陛下,在晋南也开办一所。”

    向道镇还想带陆久安去别的地方闲游,被他义正言辞拒绝了:“向学政,再这么下去,下官快要乐不思蜀了。陛下敕令还躺在应平,不敢再耽搁了。”

    陆久安怕自己意志不坚定,第二日天未亮,就带上厚厚一沓册车,坐马车去了行政史办公官署。

    和江州府相比,在省城做辞令明显要繁复许多,等府上划去官名,陆久安领了离任书,已经是两天后了。

    陆久安精疲力尽躺在床上,脑袋搁在韩致臂弯,满脸倦容:“向学政招待得再尽心,还是比不过家里舒坦,好想立刻就回去啊。”

    韩致盖住他血丝密布的眼睛:“咱们明天就启程,快睡吧。”

    陆久安确实很累了,双眼被他温热的手掌贴着,仿佛泡在热烘烘的温泉里,再也升不起睁开的力气。

    夜深人静,寒风呼啸,偌大的城池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除了小巷里走过的打更人,所有人都在安睡,连城中百姓家饲养的犬只也冻得瑟瑟发抖,缩进了茅草堆砌的简陋小窝里深眠。

    在这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几颗碎石子顺着岩壁滚落。

    陆久安半梦半醒,隐隐约约感觉床在抖动,他闭着眼睛踹了韩致一脚,沙哑道:“别闹我。”

    韩致声音清明仿若未睡:“没闹你。”

    韩致维持着抱他的姿势,身体一动不动,陆久安迷迷糊糊地想:是自己睡懵了罢,韩致确实没动,不过这床怎么摇晃地越来越厉害了。

    下一刻,他混乱的思维陡然劈入一道亮光,自睡梦中惊醒,灵台清明,大喝一声:“地动了!”

    韩致也顷刻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反应迅速,一个翻身将陆久安压在下面,双手牢牢抱住他的头。

    “傻子,快跑!”陆久安朝韩致大吼,但是韩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抱着他,他抱得太用力了,陆久安甚至能摸到他肩膀上紧绷的肌肉。

    陆久安被他护得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见。两人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急促的呼吸中,皆能听到对方那沸腾的心跳声。

    大地剧烈摇晃着,房顶的瓦片下雨似的簌簌从上面滑落,屋里摆放的瓷器接二连三地摔碎。黑夜仿佛一瞬间被地动给强行唤醒了,四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冲天而起。

    等待地震过去的时间宛若酷刑,两人在床上躺了接近2分钟,摇晃才渐渐停止,这时候,陆久安和韩致皆是浑身湿透。

    韩致这才放开箍紧的手臂,陆久安刚想拉着他先离开屋子,就见韩致猛地一个跃起,脸色十分难看:“临深!”拔足狂奔而去。

    陆久安眼皮直跳,扯过龙门架上的两件外衣紧追其后。

    第177章 第 177 章

    空气里弥漫着阵阵难闻的味道, 尘土四起,仆人在四处逃窜,现场一片混乱。

    陆久安跟着韩致一路出了院子, 看到向道镇迎面而来, 这位学政想来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地动给人吓住了,惊慌失措从屋子里跑出来, 外衣也顾不得穿, 披头跣足的, 十分狼狈。

    向道镇第一次经历这种天灾, 惊恐未定,煞白着脸,手脚颤抖地捉住陆久安询问:“陆县令没事吧,韩将军呢?”

    韩致早已不见了踪影。

    陆久安知道韩致此刻一定心急如焚,因为他从未在这位无往不利的将军脸上, 看到过如此方寸大乱的神情。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 到处都没有那道高大的身影, 韩致呢, 眼下局势未明,他找不到他了。

    远处隐隐传来山崩地裂的闷响,有胆子较小的丫鬟捂着脸呜呜痛哭,所有人犹如无头苍蝇一样, 有个老仆躲闪不急, 被逃窜的小厮一胳膊带翻在地,到处都是乱喊乱叫。

    在这震天哭声中,陆久安敏锐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嘶蹄踏由远及近, 韩致不知道打哪儿牵来一匹马,双眼直直看着前方, 所去之处直指那道外仪门。

    他要回应平!陆久安立刻意识到韩致的打算。

    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陆久安想都没想,下意识做了个大胆的动作,身旁的向道镇不知他要做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摸到一片衣袖。

    他瞪大的瞳目中,那衣袖如一阵风到了仪门,陆久安伸展双臂以身挡在镇远将军的必经之路上。

    韩致胯.下的马又疾又猛,几乎所有人都没料到陆久安做出这样的举动,匆匆而来的陆起看到这一幕,目斥欲裂。

    眼看着飞马就要把陆久安踢个血溅当场,千钧一发之际,韩致死死拽住手中的缰绳,马蹄险之又险地停在了陆久安面门一步之遥。

    韩致吓得魂都快散了,厉声高呵:“不要命了?”这一脚要是踩实了,陆久安非死即残!

    韩致手掌心因为太过用力被蹭掉一层皮,血珠子顷刻间滚出来,顺着缰绳滚落在马背上。

    陆起跌跌撞撞奔过来,手脚一阵阵发软,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公子,你莫要吓我。”

    陆久安其实心里也是后怕,他咽了咽口水,安抚住陆起,转身对韩致道:“韩朝日,你下来。”

    余悸和不安两股交杂的情绪把韩致牢牢钉在马背上,他两腮颤动着,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陆久安,身体里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在膨胀,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开来。

    “临深在应平。”他吼道。

    陆久安吼得比他还大声:“我知道,你先下来!”

    比起噪怒难安的韩致,陆久安还保留着基本的理智,“你听我说,一般像这种大的地震过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余震。”

    陆久安急于说服他,不等韩致回复,连珠带炮地继续道:“地震会截断很多道路,你应该还记得之前修补过的怒江口子,就是地动给破坏的。”

    “房屋倒塌不是最危险的,地动会引发许多后续地质灾害,你经过的地方,随时会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山水相接的地方还会形成堰塞湖。”

    “现在刚过寅时,路上黑灯瞎火的,看都看不清,你怎么走?你要回去救临深,也得留着一条命。”

    “地质灾害后的黄金期是发生地震后的72个小时,我们还有时间。”

    说到最后,陆久安握着他的手臂,低声哀求道:“韩大哥,我求你,等天亮之后我再陪你出发行吗?至少不是现在。”

    暮色低垂,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携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潮腥味。

    韩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仪门,最后也没有冲出去。

    仆人丫鬟已经不再尖叫,但多了一些痛苦的呻吟。这诺大的宅院还得需要人出面管理,陆久安见院子主人呆呆愣愣坐在石凳上,六神无主,便主动接揽下来。

    在这场动乱中,有不少人被撞倒踩伤,大夫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陆久安先找来管家清点人数,确保无人受灾。再指挥年轻力壮的小厮给伤患做了简单的包扎,又着人检查房屋的损毁情况。

    院墙东南角倒了一面,压垮了一颗倚墙而生的杏树,二进院的偏厅塌了一间,万幸事发时下人正好夜起,避开了灾祸。

    除此之外就是瓷器物件摔碎无数,因为危险还没过去,陆久安便没让人进屋搜寻查看。

    在陆久安井然有序的安排下,所有人不再惶恐不安。

    向道镇终于缓过神来,走到陆久安面前,郑重地向他掬了一礼,他什么都没说,但所有感激的话都透过那双隐隐带着泪光的眼睛清晰地传递过来。

    “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陆久安听到有人在叹息。

    是啊,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也不知道应平有没有遭灾,会不会他回去时,看到的是一片废墟?

    应平百姓经过了长达六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将家乡发展成这样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又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么?

    陆久安悲从中来,他心里很压抑,但一直强撑着,现在突然这么放松下来,心口闷闷地十分难受。他回到韩致身边坐下,一动也懒得动。

    韩致摸到他冰冷的双手,狠狠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一床被衾回来,一层一层裹在陆久安身上。

    陆久安声音嘶哑:“你回屋了?”

    韩致道:“你嘴唇都冻青了,穿这么薄,容易感冒。”

    地震时,陆久安和韩致出了一身的汗,里衣都给浸湿了。逃出厢房后又见风,深夜的风不比白天,吹在身上跟利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肤生疼。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咳嗽了。

    韩致细细擦掉陆久安脸上粘着的清灰,按了按他脖子:“我出去一趟,你就呆在院子里,等我回来接你。”

    地动这么大的事,整个省城都惊动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三司齐聚,紧急调遣屯兵进行部署组织救援。

    火把一排一排被点亮,照得城中灯火通明,四面八方都是队伍行进的声音。就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陆久安已经看到三波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院门外跑过去。

    中途按察使亲自跑了一趟,见院子里有条不紊的,还有些诧异。

    不过他只是短短愣了一瞬,局势紧迫,容不得他分心细想,叫来好友向道镇做简单交代。陆久安依稀听到“草场走水了,正在组织灭火”几个字,没说几句,外面有下属在催,就又匆匆离开了。

    陆久安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火光漫天,一团团浓烈的黑烟盘绕着直冲云霄。

    嘈杂的鸡鸣狗吠在夜里止不住,所有人呆在户外一宿没合眼,强睁着眼皮熬到天明。

    卯时一过,天刚破晓,韩致牵了两匹被养得油光水亮,肌肉发达的壮马回来了。

    他身上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潮腥的江水和刺鼻的烈火,外衣也烧焦了一节,穿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上马。”韩致没进门,冲他喊了一声。

    陆起似有所悟,知道自己不能一起回程了,紧紧拽着陆久安的袖子,眼神带着恳求。

    关键时刻,陆久安知道不能拖泥带水,摸了摸陆起的头,神情凛然:“听着陆起,大人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

    “你立刻召集省城新闻社的所有人员,包括丹青手,全体出动。紧跟地方灾情,图文并茂地记录以下内容:包括且不仅限受灾房屋、伤亡人数,救援进度等。”

    “任务紧急,刻不容缓,即刻出发,能不能做到?”

    这一刻,陆起身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强忍不舍,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大声道:“能做到!”

    向道镇从后面上来:“本官刚才什么都没做,小兄弟,我跟你一起,我去叫上学生门徒,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沉重:“注意安全。”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按理来讲,水路才是最快的,顺江而下,经过江州府便能直达应平。但是就如刚才所言,地动会引发后续多种地质灾难,水路凶险,一旦遇难,九死一生。

    陆久安终于看到了这场地动带来的影响,省城还好,倒塌的房屋只有零星几座,屈指可数。出了城池,用人间惨像来形容也不为过。

    河川改道,江水四溢。道路倾覆,巨石交错。很多百姓坐在一堆废弃的瓦砾上哭泣,或者干脆废墟周围已经没有了声息。

    阎罗王高举生死簿,无情地勾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路上韩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发狠抽着手中的马鞭,催命般往前赶着,陆久安有几次差点被他甩到没影。

    但他从未主动叫停休息过,因为他非常清楚,韩临深虽然与韩致不是亲生父子,但是朝夕相处下感情已非同一般。况且韩临深身份尊贵,是皇子或许更是储君,万一出了差池……

    还有鸿途学院。

    里面聚集了全应平乃至周边县城部分适龄学子,这些都是大周未来的栋梁,朝气蓬勃,花一样的年纪,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按照推断,地震时他们正在鸿途学院宿舍里睡觉。

    陆久安不敢再想,第一次在心里诚心地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路上饿了就吃干粮充饥,渴了就忍着,实在忍不了了,再喝路边的积水。几天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至一日多,到达鸿途学院下马时,陆久安双膝一软,直挺挺朝地面跪去。

    他大腿内侧因为连续不见歇的马背上奔波,被磨得鲜血淋漓,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了。

    第178章 第 178 章

    韩致把陆久安搂在怀里, 鼻尖闻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低头一看,见他衣袍下血迹斑驳, 泅透了布料, 血迹顺着裤子一路蜿蜒到了膝窝。

    “久安……”韩致胸口登时绞痛难当,嗓音嘶哑不成调。此刻的他生出一种灵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无力感。一头是韩临深, 一头是陆久安, 偏偏谁都没有顾及到。

    陆久安真是前所未有的这么狼狈, 嘴皮干裂没有血色, 脸上也是惨白无光。

    这时候疼痛感慢慢回到身上后,陆久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他想着自己一路上硬是强忍着一声不吭急着赶回来的目的,按着韩致的胳膊慢慢撑起来:“不怨你, 我跟你一样也心急。你扶我一把, 我们快进学院看看情况。”

    鸿途学院里空无一人, 从教室里杂乱一地的书籍和尚未来得及关上的教室门, 不难看出当时所有学生都是匆匆离开,唯一值得让人安心的是校内建筑完好。

    这时候,范成秋从正务中心出来,正好和陆久安两人迎面相照, 一时又惊又喜:“县令大人……”

    范成秋不是第一次经历地动了, 但面对天灾还是心有余悸,更何况还肩负重任带了那么大波孩子学生,看着陆久安差点老泪纵横。

    陆久安开门见山问:“范教谕, 地动时学生们可有伤亡?”

    “学子们无一人伤亡,只有孟夫子在带学生们逃离时不慎崴了脚。”提到这个, 范成秋既庆幸又感慨,“幸好大人当初坚持学院做地动逃生演习,这一次才能平安无事地渡过。”

    “还有韩小将军,许多学生吓哭了,关键时刻是他站出来,安抚好了众人情绪。”

    陆久安和韩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悬的心才得以放下。

    在询问下,范成秋又相继说了一些学校临时的计划安排。

    地动发生时,夫子带领着学子们有序撤离,并在后续请了心理咨询师谢邑三人对其进行心理安抚。在初步估计没有地动后,鸿途学院便发出了放假通知,包括夫子们在内的所有人离校归家。

    “辛苦你了,范教谕。”陆久安真心实意地赞许,演习是一回事,事情真正发生时,整个学院都能做到临危不乱,把事情安排地妥妥当当,范成秋功不可没。

    学院这一次几百人同时撤离,没有发生踩踏事件,无一人伤亡,就算放在他那个时代都可以谈得上是逃生典范了。

    “为人师者,应该的。”范成秋理所应当道。

    “你和各位夫子都是值得褒奖的高义大德之士,鸿途学院有你们,是学生们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陆久安摆摆手,“范教谕,就先关上鸿途学院的大门,你也回去吧。”

    说完这些,陆久安就告辞了,整个应平县不只有这群学生,还有其他黎民百姓,县城乱成一锅粥了,应平还等着他这个县令主持大局。

    韩致和陆久安马不停赶回县衙,大堂里的留守人马听到了动静,出门一看到两人,连日的惶惶不安瞬间被惊喜取代,连漂浮不定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带着激动的哭腔朝屋内吆喝:“韩将军和陆大人回来了!”

    无将不成兵。

    所有的人呼啦啦全部涌了出来,一个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望着两人双眼通红。

    吴衡当先跪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难掩自责:“大人离开时卑职信誓旦旦向你保证看好应平,结果……” 吴衡说不下去了:“卑职有负大人所托,愧对于您。”

    “天灾难测,与你无关,先起来说话。”陆久安一把拽起他,拍了拍他皱巴巴的衣领,“脸上倦容深重,这两天没怎么睡好觉吧?我观县衙里只有这么点人,其余衙役想来被你派出去了,你做得很好。现在应平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

    吴衡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收拾好心情,找回了身为主簿的镇定,道:“现在只有八个乡上报了灾情,共计倒塌房屋五十三处,伤亡暂不明,衙役分往各处前去查看,视情况危急而定实施救援。”

    “另外,县城内建筑均有不同程度受损,道路开裂,暂无人受伤。”

    这种程度的受灾,相对这场地动而言,实在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

    其实在回应平的路上,越往江州府方向走,灾情越发不明显,陆久安便推测,地震源应当是在相反的方向,应平只是受到了波及。

    还有另一个原因,应平百姓这些年生活逐渐富足,很多人都是新盖的房子。就算是老居民,也在听从陆久安的建议后,翻新成了民宿,相对他去省城看到的那些摇摇欲坠的老旧建筑,抗震好了不少。

    陆久安一边脱掉外衣,一边快速吩咐:“集合县衙内所有救援队,训练了这么久,现在应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当中,正是需要的他们的时候。救援争分夺秒,刻不容缓,带上各自的搜救犬,随我出发。”

    韩致打断他:“县城内同样有不少事等着你处理,你留在县衙,我带队出去。”

    陆久安反驳:“可是……”

    “没有可是。”韩致拿出一管药膏放在他手心,“久安听话。”

    韩致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你身上有伤,不宜再奔波,留守县衙处理县城事务,正好可以养伤。

    等待衙役准备救援装备的时候,韩临深、杨苗苗、阿多跑了进来,杨苗苗见陆久安身边少了个人,担忧问道:“陆起哥哥呢?”

    陆久安摸了摸他脑袋:“陆起哥哥是新闻社主编,在外面带着人做地震现场文稿报道。”

    杨苗苗难过地抿了抿嘴角,这场地动还是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韩临深沉默不语,思索片刻走到韩致面前:“爹,我刚才进屋时听到你说要带队去救援,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可以做不少事。”

    韩致直直看着他的双眼,见他目光坚定,点点头同意了,并罕见地夸赞:“你终于像点储君该有的样子了,既如此,赶紧去换套轻便衣裳。”

    陆久安亲耳从韩致口中听到韩临深的真实身份,竟丝毫不觉意外。

    种种迹象他本早已有所猜测。

    甚至对韩临深被培养成为民分忧的储君,而由衷地替天下百姓感到高兴。

    若是每个朝代的皇帝都是为民计深的贤良君主,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山河无恙,烟火寻常,这样的大同社会还会远么?

    不多时,队伍在县衙里集结完毕,一声令下,韩致带着救援队,朝着受灾地义无反顾地奔去。

    陆久安受伤的位置比较敏感,秦技之查看时他本还有些尴尬,但观秦技之一本正经,他又唾弃自己庸人自扰,安安分分等待他用外敷草药做了处理,又忙着地震受灾事务了。

    期间,他给皇帝写了一份请令,请求回京时间向后延迟两个月,封了火漆,命人快马加鞭递上晋南去。

    韩致率领搜救队辗转不同乡进行救援,每天都有新的受灾数据更新,只不过截止目前情况尚能令人接受,只有四个人死亡,其余皆是受伤,由当地赤脚大夫简单处置伤口后,抬到了县城医馆做治疗。

    即便如此,应平几个医疗点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何况其他地方?

    观星新闻社的地震专稿一篇篇传回应平,又陆陆续续贴在生活广场展板上,其间内容那才叫一个触目惊心。

    此处地震的重灾区在一个兴襄的地方,应平的百姓平时压根没听说这个地名,没想到第一次得知,是以这种惨不忍睹的方式。

    陆起带着县城新闻社深入灾区,此次编辑队伍里有向道镇特意找的门徒学生襄助。

    这群学子文采一个比一个斐然,亲眼目睹了这场人间地狱后,大为震痛。饱含情绪撰写出来的文字,闻者揪心读者落泪。

    再由丹青手作画,记者展示的死亡数据,应平百姓看了无不是感同身受,纷纷对这群素未蒙面的遇难者感到揪心。

    天灾无情,在愤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陆久安走在县城街道上,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哀叹声。

    科技不发达的古代,救援显得尤其艰难,饶是应平受灾轻微,救援队也整整耗时了十多天,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县衙。

    他们每天都在昼夜不缀地救援,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回来之后,陆久安让他们什么都不要管,立刻先去睡觉。

    韩致熬得眼睛都红了,若是平时与他分别小日,见了面定要温存半天,如今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讲,挨着枕头就睡。

    陆久安扔掉他穿坏的皮革皂靴,又端来一盆热水,为他清理指甲缝里的泥尘。

    他手上添了不少伤口,最为严重的是右手虎口处,几乎皮开肉绽。陆久安取了温酒给他消毒,就算如此,韩致也没能醒过来。

    陆久安把他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在他额头亲了亲,起身离开。

    韩致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此时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陆久安早已让县衙食堂备了吃食,好让壮士们一醒就能立刻吃到一口热饭。

    韩致本就食量巨大,一连添了三大碗才饱腹,陆久安一直在旁边静静等他吃完,方才问起救援的过程。

    韩致不善言辞,很多地方说得不够详细,旁边的衙役听了,间或补充一两句,这次受难人数总计28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是一个刚出生不足半月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这个世界,生命的光就熄灭了。

    话题有些沉重,说到最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沮丧着脸:“搜救犬不停吠叫,告诉我们下面有人,我们一点点把废墟扒开,拉出来的却是一具了无生息的尸身,我们分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呜呜呜,陆大人,这感觉太不好受了。”

    陆久安也是听得呼吸窒闷,唯有韩致一人尚能保持平静,他想了想,好似漫不经心说道:“我做将军这么久,其实战场上每天都会看见不同的战士死去,灾情和打仗一样,也是会见死人,但是这和打仗不同。”

    “战场上,我是看着他们受死,但我不能阻拦他们,因为这是他们身为战士的宿命,连我这个身为将军的,都在带头冲锋。”

    “这次经历,我从废墟里拉出来那么多个人,每活一个,我心里的枷锁就更轻一分,好似弥补了那些年在我手下不能全命的兵。”

    衙役眼里的光忽明忽暗,最后慢慢归于沉寂,连没有参与救援的陆久安也被其触动。

    韩临深在人群里,显得尤其沉默,他从小在宫中锦衣玉食,后来跟着去了边关,见过百姓最苦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吃不起饭在街边讨食的乞丐。

    他甚至没和韩致一起参与过应平那场难民朝和疫病,他从来不知道,百姓的生活会是这样。

    怎么会这么艰难呢,只需一个小小的曲折祸端,就能引得一个尚能温饱的数口之家付之一炬。

    这还仅仅是他所见灾情的冰山一角,韩致告诉他,在省城回应平路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悲痛欲绝的哭声。

    这一次救援里,他是感触最深的一个人,比以往读的千万本圣贤书还管用。

    他似乎有些明白爹和父皇让他来应平的原因了。

    不深入民间,如何感受人间疾苦?如何做到为民请命?

    当晚回了厢房,只有两个人时,韩致扒掉陆久安亵裤查看他腿内伤势,见凝白如脂的肌肤上结了个难看的痂,顿时皱起眉头心疼道:“还痛不?”

    “不痛了,就是有些痒。”陆久安嬉笑着拍开他手,“别摸了,大夫说,这伤没好之前,不宜行房事。”

    “我没有……”韩致一哽,反应过来他在调笑自己,摩挲着他后颈温情道,“久安,以后再发生类似的情况,万不可这般一声不吭积在心里,一定要告诉我。”

    陆久安眨巴着熠熠生辉的双眼乖乖点头,韩致看得喉咙干涩,沿着他脸庞细细吻了一会儿,又道:“久安,你记得初遇那天夜里,杨耕青宅院里,你对我说得军民鱼水吗?”

    “嗯?”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韩致又说起了食堂里不曾提到的其他事情,“救援期间衙差累得就地躺下,数次醒来,身上都盖了薄衣。”

    “看到衙差们吃干粮,百姓会自发拿出家中存粮,平时舍不得吃的鸡卵,也会一并偷偷塞在碗下边。”

    陆久安点点头:“将士爱戴百姓,百姓心怀感激,军民如水就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在应平尚有余力的情况下,开仓赈济重灾区。”

    “重灾区?”他每时每刻都在忙着救援,尚且还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陆久安把要闻给韩致看了,韩致目光落在那些图字上沉默半响:“皇兄会派粮下来。”

    “我知道,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便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韩致道。

    陆久安便开始着手准备赈济粮,到时候会派一队五十人的衙差押送物资,这个消息不知何时传了出去,令陆久安意外的是,县衙第二天打开大门,便收到了来自应平四面八方的筹资。

    陆久安讶异:“这是……”

    这些物资各不相同,陆久安在其中看到老旧的衣裳,未去土的红薯,新鲜的白菜……不难猜出都是一家筹出一点,满满装了五个斗牛车送过来的。

    送达捐物的里正拱手道:“这些都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陆久安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喃喃:“百姓为什么……”

    在小安即富的古代,大多人都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观念,他本以为开仓赈济灾区都要废一番口舌来解释。谁知百姓知道了二话不说,自愿奉出家中所产之物,虽然绵薄,但是可见其中真心。

    里正道:“乡亲们知道每日要闻的内容,心里面也跟着难受。因为曾经经历过,明白其间滋味如何,于是便想着能帮寸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就是一个小小的外力,便能过去这道坎呢。”

    因为淋过雨,所以才想着给别人撑伞么?

    这一刻,陆久安从这群朴实无华的百姓身上,无比清晰的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这光辉比之天上灼日更耀眼,比清月更皎皎,如霜寒天的一块炭火,猝然慰暖了身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这份意外延续到了中午,由詹尾珠和赵老三为首的救援队接近一百号人,自动请缨前去救灾。

    陆久安提醒道:“重灾区的状况比应平还要可怕,废墟之下尽是残臂断肢,你们受得了吗?”

    赵老三的话并不那么铿锵有力,但是句句掷地有声:“将军说得对,不要因为没有救活一人而感到自责悲痛,起码有更多的人因为我们而活命,这就是救援队存在的意义。”

    第二天,由应平官府和民间意愿筹集的捐赈,在大部队的押送下,浩浩荡荡向灾区出发。

    救援队离开不到一周,接任应平新县令的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县城。

    新任县令叫马范右,比陆久安还早六年考取了举人,然而他从资历上来讲比陆久安还老,但是功名却比不上探花出身的陆久安,连个进士都不算。

    他在吏部文选司挂了名,做官却还轮不到他,因为地方官吏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等前面的萝卜走了,才有坑留给下一个萝卜。

    他科举成绩较为排后,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去了,为此前前后后不知往吏部送了不少东西,足足等了六年,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江州应平,他托人四处打听过,一个穷山恶水之前,马范右有些不满,但至少聊胜于无。

    官吏轻易看穿他的心思,垂着眼皮道:“若不是你送的那方砚台得了大人欢心,你以为能得到这么好的差事?”

    马范右赶紧顺坡下驴:“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

    “你那是几年前得来的消息了?应平年年向好,今日早已不复往昔,你要接任的那位县令,就是把应平治理得卓有成效,才被今上赏识,提拔进京。”官吏提点道,“所以你过去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个儿拿捏清楚,莫要走入歧路,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官身。”

    “啊?可是我怎么听说,陆久安是因为当年焚琴案大阁老尘沉冤昭雪……”

    官吏瞥他一眼:“上官说什么就听什么,这也是一门学问。看来你学问不深,过去后还有的学,拿上任命文书赶紧走吧。”

    总而言之,按照官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那个地方好山好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马范右心里乐开了花,一路上对前景做了诸多预想,这份好心情一直到进入广木省地界,突遇地动。

    第179章 第 179 章

    前有水灾, 后有雪灾,再就是地动,大周真是祸事连绵,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而他呢,倒霉, 太倒霉了!人还未到应平, 就出了这档事, 这算不算出师不利?

    马范右有气无力地心里反思:定是之前太过得意忘形, 以致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存心折腾我呢。

    陆久安对新县令的到来没有太过在意,应平虽然受灾不是特别严重,但是依然有大量的灾后重建工作需要他去安排,他这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应付马范右。

    衙门里调不出多余的人手, 他亲自带着马范右到驿馆。驿丞专管车马迎送, 看了一眼马范右身后叠床架屋的堆积如山的行李, 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是搬迁呢, 便习惯性地询问起上官来历。

    马范右现在对新身份已掀不起任何波澜:“我是你们未来的县令。”

    小斯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马范右皱眉,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没听清楚么,我说我是你们新县令。”

    小厮如遭雷击, 第一反应是这人在开什么玩笑, 下意识转头去看陆久安。

    陆久安默认了马范右的说辞:“小心伺候着。另外,现在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应付灾情, 这件事切莫到处声张,你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陆久安意有所指。

    小厮摇摇欲坠, 压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来了新县令,那陆大人又去哪里?

    陆久安把人安置在驿馆,简单解释一番:“……就是这样,我已禀明陛下,交接待安抚重建安排后再行也不迟,若是马县令有兴趣提前接任,也可以一块来。招待不周,敬请谅解。”

    马范右乐得不用收拾这烂摊子,至于陆久安说的提前接任,更是抛之脑后,立刻命随行卸下要用的物品躺后院主屋去了。

    他近一个月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年纪本就大了,拿什么和年轻力壮的陆县令比,还是在驿馆好生休养吧。

    陆久安忙得不可开交。

    要对不幸罹难的家庭分发安葬费,按房屋损坏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赈济补贴,修补开裂截断的水泥路和堵塞的沟渠。

    另外,新闻社将百姓捐款和救援队的事载入专稿,在应平大肆传阅后,又接连涌现几波富绅捐赠,无论他们是被道德裹挟,还是真心实意,初衷不重要,陆久安只看结果。

    一同前来的还有由医学院学子们自发组建的医疗队:“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①,上以疗君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②。”

    “大人,时不我待,学了那么久的医学,是时候该我们上场了。”

    “好!好!好!”陆久安连说三声,又从衙门里抽调出三十余人,护送这群医学生前往灾区。

    这场地动十分罕见,上次大周发生这么严重的灾害,还是前朝太祖在位期间,隔了至今有两百余年。

    朝野皆惊,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沐蔺也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写信回来问候。

    更不用说作为统治整个大周的永曦帝了,连夜写了一份罪己诏。

    “……水旱累见,地震频发,皆因朕听信谗言妄用奸佞,不思齐,不擢贤,治业不明,内政不修,以致异星见,阴阳失和,降灾下异示儆……”

    陆久安听了嗤之以鼻,这分明就是天灾,偏偏要因为一些别有用心的想法,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硬生生推到人身上,提出什么“天遣之说。”

    尽是些狗屁倒灶的言论,要是此刻他在皇帝陛下身边,定要言之凿凿的告诉他:“地动是因为地壳运动而产生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跟你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根本不必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永曦帝紧急召集在京群臣上朝,安排接下来的救灾赈济等事宜。

    地动几乎每朝每代皆有发生,如何救灾赈济抚恤,这一整套流程沿袭下来,已经相当成熟,只需按部就班照做便是,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人选问题。

    永曦帝居高临下顺着朝堂逡巡了一圈,群臣垂着脑袋屏息凝神,眼神闪烁不敢跟皇帝对视。

    人人自危,唯恐这危险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落在自己头上。

    永曦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对着第二排一位长须弓背的臣子道:“王侍郎,你来,平日你筹咨俊茂,好谋善断,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王侍郎面不改色,早已想好了推脱之辞:“老臣年是已高,恐力有不逮。”

    永曦帝什么都没有说,又转向另一位面相天生肃然的臣子:“那就秦御史,平日你唇枪舌剑最是厉害,又是弹劾新秀,又是驳朕敕令的。怎么现在关键时刻,不见你站出来了?”

    秦御史战战兢兢:“回皇上,臣一介言官,行的是纠察百官,直言上谏之事,去做这救灾赈济,办砸了,苦的是百姓啊。”

    永曦帝又唤了几人,皆无一人回应。

    “都在相互推诿。”永曦帝漫不经心笑道,“怎么?朕这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吗?”

    没有臣子回答他,一个个跪下来叩首请罪:“皇上息怒。”

    永曦帝撑着太阳穴:“要是陆爱卿在就好了,朕就无需那么多烦恼了。”

    又来了,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您事事都要提上陆久安一嘴,怎么当初就一言不合给直接发配到应平去了?

    哦忘了,您是护着他,才迫不得已借着焚琴案将他调出去的,可谓用心良苦。

    哎,真是不同臣不同命啊。

    又听正前方那道尊贵雍容的声音道:“你们一定在心里腹诽朕又提起他。”

    群臣又匍匐跪地:“臣不敢。”“臣惶恐。”

    “朕来告诉你们原因。”旁边的随侍太监心领神会,恭敬递上一封信函,火漆已经揭开,想必早已被展阅,永曦帝对着下面的朝臣扬了扬纸页:“昨日朕收到这份印信,是陆爱卿快马加鞭递上来的请令,奏请延迟回京两月,自愿留在江州抗震救灾,恢复民生秩序。”

    所有人惭愧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但还是岿然不动。

    永曦帝一脸失望地挥了挥手:“罢了,朕心中早已定了人选,稍后福安会把名录送到吏部,紧张什么,不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人。各衙门相互作用,不可懈怠推诿,退朝吧。”

    各部门加班加点运行起来,包括平日里最为清闲的太常寺也尤为忙碌,因为永曦帝接下来要去宗庙祭拜以告慰遇难之灵。

    就灾,赈济,减免赋税,一条条的政令接连下达,安抚着受灾的老百姓。

    而在应平,陆久安有条不紊地做着灾后重建,倒是马范右在馆驿呆得无聊,自已一个围着应平转了一圈,大为震惊。

    后面接连几天,都主动跟在陆久安身后取经,想看他如何公务,才把应平治理成这样。

    不过那时候陆久安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及不上他。被无视了几次后,马范右自讨没趣,又回驿馆睡大觉去了。

    次年初春,开拔去往灾区的救援队以及医疗队回到应平。

    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救援,给所有人脸上都添了一层饱经风霜的痕迹,医疗队拜别陆久安后,各自回了家,救援队则带上搜救犬回到县衙。

    搜救犬没能全员回归,有一只唤作“长风”的搜救犬折在了兴襄,它是累死的,尸骨就埋在青山之下。

    现场的惨烈程度根本无法用任何文字来描述,山塌了一半,湖水四溢。千奇百怪的死状,有人被断木当胸穿透,有人下半身齐折,肠子内脏散了一地,到处都是血,新鲜的或者干涸凝固的血。

    但更多的则是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山清水秀的兴襄满目疮痍,听说原本这地方花木很多,芬香扑鼻,但那一个多月,衙差闻到的都是恶臭,那是尸首太多来不及掩埋,而散发的腐烂味道。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所有人还是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给影响到了。

    没有人能平和地直面死亡。

    谢邑三个心理医师任劳任怨给这群人做心理疏导,这种压抑的氛围才逐渐好转。

    而还没等这群衙差们彻底缓过劲来,又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陆县令接到今上调令,即将离开应平回晋南。

    新上任的县令已经在驿馆住了一个月,铁一般的证据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不同于救援后的沉闷,这是一种离别难舍的哀思愁怨。

    衙役气氛低迷。

    陆久安抹了一把脸,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终将要去面对。

    上头一封接一封的调令发下来,催促他赶快上京。他不得把所有事情提上议程,在走之前全部安置妥当。

    他先召来主簿,吴衡沉默不语,陆久安按着他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能力出众。主簿这种佐贰官,是县衙的二把手,平时许多决策你都说得上话,应平交给你我很放心。”

    “新来的县令我还未来得及接触,想来也不差。不过每个人行事作风不一样,一开始你可能不太适应,磨合磨合就过去了。不要换了上司就不听话了,到底官大你一阶,惹恼了他吃苦受累的还是你们这群下面办事的人。”

    吴衡哑声问:“那万一新县令作风不清,收贿贪墨,把应平弄得乌烟瘴气,那我该当如,还是照听不误么?”

    “他敢。”陆久安咬了咬后槽牙,“应平是我们大家的心血,岂能容他人糟蹋。马县令若真如此,你写信到晋南,我替你请上做主。我要是不行,大不了还有韩将军,他总不会放任不管。”

    韩致带兵军纪森严,最看不得这种事。触了他底线,一个字:死!

    对着主簿一一做了交代,陆久安接下来又集合了所有衙役。

    经过五六年的发展,衙役已从区区几十人发展到了三百多号人,其中有绝大多数是没有官俸的白役,是他培养来做救援所用。

    衙役身姿挺拔整整齐齐列队。别看他们都是一群肌肉发达心思粗糙的武吏,但是情义最重的也是他们。一个个看着陆久安,告诉自己不准落泪。

    陆久安掐了把大腿,喉咙几度哽咽,才把想说的话吐出来。

    “我已得到消息,广木巡抚把此次灾情如实上报,自然也包括你们主动请缨前去救援的衙役和医学生。你们两支队伍训练有素又纪律森严,表现得十分打眼,巡抚大人早已注意到你们,呈上去的折子里,为你们说了不少好话。”

    “你们应当也知道,平时地方备御,京军空缺时,很得补上一批人,其中一部分便会由州府举荐,这一次你们得巡抚亲荐,不用我说,也晓得机会难得。你们在救灾中脱颖而出,为的又是利民之事,被选上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事,进去了说不得还会论功行赏。”

    “衙役往上升,最后还是衙役,禁卫军则能官至统领。若是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回晋南的,就在大人这儿汇报一声,若是安土重迁不愿意走的,也不强求,大不了大人再为你们做最后一件事,去替你们回绝了此事。”

    “干系各位前程,好生考量,深思熟虑后再告诉我也不迟。”

    赵老三沉重地问:“警犬呢?”

    “犬随主人,你们各凭本事领去的,可自行决定。”陆久安想了想,又道:“去了晋南,人生地不熟,可以随时来找我,当了你们六年的县令,这个忙大人还是肯帮的,要是惹了什么祸事,就别来找我了,也别说认识我。”

    陆久安后半段的这几句话是奔着调节气氛去的,衙役听懂了,露出一个比哭难看得笑容的,陆久安心里更难受了。

    最终,陆久安疲倦地挥了挥手:“就地解散”。

    第180章 第 180 章

    陆久安任职县令这六年, 做了太多事情,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哪些人该留, 哪些人该跟着他走, 这些都要计划好。单单目前这两件事,就已经让他身心具疲。

    衙役们心里难受得紧, 还要强打一副替他高兴的模样。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为他收拾行装, 赵老三刚把两罐雪盐装进车架里, 陆起又走过来, 让他跟着去吾乡居一趟 。

    陆久安在书房内,一件一件清理,每拿起一个物品,就能想起一段回忆,他舍不得丢, 但放马车上, 又添累赘。

    陆久安从抽屉里, 捡出一个虎头金器。

    “沐小侯爷给的展览阁信物。”是了, 离开应平也应该给沐蔺去信一封,让他以后回信时送到晋南,省得到时候断了联系。

    陆久安提笔给沐蔺写好信,陆起带着人走进来, 指挥衙差将书房中的东西打包装箱。

    赵老三环顾一番:“所有都要装起来?”

    “所有。”陆起点头强调, “公子贵重珍视之物,全都放在这吾乡居了。特别是这些书,公子平时稀罕得跟金子似的。”

    陆久安出口阻止了:“书就不用搬了, 留着放守藏室,给应平的百姓看。”

    韩致见他情绪低落, 搂着他安慰:“若是难过,就缓一缓吧。不必那么着急,皇兄都发话了,吏部的催令用不着管。”

    陆久安摇摇头:“左右躲不过去。”

    韩致无奈,陪着他一起出了衙门。

    走在大街上,百姓见了陆久安,一如既往地跟他拱手致礼,他调任回京的消息目前还在县衙内部流转,百姓尚且不知。

    经过生活广场,看到华彩坊的铺子,陆久安不由驻足。这几日因为地动,铺子里稍显冷清,负责迎客的伙计站在店门外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

    “进去看看?”韩致提议。

    陆久安目光落在在偌大的牌匾上,点点头:“倒是把华彩坊给漏掉了。”

    陆久安和韩致很少亲自到铺子里,一般需要什么款式的衣衫,或者要看账本,都是由掌柜程南直接送到府上,因此在这里看到他们二人时,程南还有讶异。

    “没事,你去忙吧,我们随便逛逛。”

    调任回京后,韩致和陆久安或许再也不会踏足应平,那么华彩坊如何处理也是需要考虑在内的,在这点上,两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韩致倾向于将华彩坊连同房契一块儿另转他人,陆久安舍却不得,他想将华彩坊保留下来,先不说这个招牌已在江州声名鹊起,每年为他提供的收益还是相当可观的。

    韩致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

    陆久安双手无奈向两边一滩:“要养两个吞金兽,囊中羞涩……”

    “吞金兽?”

    “封敬道长和谢怀亮带领的两个研究团队。”

    韩致了悟。

    程南做掌柜这几年,华彩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管理下,铺子里也没出过什么鸡鸣狗盗的事,至少人品道德是信得过的,陆久安打算继续用他。

    韩致倒是觉得陆久安这个举措做得有些过于大胆:“你就这么相信他?他要是中饱私囊,你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

    陆久安挑眉:“你来应平,离云落这么远,把几万大军丢给你下面的人,你怎么放心?”

    韩致嘴角绷直:“这不一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陆久安不以为意,“况且,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以后回了晋南,若是有机会,我打算把华彩坊开成连锁店,晋南的设立成总店,此处为分店,再找一个总掌柜。每年让他替咱们视察分店就行。”

    离开华彩坊后,陆久安直接去了两个实验室,他非常重视这两个研发团队,里面的人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科研人才,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们跟着一块儿去晋南。

    和衙差反应一样,听到他要离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封敬了无牵挂,倒是无所谓得很:“陆大人你是贫道衣食父母,你走到哪儿,贫道跟到哪。”

    其余人则犹豫不决。

    陆久安知道他们的顾忌,无非是舍不得背井离乡与家人分离。于是又许以重诺,可以举家一起迁至晋南,届时可以帮着安顿妻女父母。

    这下子,哪还有人犹豫,都欣然同意。

    陆久安又转去秦氏医馆向秦昭三人提前辞行,顺便提了一下他们要不要回晋南的话。

    秦技之怔愣半响,不知道在想什么,复杂难言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哐当一声推门回了后院。

    “这孩子……”秦昭不轻不重地埋怨,他先向陆久安道了声贺,然后婉拒了陆久安的好意,“就不去晋南了,留在应平挺好的,我也人老了,落叶归根。”

    陆久安有些可惜,但是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至于秦技之……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

    花了接近半个月,所有事情基本安置妥当,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陆久安放不下的,就只剩图书馆了。

    图书馆修建进度已过大半,但是馆长的人选至今没有着落,连省城向学政那边都没有合适的人选,要么忍受不了孤寂,要么就是工于仕途。

    向学政在信里提到,不日他便要启程回晋南,可以在京城帮他物色人物。

    可是晋南这么远,一来一去要耽搁多长时间?恐怕他人还没寻到,陆久安也已经不在应平了。

    “找个嗜书如命,心向井隅的人就这么难吗?”陆久安捏着薄薄的信纸不甘心。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只能这般遗憾收场了,然而当日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主动出现在了他眼前。

    来人白发垂髫长须弓背,身着一袭宽博澜衫,行走间两袖带风,自带一股文人风骨。他双手托着一纸文书,几步来到陆久安面前。

    何止陆久安,就连惯常面无表情只有在见到陆久安才吝啬变脸的韩将军,都一脸难掩惊色地从圆凳上豁然站起。

    “杨老伯?”陆久安失声确认。

    眼前这个老人,虽然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孔,但是此刻的他,不管是眼神,还是周身气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每日只知五谷三餐的乡野村夫,而是一位风训有度或许还学识渊博的老叟。

    陆久安心里有诸多问题想问,例如:他到底是谁?

    似乎他表现得太过强烈,不等他开口,杨老汉主就动拱手向他行了一礼:“老夫杨从霍,乃太和十一年金榜题名的二甲进士,这是朝廷颁发的文书,特来向大人谋取馆长之位。”

    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号,也就是说,杨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功名,却一直在这应平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机缘巧合当了这儿的县令,或许杨老伯已经驾鹤西去也说不一定。

    陆久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短暂夜宿的那个农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记忆幻灯片似的从他脑袋里一一掠过。

    “这杨家家宅当初也不知是谁选在此处建造的,一派归园田居之像”。

    原来那时候并不是他的错觉,杨家家宅是杨从霍所建,为得便是远离喧嚣,过上和陶渊明一样闲云野鹤的生活。

    陆久安又想到在县衙里几次三番撞见他捧着书卷陪杨苗苗,当时下意识便认为是小孩儿在教爷爷识字,却原来是杨从霍一直在传经授文。

    怪不得当初孟亦台教杨苗苗时,说他进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从小便接触了圣贤书吧。

    “哈哈哈。”陆久安再也忍不住摇头低笑出声,为这喜剧走向一般的发展。他观韩致这番神态,想来杨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里的。

    杨老汉瞒得可真紧啊。

    陆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么缘由让杨老汉,不,是杨进士做出了这样令世人费解的决定,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选吗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养老伯怎知我在找馆长,我鲜少在府中提起。”

    杨从霍解释:“当日陆县令去信学政大人,陆起出门时与我相撞,纸页不甚掉落在地,老夫俯身捡信看到内容。无心之举,还请大人莫状怪。”

    “老夫这一生,考过功名,当过举人,宦海浮浮沉沉,老夫厌倦之极。要说还有什么能吸引住我的,唯有这典籍两三本。”

    原来如此,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真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杨从霍经历那么多,兜兜转转,仿佛就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杨从霍准备把自己有限的余生都贡献给守藏室,临走之前,他把杨苗苗托付给陆久安。

    他不慕名利,远离官场,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唯独却对不起妻儿子女,从此以后,他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但没关系,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他还有偌大一个黄金屋。

    见史书,如亲见圣贤。

    ……

    马范右跟陆久安就应平县宗卷、仓廒、刑名诉讼、钱粮账目等诸多方面一一做了交接,中间有什么需要参商的,陆久安都好声好气地做了解释和退让。

    马范右在驿馆待的这些时日,见识了应平的方方面面,知道了那价值千金的葡萄酒原是产自应平,晋南今年才出现的水泥路在应平也早已普及,眼下只等陆久安一走就入主县衙,他摩拳擦掌,已等不及大干一番了。

    酉时陆起来问陆久安翌日何时出发,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五点吧,趁百姓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卯时一刻,四周一片漆黑,一队车马悄无声息驶出了县衙,走到瓷子巷街口,早已有乌泱泱一伙人等候在此,这些都是最终决定跟着陆久安北上去京都的人。

    陆久安环顾一圈,在里面看到了詹尾珠、朱毫、申志、谢邑等人,心里对此有了数。

    他什么都没问,只简短道:“走吧。”

    一群人拖家带口自觉缀在马车后边,他们有的是对前途不知的迷茫,但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期盼感到兴奋。

    杨苗苗抹着眼泪花哭泣不止,他还沉浸在和爷爷分离的情绪中难以自拔,阿多紧紧拽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安慰。

    大街上关门闭户,队伍中的一名衙役回头看了眼县衙的方向,黯然地想:“百姓们睡得香甜,他们或许不知道,一觉醒来,应平已经易主了吧。”

    队伍缓缓来到县城门。通常这个时候,城门紧闭,只有值守的衙差几人在此。可是远远的,陆久安竟看到灯火一片,灯影下人群密布。

    不知何时,老百姓聚集而来,将城门围了个严严实实,人实在太多了,一眼望过去,几乎有全城之众。

    夜寒难御,他们密密麻麻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温暖,不知就这么静静等了多久。

    那名回头看县衙的白役见了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陆久安的车马一驶近,百姓一个个站起,朝着他的方向齐齐看过来。

    马夫赶车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陆大人。”为首的谢岁钱掬起一张圆圆的胖脸,“我们来给您送行。”

    “乡亲们……”陆久安忽地鼻头一酸,难以自持地红了眼眶,眼前一片水汽朦胧。

    谢岁钱又道:“你在应平为官六年,犹如我们衣食父母一般。这一去,许多人或许这辈子都再难与你相见,怎么你走都不通知我们大家伙儿一声。”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与你们分别的场景。

    陆久安用力抿了抿嘴角,几次三番想开口说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泪水也没忍住滑落下来。

    谢岁钱笑着摇摇头,反过来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言,我们明白的。大人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我大老粗一个,说不出来什么文绉绉的话,只能祝大人一路顺风。”

    人群里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秦技之走上前来,他端来两杯酒,一杯递给陆久安,沉默而专注地看着他。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陆久安接过来,仰起头一口气喝了。

    人群自动向两边缓缓散开,留出中间可供一辆双辕马车通行的道路。

    沉重的木头嘎吱嘎吱转动,轰隆一声响,城门打开,马夫重新执起手中的鞭子。

    人群里隐隐响起啜泣声,哭声越变越大,躁动难安地在空气里飘荡着。尽管如此,百姓仍克制地没做出任何逾距的行为,仿佛遵守着什么约定好的承诺,只泪眼婆娑地着目送队伍慢慢离开。

    一出了城,陆久安再难维持人前的形象,抱着韩致崩溃大哭。

    韩致搂着他的腰,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

    嚎啕声是寂静夜里唯一的响动,缀在车马后面的人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晨曦在雾霭中一点点明亮,逐渐勾勒出不远处城镇的轮廓。

    “咚!”钟声绵延悠长。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

    这是应平百姓都十分熟悉的声音。

    早上六点整,到了。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