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掉马!
闹剧散场,金玉堂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宾客遣散,尤其是堵塞在四楼迟迟不肯离去,只想见隐笑一面的狂热之众。
他们以为这些真假皮囊里,必然有一个是真正的隐笑。殊不知,焦侃云之所以老神在在,除了奇招层出不穷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今日并未换装,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掺入这群真假隐笑之中。
倘若一时不慎,赠送话本并没有引起民众狂欢,或是让虞斯借了民众一拥而上的这股东风,进到四楼房间查探,那她掺和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索性就在同一东方位面找了间普通雅厢,慢悠悠地坐着讲书,而位于其他厢房,站在屏风后的人,只须配合她的话本,时不时摆出一些讲谈的姿势掩人耳目,正如阴阳双簧,并不难做。
今日她只带了第三章 的讲稿,走之前画彩问她要不要烧掉?焦侃云刚吐掉茶粉,恢复音色,开窗观察一番,虞斯尚未离去,正坐在大堂侧方的楼梯旁,似乎并不为官差即将搜检侯府之务着急,反而以逸待劳,暗中审阅下楼的人。
果然是心性至坚呐,她自以为拿出了十分的狠劲,他还跟没事人一样,顶得住来往之人的侧目打量,这倒罢了,这般稳如泰山,竟是不担心官差搜检时会搜出侯府的赃银。
谨慎起见,她还是说道:“烧了吧,旁人听堂记笔,可没得我写得这般详细的稿底,若是携于身侧,不慎被拿出来,几相对比,多的也解释不清。”
最重要的是,上次她听堂记笔烧掉了稿纸,这次若是没烧,身上不带纸烬味道,对虞斯来说,总有些不同,他若兴之所至问了一嘴,也是麻烦应付。
画彩这才将一沓写满墨字的纸张扔进香炉中,看着它全部燃尽,而后熟练地铺平香灰。
同行的姑娘们也收拾好了,前来敲门,焦侃云与她们一道下楼,自然地与虞斯打了个照面。
不出意外的,虞斯见到她在此处听堂,表情可谓精彩纷呈。颇有一种被群殴倒地时突然遇见熟人的尴尬。
转瞬想到两人初次见面,她就是到金玉堂听隐笑开讲的,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才又敛起了讶然,只是红着眼鼻,故作深沉地问,“你都听过了?”
焦侃云欣然回,“从一至三,一字不落。家中还有一二章回的手抄本,可惜是堂倌记笔,字迹略潦草了些,等我有空,打算誊抄一遍,届时会好好地再阅览一番,欣赏侯爷不为人知的风姿面貌。”
就见虞斯低垂的睫毛狠狠一颤,如狂风骤雨中被摧折的霸王花。他深吸气想说些什么,抬眸见有旁人在,觑了一眼,就闭上了嘴。
同行的几位姑娘见到虞斯,避之不及,纷纷托辞此处湿闷,先走一步。
待与她们挥手告别,焦侃云才朝虞斯意味深长地一笑,“初见时我只知侯爷身材极好,竟不知还有人将侯爷的容貌与姿态也研究得如此彻底。从前没有认真看过,今日细瞧侯爷眉眼,确如话本所言……”
那薄唇被他紧抿,几不可查地咬住,像衔在齿口,弹滑可破。眼尾拖曳一抹猩红,似是肌肤敏症,生气时眉下尾后亦有红痕,鼻尖更是揉开了一片霜斑似的红晕。分明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了,高挺的鼻梁,锋锐的下颚,紧致的颈肌,山棱川线皆硬朗得分明,他的俊美,大气如山川,如星穹,自成狂妄。
她有意拖长了尾调,迟迟不肯说完剩下半句,“所言……”
虞斯既难堪又羞惭,瞪着她,低唤她的名字,“焦侃云!”她特意停下来打招呼,就是为了羞辱他的?
焦侃云凤眸戏谑,一字一顿,补齐了尾句:“十、分、诱、人。”
虞斯猛然起身,面颊红如滴血,一路烧到耳尖,尚未开口,又听她貌似称赞地慨叹:
“想来当今贞安公主的面首齐聚一堂,也不及侯爷半分风采。可正如话本形容,侯爷魁伟英武,怕是远比面首要彪猛许多。”
她不仅拿他与男宠相提并论,居然还用了整篇话本里他最厌恶的字眼:魁伟彪猛!
仿佛贴着脸在说他胸大!
她怎么敢的?
虞斯气得倒笑,“没想到啊,你好样的,焦侃云,素来玲珑八面,瞧着是端庄沉静的女官典范,私底下竟是这种人!你明日不要我替你蹲守房梁了?”关窗也不要了吗?
焦侃云微抬手,毫不在意地说:“嗳,一码归一码,可不能公报私仇啊。再者说,夸赞之辞,侯爷为何要怒啊?话本自第一章 回起,我就一字不落地看过,早就对侯爷的品行知根知底,与你密谈起公事时,不也是神色如常,未曾有一丝芥蒂吗?”
她这番话真正儿地会戳虞斯的痛楚。那日密谈,她果然是故作淡然,与他寻常处之,其实心底早就看透他防线崩溃的事实,那他一直以来故作的坚强算什么?落在她眼底净是可笑吗?
所以她那天还偷偷笑了吗?!
虞斯越想越崩溃,一时难以自控的酸涩涌上心头,眼前竟隐约有些水汽朦胧,可在北域行军,挂在冰崖间九死一生时,反倒一滴泪都流不出。他自幼便是这般,极其看重他人不太在意的问题,且有时会莫名的泪水失控,屡次皆是咬着牙生忍了回去。
如今瞧着面前灵动地调侃他的女子,他竟然一边想要流泪,一边又感觉心头有一丝陌生的悸动之感,堵塞得喉咙发酸,他蹙眉垂眸,只好握拳抵住唇口,掩饰接不住气的低喘。好狼狈。
好快活!焦侃云心底狂笑,难得看见这大贪官吃瘪,她才终于有了一丝打了胜仗的快意。不过两人还要携手调查阿玉的案子,不能得罪太过。
思及此,焦侃云敛了戏谑之色,关心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痛改前非,还是一条好汉。阿离,扶好你家侯爷,今晚回去让厨房煲一罐滋补鸡汤,若是忠勇营没有得力厨子,去一品堂买现成的汤煲也行,他家的糕点一般,鸡汤倒是鲜美,喝了养一养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语毕,颔首与他别过,潇洒离去。
阿离扶住虞斯,目送焦侃云,口中啧啧称奇,“焦姑娘人真是不错啊,您都被话本编排成这个形象了,她还肯与您走得这般近来劝慰您。”
虞斯睨了他一眼,“你还有闲心看热闹?人都走光了,让你翻进去查的东西,查完了吗?”
阿离点点头,拍了拍胸口,“都在这里了。”
东西到手,虞斯领着忠勇营兵差们收队,同样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酉时三刻,偌大的忠勇营异常安静。
虞斯自处理完侯府事宜回到营帐,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是的,连冷笑都没有了。
倒不是那伺机搜查侯府的官兵难缠,而是管家交到他手上的话本上册,明明只有三章,怎么会那么厚。隐笑居然有这么多破烂东西可以编。
章丘等人召集营众开完会,将今日缉拿失败的过程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期间虞斯一直捧着话本,目不转睛地看,不晓得在想什么。
章丘苦着脸,一边焦急地给他打扇子消气,一边出言安抚,“这人是个高手,绝对的高手,没准以前从过军,至少是个副将军,深谙兵法!”
虞斯盯着虚空一点,面无表情地偏头,颇有几分疯戾的意味,“尸体在说话?”
章丘一噎,想起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赶忙转移话题:“侯爷,您要金玉堂数间厢房里的香灰,阿离他也给您带出来了,您倒是说一说什么用处啊?”
虞斯这才合上话本,将其递给章丘,“你仔细闻一闻,这上面印书所用之墨是什么味道。”
章丘接过话本,与阿离等心腹侍从挤在一处,低头细闻,“老字斋家墨的味道吧?金玉堂虽富贵,但到底是商人当家,印书耗费之巨,自然要节约成本,他家的墨经典又便宜,且混有特殊的香,味道也好闻。”
虞斯看了眼阿离,后者领悟,拿出包好的几包香灰,分给众人。
“金玉堂的听客们素有记笔的习惯,因此堂内长期备有墨条,随取随用,都是老字斋的,一来便宜,可以节约开销,二来,香味独特,如标志一般能让客人们印象深刻。那些人到了金玉堂,自然是用金玉堂一早备好的墨汁和同一材质的稿纸记笔,若有废纸,便用香炉烧烬。那么,同一种墨和稿纸,余灰的味道必然都是一样的。”
虞斯点到为止,章丘已了悟,“哦——可隐笑的话本定是一早写好,而非在金玉堂时用他们的特制墨水书写,所以若是隐笑走时为了掩人耳目,烧掉了底稿,那他留在香炉中的余灰,气味必定和其他人不同!”
可要分辨已经燃烧过的味道,他们都没有那样的鼻子,只有虞斯能够分辨!
阿离一拍脑门,大呼:“坏了!早知道就把每间房的香炉都偷出来了!明日再去看,气味定然消散殆尽,香炉怕是也被金老板清理过一轮!该如何找啊?”
章丘沉吟片刻,迟疑地说,“侯爷方才留在大堂审视时,怕是已经将人的衣带上沾惹的味道都记过一遍了吧?”
虞斯不屑地瞥他一眼,“算你聪明。不过,大堂终究太过嘈乱,味道纷杂缠绕,除却纸烬味,还有不同的熏香气,要摒却杂味,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只隐隐记得,确然闻到了几次不同的纸烬味,想必燃烧前,上面的字用的都是掺了香料调配的上等油墨写出来的。”
“不能想到是哪几人了吗?”阿离急切问道:“哎呀,可是矜贵的人很多,自己从家中带好墨来金玉堂记笔的,应该也不止一两位吧?就算想起来,要筛选也要些时间。”
的确如此。但虞斯冷声哼道:“有多少算多少,我说过,此仇不共戴天,哪怕动用忠勇营的全部兵力,把樊京城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隐笑!”
章丘赶忙附和,“对!”
虞斯懒得搭理他,“给我一夜的时间盘忆,我一定想起身上有特殊气味的人究竟都有谁。明日辰时点出一百精锐,校场集合,整装待发,届时兵分多路,与我把樊京城给翻过来!”
语罢,他起身离开,正撞上牛高马大的厨子给他端汤,“侯爷,一品堂买来的鸡汤热好了,喝了再走吧?”
不提还好,一提鸡汤,虞斯瞬间想到焦侃云让他痛改前非,喝汤养神,分明就是听信话本之言,认为他滥淫无度,损耗严重,遂转过身来瞪了厨子一眼,“本侯身体好得很,看上去是需要滋补的样子吗?!”
厨子噎住,朝虞斯远去的背影喊了声,“您不喝,那我喝了?”
只听远远一个声音传回来,“谁说我不喝!端我房里来!”
夜深人静,月圆心明,人也更容易惆怅。
一品堂的鸡汤味道的确很好,浓郁鲜美的香气盈满鼻间,喝得心胃皆暖意融融。虞斯躺在床榻,努力地回忆储存于脑海中的各种味道,却总是想起焦侃云下楼看见他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拿他和面首比?竟然拿他和承欢讨宠的面首相比?!焦侃云是类比话本,讥讽他“追求女子时”腆着脸不知羞耻地讨宠吗?“魁伟彪猛”“英武诱.人”皆是话本所用描述,她身为闺秀女官中的典范,居然把如此艳.俗、毫无水准的话本听得这么仔细?
她每回听堂都听得这么仔细吗??
难以想象焦侃云一字不落地通读了《自恋的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上册)》后,每次见到他,心理活动是什么。
难想,也不敢想。
虞斯大掌一拉,将被子举过头顶。为何偏偏焦侃云说这话,那么让人生气?为何她只是照本宣科地说了话本里的词,却险些将他逼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流出眼泪?
“忠勇侯悍硕魁伟,英武彪猛。十分诱人。”
他好像听见嗓子眼里有东西在跳,掀开被子喘了两口气,才发现是莫名的心悸。与帐顶摇来摆去的红缨流苏一样令人烦躁。“诱人”二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像璎珞敲冰一般轻灵。是有虫蚁爬上了身体吗?为何他的心口与指尖都异常酥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痛改前非,还是一条好汉。”
他要痛改哪里的前非啊?十八年来不是练武,就是打仗,唯一的一次相亲,还惨被她本人拒绝,他那般赤诚地把水灵玉和月织锦送出去,落在她眼底算什么了?
当然是算忠勇侯“柿子专捡软烂的捏,淑女专挑天真的爱,很不要脸”了。
对啊。算这了。很不要脸。
虞斯讷然盯着帐顶,忽然,脸上两行清泪机械地滑落。他抬起手臂遮住,心浮气颤,却依旧能听见两个字从他口中流泻而出,“隐笑……!”
饱含情绪。
尽管情绪是恨意。
一夜无眠,虞斯强制自己摒除杂念,终于在天色将明时,盘出了一些可疑之人。
更是因为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的焦侃云,他才记起,她的侍女画彩的身上亦有特殊的纸烬味,并非外间风靡的矜贵香汁墨,而是调和了杏香的油烟墨。
之前他送焦侃云的玉匣中放置了一张绯笺,为了给她留下好印象,他特意去挑选了风靡樊京城的时新香,虽然最后选的是藏春香,但杏香他也闻过,记忆深刻的是,老板介绍说,此香常用来调制油墨,创意出自太子和小焦大人之手。
所以他可以肯定,焦侃云的侍女,用了杏香墨,而非金玉堂的墨。
难道隐笑会是画彩?若真是画彩,焦侃云是否知情?
总不可能是焦侃云吧?
虞斯心底逐渐升起滔天的怒火和诡异的悸动,随即又冷笑着排除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她对我虽不至于和善,但素来也是有礼有度的,隐笑字里行间却是恨我入骨,将我编排得一无是处。”
一顿。
昨日,她可是奚落再三,面貌全然不似寻常啊。
他又红了眼眶,咬牙切齿:不会真的是她吧?!
辰时已到,虞斯将所有可疑之人的名字分别写在一张纸上,发给分好批次的几路人马。
随后翻身上马,任意选了一方出发。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城中乱窜,还要上门搜人盘问,并不能太过嚣张,否则会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因此除了虞斯亲领的一队外,各路人马都谨小慎微,缓步慢行。故而从辰时一直查到了申时,樊京当真快被翻了个底掉,仍是没有让虞斯满意。
日落将歇,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所有去过金玉堂的贵客们都晓得,今日忠勇侯发了疯似的在搜查隐笑。看来昨日确实被伤得不轻,恐怕还伤到了脑子,竟然以为市井说书匠会是某位权贵。
如今只剩下寿王府和焦尚书府不曾去过,阿离问虞斯领哪一路,便是在问他最怀疑哪。
此刻的虞斯已被仇恨和即将报仇雪恨占满心绪,心潮澎湃得很,不出意外,结果就要从两家之一诞生了。被问起后,迟疑了一瞬,说道:“你和章丘带的人马随我一同去寿王府!”
他终究还是觉得,不是焦侃云。
两人应是。
然而队伍跑出了百十来步,虞斯又突然调转马头,似要爆发雷霆之怒,风驰电掣间往另一个方向打马跑去。
他终究还是觉得,极有可能是焦侃云!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尤为关键的线索!
为何章丘说自己不曾打草惊蛇,但隐笑却备有后手?!他们的抓捕行动本来只有忠勇营的人知晓,是章丘联络了楼庭柘的党羽一起筹谋,才教此事泄露,但楼庭柘的心腹党羽将隐笑恨之入骨,亦不太可能主动泄密,唯一让消息走漏的途径只有——
这些官员要将此事禀报给楼庭柘时,送至澈园的帖子,被正在澈园当差的焦侃云看见了!
好啊!焦侃云!!他为她的不当言辞哭了一整晚算什么?!还要算他很不要脸吗?!原来这些不当言辞本就是出自她之手!
阿离等人赶忙招呼队伍跟上。
根本跟不上。
虞斯已经疯了。
待他们跟到焦府大门前,却见他驻马停滞,双眼气得血丝乱爬竟也没有冲进去。
再一看,门口小厮疾步出来,说已经通禀过了,请他进去。
他还是那么有礼貌,居然还敲门了。阿离暗啧,分明怒发冲冠,面色已凶悍至极,浑然以为他要屠府呢。
虞斯翻身下马,阿离跟在后头,义愤填膺,“侯爷!是不是藏身在焦府的幕僚?进去把他剥皮抽骨!”
章丘一拳敲在掌心,“吸血食髓!”
可怜被折磨多日的弟兄们:“拿出您的威严来!狠狠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还有一人掏出家伙:“卑职把脊杖都带来了!您一声令下,卑职必定打得他皮开肉绽!”
小厮听着这才有几分不对劲,刚想问,“你们究竟想……!”尚未说完,被架着肩膀捂嘴拖到一边。
虞斯衔着一抹隐含怒意的笑,带领着军差,气势汹汹地进去,列兵在侧,直捣后院。
焦侃云正想要启程回澈园,在院中石桌边坐着喝茶,等候出去办事的风来,小厮方才来通报说虞斯有事找她,许是今夜行动之事,她便给虞斯也倒了一杯。
忽然听见铁鞋踏地之声,不禁一愣,疑惑地起身,转过头,恰与怒气冲冲的虞斯视线相接,好陌生的神态……怎么还提着刀?她一惊,冷汗直冒,“何意?”
视线下移,只见他另只手中正拿着她昨日遣人送至侯府的话本,壳皮已被捏碎,可以想见,面前之人是何等的气愤啊。
虞斯的怒笑顿时变得讥弄起来,“焦侃云!昨日你在金玉堂听书记笔,为何烧掉的稿纸灰烬里,净是杏香墨的味道?!你最好给我一个除了你是隐笑之外的解释!”
焦侃云恍然大悟,既然已被识破,她反倒镇定了些,蹙着眉头反问,“你是狗吗?”
虞斯向前两步,直逼到她的面前,怒驳道:“我是狼!我是恨不得把你嗜血啖肉的狼!!”
阿离和章丘这才反应过来,隐笑不是什么焦府幕僚,竟然就是焦侃云本人!
一刹那,仿佛大厦倾颓,阿离的认知也崩塌了,他站出来,气得跳脚,“亏我昨日还夸你人不错!”
章丘却不合时宜地皱眉惊叹,“原来是你这个天才啊!难道一品堂的鸡汤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被虞斯睨了一眼,才换了一幅指责的嘴脸,“小小年纪怎么想出那样歹毒的连环计!把人耍得团团转?!我们侯爷哪里得罪过你,竟被那般编排情史?!”
虞斯将上册话本往桌上一甩,指着它,激动地道:“来,你给我把下册写了!就当着我的面写!本侯倒要看看,还有什么龌龊字眼是你焦侃云不敢用的!”
面对千夫所指,焦侃云确然有一瞬的慌张,今日父母皆不在府中,风来也没回来,虞斯正在气头上,发起癫来保不齐会对她怎么样。
但听忠勇营众人言之凿凿,颇有为虎作伥之意,竟无一人鄙夷虞斯始乱终弃还要强抢民女的行径!一丘之貉罢了!她既有保护思晏的使命在身,怎可露怯退缩?!
想到此处,焦侃云也向虞斯走近两步,几乎是贴在他身前,望着他,眯了眯眸子,冷笑道:“当着你的面又如何?你以为我会羞愧欲死?不,你错了!”
虞斯被她突如其来的凑近骇得一怔,睫羽轻闪,下意识扬了扬脑袋。第一次有女孩子凑他这般近,教他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是低头懵然瞧着她。
焦侃云掷地有声:“下册我不仅要写,还要配图!届时不仅有龌龊的字眼,更有龌龊的插画!”她本想说他敢做不敢当,但若是虞斯教她举例,难免会牵扯进思晏,她只好隐去,“金玉堂想赚得更多,我便教下册的内容更为劲爆!届时你的身材面貌,可不是扯紧衣裳就能遮掩的了!”
巧设插图未免也太歹毒了些!章丘匪夷所思,“无冤无仇,姑娘为何如此啊?”
“呵,那便请忠勇侯独自去想吧!什么时候想清楚,知道错,收手了,再来找我,我立刻改笔为你澄清!你若要将我的身份捅出去,我换个地方照样将你的事迹写得风生水起。
“但请忠勇侯心中好生计较一番,如今你我还在携手侦查阿玉的案子,若你真要与我撕破脸皮,我拿不到罪证,你也要焦头烂额!若是我被你坑害但侥幸平安无事,自此之后拿到了罪证也不会给你!
“退一万步来说,你不屑于我的帮助,但你总还要自己的脸皮吧!我的身份若是教旁人知晓,顶多就是让人揣测当初在金玉堂的所作所为乃是东宫授意的党争手段,而你呢?
“他们会觉得,我作为东宫辅官,接触高官权贵,三司档案,消息灵通,原本作为市井话本的《忠勇侯情史》,立刻就会变成十足可信的事实情报,你再想澄清,就是痴心妄想!”
她一口气说完,神采飞扬。
虞斯却是怒极反笑,“焦侃云,我当真是小瞧你了!”
焦侃云挑眉,淡然一笑,“彼此彼此,我才是小瞧了侯爷,竟然凭借一丝灰线,从千百人中查到了我这里。我自负于昨日计策缜密,没想到百密一疏,一年多来,想揭开我脸皮的人多不胜数,却不曾有人有这个能力,侯爷,你耳听八方,嗅觉灵敏,真是失敬啊。”
虞斯不屑地冷嗤,“少跟我来这套!好,我不揭你的脸皮!但你要真能当着我的面,面不改色地写完下册,我便认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且你上册话本中尚有不甚严谨之处,你既这般理直气壮,我若为你指正,你可敢认?”
焦侃云略一思量,“小事一桩,有何不敢?”她亦嗤笑,“我怕的是,我敢画敢写,侯爷不敢看!”
虞斯掀唇,“澈园行动后,金玉堂,我日日等着你!也好舍了风来日夜为你我奔波传信!”
语毕,他转身收队,焦侃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现在要去澈园,今夜会展开行动。”
虞斯回头看她一眼,目露一丝戏谑的笑意,仿佛是将昨天她的戏谑奉还,就连语调也如出一辙的悠慢,“知道了,本侯会去给你蹲守房顶,还有关窗。”
出府时,虞斯虽然脸上还挂着怒意,但不知怎的,心中的气消了大半。他让众人收起兵刃莫教人瞧见,给焦府平添是非。
阿离皱眉,“侯爷,难道就这么算了?!”
“谁说算了?今日本就只是来对峙的,如今找到了人,本侯往后自有苦头教她吃!”虞斯翻身上马,轻蹙着眉,“再说了,她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际的损伤,难道非要在朝中重臣的府邸前搞得血流成河?”
章丘看破一切,笑说,“侯爷不是说等找到了人不论如何也要将其剥皮抽骨、吸血食髓吗?”
虞斯阔视前方,挥鞭打马,“那是什么血魔行径?本侯的浮夸之言罢了。”
“可卑职带的脊杖还没用到呢!”
虞斯瞥他,“脊杖用在十六岁的女子身上未免太过分了些。赶紧收起来!”
“说好给她点颜色瞧瞧呢?”
虞斯轻描淡写地说:“我今日穿的是紫色,她瞧过了。”
阿离噘嘴不满,“侯爷,我看不起你!”
虞斯乜他一眼,“来日方长,本侯自有心术折磨她!我被编排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待一队人马远去,焦侃云长松了一口气,画彩原本在房中收拾行装,闻声都吓坏了,方才被焦侃云打了手势躲在屋内,此刻人走了,赶忙跑出来扶她。
“没想到竟真教他找来了!光天化日不惜带兵入府捉人,真是胆大包天!”画彩泪眼盈盈,“姑娘你可还好?”
焦侃云很不好,但赶着去做下一件事,只得整理好心绪,“你留在府中,若是爹娘回来问起,你如实禀报就好,倒也不用他们担心,我自可应付。”
画彩点头记下,主仆二人又在石桌边坐着休憩了须臾,风来才回来。
去澈园的路上,焦侃云将发生地事如数告知风来,“往后不必频繁地奔波两地了。”
风来听后倒也没有十分惊讶,他这些时日看着虞斯慢条斯理地处理公务,侦查线索,其心思缜密,聪慧机警可与焦侃云相当,已料到迟早有一日,他会找上门。
这一耽搁,等他们赶到澈园,夜幕如约而至,楼庭柘在门口等候多时,满面不悦,垂眸把玩指间银械,听见马蹄声,抬眸见到她,才轻轻地松了口气,舒展了眉眼:“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焦侃云拒绝了伸手过来接她包裹的侍女,“听闻你昨日被人摆了一道,官差来搜查了府邸。我生怕搜出赃银,牵连到我,思量许久,这才来得迟了。”
楼庭柘知道她是说笑,“金玉堂的手笔,我昨日与人同谋抓隐笑,教他跑了。你可在场?”
焦侃云点头,“我常去听。”
楼庭柘瞧了她一眼,折扇轻敲手心,“哦?既然如此,那我便缓一缓再抓他吧。我去听了两回,总是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下次,你陪我去听,给我讲一讲。”
焦侃云垂首沉默,不置可否。两人便一路无话,赏着朗风清,月光明,慢悠悠地走到了旷心院。她来之前用过膳,也差不多是入睡的时辰了,侍女已为她打好热水,准备了香露与膏夷。
“今夜不会吵到你了。”楼庭柘颇为自得,“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安神助眠之效显著,昨晚我都昏死过去了。”
焦侃云摇头,“是药三分毒,你总是从噩梦中惊醒,当然要调理,待调理好也是要戒掉的。我又没有起夜的习惯。”
楼庭柘便意味深长地笑了,“哦?”他挑眉,抬首望了望天顶,畅然舒了口气,“真是令人高兴啊,大小姐居然破天荒地关心了我。”
“我一向很喜欢关心身边的人。”焦侃云提醒他,“倒不用觉得意外。”
楼庭柘忽然认真地看向她,如一只警醒的猫,轻声喃喃,“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焦侃云装作没听见,捂住嘴打了个呵欠,说要沐浴睡了。楼庭柘才放弃与她没话找话一般的闲谈,离开旷心院。
静谧夏夜,知了嘶鸣。
浅合眼宿至半夜,焦侃云起身,摸黑出了房门。侍女在耳房酣睡,她要路过那头,只能轻手轻脚地缓慢行进,一墙之隔的院落,不知走了多久,她手中只拿着一颗散发幽微光芒的夜明珠,大半时间揣在怀里摸黑走着,只因不敢照得太亮,唯恐将巡逻给吸引过来。
楼庭柘晚上,会将他的侍卫小厮都打发到耳房睡觉,只因怕这些人发出动静,将好不容易安眠的他吵醒。
轻推开他的房门,他喜静,下人便常以油膏润滑门缝,开门也没有声音。
偌大的卧室,她只来过一次,仅凭记忆潜行,回想之前记过的,需要着重翻找的可疑之物所在处,确定好方向,再拿出夜明珠探视。
纵然楼庭柘喝过安眠汤,但他既易惊醒,想必对声音和光芒都极其敏感,焦侃云一边注意床榻动静,一边摸到案几。
这里有一方被机关锁住的匣子,掩藏在重重叠摞的书本之下。她借着光芒,仔细地将匣子上的机关看了一遍。一时半会不能解开。
时间有限,她只好先将其放回原位,翻找下一处。
熟稔地将室内翻过一遍,依旧没有任何疑似罪证之物,除了机关匣盒外,便只有那里,值得一窥了——
从床帐顶端垂坠至中空的,可以打开的缕花银熏香毬。
她曾在书中看过,有人会在镂空的香毬中再放置一枚圆球,用以装纳纤细的隐秘之物,因垂于床帐之中,似她这般夜半行窃之人实在难以接触,且外层镂空,一般不会让人想到它竟可以用来藏物。
轻轻地深吸一口气,焦侃云将夜明珠揣进怀中,蹑手蹑脚地摸到楼庭柘的床榻边。不可借光,生怕晃了他的眼,只能一点点往上攀摸,尽可能不要碰到他。咫尺之距,她悬着一颗心,竟挪得汗水淋漓,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找到了支撑点,跪立在空置的床沿处。
她将夜明珠从衣襟中掏出一些,只让其发出极为幽微的暗光,垂眸迅速看了一眼,幸而楼庭柘睡觉没有乱动的习惯,端端正正地躺着,乖巧得与平常判若两人。
她在空中探了片刻,摸到垂坠的银色长链,顺着链子向下摸索,总算找到了下端的熏香毬,略小于掌心的香毬,刚好一手握捧,另一手打开。
纵然她已开得十分缓慢谨慎,银扣依旧发出了“咔”的清脆声响,她额间一滴汗渗了出来,再看身下的楼庭柘一眼,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呼吸也重了许多。
焦侃云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观察他的动向,只见他捏着枕下红衣的手,无端地紧了一紧。
待到室内默却,她才掏出香毬内的小银球,将其掰开,往里一挖,指腹传来纸张的手感,她拿出叠成了药丸大小的纸笺,正要打开之时,听得下方传来了楼庭柘缱绻百转的低喃声:
“绰绰…给我,好不好?”
焦侃云顿时冷汗狂流,下意识便握紧了纸笺,一时慌乱,不知他究竟是醒了,在索要香毬,还是在说梦话,待要查看时,腰间一紧,嘴被人迅速捂死,整个人腾空而起,身后的人将她单手环腰挪下了床,下一刻,又一同滚入了床底。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非风声灌耳,过程中一丝声音都无,当她再睁开眼时,就见虞斯的大掌从她的嘴上移开,而他本人,正好促狭地盯着她,摆出口型说:
“他,喜欢你?”
第27章 你别急。我很急。
恰此时,床上传来窸窣的声音,焦侃云屏住呼吸,静待片刻,满室无声后才松懈。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旁人说楼庭柘喜欢她了,但在这般危急的场合下如此冒昧的,虞斯自是头一个。
他到底是身经百战,一眼就能看得透情爱。焦侃云被他点破,却有些羞恼。
只因“喜欢”二字从虞斯的口中说出来,不怪人揣测他带着些暗示滥情纵欲的深意,且方才楼庭柘梦中所唤,又似乎是些索求予取的字句,十七岁的少年郎情窦初开,会梦到什么难以自抑之事,想也知道,她有些难堪地红了脸,蹙眉垂眸,展开纸笺认真看上面的字句。
虞斯轻怔住,焦侃云会脸红?写他时动辄“狂吻猛亲”,还以为不会害羞呢?他只是见这些时日楼庭柘对她有求必应,事无巨细,方才又听见他梦中唤她的乳名绰绰,才敢肯定。
所以她也喜欢楼庭柘吗?可若是喜欢,怎么舍得欺骗,还要一心寻找他的罪证呢?也许,是有些懵懂好感吗?他不得其解,探究地瞧着她,瞧了一会,只觉得焦侃云脸红羞怯的模样,有点好笑。
焦侃云看完纸笺,抬眸见他仍旧“戏谑地”瞧着自己。楼庭柘的象牙床虽宽阔,但床底要容纳两个高挑的人,犹显得狭窄,因此黯淡如萤光的夜明珠在两心之间,亮似银盘,清辉在他脸部棱线上覆了一层薄霜,赋予瞳眸盈盈碎光,看起来秋水神漾,矜傲又疏狂。
狂什么,笑什么。焦侃云微微不悦,决定回答他,便用口型对他说:“对,但喜欢我的男人,很多。”
言下之意,发现有人喜欢她,既不必感到惊讶,也应该收起戏谑的打量。相比之下,虞斯更不必为他自己放浪形骸才招惹来的虚假“追捧”感到自傲。尤其是将她当作银绯替身,想要扩她入麾下的自傲,可以先放一放。她看不上楼庭柘,当然也看不上一个真心都不肯付出的烂人。
虞斯挑眉。
很多。
无声的两字,竟教人觉得振聋发聩,焦侃云自信十足的神采熠熠生光,和在贵族们面前那般圆滑的自信不同,也和在官吏们面前那般从容的自信不同。
她好像知道自己很有魅力。
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虞斯忽然敛起笑意,喜欢她的男人多,她就可以把自己这个不喜欢她的男人胡乱编排,玩弄于股掌吗?说来说去,她究竟为何要编排他?
焦侃云晃了晃手中已按折痕恢复原状的纸笺,将虞斯拽回神,摇头示意他里面并非罪证。外边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只得把东西放回去,择夜再行动。
两人配合行动,物归原处。越是临近日升,早起忙活的小厮侍卫越多,虞斯便直接揽着她掠树穿院,迅速回到房间。
焦侃云一声不吭,找出纸笔,画出机关匣的模样,“比起香毬,他放在桌上的这个东西,更难解。光明正大地坐在那里研究解法是不可能了,光有外表图纸,要知道内部结构也不容易。我目前想到的办法是,拿这个图纸做个外表相似的,把里面的偷出来。”
“好,机关术我略有涉猎,交给我吧,我找人按图纸打造相似的,七八分真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得要好几天的时间。”虞斯算了算日子,“为期十五日,已去一半,你继续留在这里,还能应付吗?”
焦侃云说不必在意,“我没什么问题,好吃好喝,只是翻查东西费些心神,澈园各处我都伺机找过了,待匣盒打开,确认过后,无论是不是罪证,我都可功成身退。”
她也想过直接拿走机关匣,但若是里面并无罪证,冤枉楼庭柘事小,怕就怕他是藏得太深,打草惊蛇过后还有什么行动,他便不会再信任。
虞斯点头,双手环胸,“香毬中是什么?没有一丝线索吗?”
焦侃云滞涩一瞬,而后坦然道:“我儿时给楼庭柘画的小像,很丑,就不拿给你看了。”
似乎有两根狗尾巴草挠过心尖,自胸腔传来奇异的感觉,虞斯觉得痒酥酥的,又有些毛刺硌乱。他想,这两人饶是针尖麦芒,终究也是青梅竹马,她怎么幼时就喜欢通过给人画像来气人?他将心底的奇妙的感觉都归咎于焦侃云傍晚时也说要在下册里给他画像。
本来今天被她气得就烦,晚上好不容易把自己哄好了,又说到了画像的事。等等……
虞斯松开环臂,急声质问,“你画人像很丑?你要在下册里给我也画那么丑吗?上册中诸如‘肥胸硬硕’‘毛裤长腿’一般的形容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画起人像来,也是与这般明褒实贬的风格一脉相承的吗?”
焦侃云宽慰他:“你别急。”
虞斯冷笑:“我很急。”
他向焦侃云逼近一步,把话挑明,“是,你坚决要写下册,我没法立即与你鱼死网破,但你答应来我面前坐写,可见你也惧怕我做出极端之事,黄昏时我们看似话赶着话,相约金玉堂,实则各有忌惮,是为了彼此各退一步息事宁人,你我心知肚明。
“既然你也怕和我撕破脸,那你最好现在就说清楚,究竟要把我画成什么鬼样子?这直接决定了你在我面前写下册时,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认怂,向我道歉,写一封致歉书承认之前胡乱编排我是你错了,而后公之于众,为我澄清。”
看来此人真的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形象啊,文字描述尚且能忍受她写下册,说到要给他配图,可能配得还很丑,立时就急了。
傍晚时两人确实是各有忌惮,她怕滥杀过十余人的忠勇侯真发起飙来什么都不顾,而他怕惹了焦侃云他自己当真永世不得清白,因此双双行缓兵之计,约见金玉堂。
虞斯想秋后算账,来日方长,慢慢折磨。焦侃云却想着携风来在侧,近水楼台,探清虞斯在太子案中究竟对她有无隐瞒。
她拿起机关匣的画稿,用指背弹了一下,轻快地说,“我画工很好,师承宫廷首席画师,楼庭柘的小像画得丑,是依如今笔法成熟的眼光倒回去看而已。师父说我擅点神采,笔触细腻,人像更胜山水器物。所以你放心,就算为了金玉堂,我也保准将你画得秀色可餐。”
包括脸上淫.邪的神情,她都不会少画半分。
便见虞斯双颊红云聚拢,想来还是气的吧,本该在正史里流芳百世的少年将军,陡然被人画进情爱俗本,供人观摩,自然会在意,“秀色可餐?你究竟是说话本的,还是画春.宫的?!”
焦侃云挥手上下扇动,示意他小点声,继而从容笑道:“珍藏版里夹藏美图,是众人皆通的事情,我并非开辟者,侯爷这般以惊世之风流、骇俗之姿貌被画入‘批判话本’的,恐怕才是头一个。侯爷没看过话本?”
虞斯的声音发颤,“托你的福,昨夜看了一整宿!你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一箩筐,可真能写啊!三章扩写成三十章似的,灯都挑瞎了我都没看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委屈劲又要上来了,恐怕是想到以后不好再以纯情面貌骗到姑娘,一时有些伤心吧,“你最好画的不是什么下作的图!”
焦侃云清浅一笑,“那不是。”那必然是。
“只不过,既是情爱俗本,夹图当然少不了博人睛目的噱头,大不了,侯爷你最满意自己哪个部位,我就着重画哪个部位,也许大家看了,依旧会为您的风姿所倾倒?”才怪。
画得越露骨,内容越劲爆,传播得就越快,只会教更多人晓得他的浪子事迹,耻笑还来不及,谁会喜欢一个荒淫滥欲到登上春宫图的主人公啊?
她看似句句奉承安抚,实则嘴脸虚伪,总让人觉得留有后招,教人睡不安寝,心惊肉跳。原来这才是焦侃云的真面目,一个佛口蛇心的癫子!虞斯薄唇轻启,“我受的奇耻大辱,皆是拜你所赐,我若此生孤独终老,你也别想嫁予良人!你的婚事我见一桩拆一桩!”
快说谢谢吧,这真要好好谢谢了,届时阿娘在卜卦堂磕破脑袋,怕是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嫁不出去。
焦侃云摸了摸鼻尖,想了想,实在没忍住,竟然冷不丁地笑出了声。她这样歹毒的人,还遇得到这种好事?
虞斯立即看破她的心思,不可置信地讥问,“求之不得?”他气得红云缠眉,血丝爬眼,遂脱口而出,“很好!那我便反其道行之!你若将我覆于船底,我便拉你下水一起沉沦!赫赫军功可换一道圣旨,你每每下笔写画我半点龌龊,都要小心本侯将来娶了你!”
话落,两人俱是一怔。
一声鸡鸣割破黎明,白昼霎时出,天光自大亮,夏荷盘叶垂腰倾倒水珠,落塘涟漪圈圈画画,风物潇洒,闲云潭影,一切皆随意动。
焦侃云回过神,羞愤至极,楼庭柘那厮有贼心没贼胆,说说讨打便罢了,虞斯这浪荡子可能真做得出来!相似的话,自然要赏相似的巴掌,但虞斯于情场上要更恶劣一些,遂起重手,甩重耳光。
虞斯愣愣地盯着她,尚且懵懂,手却极快,一把就接住了。
没打着。
两人又是齐齐一怔,颇为尴尬。
皓白的腕握在掌中,虞斯觉得,像握着一枚软玉,回想方才将她抱起,细腰不过他的手掌长,一把就能揽过,像端在手里的,还有捂住她嘴唇时,只觉得她的脸和唇皆在掌中温软成一片,挠着他手心的痒。
可自己威胁说要“娶她”的话是有些混账,显得他轻浮。
虞斯想找补两句,慢吞吞地解释,“我是说,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娶,你再歹毒我也不会轻慢了你……阖府金银财宝,我的私产,还有整个忠勇营,都是你的……我也不是真的要娶你……我是说,如果你真那么画我…还有写得太过分的话!……其实、其实我只是气头上胡说的……我根本做不出来这种事…你放心好了……算了。”
好苍白。虞斯合眸轻叹了口气。他只是想解释就算真娶了,也会认真对待,不会轻慢,以表达自己并非话本中那般人,但不是真想娶她!此番磕磕绊绊说下来,她大概会觉得他有病吧!
还是让她打吧。
思及此,虞斯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随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霎时红了耳廓,在焦侃云狐疑的目光中,握着她的手放回到半空原位。
最后松开她的手腕,“打吧。”
这人为何总作一幅赤诚懵懂的模样?话本出来多时了,章丘还没给他换战术吗?不应当啊,他应该马不停蹄地研究新路子才对吧。
方才掌心贴在他的脸上,必是他有意为之。樊京城的风水养人,他从北域回来这些时日,脸上的霜斑尽数褪去,原来的皮肤,竟是这样细滑紧致,靡颜腻理。
他的脸触之滚烫,看来是铁了心要把羞怯装到底了。
既然让她打,焦侃云便没有和他太客气,冷声一笑,接着出了重掌。反力在她掌中,痛得她沁出眼泪,故作镇定地望着他。
虞斯被扇懵了,回神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手劲很大?”他的脸上赫然留下了鲜红的五根手指印。
焦侃云甩甩手,“有,上一个因为出言不逊被我扇的人。”
时辰不早,准备伺候梳洗的侍女打着呵欠朝这方走来,虞斯耳力好,老远便听见了,不再与她闲聊,拿过图纸,走至窗前。
忽然,脚步一顿,回过身看向她,抬起一只手,用另只手的指尖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腕示意,她亦跟着抬手,视线挪至手腕。虞斯微微红了脸,若无其事地平移视线至一边,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我也没用力……不知怎的,就留下这样鲜红的痕迹了。想来你也在我脸上留下了,此番你我算作扯平。”
说完,消失在房间。
焦侃云反掌,观察自己的手心,隐隐还有些疼,半边都麻了。早知道拿书扇。更为醒目的是虞斯握腕留下的红指印,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尤为明显,她扯下袖子遮住,待侍女伺候完毕,离开房间,她才得空去梳妆台找铅粉涂抹遮盖。
仿造机关匣并非易事,一连等了好几日。澈园的防守近期加重了许多,她找人来问,下属都说只是照例巡逻,请她安心。可她坐在天机院中时,特意数了数府卫巡回次数,一日比过一日的多,面色也一日比过一日的凝重。
她想找时机问问楼庭柘是怎么回事,可在潜过他房间那日后,他就突然被陛下召回皇宫。走之前还与她说笑,问她要不要随他一起进宫拜会母妃,想必自己也没有料到会留宿宫中。次日专程遣了重明回来向她说。
因楼庭柘不在,夜晚时,他院中的小厮侍卫都会守到很晚,巡逻也毫无顾忌地从他院前走来走去,焦侃云没有时机作什么,只好早早就睡。
临近十五日之期,清晨她用完早膳回来,看见阿离抱着一方机关匣,出现在她的房间。
“这是侯爷让我送来的,今晨匠人刚做好。”阿离睡眼惺忪,眼下乌青跟倒霉蛋似的。
焦侃云问他,“你昨夜没睡?”
阿离这才告诉她,昨晚守夜的人是他,虞斯被紧急事务绊住了。
“出什么事了吗?”焦侃云忙问了一嘴,“可是阿玉的案子有进展了?”
阿离摇头,“不是太子案,但也有点关系吧!”他仔细思考要不要告诉她,略抬眼,见她殷切地盯着自己,侯爷没说不能告知,索性就说了,“前几夜,有绝杀道的暗手在樊京城内现身,训练有素地集结却并不行动,似乎在等什么,侯爷发现踪迹,一连追查了好几日。”
焦侃云这才将澈园内的防守和此事联系起来,她还不知道楼庭柘和绝杀道之间是否有关,若是无关,增强防守自是理所当然,若是有关,那么绝杀道的此次行动,他也不知晓。
等什么?绝杀道素来干净利落,若是停滞不前,想必是行动受阻,他们会等什么呢?“思晏……?”她在寿王府,又被忠勇营重重守护,轻易无法接触,所以绝杀道才集结了这么多人准备行动?极有可能!
焦侃云心中惊疑,追问阿离,“抓住那些刺客了吗?”
“抓住两个,两人皆是死士,立即就自尽了,救回一个,控制住了,但是嘴很严,所有刑罚都用了遍,一个字都不肯说。且这些人十分嚣张,报复心极强,就因为侯爷抓到了人,昨夜侯爷往澈园来时,便被他们埋伏偷袭了!侯爷说他们没有一击必杀,应该是在试探他的深浅。”阿离无奈地说,“现在侯爷还在刑部大牢里审犯人呢。”
“那思晏呢?她身边可有再加派人手保护?”绝杀道从不失手,就算有忠勇军守护,双方必有一战。
焦侃云忧心如焚,她这厢和虞斯还未解出思晏究竟是怎样一条需要被“救”的线索,绝杀道那边却已经分析出思晏就是他们要必杀的人了。
失了先机,只能转攻为守。
“增派人手了,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双方不拼杀起来,绝杀道的刺客总要聚集在樊京等候时机,白日里有意搞出动静,频繁消耗兵马司的人,闹得人心惶惶,谁又能安寝呢?思晏小姐也是的,她居然说……”阿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突然把嘴一闭,将仿制机关匣塞给她,“小焦大人,你先专心自己的事吧!”
焦侃云抱住匣子,不过接着他的话茬思考了片刻,便一语道破,“思晏是不是说,她想去当诱饵,请君入瓮,一网打尽,速战速决。”
阿离目露惊讶,即刻龇牙赧笑道:“你可别跟侯爷说,是我多嘴的。”
这倒不难猜,焦侃云只是觉得,思晏是想通过当诱饵找时机逃跑。她点头答应阿离,又问道:“你家侯爷没有同意吧?”
“当然不能同意了!多危险呐!”阿离有些恼然地多说了一句,“可绝杀道白日里的行径太过张扬,他们成批地潜入樊京准备杀人的事已教圣上晓得了。圣上召了不少重臣入宫密谈,侯爷审问完后也会去,我想,思晏小姐是太子心仪之人的事,快要瞒不住了。若陛下问起绝杀道此番来意,侯爷只能和盘托出。”
焦侃云轻叹,虞斯确实瞒到头了,毕竟思晏对他来说很有分量,不到万不得已,他肯定也不想说出此事。
难以想象,陛下若是知道了,思晏会怎么样。
赐死陪葬?还是将她关入大牢以非人手段逼促她想起阿玉被杀的关键线索?或是就让她做那个诱饵,将这批入京的刺客活捉?
前两者太过残忍,唯有最后一条有缓和余地。可若是陛下来布局,想来是不会管顾思晏死活,届时她这个诱饵是生是死也很难说。
“你家侯爷什么时候去皇宫?我要见他一面。”焦侃云急忙说,“商量思晏的事。”
阿离一滞,“巳时须入宫,你现在想见恐怕不行了。为防止那名刺客跑掉,或是有其他刺客潜入,刑部大牢被严密封锁,这种时候,就连我都进不了,没法传话。等侯爷出来,恐怕会直接在刑部更衣,出发去皇宫,中途没有可以耽搁的时间。”
真是一件事比一件事不凑巧。焦侃云心思百转,忽然想到楼庭柘那日的打趣之言,立即说道:“我知道了,我有法子。既然宫外见不得,那我就去宫里找他。”
“啊?”阿离讶然,“没有陛下传召不得入宫,你怎么去?”
“我不去见圣上。辛苦你了,今日你先走吧,我要收拾一番。”催促阿离离开,藏好机关匣,焦侃云唤来侍女为自己梳妆,并吩咐小厮:“劳烦你帮我跑一趟皇宫,让黄门向内通禀,年前皇贵妃娘娘邀我入宫品尝琼华宫新厨子做的糕点,不知今日是否得见,这些时日我住在澈园,承蒙二殿下关照,想去拜见娘娘。”
她若借口见皇后娘娘,想必也是可行的,但自从阿玉去后,皇后日况余下,且没有主动召见过她,应是怕勾起心中悲痛,她便也不好去打扰了。最重要的是,柔嘉皇贵妃的琼华宫,距离圣上常用作密谈的御书房更近一些。
第28章 修罗场。
红墙如鲜血,长门像铡台,焦侃云第一次来皇宫的时候,就这么觉得。彼时她步子小,一道宫门要走许久,一道宫门后,又有一道宫门,遥遥无尽,深深几许。
她很想问身边的宫人,这里像不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能吃人?他们生活在这里,像不像被野兽盘蚕后,为野兽的五脏六腑奔波劳命的养分?不榨干,没得休止。
但焦府的性命悬于她口,天真的话只得由一个三岁的幼女咽下。如此,比起像野兽,这里似乎又更像是吞噬一切的深渊之沼,没得张牙舞爪的啃剠,唯有静谧无声的包裹,沉闷压抑得教人透不过气。
阿玉就像宫闱里一息鲜活的气口。她第一次见阿玉,不知怎的,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深吸、吐出,紧绷的弦立即松了下来。阿玉让她不必唤他太子殿下,“我略长你一岁,唤我‘玉哥’吧。”
后来遇到楼庭柘,阿玉说那就是他的弟弟庭柘,与他同岁,她便唤了一声“柘哥”。她看见楼庭柘满目惊讶,随后通红着脸叱她放肆,她立即跪下来改口二殿下。阿玉带她走了,说他气量小,不跟他玩。
认识柔嘉皇贵妃,是在半年之后,阿玉领她参加皇后娘娘为他举办的诞辰宴,阖宫的娘娘们都来了,贵妃的视线掠过众人,许是见她眉眼陌生,视线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霎时觉得满目生花,耳侧仿若有清风拂过,周身皆是暖意融融的。无疑,柔嘉皇贵妃是她见过最美、最优雅的女人。
可这么美、这么优雅的女人,仍然只是贵妃,不是唯一的妻子。皇帝,有太多女人了。
阿玉与她纯粹的风月不相干,尚能被帝王曲解为儿女私情,随意就要赐婚促成,误她一生,那么楼庭柘的爱慕,于她来说,更是镜花水月。所以她永远不会对天家子孙动情,永远不会。
年前阿玉就说,皇后娘娘请求帝王收回乱点鸳鸯谱的心思时,柔嘉皇贵妃也在,两人难得地阵营一致,所求同一件事。是啊,皇贵妃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谁,若非如此,也不会时时关照她,邀她来宫中走动。
而今楼庭柘在宫中,午时前必会去琼华宫准备用膳,焦侃云之前算准了时辰,若通禀中途没有耽搁,皇贵妃得到她的消息,就会立即传她入宫,她脚程快一些,进宫便恰好是巳时。运气好,能和虞斯遇上。
如她所料,时辰刚好。只是没想到皇贵妃会派近侍公公们抬着轿撵来接她。
她坐在轿撵中,于行进时看见了在宫道前方穿着绯红官服的虞斯,却不敢叫停。
皇宫内的轿撵经过,官员须驻足退避道旁。焦侃云取下耳坠,在路过虞斯时,迅速地扔在了地上,叮铃一声脆响,只会惊动那位耳辨八方的忠勇侯。
虞斯的耳梢轻动,一眼锁定于耳坠,后微抬眸向上觑,与帘后半露的焦侃云相接视线。一刹的惊讶后,轿撵便从他的面前划过。他捡起耳坠,镂空的银枝扭曲裹缠,包裹住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玛瑙,像被藤蔓缚住的心脏一般。
他稍沉吟须臾,挽唇一笑,眉目染上几分无可奈何。焦侃云,世间属你最大胆。
焦侃云觉得,在宫道只有虞斯的情况下,自己以“耳坠丢失”为借口下轿,绝不会是上策,贵妃的近侍必定是人精,理由太牵强是会被看出意图的,况且就算下轿,他们也没有说话之机。
只求这一眼,教虞斯明白她的深意。
宫人健步如飞,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忧虑此事上。琼华宫内点着馥郁的凤团香,陡然一踏入,奢靡之气扑面而来,琼装华饰琳琅满目,将她的神思拽回眼前。
高位之上,皇贵妃娘娘轻倚着攒花团枕,握着一本金壳书,半张脸都被掩在书后,只能瞧见低垂着的眉眼,眼尾拖曳着一抹青金色的华彩,像凤冠上的点翠。听见声响,贵妃不疾不徐地放下书,缓缓抬眸,嘴角挽着和煦的笑意,眸底却无半分情绪,一双美目已将人心窥破。
焦侃云心中一紧,不敢再偷觑,径直走到身前跪下,“臣…”避开东宫辅官身份,如同避险,“臣女……”
贵妃却并未纵她说完,抬手虚扶起她,“侃云,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却教焦侃云一点也生不出亲近,只觉如蛇盘耳。她想过,楼庭柘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显得尤其好说话,可他平时对待党羽与侍从,与他的母亲待人一般无二。
“一路赶来辛苦了,坐吧。”贵妃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吩咐手下的宫人侍奉热茶,再回过头静静地打量她片刻,视线落到她的耳畔,一顿后,竟轻笑了一声,“怎的这样匆忙,左耳的耳坠都忘记戴了?”
焦侃云目露讶然,抬手摸了摸左耳垂,便要下跪请罪,贵妃按住她说不必,她感到歉意,“娘娘宽厚,臣女出了此等疏漏,实在愧对娘娘的盛情。只是隐约记得出发前,衣装佩饰皆得当,许是入宫前车马过街,路途颠簸,落在哪里了。”
她本意是想说入宫前掉了,首领公公却忽然轻唤了一声娘娘,为焦侃云辩解道:“入宫时,奴才瞧着,是在的。”又侧目朝手下人睨去,微怒着低叱道:“你们几个,连轿撵都抬不稳?怠慢了客人,还不快赔罪?究竟要脑袋不要?!”
三言两语,不动声色地便将她的过错嫁接给了他人,末流的宫人们没得人权,只得认下,颤抖着伏低身子,磕头求饶。
焦侃云惶惶地看了贵妃一眼,贵妃淡然地垂眸喝茶,不发一言,喝完茶转眸看向她,抚着她的耳垂浅笑。仿佛在说,既然出了这个主意入宫办事,当然要有人付出代价。这是后宫中最聪慧的女人,她无法硬碰,只能服软。
“娘娘的轿撵已足够平稳,如同步入凌霄宫殿的神舆一般。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十拿九稳亦有意外如影随形,谁又能预料得到旦夕祸福呢?耳坠终究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娘娘与二殿下盛邀臣女步入琼华,坐赏凌云之心,才是臣女要格外珍惜的。”
句句深意,暗指东宫易主。
此话落,贵妃的眼底才流露出了一线愉悦,“既然侃云开口为你们求情了,本宫若是不近人情,倒寒了人心。出去吧。”
焦侃云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可惜了,今日打扮得这般漂亮,如此白皙柔美的耳垂,若无华饰点缀,如何相得益彰。”贵妃略抬手指示嬷嬷,“去把陛下送本宫的那副‘碧海鲛珠’拿来。”
焦侃云几不可查地一抖,立即坐直了身子,涩然开口,“娘娘…太贵重了,臣女当不起。”那是太上皇征战时自东海掠夺而来,传闻鲛人唯为挚爱垂泪成珠,帝王多情,哪来挚爱,本欲世代传于中宫皇后,没想到教当今圣上赠予了皇贵妃。
她了解贵妃之意,一时骇然,背后已覆了一层薄汗。
“你当得起。”贵妃从容一笑,风轻云淡地端起她的下颚,捧定在手心,另只手取下她右耳的坠子,随后接过宫人递来的鲛珠,亲自为她佩戴好,“戴上了,便不要取了,下次见本宫,可别再掉了。”
掠夺之物,光彩照人。
“鲛珠贵重,陛下的心意更甚,臣女不敢夺娘娘所爱,更不敢湮陛下对娘娘之情。但臣女亦不愿驳了娘娘雅兴,今日便借鲛珠一用。臣女叩谢娘娘锦上添花之恩。”说着,焦侃云不给她任何堵话的机会,迅速跪下拜谢。
这般分说,为她戴鲛珠的意图,便大不一样。
贵妃喜欢聪明人,也愿意与聪明人周旋。她若高高兴兴地生受了,反倒不配。
遂拉起焦侃云,将取下的那只红石坠子放在她的掌心:“说让你来尝尝糕点的,这会儿快入午时了,一起随膳用过吧。陛下在御书房与人议事,一向是这个时辰放人的。柘儿也在那里,还不知你来了,不如你替本宫送一盏翠峦沁过去,与他同回。他出来,看到你戴着鲛珠相迎,应该会很高兴。”
已然驳了皇贵妃两回,再二不再三,不可再驳,焦侃云识趣地点头应好。也好,陛下遣散群臣,一般会将皇子留在最后再说上几句,若是先遇上了虞斯,还能找机会问他事情。
焦侃云清楚从琼华宫去御书房的路,贵妃指了个宫人替她提屉盒,并嘱咐宫人跟到殿外,而后离开就好。她不愿宫人从旁煞风景。
到了地方,焦侃云接过屉盒,目送宫人远去,偏午的日头刺得头皮发麻,每回入宫又都要穿得端庄规整,几层衫子捂下来,她热得受不了,找了个比人高的铜狮倚着,躲在阴影下,用手狂扇起风。
不消多时,御书房的门咧开一隙,渐渐有窃窃私语声传出,放人了。她探着脑袋望去,眸光一亮,猜对,果然是虞斯先出来。
辛朝官员,四品以上皆穿绯袍,只以图腾细分品阶。
绯红将虞斯的少年意气衬得恰到好处,甫一出门,他便偏头褪下冠帽,抱在手中,高束的马尾又长又直,墨发垂坠在劲细的腰上几寸,若是细看,还能发现他将额间的碎发都用线夹别了起来,此刻垂落几丝,被风拂起,他迎着风微眯了眯眼睛,立于凡俗之间的俊挺神官,便有了动人心魄的鲜活。
“咳。”焦侃云轻咳一声,虞斯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眼珠子却立时平移,侧目向她。下一刻,扯了扯唇角,端着下颚淡定地走了过去。
焦侃云轻问,“怎么样?陛下可有说什么?”
虞斯挑眉,“你不先问问我,到底有没有懂你的深意?”
焦侃云蹙了下眉心,“忠勇侯若是连这都领悟不到,我便要怀疑那日戳穿我的另有他人了。”
虞斯轻笑,“红石作心,隐之于藤。如今太子既去,谁能知道他的心意呢?谁又敢揣测他生前要找思晏,是因为喜欢思晏?我将太子心仪思晏之事隐去,只同陛下说了太子在找她。便是我不敢揣测先太子之心,只按实情禀之,算不得欺君。”
他听焦侃云说太子心仪思晏,所以一直代入太子的视角,认为太子找人是因爱慕。可若是不知太子心仪,那太子找人,便只是纯粹地找人。焦侃云也是急中生智,想起阿玉从未直言过喜欢,既然如此,她不禀这份真情,也算不得欺君。
陛下只会关心太子为何要找思晏,思晏身上又有何线索。不会教她陪葬,更不会将失子的悲切加诸在思晏的身上,那么,陛下想用尽法子折磨她来拿到线索的可能,便小了许多。
焦侃云赶忙追问,“还有呢?如何让思晏作饵的说辞呢?”
虞斯接着道:“你那颗被层层束缚的玛瑙,隐喻当真是奇多。我说,我将安排思晏作困兽之饵,使其被绝杀道围剿,但为了留存住她这条线索,不会真教她死,只会安排她诈死,如今已有布置。如你所料,陛下说,一切交由我安排,务必拿下这批潜入樊京的杀手,且要护住太子案的关键线索。”
焦侃云放下心,是她要说的意思,“行。如此既不算欺瞒圣上,也拖上了一拖,待出宫后,我再与你协商下一步。对了,我的耳环呢?”
虞斯双手抱臂,“看过之后当然是给你放回原位了,否则你遣人来找,却从本侯的身上落出来了,本侯岂不被你害死?”
焦侃云咬着极为清晰准确的音,吐出两个字,“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虞斯,“你知道那条宫道每日会有多少不甚贪婪的宫人经过吗?那可是银色与红色式样的,我十分喜欢的一对耳环。”
虞斯狭了狭眸子,笑睇着她,“是么?小焦大人一向慷慨,既然是自己丢的,别人捡到当然是别人的了。人家每日在宫中提心吊胆,要攒银钱也不容易,怎么好说人家贪婪呢?”
他分明是故意。焦侃云气得牙根痒痒,“旁人不贪,属你最贪!”
虞斯心情大好,颇有扳回一城的惬意。
那日,他顶着巴掌印回去,忠勇营尽数一幅天塌了的表情,询问缘由,他总不能跟人说自己对焦侃云说了些什么讨打的话吧!遂同人讲:“不方便说,总之是,与武人的一些切磋。”
最后还是章丘把五指伸出来比划了一下大小,“这也不是男人的手啊?焦姑娘打你了?”
这么明显?怎的就不会是其他姑娘打的?虞斯赖在楼思晏身上,“思晏吧,传出去好听些。”
那厮忍笑忍得都快把桌板给抠烂了,“想要维护姑娘家的名声还不简单?”
隔日,整个忠勇营都在传,侯爷被全樊京愤懑不平的姑娘们套着麻袋揍了一顿,浑身上下都是伤,幸而护住了脸,只落下一个最浅的巴掌,没有破相。
如若不是发生了绝杀道潜入樊京之事,可以借故忙碌,离开忠勇营,他都不敢想,营众看他的神情,将是何等的幻灭。
如今,他侧目瞧了吃下暗亏的焦侃云好几眼,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最后清了清嗓子,看看天,“出宫么?本侯顺路,可以送你。”
他顺什么路,无论是忠勇营,还是金玉堂,都与澈园两个方向,且平白多绕半个时辰,无非是想奚落她,亦或是制造与替身的独处机会,焦侃云看着他都来气,“不必了,我等人。只是同你打个招呼,你快走吧。”她还要等下一个看了来气的人。
虞斯思考须臾,视线落在她的耳垂,抿了下唇,仍是问出口,“等谁?你不是借了探望皇后娘娘的名义入宫,又提着屉盒,帮皇后娘娘给陛下送茶水的吗?”他隐约知道,东海鲛珠,一向是给皇后的。
焦侃云心道,早知道就当真这般了,走一趟琼华宫,险些把婚姻都搭进去。正要开口回答,身后传来了不适时的唤声,“绰绰——?”
她略慌张了一瞬,没想到楼庭柘会这么快出来,若是看见她和虞斯交谈,会否联想到她入澈园的缘由?幸而也有些心理准备,即刻恢复了如常模样,抿出一丝淡笑。虞斯略耷拉下眼,挑眉观她神色,又撩起眼皮看去。
楼庭柘不疾不徐地从玉阶走下来,只是越发临近,步子迈得越发大了,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眸底隐约透出一丝阴沉的深色,掩饰得很好,仿佛不过是遇见了熟人,兴之所至过来闲聊的,“侯爷先一步离开许久了吧,竟还没走?”
虞斯尚来对危险的嗅觉灵敏,亦换上虚与委蛇的嘴脸,勾着一抹敷衍的笑,“与小焦大人素来有些缘分,之前一同约在金玉堂听过说书,今日遇见了,总是要打声招呼。”
焦侃云险些翻白眼,那么多有过交情的理由,随意胡诌一个也好,怎的选了金玉堂听说书这一茬,不用猜也知道,必是有意点她编排话本之事。
她转过身,在宫中循宫规,向楼庭柘行礼,“二殿下,下官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在此处等您。这是娘娘让下官带来,为二殿下解暑的凉茶。”说着,她将屉盒放在一旁,拿出里面的茶壶和盏子,倒了一杯,递过去。
楼庭柘接过,盏子放在手心,如他沉入冰窖的心一般,冰沁一片。她没否认,所以,她真的和虞斯去过金玉堂,相约听书。可自己央求她作陪,她都不稀罕回应。
他抬眸看向焦侃云,目光炙热,半晌,视线微微一偏,落在她的耳垂。
鲛珠烂烂,夺目绚绚,他一怔,喉头一滞,久久不能言语。
阴霾顷刻烟消云散,楼庭柘别过眼,扯起嘴角,按捺不住的欣喜若狂后,竟有些无措,低头抿了一口饮子,企图消散两颊与耳廓的绯红滚烫,亦图消散掉心尖的滚烫。
像赢了胜仗一般,楼庭柘忽然就看回虞斯,状若幽怨地对焦侃云说道:“绰绰好狠的心,金玉堂的书,编排的净是一些侯爷的浪子情事,竟还亲自带侯爷去听,岂不是扎人心窝子吗?”
楼庭柘自幼跟人吵架,除了输过焦侃云,都是输不了阵仗的,朝堂上舌战群儒,更是教人拜服,一出口,便总能拿捏命脉,戳人心窝,如今贴着脸就给虞斯放了一招杀人诛心。
焦侃云都为虞斯捏了一把汗。
可谁能想到,一向受不住流言蜚语的虞斯,今日像是先吃了药来的,竟然将双手一环,面无表情地就回敬道:“本侯是不是浪子,小焦大人一清二楚。听闻前几月金玉堂还在为二殿下的党羽点卯,若非本侯替殿下受了一劫,以殿下的所作所为,手下皆被贬为庶人亦是指日可待,想来二殿下背地里汗流浃背过数次了吧?如今应该感到庆幸。”
输人不能输阵,焦侃云这个罪魁祸首就站在面前,一想到日后天天能见面,倍加折磨,虞斯的心情好得很,心态也稳得很。谁还不会吵架?除了焦侃云,谁还能大庭广众之下把他气哭了?
楼庭柘冷声一笑,偏头乜着虞斯,“侯爷无凭无据,可莫要空口污蔑,而今正是平步青云,风头无俩之时,若陡然被冠上大不敬之罪,锒铛入狱,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本殿与绰绰相识十三载,如今又在澈园朝夕相处,怎么未曾听她说过,十分清楚侯爷的为人?倒是常听街坊说,侯爷生性淫.荡。侯爷可要小心了,这等闲言碎语一旦传开,可是无力反驳,只能在夜梦里掉小珍珠的。”
虞斯用舌尖抵了下唇角,兴味地说,“哦,那是我记错了吗?与小焦大人相识十三载的,不是先太子殿下?还以为二殿下与小焦大人只是同朝为官之情呢。梦里掉珍珠是什么?本侯从未有过,倒是觉得,像二殿下这般有情之人的夜梦,更有意思。也许,得不到的,梦里会有。”
楼庭柘却似了悟:“是吗?这么说侯爷知道我晚上做什么梦?难道是绰绰告诉你的?她住在本殿隔院,想来是与本殿心有灵犀,或是夜半梦游入室听见了。啧,绰绰,你若有梦游症可要告诉我,我即刻为你敲墙通院,我的门你光明正大地入,清清白白。不像忠勇侯,为了窃玉偷香,硬闯后院女宅。”
停,停停停。焦侃云拿出另个杯子,一边倒一边说,“二殿下再来一杯吧,要不然侯爷也来一杯,彼此消消火?”这俩人话赶着话,别把事儿给她抖落出来了。
楼庭柘慢条斯理地从她手中拿过茶杯,“我的茶,凭什么给他喝?”
虞斯抬手一哂:“无碍,今夜你我本就相约茶堂,届时再对饮也无妨。”
楼庭柘嗤道:“可巧,今夜她与我也有约了。”
两人看向焦侃云,几乎异口同声,“是吗?”
焦侃云看看天,她本来确实和虞斯约好,共商楼思晏之事,但皇贵妃娘娘必然会教她晚夜与楼庭柘同回,也不知哪个更赶巧,“呃……”
第29章 情。什么情?热。哪儿热?
虞斯是不能见光的盟友,她必定不能承认自己与他有私约,楼庭柘却是她这几日的雇主,这一点,她和虞斯早已达成共识。况且,而今尚在宫闱,她当然要给皇贵妃脸面。
也不知道虞斯上赶着和楼庭柘争这口气作甚么,当真是一生顺遂的天之骄子,处处要强。
她无须再犹豫如何抉择,朝虞斯欠了欠身,“只是客套之言,侯爷若是想与下官饮茶,可至澈园。只是茶谈不过闲趣,下官深知侯爷近日公务繁重,待彼此时间宽裕,择日再约吧。”话头移转至另一人,“二殿下,时候不早了,皇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您随下官一同回宫用午膳。”
虞斯的嘴角如常勾着得体的浅笑,凝视着她,负在身后的拳却暗暗攥紧。
果然是玲珑八面,何时何地都掂量得清轻重缓急啊,焦侃云,这个过河拆桥的活阎王,刚合作完,就一脚踢开,是一点颜面不给他留,纵然是不见光的盟友,也不至于连同他相约喝口茶都不可承认吧?
明明是故意挟了几分他丢耳坠的报复。
他的心海波涛汹涌,一抹不易察觉的酸意翻将上来,如鲠在喉,好半晌都没说出话,鼻尖也灌了水似的微微涩痛。他并不清楚这是什么,但是,他隐约记得,这个感觉,和焦侃云那日在金玉堂奚落他时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心浮气躁之下,是不为人知的悸动。
楼庭柘却如听仙乐一般畅快,稍抬起下颚,生怕脸上的得意之色不够明显,还故作疑惑地笑出了声,“想来这回无事耽搁,侯爷应该能很快出宫了吧?若是脚程仍旧快不了,要不要本殿派专人相送一程?”
虞斯微偏头,看回楼庭柘,略挑起的眉下,一缕发丝被风吹横,刮过鼻尖,平添肃杀之气。他想,是因为此人或许与绝杀道有关,所以自己才起了敌意。他抬手指了指焦侃云,“好啊,那便请小焦大人相送吧。”
“也不熟,倒是爱邀得很,她可不行。”楼庭柘赢下一场,并不为言语所动,放好盏子,提起屉盒,眉眼深幽不再掩藏,“她要陪本殿用膳。侯爷,还是请自行离去吧。”
说完,楼庭柘看向焦侃云,小心翼翼地确认,“我们走吧?”他向来对焦侃云的偏颇之心没有把握,只因从前楼庭玉和他之间,自己从来都是不被选择的,所以心底也怕焦侃云忽然说一句“我去送送”。
焦侃云点头,回身向虞斯请好,后者与她对上视线,眼尾红得吓人,这回真是想把她剥皮抽筋了,仿佛在问她,是不是真的不跟他走?她一醒神,半分没有犹豫,赶忙转头跟着楼庭柘离开。
送是不可能送的,她怕有命去,没命回来。皇贵妃明察秋毫,如今已知晓她入宫是另有目的,若再窥破这个目的的内情,揪扯出来的可就多了去了。
虞斯又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着两人远去,心境竟像在北阖悬崖上,最后一次,长风扬起的红缨,轻拂过他的侧颊,于是隐秘的心隅,暗暗滋生了一丝一缕酸涩的不舍。
别以为他不知道,楼庭柘平日里大小姐前、大小姐后地唤着,今日当着他的面,唤起了绰绰。生怕谁不知道他们青梅竹马。
“嗤,绰绰?……绰绰?”他无意识地将楼庭柘唤焦侃云的乳名咀嚼着,忽然想,她为什么要叫绰绰?“绰绰……”心神一晃,竟觉唇齿衔香。
他好像——突然嗅到了独属于焦侃云的气味。
是春时樊京城外桃山上一瓣落飘的幽微,是夏夜蝴蝶谷傍一流溪涧的轻灵,是寥秋落雪院湖畔一倾月色的朦胧,可这些地方他都未曾去过,只是听闻。此刻画面皆随嗅觉而生。
隆冬,他行军北阖,仰叹天地鬼斧,举目所见,是玲珑剔透的冰山。她的气息,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冷香,也是世间万物中最不易察觉,又最是摄魂夺魄的轻细之妙,当你喟叹美好时,已被侵入四肢百骸,因为那是无处不在的自然香气。侃山侃水侃云,绰绰宽裕,无边自在。
绰绰。绰绰。虞斯眨了下眼,摊开手掌,冰冷的红石耳坠静静地躺着,香气似有若无,萦绕鼻尖,他脸颊绯红,“吏部尚书两口子,还挺会取名字的。”对,这就是他在心底恨不得作赋一篇后,得出的结论。
回宫途中,焦侃云绞尽脑汁思考对策,虽然以“借用鲛珠”的理由搪塞过去了,但要如何开口归还,仍是个难题。她想让楼庭柘亲自为她归还,这样皇贵妃才不会为难。
琢磨许久,眼看快到琼华宫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二殿下……”
几乎同时,楼庭柘似是与她一样将吞吐的话在腹中拆解了一路,终于开口,“大小姐……”
两人一滞,焦侃云心中暗喜,打算见招拆招,“你先说。”
楼庭柘耳梢炙炙,顾左右而言他,“忠勇侯是情场浪子,你既在金玉堂听过隐笑说书,应该再清楚不过,同他走得近不是什么好事,可莫要被骗了。”
哪里用他提醒,焦侃云知道,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便囫囵道:“我与他泛泛之交罢了,自有分寸。二殿下没有旁的要同我说了吗?”问鲛珠,问啊,你问啊。
楼庭柘与她期待的目光相对,满腔的勇气卸了劲,握拳抵唇,哑声道:“……没了。”他确实想问,鲛珠为何会在她的耳朵上,但他知道结果一定不会教自己满意,不敢问,索性就这样吧。就这样,多一时半刻也好。
可叹,琼华宫外皇贵妃亲候多时,远远地就朝他们两人望过来,宫人挪着轻快的小碎步相迎,甚至没有给焦侃云驻足与他分说清楚的机会。
焦侃云先请礼,这回,被贵妃用手实实在在地扶起。
“母妃。”楼庭柘恭顺地拜见后,扶着贵妃笑问,“怎么站在宫外亲迎?”
皇贵妃浅笑,左右手各握住一个,却只看向脸色煞白的焦侃云,弹起弦外之音,“出来瞧一瞧郎才女貌。华饰添彩,侃云耳上这副鲛珠,足以引得阖宫所有人为之侧目。但若是换他人相配,想必也是没有这般效果的。”
什么都瞒不过她,焦侃云知道自己今日想要归还鲛珠,已然无望。
皇贵妃将两人的手重叠摞放,焦侃云感觉到楼庭柘覆盖在她掌背的手,触雷一般颤了一下,继而变得僵硬滚烫,耳侧是贵妃温柔的絮语,“侃云,你觉得,本宫的柘儿如何?”
楼庭柘一惊,侧颊顿时烧得通红,忍不住微微张口喘息,起伏的胸膛里怦怦打鼓,他轻转瞳眸,以余光窥伺。
这个问题,不能夸得太多,欣赏之情太过,便给了贵妃请旨赐婚的可乘之机,亦不能不夸,或是夸得不好,惹怒了贵妃,同样难以收场。
分寸不好拿捏,焦侃云亦暗自张开唇齿,轻呼出一口气,此刻她的手心已汗湿一片,只是掌心朝下,无人发现。细想过一阵,她貌似自若地回道:“二殿下才智过人,神勇矫健,文可定国,武可安邦。龙章凤姿非一日可成,十七年蓄势待发,今为阖宫皇子之长,都是陛下与娘娘教导得好。”
贵妃喜欢听什么,她就说什么,避开意指情爱的倾慕夸辞,还有对储君才能的赞许。
楼庭柘睨了她一眼,流露出一线调侃的笑。
焦侃云啊焦侃云,口是心非的玲珑子,什么话都能信手拈来,倒是拿出那日说他“若是当了皇帝,辛朝才是真的完了”的气势来啊。现在倒捡了那日他说自己“年长”而必入东宫的优势,实在……很有趣。
很怕被赐婚吧?也就敢跟他横吧?
“母妃,您就别为难她了,儿臣平日里素爱与她拌嘴,一贯是惹得见面眼红,打打闹闹过来的。心底虽然晓得她的话是发自肺腑,但若教儿臣站在这里,听她说个干净,倒十分不自在。也不知是在为难她,还是在羞臊儿臣了。”楼庭柘握了握她的手,引得焦侃云侧目,片刻即松,仅作安抚。
贵妃的脸色由柔煦,转为不动如山的沉肃,两人的话左右不了她的心思,焦侃云的答案她更是置若罔闻。没人能猜到她到底想做什么。
几人相携步入中庭,宫人细致地摆盘布菜。
贵妃亲自夹了一片蒸糕,放到焦侃云的碗中。后者谢过,咬了一口后,又听贵妃徐徐道:“柘儿在出宫立府前,琼华宫内的膳食,一直都是按他的口味来做,今日,本宫命人做了他最爱吃的几样。想必,这些也都是你喜爱的菜色吧?”
澈园内的菜谱亦是如此,怎会教人不知,他爱吃的,都是她爱吃的。焦侃云点头,“承蒙二殿下关照,是臣女的荣幸。”
“你知道,本宫方才问的,不是治国之能。”将真情摆出来后,贵妃忽然回马一枪,顺势将话题调回,“本宫再问一次,侃云,你觉得,柘儿如何?”
宫人们不敢停下动作,碗筷碰撞当啷,十足显闻,仿佛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耳倾听。
楼庭柘红着脸,抬眸觑她,满目隐忍。其实他也很想知道,皇兄已经死了,他们尽可以抛却从前的身份,这么多年,她分明看到了他的爱慕,那么,究竟觉得他如何?
倘或有个地缝,焦侃云恨不得钻进去,楼庭柘从未咄咄逼人,所以只要他不开口言爱,她大可以冷漠之态装傻充愣,他定能明白,这是她作为重臣之女,作为对立党羽政敌,对皇子的婉拒,他若有点自尊心,必会退却。
可这么多年,他像是没有自尊心。
哪怕将婚嫁以玩笑脱口时,她给了他一巴掌,他还是不退。不明白一向以没有耐心闻名的楼庭柘,怎么唯独对她这么有耐心。
而现在,他的母妃咄咄逼人了起来。她若是直言拒绝,惹怒皇帝最宠爱的皇贵妃,也许不仅要嫁给楼庭柘,做的还是侧室。
“二殿下是人中龙凤。”焦侃云微叹道:“娘娘,二殿下很好,也很像您,有天人之貌,神君之姿,据臣女所知,樊京城内有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心慕已久。”
她仍是不谈自己的心意,扯到容貌身姿上。楼庭柘挑眉,也算她机智。
可似乎这样就够了,贵妃欣然开口,偏头问道:“既然如此,再过几月,待时机得当,本宫就为你们请旨赐婚可好?”像是随手捏起了一只蚂蚁。
话音随着宫人的动作一道停落。众人意识到在窒息氛围下,缺少碗筷磕碰的鸦雀无声,亦是一种窃听的罪过,顿时一惊,齐整地跪下来求饶。
阖宫上下的战战兢兢,让焦侃云的喉咙发堵,她仿佛能听见滴漏嗒嗒的声音,像落下的汗,算着她的命数。良久后,她徐徐呼出一息,先起身拜过,而后镇定地一笑应对:“娘娘,臣女……”
“儿臣不愿意。”
这下,连阖宫的仆侍们战战兢兢的声音都没了。
焦侃云一怔,她已做好了得罪人,让父母兜底的准备,转头竟见楼庭柘不悦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随后又一脸玩味,“潇潇洒洒,几回年少?儿臣不愿意成婚,朝朝暮暮与人相守有何意趣?儿臣就喜欢……爱而不得,纵情恣睢。我本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只是这个情……”
他凝视焦侃云,收获她满目的震惊后,回过头轻笑了下,“是滥情的情。儿臣收不了心,修身守欲不过是为了谋夺更多,行端坐正,更是为了吸引更多有用之人倾慕折腰,儿臣享受众星拱月,还不愿为了一人卸下光芒。”
“儿臣已禀过父皇,午膳后会离宫。可今日这顿饭,母妃教人吃得好不是滋味,若是以后走动,皆是如此,那也没有唤儿臣同桌而食的必要了。”
语罢,他拉住焦侃云,肃然道:“你,跟我出宫。”走出去两步,又在皇贵妃冷漠的眼神中退回来,无视她的目光,用锦帕顺手揽了她的几块糕点走。
焦侃云仍是规整地拜退,而后云里雾里地被楼庭柘硬拽出了琼华宫,轿撵抬到宫墙之外,无异于死里逃生,下了轿,呼吸到宫外的空气,紧绷的弦一松,膝弯发软,险些跪下去。
被楼庭柘两手合揽,一把架住,他挑眉嘲讽,“吓坏了吧?教你夸我几句好,东扯西扯,惹怒了母妃。”
焦侃云站直身,揉了揉鼻梁两侧,蹙眉道:“今日算欠你一个人情。我实在是精疲力尽,有什么回澈园再说吧。”
坐上回程的马车,楼庭柘假寐须臾,睁开一隙偷窥,见她仍旧出神恍惚,索性睁眼,摊开手递到她面前,“饿了吧?喏,吃吧。”
他走时拿了几块糕点,匆忙间竟然还挑了她最爱的三样。焦侃云心念一动,捧在掌中,小口咬了起来,“我欠你一个人情,一定会还你。”
楼庭柘下意识想把玩手指上的银戒,掩饰无措,摸到指间,才想起入宫没戴,便搓了搓手指,“知道了大小姐,说了两遍了。那我可要好好想一想,将来究竟会有何事求于你。嗯……不如,莫等将来了,我现在就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认真且诚实地回答我,便算还了人情了。”
不会是问她去澈园的目的吧?焦侃云有些迟疑,但诺字千金,她也只得认栽地叹道:“好。”
楼庭柘轻咳一声,撩起马车一边的帘子,望着外头,刻意没有看她,“第一个,你方才夸我的,是真心的吗?”
就这?焦侃云耷拉眉眼,一时语塞,倒也不需要多作思考,如实道:“你文武双全,自幼聪慧博闻,毅力之坚,又擅奇技机关之术。人中龙凤自是真的。”默了下,深知他想听的是什么,补充道:“也的确袭承了皇贵妃娘娘的容貌,生得俊美无俦……特别好看。”
饶是唯见侧颜,焦侃云也能看到他嘴角频频上扬的弧度。是,她从未承认过,他楼庭柘就是长得好看。
“第二个,我和虞斯。”楼庭柘忽然转回身,摆了个自认为倾国倾城的角度,睨着她,“谁更好看?”
沉默须臾,焦侃云慢吞吞地去摸车门,下车,她要下车。实在不行,跳车也行。
楼庭柘的大掌摁住门,倜笑道:“不许下。大小姐,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快回答。”
焦侃云歪着头冥思苦想,救命,她还不如死在琼华宫,虞斯?作甚要和虞斯比?教她一时脑中充斥的,净是自己给他写的判词:悍硕魁伟,英武彪猛。
他生得么……焦侃云不想违心,虞斯的俊美,当真是一种诱人,是天地万物这等自然磅礴,对人最纯粹的吸引,猛烈又甘爽,让人想征.服。而楼庭柘的俊美,是一种由他本人趋引的欲.色,是绚烂的蝶,妖娆的蛇,总是美艳缤纷,让人不敢靠近。
这两人可相匹,却不可以相比。
但依旧是那句话,焦侃云深知他想听什么:“你更好看。”
楼庭柘抿紧唇,压住嘴角,毫不掩饰地审视她,仿佛在思量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仅仅是寻个借口,正大光明地在看焦侃云而已。看焦侃云。好喜欢,焦侃云。
“啊,我反悔了,回答问题算什么人情,这么简单且显而易见的问题,饶是不作人情,难道你还会诓我不成?”楼庭柘握拳,用指背敲点着鼻梁,状若沉思,“记得,你还是欠我一个人情。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厚脸皮,反复无常,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了。”
焦侃云恨不得坐近捅他两刀。
琼华宫内,待两人走后,皇贵妃才终于一收冷漠,露出了满意且戏谑的笑容,身侧的嬷嬷笑着递上茶盏,她执盏抿了一口。柘儿,你谋情,竟不会谋心,这么多年倾心付情的工夫,都不如今日这一瞬,教她记忆深刻,眷赖心动。
嬷嬷轻道:“娘娘料事如神。只是焦姑娘瞧着对情爱之事净是冷眼淡漠,恐怕没那么容易…”
皇贵妃不在意地抬了下手指,“饶是不会心动,欠下的人情,总要还吧?落得到好处,便不算亏。情这个东西,若是没有缘分,不就是有执念的那方图个揪扯吗?柘儿执念太深,不肯放手,那本宫便让他揪扯,揪扯累了,落得到些甜头,也算慰藉。随意吧,他都说自己是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了,本宫哪里还管得到他?”
她曾经也有钟爱的人,可在深宫中,唯有智谋算计,潇洒几回年少,都被磨平了。
黄昏为忠勇营的檐房镶了一层金光。
章丘也不太懂,为何虞斯自宫中回来后,心情便不大好。他审讯办公,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天的公务,临近夜幕,忽然唤水沐浴,一泡就是一个时辰,他在外间看着云雾缭绕,熏得都快厥了过去,虞斯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有些担忧,便敲门询问,“侯爷,时辰不早,您不去澈园换阿离啦?”
虞斯没有回应。
尽管可能性很小,但章丘还是担心虞斯晕过去了,便自作主张地推开门,“侯爷?您没事吧?”
眼前一幕,令他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虞斯仅着一身素白的亵衣,裹着满身水汽,倚着墙,上下颠倒。也分不清是不是因脑部充.血,他满脸通红,眼尾湿意潋滟,却蹙着眉,满目疑惑。
他在作甚?
他在倒立。
倒立作甚?!
“侯爷?您不会告诉我,您倒立了整整一个时辰吧?啊??”章丘歪着身子看他,“您还能听到属下说话吗?不会是傻了吧?”
虞斯冷然:“滚犊子。”
章丘放下心来,又问道:“您这是做什么啊??”
虞斯抿了抿唇,脸色微红,哑声道:“不关你的事。”
章丘上下打量他一番,思考方才他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侯爷,你是不是在宫里受刺激了?不如说道给属下听听,也许能为你解惑。”
虞斯瞥他:“不是,我只是有点热。”
“热?”章丘心道,热和倒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热,就倒立,让浑身的鲜血都流入脑子,等死了,就彻底冷静了?还是说,另有热血需要凉一凉?随即上下打量他一眼,视线落到隐禁处,慢吞吞问:“……哪儿热?”
第30章 心热。
这个时辰,暑气已随着夜幕四沉,虽不至于说是寒凉,但他裹着湿气,斜窗里风一吹,应该感到几分畅爽才对,怎么反倒热?
哪儿热?
虞斯回想一阵。
气血下涌的热。
少年郎君的热。
沐浴时,握在掌心的耳环抵触鼻尖,其上残存的冰山香海,随着氤氲热雾催发,弥漫进肺腑的热。
他眸光微黯,涩声喑哑,“无法形容。”
章丘却茅塞顿开,换了个说法,“心热?”
恰到好处,欲.色朦胧却毫不淫.荡的说法。
虞斯眸光微亮,“嗯。”
“哦——”章丘了然一笑,这个年纪,实属正常,和虞斯比起来,他是精明干练的叔叔了,虽过了“春心撩拨思满腹”的年岁,但年轻时总也这么过来的,只是,他原以为虞斯真是固心禁.欲的大罗神仙转世,行军两年,撞见过他天赋异禀,却没撞见过他难以自持到有这种烦恼,今日倒是有趣。调侃少年郎,是过来人的一贯恶趣,“那你得用凉水啊,倒立能冷静下来吗?实在不行,我出去,你自……”
虞斯及时打断他,“闭嘴,我没有那么龌龊。”
行行行,你最清贵,他们凡俗男子都龌龊。也不晓得他怎的忽然就这么浮躁了,章丘垂首低低笑了一声,余光忽然瞥见桌上闪烁的银红光芒。
他慢悠悠走过去,用两根手指捻起耳钩,蹙眉纳罕道:“这是谁的耳环啊?”
人影疾扫,倒立的人竟是慌乱不已,转瞬就在眼前,一把夺过,抬眸恰与章丘视线相对,章丘眨眨眼,滞然盯着他,他的脸便与耳梢连卷绯云一片,欲言又止好半晌……
章丘等着他,抬手请道:“不急,你慢慢说。”
……仍是没说出话来。
虞斯想,他是要还给焦侃云的,只是彼时为了戏耍她,才握在手心,结果她又随楼庭柘走得快,一时忘记还了,要是让人误以为他私藏女子的环饰,像什么样子。而且,焦侃云的名声也须保护。
遂在章丘狐疑的目光下,四平八稳地解释:“我的。准备学北阖人,打个耳洞,有什么问题?”
“给自己挑这么别致的款式啊?”章丘果然觉得没问题,低笑道:“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搭配裙衫的长链样式吧?不如属下给你挑一挑,嘶…上次去尚书府,小焦大人耳廓上那枚夹着的绯色流云钉扣,恐怕比这颗珠子适合男子一些。”
无疑已被看穿,虞斯强调道:“她落在我这儿的。入宫的时候……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章丘学他平日里双手环胸高高在上的模样,审视道:“哦?那侯爷怎么不还给人家呢?回来时瞧着心情也不大好了,该不会是因为担心还回去的时候,又要被小焦大人逮住为人轻浮的把柄,写下新的话本吧?”
虞斯都想不出如此严丝合缝的理由,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对。”原来他还在生这个气啊。
“这么说,为了不被小焦大人逮住把柄,侯爷是不打算还了?”章丘窥破一切,笑道:“那可不行啊,您现在名声扫地,若是东窗事发,被旁人瞧见您私藏了她的耳环,还不侮了她的名誉?您不要紧,焦姑娘的清誉可不容有失。不如属下给您出个主意吧!”
虞斯挑眉,“什么主意?”
章丘两手一摊,佯装正色:“很简单,扔了啊,以您的轻功,路过河道,顺手一丢的事。”说完见虞斯神色犹豫,又恍若惊讶:“侯爷不会是舍不得丢吧?这值几个钱,和您藏在府里的赃银不值一提,不用舍不得。抑或是,您舍不得的……另有其事?”
虞斯终于抿出了被消遣的意味,瞥他,“你想死?我都说了,是她落在我这的,我会还给她。”说来说去都怪焦侃云!如果不是她写了那么厚的话本,他怎么会起这般私藏耳环捉弄她的心思?如果不是她选了楼庭柘,没跟自己走,耳环怎么会砸在他手里?
越想越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她了!他现在就得立即去跟她吵一架!
“我去替阿离了。”
他迫不及待地将屏风上搭着的衣裳揽下,一顿,低头看了眼,玄色,行进于暗夜中神采减半,闻了闻,久压箱底的沉香味,少了些许清新旷怡。
章丘仄了下身子,探头过来欣然插了一句嘴,“侯爷穿紫色最好看。最近京中好像又开始盛行荷月香了,我房间里有,书桌旁的匣子里。”
去吵架穿好看点不输阵仗怎么了?虞斯不以为意,悠然道:“谢了,此番我去归还耳环,必有一架要吵,我若同她吵赢了,赐你重赏。”话落大步离开,找衣服去了。
好鲜活好有意思的郎君。章丘踱步许久,哧哧低笑,他得赶紧去修书一封,告知夫人这桩奇事,最好直接教人拉着聘礼到樊京来,炙手可热的姑娘慢了一步兴许就被别人家求娶了。
刚走了两步,眼前一晃,虞斯忽然回马枪,一根修长的手指戳在他的眼前,“不许写信去历阳胡说八道。更不许在忠勇营宣扬。本侯若是听到谁提起‘耳环’两个字,拿你是问。”
交代完,这回是真走了。章丘揣着满腹的八卦不能同人说,好生憋屈!他忽然就理解了,小焦大人为何要隐匿身份将朝堂那点乐子讲给老百姓。这谁憋得住啊?啊?
月晕础润,澈园风声喧嚣,巡逻未撤,樊京夜色都绷在弓弦之上。
楼庭柘回来后一直在书房忙碌,焦侃云听到他和下人说今夜就在书房办公,灯挑得亮一些。即是说,他的房间没有人。她在犹豫要不要趁着他的随侍此刻都在书房和厨房伺候,立即去换走机关匣。
如若等到深夜,随侍候在院外或是书房门外,再要行动,经过那处,总是不方便。
今天是第十五日,是她最后的机会。不能再迟疑了,她今天必须要拿到机关匣一窥究竟。
她在入澈园那天起,就有意多次于沐浴时,泡上至少半个时辰,睡过一阵,才唤人进来,为的就是哪天尚未夜半便要行动且要离开许久的情况。她吩咐侍女去准备宵夜,自己则揣上仿制的匣盒出了门。
算好巡逻来回的时辰,寻了个与之错开的间隙,焦侃云驾轻就熟地潜入楼庭柘的房间。
出奇的顺利,却教她心神不安。案几上的机关匣依旧被压在书册之下,她替换了匣子,又将书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要出去需要多等一刻,下一批巡逻快要来了,她得在房中待到下一批巡逻离开。这个时间,她摸索到楼庭柘的床榻,将他的丝枕被褥都掏出来找了一遍,没有藏东西,又给他塞回去。
利用这琐碎的时间,她藏在榻后,借着夜明珠的光解匣子。
忽然想到,金玉堂的密道是由她一手设计,其中夹层的巧思出自一本名为《奇技》的书,楼庭柘擅机关,好奇技,会不会他自己的房间,也有夹层呢?
她打量宽阔的内室,如果是她,会把夹层放在哪里?转瞬想到,便走到床后的墙边,侧耳贴上,一寸寸地试探着敲过去。
触碰实壁的笃笃声中,忽然反传回一声“叩叩”的空响。
她心中一喜,满屋地寻找开门机关。
半刻钟后,并无收获。金玉堂的夹层机关通道,就在最突兀显眼的地方,俗称灯下黑。所以,她也将视线落定于悬挂于床帐的香毬,这个让她第一次进门就注意到的东西。
走过去伸出手,有些紧张,这一扽,若是机关还好说,若不是机关,断了,可就打草惊蛇了。
顾不得许多,她的时间本就不充裕。放手一搏吧!闭上眼扥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她朝声源处看去,果然就见床后,一扇窄门绕中轴翻转。她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果然有夹层!
蹑手蹑脚地小步跑过去,往内一探,是通往下方的密道。竟然不是夹层,而是密室。
如此,新的抉择来了,去?不去?
一方面,这样的机会可不多,错过也不知还有没有,下去亲探,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谁也隐瞒不了她,另一方面,密室内也许有会让她受伤落网的机关,她大可作探子,把澈园的地图和不便细查之处全部交给虞斯,让他派武功高强的人再来一趟,那就需要相信虞斯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正游移不定时,她略抬眸,隐约看见甬道的石壁上,刻画着什么令人觉得眼熟的涂鸦。
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一股教她羞恼又气愤的预感。楼庭柘……该不会这么无聊吧?可他本就是个无聊的人!
去。
是此刻心底唯一的念头。
她迅速进去,看见墙壁上的涂鸦,正是她幼时为楼庭柘画的小像,旁边还有楼庭柘不知何时为她画的小像,如出一辙的丑陋笔法。
下到底层,偌大的密室内,只摆放了一张书桌,一张靠椅,桌上卷轴摊开,画着一个拆解掉的机关匣盒,旁边用排线和文字介绍了解法。匣盒花纹样式与她手中的别无二致。
她略看了会便融会贯通,三两下解开机关匣,仿佛预料到了接下来要看见什么。楼庭柘,这个男人对她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
里面藏着一张写着墨字的纸。
这次却不是故意写作的丑陋字迹,反如行云流水,十分的清隽端正。
“经年狂诩,愧怍兰因。恶俗狡斗多逞。心山之巅,云霄仿佛倾颓。一念绰绰愁眉,忆从头,孽障足真。便改正,便改正改正。改正改正。”①
他是真的闲呐,既然早就知道她来澈园别有所图,竟还敢把天机院交到她的手上,铺垫许久,就为了请她入瓮观这一阙。焦侃云默然许久,实在气不过,提笔蘸墨回应,搁笔时又计上心来。
怎么说,她来一趟,被戏耍一般,总不能教楼庭柘以为自己尽在掌握吧!
将纸折好,置入匣中,走出密室后留给他。
正打算离开,外间突然爆发出长箭破空的尖鸣,就在耳畔!她猛然回头,箭矢果然就从她的耳边嗖地掠过,径直截断了耳边一缕发。
她猛地蹲下,惊魂未定,慌忙之间仍记得去探落在脚边的箭矢,迅速找到关键线索,上面写着一个红字,像是北阖语的“杀”字。
是近期在樊京作乱的那批绝杀道杀手!
怎么回事?竟然会到澈园动手?难道是来杀楼庭柘的?可他们若是踩过点,便应该晓得澈园近几日都戒备森严,也该晓得忠勇营盯上了他们,为何要冒这样的险?不,应该不是冲着澈园来的,一箭过后并无打杀的动静。
思绪有些混乱,她一时无法捋清,只听得外边有侍卫们追逐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焦侃云?!”
楼庭柘在唤她,颤声焦急,听着像是从书房那边传来。
她想,反正两人已借局开诚布公,也没有隐瞒行踪的必要了,当即要回应,却不想门窗先一步大开,陡然出现在眼前的虞斯一把环住她,飞身就跑,“跟我走!”
哎??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房顶上了。夜风吹得她发丝乱拂,她打了个冷战,虞斯稳稳地将她横抱在怀中,拧眉,锐眼紧盯前方一棵巨树,蓄势准备跃到下一个落点。
焦侃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慌忙问他,“你轻功带过人吗?这么远都跳?他们不是冲着澈园来的,我大可留在这里……”风来可没跳过这么远的地方!
“你放心。”虞斯的声音沉静如水,“章丘那么重,我都抱他从冰崖上去了。今天是第十五日,说好要走的。”
“绰绰!”楼庭柘朝房顶望来。
焦侃云伸长脖子,从虞斯的肩侧看过去,虞斯侧过脸,睨视着,与他的目光相接。便见这位紫袍神君微微张口,有意呵气轻嘲,下一瞬,嘴角勾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消失在了夜色中。
楼庭柘咬牙,幽深的眸子要掀起腥风血雨般可怖。
疾掠之时,焦侃云用手指叩紧他的肩膀,“等我一下,我要做一件事。”
“走水啦!”
“天机院账楼走水啦!”
如巨石砸入池水,顿时惊起波澜,侍卫们追出了澈园,府中唯有小厮们,此刻四窜找水,好在院内早有引进活水溪道,火势倒也不会迅猛如虎。
楼庭柘赶到的时候,所有小厮们已然有序地在实施救火,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与帐楼相连的正是仓楼,无数金银器械存放之处,如今的风势,必会往那一侧偏烧,钱财倒罢了,主要是……
“殿下,火师队伍的军巡们来了!”属下禀报。
楼庭柘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咬紧后槽牙。焦、侃、云!
防火司以迅雷之速抄进澈园,直冲帐楼和一旁最易受到牵连的仓楼,救火,也救财。
地窖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金灿灿的金银宝箱,说是樊京首富也毫不夸张,在天机院外陈列无数,以致无处下脚,十分可观。
司官赧然地向楼庭柘请示道:“二殿下,恐怕……要如数上报啊?”语气是掩藏不住的欢喜。是功绩啊,是小焦大人送给防火司的功绩啊!
谁不知道二殿下贪赃受贿,素来没有摆在明面上,圣上也默许,谁又敢去惹嫌?今日不一样,起火了,他们救火,救财,摆出来了,账目之巨,按规上报,轰动朝野,谁都要参上一本。
哦,现在帐楼也烧完了,做平的账本没喽。怕是一时半刻也凑不出一个说法吧。
“看着办。”楼庭柘丢下一句,另想起一物,甩袖转身离去。
房内,仿制的机关匣在书册之下,而他给焦侃云看的那方,则系在香毬链上。他手指翻动,迅速打开,素纸上赫然多了一段,清丽娟秀的字迹:
“游戏俗世凡间,揽雨声夜色,吞花卧酒。悠然漫漫清闲,神仙难换。催促新嫁高门,非良人、挚爱缘法。我不肯,我不肯不肯。不肯不肯。”①
匣中一隅,还放着一对耳环,天青水碧的波纹烂烂,拖着皎若云月的明珠——碧海鲛珠。
沉默良久。
楼庭柘气得双目通红,他恨不得……恨不得!
啊!
焦侃云!
忽地,又牵唇无奈一笑。
他不是一向输给她吗?有何可气的。
暗夜无边,一道青云梭子似的嵌在天上,穹顶便像是被划烂了一刀。
焦侃云已将并未找到罪证的事告诉了虞斯,比起这个,今夜绝杀道突然出没,又立即消失,令她更在意一些。
虞斯将她带到金玉堂,倒了两杯茶,邀她落座后才说道:“我布置的人手已经追出去了,且等着消息吧。方才我看见有一道箭力笔直射.入楼庭柘的房间,可房中灯火尽灭,书房反而挑得极亮,按理说,他们应该晓得,房中无人。”
“我也在想,他们为什么要朝房中射一箭。我大致检查过箭矢,并未藏有什么隐秘纸条。”焦侃云排除尽答案,得出结论,“既不是为了传递消息,也不是为了杀人,那便是威慑了。”
“绝杀道,绝不会做如此赘余之事。他们有组织、有纪律,只杀挂了单的人,立即动手,立即撤退。”虞斯分析道:“这些天,他们频繁骚扰樊京百姓,都选在白日,因为白日人流众多,兵马司想要顺畅地抓人,并不容易,而且百姓家中没有护卫,他们随意潜入一户,随意增伤,制造混乱后立即就能离开。
“做这些,都是为了消耗兵力、分散兵力。而他们消耗兵力,骚扰百姓,都是为了逼迫我们尽快出招。他们知道我们在保护思晏,也知道我们要把她当作诱饵,所以,他们也想要看到思晏被当作诱饵,出现在人前。然后行动,用他们的方法一击必杀。”
现在,是打明牌了。
话又说回来,“可他们若是冒着风险,在杀了太子之后,又威慑皇子,后果可大不一样了。”
焦侃云肯定地说道:“圣上必会盛怒,矛头就会对准远在北阖的绝杀道。若我们再有绝对的证据证明,太子是死于他们之手,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出兵。”
虞斯点头,迟疑地说着,“所以……我怀疑,今晚这批人,是宫里那位的手笔。他在催促城内真正的绝杀道杀手,自乱阵脚。”
一切只是猜测,点到为止。毕竟要剿绝杀道,无异于再与北阖开战,北阖投降求饶,两边商和不过半年,陛下杀心真这么重的话,亦是有民怨的,并不是轻易就能促成。
正此时,阿离急匆匆地进来,惊惶禀报道:“侯爷!思晏小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