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近黄昏,光线昏沉,柴炭噼啪作响,盆里的水还在不断蒸腾出热气。
眉眼向来是最能够传神的。
阮祺生平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眸,黑沉冷寂,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暗潭水,带着说不出的森寒。
阮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把拉到身前。
“你是谁,这里是何处?”
离对方的脸只有不到半寸远,撞上那双眼睛,阮祺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来。
“……姻缘线。”没等来对方的回答,清珞将视线转向两人中间,眉心用力皱起,“是谁给我拴上的姻缘线?”
姻缘,哦。
阮祺总算回过神来,借着趴在对方胸口的姿势,小心翼翼道。
“是你身边的那个仆役,你之前一直昏迷不醒,他花了五十两银子,叫我来给你冲喜。”
话说出口,阮祺心神也渐渐跟着安定了下来。
考虑到对方刚刚苏醒,估计的确什么都不清楚,便将事情原委仔细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我们是昨天下午成的亲,冲喜不能有外人在场,你那仆役已经先行离开了,对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叫郎中过来瞧瞧?”
阮祺借着床边的油灯,感觉面前人虽然已经醒来,却依旧气息微弱,顿时忍不住担心。
清珞识海钝痛,艰难思索阮祺话里的含义,目光落在对方身前。
“你是凡人吧,穿成这样不觉得冷吗?”
穿成这样。
阮祺迅速低头,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并未系紧,到现在已然是完全敞开了。
脸颊瞬间涨红,慌忙将前襟合拢,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我我我,我去给你拿温水过来,你先休息一下!”
目送阮祺逃也似的跑出卧房,清珞的眉梢扬了下,随即缓缓松开。
方才没有看错,他与这少年之间果然有姻缘线存在。
上九天清珞仙君,执掌诸天水域,却在与魔神大战中神魂受损,不仅从上界跌落,更在重伤昏迷期间被傀儡仆从牵了姻缘线。
世间简直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
然而……某种程度上,那傀儡仆从竟也算歪打正着了。
清珞身上的仙灵之力被浸染的魔气压制,致使伤势迟迟无法复原。
而与他有姻缘线相连的凡人却并不受此影响,甚至能将分出的仙灵之力重新渡回他的体内,助他恢复伤势。
这也正是他能提前苏醒的真正缘故。
清珞眸色平淡,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将那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私自给他牵姻缘线的傀儡仆从找出来。
“喝水吗?里面加了蜂蜜的。”阮祺已经穿好外袍,推开房门,捧着温水凑到他跟前。
杏眼清澈乖软,脸颊还带着少许未褪的红晕。
“多谢。”清珞道。
两人的手不经意触在一起,阮祺险些又原地跳起来。
清珞被逗得勾起唇角,不过确实有些精神不济,索性让开身旁的空位:“已经不早了,先休息吧,其余等明日再说。”
“哦好。”
阮祺忍住心底的崩溃,默默将被褥铺好。
原本阮祺以为自己这一晚会彻夜无眠,却不想刚沾到枕上就睡熟了,再醒来窗外已然大亮。
床铺另一边还残留有少许余温。
不对,人呢?
阮祺慌忙起身,就看到卧房角落一个人影正扶着墙壁,艰难朝门外挪动脚步。
“你能起身了!”阮祺眼睛都瞪圆了,连忙披上衣服跑过去,伸手将人扶住。
“嗯。”清珞额头都是冷汗,被对方扶到床边坐下。
没等阮祺细问,清早过来给他送饭菜的董念已经推门进来,一脸震惊望着床边上的人。
“伯母,他是……”阮祺想要给对方介绍,临到嘴边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晓新郎君的姓名,只能尴尬抓了抓头发。
“清珞,”似乎看出阮祺的不自在,清珞自己先开口道,“这几日重伤不能起身,劳烦关照。”
董念脸上的震惊已经完全换作了惊喜。
她虽然总说阮祺是个有福气的,新郎君一定能很快醒来,但对方的伤势她是知道的。
伤成那样,能活下来已然是侥幸,没个十天半月根本醒不过来,谁成想居然第二日就能起身下床了。
“哎,劳烦什么,这可是喜事,刚醒来要补身子的,你们等着,伯母再给你们多做两道菜过来。”
董念语无伦次,喜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前几日阮成丰腿伤严重被送去医馆,险些两条腿都保不住,她真感觉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再后来阮祺瞒着她给人冲喜换钱,她暗地里更是不知哭了几回,觉得是自己没用,还不如死了干净,免得拖累孩子。
却没想才一转眼的工夫,竟然就柳暗花明了。
“成丰家的,这么早就过来看祺哥儿了?”钱婆婆虽然上了年纪,眼神却好,一眼便瞧出董念与以往不同。
董念正愁没人说话呢,露出笑容,强压着心底的激动。
“是啊……清珞,就祺哥儿那新郎君,昨晚已经醒过来了,两个孩子怕麻烦我,一直到今早上才说。”
“这不,那孩子病太久身体虚,我准备熬个鱼汤给他补补身子呢。”
“醒了?”钱婆婆不敢置信。
就她从魏婶子那里听来的,当初那仆役过来芜河村时可有好些人瞧见了。
五十两银子找姑娘小哥儿冲喜,还白送一套宅院,若不是那家主人实在伤得太重,怎么可能没人答应。
这才多久就醒了。
“是,”董念点头道,“早上都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就是瞧着身体忒弱,估计要将养好些时日了。”
“伤得那么重,是该好生养着了。”
钱婆婆愣愣跟着点头,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一冲喜,居然家里一个两个都见好了,这祺哥儿果真是好福气的。
芜河村不大,乡里乡亲间向来藏不住秘密。
才只是清早工夫,清珞醒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芜河村。
董念心情极好,回家麻利做了两道热菜,一道鱼头汤,一道汆鱼丸。
鱼头汤里加了早上用黄豆新换来的豆腐,鱼丸则是用刀刮下鱼肉,加猪油姜葱汁搅拌入水汆成丸子,最后再加上虾皮和紫菜,添上满满的热汤。
用两只海碗盛了菜,董念一路听着村人的恭喜,若不是担心饭菜放凉了,恨不能再多听上一会儿才好。
旧宅里没有桌椅,不过靠在灶台边倒也凑合了。
鱼汤鲜美,鱼丸软弹,阮祺吃得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回头却发现对面人似乎心不在焉。
青年吃饭的动作极慢,眉目疏淡,姿势松散随意,过于出众的气质,甚至会让人忽略他此刻的容貌。
不止阮祺望过去,就连董念也停下碗筷,悄悄捅了他一下。
阮祺疑惑。
董念恨铁不成钢,只能轻咳了声,自己先开口道:“对了,之前忘了问,你是哪里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芜河村这边了?”
清珞回过神,抬眸道:“我家在外地,无父无母,先前遇到仇家,重伤后流落到村子附近。”
“仇家?”董念顿时提高了嗓音。
“都吊起来风干了。”
董念和阮祺一齐望过来。
“意思是,都已经死光了。”清珞温和道。
对方声音太过冷清,董念没来由打了个寒颤,却也暂时放下心来。
他们这儿说的“外地”一般指的都是关外,而既然是关外出身,那倒也不奇怪对方肯留在他们这种小地方了。
又确认了对方年纪与阮祺差不多,先前没定过亲,是靠祖业谋生的,读过书,会写字,董念终于再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就以要到县里医馆为由,留小两口自己在屋里说话。
目送董念离开,阮祺有些过意不去,凑过去轻声道。
“对不住,我自小在大伯和伯母身边长大,堂兄在外地当兵,伯母对我总要更操心些,不是故意盘问你家的事。”
清珞并不介意被人盘问,心底只想着那傀儡仆从究竟去了何处。
按照常理,他如今已经苏醒,傀儡仆从应当第一时间赶来才是,结果对方非但踪迹全无,更是半点回音也没有。
估计要么就是已经损毁,要么就是灵气耗尽,被迫在某处现出了原形。
“无妨。”清珞伸手从阮祺的脸边抚过,再次感受到一缕仙灵之力回渡到自己体内。
……看来他之前猜测得没错,回渡过来的仙灵之力果然能帮助他缓解伤势。
只是两人间的姻缘线太浅,必须有切实的身体接触才行,不能隔着衣物。
清珞将手收回,语气自然道:“往后既然要在一起生活,总要问清楚了才是。”
阮祺连忙捂脸,耳尖也跟着红透了。
“你你你要喝汤吗,我再给你盛碗鱼汤去。”
瞧着他手忙脚乱地去灶台上盛汤,清珞倚靠在墙边,忽然觉着借养伤在凡间待上一段时日,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