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同路人
说起姜小婵和林嘉分别的十一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姜小婵不是好人,干过的坏事不止一件。
当齐澍和贾大师都受到报应后,她的人生也随之停摆。
看不到完成学业的意义,看不见未来的方向,她没读完大学,提早进入社会。
同时打着好几份工,时间被压缩再压缩,她被忙碌追着向前,稍有不慎就要被无尽的空洞吞入腹中。
姜小婵擅长将自己从状况中抽离,这是她从小练就的特异功能。宛如灵魂出窍,她的思想能离开身体,去到无关的地方观察着在原地受刑的躯体。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作“解离”。
渐渐地,灵魂离开躯体的时机和时长变得不可控。哪怕精神回到肉身中,她也总能看见一个漂浮在外的虚影。
有一回,工作过度劳累,姜小婵感到剧烈的头痛和眩晕。
醒来后,她抹杀了作为姜婵的的全部记忆,成为了姜喜。
大脑欺骗了她的眼睛,篡改了她的面目——镜子里的那个人,才是她一直认为的值得活下来的人。
姜喜过得不错。
从学徒慢慢地练出来,她加入工作室,当上了化妆师。
每天面对不同的顾客,人脸是她的画板,化妆刷是她的画笔,姜喜细致地为女孩们描画出原本就属于她们的美丽。
几年的工作让她攒下钱,在大城市贷款买了自己的小公寓。
姜喜过得不错,仅在世俗的层面。
她的内心和精神浸泡在溃烂的泥地,从未有片刻获得过宁静。
和朋友聚会之后,独自回家,姜喜蹲在路边跟地上的小花小草说话。半夜醒来,床尾总有一个恐怖的虚影。走在路上,望着人群,姜喜总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呆滞。
仿佛,心被人偷偷拿走了一块,她必须找到一些东西,把那个缺口补齐。
但连姜喜自己也说不出,她在具体找寻什么。
直到与林嘉重逢。
姜喜终于对她失去的东西,有了眉目。
……
精神病院的走廊。
满大厅都是来看病的患者,姜喜和林嘉也静坐于此。
姜喜手里攥着姐姐遗留的车票,他们像两个坐在医院等火车的人。
凝望车票,她痴痴地看了一整天,没合过眼。
林嘉试探地问:“要不要闭眼休息一下?等护士叫号了,我喊你起来。”
姜喜点点头。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倚靠。
却没有照做。想起的事情越多,姜喜越懂得避嫌。
靠着椅背,握着车票,她稍稍地歇了一会儿。
医院的空调冷气在适宜的温度。人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落在耳边,并不吵闹。能听见林嘉浅浅的呼吸,很有安全感。
脑袋慢慢变沉,歪向她身旁的肩膀……
此地的所有声音越飘越远。
周围的气温悄然上升,额头浮现汗珠。
汗水滚落的瞬间,全世界的光被吸纳进地底。
“姜喜,姜喜。”
——是护士叫她吗?
“宝贝,你在哪儿?”
——熟悉的某个男人的声音。
浑身吓得一哆嗦,姜喜睁开眼睛。
手里依然握着那三张车票,但她的姿势居然是站着的。
没搞明白目前的状况,身体自发地动起来。
车票被一股脑地塞进包的深处,包被藏进橱柜。她匆忙地应了那男人一声:“来啦来啦,我在厨房煎药。”
“好,你弄好了过来。”男人的声音远去。
姜喜这回听出来,跟她说话的男的是齐澍。而她所在的这具身体,明显属于姜大喜。
——是穿越。
——又一次,姜喜回到了过去。
像之前的每一次穿越,姜喜身临其境,感到无比真实。
即便如此,体内的她也没有想要掌控这具身体的意愿。心理治疗师说了,穿越只是幻想,对她有害,姜喜不应该沉溺其中。
静静地观测着发生的事,姜喜没做出任何干预。
身体的主人在策划一些事。
她很紧张,手心黏糊糊的全是汗,一口气拆开四包安神汤的药包,她把里头的粉末全部倒进药壶。
待药水煮沸,大喜看了眼地下室走廊的钟表,时间正好九点半。
端上那一碗加了猛料的药水,她走向地下室的卧室。
这房间的摆设出奇的简陋。家具只有床、桌子、凳子,唯一的照明是天花板的老式白炽灯。
穿着睡衣的齐澍正坐在凳子上,用电脑办公,见她进来,抬了抬眼镜。
“给你熬的药,趁热喝。”大喜把碗自然地放在他手边。
“这什么啊?”他闻到刺鼻的苦味,皱了皱眉头。
大喜露出温柔的微笑:“从贾大师那里买的药,能给你补充精力,帮我保胎……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我再要个孩子吗?”
齐澍嗤笑:“贾大师?你信他?”
“是啊,信他有什么不对吗?我妈信他,我也挺信他的。”
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她笑容妩媚,用手指戳了戳齐澍的胸膛。
“我辛辛苦苦熬的,都熬好了,我们试试嘛。”
“你不对劲,”他捏住她的手指,问:“今天为什么这么积极?”
大喜的心跳加速,面上仍旧镇定自若。
“回了老家一趟,想通了呗。我还是得靠你,家里的妹妹和妈妈都想吸我的血,没人真的关心我,只有你对我是真的好。”
说的全是他爱听的话,这招对齐澍很受用。
“乖宝贝,”他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乖,我才能对你好啊,是不是?你听我的话,你要的所有东西,我都能满足你。”
“听话”两字,瞬间让她联想到某些不好的经历,大喜眸色一暗。
弯弯嘴角,她问:“那我不乖呢?你又打算在屋里装监控?还是像以前那样,把我关起来吗?”
齐澍一下子垮下脸:“那都多久的事了。”
恨他恨得牙痒痒,大喜直接噎了回去:“你说什么东西久?你被我发现安装监控、监听我,不也就是几天前吗?”
一拍桌子,他的力道震得桌上的药碗一抖,洒出了好几滴。
把药碗扶正,大喜连忙低下头,做小伏低:“我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
这时,墙上的钟准点报时,发出响声。
心一横,大喜直接坐到了齐澍的腿上。
顺滑的长直发散发着迷人的发香,她浅笑盈盈,嗲声嗲气地跟他撒娇。
“别那么凶我,我会怕的。想不想跟我造小孩,你说。”
“恶人先告状,”他掐住她的腰:“谁刚才先惹我?”
大喜哼哼道:“再怎么样,我都诚意满满,求了药,再熬好,带回来找你。你不跟我一般计较啦,好不好?”
说着话,她捧起药碗,递到他嘴边。
隐隐觉得没那么对劲,可小女友难得的乖顺让齐澍不想毁掉此刻的气氛。他的手抚着她柔软的腰部,配合地张开嘴。
喉结滚动,浓棕色的药汁在碗里变少。
她喂他,一口一口喝下这碗掺了蜜的温柔陷阱。
心里涌起一股快意,大喜看着齐澍的眼神是冷的,脸上的笑却是真情实感。
不敢懈怠,她盯着他把全部的药都喝完。
“药好苦。”
齐澍嗅着她的衣领,顺着领口往里闻。
“快奖励我一点甜头。”
大喜笑嘻嘻地推开他的脑袋。
“不行,现在不能,得等你来感觉。”
钟上的时间是10:10。
进度比预想的慢,她有些着急。
站起身,大喜准备离开他的怀抱,齐澍将她一把扯回来。
“你去哪?”
他用胡茬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子:“我现在就有感觉。”
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大喜忍了又忍。
待他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下来,她再一次开口:“可惜,我没感觉。”
“为什么?”齐澍晃了晃脑袋,觉得眼前有些重影。
大喜的手掌贴紧自己的肚子,在上面来来回回摸了几下。
“我说过,我没准备好再要孩子。齐澍,明明,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为什么你就是听不进去呢?你想要小孩,我就得给你生是吗?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意愿,我只能服从你的命令是吗?”
“是的,姜喜,如果这是你的问题,那我告诉你,你只能服从我,这是你唯一的出路。”齐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不再是了。”没费多少力,大喜摆脱他的桎梏。
“你什么意思?”
齐澍走向大喜,摇摇晃晃,脚步虚浮。
药起作用了。
大喜一步步往后撤:“你不是我唯一的出路。她告诉我,我还有其他的路能走。”
他愤怒地问:“她是谁?”
眼神清明,大喜一字一句道:“她是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我身上的,我的同路人。”
“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清吗?你没有同路人。”齐澍想抓住她,只抓了一把空气。
“我有。”大喜退出房间,声音坚定:“她,她们都会支持我的。是你没有同路人,也没有家人。”
“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软倒在地,眼神涣散。
“我要离开你了,齐澍。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关上门,大喜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返回厨房,拿出藏在橱柜的包。特意检查了一下,三张车票完好无损地躺在里头。
直至这一刻,身体里来自异世界姜喜意识才觉察到:这次穿越,她来到了姜大喜意外死亡的那一夜。
——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吗?实际上,她不知道姐姐死前发生的细节。幻想如何填补上了这些空隙?这些细节,是真实的吗?
——这个世界的大喜一直在看钟表的时间,或许她也和姜小婵约好了11点见面。而法医的报告上,姜大喜的死亡时间是10:30。
体内的她还在跟自己的胡思乱想缠斗。
期间,身体的主人已经背好背包。
出门前,大喜最后一次望向走廊的钟。
钟上的指针走到了10:20。
透过钟表罩子的玻璃表面,她瞥见齐澍的卧室有异样……
刚才关上的房门,被缓缓地拉开了。
第62章 通行票
大喜不敢置信地看着门。
像弱小的动物听见风吹草动,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躲,是愣在原地,谨慎观测,根据形势作出判断。
“砰!!”
屋内传来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她重重一抖,屏住呼吸。
“姜喜!回来!”
齐澍没有像她预想那般,陷入沉睡。他发出的命令威严洪亮,不容拒绝。
汗水疯狂地涌了出来,她又惊又怕,如被人捏在手里的提线木偶,下意识地往卧室的方向走了两步。
——有危险!
——别去!
体内的姜喜想要拦住她,可她发现,她无法掌握这具身体的去向。徒劳地发出指令,可脚步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门后,有恐怖片一般惊悚的场景。
先前倒在地板的齐澍面色从容地坐在凳子上。
地上有一摊血和几片玻璃残骸,摔碎了烟灰缸被齐澍捏在手里。上面玻璃的尖刺朝向掌心,他以自残的方式保持着清醒。
心脏停跳了一拍,大喜表情惊惧地注视着他的疯狂。
见到大喜背着包,齐澍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
“你一早计划好了要离开我?不惜用药毒我?”
睨着这个妄图逃离自己的女人,齐澍双目猩红,怒不可遏。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她簌簌地发抖,被他吓坏了。
“你想跑是吧?我给你机会,你试试能跑多远?”
眼镜背后,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似一只吐着信子的剧毒的蛇。
双腿发软,大喜没作声,捏紧了背包的肩带。
“刚才挺有种的,现在怂成这样……”
压低声音,他字字淬毒:“姜喜,你是永远离不开我的。”
并不认同这句话。她咽了咽口水,身体往后撤了一些。
“卡——”
一个尖锐的物体贴着她的脸,直直地飞来,在她身侧炸开。
是他手中的烟灰缸。
他要杀了她!顺应本能,大喜拔腿就跑。
“你敢跑,就等着被我抓回来。姜喜,你等着一辈子呆在地下室,我哪儿也不会让你去。我会让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心惊肉跳,她支起瘫软的腿,爬上楼。
一脚没踩实,狠狠摔在门前,顾不上疼,大喜连滚带爬往外跑。
地下室的阶梯有动静,他已经追过来了。
“呼、呼,呼。”
气息难以调节,她用最快的速度逃向外面,逃向亮光处。
先天性的哮喘让大喜不敢剧烈的运动。这辈子,她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为了自己,使尽全力地奔跑过。
孱弱的身体无法负荷,立刻有了不良的反应。
大喜的气道发生急性的痉挛,胸腔里传出不正常的哮鸣音。
——是哮喘发作了!
——不能再跑了!停下!快停下!
身体里的姜喜想要拦住她,她与大喜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如拔河一般。
眼圈乌沉,她的瞳孔散大。
身后,对她穷追不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空旷的黑色森林,树木无穷无尽,看不见尽头。它们沉默而高大,像一个个扭出奇怪姿势的人桩,打开手臂,将她围堵在其中。
越想出去,越是没有出路。
不远处,窸窸窣窣,有人在不怀好意地疯笑。
齐澍来抓她了,跑不掉了!
大喜还想跑得再快一点!她必须,再快一点!
呼吸频率巨幅增快,鼻腔呼吸不到空气。
汗如雨下,她费劲地用力地呼吸,进入胸腔的只有太少太少的一丝丝空气。
每况愈下,大喜剧烈地咳嗽,通气的口子被扼紧,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胸口仿佛压着大石头,压得她毫无喘息的空间。
大喜拚命地呼吸,直至完全窒息。
濒死的极端痛苦,无处可逃的绝望……
面色青白、口唇发紫,脸部失控地抽搐。姜喜的意识和大喜一起被困在这具久病的躯壳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背过气的最后一刻。
林间,有阵微风拂过。
树叶发出唰唰的响声,一片叶子落向她的脸颊。
睫毛轻颤。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随即,如雨后春笋般疯长。
——我不是姜大喜,我是姜小婵。
——齐澍、哮喘,都不是姜小婵所惧怕的东西。
倒在泥地里的脑袋顺应姜小婵的意识,歪向她的身后。
——森林里,空空如也。
原来,她倒下的地方,离那栋别墅很远,离地下室很远。
那里的灯光只剩一个小小的点,微弱得好像一只挂在树上的不足为惧的萤火虫。
真厉害,不知不觉,她竟然跑出这么远。
——姜大喜,真厉害!
姜小婵对她说:你看啊,齐澍根本没追上来。他已经被你药倒,那一番惺惺作态的威胁,更证明他不过是强弩之末。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他了。
——我们不要停留在这里,这儿不是你的结局。
奇迹般,充沛的氧气再一次涌入胸腔,心脏恢复规律的跳动。
身体感到充盈,力量回四肢。
姜小婵带动姐姐的身体,站了起来。
从小,姜小婵身体健康,有使不完的力气。
铆足了劲,她朝着光来的方向,全力奔跑。
姜小婵不会死掉,姜大喜也不会死掉。
她笃定地向前,呼吸平稳。
曾经绊住她们人生的这场死亡,被她脚步轻快地跨了过去。
她看见了……
公路。
橙黄的路灯。
不被束缚的夜空。
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张开手臂,凉风在姜小婵的指间穿过。
这场旅途还没到尽头。
把包往上提了提,她走向麦当劳。
时间正好是11:00。
麦当劳里,坐在窗边的少女与她四目相对。
少女一袭白裙,表情酷酷拽拽的,唇上方有颗小痣,青春可爱。
那是18岁的姜小婵;亦是在她床尾站了多年,阴魂不散的鬼影。
时至今日,她终于看清了那只鬼的真面目……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少女。
隔着一扇玻璃,她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下一瞬。
姜小婵坐在了麦当劳里面。
她的眼里装着的人,成了站在玻璃外的姜大喜。
姜小婵的意识回归了这个世界自己的身体。
按时赴约的姐姐在外面,冲她招招手。
“姜小婵。”
姜大喜浸在光中,笑得温柔。
跳下椅子,姜小婵穿过一扇门,飞奔向她。
如雏鸟归巢,她凶猛地扑进姜大喜的怀里。
“姐姐!”
——真好,能见到你真好,你没事真好,我们又聚在了一起。
这些年,憋了千言万语,满腹的酸楚、懊悔,委屈。
——是太想念你,还有很遗憾,没能再见到你。
跨越了十余年,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她们紧紧地相拥。
“我来了,妹妹。”
短短五个字,惹得姜小婵失声痛哭。
“哎,你哭什么呀?”
姜大喜好笑地看着她,从包里翻出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我……”
姜小婵吸吸鼻子,抽噎道:“等你的时候,我在麦当劳睡着,做了噩梦。我梦见,我在大城市上班,你和妈妈都不在我身边。我每天都在画画,在别人的脸上画画。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很孤独很害怕。”
“怪不得你要哭。”
有些理解妹妹的哭点了,姜大喜一边领着她去马路上打车,一边说。
“在大城市上班,画画,那都是我的愿望。你的愿望呢,是经过万物,感受万物,去环游世界,看最漂亮的风景。我想,你未来大概会成为一个旅居的作家,或者战地记者,能买个房车环游世界也说不定。”
摇摇头,姜小婵说:“我做不到。你和妈妈不在,我不敢走得太远,哪儿也不想去。”
“我们在的。”姜大喜牵起妹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哪怕不在你身旁,我们的心,一直站在你这边。”
话锋一转,她莞尔道:“还有林嘉,做你想做的事吧,他也会支持你的。”
姜小婵擦干泪水:“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有一辆出租车成功被姜大喜拦下,缓缓靠向路边。
“因为,我后来仔细想过了……”
姜大喜的脸上带着暖融融的浅笑:“我觉得,你们的性格其实很互补,在一起挺般配的。我决定,不反对你们谈恋爱了。但林嘉要是欺负你,可就另说,我还是会站出来替你主持公道。”
心头热热的,姜小婵晃着她的手,傻气地问:“姐,你为什么那么好?你是我的幻想吗?”
“噗。”她转身,弹了妹妹一个脑瓜崩:“受不了你啊,真肉麻。”
拉开出租车的车门,姜大喜催促姜小婵。
“走,上车吧。”
到了要松开对方手的时刻。
感知到离别,感知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地从这个世界的躯体剥离,姜小婵很不舍得姐姐。
注定,在接下来的这段旅途,她们不是坐在一辆车的同路人。
捏紧她的手心,姜小婵依依不舍地盯住她的脸,想要记住她,记得更久一些。
“姜大喜,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跟你做姐妹。”
姜大喜目光深深。
她的美丽,比今夜的月色更加皎洁。
“如果有下辈子,姜小婵,我们还做姐妹。”
……
随着话的尾音,夜的阴沉坍塌殆尽。
世界铺满光明。光线点亮她的发丝,环绕着她,亮晶晶地跳跃。
手里的车票掉落地板。
医院的冷气恢复运作,走廊的嘈杂声灌进耳朵。
“姜婵。”
护士出来喊:“患者姜婵,在吗?”
林嘉正打算叫她起来,他的肩膀忽然一轻。
“我是姜婵,我在。”
应声后,姜小婵捡起掉的车票,塞进口袋。
随后,她迈开步子,朝护士走去。
从短暂的穿越中苏醒,姜小婵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明。
世界变得很不一样。
长久罩在她身上,把她跟他人隔绝的那层玻璃罩子,被轻巧地抽走了。
有一道阳光透过窗,晒在她的手臂。
光的温度,很温暖。
她的眼睛,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粒子,看见路过她的人是怎样的面目;她嗅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夏天的花露水气味。
宛若新生,姜小婵又一次贴近了这个世界,被环境所接纳。
曾被麻痹的感官,悄然复苏。
她重新感知到自己,感知到周遭发生的一切。
第63章 化成蝶
这次的复诊,是巩固期治疗的最后一个疗程。
医生判断,姜小婵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明显的缓解,能够融入正常的工作。接下来,只需要定期复诊,再依她的情况考虑减药。
听到正面的诊断结果,姜小婵回过头,对林嘉笑了笑。
在医院大厅,进行的那场短暂的穿越,姜小婵打算作为秘密保留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是个病人。但她也想相信,穿越是存在的,她和其他时空的她们存在着链接——会有那样一个平行的时空,那里的姜大喜抵达了终点,好好地活着。
两个月后的夏末。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姜小婵接受到一条来自平行时空的信号。
……
两个月以来,姜小婵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照镜子。
镜子里的姜小婵,再也摆不出少女时那种拽拽的表情。她的眼角眉梢都缓缓地沉静下来,多了些成熟,或者说,不可逆转的疲态。
当恢复了对自己的感知,对世界的感知后,姜小婵也感受到了时光的易逝。
告别林嘉之后的每个夏天,对于姜小婵,都是空白的。
18岁时无力应对的那段感情被她埋进土里。每当回忆复苏,姜小婵便跳上土坑,在上面跳啊跳,把土踩实。她和林嘉曾经相爱,一起度过快乐的艰难的漫漫夏日,过程远比结果要重要复杂。病中,她没有余力回忆续写他们的故事,只把全部酸甜苦涩囫囵吞下。
时间过了太久,姜小婵也病了太久。
一回首,白驹过隙,她已经年过三十。
十八岁发生的事,远得像上个世纪。
从前的梦想没有实现,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饱含创伤的大人。
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了自己是谁,姜小婵注定无法回到大城市的工作岗位,回归庸庸碌碌的生活。
同样,她也回不到18岁。那种癫狂、头晕脑胀,不计后果地爱着一个人的状态,如今的姜小婵已经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接下来,应该去往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是姜小婵近日思考最多的事。
在得出结论之前,她希望和林嘉认真地聊一次。
林嘉对此是有感知的。
他承诺过,等姜小婵想起全部的事,要再次离开的时候,他不会再纠缠。他对她的陪伴,是阶段性的。
租在姜家的房客租期满了,林嘉跟房客解除了合同。
这些年,替姜小婵收的房租钱,他全部转到了她的账户。她家的钥匙,也该归还给姜小婵,以后由她自己保管。
屋子退租后,需要简单的清点和收拾,林嘉叫上了姜小婵。
……
时隔多年,他们一起回到姜家的自建小屋。
一楼被租户重新布置过,只有布局和一些遗留的老家具能勉强看出当年的模样。姜小婵和姜大喜曾经住过的二层小阁楼是不对外出租的,他们家以前的东西都完整地保留在楼上。
“我在楼下打扫。你上楼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有损坏。”
“好。”
姜小婵照林嘉的分工办事。
进到小阁楼,仿佛时光倒转十几年。
以前的破烂小玩意儿全部都在。姜小婵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她和姐姐的书、衣服,饰品放在原位。
窗玻璃上贴着的窗花泛黄,却没被取下。
书桌,摆着高三的书本,她的文具盒压在一沓作业本上。归功于林嘉的定期打扫,阁楼的卫生状况保持得很好。
怀念地拿起桌上的文具盒,它有些锈了,姜小婵花了点力气,把它打开。
文具盒的盖子上黏着课程表,里面完好地放着她高中时用过的笔和橡皮,以及……姐姐的蝴蝶手串。
——咦!
——它怎么会在这儿呢?
姜小婵惊奇地拎起手串,捏在手里仔细打量。
太长时间没人佩戴,手串的皮筋严重老化。
她轻轻一提,猝不及防地皮筋断裂,整串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听到异响,林嘉走上楼。
一颗圆滚滚的南瓜珠滚至他的鞋边,稳稳地停住。
林嘉将那颗小珠子捡了起来。
“这一幕好熟悉……”
姜小婵呆愣愣地望着他。
“仿佛,我们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是啊,发生过,”他先想起来了,忍俊不禁:“这手串是你姐姐的,你小时候就弄坏过一次,我给串上的。”
“对对对,”她一边捡着珠子,一边回忆:“当时的我,还挺怕你的。”
他觉得好笑:“怕我什么?”
“怕你跟我姐告状啊。你那时候不苟言笑,看上去凶巴巴的……”
捡着捡着,姜小婵发现有珠子滚进了床下。
不得不挪开床下堆积的东西,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床底没收拾过。放着我来吧,我拿个扫把。”林嘉蹭蹭蹭地下楼,去找清洁工具。
不光是手串断裂有既视感,在床底找东西这件事,姜小婵也觉得自己干过。
挠挠脖子,她用力地回想……
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有次穿越,她穿成了姜大喜,为了捡姜小婵给的糖,她也搬了一回床底的杂物。
那时,她发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木箱,箱子里放着很多很多姜大喜画的林嘉的画像。
眼角的余光瞥向床底,姜小婵猛然瞪圆了眼睛。
——这不就是吗?它在那儿啊!
——只在穿越的时空里见过的箱子,现实世界里,居然也有。
她赶忙把木箱抽出来,徒手拍掉外面的灰。
箱子的外壳,手绘着一只蓝色的大蝴蝶,姿态灵动。
这是姜大喜的箱子,跟姜小婵穿越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林嘉,”姜小婵大声喊他,紧张到有些结巴:“你快,快上来看。”
他立马跑上来。
“平行时空是存在的!这个木箱,我先前穿越时见过,刚才我又在床底发现了它。如果穿越只是我的臆想,我怎么可能想像出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它的样子还能跟我的想像完全一致呢?我以往的穿越,真的是去到了另外的时空啊,这就是证据。”
姜小婵太过激动,将自己保留的秘密倒豆子一般讲给林嘉,有些语无伦次。
不过,他迅速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好神奇啊。”林嘉也这么认为。
视线固定在木箱上,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所以,这里面放了什么?”
“箱子里是姐姐的画稿,对她来说,最珍贵的画稿。”
对这一点极其自信,姜小婵当着林嘉的面,打开了尘封多年的小木箱。
看到箱子里装的东西,一瞬间,姜小婵哽住了。
映入眼帘的,的的确确是姜大喜的画作。
与平行时空不同的是,存放在里头的不是林嘉的肖像画。
箱子装着她画的姜小婵、孟雪梅、姜南国,以及姜大喜的自画像。
有愤怒的姜小婵、跟她吵嘴的姜小婵,做鬼脸的姜小婵……有姐妹相伴一起上学的温馨图画,也有妹妹抢她东西吃的恶搞小画;有画着她们母女参加爸爸葬礼的悲伤的画,有她们三人一起逛菜市场的彩铅涂鸦。
这些画,太过宝贵。
每一张都被姜小婵小心翼翼地拿起,仔细地端详。
坐在地上,她弓着背,研究着姐姐落下的每一笔,看得又哭又笑。
哪怕用最慢的速度翻看,也有尽头。
不知不觉,姜小婵已经看到最后一张。
那或许是姜大喜画下的第一张。
——垫在箱底的画,画了他们一家四口。
幼年时,有那样一个夏天,爸爸带着礼物回家。
妹妹的礼物是花布鞋,姐姐的礼物是蝴蝶手串。
妈妈、爸爸、她们姐妹俩,一同围坐在客厅的饭桌前,晚饭很丰盛。他们边吃饭边聊天,电视里播着泡沫剧,天花板的风扇慢悠悠地转。
家人们聚在一块,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姜大喜的最后一幅画,留住了那个夏天。
抱紧姐姐的木箱子,姜小婵洒下幸福的热泪。
……
来自远方的惦念化成蝶,悠扬自在地飞过小阁楼的窗前。
不在此地,却永恒不灭。
蝴蝶扇动翅膀,点亮过去,飞向旷野。
第64章 火烧云
如果说,姐姐的画箱是姜小婵离开茂城前意外发现的一枚彩蛋。
那么,和林嘉的告别,便是姜小婵多年前扔出,最终又回到她手中的一枚回旋镖。
18岁时,他们的模拟恋爱维持了两个月。在临别的节点,姜小婵发起了对话,毁掉了对话。如今,姜小婵的心理治疗为期三年,他们也不远不近地互相陪伴了三年;临别之际,林嘉先一步做好准备,约姜小婵出来聊聊。
他们一起散步。
他定的终点很特别,他们去了贾大师的庙。
此处已闲置多年,当初的负面新闻闹得沸沸扬扬,附近的居民也因为觉得晦气,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前阵子传出消息,政府打算重新开发这块区域,小庙的外墙因此全被喷上了“拆”字的红色油漆。
庙门大开,他们进入内部,小庙的房梁朽坏,地基塌陷,杂草丛生。
荒废鱼池没有水,长满了狗尾巴草,无人取走的经书和纸钱散落一地。神像的面容被毁去,倒塌在庭院中,蒙上厚厚的灰尘。
昔日,信众踏破门槛,庙宇香火不断。
多年后,人去楼空,只余凄凉的残垣断壁。
触景生情,姜小婵想起妈妈。
“贾大师,可真是害苦了我们家……”
“现在,他名声狼藉,作为罪犯被通缉,四处潜逃。你经过治疗,走向新生。”林嘉镇定地得出结论:“事实证明,贾大师才是那个做了坏事,遭到业力反噬的倒霉蛋。”
她莞尔:“是呢。”
天井飞来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他们挨着彼此,坐在门前的石阶。
“林嘉。”姜小婵看着他。
“嗯?”他也看向她。
伸手,她从他头上拽下一根发丝。
“怎么长了一根白头发啊。”
姜小婵这一拔,拔得猝不及防。林嘉对痛觉的反应很是迟钝,竟也没有呼疼。
“有年纪了,长白头发正常的。”
将手心的白发吹走,她说:“你知道吗,林嘉,你应该把那一段经历跟我讲得更详细一点。”
他问:“哪一段?”
“就是你怎么追查齐澍、逼问出真相的那一段,你坐了五年牢的那一段,还有,我们分别的六年。你都应该,跟我说得更详细,要不然,我是没有代入感的。”
微微一愣,他转而笑道:“你想对什么有代入感?”
“对你这十一年的痛苦。”她声音轻轻,语调沉沉。
他们的故事停留在夏天。
相逢后,所有的力气用于追溯从前,两人没有过多地聊起分别后各自度过的十一年岁月。
那么久的时间,所有痛苦都是可预见的。
林嘉入狱的那几年,没有亲人接济,没有人在等候。出狱后,饭馆倒闭,他学着再次融入社会,把饭馆盘回来,把生意恢复到从前。这其间,经过多少波折,他一句没提。
“那些不再重要了,”他垂眸,神色平淡从容:“你不必代入,我们把那一页轻轻地揭过去吧。”
姜小婵笑笑:“揭过去,我还是18岁,你还是23岁?”
“对,”林嘉松快地编织着天真的梦话:“我们一个没坐过牢,一个没生过病,就这样揭过去了。”
“怎么可能啊……”
长舒一口气,她心中怅然:“你说,我们是不是还被困在那时的夏天里,所以分别后的每一天都过得这样没有意义。”
扯扯唇角,他漆黑的眼瞳中带着执拗:“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小婵。”
“林嘉,对我来说最悲伤的是,我怕,我已经回不去了。”
姜小婵憋住一口气,缓缓地呼出,然后,她接着说了下去。
“这感觉,仿佛是刻舟求剑。哪怕现在坐在小舟上的我,看见了往日留下的痕迹,把手放进水里打捞,却打捞不起当年的我。我想不起来,少女的我是什么心境。就算记起我们的故事,我也没有办法代入那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微弱,像一声叹息。
“人生的小舟要把我带去哪里?我不知道。如果它没法把我带回你身边,我们该怎么办?你已经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林嘉,我会让你失望的。”
望着庙中那片枯竭的水池,林嘉陷入了沉默。
姜小婵怕林嘉失望,林嘉怕姜小婵觉得有负担。
如果是那个刻舟求剑的比喻,姜小婵必定能感受到,她沿着舟上的痕迹打捞时,捞不到她自己,却捞到了一个沉在水里的他。林嘉的胸口插着她当年扔下的那柄剑,执着地追逐着她的小舟,游啊游,这些年,没变过。
“你不必担忧,没关系。我足够悲观,我对我的失望,早有预见。”
注视着身边的人,林嘉拿出了绝对的诚实。
他不会拔出胸口的剑了,即便潺潺地流血,姿态看上去很狼狈;即便血流不止,直到永远。
“16岁的你说喜欢我,我认为,你的喜欢里含杂着感恩与崇拜。你缺爱,缺少关心和照顾,缺少有人为你挺身而出,所以对我依赖。18岁的你,又说喜欢我,说没得到的东西不甘心,要跟我模拟恋爱,我也认为,你只是图个新鲜。你看,我早就如此悲观,始终做好了你要离开的准备……其实,你喜欢我,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始终爱着你呢,姜小婵。没能把这份爱摆在台面上,我懊悔了好多年。”
当年,他们的爱情刚刚萌芽就扼死在摇篮中。
要说遗憾,肯定是有,但那不怪林嘉。
姜小婵比谁都更清楚,林嘉是什么样的——他人好,对谁都好,总是笑眯眯的。究其根本,林嘉对谁都不信任。他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看别人的眼色才能活,他也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人喜欢,不敢怀抱有任何指望。
那时她18,他也不过23岁,还没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怎么能够指望他给出的爱有多么健全。
“我们没有谁做错事,只是有的东西,它发生得不那么正好,年少时的爱恋也通常有这个特点。”
顿了几秒,姜小婵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夏天人躁,听不清对面的人说话,耳朵里像起了雾。对话总有延时性,人与人隔得好远。夏天,热得理智全无,错把发昏的感觉当成爱恋。你当年的顾虑的确有迹可循,林嘉,要我现在说来,我也无法解构,我对你的喜欢是什么成分。”
喜欢,当然是无法解构的。
恰如林嘉,他也无法说出,他是因为姜小婵身上的哪样东西才喜欢她。因为,他喜欢的是一整个的完整的姜小婵,从前喜欢,现在喜欢。
他的喜欢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更改。
所以,这一回的道别,林嘉选择了坦率,而非成全和体面。
“我知道,人生不会一直处于夏天,你将向前,去往别的季节。我想告诉你的是,于我而言,夏天不是失真的。十一年,我已经走过了四季。”
落日的光辉中,林嘉的目光坚定,笑容温柔如水。
“小婵,我会在秋天等你。”
这是他们谈话的最后一句。
爱人没有悲剧可言。
多幸运,他们拥有过彼此交心的时刻,拥有过足够美丽的夏天。
……
远处金光漫天,红彤彤的云彩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烧云总出现在雷雨过境之后,预示着翌日的晴朗。
晚霞的最后一笔,点在庙中古树的树梢,像一个未完待续的逗号。
如果说,从他们家的悲剧和贾大师的身上,姜小婵硬要总结出一点她获得的收获,那便是:命运不存在,人生没有规定好的路线。这就是说,你往什么方向走,那个方向就会成为你的人生,你的命运。
于是,姜小婵顺应自己的心。
爱情不再是她目前最迫切要去到的方向了,她想把自己摆在最前面。
重拾最初的梦想,姜小婵背上行囊出发。
她要经过万物,感受万物;
她要环游世界,看最漂亮的风景。
旅途的目的地是哪,姜小婵并不关心。她知道,今后她走的每条道路,她做的每个选择,最终都将通向她自己。
第65章 姜大喜【番外】
妈妈从小告诉我,如果你患有哮喘,那你就有很多事不能做: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太过劳累,不能去灰尘太多烟味太重的地方,不能情绪过于激动……总归,你得小心,再小心,非常谨慎地活着。
听完妈妈的话,我踹了一脚正在把床当蹦床跳,玩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
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姜小婵可以。
我按部就班地上学,成绩在班里不差;姜小婵被认为是神童,学校鼓励她跳级。我喜欢画画,自认为画得不错;姜小婵来上过一次画画课,教画的杨老师说她有天赋,比我更值得栽培。
有一个这样的身体健康、脑袋聪明的妹妹,是家里的荣光。
我时常感到我的美丽在姜小婵面前毫无用处。
说实话,我有点恨她。
明明我才是姐姐,为什么姜小婵总能压我一头?
我会悄悄地比较妈妈更爱我还是姜小婵,爸爸带给我们的礼物送谁的更有心意。姜小婵也对我抱有竞争心理,她总认为我的东西比她的好,什么都吵着要跟我一样的。
如果不是爸爸去世,或许我会和妹妹这样暗自较劲,直到长大。
警察说,杀死爸爸的是意外。
妈妈则更相信贾大师的说法:杀死爸爸的是姜家的业力。
消解业力,仿佛是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妈妈的靠山是爸爸,爸爸倒了,轮到姜小婵找靠山;妈妈帮她找到大伯,姜小婵逃了;现在,轮到我找靠山。
我找到了齐澍。
更准确地说,齐澍找到了我。
妈妈是否更爱姜小婵?宁可用我的安宁去交换姜小婵的无忧无虑。当齐澍收下妈妈递出的欠条,那一刻,他也把我的偏心收进口袋。
融入城市的过程,对于我是认清现实的过程。我的学校差劲,所谓的艺术院校只是教育质量极低的野鸡学校。我只用偶尔去上上课,根本当不了艺术家。又由于学费高昂,我需要半工半读。齐澍给我介绍了几份工作,我都没有干得太长远。说来蹊跷,打工的地方老是有人找我的茬,要不然我就会碰上不讲理的老板,无缘无故把我换掉。
后来,齐澍让我留在他身边,当他的生活助理。我答应了他。
反正都是看人眼色讨生活,与其在外看所有人的眼色,不如在齐澍这儿,我只用看他一个人的眼色。
每天,我的工作轻松,不过是陪着齐澍吃饭和到处游玩。
有一个解决我和我家所有麻烦的最短捷径摆在眼前,说不动心是假的。他比我年长,能提供金钱、人脉,关心,对于漂泊在外的我,他是离得最近的避风港。
在疲于面对外界风雨、疲于面对自己的一小个瞬间,我懦弱地选择了倚靠在他的肩膀。
齐澍说,我和他同病相怜。
他的身世比我凄惨。他妈妈是齐家的保姆,齐家的家主风流,他妈也存了上位的心思。他们有过几晚的温存,他妈怀上了齐澍。
齐家觉得这事上不了台面,不想让外界知道他们家里的脏事,又不甘心让有心机的小保姆母凭子贵享受齐家的荣华富贵。于是齐澍一出生便见不得光,被藏在齐家地下室的保姆房里养着,不允许他上楼打扰。
他妈对他非常严厉,教育手段极端。齐澍没辜负她,长大后,他能力出众,优秀到齐家的人也不得不正视他。
被吸纳进齐氏集团后,齐澍专门被委派做兄弟姐妹不愿意沾手的脏活累活,从底层一点点往上爬。
他是个有野心,没真心的男人。
手握权势之后,齐澍身边美女如云,却唯独对我青眼有加。
他说这是我和他的命运,缘分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认为不是。
我跟他妈妈年轻时很像:美貌、来自小镇、没人撑腰,容易控制。
我也像小时候的他,缺钱又缺爱。只需要上位者施舍点养分,就能独占一个听话的小傀儡,何乐而不为。
哪有什么命运,是齐澍选择了我。
他袒露了自己身上不为人知的秘密,让我们更加亲近。
我搬进了他的房子,那是一栋豪华的临湖别墅。明明有这么好的房子,齐澍却选择住在地下室。他家地上的两层收拾得一尘不染,他的地下室是个垃圾窝。不允许他人进入、清洁,地下常年不见天日,散发着恶臭。
住进地下室,便是住在齐澍的心脏,我完整地看见了他的虚弱。
齐澍眼中,所有人都是要来害他的。他爸长期缺位,他妈妈只想用他换钱,他恨他的兄弟,他家的每个人都在算计他。他觉得,我家的人也是这样对我的,姜小婵和我妈都是趴在我身上的吸血虫。
明明身体健康,齐澍却和我一样,活得如履薄冰。
他有很多很多的不安,疑心重,精神衰弱。在齐澍的评价体系中,他对我的控制等同于对我的需要,他对我的要求等同于对我的爱。
这些无孔不入的爱和需要,把我挤得密不透风。
齐澍问我爱不爱他,我毫不犹豫回答了爱。
实际上,我分不清我对他的爱有多少。我只知道,我确实同情他的身世,觉得他可怜;以及,我很害怕他生气。
齐澍和我好的时候,春风明媚,一切都那么幸福。
齐澍和我闹别扭,情绪像坐上过山车,他不开心我也别想有片刻舒坦。
想让日子好过,不忤逆他是最轻松的办法。
顺从的第一次是艰难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次下来,就会成为习惯。我逐渐说服了自己,我必然深深地爱着齐澍,所以我对他的每个细微感受会如此在意。
爱一个人的感觉,仿佛是掉进洞里。
四周黑漆漆,我被摔得很疼,一边摸索一边往前走。我期待看到一盏灯,或者出口。无奈前路遥遥,我走了很久,仍然处于黑暗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我忘不了林嘉。
喜欢着林嘉的姜大喜,是姜大喜最好的模样。跟了齐澍之后,我反而更怀念当年的自己。
……
有天,跟齐澍睡过之后,我熟练地点了一根烟。
忽然反应过来,我有哮喘,是不该吸烟的。
不知不觉,活着这件事变得没那么重要,我失去了从前的小心谨慎。
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我没有完成学业,没有自己的事业。
齐澍想跟我有个孩子,我配合地做好准备成为母亲,期盼能跟我孕育的小生命产生真正紧密的链接。不久前,我错失了这个机会。这事对我的打击很大,他却马不停蹄地打算跟我再要一个小孩。
我累极了。可我知道,我没法拒绝他。
活着活着,模模糊糊地一天接着一天过,很快就把青春过完了。
恍然间,我看清,我的生活已经严重走位了。现在我所拥有的东西,竟然没有一样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我会活成现在这样?是不是因为姜家的业力?是不是因为姜小婵,她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好日子?是不是从头到尾我在委屈自己、让渡自己的幸福,替我家负重前行?
有一度,我想不开,特别恨姜小婵。
她没有体会妈妈的不易,她坚决地放弃她的靠山。
她喜欢林嘉时恨不得用大喇叭广播。她让林嘉知道了她的心意,挤进他的心里。
她考上很好的大学,拥有光明的未来。
本是同根生,姜小婵这朵花开得鲜艳,正是灿烂的好时候;而我被移植到地下室,在他人的看管下窒息,等待着腐烂。
……
后来,这个我恨透了的妹妹来城市找我。
她想带我走,带我远离这栋华美的垃圾屋。
姜小婵说:“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打工,日子总归都可以过下去的。外面总有更广阔的世界。重要的是,我们都好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家人在身边。”
那天,我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提议多么感兴趣。
把妹妹赶走后,默默地,我独自思考了很久。
其实,我恨姜小婵的逻辑,与妈妈找贾大师要个说法的逻辑是相同的。
我和妈妈无法消解身上溃烂的痛苦,相比于自己正视伤痛、应对伤痛,我们更想要找到一样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怪罪。
实话是,从小到大,我都不恨姜小婵。
这个妹妹,活得比我更松弛不羁。
我认可她。我的心里,实在是太羡慕她了。
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早就该终结了。长大的我,不想活成妈妈的样子。所谓业力,也根本不是贾大师口中的那样。
用我这些年的经历,足以证明,当一个人选择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到他人的手中时,悲剧的循环就因此开始了——这,才是最大的业力和最深的愚昧。
我羡慕妹妹,她比我厉害。姜小婵将希望寄托于自己。她选择自己去爱人,没有把未来交到谁的手里,让别人来接住她。
而姜小婵提醒我的事情是:我的命运未成定局,我依然有得选,拒绝的权利依旧握在我的手中。
……
买下通往富州的票,是我迈向新生的第一步。
实实在在的三张车票在我的兜里放着,我捏着它们,几乎藏不住这股隐秘的快乐。
想跳舞,想歌唱,我雀跃地收拾行李,忍不住一直发笑。
终于,我看见了我向往的未来。
富州四季如春,景色宜人。
我想,我会在那儿找到一份工作,重新开始画画。
再见,齐澍。
我忠心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未来,我能做我自己的靠山,妹妹和妈妈也会成为支持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