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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4章 信仰(入v三合一)

    贺景平让李爻吓了一跳, 有种流氓偷看大姑娘洗澡被抓现行的慌。他心脏踩着锣鼓点儿,面上持着一阵风就能吹飞九霄云外的镇定,装腔作势道:“嗯?什么?”他假意清嗓子咳嗽两声, 缓解自己的尴尬, “太师叔没睡着么?还是我吵醒你了?我还是去外面吧, 反正一会儿要给军医送药去……”

    人慌话多, 眼看落荒而逃。

    李爻不知因果也看出毛病了。

    “回来,你不睡觉,大夫们也不睡觉吗?”说话间他坐起来了, 冲景平招手, “到底怎么了?”

    景平被“美色”诱惑,像极了看见女儿国王的高僧,进退两不得宜,放下药瓮, 站得不远不近。

    李爻长发披散,恍如铺了满肩的水色月光。银白映火, 泛出温柔的辉晕,近乎是神圣的。他端详景平,目光只是寻常的关切, 却让景平不敢直视。

    景平看他一眼都是莫大的挑战, 生怕一不小心被对方看出自己堪称忤逆的心, 又怕冲动之下, 对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

    “不高兴?还是有心事?”李爻问。

    这可不兴随便说。

    “没有不高兴, ”景平摇头, 僵着脸, “第一次跟太师叔去见大场面,没缓过来。”

    李爻满眼狐疑。

    他可不知道, 这眼神于景平而言,直如见女儿国王被狐狸精附体。是一瓢热油直愣愣地浇在觊念上,心里的闹腾都咕嘟开泡了。景平半眼不敢再多看他,回身抱起药瓮,掀帘跑出去。

    “我跟大夫说好了,今儿多晚都给他把药送去,太师叔先睡吧。”

    话音儿还在军帐里,人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李爻在榻上莫名其妙:

    这孩子莫非在胡哈寨里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吧……?

    快十九了,不该着三不着两了呀……

    李爻按着太阳穴,回忆自己这般年纪时,天天忙着跟人干仗,没功夫有七扭八拐的心思。不由得轻叹,倒是辜负了不识愁滋味。

    他想不明白,又看出景平不想说,放任自流地想:咳,问题不大,由得他去吧。

    这事放下,他缩回被子里,没多大功夫睡着了。

    再说景平,他冲出帐子,春风立刻卷过他的一腔炽热,把从头烧到脚的灼情吹冷了些。他刚才对李爻不全是说谎,他的心事有一半对太师叔发乎情止乎礼的觊觎,另一半是跟着李爻去胡哈“见世面”之后的自惭形秽。

    话说回早些年,景平对李爻的初印象始于花姨婆,丰满立体于说书先生们。李爻年纪轻轻军功无数,战事渐平稳,他又利用联盟国为南晋打通商路,眼看事成一夜间音信全无,文韬武略外加神秘,无论拿出哪条都足够传奇,是说书人演绎发挥的绝佳素材。

    那些真实的军功政绩,被先生们舌灿生花地讲入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耳,必然是震撼且向往的。

    后来花姨婆没了,景平依着她的嘱托,满怀期许去寻他的传奇。在修竹城的茶楼里,他听到李爻已死时有多失落,得知救他于危难的好看男人是李爻诈尸时,就有多兴奋。

    那一刻他甚至感谢宿命,让触不可及的英雄离他那么近,那么真心、温暖地待他。

    他的英雄带着常人的喜怒哀乐与他家长里短好几年,温柔又招欠,会咳嗽会生病,做饭种花、削竹竿钓鱼……真实得让景平踏实。

    而今天胡哈大寨中,李爻气场犹压一族王上,那在谈笑间生杀予夺的风度,高深得虚无。

    二人间的差距在那一瞬间被拉开,别如云泥。

    景平相形见绌——李爻在他这样的年纪时已经挂帅一方,他却还在对方的庇护下,活的稀里糊涂。

    他在外游历的两年,看到的不过是太师叔用年华和血汗奠基起的大好河山。

    今天以前,景平想与太师叔比肩,关心他、照顾他。

    今天之后,他问自己:我拿什么底气喜欢他呢?我凭什么?我配吗?

    风一吹,热得发狂的喜欢冷却了。

    景平想,我总该真能为他撑起方寸安宁,而不是让曾经的豪言壮语变成一时意气,像句玩笑话。

    所以,他要在对方面前证明自己有丁点用途。

    景平又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下,把不舍得下头的混乱彻底掐没,奔医疗帐子去了。

    这一忙就不知过了多久。

    待景平再回军帐时,已经半夜了。灯烛已熄,李爻睡得很熟,景平坐在榻边地铺上,借着气窗透进的星芒看李爻。

    这是他第一次偷偷摸摸又明目张胆地看着他,像忙碌到深夜的奖赏,怎么都看不够。

    行军榻很窄。

    常人躺好左右各余两寸,要是放个胖子在上面,保准当场演示什么叫肉包床。

    李爻则是睡惯了这样的榻,睡熟翻身都是先撑开被子,原地转半圈,再把被子放下。

    他骤然朝向景平,让年轻人的呼吸顿挫了下。

    下一刻,睡熟的人记不得自己手上那点“小伤”,眼看要用伤手大把抓被子。景平眼疾手快地握了他手腕。

    李爻即刻要睁眼。

    景平轻轻帮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单手环在他背上略重地一按:“是我,你差点碰了伤口,睡吧。”

    “嗯,”李爻似醒没醒,眯眼看了看,含糊嘟囔了句“你也快睡”,继续挺尸了。

    景平怕他乱动,一直托着他手腕。

    这样的时光太难得了,景平恨不得让时间停下。

    他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悄悄凑过去,低头在李爻右手腕内侧吻了下去。

    他似是稽首于李爻身侧。

    吻一触即分。

    此刻,近乎于尊奉的爱慕得以浅放,化作誓愿暗暗发下,天地鬼神共可见——一吻为定,印于你腕,立于我心。

    年轻人心脏砰砰地跳,他觉得自己疯了,又暗自雀跃着不为人知、虔诚无比的轻偿所愿。

    之后,景平坐在地上,捧着李爻的手腕守着人,他舍不得放下,占个床边趴了整夜。

    直到天色露白,他才不得不寻来手巾缠在李爻腕上,免去他乱动磕碰伤处的隐患,悄悄起身,看郑铮去了。

    李爻闲散久了。

    这几日骤然精神高度紧张,一放松就困乏加倍。他一觉睡到天光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睁眼见身边没人,景平的地铺不知何时收起来的。

    他坐起来醒盹,随手要撩睡乱的头发。显然彻底把烫伤的事忘了。右手掠过眼前,被白帛晃了眼。他手腕上,不知何时被缠了一圈厚手巾。松紧恰好,能在他睡熟时,得宜地把手垫起来,避免他碰了伤口。

    这也太细致了……

    景平弄的吗,什么时候?

    李爻感叹对方体贴入微之余暗骂自己:连这点警觉性都丢了!哪天再上战场,看你能活几炷香!

    他心底泛起缕隐忧。这一年总觉得乏累,近几天尤甚。

    闲太久了吗?

    胡思乱想间,李爻下床洗漱、束发,嫌手上的包扎碍事,干脆扯去了。

    正这时候,帐帘翻动,景平端着早饭进来:“想你差不多起来了,睡得好吗?”

    他把饭放下,昨晚的局促已经片点不见,刚要对李爻露出笑意,见他肆无忌惮地拆了布帛,顿时急了,“二次创伤感染很麻烦的,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他抄起李爻的手,见伤处果然又有新起的水泡,顿时一脸凝重。

    李爻的手是无妄之灾,只得自己赖自己:“没事,看你紧张的,跟我缺胳膊断腿了似的。”

    如愿以偿,被景平深深看了一眼。

    李爻腹诽:最近时不常瞪我,要翻天了不成?

    不过人家现在好歹是大夫,该给个起码的尊重,不吱声成了李大人的底线。

    景平拉人坐下,消毒、挑泡、上药、包扎重来了一遍。见李爻一句话都不说,意识到刚才关心则乱,态度急了,柔下声音哄他道:“烫伤可大可小,军营里本就闹疫病,掉以轻心说不定真会感染,到时候剜肉刮骨都是轻的,你别不当回事好不好?”

    李爻觉得他小题大做,听见“感染”俩字,心底动了一根弦,想起多年前,身边的小亲卫被火药燎伤。只是破了点皮,最终闹到截掉了三根手指——景平的担心不无道理。

    “知道啦。”李爻一瘪嘴。

    景平见他妥协,隐约有些“管到他了”的暗爽,浅然笑了,换话题道:“我刚才去看郑大人,他整夜没再烧,人也清醒了。”

    李爻赞道:“记你一功。”

    景平更受用了:“太师叔,我再给你把把脉好吗?”

    “之前不是诊了好多次了嘛……”

    李爻不同意。

    景平也不依:“上次仓促,我觉得你身体好似有些变化,你再让我仔细看看。”

    说着,捉了李爻的手往腕脉按下去。

    对方医术精进的速度惊人,李爻一时发怵,情急之下没细想,两手一抽:“回头再说吧。”

    闪躲很生硬,景平愣了下。

    “我饿了,咱吃饭吧,一会儿还好多事呢。”李爻找托词。

    景平则敏锐地察觉出异样,一丝恐惧攀上心头:“太师叔你在躲什么?”

    ***

    李爻头皮一紧:从前只觉得他日常话少,竟然这么敏锐么?

    皇上就要来了,现在万不能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

    但细想,这小孩医术再高,还能高过花信风么。

    果然隔行如隔山,不知内里容易吓唬自己。

    李爻定下心思,漫不经心地甩出一句:“说什么呢?”

    他闲庭信步般到水盆边,把那只好手洗过,回桌边给景平盛了碗粥且不再管他,自己抓起包子开吃。

    贺景平依旧没动筷,面罩都藏不住忧虑了:“太师叔你不能讳疾忌医,是不是……我没在这两年你……”说到这,他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添了什么新毛病要瞒着我?”

    李爻差点一口包子把自己噎死,囫囵咽下去噎了个半死,拿粥顺过两口,眨巴着眼睛看景平——对方满心满眼的正儿八经。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爻终于回过味了,哈哈大笑。

    笑得急了,开始咳嗽。

    景平不明所以,赶快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好一会儿,李爻才把气喘匀,问:“你以为我这两年得了不治之症,要吹灯拔蜡才不让你诊脉吗?”

    吹灯拔蜡……倒是不至于。

    但景平前几日已经察觉李爻脉象比两年前虚浮了。

    他挺后悔:早知道昨天趁你睡熟了好好号问一番。

    正不甘心想再跟李爻泡一会儿蘑菇,诸葛一来了。

    诸葛将军在门外招呼一声,挑帘进账,向李爻行礼,见他手上白帛包得精细,关切道:“大人的手怎么了?”

    李爻大大咧咧:“不碍事,自己作的,诸葛将军一早来,有要紧事?”

    诸葛一行色匆匆:“末将来告知李大人,御驾中午前后便到,营里还有许多琐事,末将少陪。”言罢,扭脸走了。

    “你看,”李爻眉毛一掀,跟景平道,“就说事儿多吧,快吃饭,”他几口喝完稀饭,往景平手里强塞个包子,安慰道,“别胡思乱想的,我得赶着皇上来之前看看郑老师,这脉你若实在想诊,忙过这两天,让你摸个够。”话音落,叼着半个包子也跑了。

    景平不由得对瘟神皇上的厌烦又加深几分,还让李爻口不择言的那句“让你摸个够”带歪了心思,他脑子里飘过些自认为该天打五雷轰的念头,耳朵根子发着烧,唾弃自己太龌龊,起身追李爻去了。

    郑铮身子很虚,他帐子里暖些。

    李爻脱下外氅,随手交给亲卫,轻轻到行军榻前。

    老大人气色好了不少,精神依旧朦胧,听见身边有响动,强撑着张开眼。

    “老师好些了吗。”李爻安抚似的轻按在郑铮肩头。

    郑铮老眼昏花,但李爻的声线在他脑袋里过了一趟清流。他用混浊满布血丝的眼睛勉力去看,看清面前人,泪水噙满了眼眶,颤巍巍地抬手:“晏初……真的是晏初啊……原来不是做梦呢,这些年你去哪了……”

    李爻做皇子伴读时,郑铮的腰背还像他的臭脾气一样支棱。可岁月从不会宽待谁,多年过去,老人已经枯成一片秋日落叶。李爻合拢手掌,裹住郑铮的手:“是学生回来了,老师先把身体养好,”他见郑铮神志清醒,压低了声音问:“您为什么突然到胡哈去,为什么豁出命去敲打圣上?”

    郑铮眼中亮起片点暗芒,闪过不易察觉的欣慰,他往帐内扫视一圈,看到帐门还有别人,拉过李爻的手写道:“朝内有人擅通胡哈。”

    李爻修长的眉毛抽了下,他也在对方手上写:谁?

    郑铮合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是谁,所以才要用命换皇上出兵攻打胡哈吗?

    倒是让皇上跑到江南来敲了李爻的棺材板子了。

    危机果然没解。

    朝中若有叛徒,才是心腹大患。

    不过眼下胡哈的试探之心被李爻一棍子敲平了,皇上心情大好,正当午时,大张旗鼓地来了。

    他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该如何面对曾经将他当做大哥的肱股之臣。

    李爻是自幼伴在赵晟身边的,幼时跟屁虫似的陪他读书、习武,俩人绑在一起调皮捣蛋,时常气得郑铮吹胡子瞪眼;

    待到年长些,李爻入庙堂,从来对赵晟的旨意尊崇,赵晟以为二人能像兄弟般长久以往,说不定到二人胡子花白,共饮一壶酒时,还能将追忆往昔当下酒菜呢。

    可一切的虚假祥和被先帝的密旨打破了。

    赵晟知道有这样一封密旨,他总以为先帝意在防备,只要李爻不生反心,便不会有矛盾爆发之日。

    直到李爻一口血险些喷在他脸上,皇上才如梦初醒——那毒比他预想得烈,李爻性子里有他从未察觉的刚劲。

    后来他想,或许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李爻。先帝看清了这点,才有所防备。

    赵晟花了五年的时间,想通了这场君臣之间的错付。

    先帝一辈子开疆拓土,一统山河,眼界终归比自己高,抉择怎会有错?

    自己也已为天子,怎会有错?

    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眼下他在天子无过的执念与对李爻的歉意爱惜间分出一道楚河汉界,让二者暂时和平共处。

    是以,赵晟到军中,先言辞豪迈地点染了一番情怀士气,跟着说自己来江南体察民情,顺便安抚川岭游曳民族的躁动。

    最后,他只让李爻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高调亮了个相,没骤然提让他还朝的事。

    赵晟终归也是怕的,他还想让李爻回去。怕李爻态度强硬,事情闹得再无回转余地。

    场面事了,赵晟把李爻叫至帝王帐下,连身边近侍也给遣了出去。

    是要和李爻说些私心话了。

    “随便坐吧。”皇上一指椅子,自己在榻上坐下。

    “谢陛下。”

    李爻叉手行礼,坐了个椅子边。

    他习武,又常在行伍,穿着文士袍,腰背依然直得像有钢筋铁骨撑着,稍微拿捏仪态,就非常端肃。

    赵晟眉头微微往下压,被对方的疏离刺到了,他想说“你我还像从前那样”,又说不出口。他知道二人之间是回不去了的,至少现在回不去。

    他沉默片刻,说不出的话变成一声低叹:“我知道你怪我……你呕血之后,咱们一直没再说过什么,如今帐中无旁人,你心里的怨和委屈,可以说一说。”

    李爻缓和眨了两下眼睛。他见那竹报平安的腰佩被皇上挂在腰间,蓦地想起景平那句“玉碎终有瑕”,心脏刺得疼,面无表情地淡声道:“君让臣死,臣义无反顾。”

    赵晟垂下眼帘,也看着腰间的玉佩,好一会儿才道:“为社稷、为天下万民,可以义无反顾,但仅因为猜忌,便叫不值。朕年长你三岁,私下如兄长般待你,却没能护住你……是朕对不住你。朕记得你那日说“如今陛下身边的武官不畏死,文官不贪财,臣累了……”五年过去,朕身边已无那么多可用之人,更没有能如你这样交心的兄弟了,晏初你回来吧。”

    皇上一再低声下气地道歉,让李爻心念软了三分,剩下的七分化作个小人,叉腰冷笑地想:小景平说得半点不错,还不是用人朝前?身边无人可依才记得来寻老子回去。

    他没说话。

    “哪怕任个闲职,也随朕回都城去,朕会遍寻名医,将你身上的毒去了。”

    李爻站起来躬身道:“食君之禄却做个闲臣,问心有愧,太医院付大夫是内科圣手,不会轻下定论,当年他说微臣活不过三十必有依据,如今臣的身体已如雨中残烛,比五年前更残损破败,还请陛下,放臣再逍遥几年吧。”

    “坐下坐下,付太医医术虽精,却不该听他一人之言,”皇上话题一转,“对了,你是如何与那贺家的遗孤扯上干系的,我听他叫你太师叔?”

    李爻早算到皇上有此一问。

    更何况,他自己向景平承诺过,若想深究往事,需到旋涡中心去。

    这念头让他不愿回都城的坚定又松动几分——倘若自己真的毒入肺腑,再过不得几年就要见列祖列宗去了,死前总该为景平奔一分安稳,不枉那孩子喊他一声太师叔,常把他的咳嗽挂在心上。

    这二十几年活得轰轰烈烈,起落不断,到头来一切空空时,心里只记挂着景平这孩子,确实返璞归真了。

    李爻想到这,神色一晃而过地柔和,便也是这转瞬即逝,被赵晟看在眼里。

    “传贺景平过来。”皇上扬声道。

    片刻,景平来了。

    他向皇上行过礼,在李爻身边低眉顺眼地站定,上回恨不能啐皇上一脸吐沫星子的气势敛得干净极了。

    赵晟仔细打量景平——

    年轻人面对自己不卑不亢,戴着面具的脸乍看有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没被面具遮住的半边又俊俏得紧,线条凌厉,是不苟言笑的清俊,他只有眼波落于李爻身上时,才藏着几不可见的亲昵温柔。

    赵晟心思动了动:这二人关系倒是微妙。

    “为何带着面具和单只护手?”赵晟声音亲切得很。

    景平左手戴了硬皮手套,似是为活动方便,露出第一指节。他躬身回答:“回陛下,小民几年前被羯人的毒燎伤了皮肤,脸上手上皆丑陋,恐惊圣驾,才遮住了。”他说完,缓缓将手套摘下。

    景平身量高挑,一双手也骨节分明的好看,可惜手背上附有好大一片斑驳,色如朱砂,型如泼墨。

    “小民脸上亦是如此,便不摘面具碍陛下的眼了。”景平又道。

    赵晟面露惋惜,安慰道:“大丈夫不需执于皮相,你自幼家逢巨变,受苦了,”他顿了顿,“朕心里相信你是贺家的孩子,却不得不在面上问你一句,可有何自证之法?”

    “没有。”

    景平答得贼利索。

    赵晟笑着扫一眼李爻,又道:“怪不得你,不如朕来问你,你爹娘与你分别时,可曾交予你什么东西,留下什么话吗?”

    “当时小民染病,高烧不退,连如何脱险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爹娘留下的话了。不过……娘亲倒是留了个白玉扳指,带我长大的姨婆临终交代,娘留话要我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就好。”

    “慈母之心,只求孩子平安顺遂一生……”赵晟不知想起什么,落寞片刻,才又问,“什么样的扳指,能给朕看看吗?”

    景平摸出白玉扳指,呈给皇上。

    赵晟神色更柔和了,把扳指揉在掌心许久:“朕信,你果然是信国公世子,这扳指牵着你我两家间的渊源,你知道吗?”

    不仅景平愣了,李爻也愣了。

    “这是先帝抵给你家的凭据。”

    赵晟摩挲着白玉扳指上的一点血沁。

    ***

    贺家,是与前朝皇室沾亲的诸侯,只因那亲实在太远,不提也罢。

    后来先帝推翻前朝,大刀阔斧地收整山河,贺家见南晋天下归心,为保封地内百姓不遭战乱离散,不仅出兵支持晋军平定四夷,还在南晋最缺钱的时候,献上黄金百万两,粮千万斛。

    贺氏有钱,先帝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他实在是怕贺家这会儿支持自己,扭脸又偷偷摸摸支持前朝的残兵余党。衡量山河初定,不能当着天下人,把向自己示好的债主子欺压太甚,于是行了个拉拢的招儿,封贺氏为国公,留下沁血的白玉扳指做信物,说若是将来国夫人生了公子,便许他一位公主,若是生了千金,适龄的皇子给小郡主随便选。

    这一笔,被记在《晋都御事集录》的宫廷秘参里,只不过皇家欠人情的事当初就没人大张旗鼓地嚷嚷,后来贺家败了,更没人提了。

    “晏初既然阴差阳错寻到你,便是先帝在冥冥之中的指引,朕得替先帝守住承诺,这扳指你只有一枚?”

    景平被问得一愣:批发上货来了?

    “陛下何意?”

    赵晟摇头没答,把扳指还给景平:“同朕回都城去吧,带着你太师叔一起。”

    景平下意识看李爻,见太师叔没看他,只带着点客套恭谨的假笑在一边坐着,擎着事不关己的模样看戏。

    赵晟又道:“你想做个什么官?朕膝下有两位公主,可看是否与你投缘,若你成家之后愿意回去,信安还是你的分邑。”

    从前这话让李爻听,也会寻思陛下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却不会往过于恶毒的境地想。

    而今,李爻却觉得这话里暗藏杀机,应对不妥防不胜防。

    遥想当年天真可笑,过于笃信幼年情义,才被晃得一败涂地。

    江山社稷面前,父子亲情都能剖血割肉,把骨头嚼成渣子,更不必说总角小伴了。

    再看景平。

    他恭恭敬敬接回扳指,老夫子似的向皇上深施一礼:“小民厚感天恩,却暂不敢从命。”

    皇上一双丹凤眼眯了眯,似笑非笑地问他:“何意?是朕的公主配不上你吗?”

    景平撩袍跪下,平心静气:“小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小民草莽平庸,闲散惯了。一来见识浅薄,二来无所建树,三来相貌丑陋,与公主成婚恐吓坏了金枝玉叶,”他说话间看向李爻,“更何况,五年前若非太师叔与师父及时相救,小民恐怕已经死了,所以小民发下誓愿,要以片点医术照顾太师叔身体康健。”

    赵晟问道:“那你欲如何?”

    “小民只想跟在太师叔身边,他若去看锦绣山河,我便为他牵马坠蹬,他若回都城,我便为他裁纸研磨,总之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其实,景平现在已经不这般想了,他想让自己有更大的本事、更多的本钱,却知道,这些目的不能展露。

    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赵晟利用自己扯李爻回都城的球,囫囵踢回去了。

    赵晟被这套重情重义的黏糊拳打得没脾气,气得哭笑不得:“说你有出息吧,实在是没大抱负,说你没出息吧,又辱没了你对晏初的心,快起来吧。”

    景平起身,将玉扳指托在掌心:“小民从不知这扳指的过往因果,既然是皇家的东西,该物归原主才对,小民先母在天之灵只想小民碌碌平安,亡母遗愿,不敢忤逆。”

    赵晟一皱眉。

    他对李爻薄情寡恩,现在拼命想挽回,这年轻人言语无一不以情谊为出发点,句句切他要害,他“啧”了一声:“罢了,扳指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你留个念想,收起来吧。”

    景平还是垂着眼,呼一声“多谢陛下恩典”,调门高了好几个,小心翼翼把扳指挂回脖子上揣起来了。

    李爻觉得景平故意气赵晟,看皇上吃暗瘪,有点想笑。

    但他当然不能笑。

    “晏初,”正这时,赵晟恳切叫他一声,“当年的事情朕只比你早知道不久,你我之间全是误会,如今你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回去吧。”

    他不提因果,没避景平,让李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更何况,”赵晟站起身来了,到李爻身侧,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沉声问,“你想过没有,朕若有意瞒你,又怎么让那东西出现在御书房,给你一眼看见?”

    李爻想过。

    他也因此辨别不出赵晟到底知情几分。可每年年宴赐酒,若是不经当今圣上首肯,何人敢大着胆子给当朝一品大员投毒?

    “你离开之后,朕细查过,至今不知是何人将密诏放于显眼之处,但那人司马昭之心,分明是想让朕损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桢干利刃,晏初……你怎能让他得逞!朕……”

    话没说完,帐外亲卫朗声道:“陛下,太子殿下的加急奏报!”

    当今圣上赵晟,将将而立之年,但儿子不少。长子赵岐已经十五岁了,这次圣上出巡,便是太子监国。

    那亲卫军被允许进帐,身后带着个小太监,身穿内侍庭近侍衣裳。他该是日夜兼程地赶来,整个人好像裹在一团土里,进门见到皇上,撑在心头的艮劲骤然泄了,一跤摔倒,向陛下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他脸跄在地上,疼得直“哎呦”,撑了好几次,勉强直了身子:“陛下,奴才御前失仪,”鼻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来不及好好擦,他只得胡乱拿袖子一沾,着急忙慌从胸前摸出蜡封的信,“太子殿下亲笔,事态紧急,来不及走官驿流程。”

    赵晟知道都城怕是出乱子了,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把信攥成一团拍在桌子上,爆喝道:“岂有此理!这趁着朕不在,要反了吗!”

    李爻几人不明所以,只得躬身齐声请陛下息怒。

    赵晟看李爻一眼,把那揉成个球的信扔给李爻:“你来看!”

    李爻把纸展平,认得字迹确实是太子的,比五年前更显风骨了。他写得很急,措辞也没有絮语问候,李爻两眼看完,心里也翻了个个——

    数日前,邺阳一日之内连续发生四次爆炸。事情单看似乎是丧心病狂的袭击,细想内里有让人心慌的凑巧。

    首先,皇上出巡并没大张旗鼓,坊间百姓该是不知道的,对方却能让都城炸得恰逢其时;

    其次,案件时间集中,选择的场所不是百姓密集之处个——祸首的目的非是伤人,而是搞大声势。

    若是如此,必有后招。

    是何目的?冲着谁呢?

    赵晟默不吭声,沉吟片刻,定声道:“朕得回去,”他向杨徐吩咐,“即刻便走。”

    杨徐抱拳领命,又迟疑问:“陛下,那洛雨城……”

    按先前的计划,赵晟是要去洛雨城犒军的,那边是疫病的重灾区。

    “老臣可以去!”军帐帘子没有落下,众人回身,见郑铮由近侍扶着,站在帐门前,躬身垂首,声若磐石。

    “郑老师,快,赐座!”不是正式场合,皇上习惯称郑铮作老师,“老师在胡哈寨中受委屈了,身体不好,不能再去疫区。”

    郑铮直了身子,走路还颤巍巍的,脚步虚浮,脸色也不甚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老臣一天是大晋的臣子,便愿为陛下分忧愁,保我大晋安平盛世。”

    时至这时,李爻无论如何都没法闷不吭声了。

    他上前几步,扶稳了郑铮:“老师还是随陛下回都城,洛雨城我去便是。”

    郑铮方才见过李爻之后,又经景平行过一次针,精神头更好了些,看清李爻满头白发,几乎是扑过去抱住李爻双臂,整个人险些跌进他怀里。

    老人已经佝偻了,抬头看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学生,颤抖着手捻起李爻的头发,眼泪真掉下来了:“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李爻的白头发近来被无数人“关心”过,独看见郑铮动容,让他心里跟着发酸,他想:如今世上这般垂怜心疼我的人,怕也就只剩郑老师了吧。

    他扶老大人坐下,蹲跪在他身侧柔声道:“老师身体还没好,不要悲喜过甚,学生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赵晟冷眼旁观,知道此来的目的彻底成了,心中欢喜,也心焦都城的事情:“那洛雨城就交予晏初,郑老师随朕回都城去吧。”

    “不妥,”郑铮反驳,“需得让晏初随陛下回去,老朽本就是巡安御史,理当留在这里。”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

    那眼神李爻再熟悉不过,从前每当老师话里有话,不好明说时,便会这样看他。更何况,此遭因果,刚才军帐榻前,郑铮已经挑明了——朝中有人通敌。

    却不知是谁。

    临阵指挥,素来是件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一时犹豫,瞬息千万变,除了让自己丧命,还可能葬送了信任自己的千万将士。

    李爻之所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因为他临阵从不犹豫。

    这样的品质是会带进日常习惯里的,他既然决定不再避世躲闲,也就不再与皇上矫情推诿。

    江南小院里让他挂念的,只有孙伯和滚蛋,索性通通带回都城去,他正寻思可以让孙伯慢慢跟上,景平便寻过来找他了:“太师叔,我想暂时不与你回去。”

    李爻一愣,随即以为自己会意了:“是了,御前你应对得很好,却也不必把托词放在心上。”

    景平莫名片刻,明白李爻是指自己发誓照顾他身体,才不娶公主的事情。他浅浅笑了下:“太师叔误会了,我确实对着信仰起誓发愿,想好好照顾你身体的。”

    李爻皱眉看他:“你何来信仰,尊佛了,还是重道了?我怎么不知道。”

    贺景平目色柔和下来,心道,我信仰是你,一言为定已经落在你腕上,现在却不能让你知道。

    他只笑了一下:“我是想留在军中看昨夜药方的效果。之后会尽快追上你的。”

    李爻定定看他片刻,突然觉得他不一样了,但御驾启程在即,他没工夫细想这些,在景平肩上重重一按:“自己多保重。”说完转身忙旁的事情去了。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眯了眼睛:我好像真的陷进去了,想把喜欢你脱口而出,却又怕你知道。

    能等等我吗,我在拼命追你的脚步了,追上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

    第025章 梧桐

    皇上来时没有大张旗鼓, 离开时也没有。他将队伍打散了,身边只带十几个武艺高强的随侍和李爻,入都城直接微服去看爆炸现场了。

    凶徒的爆炸点有三处选在屯粮厂, 据说当日爆响震了半个城, 大米当场给炸成了爆米花, 另一处则炸毁了前朝名为朝鹤楼的建筑。

    别看那建筑名字里有个“楼”字, 其实是个实心棒槌,不知哪位风水大师说折了自己的命数推算,只要在这地方仿照“定海神针”盖七丈七尺七寸的建筑, 就能撑住前朝国运万年不衰。

    结果那棒槌盖好不出十年, 前朝就垮了。

    这时民间的各路神棍都窜出来了,研究说是那楼顶子是尖的,才没能顶起九重天,反像个锥子把国运戳了个窟窿。之后, 这玩意被南晋皇室当个笑话留下来了。

    现在可好,锥子让人炸了, 这几日坊间悄咪咪地传——难不成亡国十几年的前朝要死灰复燃?

    当然,这话没人敢在皇上面前提。

    赵晟在几处残垣断壁里看了一肚子闹心,坐在马车里只说了句“晏初随我入宫”就又闭口不言了。

    御书房内。

    刑部、工部和大理寺的头儿早闻着味来了, 臣随主便也都丧着个脸, 看就知道这些天没查出个所以然。

    “炸药到底从哪儿流出去的?”赵晟冷脸问。

    刑部尚书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儿, 也是前朝的降臣, 据说是仵作出身, 后来科考做了官, 调任数次, 所到之处罪案率均骤减。做刑部尚书后,推行刑律改革, 废肉刑,以徒、杖、死三刑代替,在坊间朝内一片叫好。

    按理说,这样的政绩绝对算是能人。

    可他这会儿躬身自罪:“陛下,臣第一时间对过工部的硫磺、硝石记录,出入有度,没有错账。”

    可设想能把三座粮仓炸上天、破天的锥子炸下河,工部仓库里的那点炸药搬空了也没戏。

    大理寺卿侧上一步,躬身道:“陛下,此事察工部意义不大,臣有些别的眉目。”

    皇上下巴颏子都快耷拉到胸口了,只赏了一个字“讲”。

    “工部侍郎陆缓大人秘密研制的新型炸药,不是用硝石、硫磺配出来的,同等剂量威力却比黑/火/药强数十上百倍,若用这种东西引发爆炸,闷声炸大楼是有可能的。”

    话音未落,刑部、工部两位大人几乎同时低喝:“陈大人,此事尚未有凭证!”

    大理寺卿不理那二人,低眉顺眼继续道:“微臣带人勘验爆炸残骸,发现了淡粉色的粉末,定不会是黑/火/药所致。”

    工部侍郎陆缓的名字李爻听过,他与花信风交情不浅,偶有通信。两年前花信风已经提过他淬炼新型炸药的事情,如今看来是成了?

    赵晟捏了捏眉心:“既然有方向就查下去,八日后朝会上,当着群臣百官给朕答复。还有,既然有怀疑,工部那新炸/药的研制进程先搁一搁吧。”他说完,摆手示意三人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李爻,赵晟放松了些,他抬眼瞥李爻:“行了,把你那大帽子摘了吧。”

    李爻摘了风帽,露出一脑袋白毛:“臣御前失仪了。”

    赵晟自然不会怪他,沉吟道:“炸完这么多天,居然没有后续动作,倒是稀奇。”

    公事上,李爻向来谨慎,不知全貌的事情他从不多做置喙,于是只恭敬站着不说话。

    正这时,御前总管报了一声,进门来。

    总管太监年纪不大,叫樊星,长得比小姑娘还俊,面若敷粉、唇若含樱,细眉吊目,不说话眼睛里就散精气,皇上偶尔喊他小星星。听说当年不知哪个妃子,因为他太好看,借宠跟皇上撒娇龃龉过,打那之后,那妃子的恩宠就没了。

    樊星认得李爻,见人垂眸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跟着从盘上端下玉盏放在皇上手边,垂手站一旁待命去了。

    玉盏里不知是什么汤,清澈晶莹,赵晟拿小金勺搅动着润红的枸杞,自言自语似的笑道:“她消息倒是灵通。”

    皇上风流,李爻是知道的,眼下不定是哪位得宠的美人勾着皇上去呢。

    他早不想在赵晟跟前晃荡了,索性行礼:“陛下舟车劳顿,若无吩咐,臣告退了。”

    “你的府邸朕一直给你留着,前几日快马加鞭让人先来收拾干净了,你直接回去便好,”赵晟端碗干了里面不知是什么汤,向樊星道,“好生把丞相大人送回去。”

    一句话,李爻官复原职了。

    谁知这还没完。

    “利禄官爵,抟出于兵,论军功,你是我南晋第一人,前朝虽已覆灭,但丞相必封侯的流袭制度有道理,朕更想为你上改一改,择吉日,封你个二字王爷来做。取‘康南’二字,你可喜欢吗?”

    李爻都要走了,又给惊了个跟头,端正一礼:“微臣在外野了五年,军功早就磨没了,不敢受陛下重禄。”

    皇上费尽心思给他舒解郁气,越过侯位,要直接给个二等郡王爵。

    可李爻自知本就风口浪尖,这事若是真拿到朝上坊间,他还不得被吐沫星子淹死。

    皇上看他闷头躬身那模样深吸口气:“走吧走吧,别在朕跟前卖怂,先歇着去,若不喜欢这封号,朕再着人想个别的。”他不再给李爻说话的机会,起身掸衣裳从御书房北门出去,回后宫了——

    晋朝八日一大朝,皇上则日日坐小朝,官员有事可随时来奏。

    李爻没被赵晟圈了去天天陪绑,可这并不能代表他清闲。

    “李相要回来了”的消息早在皇上下令修缮相府时就传开了,如今“要”字被去掉,变成——李相回来了。

    于是李府的登门客络绎不绝。

    李爻那颗想在府上消停办公的心,第二天就落地摔八瓣儿,死得透透的——府门槛子半天就快给秃噜平了。

    这让李爻觉得自己比名动都城的头牌姑娘还炙手可热。

    他起初抱着了解朝纲变化的心,跟前来拜会的年兄年弟寒暄一番,可聊了几波发现,上赶着来探望的端是这几年新提拔上来的,且把那点心眼子全都用在游刃宦海沉浮中了。

    之后,他索性让老管家避客不见,实在挡不住扔下礼物就跑的,将礼单记好,把礼物原封不动贴了封条搬库房去。

    老管家姓胡,早知道东家打小时不时蔫坏损,应承一笑,让他放心。

    饶是如此,李爻每每出入府门都需先行刺探敌情,进出自己家门,偷偷摸摸,打游击似的。

    日子吵吵闹闹过了三四天,春风煦暖的下午,李爻被皇上叫着进宫。他掐指一算,从西侧小门溜出去,看着前街乌央乌央的人就觉得闹腾,哼唱道:“第一天你找我,我不在,我让老胡劈头盖脸给了你一烟袋;第二天你找我,我还不在,大黑狗咬了你肉一块;你三天你还来,我依旧不在,老胡只想给你一锅盖……(※)”

    李爻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乱七八糟地走了。

    他走不多久,一人骑马至相府下马石前。

    贺景平见府门堵得赶大集似的,怀疑自己走错门了。

    但遥遥一望,丈高的门头横匾上确实是“李府”,一对楹联写着“灼心可融雪”、“醉眼笑观花”。

    这两句话,他在民间说书匠嘴里不知听多少次了。

    确定没走错,景平口称“借过”往前挤,不知被多少人横眉翻白。

    恰在此时,院子门开了缝,有个老汉出门迎他:“是景平小公子吧,相爷前儿个收到你的信,昨日就让老朽等你呢。”

    老人正是管家胡伯,张罗两名家人给景平牵马,拿包袱。

    景平松出一口气,挤过人群,暗道得救了。

    他是信国公世子,年幼住过大宅子,也被一群群的老妈子、小厮围绕过,但那实在已是经年幻梦,今日骤然又进高门大院,只觉得疏离。

    转过影壁墙,他四处张望,见正堂匾额上“俾炽而昌”四个字,暗叹这和门口那对楹联呼应得巧妙。

    只是相府寻常人进不来,所以这四个字,没能被演绎到话本里。

    景平高兴起来,心里腾起比寻常人更了解李爻的骄傲。他眼不够用地四处看,恨不能把一花一景都过目不忘印在心里。

    这地方让他觉得陌生,又因为是李爻的府邸而亲切:从前他一直住在这样的大院子里吗,怪寂寞的。

    老人带他行至中庭,院子很宽阔,但院中偌大的西白石地面上好几处破损,很扎眼。似是经年日久的碎痕,缝隙里已经长出草芽了。

    景平环视这宅院里幡然一新,连廊檐上都是新粉过漆的,怎么单这碎痕不做修补呢?

    管家老胡笑道:“这地方啊,是老太爷带东家练武时,用□□磕裂的,老太爷没了以后宅子翻修,东家没让动,这次皇上也特意嘱咐了没让翻新这几块石板。”

    景平面无表情地听完,酸梅子树破了个芽。

    “老太爷?”他试探着问,“是……?”

    他沉吟着算辈分,没倒腾明白该叫人家什么。

    李爻是胡伯看着长大的,老人知道小东家日常说话真假两掺,至于几真掺几假,大概要看他的心意和心情。

    对景平,李爻是特意嘱咐过不用当外人的。

    胡伯直言道:“老太爷是相爷的爷爷。定都第二年,咱们伐羯,老爷、夫人双双在战场上没了,家里只剩老太爷和相爷,当今圣上登基不久,老太爷也没了,李家就余相爷一个了。”

    说话间,胡伯带着景平穿廊过亭,到了三进院子。

    景平在春风里蓦地闻到一股香气,很熟悉,和李爻身上的香有些像,又不尽相同。他顺着味道寻,见院中有棵极高的树,正开着紫白相间的花。

    景平不认得。

    “那是梧桐树,老爷和夫人出征前一同栽下的,如今人不在了,树倒已经这么高了……”

    景平捻起地上一株落花:他身上的香味多年不曾换,原来是念着已故的亲人。

    “那是相爷的卧房,这边是书房,”胡伯指着树后两间屋子,顿了顿,“其余房间都空着,公子想住哪里,可以自己选。”

    景平指着李爻卧房隔壁:“那里方便吗?他总是咳嗽,若夜里难受,我方便照顾。太师叔咳嗽好些年了,就没有医得了的大夫吗?”

    胡伯听了后半句话,表情瞬息变换。

    景平看出胡伯有话想说,又问:“他去江南,是辞官去的吗?”

    老人确是心疼自己的小东家,但身为高官的老家人,他嘴上有把门的,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胡爷爷,胡爷爷,”有个青稚的声音从前院来了。

    声音的主人和声音一样咋呼,“噼里啪啦”地跑到三进院子,大口缓了口气,不等老管家问就连珠炮似的继续道,“相爷捎了口信来,说晚上不回来吃,让您别张罗,他要去月漉烟韵阁喝酒,到时候我套车接他,您放心吧。”

    景平一听,眉毛起立了——月漉烟韵阁是天下闻名的烟花地,李爻居然要去喝花酒?

    片刻之后,他又冷静了,与自己相遇前,李爻便活出一派风流浪荡、活色生香,只怕楼子没少逛,但相处下来,他又觉得李爻不过是面上风流,正如楹联所写“醉眼笑观花”,多半是做给旁人看的。

    “机灵点,”胡伯适时火里添薪,“若又像上回户部任大人那般拉着他说亲,你寻个借口,帮他脱了纠缠。”

    “拉着说亲?”

    景平抓住重点了。

    第026章 隐忧

    李爻溜溜达达出宫门, 遣随行小侍回府告诉老管家晚饭不在家吃,上了早已等在宫门边的马车。

    那马车很低调,密织的墨绿麻挂帘上不见半点装饰, 车子旧旧的, 跑在路上不惹眼, 任谁都不会想到车里除了李爻这一品大员, 还坐了位王爷。

    李爻上车,叉手行礼:“下官见过辰王殿下。”

    辰王赵晸与当今圣上赵晟同是正宫所出,光看名字便知道先帝当初多么看中自己这嫡出的长子。只是可惜, 赵晸在战场上丢了一条手臂, 碍着南晋君主不可身有缺弊的规矩,辰王与皇位失之交臂。

    幸而王爷为人颇为洒脱绵合,不在意皇权尊荣,江山平定他没有社稷压身, 颇能惬意安乐。

    李爻还是赵晟的伴读时,辰王便对他十分照顾, 更连那条手臂都是战场上为救还在做暗卫的李爻豁出去的。李爻如今对龙椅上的一对父子失望至极,独对赵晸的好感愧疚交加,在心里待他很是特别。

    “坐吧, ”赵晸面相与当今圣上有六七成相似, 可岁月不饶人, 他已过不惑之年, 又不大注重保养, 发鬓已见霜雪, 眼角的细纹更是烙不平了, “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闹得白头发比本王还多, 当初我问阿晟,他只说你去江南了。”

    “下官躲闲去了,现下还不是又让陛下抓回来了吗,”李爻笑着坐下,目色温和地端详赵晸,“王爷一切安好吗?”

    赵晸爱喝酒,车里常备着,他拿一尊铜铸的长嘴酒壶,往李爻眼前的杯倒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还能喝得这样的佳酿,就算安好了。”

    西域的葡萄酒多是紫红色,倒进祁连山玉石雕制的薄壁酒杯里,在月光或烛火的照耀下,交辉呼应,能各增其色。

    可赵晸这回倒来的酒,却是莹白透亮的。

    车内矮桌上置了一盏琉璃罩灯,火色被琉璃反光增了色,打在薄如蝉翼的夜光杯上,使杯子仿佛变成一捧会流动的宝石,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不舍得喝下去。

    李爻见赵晸笑眯眯看他,恭敬不如从命,端杯向王爷敬了敬,一饮而尽。酒浆入口,凉微微的,掩去葡萄的酸涩,只泛着很爽的清香,将春燥淡去不少。液体一路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并没有寻常烈酒的烧灼感,片刻凉意退了,柔和的酒意和果子味道才变得明显了。

    “如何?”赵晸问。

    李爻与他五年多未见,情分没淡,笑着答:“这酒少了风骨,逗逗姑娘倒是不错。”

    赵晸自饮一杯:“我不上战场多年了,风骨如同喝的酒一样,变成渣滓了。”

    李爻一讷。

    当年赵晸阵前断臂都不曾说过这种话,如今突然自怨自艾起来,他刚想深探因由,就听赵晸笑问道:“你倒一如既往有颗风流心,怎么不见你成家,府上不冷清吗?”

    李爻不娶亲,并非是没人说亲,反而邺阳城里巴望嫁进相府的名媛小姐大有人在,前几年甚至有媒人来提,相爷的正室当然该留着天子赐婚,但绵延子嗣是不能耽误的,先纳几房侧室,总可以。

    那些托关系拜朋友,无所不用其极寻了高官来跟李爻说亲的大有人在,李爻起初碍着同袍情意,各种找说辞,后来他身体渐差,直接被太医下了个活不过三十的诅咒,因祸得福,统一理由:身体不好,娃不一定生得出,命也不一定能长久。不想绝户让闺女守活寡的,都消停了去吧。

    如今辰王骤然又提这事,李爻心道:不会连他都受了谁家的托,来给我说亲吧……

    赵晸见他面有菜色,又笑着给他满上一杯酒:“好了,不逗你,一提娶亲,你脸色比上坟还难看。”

    说话间,月漉烟韵阁到了。

    这地方是常接高官贵客的,门庭走廊四通八达,进去了跟走迷宫差不多,饶是李爻来过多次,没人指引,依旧可能会迷路。

    他和辰王由小厮领着穿廊过院,来到不知第几进院内,见一独栋小楼。一楼天井正中有池塘,里面养了很多金色鲤鱼,池塘旁边,回旋楼梯蜿蜒到二楼,坐席很舒适,向内观楼下鲤鱼,向外透窗远眺街景,闹中取静,很是别致。

    二楼已经有人在等了,那人三十出头,穿一身文生袍,束发未扎巾,从头到脚不着片点珠玉,比和尚道士还素净,他正临窗端着茶看街景,见客人来了,起身行礼,吩咐小侍起菜。

    赵晸笑道:“好了,没外人,无恙来见过李大人。”

    那人到李爻行得是个官礼:“下官工部侍郎陆缓,见过丞相大人。”

    李爻听到“无恙”二字,已觉得耳熟,待他自报家门,便恍然了,这正是在工部倒腾先进炸药的那位。他与花信风交好,花信风时不时“无恙长、无恙短”地念叨。

    李爻还礼笑道:“久仰陆大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工部归辰王赵晸管,好几处地界儿给炸得上天入地,赵晸出头不奇怪,但怪就怪在皇上找官员议事时越过了赵晸,赵晸给李爻引荐陆缓,越过了工部尚书。

    李爻一瞬间头大,暗骂池浅王八多,谁知又要掉进什么罗罗缸的算计里去,他笑着闭口不言,听陆缓继续。

    陆缓很是直接:“下官怀疑城内爆炸案是有心人栽赃嫁祸,意图令陛下迁怒于炸/药的研制,是司马昭之心!”

    李爻想起离开江南时,郑铮悄悄与他说“恐内溃外患、里应外合”,心有一瞬间冷下来,神色却是依旧平和:“陆大人这么说,是推测吗,有无实证?”

    辰王把话题接过去了:“爆炸事件发生后,无恙去现场看了,确信引起爆炸的是湘妃怒。”

    湘妃怒便是陆缓炼出的炸/药,因为那玩意爆炸后会腾起粉色烟尘,才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回想御前时,大理寺卿也提到过“粉色粉末”。

    “可是,”辰王继续道,“这湘妃怒需要一系列复杂的蒸烧、淬炼,通常百斤的原材料,只能制几斤成品……”

    他话说到这,看向李爻。

    “王爷的意思是,湘妃怒的炼制办法已经泄露了,有人私炼炸/药,在城内引起骚乱,再把矛头指向工部?”李爻问。

    陆缓压低了声音:“下官找王爷和相爷私说此事,正是因为淬炼方法是机密,放在绝密暗格里,钥匙只有下官和霍庸大人有……”

    霍庸是工部尚书,陆缓此话何意,再明白不过——他怀疑霍庸,却没有证据。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了。

    李爻心道:这事若真的是霍庸,他必还有上线。是谁?为了钱还是别的什么?

    陆缓见他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个小竹筒,打开盖子,倒出一叠图纸。

    “这是我尚未报备的火器图样和湘妃怒改良的淬炼方法,暗格里也是没有的……”

    图纸工笔精细,小楷工整,很多是李爻看不懂的术数标记。他知道陆缓此时把图拿来,是有心托付,但他刚回来,不宜立刻过于支棱,且这图纸于情于理都不该这般私授。

    “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但事情尚未定论,莫要过于……”话说到这,李爻突然收声,眼神飞向窗外陡然凛寒,抄起桌上筷子扬手而出,断喝道,“什么人!”

    木头筷子夹着劲风破窗而出,几乎同时,李爻自临近的窗户飞身出去,已经站在窗棂外沿上,前一刻拉架势要开打,后一刻皱了眉:“景平?你怎么在这!”

    李爻一记飞筷子根本没留手,就是照人打的,景平反应神速,额角依然有一缕头发被带下来,飘在鬓边,有点狼狈。

    他表情不自在,看看李爻,又看看对方背后排排站好歪脖子看自己的二位——不像媒公。再往屋里飘一眼,也没看见媒婆。

    磨叽片刻,景平小声叫人:“太师叔……”

    “贼眉鼠眼的洒么什么,”李爻一招手,示意他先进屋,“问你话呢,你怎么来了?”

    呃……

    “我跟军医配的药管用,疫区危机暂时解了,我……我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见你没在府上,又急着告诉你这好消息,就来找你了。”景平一口气说完了整句话。

    李爻看着他哂笑:“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怎么来了?”

    这小子邀功,想让自己夸他,李爻是相信的,但李爻不信他奈不住一顿饭的功夫,腆着脸跑过来等夸,更何况,这小兔崽子怎么知道自己行踪?

    肯定是有人说了什么。

    贺景平泄气,舔了舔嘴唇,敛眸看着李爻道:“就是惦记你的身体,回来想见你。”

    乍听没什么,细品有点深意。

    李爻没听出来似的:“那怎么不走门呢?你太师叔是巧言令色,软话攻心的高手,不吃你这一套,老实交代!”

    “那个……”景平眼神不自在地飘向窗外,“我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不放心来看看。”

    他说话音儿变得贼小,含糊得跟念咒似的,嘀哩咕噜就糊弄过去了,李爻确实没听清,皱眉问:“什吗?”

    辰王和陆缓作壁上观,看出李爻虽似是生气的,跟这年轻人却是极为亲近,笑着对视一眼。

    陆缓上前解围道:“你叫李相太师叔,所以你是昭之兄的徒弟喽?”

    昭之是花信风的字,他与陆缓交好,书信里提过收徒弟。

    辰王跟着打圆场:“好啦晏初,别的本王没听出来,只听出这小兄弟记挂你呢,别怪他了,都是自己人,来坐吧,”他笑着向景平自报家门,“我是你太师叔的旧识,多年不见请他吃顿饭,小兄弟不必过于担心。”

    他乐呵着入座。

    事情一沾李爻,景平就格外敏感,听出王爷刻意将那“过于担心”嚼出股别样的意味。他偷瞄李爻想看他的反应,结果歪头正好对上李爻直勾勾目光,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几分生气、几分无奈还有几日不见的些许记挂,唯独没什么扭捏之意。

    景平在心里叹一声,照应他落座,自己在他身侧,占了个桌子边。

    李爻没理他,不提前因地继续向陆缓道:“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但私相授受后患无穷,不如大人将此物放于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以备特殊时期的万全。”

    “晏初,”辰王不经意道,“若事情真如我与无恙推测,阿晟已经叫停了湘妃怒的研制,显然已经中了有心之人的挑唆,该当如何是好呢?”

    他话说完,才意识到这话题现下不好展开说,笑着摆手:“算了,也不一定,且观望两日,我瞎操心罢了。”

    之后几人再没提正事,只喝酒闲聊。王爷喝得越多牢骚越多,把这些年看不顺眼的人和事都拎出来骂了一遍。

    最后他是让李爻和陆缓架上车的,上车还在拉着李爻低声念念叨叨:“你知道么,皇后待他那般恩深义重,他却不珍惜啊,现在他一颗心分两半,一半在豫妃身上,另一半在听旁人吹捧他是真神圣主上,你……你去岳华庙看看啊……早晚有一天……这天下又要乱,晏初啊,咱们拿命帮他换来的太平世道,怕要毁了啊……”

    李爻听得一缩脖子,心说皇上暂不至于浑成这样吧。他赶快环视一周,好在四周空旷,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辰王说得含混,该是连身后的景平也听不清。

    结果就这一晃神,那醉鬼王爷“蹭”一下从座位上窜起来了,一把拉了李爻的手,大声道:“晏……晏初!不如咱们结个亲吧!”

    第027章 供灯

    贺景平本来老老实实站在李爻身后扮演小随从, 听赵晸嚎出一句“结亲”,耳朵登时转得像兔子一样。他揉身上前,见那醉鬼拉着李爻继续叨叨:“你……也不小了, 五年前, 殿阁大学士的闺女心悦你, 前左相程老的孙女也心悦你, 你倒好……突然就没影儿了,现在你回来了,她们也嫁人了……”他嘟囔到这, 意识到自己跑题了, 在李爻手背拍了两下,“我……我闺女!小女年方二八,碧玉年华啊,打小就仰慕大英雄, 当年你走了,她哭得人都瘦了一圈……”

    李爻听得皱眉头, 对辰王的女儿还有印象,初见她时,她还是个小嘎巴豆子, 不到十岁居然已经将寻常配刀耍得虎虎生威, 追着李爻要跟他一决高下。李爻闹不过她, 和她来往几招, 发现这假小子还真不是花拳绣腿。

    他一时有点感慨, 自己离开, 哭得伤心的竟是个几面之缘的小女孩……

    夜风过, 李爻想咳嗽,面对醉鬼王爷, 只得掩口偏头,轻轻吭哧几声。

    “你若是乐意……”辰王继续磨洋工,“本王老脸舍下去了,去请阿晟赐婚,你……你这么好……即便不是求娶来的妻,也必然不会慢待……”

    景平听到这,一股血气往上顶,“嗡”地直冲天灵盖。他要是个烧水的壶,现在鼻子耳朵定能冒汽,呜呜叫唤。

    李爻被王爷拉着,虚探着身子,微微哈腰,姿势看着就累。景平在他腰上一带,李爻猝不及防,被他拽回来掩在身后,正莫名其妙呢,见景平揉身越过他,像道墙似的隔在他和王爷之间。

    “墙”对辰王躬身一礼:“王爷恕罪,我太师叔肺弱冲不得风,该回去按时服药了,王爷饮酒不少,风寒露重,仔细头疼的。”

    辰王朦胧着眼睛看景平,片刻点指着他大着舌头:“对……你说得对,晏初当年身子就不好,那些太医都是废物……若本王是……是皇上……听见谁敢说晏初活不过……活不过三十岁,就通通拉出去……都砍了……”

    这话可忒大胆了,李爻第二次张望周围。

    景平的关注点则是另一个,他从不知道太医说过这样堪称诅咒的话,顿时看向李爻。

    醉鬼还不嫌乱,一拍大腿:“本王一直想问你,当年……那一堆文书上都有血……是不是……”

    李爻大惊“哎呀”一声断喝,紧跟着狂咳嗽起来,眼神一飘,趁辰王愣神的功夫收了咳嗽,向王府小侍道:“行了,快送王爷回去吧。”说罢,车帘子一拢,把醉鬼封印进车厢,摆手示意车夫——赶快走赶快走。

    再不快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都翻出来一勺烩了。

    醉鬼走了,他看陆缓。

    陆大人没说话,笑着行礼,脸上写着“下官选择性失聪,什么都没听见”。

    事已至此,李爻不能削了他灭口,只得跟他假笑了下。

    辰王的马车是在侧门接人的。

    此时,月漉烟韵阁正门处又来了马车,很是华贵。

    陆缓低声纳闷:“诶?这不是嘉王殿下的车吗?”

    辰王、皇上和嘉王是一母所生的三兄弟。嘉王比李爻还要小上几岁。

    酒楼掌事果然招呼着迎出门:“殿下来怎么没着人知会一声,小的好做安排。日禄基大人……诶?今儿个没来吗?”

    车厢挡住了下车人,只有朗笑声传来:“他往后不会来了,已经回胡哈去啦。”

    掌事便换了话题,寒暄着把人迎进门了。

    陆缓感叹:“嘉王殿下和那胡哈校尉投脾气,二人总是比武切磋,半点不背着人,真是自家李下扶帽也无妨。”

    确实如他所言,不知嘉王是大智若愚还是心思过于单纯。朝上是个人就对外族王子避之不及,不敢私交过密,独嘉王一人,仗着皇兄宠爱,持着副清者自清的架势跟日禄基滚成一团。

    李爻太久没在朝上,听了也未多做置喙,笑着拱手,与陆缓暂别了。

    “溜达两步吧?”他看向景平,又向自家小侍点了手,示意他赶车跟在后面,自顾自背着手往前溜达。

    景平:合着你就是通知我一声呗……

    他扭脸从车里拿出特意带来的大氅,紧追上李爻,把衣服给人披上。

    李爻以为景平听了他曾经呕血的事会追问,不想这小子和他去过胡哈后就像突然长大了,看出他不想提,给他披过衣服,就不再说话。

    他侧目看景平,诧异化为一个眉目低垂的笑,柔和得近乎变了个人。

    景平极少见他这样,不由得看愣了。

    “怎么了?”李爻笑道,“你太师叔确实面如冠玉,但咱俩这么熟了,公子就不必如此折服了吧。”

    景平心道:面如冠玉不假,脸大如饼也是真,果然这才是他……

    他把呆愣换成了白眼,把忤逆不敬的想法闷进肚子里。

    眼下,比起李爻不想提的过往,他更担心太医的定论:“太医说你……说你……是确有此事吗?”

    “嗯?说我什么?”李爻恍惚一瞬,才反应过来了,“哦,活不过三十岁?”

    景平眼巴巴看他,眼神仿佛是狗子滚蛋。

    下一刻,李大人持着丁点天良,检讨把人家看成狗很不礼貌,轻描淡写道:“不是会医术吗,我活不活得过三十岁,你自己没判断吗?”

    景平当然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一直诊不明白李爻的脉,只能归结于学艺不精。他深知山外有山,太医能对当朝丞相下这样的定论,必有道理。

    “当时,太医的原话是‘李相心血虚亏,若再这般虚耗下去,只怕……咳……’”李爻见他不说话,摇头晃脑地学老夫子,“那老头子是好心,看我为国殚精竭虑的,皇上也不知道心疼,替我说两句话呗,别放心上。”

    景平太了解李爻了,知道他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知道他既如此,自己在他这是问不出答案了。于是,年轻人又一次识时务者为俊杰,换话题道:“郑铮大人去洛雨城之后,已由诸葛一将军派人护送回无患城了,将军怕他年迈染病,几乎是强行把人请回去的。”

    李爻一笑:回头再见到诸葛一,为了这事儿也得好好谢他。

    他慢悠悠地溜达在街上,展目见沿河的普通民房。

    多数屋院里灯火柔和,透过窗棂,偶能得见一家人围坐桌边有说有笑。

    李爻心里突然苦涩——想这喧嚣人世间,自己出生入死,费尽心力十来年,却拼得偌大的相府独剩自己一个人的结果。府里灯火通明,没有一盏是为他李爻点的,通通是为了那位高权重的相爷。

    谁住在哪里,那些灯都会亮着。

    约是脸上挂了象,景平看出来了,问道:“太师叔,怎么了?”

    这一叫,李爻回神了,心道:哎呦,矫情死了。喝二两酒还学会瞎惆怅了,想要灯自己点啊。王爷刚才说什么来着,乱七八糟提了一嘴岳华庙?

    “明儿你有事吗?”他问。

    景平摇头——你都这么问了,我肯定没事呀。

    “明儿早上叫我,陪我去趟城外岳华庙。”

    景平没听见辰王罗里吧嗦一堆抱怨,不明所以地想:好生生的,去道观做什么。

    李爻嬉皮笑脸道:“既然我的宝贝师侄孙担心我的身体,我就去庙里点一盏长寿灯,”他在景平脑袋上摢撸一把,“可不能白瞎了你的孝心。”

    景平:……

    心是有的,但不是孝心。

    他一想到明天能陪在李爻身边,就雀跃起来,恨不能立刻回去睡觉,眨眼的功夫就到天明。

    景平以为自己会兴奋到睡不着,可他从江南日夜兼程地跑回来,到家连口水都没喝,便折腾过来看何人“觊觎”他太师叔,精气神损耗有点大,进屋洗漱之后,沾枕头就着了。

    仿佛“这是太师叔长大的地方”有魔力,让他一觉睡得酣甜。

    可这天夜里,终是有人又不消停了——

    那骇人的爆炸案后,都城内加强了戒备,凶徒仿佛随着炸药一起给炸成了飞灰,随风杳无踪迹。经了几日的消停,这妖魔鬼怪似又修炼成形了。

    城东郊的十里亭给炸开了花。

    因距离内城极远,爆炸声只惊动了城防禁卫军,他们一边异常谨慎地整顿小队去查看,一边去通知本就已经焦头烂额的三法司。

    这事办得实在是三里地两天走,太磨蹭了。

    三法司的几位到地方自然是连个鬼都没看见,面对一堆破砖烂瓦,商量一番,决定暂时别赶着休沐入宫给皇上添堵,好歹一半天查出片点端倪,再去皇上面前点这颗麻雷子。

    天光微亮。

    “要陪太师叔去供灯”的念头在景平脑袋里响了个欢快的铃儿。

    他年轻又习武,身体极好,睁眼即清醒,院子里打过两趟拳,到水房时遇见了管家老胡。

    老人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一拍巴掌:“对了,还没跟公子说,相爷休沐时是不晨练的,可能会起晚些,一会儿公子若是有需要,找老朽或者家里哪个小子都可以。”

    言外之意是——你别去吵他。

    景平笑道:“他昨天跟我说要出城供灯,让我早上叫他的。”

    “啊……”胡伯表情微妙,笑得高深莫测,“那小公子可以去试试看。”

    老人家已经预见了结果,但景平不信邪。他收拾好自己去敲李爻的门。也敲了也叫了,屋里半点声音都没有。

    景平寻思,太师叔这样的高手,被我这么闹腾,早该醒了。

    他轻推门扉。

    门没反锁,开了个缝。

    景平进屋,窗边的支摘窗落着,挡了大片光,幽微的晨曦透进屋,显得静谧。里间床帐还挂着,景平去轻撩开,见床上只一团被子。

    难不成已经起来了?

    纳闷没彻底飘过,他又见那被子边儿露了极细的一缕白头发,被缎面的被子颜色打了掩护,乍看不易发觉。

    且李爻太瘦了,脑袋蒙在被子里,窝囊成一团,很难看出被子里藏了人。

    景平无奈地笑:这么大人,睡觉还蒙头。

    他在床边蹲下,轻声叫:“太师叔,天亮了。”说着,拎起个被角想掀。

    结果他刚有动作,李爻便从里面一拽,跟个什么小动物缩窝似的把自己裹紧了。

    景平哭笑不得,他从没见过他这样,遂不甘心地贴着被子道:“太师叔,你说要去供灯的。”

    被子里李爻翻了个身,把自己彻底裹成卷子,含糊道:“不去了……”

    啊?

    他越这样,景平越想逗他,把被角往外抽:“昨儿你说不能白瞎了我的孝心呢。”

    李爻轻轻缓气“嗯”了一声,左翻右滚,把四下被子边压瓷实,懒洋洋地道:“别吵……那你替我去吧。”

    大卷子直接挺尸,不说话也不动了。

    李爻住在江南小院时,是天天早起晨练的,回来却偶有懈怠了。景平非常理解地想:入朝堂太费心力,乌漆嘛遭地整日折腾,好容易歇一天,可不是要耍懒么。

    他不再多说,放任他赖床,悄悄退出去,把房门掩好,备马独自奔岳华庙去。

    岳华庙在郊外东南,景平出城却见往东面去的大路不知为何有官军守着,像是戒严了。

    他只得绕了稍远的路。

    这天不是初一十五,非年非节,庙里人少。

    但这也太少了……信士还没有道士多。

    因为城东郊戒严?或许吧。

    景平不笃信神明,不知供灯的流程,只当是来完成任务。他把诉求与庙祝说过,对方便将他引到偏殿。

    殿里供着东华帝君,泥塑挂金,宝相庄严,让人看着敬畏安宁,可神像前无论是平安灯还是其他灯,都寥寥。

    庙祝向景平笑微微的:“信士要供什么灯呢?”

    景平直言道:“我不太懂……道长可以讲一讲吗?”

    “这不要紧,”庙祝很耐心,年纪不大一副已然得道成仙的模样,“若是已经成年,可供平安、转运和善缘,若是小儿可供吉祥。”

    嗯,该是供平安灯。

    景平心念一转,问道:“善缘是指什么,可以求两情相悦吗?”

    庙祝笑道:“当然可以,但两情相悦却并不一定是善缘,信士是有心悦之人尚未互通心意吗?”

    景平略一沉吟,点了头:“我想给他供一盏平安灯,还想给我二人供一供善缘。”

    第028章 做媒

    景平在殷红的奉签纸上写下“李爻”时, 心底有种悸动。他曾经无数次偷写过这个名字,总觉得神奇,那明明是寻常无奇的两个字, 合在一起就成了特定的符号, 撞进他的心里。

    他落笔, 背着庙祝将奉签塞进小锦囊里封好, 才递给过去。

    这等避忌,庙祝早已见怪不怪,祝祷仪式行完, 向景平收了香油钱。

    景平往殿外去, 回身隔着香鼎的烟雾缭绕,一眼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撩袍进院。

    今日休沐,李爻穿得随意,未戴冠, 一头扎眼的白发松垮地用与衣料相同的绑带挽着,慵懒地垂在身后。比江南小院里浪荡逍遥的“李不对”更闲散几分。

    他似乎对这庙宇的布置很熟, 进大门环视一圈庙里,便直接向偏殿看来,一眼见景平正看着他。

    李爻这么大个官, 出城来居然只一人, 身边连个随侍都没带。

    他向庙祝行礼:“无夷师兄, 多年不见, 不仅主持庙内事务, 还代掌庙祝了么。财源滚滚。”

    措辞随意, 似是相熟旧识。

    那庙祝无夷子, 打眼端详李爻,先是疑惑, 而后皱眉大骇:“你……李相爷!贫道听说你回来,怎么……”

    近来李爻一脑袋白头发是众矢之的,他都疲沓了,打了个哈哈,笑道:“飞升失败,头发给天雷劫劈变了色。对了,听说昨儿夜里十里亭给炸了,指不定是雷公又歪了目标,师兄听着动静了么?”

    昨天后半夜,无夷子确实听见遥远处一声响,但官面上封锁了消息,来供香的寻常客人只道戒严,不知因由,是以也没人提。

    李爻这消息,是出城时见东边官道有异,问了禁军将领,才知道的。

    他当时想:都扎堆围着现场有什么用,当务之急该去寻那制造、暗藏炸药的场所。

    传言刑部尚书机敏冷静,难不成如今上了岁数,脑袋浆糊了么?

    李爻见无夷子一脸呆愣,没再多言,笑问道:“你师父那老牛鼻子呢,不会是羽化登仙了吧?”

    景平看他——这人对这庙祝尚算客气,怎么对人家师父如此出言不逊?

    无夷子哭笑不得。他师父是个老顽童,早年间跟李爻同去过江南,二人很是臭味相投,面上掐来掐去,其实是过命的交情。他知道李爻不爱说头发的事情岔话题,便道: “相爷心怀宽阔,会后福无穷的。师父云游去了。”

    李爻谢他吉言,又问:“因为封了城门,庙里才人少么?”

    岳华庙虽然没被封国庙,但因传许愿灵验,香火一直不错。

    这问题景平刚才也想问,没好意思的。

    无夷子轻叹一声:“相爷若是得空,策马向西二里,过了烟玉桥,自己看看便知。”

    李爻点头,转向景平道:“灯供好了?那咱走吧。”

    景平巴不得拉了李爻逃跑,飞才好呢——对方不知道他供善缘灯,可别露馅了。

    结果无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小信主,年后若是还记得这份善意,可以再来找贫道,贫道为信主将灯油续上,祈求信主善缘得结。”

    景平脖子后面毛都炸了,端正一礼:“多谢道长。”拉了李爻就跑了。

    李爻让他拽得一脑袋问号:这孩子赶着投胎还是怎的?

    二人往烟玉桥方向去。

    官道宽阔,行人来往都有,有车有轿,偶能看到芳华年纪的姑娘小姐,掀开窗帘看郊野美景。

    阳光正好,描出一派岁月静好,丝毫不被昨夜的爆炸影响。

    李爻骑在马上逛荡,晒了会儿太阳,回过味了——好像刚才无夷子来了句“善缘得结”?

    小景平求了姻缘么?

    怕我知道,不好意思,才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爻自觉顿悟了,身为长辈非常有自觉性地继续想:那我可不能因为他害臊就不闻不问,他师父常年不在身边……这孩子又本来跟我更亲近些,我不给他张罗,他要猴年马月才能娶上媳妇。

    想到这,他清了清嗓子,迂回道:“景平啊,你快到加冠的年纪了,该取个字,自己有喜欢的字眼吗?若是没有,我跟你师父给你研究几个,你自己选选可好?”

    景平听他装大辈儿的语气,心就提搂起来了,以为他要提善缘灯。

    听完知道不是,暗骂自己草木皆兵,道:“春和景明,修齐治平,景平就是取字,花姨婆说,景是我娘的期许,平是我爹的。他们许是有什么预感,才这么早就给我取了字。”

    李爻平时巧舌如簧,猝不及防触到少年的伤心旧事,一时不好接话,问:“那你本名叫什么呢?”

    “我不确定,原来在家时爹娘叫我玉尘,说因为我出生时下了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大名可能是个‘泠’字,只听娘亲提过两三次。”

    原来这么多年“景平”、“景平”地叫,一直是他的字。

    李爻安慰道:“我寻个机会去查信国公给你向朝廷上报的大名吧。”

    “景平很好,玉尘也很好,”景平摇了摇头,带着马,跟在李爻身侧,“‘泠’字……太凉快了,我不大喜欢。”

    李爻借题发挥道:“那若能‘善缘得结’,找人一起过小日子,便不觉得凉了吧?”

    合着兜一圈,还是没躲这茬。

    景平皱眉。

    李爻见他扭捏,提马鞭敲在他后腰:“男大当婚,脸红什么,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心思重,脸皮薄,打小要么不吱声,好么小红脸儿。”

    景平腹诽:独厚脸皮这一点,修行百年也难望太师叔项背。

    “是啊,男大当婚,”景平看李爻,“那太师叔怎么不娶妻呢?昨日辰王都要把郡主许给你呢。”

    李爻听他阴阳怪气的,横他一眼:“我说你呢,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他反拎了马鞭松开缰绳揣着手,只依靠双腿的力道和与马儿的默契控制速度和方向,贴近景平的坐骑几分,歪过身子嬉皮笑脸地问,“你总岔话题,是不是有心上人了?看中谁了?我去给你说和说和。皇上欠着我的情呢,哪怕你相中高门贵媛,咱也不是没有娶进门的可能。”晃晃悠悠,好几次离得近了,肩膀擦到景平的衣袖上。

    景平顿觉他在自己身边磨出许多沾火就着的旖旎,咫尺距离,景平恨不能歪头在他脸上亲一口。

    但这使不得。

    他只得策马离开些距离,绷着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不用。”

    李爻看他不领情:“那你告诉我是谁家姑娘,我得知道往后要喝哪位姑娘的孙媳妇茶呀。”

    景平越是躲他,他越是凑过来,最后避无可避,好好的一条官道,被挤到道边,只能忍着对方不自知的招惹和“调戏”闭口不言。

    “哼,”李爻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终于直了身子,“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景平看他。

    李爻得意一挑眉毛:“善缘灯都供在庙里了,我若想看,易如反掌。”

    好家伙!

    指不定哪天他头脑一热真的去看了,这事儿他绝对做得出来,并且能做得那群老少牛鼻子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一想,景平头皮顿时发麻:“你……”

    他眉头拧出个疙瘩,看李爻,说出个“你”字又卡壳了——你什么呢?

    李爻歪头看他,笑得特别欠:“这么紧张干什么,太师叔跟你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虽然我没给人说过媒,但没少听他们在我耳朵边念叨,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媒婆的四言八句我烂熟于心,不会把你的好事搅和黄了的,”他越说越得意,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能耐,“更何况,你若娶亲,相府便是你的底气。”

    景平要爆炸了,强忍下一把捂了这人嘴的冲动,急道:“我才不要你做什么媒,你……你要是真的去看那盏供灯,我……我就……就……”

    就了半天没想出有什么可要挟对方的,脸涨得发热,心知肚明自己的脸红得猪腰子似的,气苦“咳”了一声,夹马肚子,一溜烟往前跑出去了。

    他这举动太反常了,李爻搓着下巴寻思:得是多难求的人,让他这么开不了口,难不成还是郡主、公主?不过这孩子若当真想做驸马都尉,也并非全无可能。

    是哪位呢?

    嘶……可他哪位都没见过啊。

    岳华庙到烟玉桥,不过二里地,俩人逗咳嗽的功夫就到了。景平策马急奔,眨眼过桥,桥另一头是个缓坡,过去才能看得更远。

    不待李爻追到他,他已经在坡顶勒马驻足,似是看见了什么。

    跑马片刻,景平越发肝儿颤,觉得那善缘灯供得欠考虑了,这一半天需得赶快抽空回去把奉签改得含蓄些。

    一定!

    而李爻呢,他随口说说,说完暂时把话放下了,追着景平,行至坡顶,不由得一愣。

    在他的印象中,烟玉桥另一边是人烟稀薄的旷野,路会变得极窄,延伸到僻静的小村子。

    总之,该是很冷清的。

    而现在,那缓坡下不知何时建起个大院子,像庙宇,又像祠堂。足有三个岳华庙大,香烟缭绕,杳袅而上,到半空中被春风吹得淡散。

    景平喃喃道:“还以为是城东门戒严惹得那边香火不好,原来是有人抢生意。”

    马下缓坡,二人行至大院门口。

    见那足足两丈高的门楼上挂着描金的匾额,中间是巨大的白玉雕牌,刻着“离火真君祠”五个大字。

    李爻在江南听到过什么“离火令”、“离火教”,只道是歪门邪道,后来听景平说了客栈里的因果,才知道所谓离火神君是当今圣上赵晟。

    他心想:行啊,难怪辰王生气,要不是赵晟默许,谁敢搞这么大阵仗。真是不怕把自己咒死。

    二人从大门往里看——

    正堂大殿的神像有四丈高,做一派文生儒士打扮,眉眼的确几分像赵晟。

    帝王神话自己的不在少数,无非是为了巩固政权,统制方便。可眼下赵晟过于放任了,若任凭教会发展壮大,总有鞭长莫及时,怕麻烦少不了。

    他正想招呼景平进去看,身后一阵马蹄声急响:“东家——可算找着您了!”

    是相府小侍来了。他奔到近前,压缰匀着气行礼:“东家,陛下刚来了旨意,请您和公子入宫。”

    “传得急吗?是十里亭的事?”李爻兜转马头。

    小侍挠挠脑袋:“什么十里亭?旨意说请您参加家宴,不必拘谨,常服就可以。”

    怎么……昨夜的爆炸三司居然没第一时间报给赵晟知道吗?

    第029章 家宴

    仲春已过, 日头下山风也是暖的。

    相府的车停在皇宫门口,景平从车上跳下来,回身要扶李爻。

    李爻掀帘子, 自己下来:“咱家没这么多规矩, 等我七老八十走不动了, 你再扶我, ”他笑着往宫里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还是能活到那天再说吧。”

    景平两步追上他, 正色道:“别瞎说。你定能长命百岁的。”

    这孩子果然大多情况下像个老夫子, 偶尔才会卖个乖。

    有时李爻甚至觉得他年轻人的躯壳里,住了个借尸还魂的老鬼。他越是讷言少语、持重百倍,李爻就越是想招他。

    “活那么长有什么好,王八羔子成精一样, 你希望太师叔活成老王八吗?”李爻背着手,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走在宫内长街上, 口不择言,半点不忌讳,惹得那小太监偏头看他一眼, 想笑又不敢笑。

    景平也看他, 眸色深沉, 知道再论下去, 他定能说出更离谱的言论, 索性闭口不言了。

    李爻出拳打在棉花套子上, 特别没劲, 开始跟小太监闲话:“小公公,今儿的宴是个什么题儿啊?”

    看小太监的服饰是御前当值的, 说话很谨慎:“回相爷,奴才只知宴会设在春江台,并不知道有何节目、是个什么题。”

    李爻一噘嘴,不甘心地问:“昨夜里似是天不好,雷声传到宫里来了吗?圣驾安康吗?”

    爆炸声城里听不真切,他借题隐喻。

    “昨儿?”小太监懵懵懂懂,“昨夜里是奴才还当值,没觉得天气不好呀,星星月亮可亮堂呢。”

    春江台是宫西北边的露天宴台,容纳人数不多,周围已有嫔妃的宫寝。皇上让李爻带着景平到此赴宴,只一个意思——朕没拿你当外臣。

    几人穿门过院,春江台到了。

    半探出水面的平台上席位摆下了。李爻遥遥看见,皇上的两位兄弟已经入座。一是前几日见过的辰王,另一位是皇上的五弟嘉王赵昰。

    当今圣上赵晟兄弟不少,但在都城邺阳的亲王,只赵晸、赵昰两位。

    二位王爷年龄差得多,性子也天壤。辰王赵晸是皇长子,素来持重雅和,而嘉王赵昰,八成是名字没取好,名字谐音听上去像是“找事”,让他整日里没完没了地找事儿——

    他自小厌文喜武,深信马上江山定那一套。听说十几岁时,多位御前高手已近不得身,他一度乌眼鸡一样,今日和御前侍卫切磋,明日跟禁军督护斗武。让皇城根的武官们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打擂”二字,还是那种只能惜败不能险胜的擂,挠头不已。

    他夙愿与李爻分高低,可每次不是先帝拦着,便是当今圣上拦着,是以至今打遍都城无敌手的豪名狂号也没能纳入囊中。

    李爻见他在,顿时嘬了下牙花子。

    他持着面子不动声色跟二位王爷行礼,落座。果然,嘉王一不问他这些年的行踪,二不诧异他头发皆白,看着他眼睛冒光,俨然是下一刻就要窜下席位,高喝一声“呔,吃本王一拳”的模样。

    辰王赵晸沉声道:“五弟,晏初近来身子不爽,你别见了人家就要缠着武斗。”

    嘉王看看王兄,眼里精光隐匿成一个不明所以的笑,一摆手:“我知道,我是挂心李相,最怕他还没跟本王分出高下,就嘎奔儿过去,恨不能把天下名医都圈来好好给他药到病除。今日见他活蹦乱跳的,放心多了。”

    “阿昰!”辰王低喝,“不像话!”

    嘉王无所谓,颇有深意对李爻笑道:“本王还道丞相身子没养好,心里也不痛快,是不会回来的,看来……是我太小看你与皇兄的自幼情深了。”

    李爻挂着副笑脸心思动了——难不成当年的因果,嘉王知道?

    同时他听见侧后方的景平呼吸不经意重了。

    话说到这,御前太监一声“陛下驾到”,断了几人的闲聊。

    景平实在是恨——这该死的狗皇帝,每次来得都不是时候。

    他巴不得对面这王爷多说几句,好让他知道李爻毛病的更多细节。

    皇上乐呵呵地摆手,止了众人行礼:“咱们兄弟几个吃顿家里饭,不必多礼,哦对了,”他转向李爻道,“还有你嫂子,一会儿就来了,说起来有个事你至今不知道,她从前听你喊我太子哥哥,私下还吃过醋的,后来朕跟她把话说开了,她才知道咱们情义有多深,这回她知道你回来,念叨要拉你入宫来叙叙,朕一看赶快张罗吧。”

    皇上心情不错,一直乐呵呵的。

    李爻表情没变化,三分笑意就像贴在脸上了,向皇上行礼恭谨道:“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太子哥哥’这样的称呼,自然是不能再有了。”

    皇上很是动容,轻声道:“朕倒希望,回到那时候……”

    话没说完,春江台入口处侍人禀道:“陛下,皇后娘娘和豫妃娘娘到了。”

    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李爻是见过的,她是前左都御史的孙女,当朝左相的女儿,皇上还是太子时,她就入东宫陪伴在侧。

    李爻起身行礼。

    皇后娘娘微微颔首算还礼了,由宫女伴着,向皇上见礼落座。

    她很年轻,端庄秀丽,但在灯火阑珊处细看,右边脸上有道旧伤痕。

    那是道割伤,从眉梢延展至唇角,用妆粉遮盖,依然能见凸起的增生,像条肉粉色的爬虫,攀在脸上。

    她身后还一容貌俏丽的女子,待她坐定才跟着入席。

    李爻没见过她,料想她是御前当红的豫妃。

    赵晟这人很博爱,新鲜劲儿过了就难雨露均沾。这豫妃伴驾四年多,赵晟依然半有颗心都在她身上,想来美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皇嫂脸上的伤疤好多了,玉容复颜膏是管用的。”嘉王笑道。

    皇后端肃温和:“确实,但太过好用,本宫用了两次便没再用了。”

    嘉王诧异道:“这是为何?”

    皇后眼角流出些笑意:“证明陛下不是以貌恩宠本宫,也免得前朝的言官们,乱嚼后宫姐妹们的舌头根子。”

    几乎同时,皇上看了皇后一眼。不知是否因为灯火忽闪,李爻觉得那眼神里没有夫妻间的情义,甚至淡得不像在看活人。

    “好了,”皇上开口,众人的闲聊便停了,“城内的乱子扰得朕心烦,晏初回来有几天了,才给接风,都别拘着,”

    他举起酒杯,笑眯眯地亲和道,“晏初国之栋梁,要好好保重身体。”

    李爻垂眸笑了,端杯向皇上回敬:“陛下厚爱看重,微臣感恩。”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

    家宴的氛围轻松,爆炸案的阴霾似乎被皇宫城墙阻隔着,皇上、王爷闲聊着朝上让人啼笑皆非的段子,李爻则自述在江南时的闲散见闻。

    闲话饮酒,众人很快有了醉意。但醉意里几分真假,便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五年多不见,嘉王平和了很多。

    他饮酒一杯,晃眼看见景平,突然道:“晏初身边这位小朋友之前没见过,是在江南结识的投缘之人吗?”他把“投缘之人”咬得挺重,话显然另有旁意。

    李爻笑道:“王爷说笑了,这是修竹城驻邑长史花大人的徒儿,算来与我是同门,就带在身旁了。”

    嘉王笑笑,自斟自饮一杯酒,跟辰王说笑话去了。

    景平环视场内一周,见皇上在和皇后、豫妃说话,二位王爷也没看着他,便端着杯子向李爻挪了几分,轻声叫道:“太师叔。”

    他敬李爻。

    他同李爻一起赴宴数次,早发现这人在宴上从不自斟自饮,也极少敬酒,不知是总要持着清醒,还是他根本就不爱喝酒,遂低声补充:“太师叔喝茶便好。”

    李爻偏头看他——

    景平戴面罩的模样他早看惯了,现在灯烛疏影里,年轻人左脸映火,依旧惯是冷硬的,右脸被柔和了火光的湖水映着,笑意浅露,温柔至极。

    李爻不由得想,他也长到可以喝酒的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没喝茶,受了景平的敬意,端酒杯与他一碰,仰头喝下。

    景平却没喝,低声正色道:“贺景平感念太师叔恩义,愿余生能做你的投缘人。”

    万没想到,这句话把李爻呛到了。

    他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让酒气呛得咳嗽。

    一边咳嗽,一边看景平,又一边想笑。

    景平不知他怎么了,慌忙把酒放下,拍着他的背,端过温茶给他压咳嗽顺气。

    李爻喝两口茶,平缓下来,笑道:“你知道王爷说的‘投缘之人’是什么意思,就说想做我的投缘人?”

    景平眨了眨眼,他只在李爻面前,偶尔露出少年感的懵然模样。

    李爻不催,只微笑着看他。

    情事上,景平确实略微单纯,但只是“略微”,绝不是傻。南晋小侍、书童南风成习,就连皇上后宫都有男宠。他第一时间没往那个方向想,经李爻一问,再纯良,也明白了。

    景平心说:若真这样,我倒乐意得不得了。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继续用那懵懵的表情看着李爻,摇了摇头。

    李爻又哈哈笑起来:“不知道便罢了,太师叔收下你的敛澈心意,不拿旁的与你玩笑,”他居然重新自斟一杯,在景平酒杯上磕一下,“祝你心想事成。”

    景平目色柔和下来,笑意漾在脸上,化进晚风里,格外温柔,他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暗暗想着:祝我心想事成。

    二人这桌热闹,皇上寻声看过来,见李爻脸上露出阔别已久的真心笑意,目色闪了闪,跟着一拍巴掌,对景平和颜悦色:“看朕这记性,叫你一同入宫来,是想介绍你给二位王爷认识,再给你商量个前程。就算你想跟着晏初,也不好身无常务地日日坠着他,”他看向李爻,“晏初说,是不是?”

    第030章 套环

    皇上想给景平安排差事的茬儿, 在江南已经提过一次了。

    当时景平全没给皇上面子,拒绝得非常干脆。

    这次皇上旧事重提,景平便不能不管不顾了。更何况, 对方有句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这些年他偶尔到民间行医, 虽然遇到有钱人诊金一厘不能少, 但遇到穷苦人家,连药都要白送。所余诊金,景平每月向相府交账, 胡伯把这事偷偷告诉李爻时, 李爻便明白景平的心思,笑着让胡伯收下,又嘱咐老人在吃穿用度上不声不响地补贴给景平不少。

    现在景平知道不可能单靠皇上安排的差事就挣得比当朝丞相还多,却终归是想要个安稳营生了, 他实在不想一直在相府软饭硬吃。

    他看李爻。

    李爻笑着冲他轻眨了下眼睛,那意思是, 且看皇上怎么说。

    自刚才起,辰王说的全是闲话,突然插话道:“陛下, 我听说江南疫病是这位小兄弟调出新药, 才解了燃眉之急, 不如让他入太医院, 一来可以照看晏初的身体, 二来太医院隶属礼部, 算起来, 还是归晏初掌管,也算遂了年轻人跟着太师叔的心意, 往后若是得力,再提拔不迟。”

    皇上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带着笑意问景平:“你愿意吗?当初你数落朕的不是,朕悉数听了,如今便把你太师叔的身体交给你照料,你可替朕好好照看他。若是遇到疑虑,也大可找各位太医商量。”

    因为辰王要跟李爻结亲,景平对他没好印象,见着他就像见了情敌的爹,即便是虚拟的,心里依旧不痛快。

    如今情敌的爹突然给他指了个合心意的职位,他怨念淡了一成,叉手谢过皇上、王爷的安排,开开心心坐回李爻侧后方。

    李爻旁观随着乐呵,心里却有另一层算计——

    皇上有恃无恐地让景平入太医院,想来是笃信景平看不出先帝所下之毒的端倪。更甚,他或许不怕景平看出来,这孩子知道往事因果的那天,皇上便有了对他灭口的理由,这对自己无疑又多一道牵制。

    李爻垂下眼睛,拱手向皇上道谢:“微臣代景平,谢陛下恩典。”

    赵晟端杯跟他一敬,君臣二人各怀心思,相视笑着,干了杯中酒。

    “陛下。”

    待皇上把酒杯放下,豫妃开了口。

    她说话声音轻轻的,打扮也清淡,位于妃位,实在太净素,与坊间传闻的艳妃专宠大不一样。

    “臣妾前几日听说李相还朝,想着陛下向来重情义,定会给相爷接风,就定了些烟花来助兴。”

    她向小太监抬手示意,让人下去准备。

    春江台是个临湖而建的观景台,湖对岸是片开阔的表演平台。今天皇上只安排了乐师近前雅奏,对面平台无人献舞,很是空荡。

    而豫妃早有准备。

    那平台上片刻被侍人用木头小车推上两方东西,借火把观瞧,那俩东西长宽高都约么十尺,从车上卸下时,需要二人合力,估计是不轻。

    侍人准备好,豫妃向对岸打了个手势。

    引信点燃。

    第一朵烟花破空,流星一样的耀眼光华冲破黑夜,直上九重天,在夜幕铺成的墨色画布上,炸出光辉灿烂。

    寻常烟火爆开,可以像蒲公英一样崩裂四散,就颇为难得了,若是五光十色、花冠巨大便称得上是国礼级别。

    而豫妃准备的两方礼花,只论升空高度,就比寻常烟火不知强出多少倍,像能冲到云霄之外,把王母娘娘的花园撕开口子,将人间不得见的璀璨偷偷掏出来。

    再然后,那烟火前无古人地炸出许多形状——

    战马、钢刀、旌旗连绵、山河万里。好似天界有神兵临凡,又像天空悬着诡幻的魔镜,将南晋疆域四方的大好河山照映给宴会上的众人。

    这样的场面没谁见过,连皇上都看呆了。

    李爻心想:这烟火复杂,就算她赶着我回都城那日便开始张罗,也要日夜赶工调试,这般会借题给皇上添彩,难怪得赵晟喜欢。

    豫妃见众人的反应,满意极了,不屑去看天空里的火华,只是莞尔看着皇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男人。

    只要他开心,她便能心满意足。

    可渐渐地,赵晟笑容僵在了脸上,逐渐转为质疑。

    他骤然站起来向对岸高喝:“快!把烟花灭了!叫工部的人来!”

    急情切切,脸冷得吓人。看不出到底是急还是怒。

    豫妃立刻明白有地方触了皇上的眉头,急着起身谢罪。

    赵晟一拦她,沉声问:“这烟花是在哪里订制的,工部吗?”

    豫妃连忙答:“回陛下,不是的,臣妾月前偶然听闻民间有工匠技艺高超,会做一种炸上天宫的烟火,几经周折才探来的门路,是……有何不妥吗?”

    今日休沐,六部只有当值的官员留在宫内,恰巧是陆缓。

    他脚踩风火轮赶到御前,礼数周全一番。

    “陆卿可知朕急召你来,为何事?”赵晟问他。

    陆缓见辰王、李爻都在,目不斜视地恭谨答道:“微臣刚才看见烟火明媚,但爆后的烟色蹊跷,想要确定内里是湘妃怒还是烟花着色残余,需要细细勘验才行。”

    赵晟冷冷道:“你倒机灵。”

    陆缓又道:“但昨日城郊十里亭的爆炸现场,臣去看了,确是湘妃怒无疑。湘妃怒的制作方法已经流入民间了。”

    “什么!”赵晟爆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酒盏给震得跳起来,翻撒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第一时间来通报!”他确实生了气,借着片点酒劲催化,脸涨得发红,“叫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速滚来见朕!”

    好好的一场接风宴,龙颜震怒,没人敢劝,也没人接茬儿了。

    众人一时无话坐在原地等三司那老几位速速滚来现眼。

    风把爆烟吹散开,往宴会席位方向灌来。

    李爻看烟花时已经觉得味道刺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给呛得接连不断地咳。

    赵晟看他一眼:“刑部的事不归你管,不舒服且回去歇吧,辰王兄留下。”

    李爻是让走便走,毫不假客气,跟在座诸位道别,谢陛下接风的隆恩,带着景平扭脸走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事没想法。

    爆炸案非常蹊跷,起初一天四连炸,惊天动地是为了赶落着皇上快点还朝,消停了几天,重新挑衅,依旧不伤人地炸在城外,还在烟花里捣鬼,手脚长得伸到皇上宠妃身边,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有人在布局,意在……针对工部?

    那么后续是什么……

    阻碍火器研发。

    再然后呢?可想而知。

    当真一环套一环。

    若是六七年前,李爻必然已经按捺不住,倒要看看是谁在打军备的主意!如今,他已知皇家对他的忌惮,心里深深埋了个结,不好刚回来就锋芒毕露,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但他终归是心有隐忧算计,脸色沉得很。

    景平上车一直没说话,突然凑过来,拉了他手直接按在他脉上。

    猝不及防,李爻一怔,而后也没做躲闪。

    车厢内片刻安静,只李爻时不时一两声咳嗽。

    景平今日没带手套,李爻垂眼便看见对方手背上的斑驳旧伤疤,与他皮肤本白的颜色红白对比,烈得扎眼。他看景平号脉手势娴熟,问道:“你之前号脉不是双手一起吗?”

    景平没抬眼:“双手省时间,但若想诊得细,还是要一边一边来。”

    且这样,我就能在你身上多耗些时间。

    片刻,他换了另一手,脸色阴郁:“太师叔,近来是不是偶有胸闷?”

    李爻暗惊,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都城克我,回来就浑身难受。”

    他说话向来虚中有实,景平倒也能摸出些真假门道,垂眼收尽眼底的隐忧,换话题问:“那湘妃怒很厉害吗?这般一直查不出因果,受累的除了三司,只怕还有工部。”

    李爻刚想闭目养神,听他一语道破关键,眼角漾出点笑意:“你向来挺聪明的。”

    他待景平亲密,多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照顾,即便独处,也极少非常仔细地端详景平。

    这会儿马车空间私密,只有月色偷跑进来。

    景平背光坐着,被月光描了一圈轮廓。可能因为喝了酒,李爻在咫尺间突然觉得景平有些许陌生。当年的小孩已经成了大人的模样。

    那恍惚一挫而散,他再定神看时,便又看清他还是他了。

    年轻人眉眼轮廓清俊得发冷,还带着初遇时少年假装老成持重的影子,对方的目色落在李爻脸上,有种难以描述的柔和,即便面罩总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李爻也不觉得他冷漠淡素了。

    李爻心底升起些惋惜,阴差阳错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毁了一半。他忍不住问:“方才嘉王提到能够医治伤疤的药膏,你想不想试试?”

    景平一愣,眸色随即暗哑下来——他还是不愿与我多论政务。

    他看对方片刻,把左脸的面具摘下来了。

    那面具他极少摘下,有时李爻甚至错觉他睡觉时都是戴着的。现在骤然摘掉,那陌生的感觉又回来了。

    景平低着头,眼睛藏在眉弓高壑的暗影里,指尖随意摩挲面具的线条,轻声问:“太师叔会嫌我丑吗?”

    这跟我嫌不嫌你有何关系?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爻又即品出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莫名得意起来,正色答道:“当然不会,而且你也不丑。”

    景平抬了头,注视着李爻。

    他眼眸里有仅容下一人的重视,看得李爻不自在,甚至想躲开目光。

    李爻扪心自问:我慌什么?

    同时,景平笑了,笑容很淡。

    年轻人又把面具戴回脸上:“那就这样吧,面具戴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如果我不需要它了,它会伤心的……”

    这可是你送我的。

    李爻无言以对,他从没发现景平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七窍玲珑心思也想不到如何回应。他更不知道,对方用让人哭笑不得的“情深”掩盖了心底最深刻的情愫。

    景平好似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顺话闲聊:“皇后娘娘国色天香,脸上怎么会有一道疤,像是刀伤?”

    李爻叹息道:“她自己割的,为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