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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 31 章

    “夫人, 你总算是起来了,要再不起来,奴婢们就得进来看看是怎么个事儿了!”碧螺一边把洗漱的铜盆端进屋里,一边说道。

    玉钟则在一旁布置碗筷:“夫人一定已经饿了吧, 这时间都该用午膳了, 但奴婢怕夫人刚起身, 吃不了太腻的东西, 便让厨房少做了些荤腥, 若夫人觉得不够, 奴婢再让他们加。”

    卫云章洗了把脸, 感觉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不少。

    “早上有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呢。”碧螺答道,“夫人想去见谁?”

    卫云章:“小襄儿早上没来?”

    玉钟笑道:“没来, 似乎是被大少夫人督促着背书呢。”

    “你们把那画送过去吧。”

    “是。”

    玉钟走过去, 把长案上的画收了起来,顺口说了一句:“这里怎么都是画具?夫人昨夜那么晚了还在画画吗?”

    卫云章一顿, 这才想起来忘了收拾东西了。不过问题也不大,他云淡风轻地说:“感觉还可以再修改一下,反正昨夜三郎他也在忙公务, 便索性陪了他一会儿。”

    碧螺道:“郎君忙公务,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夫人若是经常如此, 当心伤着眼睛。”

    卫云章不由笑了:“你倒是管我管得严。”

    “老夫人这么疼夫人,她交代的, 奴婢不敢不放在心上。”碧螺道,“其实奴婢也不大明白, 夫人最近怎么画得这么勤?以前都没这么用功。”

    “倒也不是画得勤,只不过之前不便出门, 只能在家画画,打发时间罢了。”

    碧螺:“奴婢听说昨日大少夫人出去赴宴了,夫人您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若是郎君没空帮夫人引荐,奴婢可以去问问老夫人,让侯府没事的时候办个宴会,倒也是容易的。”

    说到这个,卫云章思索片刻,道:“你说得对,今日下午,我便要出门一趟。”

    碧螺:“夫人要去哪里?奴婢让人去准备。”

    卫云章:“你们都不必跟着,我去办点私事。”

    “……私事?”碧螺愣了一下,想要劝说,可刚一开口,就被卫云章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担心,但是你们放心,我并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确实不便带着旁人。”卫云章道,“我很快就回来。”

    碧螺还在迟疑:“但是……”

    “怎么了?是非得向你们汇报我去干什么吗?我不能有一点自己的事要办吗?”为求速战速决,卫云章不得不拉下脸来。

    碧螺顿时不敢再多言。

    用完了午膳,卫云章换了身衣裳,又让碧螺她们给翻箱倒柜找了个帷帽出来,便戴着帷帽出门了。

    碧螺望着他的背影,满是忧色道:“不知夫人最近是怎么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玉钟挠脸:“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夫人?”

    “夫人以前从不跟我们说重话的。”碧螺蹙眉,“而且,有什么事值得夫人亲自跑一趟,还不能让我们知道呢?”

    “算啦,我们当奴婢的,还是别管那么多了。”玉钟安慰道,“也许是什么和郎君的秘密,不便让我们知道。”

    “主要是夫人她一个人都不带,万一出了什么事……罢了。”碧螺自己呸了两声,“不说了,不说了。”

    卫云章此次出门,很是慎重。他不知道那个刺客昨日失手后还会不会再来,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因噎废食幽居在家吧。

    他绕了远路,进了京城里最好的一家药铺。

    药铺伙计一看他的打扮,便笑道:“这位娘子来抓什么药?可有药方?”

    卫云章的脸隐在帷帽之后,刻意压低的嗓音从纱帘下传出:“我手里有一味药,想找人验验里面的成分。”

    伙计在京城打工,也是见惯了世面,当即道:“请娘子入茶室稍候,我去请先生来。”

    ……

    卫云章离开药铺的时候,脸色并不是很好。

    药铺的老先生验过后告诉他,这针上的毒因为过于细微,所以很难分析出具体的成分,只能推测应该是自己调配的药物,不是某种单一现成的药材,或许得让

    璍

    更加精于此道的人来验才行。

    这就相当于线索断了,卫云章很是烦躁。倘若他还是卫府三郎的身份,还可以调动人手,仔细去查,可眼下他只能靠自己一个人,能力大大削弱,尤其是这种歪门邪道,他用崔令宜的身份,简直不知从何查起。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卫府,徘徊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将此事暂时搁置,开始专心修起《文宗经注》来-

    “三郎,我听瑞白说你今日出门了?出去做什么?”崔令宜一下值回家,便有些紧张地问道。

    院子里这么多下人,女主人不在,是瞒不住的。瑞白又一贯忠心,女主人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要向“他”汇报的。

    卫云章早有准备,只道:“你放心,我怕遇见熟人,特意戴了帷帽出去。我们身体迟迟换不回来,总不是办法。我去逛了几家书铺,想看看那些志怪传奇里有没有记录过我们这样的事情,但很可惜,没找到。”

    崔令宜松了口气:“没关系,慢慢来,实在不行,再看看能不能私底下找找游方术士。”

    “嗯。”

    “今日需要的文稿我也带回来了。”崔令宜看到桌上已经完成的手稿,不由道,“昨夜没写完的,你下午也写完了?这样劳累,身体会不会吃不消?”

    卫云章笑了一下:“你这身体,看着柔弱,没想到体质还不错,不至于吃不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崔令宜迅速转移话题:“对了,三郎,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今日张松张大人跟我说,月末就是你们翰林院王翰长的寿辰,你可还记得?”

    卫云章一怔。

    翰林院王翰长笔耕多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几个月前刚刚上书乞骸骨,皇帝也批准了。只是说马上便要六十,不如等过完六十大寿再彻底退下,也算是个风风光光的结束。是以,如今的王翰长虽名义上还在职,但实际已经不常来上值,诸事也在慢慢交接,只等着过完大寿,便可安度晚年。

    “近来诸事烦乱,倒是真忘了。”卫云章不由按了按额角。

    “张大人问我,是不是给王翰长准备了一篇祝寿文章,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说是还没准备好。”

    “祝寿文章?”卫云章摇了摇头,“这不妥当。月末的宴会,既是翰长的寿宴,也是翰长的致仕宴,若是要写文章,便不能不提他几十年来的为官功绩。这至少得是他的平级才能撰写,我入翰林不过两年,岂有这个资格?若是只贺寿,却不提他的为官功绩,又显得他毫无建树,还是不写为好。”

    “原来如此,还是你懂得多。”崔令宜捧他,“那你到底打算送什么呢?”

    “且容我好好想想,我们先去用膳。”

    得了卫云章的回复,崔令宜便也不再管此事。二人去前院用膳,刚一进门,卫云章便被襄儿扑住了腿:“谢谢婶婶送我的画!”

    卫云章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喜欢就好,不客气。”

    陆从兰笑道:“这小丫头,被我摁着读了一天的书,可算是见着你了。”

    而崔令宜则被卫夫人叫到身边:“我听说,你昨夜一整夜没睡?”

    “哪里来的话,儿子是为了赶工熬了一些,但也不至于一整夜没睡。”崔令宜道,“母亲放心好了,儿子身体好着呢。”

    卫夫人低声嗔怪道:“我看你身体确实好得很,今日早晨四娘也没来请安,是不是昨夜陪着你厮混了?”

    崔令宜:?

    卫夫人:“要么就好好修书,要么就好好歇息,别折腾自己也折腾媳妇,作息乱了,将来生的孩子也不健康。”

    崔令宜:“……”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然而她只能喏喏应道:“是,是,儿子记住了。”

    用过了膳,崔令宜与卫云章回房。崔令宜看书,卫云章干活。到了快睡觉的时辰,崔令宜便走过去,一边替卫云章捏着肩,一边道:“总是这么熬夜会让人生疑的,母亲今天还叮嘱我注意身体。我今日特意多带了些资料回来,就是好让你明天白天再写的。三郎,你今日下午和晚上写了这么多,也够我明日带去翰林院的了。我们还是去歇着吧。”

    卫云章思索一番,终于叹了口气,搁笔道:“好吧。”

    今天白日里一直犯困,确实不能一直这么干。

    二人洗漱完,躺在床上,卫云章因为白日里睡眠不足,很快便睡了过去,崔令宜却因为白日里睡得太多,迟迟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却似乎听见屋檐上传来什么动静。

    崔令宜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在夜色中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了。然而她并不觉得自己方才是幻听,只是愈发疑心,那屋顶上的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什么目的?

    难道这世界上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准备在卫府兴风作浪的人?

    思及此,她猛地一震。

    她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曾在水下试图将她杀死,伪造出她溺水而亡的样子。然而她因为身份原因,至今无法向拂衣楼言明此事,她今日将卫府的地图交给了绘月轩的掌柜,倘若掌柜转交给纪空明的时候,那人也在场……

    然而还没等她捋清楚,身旁的卫云章突然动了一下。

    崔令宜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身旁的人猛地坐了起来。

    卫云章喘了几下,只觉得身上出了汗,热得慌。他转过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崔令宜,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方才做了个噩梦,又梦见了那日在街上的刺客,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结果对方回头的一瞬间,竟露出一张崔令宜的脸!

    他被惊醒,醒来后才觉得这梦真是荒诞不羁。对方就是因为误以为他是崔令宜本人,才对他痛下杀手的,又怎么可能会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他起身,正欲下床喝口冷茶润润嗓,却忽然听见似乎有什么声音,从屋檐上滑到了窗外。

    卫云章一愣。

    今夜没有月色,但是为了方便起夜,院子里走廊下却是会一直挂着灯笼的。卫云章掀开床帘,眯起眼,看见外面似乎有什么影子在晃动。

    满身寒毛几乎是瞬时竖起:难道是那刺客又来了?他怎么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卧房?

    他赤足下地,刚离开床,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

    第032章 第 32 章

    “嗯……你去做什么?”床上的崔令宜揉着眼睛, 迷迷糊糊地开口。

    想是不慎惊醒了她。卫云章打消了出去试探的念头,只道:“我去喝口水。”

    “哦,好。”崔令宜松开了他,“我也有点渴了。”

    “我给你也倒一杯。”

    崔令宜看着卫云章的背影, 又看了一眼窗外, 按住自己激跳不止的胸口。

    水流从壶口流出, 坠入杯中, 哗哗的水声, 似乎是这寂静的夜里唯一的声音。卫云章自己喝完了水, 又端着另一杯走到床前, 递给她。

    看着崔令宜接过水,他下意识转头朝窗户那看了一眼, 崔令宜心里一个咯噔, 立刻开始咳嗽。

    “怎么了?呛着了?”卫云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弯下腰替她拍背。

    “没事, 没事。”崔令宜刻意扬了点声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卫云章以为崔令宜在和他开玩笑, 只笑了笑, 道:“快睡吧。”

    崔令宜磨磨蹭蹭地喝完了水,拉着卫云章回到床上, 突然叹了一口气。

    卫云章果然问道:“怎么了?”

    崔令宜故作深沉:“我只是忽然想起,之

    弋

    前在花园中散步, 夜里冷,路上结了霜, 早上走过便容易打滑。”

    虽然这个话头起得极其突兀,但崔令宜也没办法。外面的人似乎还没走, 崔令宜怕对方以为他们睡了,又闯进来,到时候不好收场,只能这么先尬聊着——不过对方是不是脑子有病,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过来?

    卫云章明显愣了一下,显然也觉得她这个话题十分奇怪,但他还是接话道:“你滑倒过?”

    “没有,我去花园的时候都不早了,还有什么霜。”崔令宜摇了摇头,“只是想到那些下人每日都要打扫,他们起得最早,若是滑倒了,不太好。”

    卫云章:“你说得有理,就算是下人,伤筋动骨了也是麻烦事,得想个法子防患于未然。”他思索了一下,开始与崔令宜讨论起“如何在路上铺设防滑的干草但又保持美观”一事来。

    扪心自问,他养尊处优,不是慈悲到会关心这种小事的人,但倘若话题就以“那我改日想想办法”结束,外面的人以为他们睡了,摸黑潜进来了怎么办?不如还是继续说话算了。对方应该只是想对“崔令宜”下手,并不想对“卫云章”下手,如果两个人都没睡,想必不会轻举妄动。

    虽然不知道崔令宜为什么突然说起花园路上结霜的问题,但卫云章有些吃惊于她的细心,于是便愈发觉得,定是因为她的过分细心,才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招惹了什么不明势力,此事不宜声张,得想办法暗中解决才是。

    而崔令宜则吃惊于卫云章居然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这么感兴趣,能聊上这么久,还颇有见地,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为她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实在令她感动不已。

    为了不暴露身份,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都没称呼彼此,也不聊诗文或丹青,聊完了铺设干草的问题,便延伸聊起了“如何打理冬天的花园”。

    两个人就这么硬聊了一刻钟,直到窗外的影子忽然晃了一下,消失了。

    随即,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夫人,郎君?是有什么吩咐吗?”

    原来是值夜的玉钟,迷迷糊糊地听见声音,起来问问情况了。

    崔令宜大大松了一口气,道:“没事,你去睡吧。”

    卫云章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拉上了床帘,打了个呵欠,道:“都怪我,一不小心就聊了这么多,你也快睡吧,早上还得上值呢。”

    崔令宜十分欣慰:“嗯!那我们睡吧!”

    本来不怎么困的,结果卫云章在那里说得头头是道,直接把她给说困了。

    这一夜便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崔令宜按部就班地上值,卫云章按部就班地在家里修书,而那夜的不速之客,再也没有光顾过。

    又过了几日,卫云章挑好了一套雕版的书籍,让人包装好,作为给王翰长的寿礼。崔令宜道:“这书虽有名,但市面上常见,王翰长学富五车,难道他家里会没有吗?”

    卫云章笑道:“这套书不是贵于作者,而是贵于雕者。此套雕版是由前朝著名工匠所制,当时就仅供达官贵人收藏,全天下只印了不到五十套,后来又在战火纷飞中丢失了雕版原件,如今是再无复刻的可能了。此物有些贵重但又不至于特别贵重,想来王翰长应当喜欢。”

    崔令宜点头:“三郎有心了。”

    交代完了寿礼,卫云章又与崔令宜对了许久的流程,包括贺寿的时候要注意什么,与哪些人可以多说点话,与哪些人得少说点话,能喝多少酒,都叮嘱了一遍。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洗礼,崔令宜扮演卫云章已经很熟练,甚至还背了几首他未公开的诗作,以防不时之需。

    寿宴当日,崔令宜携寿礼乘车。她一个人坐在车上,偷偷拆开了寿礼的包装。虽然卫云章说得有理有据,但她以己度人,觉得卫云章的行为很是可疑。就像她会在画上隐藏一些信息,焉知卫云章是不是也会在书里隐藏一些信息?不知道那个王翰长和卫云章有没有其他关系,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直不来翰林院,卫云章会不会就想趁此机会,悄悄给他传话呢?

    虽然,能传什么话崔令宜也不知道。但她现在清楚地确定卫云章有鬼,他以前那么长袖善舞,在官场上迎来送往,没道理现在就能老老实实待在后宅,还是查清楚为妙。

    之前卫云章在旁边,她不便细看,现在终于有机会好好检查。她把书籍一页页翻过,用手指摩挲着书页的厚度以及平滑度,甚至还悄悄掀开了车帘一条缝,让书页对着阳光,想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特殊的痕迹。

    但可惜的是,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正当她想从头再检查一遍时,马车却突然刹停,她一个踉跄,只听“嚓”的一声,半张书页永远地离开了它的同伴。

    崔令宜看着手里的半张书页,呆住了。

    车厢外响起瑞白的声音:“郎君你没事吧?有个小孩突然跑了出来。”

    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和妇人不住的道歉声,崔令宜艰难地开口:“没……事。”

    “那郎君,我们接着走了啊。”

    “等等!”崔令宜一把掀开帘子,脸色难看道,“先回府。”

    “回府?”瑞白愣道,“都快要到王家了……”

    崔令宜压低声音,道:“寿礼出了点岔子,得赶紧回去。”

    瑞白瞥见她手里的半张书页,顿时头皮一麻,连忙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回府!”

    马车调转,往卫府疾行而去。

    崔令宜坐在车里,脑壳很痛。一本被撕坏的书,显然不能再当作寿礼送出去。她还得找个借口跟卫云章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马车上拆寿礼,实在令人头痛。

    等到了卫府,她急匆匆跳下马车,也顾不上仪态了,一路狂奔,一进院子便叫道:“四娘,四娘呢!”

    碧螺从屋中走了出来,吃惊道:“郎君你怎么回来了?夫人不在家。”

    崔令宜瞪大了眼:“什么,不在?她干什么去了?”

    碧螺:“前院把她叫走了。大夫人觉得今日天气好,心情不错,难得想出门,便叫上两位少夫人,出门逛街去了。刚出去一刻钟多吧。”

    崔令宜眼前一黑。

    卫云章这娘也真是的,平日里不愿出门走动,今日倒是起兴致了!怎么,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大家都这么喜欢搞活动?

    她深吸一口气,道:“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又转向瑞白,“去把书房门打开。”

    王翰长寿宴开席在即,显然没时间再去找卫云章。当务之急,是赶紧得找个新的寿礼顶上,而且要能刚好装在这现成的礼盒里。

    那便只能再找一本书顶上了。

    但是王翰长是什么人,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卫云章想了好几天才想出,给他送个绝版的雕版书,崔令宜这会儿看着书房里一架子一架子的书,哪知道送什么好?

    她头都大了,问瑞白:“你觉得,我书房中还有什么书能与我手上这本比肩?”

    瑞白懵了:“小的……不知道啊。”

    “还有别的绝版书吗?”崔令宜换了个问法。

    瑞白虽然很奇怪,这种问题郎君为什么要来问他,但他还是想了想,回答道:“雕版的没有了,但小的记得去年郎君从古玩市场上慧眼识珠,淘来一本槐安居士的亲笔手写的诗集,郎君很是喜爱,要不……郎君今天割个爱?”

    崔令宜大喜:“放在哪了?”

    她受崔伦熏陶多年,当然知道槐安居士的大名。此人是前朝著名大诗人,诗风雄健壮阔,在文人中备受推崇。卫云章手中竟有他的亲笔诗集,这么好的东西,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对不住了,三郎,就算你再喜欢,今日我也得把这礼给送了!毕竟现在我就是“卫云章”,出了事,都得我自己担啊!

    谁知瑞白却跟她大眼瞪小眼:“小的……不知道放在哪啊。郎君

    弋

    的书房,不都是郎君自己整理的吗?”

    崔令宜:“……”

    崔令宜:“我也忘了放哪了,快一起找找!”

    瑞白:“……是!”

    两个人分头行动,开始忙碌地寻找起来。当然崔令宜也不傻,若是中途能找到别的好东西,那当然用别的好东西也行,只是她一眼扫过去,都是些装订精美的印书,显然不能把这么普通的东西给王翰长送去,只能接着翻找那本诗集。

    崔令宜和瑞白连找了好几个书架,到底还是瑞白更熟悉书房一些,找了个板凳,在书架上层翻了许久,终于惊喜叫道:“找到了!”

    他举着一本蓝皮册子下来,封面赫然写着《槐安集》。

    崔令宜先是一喜,可拿到手里一看,又是一皱眉:“这么新?”

    前朝流传下来的东西,就算保存得再好,封面也不至于如此平整吧?连个折痕都没有。

    轮到瑞白一愣:“郎君当初淘来的时候,不是连封皮都没有吗?那古玩老板不识货,只当作是前朝哪个写字好看的抄本卖,还是郎君见多识广,认出那是槐安居士的真迹,赶紧买了回来。郎君还说改日要给它订个封皮的。”

    啊这,崔令宜立刻闭嘴。

    她翻开内页,里面确实是怀安居士的诗,字迹也是手写,书页虽然不是很旧,但也有一些使用过的褶皱。

    算了,是《槐安集》就行,既然卫云章说这是真迹,那就是真迹。

    眼看时间快要来不及,她把书往礼盒里一塞,便又带着瑞白迅速出了门。

    碧螺和玉钟两个人站在廊下,看着二人风风火火的样子,俱是疑惑:“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把郎君急成这样。”

    “莫非是赴宴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不知道呢……头一次见郎君这个样子,真是稀奇。”

    ……

    崔令宜是踩着点赶到王家的。

    瑞白抱着礼盒,在一旁跟负责收礼的管事登记,崔令宜则大步流星地进了内院。

    “度闲!度闲!你可算是来了!”张松朝她热情挥手,“快过来坐!”

    崔令宜在他身边坐下,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路上人多,有点堵,便换了条道。”崔令宜胡扯。

    张松:“原来如此,走走走,翰长在隔壁那桌,我们去给他敬个酒!”

    一切如卫云章预想的那样,宴席虽不大,但很热闹,崔令宜有心理准备,也并不觉得不适。王翰长是个和善的老头,腿脚不便,走动起来有点费力,但是今日高兴,难得多喝了些酒,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瞧见崔令宜来了,王翰长笑道:“度闲啊,多日不见,你好似瘦了不少啊。”

    “有劳翰长记挂。”崔令宜笑道,“前段时间养病,如今已是大好了,请翰长放心。”

    “休沐日陪夫人去礼佛,结果双双落水,你还真是第一人。”如今见人也好了,王翰长便开起玩笑来。

    张松在一旁附和:“度闲抱得美人归,如今连同我吃酒都不愿意了。还是翰长您厉害,要不是您老,度闲今日恐怕还在家里陪他的夫人呢!”

    王翰长:“度闲娶的是崔公的女儿,定是才情俱佳,才能与度闲志趣相投。”

    崔令宜只能尬笑。

    宴席上大多是翰林院的熟人,崔令宜与大家一起喝酒吃菜,随口聊几句天,倒也没别的什么事了。有人酒兴上来了,吟了几句诗,大家起哄,要开个小诗会,王翰长也乐见其成。崔令宜当然也被裹挟其中,但好在她早有准备,当即背了一首卫云章提前写好的诗,赢得满堂喝彩,顺利下场。

    总之,抛开寿礼这个意外不谈,这场寿宴比她想象得轻松不少。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崔令宜瘫在软枕中,打了个呵欠。

    卫云章这个身体酒量还行,就是酒意上来了,有点犯困。崔令宜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保持清醒,等会儿还得跟卫云章认错呢。

    她打了一会儿腹稿,已经做足了愧疚的姿态,结果一回到府里,却被告知,卫云章还在跟他娘和嫂嫂逛街没回来。

    “什么?我都回来了她们还没回来?买什么东西要买这么久?”

    碧螺道:“东西似乎是买完了,半个时辰前,各家货铺就派人把货送到前院了。但听说是大夫人在街上偶遇了哪家的夫人,便索性又带着两位少夫人一起去喝茶了。”

    崔令宜:“……好吧。”

    既然卫云章还没回来,那她还是先去收拾书房吧。之前翻东西翻得有点乱,得整理好,才有认错的态度。

    她让瑞白开了门,却没有让他进来,而是自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收拾整洁是真的,但趁机翻点别的东西,更是真的。

    之前没有轻举妄动,一是因为时间不够,二是因为她怕不小心抹去了什么印记,被卫云章察觉了她的坏心。但现在没关系了,反正瑞白也能作证,当时他们翻东西翻得仓促,把书房里什么东西弄坏了弄乱了都是有可能的。

    崔令宜盯上了墙角书架底层摆放的大锦盒——她之前就瞧见了这个一看就很神秘的玩意儿,只是上面有锁结,所以便没去动。

    这个锁结可不是指常见的铜锁铁锁,而是用特殊绳结打成的“锁”,一般来说手法只有打结的人自己知道,解开并不难,难的是恢复成一模一样的状态,所以只要打开了这个锦盒,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崔令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了。反正借口都想好了,就是“我想《槐安集》一定是被好好保存在某个地方,又看见这个盒子不难解开,便自作主张打开翻了翻”。

    如她所料,锁结解得很顺利,盒子里也确实放着不少书,只不过,看起来都破破旧旧的。

    崔令宜皱起眉来。

    随后,她从这一堆破书里,发现了一本全新封皮的书——《槐安集》。

    崔令宜:???!!!

    她迅速翻开,赫然入目的,是与封皮完全相反的、泛黄卷旧的内页,其上墨字微有磨损,但与被她送出去的那本,有着一模一样的内容。

    甚至连字迹都几乎一模一样。

    脑子里嗡的一声。

    理智告诉她,她手里封皮崭新、内页破烂、被妥善安置在锦盒里的这本,才是真正的《槐安集》。可倘若她手里的这本才是真迹,那她送出去的那本又是什么?!

    崔令宜人都麻了。

    她坐在书房里,缓了好久的情绪,直到听到外面传来玉钟清脆的声音:“夫人您终于回来啦!郎君都等您好久了!”

    卫云章:“哦?她在哪儿?”

    “在书房呢。”

    卫云章推开门,看到咬着嘴唇、眼眶微红的崔令宜,当即怔住:“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门关上,迅速走近,担忧道:“他们灌你酒了?”

    崔令宜摇了摇头,抓住卫云章的袖子,颤声道:“三郎,我犯了个大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卫云章心中一紧,面上却镇静道:“无妨,你且说来,咱们才好一起解决。”

    崔令宜:“事情是这样的,我带着寿礼坐马车去赴宴,不慎把寿礼磕了一下,我怕里面的书被撞坏了,就想着打开来检查一下,结果、结果检查的时候,路上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孩,马车紧急刹停,我手一滑,就、就把书页一角给撕下来了……”

    卫云章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想着肯定不能再拿这本书送人,我就回来想找你商量一下……结果你也不在家,时间紧迫,我只好让瑞白开了书房门,自作主张地另找了一本书替补上去。”

    卫云章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找了什么书?”

    “瑞白说,你之前收藏了一本槐安居士的亲笔诗集,我想着,这本书的价值和之前要送的那本雕版书的价值相似,我就自作主张……把《槐安集》送了出去……”崔令宜咽了下喉咙,忐忑不安地说道。

    卫云章努力维持着语气的镇定:“你从哪找到的?”

    崔

    銥誮

    令宜指了指墙角被打开的大锦盒。

    卫云章悄悄松了口气:“没事,《槐安集》也不怠慢翰长,送便送了。”

    崔令宜绞着袖子,眼神闪烁:“所以……那个里面的才是真迹,对吗?”

    卫云章一愣。

    崔令宜端详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其实,我当时是和瑞白一起找的《槐安集》,我想《槐安集》一定是被好好保存在了什么地方,所以就打开了这个盒子。但是我刚打开,瑞白就在另一边喊找到了。”她指了一下瑞白找的书架上层,“时间紧迫,我没多想,拿着书就赶紧走了。是我赴宴回来后,收拾屋子,才发现这个盒子里竟然也有一本《槐安集》……我方才仔细想了一下,两本书虽然字迹相似,但盒子里的这一本,更加浑然天成一些,而书架上的那一本,却带了一些三郎你自己的用笔习惯。所以,我是不是……把你自己的抄本,当成了槐安居士的亲笔送了出去……三郎?”

    话音未落,卫云章已然夺门而出。

    “瑞白,瑞白!”

    院子里的瑞白:“啊?”

    “备车!”卫云章脸色都变了,“我去一趟王家!”

    瑞白不解地看向门后的崔令宜,崔令宜道:“看我干什么?赶紧去啊!”

    卫云章等不及,迅速下了台阶,几乎是跑着向外赶去。

    “三……四娘!”余光瞥见从屋里好奇探出头的碧螺等人,崔令宜一把拉住了卫云章,小声道,“你要去做什么?”

    卫云章低声道:“自然是把东西换回来!要是被王翰长发现,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崔令宜:“此事因我而起,我也要去!”

    “别,不用!”卫云章一把按住她的手,“我一个人去即可,我可以解决。对了,真迹在哪里?”

    崔令宜连忙把真迹取来交给他。

    卫云章道:“你中午赴宴,喝多了要休息,记住了吗?好好在家待着,我没回来前,不要轻举妄动。”

    崔令宜点头。

    卫云章松开她,带着《槐安集》真迹,风一般地消失了。

    崔令宜站在原地,眼风凉凉地扫过下人们,大家跟鹌鹑似的迅速缩了回去。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到书房,把存放了一堆古籍孤本的大锦盒收好,又叉着腰,转悠到了找出抄本的书架之下。

    她仰起头,眯了眯眼。

    ——太奇怪了。卫云章的反应,太奇怪了。

    给错寿礼,把假货当真迹送了出去固然糟糕,所以崔令宜才装得那么可怜,想博得卫云章的谅解。结果,卫云章那样失态的反应,倒显得犯错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而且,他似乎有点太着急了,仿佛送错礼的对象不是王翰长,而是皇帝似的,他晚到一点点,就要被砍头。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抄本,至于这么大反应吗?按他正常的性子,难道不应该是先叹一口气,再安抚她的情绪,然后叮嘱她下次慎重,最后想出个好办法解决吗?

    莫非……那抄本里有古怪?

    第033章 第 33 章

    而卫云章一路疾驰赶到王家, 下了车,便对瑞白道:“你在外面等我。”

    瑞白道是。

    寿宴已经结束,卫云章敲开王家的大门,门房探出一个头来, 打量了他一番, 问:“阁下是?”

    卫云章笑了一下:“我是翰林院卫云章卫编修的夫人, 郎君他中午饮多了酒, 我替他收拾衣服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枚玉佩, 便想来贵府打听一下, 可有见到什么丢失的玉佩?”

    门房道:“原来是卫夫人, 还请稍等,小的去禀报一声。”

    不一会儿, 王夫人便走了出来。

    卫云章认得王夫人, 王夫人却不认得崔令宜,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崔氏女, 她显然有点惊讶,不住地笑道:“早听说度闲新娶的夫人品貌不凡,如今一见, 果真如此。”

    卫云章行了一礼:“夫人谬赞了。”

    “不过是一枚玉佩, 度闲夫人怎如此客气,还亲自上门, 派个下人来问便是了。”

    卫云章:“其实我也不知玉佩是不是在府上丢失,或许是郎君喝醉了, 掉在了路上也未可知。我只是怕下人嘴笨,若是叫贵府误解了我的意思, 以为是来讨要的,那便不好了。”

    王夫人眼中露出几许赞赏之色:“度闲倒是娶了个心细的。只不过寿宴事务都是我在打理, 并未听说有什么玉佩。我已差人去各处问和找了,若是真有哪个不干净的东西私吞,必不轻饶。”

    卫云章忙道:“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既然没有,那想来就是不在府上,我再让人去路上找找。”

    王夫人:“不急,你且坐一会儿,等人回话也不迟。”

    卫云章:“多谢夫人。不知今日郎君送的寿礼,翰长可还中意?”

    王夫人笑道:“寿礼都收在了库房,还未动呢。我家老爷年纪大了,不胜酒力,这一觉恐怕是得睡到傍晚才醒。”

    卫云章于是也跟着笑。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婢女来报:“夫人,各处都问过了,没人见过什么玉佩。倒是有个小厮说,似乎瞧见卫大人出门的时候,腰上还有玉佩的。”

    “看来还真是掉在半路了,回去我可得好好说说他。”卫云章起身,又朝卫夫人行了一礼,“既然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走了几步,又轻轻地哎哟了一声,捂着腹部,微拧着眉,欲言又止地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春玲,卫夫人身子不适,带她去更衣。”

    婢女道是。

    她领着卫云章到了东圊,道:“夫人请自便,我在外面等着夫人。”

    卫云章面露难色:“不必等我,你去忙你的吧,出去的路,我都记得呢。”

    春玲想了想,或许是这位夫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让人久等,便道:“也好,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看着春玲离开,卫云章轻轻呼了一口气。

    既然寿礼还收在库房没有动过,那便好办多了。他来过王家几次,虽然没进过库房,但知道那个位置,王家又不比卫府显赫,只有一些普通的下人,连个护院都没有,管理远不如卫府细致,所以卫云章很轻松就溜到了库房门口。

    虽无人值守,但门上落了锁,光天化日之下,卫云章不免有点紧张。

    像开锁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他当然是不会的。

    但他会干别的。

    墙角有一些零散的砖垛,是之前修葺时剩下的,一直没人处理,卫云章轻手轻脚地把砖垛垒了垒,踩了上去。

    他望着屋檐,深吸一口气,膝盖弯曲,双臂轻摆,然后足下猛地一个发力——

    就跃上了屋顶。

    而他的手,甚至还举在头顶,仍旧保持着那个欲抓屋檐的姿势。

    卫云章:???

    不是,他只是想跳一下,抓住屋檐的角,然后借力爬上屋檐,怎么一下子就飞上来了?难道轻功这种东西,也能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上?他本来还担心,以崔令宜这副小身板都抓不住屋檐,怎么一下子还远超他的预期了?

    “叫你扫的地怎么还没扫完?”

    “哎哟姐姐,我才刚去后厨帮完忙回来!你且让我歇一歇吧!”

    卫云章低头一看,不远处的走廊旁正有两个婢女在说话,只要她们稍微抬一下头,就能看到高举双手的他。

    卫云章赶紧趴了下去。

    别的先不管了,把寿礼换了才是正经事。

    他小心翼翼、尽力不发出声音,一层一层揭开了屋檐上的瓦片。库房里的景象渐渐展露在眼前,卫云章确认里面没人后,便从瓦片揭开的小洞里,像猫一样地钻了进去。

    无声落地的那一刻,卫云章又有了新的迷惑:是因为这具身体瘦吗?怎么感觉落地比他之前还轻盈?

    但他来不及多想,便已经看见了架子上来自卫府的礼盒。

    他迅速上前,一把拆开,当看到里面光滑平整的《槐安集》时,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翻开书页,见里面亦是完好无损,一颗心才彻底落了地。

    直至此刻,在这密闭的室内,他才终于感受到了后背上的凉意——早在卫府,听见崔令宜说她把他的抄本当成了寿礼送出去时,他的衣裳,便已被冷汗湿透。

    她不小心把绝版的雕版书撕了不要紧,未经他同意,把槐安居士的亲笔诗集送了人也不要紧,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对他来说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有也无妨。

    唯有这本抄本,上面可是有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才整理好、辛辛苦苦以密写术誊抄的情报啊!他原本打算等太皇太后的丧期结束,便找个机会送去东宫的,结果和崔令宜互换了身体,这事就这么搁置了。

    因为是以密写术誊写,所以表面上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字迹。他把这本抄本与其他普通的书放在一起,也正是为了达到“大隐隐于市”的效果。虽然旁人并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本情报,但倘若有谁潜入了书房,肯定会去翻查一些看起来就很神秘的上了锁的地方,像这种大大方方放在外面的抄本,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万万没想到,今天还会发生这样的乌龙!

    他把抄本揣好,把真迹放进了礼盒中,物归原位之后,他仰起头看向屋顶上的小洞,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便又轻轻松松跃上了屋顶。

    寒风吹过,令他原本紧张的精神渐渐平复下来。

    而他看着自己的手和脚,忍不住皱了皱眉。

    ……

    卫云章把一切线索掩盖好,十分顺利地出了王家。

    瑞白挑起车帘,等卫云章上车之后,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夫人,到底发生了何事啊?为什么还要来一趟王家?”

    卫云章嘴角一抽:“你可知……”

    你可知今日险些酿成一桩大祸!瞧你这张嘴,跟崔令宜提什么不好,非要提《槐安集》!他书房里难道没有别的好书了吗!

    瑞白还一脸茫然:“知什么?”

    卫云章叹气:“罢了,没法跟你解释。”

    也不能都怪瑞白,毕竟他也没告诉过他,自己复刻了一本《槐安集》的抄本,还在抄本上密写了情报。

    瑞白:?

    真是莫名其妙,算了,还是回去后问问郎君到底怎么回事吧。

    马车启程回府,而卫云章坐在车厢里,闭着眼,用力地捏着自己的眉心,为怀里揣着的抄本而头疼。

    现在这东西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放哪都不安全。最好的方法是立刻派人送去东宫,但他现在这个身份,能使唤得动谁?……唉,唉!

    眼下最合适的选择,就是把身体互换的事情告诉瑞白,让瑞白去替他跑腿——反正他和太子的事情,瑞白也是知道的。但他曾经答应过崔令宜,暂时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如果再隐瞒下去,只怕更棘手的情况还会屡屡发生。

    卫云章捏眉心捏得更用力了。

    与此同时,腹中仿佛也隐隐有些难受,也不知是之前跳屋顶跳的,还是现在这股郁气从上面转移到了下面。

    等回了府,他深吸一口气,刚想找崔令宜好好聊一聊,便见碧螺迎上来道:“夫人,上午您和大夫人她们出去逛街买回来的新首饰,前院已经整理好送过来了,奴婢让她们放在里屋了。”

    卫夫人许久没出门逛街,一出门便是大手笔,带着陆从兰和他买了许多首饰。卫云章也不清楚崔令宜喜欢什么风格,反正就当个木偶,卫夫人和陆从兰说他戴了好看的,便都同意买了。

    卫云章点了下头:“好,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进了房门,崔令宜正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眉眼低垂,等着他训话。

    卫云章瞥了一眼桌上的首饰盒,道:“你看过了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

    卫云章坐下,轻叹口气:“看吧,反正都是母亲给你买的。”

    “我相信母亲和三郎的眼光。”崔令宜说,眉宇间还笼着几分忐忑与担忧,“还是说正事吧,三郎,寿礼换回去了吗?翰长他们有没有发现?”

    卫云章:“你放心,翰长喝多了在休息,还没顾得上打开寿礼。我是借口你有东西落在了他家才进去的,后来又假装要去更衣,溜到了他们家的库房门口。当时有人正在搬东西,我趁他们中途离开的时候,赶紧把书对换了一下。也算是我运气好,没被人发现。”

    五分真五分假,总不能跟崔令宜说他是掀了人家屋顶跳进去的吧,那也太破坏自己的形象了。

    崔令宜松了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真怕翰长怪罪下来。”

    卫云章:“若实在找不到偷偷对换的机会,大不了我就去向翰长认错就是了,此事虽办得不大体面,但翰长与我有交情,也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只是丢脸,但也不至于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你放心便是。”

    崔令宜:“那那本抄本呢?拿回来了吗?”

    卫云章摇了摇头:“留着心里不踏实,我将它悄悄撕了,已经扔了。”

    崔令宜:“……”

    已经不是心里咯噔一声的程度了,而是一颗心咚的一声,直坠湖底。

    天啊,这么看来,那抄本果然很有问题啊!不然卫云章为什么这么着急“毁尸灭迹”?而且还非要趁着她不在的时候“毁尸灭迹”,一定是故意说给她听,让她误会的,那抄本那么重要,说不定已经被他偷偷转移到哪里去了!

    崔令宜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她竟然、竟然把一本毫无问题的雕版书研究了半天,却把一本饱含秘密的抄本拱手让人!

    看着崔令宜略显僵硬和黯然的表情,卫云章便知道,她一定是更加羞愧了。归根结底,要不是她不慎撕坏了雕版书,也不会有后面一串闹剧。

    他虽然可以原谅她,但这一次,涉及政事,他却不能不严肃对待了。

    “四娘。”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书房里的东西太多,以后,还是不要自己进去了,好吗?”

    崔令宜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点头:“这都怪我……”

    卫云章摸了摸她的头:“瑞白那小子也是胡闹,什么都不清楚,还敢乱说。你去跟他说一声,把他那边的书房钥匙拿过来吧。”

    以后,两把书房钥匙,都由他自己贴身保管。

    听卫云章这么说,崔令宜愈发确定,今天差点被送人的那个抄本,里面一定藏着极其重要的秘密。只可恨自己一时不察,竟犯下如此失误。

    一想到里面说不定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好东西,她的心都在滴血。

    崔令宜恹恹地走到门外,喊了一声:“瑞白。”

    瑞白立刻从廊下跑了过来:“来了郎君!有什么事?”

    崔令宜:“你那儿的书房钥匙还给我吧。”

    瑞白一愣:“为什么?”

    有时候郎君人在外面,需要他跑腿回家取东西,不得是他掏钥匙吗?

    崔令宜心情不好,板起脸来:“你日后就知道了,总之现在先给我。”

    “哦……好。”瑞白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交出了钥匙。见崔令宜要回屋,他又忍不住问道:“郎君,你与夫人究竟在做什么啊?夫人一路上脸色都不好,是后来送的《槐安集》有问题吗?”

    “没什么……”崔令宜一顿,忽而眼珠一转,“怎么,你以为我在《槐安集》里夹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怎么可能。”瑞白笑道,“郎君做事一向仔细,哪里会犯这种错误。小的只不过好奇,王家有什么事是要夫人去,而不是郎君去的。”

    崔令宜高深莫测:“以后你就知道了。”

    从瑞白那里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她没有在外面待太久,便回了里屋。不错不错,这么试探了一次瑞白,便知道卫云章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有人帮忙的。以后得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从瑞白嘴里套出更多线索来。

    “三郎,钥匙。”崔令宜乖乖地把钥匙放进卫云章手里。

    枕头里藏的钥匙也被卫云章收起来了,他摩挲着崔令宜的手,安慰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怕以后再出意外,你明白吗?”

    崔令宜:“我明白的。”

    却看卫云章又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她不由道:“怎么了三郎,是还有哪里遗漏了吗?”

    卫云章道:“没事,你把那些首饰都收起来吧,我去趟东圊。”

    腹中一直有点隐隐的不适,而且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似乎总觉得下面有一些……莫名的湿润。

    看着卫云章起身出门,崔令宜把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首饰盒。

    里面是诸多亮闪闪的宝珠彩缀,好看虽好看,只可惜如今她是戴不得了。

    她把首饰盒捧到了梳妆台上。

    梳妆台一向是男人最不会去接触的地方,所以崔令宜把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藏在里面。互换身体之后,她一直对此坐立不安,但要是把那些东西贸然取走,妆奁至少得空一小半,极容易引起注意,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动手。

    好在,换了身体的卫云章始终无法彻底适应女人家的那些繁复装饰,能简则简。碧螺和玉钟只当自家夫人是落了一回水,有心理阴影了,不愿戴那些累赘物事了,便也不强求他。所以那些首饰里的机关,一直都没被发现。

    如今倒是有了送上门的机会。

    崔令宜把旧的首饰挑出来,把新的首饰填进去,等卫云章一回来,她便道:“三郎,梳妆台位置有限,我打算把一些旧的收到库房去,留新的在外面,毕竟也是母亲买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望着卫云章古怪的脸色,迟疑道:“怎、怎么了?不行吗?”

    她从来没见过卫云章如此纠结的面孔,忽红忽白,精彩纷呈。他的手攥着衣角,眼角青筋跳了跳,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像出血了。”

    “什么?”没头没脑的,崔令宜被这话弄得愣了一下,“哪里出血了?你受伤了?”

    卫云章用力地闭了一下眼,才又咬牙道:“是……下面出血了。”

    崔令宜:“……”

    崔令宜:!!!

    天哪,日子过得这么混乱,她完全忘了女子要来月事这回事!算算时间,也确实该是这几天的事情!

    她挠了挠脸,有点尴尬,道:“呃……我明白了,三郎你随我来。”

    卫云章木着脸跟在她后面,看着她从柜子里取出月事带,仔仔细细地教他如何使用,久违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哪怕是沐浴都已经能面不改色,没想到还能有新的冲击出现。

    当他解开裤带,看到血迹的那一刻,他的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甚至仔细回忆了一下是不是刚才翻屋顶的时候受了伤,最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女子是要每个月都流血的。

    全新的知识被迫进入脑子,他拿着柔软的月事带,嘴角抽了又抽。

    “我刚才说的,三郎你都记住了吧?这个很正常的,你不要紧张。”崔令宜柔声道,“等下把裤子换了,让人洗了便是。后面几天可能还会有点不舒服,你叫碧螺玉钟她们,多给你饮些红糖水,捂个汤婆子便是。”

    卫云章:“……嗯。”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将月事带藏于手中,缓缓出门,结果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

    “当心。”崔令宜在屋里说了一句,忍不住转头笑了。

    罪过罪过,她竟然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卫云章的痛苦之上。虽然卫云章很无辜很倒霉,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原因无他,她被月事这玩意儿困扰很久了,现在自己不用受这罪,反而还看到有个男的也会受此困扰,一股缺德的喜悦真是油然而生。

    卫云章来了月事,郁郁寡欢,自然更没有心情管那些首饰,随口就让碧螺把崔令宜换下来的旧首饰收去库房了。

    夜里,卫云章辗转反侧,崔令宜问他:“怎么了?是肚子痛吗?”

    卫云章:“……不是。只是不太适应。”

    总有种会弄脏床褥的感觉。

    崔令宜:“没事儿,放心睡吧,就算有一点难受,睡着了就好了。我这身体还算好的了,只是会在头两天有些不适而已,有些女人就比较不幸,能疼上好几天,走路都没力气。严重的,还得吃药呢。”

    卫云章深深叹了口气。

    次日,崔令宜去上值了,卫云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刚坐起来,便感觉一股热流涌了下去。

    卫云章:“……”

    今天比昨天凶猛多了,卫云章都没敢出院门,总感觉走几步路都要漏。他愁肠百结地坐在案前,面前是还需整理的《文宗经注》,手里握着毛笔,却迟迟无法落下去。

    身体不舒服,连带脑子都好像罢工了一样,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硬写不如不写,不然质量落了下乘,还得回头返工。

    他站在窗边发呆,总觉得腹内像是有一股气在乱窜,引发绵绵的钝痛。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但总觉得不能这么放任它下去,便深吸一口气,盘腿坐了下来。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他得想点办法,让自己舒服一点才行。

    他闭上双眼,脊背挺直,双手交叠在膝上,缓缓吐纳调息。

    然后……他就感觉到体内出现了一股新的力量,以温和却强硬的姿态,疏通了紊乱的内里,压住了大半的痛感。

    卫云章猛地睁开眼。

    不是,等等!他就这么随便一试,怎么还真的被他调出内力来了!

    应该……是内力吧?不然能是什么?

    他愕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因为动用了内力,就连原本有些冰凉的手脚都暖和了起来。

    这东西哪儿来的?难不成是随着灵魂转移的?

    外面传来玉钟和碧螺的闲聊。

    “真羡慕夫人啊,她来月事好像都不怎么痛的。”玉钟道,“不像我,每个月那几天,都痛得不想下床。也亏得夫人和善,我不想干活,便也不叫我干了。”

    碧螺:“我之前还怕夫人落水着凉,会留下后遗症呢。现在看来,倒是还好。我之前有个亲戚,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后来没顾好身子,便落了寒症。本来月事一点儿不痛的,后来每个月都疼得不行,吃了好些药都没用。”

    “好惨啊。”玉钟说,“话说回来,普华寺的事情闹这么大,桥修好后,还会有这么多香客吗?”

    “怎么不会呢,那桥栏失修是官府失职,又怪不到佛祖头上。”

    “我看夫人还是别去了,京城里那么多寺庙,也不是非得这一家。”玉钟哼了一声,“说不定是跟它八字不合。”

    “我听说来月事的女子不能进寺庙。”

    “那可不,说是血光晦气,会冲撞佛祖。不过你说,那些话本故事里,受伤的主角都会躲进破庙里,难道这就不会血光冲撞了?”

    碧螺想了想:“可能他们觉得女子的经血是不干净的东西,而那些普通的血不是吧。”

    不干净的东西……

    卫云章本在对着自己莫名出现的内力发愣,听见这句话,忽地回过神来。

    两个丫鬟的无心之言,却启发了他。他和崔令宜找了那么久的互换原因,会不会是因为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许是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才引发了混乱呢?

    卫云章推开窗,道:“你们还记得我那日落水穿的什么衣服吗?”

    碧螺和玉钟吓了一跳,没想到夫人居然在偷听。不过好在她们也没说她什么坏话,对视一眼,碧螺回答道:“记得是记得,不过,那衣服上沾了枯草淤泥,不好清理,早就扔掉了。夫人难道现在要?”

    卫云章:“……无妨,不要了。你们还记得,那些衣服是哪儿来的吗?”

    玉钟疑惑道:“不都是从娘家里带过来的吗?您要出嫁,老爷让裁缝铺给您新做了好些衣裳,都带过来了。”

    碧螺:“夫人是想知道是哪家裁缝铺的?”

    卫云章点点头。衣服没了,那就先把来源记下,等之后再查吧。

    他又想起那日崔令宜身上的首饰,便起身去梳妆台那儿翻了翻。碧螺一进门,看见他埋头翻东西,问:“夫人这是要找什么呢?”

    卫云章道:“你可记得,我落水那日戴了什么?”

    “夫人若是找那支您以前常戴的梅竹纹簪,那可就没有了。”碧螺说,“落水那日,夫人被送回府上时便没见着,兴许是掉在了水里。奴婢当时不是还跟夫人说过了吗?”

    卫云章“哦”了一声。那时候刚换身体,还惊恐不已,谁会记得碧螺说了什么?

    “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还在,昨日夫人不都收起来了吗?”

    卫云章这才想起昨日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库房钥匙只有一把,还在崔令宜手里,卫云章本想算了,还是等她回来后再说,然而心念一动,他又多问了一句:“只丢了那支梅竹纹簪?”

    碧螺:“是呀。”

    卫云章不禁多想,莫非这丢失的簪子,才是事件的核心?

    “簪子是从哪儿买的?”

    “夫人您问我们?我们哪里知道呀。”玉钟在后头接话,“您的很多首饰,不都是您自己上街买回来的吗?我们要跟您去,您还不愿意呢。”

    卫云章一怔,想起崔令宜之前确实跟他说过,她喜欢一个人逛街,安静省事。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以前听来没什么问题的话,如今在耳朵里,似乎有了些别的意思。

    一个人逛街买回来的首饰,不是在落水那日丢失,就是被收进了库房……难道,她其实有事在瞒着他?

    第034章 第 34 章

    见卫云章一脸凝重, 碧螺道:“夫人莫非是想不起来在哪买的了?奴婢瞧着做工与夫人常戴的其他首饰差不多,是不是出自同一家店?”

    卫云章合上首饰盒,道:“我想起来母亲找我有事,我出去一趟, 你们就不必跟着了。”

    碧螺和玉钟更是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怎么觉得, 夫人一整个上午都怪怪的?

    卫云章紧紧抿着唇, 走路生风, 一路快步来到了卫夫人的院子里。卫夫人刚准备午歇, 见她来了, 有些惊讶:“四娘有事找我?”

    “有件事还得拜托母亲。”卫云章缓了口气, 笑道,“之前您给我的那把库房钥匙, 我找不到了, 能不能再给我一把?”

    卫夫人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不是早就叮嘱过你,钥匙只有一把, 要你好好看管吗?我手里也没有,上哪去给你再找一把?”

    卫云章露出赧然之色:“我找过了,昨日还见着的, 不知怎么今日却不见了。我想找个东西, 现在却进不去。母亲能不能找锁匠来给我开个锁?”

    当初只留了一把库房钥匙,本就是让儿媳放心, 表明卫府不图她的嫁妆的意思。如今儿媳亲自来说钥匙不见了,那卫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只嘱咐身边丫鬟:“既如此,你便去找个锁匠来, 替三少夫人开个锁,再配把新钥匙。”

    “多谢母亲。”卫云章道, “母亲既然还要歇息,那我便不在此处耽搁了。”

    没过多久,丫鬟便把锁匠找来了。

    卫云章带锁匠去了放嫁妆的库房,锁匠刚要卸锁,卫云章却说:“不要留下拆卸的痕迹,过会儿还得装回去。”

    锁匠诧异:“不是找不到钥匙了吗?夫人不换一把新锁?”

    卫云章:“我还想再找找,也许过几日就冒出来了。”

    既然主人家这么说了,锁匠当然也不多话。开了锁后,卫云章让丫鬟先带锁匠去旁边候着,自己则进了库房,掩上了门。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这里,房间里摆满了崔令宜的嫁妆箱子,他环顾一圈,找到了昨日被碧螺放进来的首饰盒。

    首饰盒打开,里面果然都是一些他眼熟的饰品,他拨了拨,看到了落水那日她戴的耳坠、珠钗、手镯等物。他想了想,把这些东西挑出来,放进怀里,而后走出库房,让锁匠把原锁重新安上。

    锁匠把活干完,丫鬟便带着他离开了,而卫云章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却去了大哥的院子找陆从兰。

    陆从兰正在监督襄儿写字,见到她来了,陆从兰还没说话,襄儿先把笔一甩,从椅子上溜了下去,跑到卫云章旁边,拉着他的衣角甜甜地叫道:“婶婶好!”

    陆从兰摇头笑叹:“弟妹你这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好不容易押着她学习,全被你破坏了。”

    襄儿朝她娘做了个鬼脸。

    卫云章弯下腰,捏了捏襄儿的小脸:“早知小襄儿在学习,我便不这个时候来了。”

    “罢了,来坐吧,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确实是有。”卫云章从怀里摸出那几只首饰,放在桌上,“嫂嫂看看,可认识这些?”

    陆从兰拿起瞧了瞧,道:“好像有点眼熟,是你以前戴过的吗?”

    卫云章:“正是。不过,这些都是我从娘家中带过来的,都旧了。我还挺喜欢这家的做工和风格的,想去定做一些新的,只可惜这些都是以前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是出自哪家,嫂嫂可能看得出来?”

    陆从兰又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看不出。这等繁复的工艺,京中有好几家能做,但似乎没这样的设计风格。你还记得是谁送的吗?要不去问问?”

    “也不记得是谁送的了。”

    “昨日逛街的时候,你就应该带上的,还能找店家打听一二呢。你这花样不常见,说不定他们同行内部知道。”

    “嫂嫂也觉得设计得很别致?”卫云章不动声色,“我只是觉得好看,却讲不出具体别致在哪儿。”

    陆从兰指着珠钗上面的雕花:“你看这花瓣的走势,和普通的花不一样……”

    这是女人家擅长的地方,卫云章认真地听着,试图听出这些首饰里的不同寻常之处,万一哪个就会和身体互换一事有关呢?

    襄儿好奇地凑了过来,伸手摸过桌上的镯子,被陆从兰瞧见了,说了一句:“不要乱动,当心摔了。”

    “无妨。”卫云章道,“嫂嫂你继续说。”

    陆从兰便继续说了。襄儿见她们两个不搭理自己,撇了撇嘴,接着抓起镯子,往自己手上套。

    显然她娘还没给她戴过这么花哨的饰品,襄儿举起手腕,美滋滋地直乐。她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又把手镯取了下来,开始研究起上面繁复的纹样来。

    “……所以我觉得这样的设计虽然好看,但是想要批量做出来,太考验工匠的技艺,也太浪费时间。弟妹你要不去打听一下那些小店?有些不缺钱的店家就喜欢卖这种只售一次的孤品……”

    话音刚落,旁边传出一声轻微的“嗒”,陆从兰与卫云章双双扭头,看向一脸无辜的襄儿。

    襄儿眨了眨眼,默默地把手镯放了回去,然后犹豫了一下,又伸出手,把被她掰歪的花蕊小心拨了回去。

    陆从兰:“……”

    卫云章:“……”

    “卫襄!”陆从兰吃惊地呵斥道,“你干了什么!”

    她拿起手镯,只见上面用金玉层层叠叠雕镂了许多花瓣,而其中一朵花的中央,几根花蕊像是被弄断了一样,虽仍直立着,但与花心的衔接处,却露出了一丝缝隙。

    “这……”陆从兰尴尬地看向卫云章,“弟妹,你看这镯子多少钱,要不我赔给你?”

    卫云章从她手里接过镯子,眉头微皱。

    他不拦着襄儿玩手镯,是因为拦着显得小气。更何况襄儿虽然有时调皮了一些,但又不是真的顽劣,她明显很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饰品,不可能去故意破坏它们,所以他便没有太管。

    没想到,她竟然下手这么重,还能把上面的装饰给掰坏。若是被崔令宜发现,他该如何解释?

    “不打紧的,都是旧物,有什么可赔的。”卫云章勉强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金色的花蕊,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恢复原貌似的。

    “要不去找工匠重新补一下,这花蕊是金子做的,应该不难补……”陆从兰又转头瞪了襄儿一眼,“还不跟婶婶道歉!”

    襄儿委屈道:“婶婶对不起,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就把它给掰坏了……”

    与小女孩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声依旧轻微的“嗒”。

    陆从兰忙着教育孩子,未曾注意,而卫云章却蓦地垂眼,看向自己的指腹之下。

    他慢慢挪开手指,只见原先还有一丝缝隙的花心,如今已变得严丝合缝,隔着正常的距离,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异常。所有的花蕊都笔直翘立,被柔润的花瓣团团围住,在掌中莹莹生光。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握住了手镯,将花朵深藏与掌心之中。

    “真的不打紧,我也不差这么一只镯子。今日是我叨扰嫂嫂了,也多谢嫂嫂的建议,我会让人去再问问的。”卫云章起身,摸了摸襄儿的脑袋,“婶婶还是先走了,免得在这里打扰你学习。”

    襄儿抠着手指,弱弱道:“婶婶……”

    “真的没事啦。”卫云章笑笑,把其他的首饰也收了起来,“要是你娘之后还怪你,就来找我。”

    襄儿这才跟着笑了起来。

    陆从兰摇着头笑叹:“你竟是比我还惯着她。”

    卫云章:“小孩子嘛,知错就行了。”

    他与陆从兰告别,一出院子,便凝了脸色。

    他快步回到自己屋中,在桌前坐下,生怕天光还不够亮,又多点了一盏灯,将手镯放在灯下细细观摩。

    不是他的错觉。

    他在用力按压了一下那松动的花蕊之后,它竟然真的被按归了原位,就像是襄儿根本没有破坏过一样。

    卫云章又按了一下,没再按动。

    他拧起眉,用指甲尖将花蕊狠狠一拨,只听“嗒”的一声,花蕊终于再次被掀开,歪倒在一旁,只有一小部分,还联结在花心之中。

    而掀开的花蕊之下,是一个小小的孔洞。

    卫云章眯起眼,对着那孔洞看了又看,里面又细又深,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么小的地方,才针尖点大,能藏什么?

    他将手镯在指间摩挲片刻,忽地顿住。又豁然起身,走向了一旁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摆了许多形形色色的装饰品,他拿起其中一只青釉贯耳瓶,伸手摸向瓶底,最后从瓶底撕下一排黏好的银针来——正是那日刺客留下的银针,被他小心藏在了看不见的花瓶底座。

    卫云章将银针塞进了手镯孔洞里。

    不多不少,刚好一根,深浅合适,大小也合适。

    卫云章额角猛地一跳,他一把将花蕊按了回去,花朵又恢复如初,任谁也看不出这样繁复华丽的手镯里头还藏了东西。

    随后,他将手镯对准墙壁,再一次用力拨开了花蕊。

    一道细小的白光从眼前直冲而起,带起一股极快却极微的风,又在转瞬消失不见。

    卫云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步走上前,将那根扎入半寸有余的银针,从墙面上拔了下来。

    “碧螺。”他推开窗,唤了一声。

    碧螺从耳房里探出头来:“夫人?”

    “找点针线来。”

    “怎么了,是夫人衣服挂破了吗?拿给奴婢处理就好了。”

    “不必,拿过来就好,我另有用处。”

    丫鬟房中的针线总是现成的,碧螺立刻就将一盒针线拿了过来。

    卫云章挥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则拿起盒中的绣花针,放入了手镯的孔洞之内。

    他盖上花蕊,贴在耳边轻轻摇了摇,能听见里面针壁碰撞的窸窣声——家用的绣花针没那么长,放在里面,会生出多余的空间来,从而发出响动。不像刚才的针,因为尺寸恰到好处,所以一直很安静。

    他又拨开花蕊,果然,暗孔开启,飞针射出,只不过,这一次,由于绣花针自身太轻太柔,刚一碰到墙壁,便掉在了地上,远不及那暗器银针来得厉害。

    卫云章闭了闭眼,忽然觉得有些头痛。

    他嘴唇紧抿,扶着梳妆台的边沿,慢慢坐了下来。

    他又掏出其他几样首饰,默默翻动了一会儿,然后将它们搁置在了台面上。

    带有暗扣的珠钗,只需将中间的雕花往前一推,圆钝的钗头中心就会立刻冒出一个尖刺来;水滴形状的玉石耳坠,实则是假的玉石,不仅能旋扭拆卸,中间甚至还是镂空的,完全藏得下什么药丸或者粉末之类的东西……

    沉滞的思绪,仿佛在一刹那打通。以前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此时此刻,都汇聚在一起,孤身逛街的习惯、藏匿暗器的首饰……还有这具身体会的轻功,有的内力……以前他觉得她可能是无意中招惹了什么人,才会引来追杀,但现在这么多异常加在一起,令他没办法再无视,或者说,没办法再自顾自地下定一个结论。

    卫云章喉头微动,按着桌面的指节隐隐泛白。

    他的心像是被人扔进了冬日的冰湖中,不仅冷到彻骨,甚至还有种无法逃脱的溺毙感,要将他淹没。

    为什么呢?怎么会是这样呢?会赖在他臂弯里撒娇的那个名门闺秀,怎么可能会身怀武功、携带暗器呢?她这么娇小的身板……

    不,不是。

    他其实早已发现,她虽然身形细瘦,但并不是那种皮包骨头的瘦。她天生骨架偏小,肉也不多,但那些不多的肉,捏起来却并不是松松软软的手感,而是有些偏硬,稍一用力,还能隐隐看见里面的筋。

    他的心里不是没有疑惑过,因为以前和张松吃酒的时候,张松就曾问他怎么还不成亲,当时他道不着急,张松却笑言,他这是还不懂女人的妙处,所以不急,要知道,女人的皮肉,摸起来软软滑滑弹弹,比他们这些老爷们手感好多了。可是后来成了亲,又互换了身体,卫云章却发现崔令宜的身子既不软也不弹,只有皮肤,还能算得上是光滑。

    但这种疑惑说出来未免过于猥琐,而且卫云章觉得人有高矮胖瘦,当然不可能每个女人都一样,定是张松在以偏概全夸大其词,所以他也从没有放在心上——管人家的肉软不软弹不弹做什么?喜欢的是人又不是肉,否则直接去厨房拿块肥肉捏着玩不就行了。

    是他大意了。他甚至从来就没有往这个方向上想过——崔令宜的劲瘦,不是因为天生,而是因为习武。

    ……就像他一样。

    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许久,直到灯烛燃尽,天色渐昏。

    他将那些首饰都收了起来。

    “碧螺。”他终于开口,把丫鬟叫了进来,“针线用完了,收走吧。”

    “好。”

    碧螺刚要出门,又被卫云章叫住:“你过来。”

    碧螺不明所以,走了过去,只听卫云章道:“手伸出来。”

    她伸出手,看着卫云章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小臂。

    “夫人,这是干什么呀?”她奇怪地问。

    “没什么,见你好像瘦了。”

    碧螺笑道:“奴婢没瘦呀,天气冷了,动得少了,应该胖了才是。”

    卫云章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原来这就是普通女子的手感。就算是经常干活的丫鬟,因为并没有规律性地练过功夫,所以就算再瘦,肉也是散的。

    而崔令宜不同,她的皮肉,是紧实的,是充满韧性的,即使灵魂改变,身体的记忆也不曾改变,所以他才能轻轻松松地动用轻功,上了王翰长家的屋顶。

    卫云章掀起眼皮,盯住了碧螺。

    碧螺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她有些不安地开口:“还有什么事吗,夫人?”

    “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多了。”

    “你没发现我最近很奇怪吗?”

    碧螺:“啊?”

    卫云章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将杯中茶饮尽:“你没发现我最近都不怎么练功了吗?”

    碧螺懵道:“练什么功?”

    “练什么功,你不知道?”卫云章搁下茶杯,顿了顿,忽而用力一拍桌子,只见那空了的茶杯直接被弹震了起来,而卫云章两指一探,甚至都没看杯子一眼,便已让它稳稳地停落在了指节之上。

    碧螺吃惊地张大了嘴。

    卫云章手指一翻,将茶杯放下,似笑非笑:“你不知道?”

    “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碧螺惊叹不已,“夫人您是什么时候学的?为什么能把杯子拍这么高?是有什么技巧吗?”

    她伸出手,也在桌子上拍了拍,可除了让茶杯晃了两下之外,并没有什么用。

    卫云章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你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学的?”

    碧螺摇头,一脸茫然:“不知道啊!这是什么卖艺人的戏法吗?”

    看她的反应,好像是真的不知道崔令宜会武一事。

    卫云章朝她笑了一下:“之前跟三郎学的,没什么用的小把戏而已。他也是从酒桌上学的。”

    “原来如此,看上去很有意思呢。”碧螺道,“不过夫人,咱们关上门来玩玩就好了,到外头去聚会,可别显摆给其他人看,怪不成体统的。”

    卫云章:“那是自然。对了,玉钟在做什么?”

    “玉钟?她在给院子里的树浇水呢。”

    “让她进来一趟。另外你去跟厨房说一声,我今日身体不舒服,让厨房多煮些温养滋补的汤。”

    “是。”

    很快,玉钟便伸了个脑袋进来:“夫人您找奴婢?”

    “给我把屋里的灯都点上。”

    “好嘞。”

    “你今年多大了?”

    “过完年奴婢就十六啦。”玉钟笑道,“也跟了您三年多啦。”

    卫云章:“你和碧螺,之前都是外祖母府上的人,你们是怎么进到侯府的?”

    “夫人这都忘了?奴婢和碧螺都是家生子,从小就在侯府长大的呀。”玉钟愣了一下。

    卫云章敲了敲额头:“瞧我这记性。那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印象?”

    “那奴婢的印象可太深了。老夫人去了一趟江南,便认回来一个外孙女,真是稀奇!奴婢和碧螺她们被带到老夫人和您面前,老夫人让您挑奴婢,您还柔柔弱弱地挑不出来,还是奴婢好奇,大着胆子看了您两眼,老夫人觉得奴婢机灵,才把奴婢挑给您的。”

    卫云章:“哦,原来你觉得我柔柔弱弱?”

    “那可不吗?虽然夫人身体康健,但看上去,确实挺柔弱的呀。”玉钟捂嘴笑道,“不过这样挺好,能激起郎君的保护欲。”

    卫云章斜睨了她一眼:“你怎么就知道三郎一定会保护我?万一我和他吵架了,打起来了呢?”

    玉钟登时瞪圆了眼睛:“夫妻之间吵架正常,但怎么还能打起来呢?郎君他不像是会打人的人呀,他要是打您,那他也太无耻了!这不是欺负女人吗?”

    卫云章:“你怎么就觉得一定是他打我?万一是我打他呢?”

    玉钟噗嗤一声乐了:“夫人,您是不是真的和郎君吵架啦?怎么没事还想着要打他呢?郎君虽是个读书人,可毕竟是男人,夫人您哪打得过他呀。这种事心里想想就好啦,可千万别动手呀,动动嘴就得了。”

    看玉钟一脸天真,还带着几分探听八卦的好奇,卫云章便知道,她也压根不知道崔令宜会武的事情。

    这令他的心情一沉再沉。

    负责崔令宜饮食起居、与她生活最密切的两个人都对此丝毫不知,这是何等恐怖的一件事?再联想一下之前侯府老夫人过来探病时候说的那些话,明显也不知道崔令宜会武,否则也不会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她。

    还有崔伦……他对于这个女儿何等看重,卫云章心里清楚。那分明就是当名门闺秀娇惯着的,若是他安排她习的武,听到她落水后,又怎么会是那般愧疚的反应?

    卫云章只觉遍体生寒。

    最可怕的不是枕边人变得陌生,而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发现了她的陌生。其他人就像过去的他一样,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

    可是,如果不是侯府或者崔府的人安排她习武,她这一身武艺,又是从何而来?若是正经所得,有什么不敢告知亲人的?一个会武的女子,虽然听上去不像个淑女,但总比出身伎坊好多了,老夫人与崔伦,连后者都能接受,又怎么不可能接受前者?

    除非……

    卫云章咬牙,用力掐住了掌心。

    一个荒谬、但又是最合理的猜测浮现在了脑海中——也许,从一开始,他娶的就不是崔家四娘。

    崔伦、侯府老夫人,以及丫鬟的话,互相可以映证,当年崔伦的确走失过一个小女儿,只因一次偶然邂逅,才叫侯府老夫人将失踪多时的崔家四娘带了回来。可是,时过境迁,根本没人见过长大后的崔四娘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格,想要伪装并不难。至于所谓的胎记,连崔家和侯府一直对外隐瞒的孩子丢失一事都能知道,那知道胎记的样子也不奇怪,伪造一个,易如反掌。

    到底是为什么,要有人冒充崔四娘,混入崔家?而且还偏偏是个习武之人?他卫家与崔家的联姻,又是否也在那幕后之人的算计中?还是说,他们卫家卷进来,单纯只是一个巧合?

    卫云章又不禁想起了崔令宜那一系列反常举动。比如想方设法翻他的书、回门日半夜挖兰草花盆、莫名其妙把寿礼撕坏……之前未曾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处处可疑。

    尤其是回门那夜,他在紫藤花架下中曾窥见一道黑影从半空一闪而过,而后不久,便看见崔令宜从屋中走出。当时以为是鸟雀夜飞,现在想来,应当就是崔令宜本人。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卫云章不得而知,但卫云章知道,他面临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因为,她现在用的是他的身子。

    这还得了!!!

    一想到她在翰林院里,恐怕并不如她所描述得那般安分,甚至太子殿下说不定还会去找她,卫云章便惊出一身冷汗。

    第035章 第 35 章

    “瑞白, 怎么停车了?”下值的路上,马车突然停住不动了,崔令宜不由掀开帘子问道。

    瑞白朝前面努了努嘴,道:“前面那位大爷方才摔了一跤, 这不, 有人扶他过路呢, 就是走得慢了点。”

    “原来如此, 不急。”崔令宜转了转眼珠, 趁着这个工夫打听, “你有没有发现, 我最近都不怎么使唤你做事了?”

    瑞白迷茫:“什么?”

    崔令宜拍了拍他的肩:“就是我以前会让你做的那些,比较隐秘的事, 你没发现好久都没消息了吗?”

    “是啊。”瑞白道, “不过难道不是郎君自有打算吗?郎君吩咐什么,小的便做什么, 绝不多问一句。”

    崔令宜:“……”

    崔令宜:“你还记得,我以前都让你带些什么东西、传什么话吗?”

    瑞白紧张地环顾四周:“郎君,咱们非要在大街上说这些吗?”

    崔令宜:“……我就随便说说。行了, 那大爷走远了, 我们也赶紧回府吧。”

    唉,她也不想在大街上说这些, 这不是没有别的机会和瑞白单独聊天嘛!回府后得和卫云章待在一起,她没有理由找瑞白说小话呀!

    回到卫府, 她正要回小院,突然计上心头, 脚步一拐,往那座荒院而去。

    薄暮冥冥中, 她望着小楼,发出长长一声感慨。

    瑞白:“郎君何故叹息?”

    崔令宜:“枉我习武多年,妻子落了水,却没法相救,深以为恨。”

    瑞白:“这也不怪郎君。当日那么多人,若是郎君展露出了武艺,少不得叫人猜忌。”

    崔令宜深沉道:“你实话实说,你觉得我武艺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有前任金吾卫大将军亲自教授,岂有不好之理?”瑞白吹捧道,“小的当初也在旁边蹭了几节课,但这不是天赋有限,只能学些花把式,远比不得郎君嘛。”

    崔令宜听得心里一惊。

    什么,卫云章的师傅竟然是前任金吾卫大将军?来头这么大?干什么,卫家真的要造反啊?

    心里再惊,面上也得保持镇定。崔令宜继续深沉道:“你可知我为何习武?”

    瑞白:“小的愿洗耳恭听。”

    崔令宜:“……”

    谁要你洗耳恭听了?是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啊!

    崔令宜拍了拍瑞白的肩:“自然是为了保护你。”

    瑞白:“……哈哈哈,郎君今日看来心情很好呢,莫非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崔令宜:“你猜。”

    “那小的便猜,莫非是之前郎君的任务完成得很好,那位贵人夸您了?”

    “大胆一点,这儿又没别人,说出那位贵人的名字也无妨。”崔令宜鼓励他。

    “那小的可不敢。”瑞白道,“郎君,您今日怎么说了这么多?您不是叫小的要谨言慎行,就算周围没有人,也要防止隔墙有耳吗?”

    眼看瑞白起了疑,崔令宜立刻打住,道:“不错,把我说的都听进去了。我也就是有感而发一下,并无什么事情发生。走吧,再不回去,四娘就要念叨了。”

    走进小院,推开门,满室灯火中,卫云章正执卷在案前看书。听到动静,抬眼看来,二人目光对上,无端端地,崔令宜心里打了个突。

    “我回来了。”崔令宜朝他笑了笑。

    卫云章:“……嗯。”

    按照以往,他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今日翰林院里有没有事,可如今看着她,这句话,却再难问出口。

    他望着她淡然而温柔的微笑,握卷的手指不由一紧,就连喉咙口也仿佛哽住了一样,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样的表情,以前看在眼里,觉得温暖熨帖,如今却只剩下了虚伪。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她到底把他当作是什么?把卫家当作是什么呢?

    卫家与崔家,虽是政治联姻,可他从未亏待过她,他想好好地与她过日子,做一对世人眼中的佳偶。他家境殷实,性格平和,这个愿望不难实现,可她为什么偏偏要来打破这一切,在其中搅弄风云呢?

    她是想从卫家这里得到什么,还是想对卫家做些什么?

    他没法开口质问,只能沉默地望着她。

    似乎是感觉到了不对,崔令宜走上前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三郎,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卫云章点了点头。

    崔令宜摸了下茶杯,不由啧了一声:“水都凉了,那两个丫头哪儿去了,也不知道给你添热水。你也是,别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可不能再喝冷的了。”

    她拎着茶壶,开门喊玉钟倒水,随后又进了屋更衣。

    卫云章望着她的背影,看她熟练地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忽然觉得很是疲累。

    他揉了揉眉心,道:“我今日没整理《文宗经注》,明日你恐怕得空手去上值了。”

    “没事儿,你身子不舒服,就不要辛苦了。”话虽这么说,崔令宜却忍不住腹诽,平时真没看出来啊,卫云章这么个大男人还能这么矫情,娇滴滴得跟个小娘子似的。

    不过也是,来月事了嘛,确实提不起精神,他又想不到还能通过运功压制痛感。

    “明日拿不出文稿,长官可会怪罪你?”卫云章问。

    “哪会呢,他又不会日日来检查,就算真来了,我用昨日的糊弄一下也成。”崔令宜笑道,“而且近来我很好学的,将你以前的手稿和原本都通读了一遍,自己也颇有感悟,若是长官来问,我也不是一问三不知。”

    放在以前,卫云章肯定要夸一夸她,但现在,她越是好学,他越是寒心。

    他只能勉强一笑:“那便好,毕竟你是崔公的女儿,这点东西,不在话下。”

    崔令宜得意:“那是自然!”

    用过了饭,崔令宜去沐浴,卫云章将碧螺和玉钟支使开,将守在浴房门口的瑞白叫了过来。

    “夫人找小的有事?”

    卫云章凝视着他。

    瑞白与自己一同长大,虽为主仆,但也算得上半个兄弟,他对自己的忠心毋庸置疑。只是如今他的主子变成了崔令宜,这忠心便也成了最大的隐患。以他的性格,和崔令宜的心机,不知道这些日子,被她套去了多少话,知道了多少事情。

    “夫人?”见卫云章一直盯着自己看,又不吭声,瑞白不由惴惴。

    卫云章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明日送完三郎上值,你便回来在府门口等我,我也要出去一趟。”

    “好,没问题。”瑞白一口应下。

    “对了,今晚和明日,你尽量不要跟三郎聊天,她若有什么吩咐,你简单应了便是,千万别顺着她的话头,跟她聊了起来。”

    这可真是奇了,这是什么道理?瑞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问话,又被卫云章打断:“我知道你不明白,但你现在不要多问。我也知道你凡事都喜欢向三郎报告,但听我的,至少我今夜嘱咐你的都不能说,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瑞白忍不住挠了挠头。

    “真的,听我的,明日你就知道了。”卫云章恳切地望着他,“就当是我有个惊喜要给三郎准备,你千万不要说漏嘴。”

    原来是有惊喜啊。嗐,这夫妻情趣搞的,他还以为有什么事呢。

    瑞白顿时释然了,笑呵呵道:“小的明白了,夫人就放心吧!”

    “好,那你千万记住。”算算时间,碧螺和玉钟也快回来了,卫云章匆匆道,“明日在门口等我!”

    “一定一定。”

    卫云章回到屋里,刚坐下凳子都没焐热,碧螺和玉钟就带着厨房开小灶煮好的红枣枸杞茶回来了。

    饮完一盅,他便洗漱净面,歇到了床上。

    不多时,崔令宜沐浴回来,收拾完一通,也歇在了他的身畔。

    熄了灯,偌大的寝屋内陷入安静。

    崔令宜翻了个身,伸手捂住他的肚子:“还难受吗?”

    “厨房煮了红枣枸杞茶,喝完就不难受了。”卫云章回答。

    崔令宜感叹:“你说,这样会不会让你诗兴大发?”

    卫云章:“……啊?”

    崔令宜:“古往今来,总有文人墨客喜欢写闺怨诗之类的诗歌,借女子境遇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但我读来,时常有种不快之感,这些文人笔下的女子可怜归可怜,但那些诗句,并不是女子自己说出口的话,都是由男人代为揣测并成文纸上,是不是有些冒犯了呢?但三郎,你不一样,现在你是真的能体验女子的感觉,你若是写类似的诗文,我一定支持你!”

    卫云章:“……”

    说实话,还挺好笑的,他也确实在黑暗中笑了出来。

    只不过,笑完之后,便是一阵深深的难过。

    “四娘。”他轻声道,“崔公那样正经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和你在一起,总是让人很开心。”

    “你的意思是,和我父亲在一起,你不开心?”

    “别胡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崔令宜抿唇笑起来:“说明我们两个般配,就该在一起。我和别人在一块,可说不了这么多话。”

    他侧靠在枕头上,在黑夜里凝望她的眼睛。

    在这一双小鹿一般的眼中,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自诩聪明,洞察人心,却在她这里败了个彻彻底底。

    如若不是意外互换了身体,说不定直到卫家毁于她手,他才能发现她的真面目。

    ——这也是目前他唯一的慰藉了。至少让他及时发现了不对,一切尚有力挽狂澜的余地。

    起初他也怀疑过,会不会连同互换身体都是她计划的一环,但很快就被推翻了。如果这真是她故意为之,那肯定早早安排好了后路,不至于这么快就露了马脚。更何况,若她真有这种通天的本事,何必跟他换?不如直接去跟皇帝换好了,以后想干什么干什么。

    “睡吧。”他摸了摸崔令宜的头。

    崔令宜在他掌心蹭了蹭:“三郎晚安。”

    “晚安。”他收回了手。

    翌日,瑞白送完崔令宜回府,果然看见卫云章就在门口等着他。

    “夫人请上车。”他搬出脚踏,问道,“夫人想去哪儿?”

    卫云章:“去聚云楼。”

    聚云楼是本地的一座茶楼,可供客人吃茶点、听曲艺,因为价钱略贵,所以往往也是有钱人的消遣之所。

    卫云章先上了车,两个丫鬟跟在后面,也坐进了车厢。

    马车启动,碧螺和玉钟都好奇:“夫人,您在聚云楼有约吗?”

    “无约就不能去?”卫云章说,“前几日听说他家上了一款新茶,今日去尝尝味道。”

    “原来如此。”碧螺点头,“若是好喝,可以直接买点回去。”

    玉钟则笑道:“看来夫人是被卫家的人传染了,以前可没见夫人对茶这么感兴趣。”

    两个丫鬟就这么随口聊起天来,卫云章也懒得管。他此次出门,只是为了有机会能与瑞白促膝长谈,将他与崔令宜互换身体一事坦白,商量个对策出来。因为事关重大,肯定要聊很久,在家中不方便,还是在外面比较好。但他现在是少夫人的身份,和男主人的小厮单独出去也不妥,所以带上两个丫鬟,也算是掩人耳目。

    到了聚云楼,开了个雅间,点好了茶,卫云章便招呼三个人一起来坐。三个人沾了少夫人的光,也能喝喝新茶,吃吃糕点,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比起毫无所觉的碧螺和玉钟,瑞白则有些小激动——他知道夫人此次出来是要给郎君准备惊喜,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办?

    不多时,茶博士过来沏茶了。卫云章耐心地等着,直到他表演完退下,又看着碧螺和玉钟喝了两杯茶,吃了几块糕点,方才开口:“我想起来,东巷街头有一家糖酥酪做得很不错,你俩去看看开门了没有,若是开门了,去买一屉回来。”

    碧螺:“这个点,肯定开门了。只是那家生意旺着呢,恐怕不排上半个时辰的队,买不到呢。”

    卫云章:“竟然要这么久?可是我忽然就想吃了。”

    玉钟:“既然夫人想吃,那咱们就去买呗。不过奴婢一个人去就行了,买个糖酥酪而已,用不着两个人。”

    卫云章:“不是说排队要很久么?一个人多无聊,你跟碧螺一起去,还有个搭话的伴。”

    玉钟:“那这里就留瑞白一个人啊?”

    “嗯,留着,总得留个男人,以防不时之需。”

    两个丫鬟想想也有道理,便拿了银钱,起身出去了。

    她们一走,瑞白便兴冲冲地问道:“夫人有话要同小的说?”

    卫云章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确实——”

    话音未落,门口便响起敲门声:“客官,门口那辆挂风铎的马车是您的吗?”

    瑞白去开门:“是我们的,怎么了?”

    小二道:“劳您去瞧一下吧,您那拉车的马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发起了脾气,快要拴不住了,还踢了旁边客人的马一脚。”

    瑞白诧异:“还有这事?”他扭头道,“夫人,小的去看看,您先等一下。”

    既如此,卫云章便也不好拦着他,先让他去看马了。

    外头的丝竹声传进雅间,卫云章立在门口,望着楼下散座的茶客,在心里琢磨着,万一等会儿瑞白听到了真相,回去后遮掩不住怎么办。他是毫不怀疑瑞白会相信他的,就算此等怪力乱神之事骇人听闻,但他拿出一些只有他和瑞白两个人知道的事情出来说,瑞白也肯定信了。唯一的问题就是,瑞白的演技有待商榷,万一他回去后对着崔令宜吹胡子瞪眼,那崔令宜肯定会意识到不对。

    有没有什么更妥善的办法呢……

    正思索着,顺着楼梯又上来了一名小二,端着个托盘,对他道:“客官,您的水果。”

    卫云章点了下头。他虽然没有点水果,但是聚云楼的惯例就是会给每个雅间的贵客赠送一份水果。他以前来过聚云楼多次,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小二放下果碟,退了出来,将托盘夹在腋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仿佛很酸的样子。

    卫云章瞧见了,左右无事,顺口问了一句:“一大早就这么累吗?”

    “哎哟,客官,您误会了。”小二道,“是方才有位客官走得急,撞着小的了,幸亏小的手稳,要不然,就得去重新拿一份水果了。”

    卫云章:“还不是因为人多才撞着,你们生意倒是好。”

    “是是是,那不都托了各位客官光临的福嘛。”

    小二走了,卫云章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瑞白还没回来,估计他是在处理自家的马踢了别人家的马一脚这个纠纷,便又回屋坐下了。

    真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再这么耽搁下去,碧螺和玉钟都要买好了糖酥酪了。

    他有些烦闷,喝了口茶,又剥了些橘子吃。

    过了一会儿,瑞白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刚一坐下,便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壶茶。

    卫云章:“怎么回事?”

    瑞白擦了擦汗,道:“真是奇了怪了,那马平时温温顺顺的,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疯来。好在最后小的与店里的伙计总算是控住了,马也安分下来了。虽说是踢了别人的马,但对方的马没什么事,便也没有计较。”

    卫云章皱了皱眉。腹内有些不适,他只当是月事的缘故,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道:“还是搞清楚那马怎么回事为好,否则我们回去的路上,万一突然发疯,那就不好了。”

    瑞白:“看附近有许多小孩子在玩耍,或许是小孩子顽皮,让马受惊了。等回府后,再仔细检查一下吧。”

    卫云章颔首。

    瑞白:“对了夫人,您找小的,到底是有什么事儿?”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也说来离奇。等一会儿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先听着,先别急着问那么多,行吗?就算再震惊,也千万不可以叫出声来,务必要保持镇定。”

    看他说得煞有介事,瑞白也不由严肃起来:“您且说。”

    “其实……”卫云章刚开了个口,腹中便升起一阵绞痛。他下意识按住肚子,拧着眉道,“其实我不是……”

    “夫人您没事儿吧?”瑞白关切地问。

    卫云章摆了摆手,刚想说没事,腹中疼痛却愈演愈烈,像是有一只手伸进他肚子里乱搅一样,是他从未曾承受过的激烈程度。

    他面色发白,额上渗出冷汗,几乎坐不直身子,顺着椅背滑了下去。

    “夫人!夫人!”瑞白惊慌失措地来扶他,“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卫云章伏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死死地抓着瑞白,嘴唇张了又张,可吐出的,却只有沉重错乱的气息。

    “来人!来人!喊大夫!”瑞白冲着门口大声叫道。

    卫云章勉强抬起头,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想说点什么,却又最终无力地昏了过去。

    ……

    卫云章猛地睁开眼,犹如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浮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攫取四周的生机。

    眼前的黑雾渐渐褪去,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一张榆木书案,一方窄小单间,前方是紧闭的门窗,跟前是堆叠的书卷,而他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支笔。笔尖的墨汁浸透了白纸,蔓延的墨迹之侧,还能看见半只没画完的乌龟。

    这里是……翰林院!!!

    他愕然起身,将笔一掷,推开了门。

    许是他发出的动静太大,廊下两名正在说话的同僚转头望了过来,问道:“有事吗,度闲?”

    卫云章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官服,又看了一眼自己宽厚有力的双手,简直要泪洒当场。

    他回来了!他竟然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他抬起头,看向两位同僚,明明算不上亲近,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竟生出一种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来,若不是还保持着理智,只怕要跟他们来个热情的拥抱。

    “没什么,没什么。”卫云章露出一个老怀甚慰的笑容,“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

    同僚不疑有他,继续说话去了。卫云章则像游子回乡似的,负着手,踱着步,左看看,右看看,将翰林院的办公之所绕了个遍。

    人还是那些人,建筑还是那些建筑,草木还是那些草木,虽然正值寒日,场景有些萧瑟,人群有些萎靡,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令人感动。

    卫云章从未如此热爱过工作!

    “哟,难得啊,中午还没下值,你就出来了。”张松从案后抬起头,冲卫云章挑眉,“是不是碰到什么难处了?连我们度闲都不想干活了。”

    卫云章长叹一声,弯下腰,用力地捶了一下张松的肩:“写你的文章去吧!”

    好久没这么打过男人了,好舒爽。

    张松:“唉,好累,写不动了,你帮我写。一百两一篇。”

    卫云章哼笑一声:“帮你写可以,但年底考评,都得算我头上。”

    “那还是算了。”张松撇撇嘴,“岂有让你名利双收的道理。”

    卫云章观察了一下张松,见他反应如常,应该是这几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暂且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单间,目光落向那张被浸了墨汁的白纸,上面的半只乌龟憨态可掬,正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仿佛要从墨池中游出,向他讨要一口吃的似的。

    卫云章定了定神,坐回了案前。

    昏迷前的记忆还在,他记得,自己正要告诉瑞白真相的时候,突然腹部剧痛,然后再睁眼,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看样子,在他被换回来之前,崔令宜正在纸上画画。

    那现在呢?她现在是不是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上次互换,是在落水的情况下,而这一次互换,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究竟为什么会突然腹痛?而他腹痛的时候,她是否也遭遇了某些异常?

    卫云章陷入了沉思。

    第036章 第 36 章

    “夫人, 夫人您终于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崔令宜拧着眉,缓缓睁开眼,与两张焦急的面孔对上视线。

    “碧螺,玉钟……”她动了动嘴唇, 只觉得精疲力尽, 想再闭上眼睡一会儿……

    嗯?不对, 等等!

    她惊醒过来, 猝然睁眼,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又因为一阵酸软无力, 倒回了床上。

    “夫人您这是干什么,可千万别乱动!”玉钟吓得赶紧给她掖好被子。

    崔令宜伸出手, 慢慢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然后又用力捏了一下,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碧螺:“夫人, 您现在难受吗?”

    崔令宜有气无力地答道:“发生了什么事,谁能跟我解释一下……”

    她明明是在翰林院里待着,开开心心地画画玩, 怎么画了一半, 就突然回到自己身体里了!卫云章,你到底干了什么!这又是什么地方!

    “夫人您让奴婢和玉钟去买糖酥酪, 谁知道,奴婢和玉钟回到聚云楼, 却发现您和瑞白都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竟然是您莫名其妙吐血了, 还晕了过去!瑞白赶紧把您送到附近的医馆了!”碧螺后怕道,“好在奴婢和玉钟赶到医馆的时候, 瑞白已经将您安置妥当了。他现在正在外面跟大夫说话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卫云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还去聚云楼?他又什么时候爱吃糖酥酪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崔令宜又问:“你说我吐血了,还晕过去了,我晕了多久?”

    “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吧。”碧螺说,“已经去通知府里了,大夫人应该也快到了。”

    正说着,瑞白推门进来,一脸凝重:“夫人醒了?”

    “是啊。”玉钟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夫人这是中毒之象。但是他暂时无法判断是什么毒,所以开药还得再斟酌一下。”

    “竟然真的是中毒!”碧螺焦急,“我就知道,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

    崔令宜比她更震惊:“我怎么就中毒了?”

    “下毒?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给我卫府的媳妇下毒?”只听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卫夫人提着裙子,满面怒容地跨进了门槛。

    平日里见卫夫人,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头一回见她发火,倒还真有几分架势,吓得医馆里的大夫和学徒俱是噤若寒蝉。

    “瑞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夫人盯着瑞白。

    “回夫人的话,听说聚云楼上了新茶,少夫人便想尝尝,今日便带着小的和碧螺玉钟一同出门品茶。期间碧螺和玉钟去替少夫人买糖酥酪了,而这时聚云楼的小二说,我们府上的马不安分,踢了别人的马,叫小的去看看。等小的处理完回来,没跟少夫人说几句话,少夫人便口吐鲜血晕倒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趁少夫人身边无人,给她下毒?”卫夫人脸色铁青。

    “这……小的不敢笃定。”瑞白道,“当时碧螺和玉钟都不在,小的分身乏术,还没来得及查那么多。不过,聚云楼的掌柜认出了小的,知道小的是卫府的人,他发现出事的是少夫人后,不敢胡来,立刻就打了烊,如今正在外头等消息呢。”

    “让他给我滚进来!”顿了一下,卫夫人又道,“先等等,不喊他。哪个是方才诊治的大夫?”

    一名华发老人走了出来:“回夫人的话,正是老朽。”

    “你查不出来是什么毒?”

    “……恕老朽无能,一时半会,确实无法判断是什么毒。”老大夫道,“根据少夫人的症状来看,这毒毒发迅猛,且极为霸道。老朽在聚云楼掌柜带来的剩余食物中,在橘皮上发现了类似的毒药,猜测是凶手将毒下在橘子表面,少夫人在吃橘子的时候,毒药便从手上进入了口中。”

    崔令宜:“……”

    听到这里,她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毕竟“崔令宜”这个身份没有仇家,卫云章也没有招人恨到会连累媳妇的程度,那么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那个阴魂不散的、一直想置她于死地的人。趁着卫云章出门,对他下了死手。

    卫夫人冷笑一声:“既然都已经找到了毒药,为何还无法判断?”

    “夫人息怒,此毒并不是常见的单一毒药,更似是用多种毒源调配制成,分析起来很是麻烦。但是……嗯……好在少夫人吉人天相,如今未服解药,竟能自行苏醒,实在是菩萨保佑!”

    老大夫暗暗抹了一把汗,没敢说那橘子皮上的毒分明是剧毒,人吃了,非死即残。但这卫府三少夫人真是根骨清奇,送过来的时候面色惨白,几乎没了脉象,把他愁得不行,正在思考如何跟卫府解释的时候,她竟又慢慢恢复了脉搏,反倒让他开始怀疑自己,莫非她吃的毒药,其实没有那么毒?

    卫夫人握住崔令宜的手,道:“四娘,现在感觉如何?”

    “浑身乏力,提不起精神。”正说着,她突然一颤,死死地抓住卫夫人道,“疼……”

    “这是怎么回事!”卫夫人大惊,对老大夫道,“快看看她这又是怎么了!”

    老大夫连忙上前把脉,又问崔令宜:“少夫人疼在何处?又有多疼?”

    崔令宜额上渗出冷汗:“就是……突然哪哪都疼……虽能忍,但还是疼……”

    这不是假话,方才忽地一阵疼痛,四肢百骸均如针扎一般,如若不是她忍受力强,只怕当场就要打起滚来。

    老大夫紧张道:“应是余毒未清的缘故,老朽这就让人去开药,先缓解一下少夫人的疼痛。至于这毒究竟如何解,老朽不敢托大,还请夫人多请些大夫来,我们也好共同商议。”

    卫夫人脸色难看,对丫鬟道:“还不快去!”

    “母亲不必焦急……”崔令宜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既然我醒了,说明这毒也不致命。母亲留在这儿也是徒增烦恼,就让碧螺她们留下来照顾我吧,母亲去办别的事便好。”

    卫夫人痛心不已,抚摸着崔令宜的脸道:“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得可怜,当是我卫家对不住你。你先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审一审那聚云楼的掌柜,说不定能审出什么线索来。”

    事不宜迟,她叮嘱了碧螺和玉钟几句,便匆匆出了门去。毕竟她不懂医术,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

    卫夫人身边的丫鬟果然也是雷厉风行,很快便把各大医馆里的坐镇大夫请了过来。各位大人被请走的时候只以为是要给某位贵人看急病,到了这里才知,原来是卫府的三少夫人中了毒。

    老大夫开的镇痛药已经煎好,碧螺服侍崔令宜服下,玉钟则出去看看大夫们讨论的情况。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汇报:“夫人你放心,这么多名医都来了,很快就能找到解毒的方子的。”

    崔令宜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便知那帮大夫还没有头绪。

    没有头绪才是正常,这毒是什么来头,她最清楚不过,若是能这么轻易就被破解,那他们拂衣楼也不必混了。

    她作势要起身,碧螺连忙拦住她:“夫人要拿什么,奴婢去拿便是。”

    崔令宜摇了摇头,道:“我不拿东西,你扶我坐起来就好。玉钟,你去将那些大夫请进来,让他们瞧瞧我,说不定对解毒有帮助。”

    碧螺:“可是……”

    “别可是了,好不容易现在疼痛有所缓解,趁着我方便说话,快让大夫们进来吧。”崔令宜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他们围着一堆橘子皮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俗话说望闻问切,哪有不让大夫看病人的道理?”

    玉钟觉得她说的确实有理,便把几位大夫都请进来了。

    除了最开始的老大夫,几位大夫见了她,都是一惊。那毒的厉害他们是知道的,方才还逮了只耗子试了一下,咬了橘子皮后没两下就死了,这卫府的少夫人还真是福大命大,竟然不仅捡回了一条命,现在还有力气与他们说话!

    老大夫问:“少夫人现在感觉如何了?”

    “不那么痛了。”崔令宜略微笑了笑,露出一副强撑精力的样子来,“听说我此次中的毒甚是凶险,几位到现在还没找到解药?”

    几人俱是尴尬,有一人捋着长须道:“不瞒少夫人,我等确实没见过此毒,要想找到解药,首先要探明它的成分,但这么短的时间,加上那橘皮上的余毒又有限,实在是难以提取……”

    崔令宜道:“我明白的,所以我此次请各位入内,也是想看看各位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或许对分析毒药成分、寻找解药有用呢?”

    之前不问病人情况,自然是因为听说病人在休息,如今病人主动愿意说明病情,当大夫的自然是欣然配合。

    一人问:“那在下便直言了,敢问夫人刚中毒时,是何感受?”

    那是卫云章的经历,崔令宜自然不知道。但过程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只要她给出的回答,能启发这些人找到答案即可。

    “刚中毒时并无感觉,大约半杯茶的工夫,便始觉腹痛,很快便难以忍受,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我便没了意识。”崔令宜道,“同时口舌变得干燥,按理说,我刚吃了橘子,又喝了茶,并不会有这种感觉,是否这也是受了毒药的影响?”

    那大夫若有所思:“有几味含毒的药材,确实会有这种效果。”

    又一人问道:“听说夫人方才身上还处处疼痛,请问夫人可否说得再详细些?”

    以前被下过这种药的人都死得透透的了,不会再有人和崔令宜一样,还有机会感受余毒的厉害。说自己究竟哪儿痛,并无什么参考性,因此崔令宜道:“手上脚上哪里都痛,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又忽然想起,吃橘子的时候,似乎隐隐看到橘子皮上有些泛青,当时只当是这橘子还没熟透,现在想想,会不会是那毒药里有什么青绿色的原料?”

    她转移话题转移得十分成功,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小声互问:“那橘子皮上有青色吗?”

    根本没看到啊。

    崔令宜咳了两声:“也许是被我蹭掉了?或者是我眼花了?”

    大夫们道:“既然少夫人看见了,我们便也会仔细考虑。青绿色的草药有许多,我们抓紧排查便是。”

    崔令宜点了点头,继续提醒他们:“我以前看话本,常看见里面的角色以毒虫为原料制毒,不知在现实中,是否可取?”

    “自然是有可取之处的。”大夫们答道,“许多毒虫的汁液都会损伤人体,有的毒性强的,甚至蛰一下就会死人。”

    崔令宜:“呀,那不会有人用绿色的毒虫来害我吧!”

    “绿色的毒虫……倒也是有,我们会尽快查明。”

    ……

    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把能提点的东西都提点得差不多了,崔令宜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疲态,让玉钟送他们出去。

    新得了不少线索,大夫们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与干劲。

    房门关上,崔令宜一桩心事暂时放下,那股子痛意又涌上来了。

    她卧在被子里,紧紧攥着床沿,脖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着。碧螺心疼地替她擦着汗,嘴里喃喃道:“这可怎么办,不是才吃过药吗……”

    “无妨……忍一忍便好……”崔令宜安慰她,“死不了的……”

    既然一开始没死,那之后便也没有死掉的道理。

    崔令宜知道这味毒药的所有成分,却不知道解药。因为它一开始就是奔着短时间内迅速取人性命的效果去的,别说没配备解药了,就算有所谓的解药,也不会给解药留下发挥作用的时间。

    只能说,幸好她现在捡回了一条命,现在全京城除御医外最厉害的大夫都聚在这里了,她已经把原成分尽可能缩小范围透露给他们了,也给了他们病人生还的足够时间,他们要是再研究不出来解毒的方法,那他们可以一起打包滚蛋了。

    ——难道这就是报应???她研制出来的必死毒药,最后用在了自己身上???

    真他仙人板板的痛啊。卫云章是解脱得快了,这剩下的罪她还得自己熬。

    “三郎……”

    “已经派人去翰林院传话了。”碧螺替她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难过道,“夫人您先睡一觉吧,睡醒了,郎君定然已经赶过来了。”

    崔令宜这才闭上了眼睛。

    丫鬟们以为她是睡觉了,动作都轻柔起来。但其实崔令宜清醒得很,她只是在思考一件事。

    上一次她与卫云章互换,两个人都是在水里,他们便以为可能是因为什么共同的特征,所以才发生了互换。但这一次,他们二人各居一方,干着毫不相干的事情,却也能突然互换。这么一联想,两次唯一的相同之处,都是“她”经历了某种伤害,并且有可能是致命伤害。

    推测出这个结论,崔令宜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老天爷,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发生?小时候在拂衣楼里杀人上位,她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怎么就不能直接让她变成卫云章享福?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也终于不那么痛了。兴许是药劲儿上来了,她渐渐昏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回家的马车里。

    她被毯子裹着,平躺在宽敞的车厢里,旁边坐着一个人,琼林玉树一般的身姿,望着车帘,不知在想什么。

    “三郎……”她哑声开口。

    “醒了?”卫云章低头望来,摸了摸她的脸,“还有些发烧。难受吗?”

    崔令宜:“……”

    怎么还发烧,她研制的毒药副作用也忒多了!以后可不能下手这么狠了!

    “好暗……”她说。

    只能看见他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到医馆的时候,天色尚早,只是见你睡着,便没吵你。”卫云章道,“后来天便暗了,总不能一直在医馆里待着。大夫们说你现在情况稳定了,他们也初步锁定了一些疑似成分,你可以先回家养病。”

    “我们……总算是换回来了。”崔令宜望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是啊。”

    “三郎,你怎么会突然中毒呢?”她委屈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我也不知。”卫云章道,“我在聚云楼里喝茶,忽然一阵腹痛,醒来后便到了翰林院。我也不知你那边怎么了,只能在翰林院里干着急。好在后来家里人来报信,说是你出事了,我这才有理由向长官告假。”

    正说着,马车停下,卫云章将早已备好的披风往她身上一裹,低声道:“我们回去细说。”

    外面天色昏沉,卫府门口灯笼大亮。他长臂一展,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抱着她下了马车。

    他垂眸望向崔令宜,恰好她也抬头望来,风吹过披风上的绒毛,将她的小脸包裹其中,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这张脸,果然还是由她自己来操控才最为灵动。放在以前,她这般娇柔又坚强的模样,定会惹得他心疼,让他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呵护。

    他闭了闭眼,想象了一下她一拳打十个的样子,这才止住了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门槛。

    “父亲,大哥,嫂嫂。”面对立在面前的几个人,卫云章打了声招呼,道,“我先去安顿一下四娘。”

    卫相道:“你去,不急。”

    陆从兰的目光追随着卫云章,忧心忡忡地道:“弟妹看上去很是虚弱。”

    卫夫人也入了里来,关上大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这,还是大夫说运气好,捡回一条命的样子呢!”

    卫相皱着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与大郎回家,才听说四娘在聚云楼出了事。竟真的是下毒?”

    卫夫人拉着三人进屋,仔细说去了。

    而另一头,卫云章将崔令宜抱到床上躺好,从碧螺手里接过冷巾,给她敷上。一系列杂务忙完之后,他方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崔令宜无辜地和他对视,平整的缎被面在她手里皱成一团。她嗫嚅道:“其实我还好……”

    卫云章:“在我面前,不必逞强。”

    于是崔令宜就坡下驴,簌簌地落下泪来,半是埋怨半是娇嗔道:“我一点也不好,你知道毒素发作的时候有多痛吗?我明明什么也没干,在翰林院里好好地待着……”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自己晕倒前好像是在画王八来着……

    她顿觉心虚,但又不能问卫云章是不是看到了她画的半只王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你说你没事去聚云楼喝什么茶?害得我变成这样!”

    当看到她落泪的时候,卫云章的眉立即蹙了起来。但听到她反过来质问自己的时候,卫云章心头一哂,眉头又松了,只觉得荒谬好笑。

    她倒是反应快,一下子就发现了自己今日行动的异常。可如今的他,再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你身上有月事,我昨日难受了一整日,今日想想,或许越是不动,便对身体的变化越敏感,如果出门去给自己找点事做,转移一下注意力,或许就不那么难受了。”卫云章解释。

    “……月事期间,能不动就不要动。”

    “我也是第一次来月事,哪里知道这些。”

    他说得有道理,崔令宜只能抹着眼泪道:“罢了。那你喝茶便喝茶,又为什么让碧螺和玉钟去买糖酥酪?你何时喜欢吃糖酥酪了?”

    卫云章叹了口气:“我自是不爱吃。只不过,我既然出门,总不能只带小厮,不带丫鬟吧?可这两个丫鬟,总跟我聊些女人家的话题,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们打发出去。”

    崔令宜:“……”

    好吧,这也可以理解。她与两个丫鬟还挺亲近的,有时候说话也没个顾忌,卫云章一个男人听了,自是会坐立不安。

    她无话可说,便轮到卫云章控场了。

    “我本在奇怪,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腹痛,但听母亲说毒下在橘子上,我便想通了。”他皱着眉道,“给我上果盘的是店里的小二,曾跟我说他中途被一个客人撞到过,所幸没把果盘打翻。依我看来,如果不是这个小二自己下的毒,那便是那个所谓的客人下的毒。如今回想起来,碧螺和玉钟刚走,我们家的马便踢了别人家的马,迫使瑞白下楼查看。这是否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就是想要留我一人,方便下手?”

    崔令宜避重就轻:“此人真是歹毒,竟想得出这样的法子。三郎,是不是你们家的什么政敌,故意报复?”

    卫云章:“……”

    以前觉得她狡黠可爱,现在觉得她狡诈可恶。怎么能甩锅甩得这么轻易?那分明是她的私仇,她竟还企图误导他,让他对她心生愧疚!

    “应该不是。且不说杀人是最下等的法子,能称得上是我家政敌的,都不屑于冒这种风险,就算确实是别人想报复,那杀你有何用处呢?你一介女流,又才刚嫁进来,什么也不知道呀。”卫云章又把锅甩了回去,“你想,今日去聚云楼,是我临时起意,这都能被人钻到空子,那就说明此人定是埋伏在府邸附近,时刻关注着‘你’的动向。只等你出门,便立刻动手。”

    崔令宜当即反驳:“可你前日不是跟母亲她们去逛街了吗?不是毫发无伤吗?”

    “这更说明了对方是冲着你来的啊!否则若是政敌下手,我母亲不比你有用多了?”

    崔令宜:“……”

    啧,该死,一不小心被绕进去了。

    他怎么不上她的当?还在这里跟她杠什么,不是应该好好安抚一下受惊的她吗?

    “四娘,别害怕,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之前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撞破了什么秘密。”卫云章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你放心,有任何可疑之处,你都大胆说来,我们一起解决。”

    崔令宜呜咽:“我……我没得罪过人呀,我甚至都没和人吵过架。也根本没有撞破过什么秘密。”

    “那可真是太奇怪了。”卫云章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事不容小觑,我还得去跟父母亲商议一番。等会儿粥熬好了,你就吃一点,没胃口也要吃,否则肚里空空,喝药难受。”

    见他起身,崔令宜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眼泪汪汪地说:“三郎,你就不能陪陪我吗?我们好不容易换回来……”

    “正是因为好不容易才换回来,所以更要珍惜时间。”卫云章用哄小孩的语气哄她,“你在屋里好好养病,我们去替你查清幕后黑手。此事耽误不得,否则大家都睡不好觉。”

    “可是我害怕。”

    “乖,听话。没什么可怕的,府里的守卫都加强了,又有碧螺和玉钟贴身陪你。”卫云章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次能换回来,说不定就是有这中毒的缘故。会不会我们上一次互换,也是因为不经意间中了毒呢?只是恰好落水,才让我们猜错了方向。必须得尽快查清,否则下毒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以防备。万一哪一天我们又不幸互换了,那可怎么办?”

    崔令宜:“……”

    他倒是挺能联想的,只是她又不能说上一次压根没中毒。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要撒娇蛮缠,贤妻人设就崩了,她只好含泪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你好好休息。”他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寝屋。

    卫云章脚下生风,一出院门,眼中柔情尽褪。

    她愈是表演得和以前一样,他愈是心冷。往日种种恩爱回忆,到头来,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但,还好,趁着他对她还没到情根深重的地步,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第037章 第 37 章

    因为今日这一出事, 晚饭的氛围都有点冷淡。

    襄儿左看右看,疑惑地问:“婶婶呢?”

    没人跟她说崔令宜中毒的事。

    陆从兰道:“婶婶身体不舒服,在屋里休息呢。你也别去打扰她了,老实一点, 否则婶婶病情加重, 都是你的错。”

    襄儿吐了吐舌头, 安安静静地埋头吃饭。

    吃完了饭, 陆从兰带襄儿先走, 只留卫家四人关起门来说话。

    “三郎, 说说你的想法。”卫相面色沉凝。

    卫云章:“儿子认为, 还是得从毒上入手。”

    “怎么说?”

    “那些大夫一开始都不知道是什么毒,直到现在也只是有个大概头绪, 还没有完全确定成分。由此可见, 此毒来历不小。”

    卫相:“纵然知道了这毒的来历,但制毒的和用毒的, 却不一定是同一群人。”

    “但如今下毒之人不知所踪,我们也无从判断那人选择四娘的目的,便只能从最实在的毒入手。”

    “也就是说, 你其实心里并没有怀疑对象?”卫相问, “就算不一定准确,但你也找不到可疑之人?”

    “是。”卫云章坦然道, “儿子想不通,为什么要给四娘下毒。除了引起我们的警觉, 对对方没有任何好处。”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幕后之人不给你我父子三人下毒,不给伴我多年的夫人下毒, 也不给嫁入府中多年的大郎媳妇下毒,更不给最易得手的襄儿下毒, 偏偏给刚嫁进府的崔家四娘下毒,委实说不通。”卫相沉吟,“莫非对方的目标,就是四娘本人?只是她恰好是我卫府的儿媳?”

    卫夫人诧异:“四娘那么个安分守己的女子,能招谁惹谁啊?”

    “有时候,被人盯上,自己是不知道的。”卫相道,“会不会是崔家遇到了什么事?”

    卫定鸿也猜测:“崔家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会不会也和淳安侯府有关?”

    卫云章不动声色地把方向拉回来:“如今我们的人只在查那下毒之人的下落,但据那被撞的小二所言,并未看清那人的长相,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

    “还是应该查查崔家和侯府。”卫相下了决断。

    “儿子又想到一点。”卫云章道,“四娘是三年前才回京的,会不会是以前在江南养病的时候,出过什么事?”

    卫夫人:“那也查得太远了吧!而且是在江南啊!”

    卫云章:“母亲可还记得,那些大夫说,今日的毒验出来乃是剧毒,寻常人沾一点就会暴毙?”

    卫夫人:“自然是记得!只是不知为何,四娘却还活着。”

    “这便是奇怪的地方,若是毒性不强,那那些大夫又怎会验出是剧毒?而且大家都知道,四娘小时候身体并不好,是后来才慢慢养好的,不知这会不会……”他故意拖长了声音。

    卫夫人眉毛纠起,满脸狐疑:“难道你是说,这四娘在江南养病的时候,养成了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卫定鸿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母亲,这也太离谱了。”

    卫夫人:“我自然也觉得离谱!那三郎你是什么意思?”

    卫云章:“我不通医理,只是猜想,会不会以前四娘服过什么药,恰好是这毒药的解药呢?”

    “就算是,那和下毒之人有什么关系呢?下毒之人若是知道她有解药,肯定不会给她下毒了啊!”卫定鸿不禁问道。

    卫云章:“说不定这就是对方的一个试探呢?我们现在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有什么契机,值得对方向四娘下手。那么很可能事情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对方也只是因为某个目的,恰好在这个时候查线索查到了四娘身上,遂下手验证。”

    卫定鸿眨了眨眼睛,显然有些不敢苟同,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卫夫人看了看卫相,卫相皱着眉,也不说话。

    卫云章自然是知道方才的话都是在胡说八道。但只要能引得父亲派人去查一查崔令宜在江南那段时间究竟在干什么,胡说八道就胡说八道吧。

    “罢了,查便查吧。就算与下毒之人无关,查查四娘这身体是怎么回事,也不是坏事。”卫相道。

    说到这里,卫定鸿忽又想起一事:“今日中毒,动静闹得不小,明日侯府老夫人不会又上门吧?”

    虽然侯府老夫人跟他没什么关系,但崔令宜短短两个月内连续在卫家出事,他身为卫家人,也会莫名心虚。

    卫夫人道:“这倒是可以放心,事情虽闹得有些大,但好在消息封锁及时,对外只说是有人突发急症,聚云楼和医馆的人都封了口,绝不会提四娘的身份。”

    这倒不是防着崔家和侯府上门,而是卫府的新妇先落水再中毒,话传出去,难免会引起一些风言风语,若被有心之人操控,说不定还会影响政事。卫夫人当了这么多年的主母,也不是吃白饭的。卫相在外头与人论政,她自然要在后面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卫相见卫云章频频往外看,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看看四娘吧。只不过明日还要照常上值,若是同僚问起,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卫云章:“他们只知道我家中有事,但并不知是什么事。只要我说是私事,便也没人会自讨没趣问个究竟,父亲且放心吧。”

    卫相:“无论幕后之人是什么目的,只要我们不对外泄露四娘的一点动向,那他们必然会按捺不住。引蛇出洞,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

    卫云章走出院子,看见了夜色中的瑞白。

    瑞白小声道:“郎君,事情都办妥了。”

    卫云章点了一下头:“好,今日辛苦你了。”

    瑞白:“郎君你现在去做什么呢?”

    卫云章:“我?我自然是回去继续去陪夫人,不然还能做什么?”

    瑞白:“……”

    他觑着卫云章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恼怒或不情愿,不禁在心里暗暗咋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郎君还能面不改色,真是干大事的人呐!

    ——他大约是在两个时辰前得知的真相。

    那时卫云章刚赶到医馆,与卫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后,便单独把他叫到了一个房间里。瑞白本以为他是要询问早上的情况,谁知卫云章一开口就是:“今天出门,其实是四娘约的你,对吧。”

    瑞白当时就愣住了。

    “是……郎君是怎么知道的?”他睁大了眼,“少夫人特意叮嘱小的,说是有个惊喜要准备给郎君,让小的不要多说……”说到这里,他脸色骤然一变,“郎君,小的是照看不周,但那下毒之事,真的和小的没关系啊!小的处理完马车的事,回雅间刚和夫人说了没几句,她就晕倒了!”

    “我知道。”卫云章淡淡地说,“因为晕倒的人是我。”

    瑞白:“……?”

    他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迷茫地看着卫云章。

    卫云章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了什么?我说,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也说来离奇。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插嘴,就算再震惊,也不可以叫出声来。现在你依旧答应我,好吗?”

    瑞白傻傻地道:“这不是少夫人跟小的说的话吗?郎君您……”

    “我就知道你听不明白。没关系,正常人一开始都不会明白的,我再解释一遍。”卫云章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当时找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那时候在你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三少夫人,根本不是什么崔令宜,而是我,你家郎君我。自从上次落水之后,我和崔令宜两个人就互换了身体,平日里你看见的她其实是我,你看见的我其实是她,你能理解吗?”

    瑞白表情空白,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张大了嘴,惊愕得词不成句:“不是……郎君,小的可能理解错了……你……她……什么叫做……”

    “你没理解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卫云章按住他的肩膀,严肃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自从落水之后,我和她都有点不一样了?此事过于惊世骇俗,我和她都不敢告诉别人,但是过了这么多日,都没发现解决办法,直到今日我中了毒,才又把身体换了回来!”

    瑞白还处在混乱当中,震惊与怀疑在脸上反复交错,精彩纷呈。

    卫云章:“我且问你,刚开始上值,她在门口遇见了其他大人,是不是从来都不会主动问好?那是因为她根本不认识他们!而我在家的这段时间,除了送给小襄儿的那幅,是不是再也没有画过新画?那是因为我在忙着替她整理《文宗经注》,也根本画不出她的风格!”顿了顿,他又深吸一口气,“还有沐浴的时候,她是不是再也没喊你进去过?”

    瑞白瞪大眼睛:“……啊!”

    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是一直在服侍少夫人,而郎君又在用少夫人的身体……这这这,那那那……

    卫云章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叫!你若还不信,我们便说说这些日子还有哪些事……”

    “不用了,不用了!”瑞白连忙道,“小的信了!不,不是,小的其实还不太敢相信,但是小的不得不信……”

    不敢相信,是因为没料到世上真会有如此离奇之事;不得不信,是因为除了卫云章说的那些证据以外,他回忆起最近和郎君的相处,确实总有点说不上的奇怪,但他也没多想,直到现在被卫云章点醒,他才明白过来,究竟为何奇怪!

    “这么大的事情,郎君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要早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啊!”瑞白急道。

    “想办法?此事闻所未闻,能有什么办法?”卫云章道,“上次是落水,这次是中毒,我合理怀疑,这身体互换想要发生,应该得先置于死地才行。纵然之前猜到这种可能,谁又敢轻易尝试?”

    “那,郎君,你为什么又忽然改了主意,要告诉小的了呢?”

    “因为我发现崔令宜有问题。”卫云章沉声道。

    他言简意赅地将之前发现的问题说了出来,什么暗器、什么武功,听得瑞白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瑞白伸出手,扶了扶自己的下巴,“少夫人看起来那么柔弱……”

    卫云章气道:“我都上了她的身了,她柔不柔弱,我不比你清楚?!”

    “那,那她若真的会武,那日又怎么会溺水……”

    “我都能装不会游水,她为何不能装?”

    “那也不对啊,若她会游水,当日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按照郎君您的猜测,那你们也不会互换身体了呀?”

    卫云章道:“你说得对。不过,碧螺说那日她掉了根簪子,而且是她常用的簪子,那便很有可能也是某种凶器。凶器丢失,说不定是因为在水下与人发生了缠斗。当时你不在,我却记得,明明一开始她离我并不远,但沉下去之后,我却花了好半天才找到她。当时以为是被水流冲走,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是她另有行动。”

    瑞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工夫,他便听到了两个似乎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精神世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昨日终于想明白,认为此事不能再瞒着了,就算我与她换不回来,我也得安排个人在她身边监视她。但府里人多眼杂,我当时顶着崔令宜的身份,不便与你独处,所以才约了你今日说话。”卫云章道,“正常人都不会想到皮囊下面换了个人,你对她肯定不会设防,所以我还特意叮嘱了你,让你不要把此事告诉她,免得打草惊蛇。”

    “……!”瑞白突然一拍脑门,刚要惨叫,又想起来不能叫,只能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卫云章呼吸一屏:“怎么了?”

    瑞白目露惊惶:“昨日、昨日您,不是,是少夫人她……她故意带我走到您以前练武的那地方,变着法儿地跟我打听您是怎么习武的,又在给谁办事……”

    卫云章面色一沉:“你都说了?”

    “小的没想那么多啊,小的下意识就说您以前是跟着前金吾卫大将军习的武。至于是给谁办事,那光天化日的,小的觉得说出来不安,所以没说……”瑞白嗫嚅道,“这可怎么办,郎君,小的闯大祸了……”

    “罢了,这也不是你的错。”卫云章抿了抿唇,“毕竟用着我的身子,她能发现这些,也不奇怪。我会武一事终究瞒不住,但好在你还没把最关键的东西说出去。”

    “郎君,您要把这事告诉老爷和夫人吗?”

    卫云章摇了摇头。

    “为什么?出这么大的事,放这么个隐患在府里,大家不应该一起想办法解决吗?莫非您觉得他们不会相信?”

    “不,他们肯定是信我的。但怕就怕,因为知道了真相,所以再也做不到相处自然。”卫云章说,“如今敌暗我明,对方对我们,几乎是了如指掌,我们却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更别提她身后的势力了。现在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这一切,对我没什么防备,我说不定还可以观察观察她想干什么。如今她还是我们家的媳妇,尤其是母亲,与她常常见面,如果不经意间表现出对她的敌意,那便不好了。至于父亲,虽与她见面少些,但倘若他知道了我与崔令宜的性命绑在一起,那便会有所忌惮,我不想让他束手束脚。要查,就要大胆地查,不应该顾忌我。”

    “那郎君您觉得我演技好靠得住?”

    “……也一般。”卫云章嘴角抽了一下,“但我平日里要上值,不是你,还能是谁替我在家中盯着?”

    院子是他从小住到大的院子,里面的小厮也是他一直用着的小厮,只不过,其他人都是打下手的,只有瑞白,是他最贴身的心腹。

    这么大的任务落下来,瑞白顿觉压力倍增。

    “放松些。”卫云章拍了拍他的肩,“如今我和她换回来了,你也不会经常和她接触,就算有点不自在,也不会那么明显的。”

    瑞白苦着一张脸。

    “好了,先别想这个了,等会儿回家途中,去把另一件事办了。”卫云章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塞进了瑞白手里。

    瑞白低头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槐安集》三个大字。

    瑞白:???!!!

    ……

    从医馆回家的路上,瑞白假借内急解手之名,临时下车离开了。

    他拐了几个弯,跑进小巷子里,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认没人跟着,这才身形一闪,窜进了旁边的一家杂货铺里。

    “好久不见啊老板,最近有没有新货?”瑞白大摇大摆地溜达到柜面前,看向老板。

    老板是个细瘦的小胡子,见了瑞白,不由一笑:“许久不见了,客人请随我来。”

    他挑起里屋的帘子,瑞白先进去,他往后看了一眼,才跟了进去。

    “殿下一直在等你们的消息。”一进屋,小胡子便说道,“这次为何这么久都不与殿下联络?殿下本想亲自去找卫编修问一问,但上个月才去过翰林院,这次再去,恐过于频繁,便又按捺住了。”

    瑞白额头微汗,心想幸亏太子殿下没有去翰林院,否则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他连忙从怀中取出《槐安集》来,交给小胡子:“最近家中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是以郎君耽搁了一些时日。不过好在现在都整理完了,请您转告殿下,我家郎君将查到的东西都记在上面了。”

    小胡子:“好。若殿下有回复,我会在门口支起一根竹竿,你记得来看。”

    “是。”

    交接完毕,瑞白这才松了一口气,离开杂货铺,一路小跑回了马车上。

    马车重新启动,卫云章看着不停喘气的瑞白,道:“怎么紧张成这样?以前叫你去传话,也没见你这样。”

    瑞白道:“这不是后怕嘛!”

    一看到《槐安集》三个大字,他人都麻了。他知道郎君在帮太子查东西,但不知道郎君采用的是“大隐隐于市”的计策,竟然把东西写在了这玩意儿里面,还把这玩意儿夹在一堆看似无用的书里,他竟然还把它找了出来送给崔令宜!若不是郎君力挽狂澜,这本书就得待在王翰长家里了!也多亏了郎君有先见之明,以矾书密写,不浸水便看不出密字,这才在崔令宜手中躲过一劫。

    郎君也真是随机应变,一换回身体,就先从翰林院回了一趟家,将藏好的《淮安集》抄本带了出来,让他去转交给太子的人。

    现在终于办完了事,他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绘月轩那边,也让人去查了,应该明天就能有消息。”

    卫云章颔首:“好。”

    他在复盘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家崔令宜去过的卖颜料的店,当时她和掌柜两个人上楼拿货,他在下面等着。现在回想起来,那掌柜似乎也很可疑。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多心了。但不管怎样,查查才能放心。

    回到院子里,卫云章看见玉钟在打水,问道:“四娘如何了?”

    “夫人又喝了一副药,出了一次汗,现在又睡着了。”玉钟道,“碧螺在里面守着呢。”

    卫云章点点头。

    瑞白在一旁道:“夫人要养病,郎君今夜要不歇在书房?”

    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后背毛毛的,总感觉崔令宜像是能半夜起来行凶杀人的样子。

    等一下,书房钥匙——

    卫云章看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歇在书房了?以前歇在哪儿,现在也依旧歇在哪儿,若是她半夜醒来有事,还能叫我。”

    玉钟:“奴婢和碧螺都可以守夜的,不必累着郎君。”

    卫云章:“没关系,我也不累。她现在莫名中毒,正是心里忧惧的时候,若是发现我也没陪着,只怕要多想。”

    玉钟大为感动。

    旁边的瑞白:“……”

    为了盯梢,郎君真是太牺牲了。

    玉钟进去整理床铺了,而瑞白则悄声问卫云章:“郎君,书房钥匙……”

    卫云章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放到瑞白手中:“依旧是你一把,我一把。这次可要清醒一点了。”

    瑞白惊讶:“郎君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卫云章气定神闲:“当然是趁她昏迷的时候。”

    瑞白:“……”-

    因为心里装着事,卫云章夜里睡得很浅。枕边的人多翻了几个身,多吸了几下鼻子,他便转过头来,轻声问道:“醒了?”

    “唔……三郎。”崔令宜睁开眼,看着他模糊的轮廓,“你还没睡着吗?”

    “怕你有事。”卫云章柔声说道。他伸出手,摸了摸崔令宜的额头,欣慰道:“不烧了。”

    崔令宜低低地嗯了一声:“我想喝水。”

    卫云章起身,点了灯,去给她倒水,又扶她起来喝。

    崔令宜靠在他臂弯里,喝得有点急了,不慎呛了一下,卫云章轻拍她的背,道:“不要急,又没人跟你抢。”

    她喝了两杯水,这才觉得滋润了。

    她躺回床上,看着卫云章熄了灯,忍不住道:“那下毒之人,有下落了吗?”

    “还没有。”卫云章回答,“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不会让他逍遥法外的。大夫们也在抓紧研制解药了,说不定你一觉醒来,就有了呢。”

    崔令宜:“万一研制不出来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卫云章心想,你还能死啊?那些大夫研制不出来,你难道还没有手段吗?

    这次的毒,让他想起了之前的毒针,如果两次下手的确实为同一人,那用的也应该是相同的毒。可他上一次去药铺询问,药铺说短时间内分析不出来,而这一次的毒却很快就有了头绪,他不禁奇怪,多问了那些大夫几句,这才知道原来是有崔令宜在其中指点。

    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崔令宜都没有亲眼见到那些毒,怎么会知道是什么毒?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光凭身体上的感觉就已经猜到了是什么毒,所以才能想办法让那些大夫救自己。如此看来,她也一定知道是什么人在给她下毒。

    下毒之人看起来只想杀她,不想动卫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卫云章打算静观其变,看看能不能从崔令宜这里发现对方的线索。

    “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卫云章道,“身上还疼吗?”

    崔令宜点了点头。点完头意识到他可能看不见,便又可怜巴巴地说道:“疼着呢,只不过已经习惯了。”

    这也确实是实话。

    卫云章:“那怎么办?再吃药吗?会不会吃得太频繁了?”

    崔令宜撒娇:“你替我揉揉吧,揉揉就不疼了。”

    卫云章:“……”

    以前的他很吃这套,但现在的他……

    见他不动,崔令宜有点疑惑,还以为他是太困了睡着了,刚想再试一下,便觉得被子里忽然起了一点风,原来是他钻进来了——他们以前一直是共盖一床被,今日她生病才分了两床,现在他钻进了她的被窝,微凉的身体紧紧挨着她的肌肤,缓解了一丝她因病而生的燥热。

    “揉哪里?”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

    崔令宜头皮一麻。可能是当习惯了男人,现在她都有点不适应以这样的姿态待在卫云章怀里了。但她也深知,应该趁着他刚拿回男人身体的新鲜劲儿,以及趁着他现在对她的怜惜,让他迅速重拾起对她的兴趣,巩固他们作为正常夫妻的感情。

    “揉揉我的关节就可以,一直疼呢。”她娇声道。

    “好。”卫云章抬起手,掌心包住她的两肘,开始缓慢均匀地揉压起来。

    她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也放松了下来。不得不说,这招虽然不治本,但的确能暂缓她的痛感,令她身心得到暂时的休息。

    卫云章暗暗观察,见她反应不似作伪,不由在心里想,看来是这余毒是真的让她受了点罪,不是她故意装可怜。

    呵呵,活该。

    揉完了肘,卫云章又揉她的膝盖和脚腕。

    那一双文人手上的笔茧摩擦过她的皮肤,有些痒痒的。崔令宜难得生出一丝良心,小声问他:“你困吗?明日还要上值吗?”

    “要上值,不过还好,不是很困。”卫云章忍辱负重地回答,“玉钟本来说她和碧螺来守夜,让我另外歇着,我说没必要。你看,若是没有我,那两个丫头有力气给你按摩吗?”

    崔令宜抿唇笑了笑,悄悄凑近他,看准了位置,在他唇上飞快亲了一下:“我就知道三郎最好了。”

    卫云章揉捏的手顿时一僵。

    崔令宜眨了眨眼,观察着他的反应——怎么没有反应啊?总不能是因为他已经当惯了女人,所以不适应女人来亲他吧!放到以前,她主动出手,他肯定会禁不住上钩的啊!

    “别闹。”卫云章缓了口气,继续给她揉捏,“闹精神了,等会儿又睡不着。”

    第038章 第 38 章

    崔令宜有些丧气, 但也只把这个归结于他今天累了。

    等到终于揉完,卫云章要回他自己的被子里,崔令宜拉住他的袖口,问:“不跟我一起睡吗?”

    卫云章笑道:“说什么呢, 我不是跟你睡在一起吗?”

    “你那被子里现在都冷了。”

    “谁说冷了?还温着呢。”卫云章道, “你的病情还不稳定, 我明日起床, 万一叫你受了凉怎么办?还是分被吧。”

    崔令宜撇撇嘴。好吧, 是她操之过急了, 本来也是, 生病就够累的了,哪有病人还有心情风花雪月的?像她这么敬业的人可不多见。

    见她不吭声, 卫云章犹豫再三, 还是捧着她的脸,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好了, 快睡吧。”

    崔令宜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对嘛,他还是那个他。

    次日,崔令宜从朦胧中醒来, 卫云章早已去上值了。

    “夫人, 郎君让我把这个给您。”碧螺将库房钥匙交给她,“郎君说昨日从您身上掉下来的, 他捡着了,后来忘了还给你。”

    崔令宜一惊, 下意识摸了一下身上,随即想到, 他既然把自己身上的库房钥匙还给了她,那也肯定已经把她身上的书房钥匙拿回去了。

    “三郎有去过库房吗?”

    “没有呀, 他去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这男人真是……怎么这种事情还记得呢!她磨了磨牙,把库房钥匙收了起来。

    卫夫人听说崔令宜醒了,便带着陆从兰来看她。

    “那些大夫都被我锁在别院里,不研制出解药不许回家。”卫夫人说道,“他们早上来传话,说是已经推断出几种配方的可能。配方不同,解药自然也不同,有一些解毒的药材京中不常见,我已让人加急去收购了。等一会儿你再吃一剂新药,看看有没有用。”

    “好。”

    卫夫人瞧着她小脸苍白的模样,忍不住心疼:“哎唷,好好的小娘子,怎么折腾成这样。”

    陆从兰在一旁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说明弟妹的福气足足的,以后定会有大造化的。”

    崔令宜笑道:“我本就是个有福气的,否则怎么会嫁进卫家来呢?这世上还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呢,我现在锦衣玉食的,不敢再贪心了。”

    卫夫人:“你这样想,倒是心胸开阔得很。最怕的就是那种多思多虑、还闷在心里不说的人,生生把自己怄出病来。”

    二人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又看着她把药喝了,等到大夫来把过了脉,说并无恶化情况之后,她们看上去才放心了些。

    病中人要静养,她们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崔令宜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发呆。

    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身上有月事,本就不大爽利,现在又中了毒,更是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之前总想着,如果有朝一日换回了身子,她定要去找那人好好清算,杀他个片甲不留,现在?现在只能想想咯。说不定等她能跑跳的时候,他人都不在京城了,真叫人恼恨-

    卫云章在翰林院度过了平静的一天。没有人察觉这个人中途换了个灵魂,也没有人来打听他家里出了什么事——除了张松。

    “感觉你心情不太好。”临下值的时候,张松无心工作,来找他闲聊,正好卫云章当时也不在整理《文宗经注》,而是在廊下吹风,便同他搭了几句话。

    “只是在思考人生罢了。”

    “哦?怎么突然思考起人生来了?莫非你昨天临时告假,是遇到了什么状况?”

    “跟那个无关。”卫云章摇了摇头,“只是近来对夫妻生活有了一点新的感悟。”

    张松顿时露出隐晦的笑容,勾住他的肩膀,道:“看来是和弟妹吵架了呀。怎么样,要不要今夜跟我出去喝酒,放放风?我之前看你新婚燕尔,黏夫人黏得那么紧,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事。”

    卫云章凉飕飕地瞟了他一眼:“哦?怎么知道的?”

    “婚姻,是要靠新鲜感保持的。新鲜感懂不懂?成天形影不离,过了最开始的那个阶段,由于彼此的关系太过紧密,很容易就会发生摩擦的。”张松说得头头是道,“所以我建议你和弟妹也给彼此留下一点空间,把彼此当成合作对象,有需要就出现,没需要就她干她的,你干你的,各得其乐。要不然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呢?距离产生美,小别之后,才能产生新鲜感。”

    卫云章:“……”

    新鲜感,那可太新鲜了,新鲜得就像是换了个夫人。这么一想,嚯,他还有了两个夫人,一文一武,一动一静,真是坐享齐人之福呢!

    “怎么样?上次我说的酒馆,这次跟我去喝一点儿?”张松挑眉。

    卫云章抬手,掰开他的脸:“不去。我回家还有别的事。”

    “哼,真没意思。”张松悻悻,“我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下值时间到,卫云章上了瑞白的马车,待到驶出去一段距离后,瑞白才挑起帘子,喊了一声:“郎君。”

    卫云章靠过去:“怎么,是崔令宜今天有什么事吗?”

    “那倒没有,少夫、呃……”

    “以前怎么喊现在还是怎么喊,省得说漏嘴。”

    “好嘞。少夫人今日很安分,就在屋里休息,哪也没去。下午的时候那些大夫研制出了一种可能的解药,让少夫人喝了,不过没什么变化。病情既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

    “那看来解药配方不对。”

    “是呢,那些大夫又赶紧去研制新的了。”瑞白道,“郎君你说,是药三分毒,要是一直试不出来,少夫人会不会反而生出别的病来啊?”

    卫云章轻哼一声:“她惜命得很,可不会坐以待毙。若是一直配不出解药,她肯定还有后招。”

    瑞白“噢”了一声,又道:“郎君,绘月轩的情况也查了。那家店面之前就在,最早能查到的记录是十二年前,是个卖瓷器的店面,后来每隔几年就会转手,先后卖过糕点、布匹、书籍等,老板也都不一样。现在卖文房用具的这家是五年前开的,生意不好不坏,有一些固定客人。老板也住得不远,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一直做生意,周围都有邻里的。”

    “五年前……那崔令宜还没来京城。”卫云章思索,“那些固定客人是什么人?”

    “还没来得及查那么仔细。”

    “得查。那些客人是做什么营生的,人际关系如何,有没有固定住所等,都要查。”

    “是。”绘月轩的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瑞白继续道,“郎君,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

    “来接您的路上,小的去杂货铺看了一眼,见外头支起了一根竹竿,这说明太子殿下有回应了!”瑞白道,“您看,我们一会儿过去吗?”

    卫云章沉吟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去了。”

    “为什么呀?那店老板都看见小的路过了,您若不去,这不好吧?”

    “那下毒之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因为消息封锁,所以他也不知道崔令宜现在是死是活,但他一定很想确认。卫府现在加强了守卫,他进不去,便极有可能盯着我,从我身上找到线索。”卫云章道,“也许他并不知道我与太子的事情,但若被他察觉那杂货铺的不寻常,总归不是好事。”

    “说得也是,可是郎君,难道我们就一直不去理会了吗?”

    卫云章:“既然店老板已经看见了你路过,而我又未来,想必也能猜到我们是有隐情。待晚上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在宫里和殿下见一面。”

    ……

    回到家里,卫云章先是跟崔令宜嘘寒问暖了一会儿,然后换了常服,去前厅跟父母用膳。用完膳,他单独找了父亲说话。说完话,夜已深,他回到屋里,崔令宜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卫云章笑道:“怎么了?”

    崔令宜:“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与父亲聊了会儿政事。”他说,“之前总在家里待着,外头的事什么也不知道,赶紧与父亲说说话,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

    “我在家里待着也很无聊呢。之前还能画画,与母亲、嫂嫂聊天,逗逗襄儿玩,现在只能像个废人一样待在床上。”崔令宜沮丧地说。

    卫云章:“你若有精力,喊碧螺和玉钟陪你解解闷。”

    “她们也只会聊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偶尔聊一聊还行,一直聊就没意思了。”崔令宜道,“我让她们给我找了点书来看,看久了眼睛又酸。”

    “那就让她们念给你听,她们又不是不认字。”

    崔令宜:“她们念着没意思。”就是纯念书,也没有什么感情起伏,偶尔还会断错句,听着让人犯困。

    “哦——”卫云章拉长了语调,“原来是跟我撒娇来了。”说完他自己先哽了一下,才继续微笑道,“我先去洗漱,等我回来亲自念给你听。”

    崔令宜目送他离开,然后在床上叹了口气。她哪里是想听书?她分明是想让卫云章主动跟她分享今天干了什么、查了什么,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底。他是怎么以为她想听书的?罢了,他要念就念吧,等他疲倦不设防的时候,再探探他的口风。

    卫云章洗漱完回来,拿了桌上的书坐到崔令宜身边。他先是翻了翻,发现不是自己以为的风月话本后,还有点惊讶。就算是放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也不觉得崔令宜会在病中看什么圣贤书,毕竟那太累了。现在知道崔令宜是个冒牌货后,就更不觉得她会看什么正经东西了,毕竟崔公的风范又不会遗传到她身上。她虽然可能为了身份恶补了很多知识,学习了很多礼仪,但他也早已看出来她其实更爱玩一些,人的爱好是改不掉的,现在生病了,肯定是在看什么不用动脑子的东西。

    没想到她看的东西还真的挺正经的,某种程度上,还是广大学子们学习的范本之一。作者姓徐,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在县乡里当一个小官,但是文采极好,为人又乐观豁达,文章内容多围绕家庭生活展开,善于把枯燥之事写得生动趣味、情真意切。许多学子在学习写文章时,往往会犯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的毛病,先生们就总会让学生再多去看看这位作者的书。

    “你这是什么表情?”崔令宜纳闷。

    “没什么,只是有点惊讶。”卫云章笑道,“我还以为你为了打发时间,看的是一些故事话本呢。”

    崔令宜:“嗯?莫非你以为我看的是那些情情爱爱不入流的东西?我从来不看的,不信你问我爹。”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看那些话本不好。”在卫云章眼里,她这就是在急于撇清关系,“偶尔看看也挺有意思的,放松身心,无伤大雅。”

    “可我确实不爱看啊!”崔令宜拧眉,“有什么好看的?”

    她做这行做久了,什么离奇的事都听过,现实比话本精彩多了,何必去话本里寻求刺激。

    “更何况,我让她们直接从家里找的书,又不是去外面买的。”她目光一转,“莫非家里有什么你爱看的故事话本?”

    卫云章轻咳一声:“好了,不是没力气吗,少说点话。你之前看到哪里,我接着给你念就是了。”

    崔令宜:“看到第三卷,《道路闲记》。”

    卫云章便念:“乙巳冬末,予携家眷赴岭西任职。天气莫测,大雪覆野,不见其路……”

    他语速适中,不疾不徐,声音又好听,果然像极了哄睡的感觉。她靠着他的身体,闭着眼睛,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卫云章念着念着,不见她的动静,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孰料他刚停下,她便闭着眼睛道:“我没睡着呢,接着念嘛。”

    卫云章:“这一卷很长,你不会越听越精神了吧?”

    崔令宜:“我喜欢他们一家五口人在一起煮雪水堆雪人那段,你念完那段我们就睡吧。”

    “你原来看过这本书?”卫云章挑眉。

    崔令宜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我看过很奇怪吗?这难道是什么禁书吗?”

    她可是堂堂瑶林书院院长的女儿,怎么可能没读过这些经典之作!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卫云章:“咳,没有。我不知道你喜欢看这种类型的,明明已经知道内容了,还要听人念。”

    崔令宜:“人家写得好,读来温馨熨帖,我听着也觉得高兴。”

    卫云章接着念,念到大雪封山,一家五口被困在路边的山洞里出不去,作者却还能苦中作乐,带着老母和妻子煮雪水啃干粮,又带着孩子堆雪人玩。细细想来,他们一家人在山中被困了三天,应是很害怕和焦虑的,可在作者笔下,却是一家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仿佛是来进行冬日郊游的一般。

    卫云章其实也读过这书,却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句:“徐公真旷达也。若我易地而处,恐怕做不到。”

    崔令宜接话:“看前文,因为妻子觉得赶路累,所以他们在山里歇了一晚,第二天才接着赶路,谁知就遇到了大雪。若是没有听妻子的话,他们早就出山了。你说,其他人有没有怪过她呢?”

    卫云章:“徐公未写,我们这些人又怎会知?但从字里行间看,并未有人因此事而责怪其妻,便是徐公老母,还会与她讲上几句笑话。她还能和徐公一起去陪孩子去堆雪人,想来也不是自怨的性格。”

    崔令宜感慨:“真羡慕啊。”

    卫云章看了崔令宜一眼。她并未看他,而是低着头,脸颊埋在柔软的被面里,眼神虚无地对着前方的纱帘。

    若是以前,他定会心疼地抚摸她的脑袋,说:“不必羡慕别人,以后我们也一定会有一个快乐完整的家。”

    但现在……崔令宜不来破坏他们这个完整的卫家就不错了!她还在这里装腔作势!

    但她都说了羡慕,他不接话也不好,于是他说:“也不必羡慕,徐公家里没什么钱,否则何至于徒步翻山?你我如今享有富贵,当知足常乐。”

    崔令宜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母亲与父亲陪你堆过雪人吗?”

    “当然。”

    崔令宜:“还挺难想象你父亲堆雪人的样子的。”

    “我小时候,父亲还只是户部一个普通的官员,也没现在那么严肃。”卫云章说,“你喜欢堆雪人?”

    崔令宜摇了摇头:“我就随口问问。”

    崔令宜不喜欢下雪天,因为那意味着严寒和麻痹,会影响她行事的速度。更何况在未成年之前,大家都住在一块,互相之间都是竞争关系,鲜少有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堆雪人。崔令宜记得曾有一个少年,办事办得不错,提早回来了,心情很好,就在院里堆了个雪人。结果就他吃个饭的工夫,那雪人就不知被谁给毁了,气得他提刀大骂,最后也没找出来是谁干的。

    而她也不是没有过失手的时候。那时候才十岁不到,扮乞丐跟踪目标,结果跟丢了,她急得都出汗了,可还是没找到目标的影子。天气冷,风一吹,她微潮的衣服很快就像冰一样贴在了身上。她不敢回拂衣楼,又无能狂怒,最后一脚把路边的雪人踹翻了,犹不解气,还把上面装饰用的树枝踩断,碎布扯烂。

    旁边人家的小孩出门一看自己堆的雪人被破坏了,还没开口,就被崔令宜狠狠一瞪,当即吓得大哭起来。那户人家的母亲跑出来,看见这样一幅情景,赶紧把小孩牵回家,边走边哄:“不就是一个雪人嘛,再堆就是了。我们回家,等下有肉吃。”

    崔令宜看着他们进了家门,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她转过头,踢了一脚雪,闷闷不乐地往拂衣楼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喊“那小孩儿”,她回过头,发现竟然是刚才那个小孩的母亲,她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便也没有走,想着如果她打自己的话,她就挨几下,带点伤痕回拂衣楼,也算有个交代。

    但是没想到,那个母亲却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柔声问她:“你冷不冷?要不要进屋里坐会儿?”

    她懵了,没有回答。对方伸手摸了摸她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后牵起了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因为她的手上有茧有疤,怕被女人发现。可也许是她为了扮作乞丐,穿得单薄了些,以致于她有点贪恋女人掌上的温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女人带回了家里。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炉灶旁边,手里捧了一只盛着黄米饭的碗,带点锅巴,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儿。她对面坐着刚刚被她吓哭的小孩,正瘪着嘴扒拉着碗里的菜。女主人一边往自己的碗里添饭,一边看她:“你吃嘛,没事的。”

    这户人家不算很贫困,但也绝对算不上富裕,只是刚过温饱罢了。菜里会放一些荤油,但肉并不是经常能吃到。女主人给小孩夹了一块腊肉,那小孩眼睛立刻亮了,把腊肉放嘴里吮了好几下,才珍惜地咬了一口。

    崔令宜有点心虚地抠了抠碗沿。说实话,拂衣楼不差钱,虽然在训练上苛待他们这些新人,但在伙食上并没有克扣——但前提条件是表现得好。如果表现不好,可能就吃不饱肚子,但如果表现好,每日吃肉都不无可能。她也就是今日倒霉失了手,但其实这个月还是吃了好几次肉的。

    男主人挑着柴火回来了,看见灰头土脸的崔令宜,不由一愣:“这是……”

    “小姑娘看着可怜,没地方去,让她来吃顿饭算了。”女主人说。

    男主人:“哦……”没多说什么,把肩上的柴火卸了下来,拿了一点塞进灶膛里,随后便在旁边坐下来,大口大口地扒起了饭。

    女主人给他也夹了一块肉:“你干力气活,多吃点。”

    男主人含糊地点着头:“你也吃你也吃。”

    他脸上沾了黑灰,女主人将筷子咬在嘴里,腾出手拿帕子给他擦脸。男主人瞥见她袖口的开线,道:“明天把家里那块剩下的布拿出来,给你和娃儿再裁件衣服吧。”

    “哪里剩了那么多。”女主人说,“我这衣服缝两下就好了,那块布得留着给娃儿过年做新衣裳呢。”

    “娘,吃肉。”趁着母亲不注意,小孩也夹了一块腊肉放在了女主人的碗里,一脸求表扬的表情。

    女主人不由笑了,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把肉夹回到孩子的碗里:“你才要吃,快快长身体。”

    崔令宜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女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夹了一小块肉放进她碗里:“你也吃点吧。”

    顿时,对面的小孩抬起了头,紧紧地盯住了崔令宜。男主人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吭声。

    崔令宜如坐针毡,把碗一搁,丢下一句“我不饿”,便落荒而逃。

    女主人放下碗来追,当然没追上。她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还是把大门关上了,嘀咕道:“这么吓人家干什么,天色晚了,又这么冷,小姑娘讨不到饭怎么捱过去……”

    男主人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小孩则端起崔令宜的碗,夹起上面的肉片,伸到母亲碗里:“娘,该你吃!”

    崔令宜趴在他们家的墙头上,摸了摸鼻子。

    她只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小插曲,她看着房间里透出来的暖色火光,看着男主人吃完了一碗饭,又把她没吃的那碗拿过来吃了,再看着小孩吃饭吃一半撒娇,要母亲抱,最后男主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小孩逗急了,气得小孩要伸腿来踢他。男主人举起筷子作势要打,女主人忙把孩子护在怀里,小孩也缩到一边老实了。

    吃完饭,男主人带小孩在院子里堆雪人,女主人洗完碗出来,顺手拔了一截枯草藤,编了个环,给雪人戴上,惹得小孩拍手叫好。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发现墙头上趴了一个她。

    天色彻底暗了,崔令宜默默回到了拂衣楼。回去后才知道,今日她虽跟丢了人,但有别人跟住了,所以任务没出岔子,只是她表现不好而已。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饭堂都收工了。”与她同期的一个小男孩说道,“不过,我留了一个馒头给你。”

    崔令宜有点惊讶:“我没让你留。”

    “我知道,是我自己想给你留的。”他把馒头塞到她手里,笑眯眯的,“你就在这里吃吧,不要回舍吃,不然别人会来抢的。”

    她看着男孩跑走,咬了一口馒头。

    有点硬,但并不冷,不知道是出锅时的余温,还是他的体温。

    第039章 第 39 章

    念完了睡前故事, 崔令宜与卫云章双双歇下。

    夜里,崔令宜被疼醒过来。她抓着枕巾,呼吸急促,脚趾蜷曲, 反复蹬着被子。卫云章被吵醒, 伸手一摸, 摸到了她一颈的汗。

    “又疼了?”他立刻坐了起来。

    崔令宜断断续续道:“没事……忍过这一时就好了……”

    卫云章起身, 点了灯, 找出止疼的药丸, 给她含下。她咬着牙, 侧身对着他,手却从被子里伸出来, 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卫云章垂眼, 轻轻地拍了拍她青筋凸起的手背。

    明知道她是自作自受,可看到她这样真切的疼痛, 他还是有点可怜她。

    明明有容貌、有才华,为何偏偏要来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正所谓因果报应,还没把他们卫家怎么样呢, 自己倒是先倒下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 疼痛劲儿过去,崔令宜喘着气, 望着卫云章,眼眶都是红的。

    卫云章给她擦了汗, 喂了水,问她:“现在好点了吗?”

    崔令宜的声音有点虚弱:“好多了, 你快睡吧。”

    卫云章嗯了一声,吹熄了灯。

    黑暗中, 崔令宜看着卫云章回到自己的被窝里,背对着自己睡下,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忐忑:为什么她觉得今日的卫云章有点怪怪的?明明他对她的照顾依旧妥帖周到,挑不出错,但她总觉得他像是在例行公事一样地对她,少了几分自然流露的亲昵感。

    她忍不住偷偷闻了闻自己身上,难道是这几天因为生病不好洗澡,所以有味儿了?

    “怎么还不睡?还难受吗?”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卫云章突然开口问道。

    崔令宜回过神,低声道:“三郎,我若是死了怎么办?”

    “瞎想什么呢,快睡。”卫云章翻过身,在黑夜中伸出手来,盖住她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他的掌心:“你会续弦吗?”

    卫云章:“……”

    什么续弦不续弦的,他现在都有点恐婚了!更何况,妻子死了才能续弦,他现在想知道,到底谁才算是他的妻子?是崔伦真正的女儿,还是眼前这个冒牌货?要是前者,那如果她早就死了怎么办?要是后者,她像是死得了的人吗?怎么感觉要死也一定会有他垫背呢?

    “会。”卫云章悠悠答道。

    崔令宜一把拉下他的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卫云章:“是你非要问,我答了你又不高兴。”

    崔令宜气鼓鼓:“你认真的还是故意的?”

    卫云章:“很认真在故意。”

    崔令宜一拍枕头:“卫云章!”

    瞧她这样,看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卫云章又翻过身去:“别闹了,睡吧。看你这样子,就算是死了,看到我续弦,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崔令宜磨了磨牙,气咻咻地也转过身去,背对着卫云章睡觉。

    许是折腾累了,她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反倒是卫云章,久久难以入眠。

    第二天,他去翰林院上值。

    临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个小黄门传旨,说是陛下召见卫云章。卫云章连忙起身随行,一路来到了兴泰殿前。

    兴泰殿是皇帝下朝后日常处理政务的宫殿,卫云章官位低,上一次来,可能还是高中探花的时候。他恭恭谨谨地立在阶下,等着小黄门去通禀。

    一个人影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卫云章微微抬头,与父亲对上视线。

    卫相一身朱紫官服,拾阶而下,应该是刚与皇帝议完事。见到了卫云章,也并未露出旁的神色,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与他擦身而过。

    卫云章依着规矩,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再直起身时,卫相已经走远了。

    恰逢小黄门回来,说陛下让他入内,卫云章便收回目光,正了正衣冠,提摆迈上台阶。

    进入兴泰殿,左右两边皆是随侍的宫人,皇帝高居御座,正拿着一卷书在看。而太子,正站在案前一侧,玉冠锦袍,垂首聆训。

    皇帝栽培太子,允其随行辅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臣卫云章,参见陛下,参见殿下。”卫云章俯首行礼。

    “刚才看见你父亲了?”皇帝放下书,微笑着看向他。

    皇帝正值壮年,身体康健,鬓边虽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却掩不住他精悍的目光。本朝经过了高祖与太宗时期的休养生息、与民更始,到他手里,已经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正是该励精图治、大展宏图的时候。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即位之初便展现出了惊人的魄力,耗时四年,便彻底平息了长期困扰西南百姓的羌蛮之乱。随后又陆续出兵,打击边境威胁,严控边防守卫。不过,他并不是一位征伐之主,并无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平定四方后,重心便由外转内,开始进行一系列为政改革。

    卫相就是在这个阶段从一名普通的户部官员逐渐升上来的。

    “回陛下的话,臣看见了。”卫云章答道。

    “方才朕与他闲话家常,想起来他还有个探花儿子,朕倒是许久没见了。”皇帝温和道,“你整理的《文宗经注》,朕看过了,旁征博引,思辨缜密,很是不错。朕当初把这项繁重的任务交给你,就是想看看你能做到几分,没想到,你倒比朕预想的还要好上几分。”

    “谢陛下夸奖,臣万不敢当。”

    “前段时间太皇太后崩逝,朕心中悲痛,将一些事务分给了太子处理,这其中便包括翰林院的一些事情。后来太子向朕回禀时,提到你整理的《文宗经注》,言语间颇多赞赏。当时朕忙得很,无暇细看。总算今日想了起来,细细读之,果然当得起当年朕给你的这个探花之名。”

    太子在一旁笑道:“卫编修之才能,翰林院里无人不服。便是在朝野间,也是公认的青年才俊。”

    皇帝看向太子:“你与他年纪相仿,依你看,若论才学,你与卫云章,谁更胜一筹?”

    太子:“儿臣有自知之明,不敢与卫编修抢这才子之名。”

    卫云章忙道:“殿下说笑了。殿下掌握的,乃是治国之才、安民之学,臣不过是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罢了。”

    皇帝抚案大笑:“卫云章,在翰林院这两年,你倒是变得滑头了不少!朕不爱听这些虚言,你父亲也不是靠谄媚逢迎得的官职,以后在朕面前,不必来这套。不过有一点倒是对的,若堂堂太子,只能靠才名扬名,那这太子,想必当得也不怎么样。”

    “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受教。”太子说道。

    “年轻人嘛,还有的是时间,总得慢慢成长起来。只不过,有时候朕愿意给耐心,可情势却不等人啊。身居高位,行差踏错一步,便影响的是千千万万人,更当慎思笃行才是。”皇帝仍旧是笑着,看上去亲切和煦,“卫云章,你年少成名,如今虽只是个小小编修,做的却亦是利于千秋万代之事,好好修书,才能让更多学子有机会博览经典。”

    卫云章面露惶恐:“承蒙陛下厚爱,陛下所言,臣定当谨记在心。”

    “听太子说,《文宗经注》年前便能修好?”

    “……是。”卫云章答道。正常来说,确实年前就可以完成,但中间因为和崔令宜换过身体,耽误了一段时间。

    “瞧你这为难的样子。”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朝会议定,为广开学路,特允国子监出借一批经卷给予以瑶林书院为首的民间学堂学子研读。由于经卷多涉政务,会拨去专人讲学,其中便有你,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臣已知晓。”

    这件事情,早在崔令宜与他刚互换身体不久时便已提上了日程,当时还是父亲告诉的崔令宜,崔令宜再转告的他。这件事情本身没有问题,他可以趁着讲课的机会,多与崔公接触,再多了解了解瑶林书院学子们的情况。

    但现在他很忧虑。既然崔令宜不是真的崔令宜,那他们的这项计划,是否会生出意外来呢?幕后之人既然指派了她来,肯定就是希望她动什么手脚吧?

    “修书是大事,讲学亦不容懈怠。既然如此,朕也不逼着你要在年前修完书。”皇帝说道,“总而言之,你须得记住,朕想要的是一个好的结果,而不是一个快的结果。”

    卫云章叩首:“谢陛下恩典。”

    皇帝又鼓励了他几句,随后道:“朕召你来,本也没有旁的事情,就是问问这些琐事。主要是你父亲关心你,生怕你忙起来,耽误了修书,特意明里暗里地请求朕,宽限你一段时间。可怜天下父母心,又不是什么大事,朕便给你父亲这个面子吧。”

    卫云章:“臣能力有限,竟需父亲出面说情,臣惭愧。所幸陛下宽宏大量,臣定不负圣恩,好好修书,好好讲学。”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回去吧。太子也是,在这儿站了一早上,也该累了,回去歇一歇吧。”

    太子退后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儿臣告退。”

    太子走后,卫云章也告退了。

    “陛下,已到膳点,可要传膳?”大太监上前问道。

    皇帝颔首:“传吧。”

    自有小黄门跑去传膳,大太监看皇帝放松了姿态,斜靠在御座上,便挥了挥手,让随侍的宫人们退下了。

    皇帝抻了抻筋骨,眯着眼,问:“你觉得卫昌这个小儿子如何?”

    大太监想了想,答道:“诗词歌赋那些,奴婢也看不懂。只记得当年高中探花时,确实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在翰林院待了两年,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朕说他滑头,你倒说他成熟。”皇帝斜睨着他。

    大太监笑了一下:“陛下说他滑头,自是因为听惯了奉承,不喜欢。但他面见天子的机会不多,陛下又拿他与太子殿下作比,他自谦一些、惶恐一些,也是应该的。那话虽然是套话,但不出错,不出错便是最好的了,怎敢指望他一个年轻人像老人一样知晓陛下的脾性,直言不讳呢?”

    皇帝也笑:“他惶恐?他若是真惶恐,更当深藏心底,岂能被你我看出来?”

    大太监:“这……”

    皇帝拿起桌上的茶盏,悠悠地抿了一口:“这孩子比卫昌有意思多了。你瞧他和太子刚才一唱一和的,可不有趣吗。你说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竟让他们放弃了在宫外联络,胆大包天跑朕眼皮子底下说小话来了?”-

    卫云章下了台阶,略略加快脚步,跟上了太子。

    “多谢殿下在陛下面前替臣美言,今日得陛下召见,臣受宠若惊。”卫云章道。

    太子笑道:“以你卫度闲的才名,何须本宫美言?既然父皇夸赞了你,那你往后更得勤勉修书才是。”

    卫云章:“臣必不辜负陛下与殿下厚望。”

    偌大宫道,太子的随行宫人落在后面,只留他们二人在前面并肩同行。

    太子面上依旧保持笑容不变,声音却低了不少:“你昨日有事?”

    “是。”卫云章微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似乎在听太子的指教,“臣近来恐怕被人盯着,不敢在外与殿下联系。”

    太子略一思索:“可是与你之前说的,截获了你放飞的信鸽的那群人有关?”

    卫云章:“应该是。”

    “有线索了?”

    “有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臣暂时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为了殿下的安全,近来还请殿下不要主动联系臣,若臣有事,自会想办法告诉殿下。”

    太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也要注意安全。”

    “臣暂时安全。”卫云章道,“不知殿下急着找臣是有何事?”

    “我看了你递过来的密报,旁的人也就罢了,你说国子监吕司业近来与康王走得很近,可是当真?”

    翰林院是朝廷养才储望之所,官职虽低,但身份清贵,是许多重臣的起步之地。因此,集结了天下士子精英的翰林院,也往往备受关注。贵族子弟自不必说,他们本就引人注目,并不会因为一个翰林身份而更上一层楼;真正会被人在意的,其实是那些寒门布衣。只不过,这些注意并不会像前者一样醒目,只会在暗地里进行。

    世事变化无常,千百年的历史让大家都明白“花无百日红”和“莫欺少年穷”的道理,焉知今日还在藏书阁里扫地的新人,明日会不会就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呢?如何押宝,如何将宝贝收归麾下,是每个大小势力都在暗暗思考的事情。

    但大概没有人想到过,卫云章,这个翰林院里最醒目、二代身份最显赫的新人,其实就是太子的人。

    是的,卫云章交游广泛,许多人与他攀附关系,卫云章也并没有全部拒绝。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与他都只是泛泛之交,只是想借助他的关系办一些事,所以他也很谨慎地与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不会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接触,又不会让别人觉得可以对外打着卫府的名号做事。

    一个人,若是太过清高,就容易被孤立,难以行走官场;但若是太随波逐流,就容易被牵连,莫名其妙蹚进了浑水里。

    所以他到现在,其实也没什么至交好友。张松算是他比较好的朋友,但别看张松平时吊儿郎当的,其实聪明得很,认识卫云章这么久,基本就只是喊他喝酒吃肉,在翰林院,都是两个人各干各的,绝不负责同一项任务。

    卫云章也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每天在翰林院,除了干本职工作以外,还会默默观察其他同僚的举动。有时候出去参加宴会,也是为了探听更多的消息。

    “臣怎会欺瞒殿下。”卫云章飞快道,“吕司业与康王表面上虽无交集,但翰林院与国子监往来颇多,只要臣留心,总会探听到一些蛛丝马迹。尤其是有一回,臣瞧见吕司业的无意间露出的内衬衣袖乃是上等蜀锦所制,便留了心。虽说有钱也能买到蜀锦,但像那样的光泽,可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到的。后来臣查了一下,去岁蜀地上供了五千匹用新工艺织造的蜀锦,其色鲜艳亮丽,拂动间宛如云霞流淌,陛下大悦,赐名‘曙霞’。宫中留存两千匹,东宫五百匹,其他亲王公主各一百匹,还剩下的,则被陛下赏赐给了一些当年有功的大臣,而吕司业并不在其中。”

    太子:“又岂知不是别人送给吕司业的呢?可还有更切实的证据?”

    卫云章:“……臣的妻子,曾因缘际会与吕司业夫人吃过茶,席上发现吕夫人佩戴的香囊香气甚幽,遂问材料,不料,吕夫人说漏嘴,说是康王妃送的。”

    就在王翰长寿宴那天,他和嫂嫂被母亲带出去逛街,路上遇到了吕夫人和另一位夫人。母亲与另一位夫人相熟,便索性也叫上了吕夫人一起去喝茶。席间一直有一股香气萦绕,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嫂嫂便说,这应该是吕夫人身上香囊的味道。说罢,便夸了吕夫人几句。

    吕夫人被夸得飘飘然,嫂嫂又问吕夫人这香料是如何调配的,吕夫人下意识回答:“不是我调的,是康王妃……啊,有一回在香囊店里偶遇康王妃,我闻着她身上好闻,便趁她走了,让店家也帮我配了一个。”

    京城虽大,但贵夫人们常去的店铺其实也就那些。吕夫人糊弄得极快,但可惜,听到的人不是崔令宜,而是他卫云章。

    “看来皇弟还是意在国子监。”太子幽幽地说。

    卫云章:“明年朝廷又要进一批新人,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在少数。”

    一个亲王,却要在科举之前,和国子监的人勾勾搭搭,目的不言而喻。

    太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就这么想要我的位子。他以为当太子是什么很舒服的事情吗。”

    “殿下慎言。”卫云章抬眼,轻声道,“殿下天性仁厚,生来便是太子,本无需去争,可既然有人想争,那殿下,不争便是错。”

    顿了一下,见太子不说话,卫云章又道:“臣以为殿下会说,还好我与崔氏结了亲,手里有瑶林书院相抗。”

    太子苦笑了一下:“那我岂不是太利欲熏心了些?你与崔氏结亲,乃是父母之命,又非我所迫。卫相一路走来不容易,身后又无族人可靠,只能寻求联姻之机。我却在此时横插一脚,坐享其成,那也太不把你当兄弟了。”

    “这便是殿下最大的问题,殿下总是害怕麻烦他人、欠人人情。可殿下是太子啊。”卫云章道,“为君者,把感情放在首位,把利益放在次位,恐怕会陷入危险。”

    “所以你帮我,也只是出于好心和道义罢了。”太子长吁一声,“你心里也觉得,我不适合当太子。”

    “殿下错了。”卫云章微笑着说。

    正说着,远远过来了一个身着盔甲的高大人影。

    太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唇角扬起笑意,看着那人影走到跟前,深吸一口气,朝自己行了一礼:“皇兄。”

    “皇弟怎么这个时候进宫?”太子抄着手,含笑望着康王。

    “京畿边防巡视结束,回来向父皇复命。”康王直起身子,比太子还高了小半个头,微垂着眼看他。许是身上挂着一个军衔虚职,又时常去军营里晃悠,他语速偏快,声音也洪亮有力,与太子的温润平缓完全是两个风格。

    “这都快晌午了,你现在过去,恐怕会打扰父皇用膳和午歇。”太子温和地说。

    康王笑了一下,身上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无妨,我正好可以陪父皇用膳。而且我复命很快,不会耽误太久,不影响父皇午歇。”

    他看向太子身边的卫云章:“卫编修今日怎么也在宫中?”

    “回殿下的话,臣奉命修撰《文宗经注》,今日陛下召臣前来,就是为了问问修书的进度。”卫云章恭敬回答。

    “原来如此,你可要好好替父皇分忧才是。”康王点了点头,“方才见皇兄与你有说有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呢。”

    “殿下说笑了。陛下上午理政结束,臣正好与太子殿下一同出来,太子殿下因为对《文宗经注》感兴趣,我们便聊了些文章典故上的事。”

    宫道这么长,两个人一起从大殿出来,只要不是死敌,那说上几句话,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更何况以卫云章的身份,若是从大殿出来,冷着一张脸不去跟太子问好,那才会引起无端猜测。

    毕竟,在外人看来,他二人根本从未有过私交。

    康王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几圈,最终也没说什么,只道:“原来如此。我还要去向父皇复命,便先走一步了。皇兄,告辞。”

    他礼节上倒是挑不出错,拱手之后便大步流星地朝兴泰宫走去。

    太子回望着他的背影,并未说话。

    但卫云章知道他想说什么。

    “臣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卫云章轻声开口,“臣从未觉得殿下不适合当太子。臣既然愿意帮殿下,自然是臣觉得值得。殿下只是天性善良仁和,并不是优柔寡断昏庸之徒,若放在民间,当得一句君子之赞。只不过,身为太子,这条路可能会走得有些困难。但是,殿下一直在努力地走,不是吗。”

    太子回过身来,注视着卫云章。

    卫云章笑容愈深,退后几步,躬身朗声道:“臣多谢殿下指点,回去后必定仔细考据,不出差错。”

    太子抿了下唇,笑了笑,道:“那本宫便期待卫编修的成稿了。”

    立在长长宫道尽头,他浅浅拂袖,双手背在身后,步过宫门,转入拐角不见了。

    “恭送殿下。”卫云章俯身长揖,直到地面上一排随行宫人的影子渐渐远去,他才直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转去了。

    一个去东宫,一个去翰林院。

    第040章 第 40 章

    下值回家第一件事, 自然是要看看崔令宜的情况。

    真正的解药依旧还没做好,崔令宜恹恹地躺着,见卫云章回来了,眼神短暂地亮了一下。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今日发热了吗?”

    “没有。但还是偶尔会疼。”崔令宜把脸靠在他的手心, 蹭了蹭, “今天也想听你念书, 等会儿早点回来陪我好不好?”

    卫云章托着她的脸, 柔声道:“那是自然。”

    崔令宜又蹭了两下, 恋恋不舍地抬起来, 这才发现卫云章衣服上有水痕:“下雨了?”

    “小雨, 看样子晚上应该会下大。”

    “让他们把灯点得亮些,你走路也慢些, 当心滑跤。”崔令宜嘱咐道, “快去换衣服吧。”

    卫云章换了衣服,去跟父母吃饭。看见卫定鸿也在席, 正在逗襄儿玩,不由关心道:“外面湿气重,大哥怎的不待在房间里。”

    卫定鸿不由失笑:“瞧你说的, 这只是下点儿小雨, 我难不成连走路都不会了吗?”

    卫云章道:“正是换季的时候,大哥还是多仔细着些, 免得受寒腿疼。”

    陆从兰在一旁笑道:“三弟放心,多亏我坚持让他药敷, 现在他的毛病比前两年好多了,就算是风雨阴天, 也不那么容易疼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 吃过饭之后,大哥一家还是没有久留,很快回屋去了——每到冬日,大哥屋中总是最快生起暖盆的,不像他和父亲母亲,这个天气,其实还不觉得太冷。

    “陛下今日与你都说了什么?”散席后,卫相问卫云章。

    卫云章道:“陛下允许儿子可以晚些时候再交稿,不要因为忙着讲学,而降低了编书的质量。还又鼓励了儿子几句。”

    卫相“嗯”了一声:“你昨日不肯告诉我,非要让我在陛下面前替你说话,召你进宫,也不愿告诉我理由。好在陛下近来心情不错,又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才会破例召见你。现在,你总算可以说理由了吧?”

    “父亲恕罪,儿子只不过是有个猜想,今日尝试了一下。”

    “哦?”

    “那幕后之人从四娘下手,想必是看中了四娘身上的特殊之处。比起母亲、比起大嫂,四娘有何特别之处?那只能是她的娘家了。崔公为人友善,崔家也无仇人,四娘若是死于非命,那定是受我卫家连累。而崔公又疼爱他这个女儿,如此一来,我们两家这桩联姻,便算是到头了。”

    “所以你觉得是谁?”

    “儿子不敢断言。”卫云章说,“今日人人皆知儿子被陛下召见,还得了陛下赞赏,加上儿子已经在翰林院里待了两年,那大家自然会以为,儿子受陛下重视,很快便要升迁。如此一来,即使四娘真的出了事,崔家与我们决裂,那影响也就不那么大了。幕后之人看到自己一番计划难以得逞,肯定坐不住。一旦坐不住,便容易露出马脚。”

    闻言,卫相不由好气又好笑:“你倒是真的长大了,竟敢把陛下也算计在内。”

    卫云章挑眉:“此事天知地知我知,父亲知母亲知,只要父亲母亲不说出去,陛下自然不会怪罪。”

    “行了,真是胆子肥了,也就是仗着有你老子撑腰,才敢如此妄为!”卫相嘴上虽说着责备的话,神色却并不严厉,继续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就不要多操心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是。”

    “对了,今日收到线报,说是发现有个人这两日都有在府外出现,身形符合聚云楼小二描述,但看上去只像个普通货郎,暂未发现其他异常。我已让人继续去盯着了。你可以把这消息告诉四娘,省得她病中多思多虑,影响身体。”

    “多谢父亲,我这就回去告诉她。”

    卫夫人在一旁叹了口气:“今日调配的新解药也不是很好用,我看着这孩子嘴唇都白了,也不喊疼,真是叫人心疼。”

    卫云章:“之前说的在外地的药材,什么时候才能运来?”

    “大约还得一两日。”卫夫人摇摇头,“只能叫她再忍忍了。”

    又与父母亲说了几句话后,卫云章便离开了。

    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卫夫人不由道:“你就这么惯着三郎?宫里的事,也敢由他胡来?”

    卫相抬手,轻啜口茶,目光渐深。

    “陛下曾说,‘这天下,将来总会是年轻人的天下’。”他幽幽地说,“凡事按部就班地替他计划好,固然稳妥,却也会磨灭人的灵光。咱们家三郎,心思比他大哥活络多了。就算行事再稚嫩,也得给他试错的机会。”

    卫夫人蹙眉:“我总担心……”

    “不必担心,有我盯着,一切有数。”卫相伸出手,轻轻抚过夫人的肩头,“相信我们的儿子,也要相信我。”

    卫夫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相望。

    乌云沉坠,风雨已来。

    回去的路上,瑞白撑着伞跟卫云章汇报:“绘月轩的那几个常客查过了,有些是土生土长的住在附近的读书人,有些则是做生意的生意人,男女都有。”

    “生意人?”卫云章挑眉,“这么多生意人喜欢舞文弄墨?”

    “小的也觉得奇怪。”瑞白道,“但是那几个生意人的产业也查过了,有的产业大,有的产业小,看上去都没什么特别之处。另一个就是,因为是做生意的,所以常常不在家中。”

    卫云章冷笑一声:“果然是有问题。那绘月轩掌柜平日做什么?”

    “看上去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每天都是正常开门打烊。有时候上街买菜,偶尔出去吃饭喝酒,但也没看到有什么朋友。”

    “没有家室?”

    瑞白愣了一下:“没有。”

    “他看上去也有三四十岁了,又不穷,竟然没有家室,去打听打听原因。”卫云章说,“最主要的,是要弄清楚他平时是跟什么人联络。这联络未必就是见面说话,也可能是有什么暗语记号之类的,你让人再多查查。”

    “是!”

    雨渐渐大了,顺着伞面淅淅沥沥地流下来,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晶花。

    卫云章回了自己院子,想了想,叫人拿了个暖盆过来。

    崔令宜从床上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你冷吗?我觉得还好啊。”

    “不冷,但是我刚从雨里回来,身上总是有一些寒气。”卫云章坐在暖盆旁伸着手笑,“我先把身上烤烤干,去去寒,再过来陪你,免得把你病情加重了。”

    崔令宜笑起来,眉眼弯弯:“我就知道,三郎最体贴了。”

    “对了,父亲让我转告你,疑似那日下毒的人,出现了。”卫云章一边烘着暖盆,一边故作轻松地道。

    “什么?在哪?”崔令宜明显精神一振。

    卫云章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笑道:“只是身形有点像,疑似罢了。是个货郎,连着两日出现在府邸附近,以前都没出现过。不过目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调查过他了吗?他住哪儿?”她连声音都尖了几分。

    卫云章笑而不语。

    崔令宜一顿,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忘情,表现得太急切了。果然,下一瞬,卫云章就问:“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你还想亲自登门报仇不成?”

    “我……我自然是想你们快点抓到他!”崔令宜气鼓鼓道,“既然觉得他可疑,就堵在他家里,把他抓起来拷问一番嘛!最重要的是,得从他嘴里问出解药啊!”

    卫云章:“动用私刑是触犯律法的,眼下我们并无实证,若是冤枉了好人,被他反告,那就不妙了。不过你放心,母亲说外地的药材还有一两日就能到京城了,新的解药说不定很快就能配出来。”

    崔令宜又哼哼唧唧起来。

    卫云章:“但你也提醒了我,应该让人去他家暗中搜查一番的,说不定会有解药的下落。”

    崔令宜不住地点头:“对对对!”

    身上烘得差不多了,卫云章让人把暖盆撤走,坐到崔令宜身边:“今日念什么?接着昨日的念吗?”

    崔令宜:“嗯!”

    于是卫云章便开始念徐公一家化雪后下山的故事。期间也发生了颇多波折,却被徐公写得妙趣横生,让人不禁赞叹起他们同甘共苦、积极乐观的家庭氛围来。

    一卷读罢,卫云章喝了杯茶润润嗓子,看向身边半阖眼睛打瞌睡的崔令宜,柔声道:“想睡了吗?”

    崔令宜扭了扭身子:“不用,你继续念。”

    卫云章:“让我歇歇吧。一直都是我说,不如换你来说。我还不知道你在江南时候的生活呢,能不能跟我讲讲?”

    崔令宜登时清醒了,抠着被子,避开卫云章的视线,嘟囔道:“有什么好讲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在伎坊……”

    “我是知道,可我却不知道具体情况。”卫云章搂着她的肩,试图与她对视,“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所以我才更想要知道那段时间你经历了什么,以后才能加倍地对你好。四娘,你别害怕,我是你的丈夫,我们荣辱与共,有什么事是不能与我分担的呢?”

    崔令宜:“……”

    卫云章:“四娘,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特别不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吗?”

    话音未落,便看见她的手指蓦地抓紧了被面,肩颈绷起,嘴唇用力地抿着,呼吸急促。

    “又发作了?”卫云章皱眉。

    崔令宜从鼻子里痛苦地发出一个音节。

    卫云章立刻下了床,去给她取止疼药。

    折腾完一番,她重归平静,缩在床边缓慢地呼吸。卫云章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道:“没事了,睡吧,睡吧。”

    崔令宜没有回答。

    卫云章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见她似乎就这样睡过去了,才终于起身,自己去了外面洗漱。洗漱完,吹灯上床睡觉。

    卧房陷入黑暗。

    被窝里的崔令宜悄悄松了口气。

    妈呀,还好她急中生智,要不然,卫云章那么道德绑架她,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编自己的童年呢。

    而在她的背后,卫云章睁着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就知道,她压根答不上她的问题。

    但他明明知道她这次的痛是装的,却偏偏得装不知道,还得鞍前马后地替她跑腿、照顾她,真是令人郁闷。

    唉,这好男人不当也罢!-

    许是受睡前读的书影响,卫云章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小时候,跟随一家人出去参加春猎。春猎每年是君臣同游、放松助兴的一大乐事,若是表现得好,甚至还有可能一战扬名。皇帝会携带重视的后妃及子女参与春猎,一些高官也有资格携带家眷入场,剩下的,便是品级低一些的官员。当然,更多的是根本没有入场资格的官员。

    那时候,他的父亲卫昌,刚从度支司郎中升任户部侍郎,皇帝有心提拔,破格允许他也携带家眷进山。官员的家眷只能在外围活动,除非也报名参加了狩猎,否则并不能深入山林,更不可能接触到天颜。

    不过,这对年仅八岁的卫云章来说,都不算什么。一家人受皇恩,有幸前来皇家猎场游玩,本来就很高兴了。再加上卫昌是文官,实际并不参与狩猎,只牵了一匹小马驹过来,陪着子女们一起玩耍,就更有意思了。

    卫云章在梦中,看见父亲一边扶着大哥上马,一边对眼巴巴守在一旁的二姐和自己说:“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都可以坐。”

    母亲在旁边掩唇而笑,吓唬他们:“都让开些,当心被马踢了!”

    卫云章记得,那一天风轻草香,骑在马上,能看见更为广阔的山林,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第二天,卫昌和其他一些官员被皇帝叫去议事了,便只剩下卫夫人看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轮流骑小马,玩得不亦乐乎。卫云章毕竟年纪最小,上马上得最费劲,所以骑了几圈后,便去一旁歇着了。

    他坐在帐子边,远远地看着大哥把二姐推上马背,牵着马缰,带着马慢慢地溜达。二姐坐在马背上,发出清脆的笑声。卫云章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草地上。

    目光所及,只余一片苍蓝的天空。

    他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突然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头。

    那人站在他身边,正低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卫云章愣了一下,随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前的男孩,比他高半个头,身着暗红色锦袍,腰间佩一枚白玉坠,清秀但面生——能有幸来参加春猎的官员家眷并不多,并且只能在附近活动,卫云章昨日全都见过了,却对眼前这个人毫无印象。

    他还在寻思如何称呼,对面的男孩已经率先发问:“你躺在地上干什么?”

    卫云章很奇怪:“不干什么啊,躺着舒服。”

    男孩问:“躺在地上能看见什么?”

    卫云章:“……看见天。”

    “可是天上什么也没有。”男孩抬头看了看。

    卫云章无语:“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好看啊。躺着看到的天空,比站着看到的天空更大。”

    男孩:“当真?”

    卫云章:“……你没躺过?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家眷们有的在帐子里休息,有的聚在帐子外三三两两地说话,并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小孩儿。

    男孩抿了抿嘴,撩袍坐了下来,摸了摸身边的草皮,最后深吸一口气,平躺了下去。

    卫云章在旁边看得十分惊讶。

    “你说得对。”男孩怔怔地望着一望无垠的碧空,道,“躺着看的风景确实不一样。”

    “你家里管得这么严?都不能往地上躺的?”卫云章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

    他们卫家虽然也算是官宦人家,有家教约束,但小孩子总会顽皮,他和大哥偶尔打架打到地上去,也只是被母亲随口斥责两句而已,下次还敢。

    但眼前这个男孩,好像往草地上躺一会儿放松都不敢。

    男孩并没有回答卫云章的问题,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坐了起来,转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卫云章。”

    “卫云章?”男孩瞪大了眼睛。

    卫云章也瞪大了眼睛:“怎么,你认识我?”

    男孩:“呃……听说过。你是户部卫侍郎家的三郎,是吗?”

    “是啊。”卫云章点头。

    男孩看他的目光都变了,忍不住上下打量他。

    卫云章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刚想问他什么意思,就见他又问:“你现在能当场作诗一首吗?”

    卫云章:???

    男孩纠结了一下,还是诚实地说:“我听说你是个神童,三岁能诵,七岁成诗,很想见识一下。”

    卫云章:“……”

    卫云章:“请问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郎君?”

    根据他的经验,这恐怕又是一个来找他碴的小郎君。唉,谁让他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就有了神童之名,老是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久而久之,被迫对比,自然容易引发同龄人的怒火。

    不过,他还没等到男孩的回答,就先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马嘶之声。

    供家眷们玩耍的马都是驯养温顺的马,一般不会轻易嘶鸣,卫云章扭头望去,便看见自家二姐骑在马上,正与另一个骑着马的小少年对峙。

    他立刻把面前的男孩抛之脑后,朝二姐奔去。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见了,只有大哥牵着马缰,冷着脸站在旁边。那对面的少年鲜衣怒马,卫云章也认得,正是卫家家主的长孙。

    都说卫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从前朝屹立到如今,荣耀无比。但实际上,从前朝累积到现在,卫家家族上下加起来有数百口人,已经相当冗杂,卫昌这一支,只是旁支的旁支,从前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去主家那一支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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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走动也没什么用,毕竟旁支实在是太多了,若是人人都见,主家的人一天就算有二十四个时辰都不够用的。

    在主家看来,这些都是没必要放在心上的亲戚。卫昌小时候也没沾过主家什么光,虽然过得也不差,但只能说是平民,远比不得主家那些人风光。但好在他天资聪颖、勤奋刻苦,最后考中了一甲进士。本来这是好事,毕竟都是姓卫的,族人说出去面上也有光,但坏就坏在家主长子那一年也考科举,平时听惯了奉承的人,这次连殿试都未能入,无异于打了家主的脸。

    而且之前有卫昌这号人物,他们竟然不知道?明明是一甲进士,关系却淡薄,甚至还夺了家主长子的风头,这就有点尴尬了。有些不清楚内情的人,看见进士名单上有个姓卫的,还以为是家主长子,跑去给卫家家主贺喜,更令事态雪上加霜。

    那时候别说卫云章了,连卫定鸿都没出生,这些都是他后来听来的。随着他的长大,他也渐渐知道,父亲和主家相处得不是特别愉快——谁逢年过节不去主家走亲戚啊?关系竟已僵化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此刻,家主的长孙骑着小马驹,正盯着卫云章的二姐瞧:“你不认路?这里是我骑马的地方!”

    卫岚潇皱着眉头,说:“这里是皇家猎场,何时成了你的地方?”

    长孙面色一变:“你!”

    “你什么你?”卫岚潇毫不示弱,翘着小嘴讥笑他,“我昨日就在这儿骑马了,怎么没看见你?哦,我知道了,定是因为课业没完成好,挨骂了吧?补了一夜终于补好了,今天终于能出来放风了?”

    长孙本来就因为觉得撞上了他们一家而觉得晦气,听见自己被这么嘲讽,更是恼羞成怒:“卫昌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好没教养!”

    卫岚潇捂着嘴,翻了个白眼:“哎哟,想不到卫郎中家竟过得如此清贫,连青盐和齿木都买不起,倒叫儿子有了这么大的口气!”

    卫家家主时任礼部尚书,后来家主长子又考了一回,终于考中了进士,在亲爹的帮扶下,现在在礼部混个膳部郎中的差事当。

    卫岚潇不说他是尚书的孙子,却说他是郎中的儿子,这是故意气他。长孙果然更加生气,举起马鞭骂道:“你简直目无——”

    他还没说完,就见卫岚潇身子一歪,从马上滚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笑话,便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二娘!”

    卫夫人提着裙子匆匆跑来,她身后,是正皱着眉头走过来的郎中夫人以及家主夫人。原来,她中途离开,是因为被她们叫过去说话。虽然两家冷战多年,但毕竟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尚书又官大一级,在皇家的地盘上,卫夫人总不能不听话。

    没想到,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心里不安,出来一看,竟看见自家女儿从马上摔了下去。

    小孩子吵吵闹闹本也是常有的事,附近的官员家眷起初也没注意,直到现在感觉不对,这才慢慢聚拢了过来。

    卫岚潇坐在地上,豆大的眼泪从面颊滚落。卫夫人心疼地抱着她,问她:“二娘,哪里受伤了吗?”

    卫岚潇摇摇头,只一个劲地哭泣。

    明明是玉雪可爱的粉团子一样的小姑娘,如今却裙摆皱叠、珠花歪斜,狼狈地跌坐在草地上,窝在母亲怀里,哭得好不可怜。周围人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长孙惊呆了:“她自己滚下去的!我没动手!”

    卫岚潇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母亲的脖子呜咽:“他不让我在这里骑马!”

    卫夫人冷冷地看向长孙:“小郎君,这是公家的地,你若想用,我们有商有量便是了,何必要如此惊吓我的女儿?”

    长孙像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谁惊吓她了?她先骂我的!”

    “她何时骂你了?谁听见了?骂的什么?”牵着马缰的卫定鸿终于开口,面无表情地说,“而且你到现在还举着鞭子,你什么意思?看我妹妹年纪小,好欺负吗?”

    “我……她……”长孙目瞪口呆。

    有人窃窃私语:“我当时好似听见了小郎君骂小娘子没教养,可这地儿我看是小娘子先来的呀……不过都是他们卫家的事,我们旁人能说什么。”

    方才他们两个争执,长孙嗓门大,卫岚潇嗓门小,别人离得远,自然只能听见长孙的声音,看见长孙怒气冲冲地提起鞭子,将小娘子吓落了马。

    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憋得脸都红了:“她、她都是装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现在装什么柔弱?”

    卫岚潇:“呜呜呜呜……”

    “你、你还哭!你就是故意的!”长孙气得指了指旁边的卫定鸿和卫云章,“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围观的卫云章:?

    看他一脸无辜,长孙更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挥动马鞭,抽了一下身下的小马。由于力度失控,没抽到马臀上,反而抽到了马腿上,小马痛得嘶了一声,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卫云章差点被一蹄踢飞,多亏卫定鸿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卫云章摔倒在草地上,系在腰间的零嘴袋子散开,洒落一地的豆干。

    不远处,郎中夫人惊慌失措地喊人去追马,长孙拽着缰绳慌乱尖叫。而这边,卫云章从地上爬起来,蹲在草丛里,边捡豆干边喃喃吟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旁人:“……”

    眼见局面越来越难看,家主夫人终于深吸一口气,看着卫夫人,勉强打圆场道:“小孩子骑马就是容易出事,以后还是得有人在旁边看着才行。你家二娘没事吧?”

    卫岚潇哭道:“娘,我要回去!”

    卫夫人哄道:“好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娘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又对家主夫人点了一下头,“谢夫人关心,给夫人添麻烦了,我先带着二娘走了。夫人快去看看小郎君有没有事吧。”

    家主夫人碰了个钉子,脸色愈发难看。

    卫夫人看向卫定鸿:“还有你,你带着三郎,去把小马还了,别再闹了。”

    卫云章捡完了豆干,亦步亦趋地跟在卫定鸿身后,去马厩还马。路过帐子,看见那让他作诗的男孩还在,不由纳闷:“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男孩把他们刚才的表演尽收眼底,此刻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嗯,马上就走。”

    卫云章:“你到底是哪家的?我不曾见过你。”

    “三弟!”卫定鸿回头喊他,“干什么呢!”

    “……不说算了。”卫云章撇撇嘴,转头应卫定鸿,“来了!”

    他追上卫定鸿,卫定鸿问他:“方才和你说话的是谁?”

    “不认识,他也不肯说。”

    “少跟奇怪的人来往。”卫定鸿叮嘱他,“父亲近来在朝中颇受重视,我们不要给他添乱。”

    “嗯!”卫云章再回过头,却已经不见了那男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