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灵墟变(十八)
他们终于走到了奈何桥。
三途川的浪拍得很高, 叶淮的脚尖才刚刚碰到石桥的第一级石阶,汹涌的浪就向他吞噬过来。
叶淮浑然未觉。
还是白泽伸手拽了他一把,紧接着宋衡抬起手, 往前平推而出, 便有一屏障将浪头挡开。
白泽难得凶了语气:“叶淮!你在发什么呆呢?你可知道这三途河水一旦沾到活人身上,你的灵魂就会被凿出一万个窟窿么?”
叶淮恍惚地抬起头:“…我…白泽前辈, 这里就是…人死以后的最后一站了么?”
他走了整整十二站,找遍地府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江荼的丁点痕迹。
他的师尊就像被抹去了存在,从此天上地下,再没有他的身影。
白泽有些不忍看他:“不, 我们还有最后一站没有走, 但…”
叶淮蒙着灰翳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我们快去吧,要是晚了,追不上师尊怎么办?白泽前辈,最后一站在哪里, 你带我去——”
“叶淮!”
白泽蓦地一声大吼,将就要不管不顾往桥上冲的叶淮吼在原地:“你好好看看!你过得去么?!”
“你就算是神君又怎么样?人鬼殊途, 硬闯地府,谁也保不了你,叶淮,你就是这样回报江荼的么?他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三途川也因他不知好歹的硬闯而震怒,浪高水急,将川上行舟掀翻,又成狂风骤雨拍打在奈何桥上, 升腾起无数浓黄烟雾,如入梅的雨季, 要把人都吞噬。
怒吼的江海被宋衡拦下,宋衡未置一言,甚至头也没回。
叶淮手足无措地站着:“可是师尊…如果在那里等我呢?”
白泽抬起手,用力指向奈何桥的起点:“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奈何桥,这是忘川,过桥的——”
“早就喝下了孟婆汤,忘却前尘了!”
叶淮的瞳孔痛苦地收缩起来,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叶淮用没有缠红纱的那只手擦干净,声音嘶哑:“…不可能…”
他突然转过身,快步冲到奈何桥头。
那里有一个妆容鲜艳的女子,素白的手上戴着数只玉镯,正揪起一只恶鬼的头颅,将它塞进身前的大锅里。
恶鬼哀嚎不止,一接近锅中汤水就开始冒烟,这锅水好似能灼烧它的灵魂,与此同时锅内咕嘟咕嘟冒着泡,还有许多手脚头颅随着搅拌翻起沉下。
女子看向叶淮:“小郎君,找妾身孟窈有什么事么?”
孟窈,民间传说中的孟婆,原来是这样一个窈窕婀娜的女子。
叶淮讷讷开口:“我…”
“嗷!!”锅里的恶鬼想要爬出锅外。
孟窈笑吟吟地用锅铲捣碎它的头颅:“小郎君,你继续说。”
叶淮紧张地描绘着江荼的外貌,从衣着到容颜都清晰勾勒,好像早已刻入脑海:“您见过他么?”
孟窈目光微动,一双美目望向三途川:“小郎君希望妾身见过他,还是没有见过他?”
叶淮犹豫着:“…我不知道。”
他当然希望江荼没有饮下孟婆汤,没有走过奈何桥,可孟窈真的出声问他的时候,叶淮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衡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江荼为你,受苦累累。
是不是,师尊转世投胎,比留下来,要更好?
叶淮低下头,让额发遮挡神情,自然也没有看到孟窈远远向宋衡投去的疑问目光。
他想了很久,问孟窈:“如果一个人,因另一个人而受尽辛苦,甚至丧命…没了那个人的拖累,他的来世会幸福么?”
孟窈搅拌着大锅里的孟婆汤:“若此人生前良善,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尊敬,那么地府的阎王爷,会给予他公正的评判,为他争取来世幸福的权利。”
叶淮眼眶湿润:“阎王爷…是一个公义的人么?”
孟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阎王爷不是人,是鬼。小郎君,我们的阎王爷,生前没人比他更仁德,死后也没有鬼比他更公义。”
叶淮松了口气。
他将目光投向三途川,三途川似乎察觉到他的放弃,逐渐归于平静。
远远的,叶淮好像看到一个红色身影,走在奈何桥上。
无边的荼蘼花为他而来,它们象征着最热烈也最纯粹的光明,会为他打开来世的通路。
叶淮想,如果江荼已经走上奈何桥,那么他就不再纠缠,他会用一生守住对江荼的承诺,等待江荼转世归来。
到时候,他只想远远看一眼他就好。
叶淮向孟窈行了一礼:“…他叫江荼,您可曾见过他?”
孟窈垂着眼帘无情地捣碎恶鬼头骨:“妾身见过他。他确实已经过桥。”
“…”
叶淮向后撤了一步。
哪怕做好了准备,依旧痛不欲生。
他呕出一口鲜艳的血,因为后撤得及时,没有喷到孟窈的汤里,但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三途川的此岸。
叶淮歉疚道:“孟窈前辈,抱歉。”
孟窈摇摇头:“小郎君,你该回阳间了,再待下去唷,你就可以来妾身这儿喝汤了。”
再待下去,他就要死了。
地府不欢迎活人,正在穷尽一切驱赶着他。
可他不能死,他不能辜负江荼的嘱托。
叶淮忽然有些无措,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四处流离、所到之处都是险恶。
江荼不在身边了。
没有人再会保护他,容忍他半夜挤到自己床上,允许他动辄掉眼泪,严厉地批评他,却又温柔地安慰他。
叶淮终于意识到,
他再也…再也没有师尊了。
灵魂的腐蚀正在加剧,叶淮却一点一点挺直腰杆。
他谢过孟窈,转过身,白泽正担忧地望着他。
叶淮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白泽前辈,师尊当时,也是这么痛不欲生吗?”
那些浊息侵蚀师尊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疼吗?他这么疼,却还对着他微笑,让他不要哭、不要怕。
叶淮的心都要碎了,或者已经碎了,眉眼间都是绝望与自责。
白泽也算看着他长大,这小子在江荼身边,再难过也是傻笑的样子,白泽哪里见过他这样魂不守舍,眼中无光的模样。
他的羊耳也耷拉下来,很是不忍:“叶淮,你该回去了。”
叶淮深吸口气,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我该回去了,师尊要我…护卫人间,我会做到的,我会成为他的骄傲。”
白泽没有回话,视线转向负手而立的宋衡。
宋衡仍是面带微笑,像一块最坚硬的磐石,矗立在地府深处:“他不是在和我们说话。”
而是在和自己说话。
半晌,宋衡走上前去:“这就对了,人间的神君,与其追寻不可挽回之人,不如好好遵从他的遗愿,做你该做的事情。”
“你也看见了,轮回十三站,没有江荼的魂魄,他已离开,别再强求了。”
叶淮沉默不语,但耷拉着的耳尾,足以证明他此刻内心之崩溃。
宋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回阳间。”
他带着叶淮走了,白泽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窈缓步走到白泽身后:“白泽大人。”
白泽回过头:“孟窈大人。”
白泽与孟窈分属地府不同职能部门,二人算是平级,此刻相互行礼,显得疏离又滑稽。
孟窈笑眯眯地看着他:“白泽大人,那就是江大人收的小徒弟?像一条小狗似的,真可爱。”
小狗?白泽简直头晕目眩,却没心情和孟窈开玩笑,心想你要是看见他掐司巫时的表情就不会这么说了,叶淮现在真是一条吃人恶犬。
孟窈却看不懂他的表情似的:“麒麟也应当是犬科呀,妾身分明记得,犬科嗅觉灵敏,江大人的小黑,可是离着老远就能嗅到江大人的味道。”
“您说,这小麒麟…怎么就闻不到呢?”
白泽呼吸猛地一停,而孟窈已经凑了上来,她的眼眸缩成蛇的瞳孔,手腕的玉镯抖动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玉镯,一条竹叶青从手腕绕到她的指尖,嘶嘶吐着蛇信。
孟窈笑了起来:“逗您玩呢,白泽大人。”
她向白泽福身,回到了自己的大锅边,好像真如她所说那样,只是在寻白泽开心。
但白泽却清楚,孟窈并非说笑。
因为江荼,就在…
白泽定了定神,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他不能心软,不能让叶淮知道江荼并没有转世投胎。
以叶淮对就江荼的深情,一旦知道江荼就在地府,一定会不顾一切将他带走。
他们所做的一切就会付诸东流,江荼就白死了。
对不起,叶淮,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我骗你能治好江荼的病一样,这一次,为了苍生大义,我仍不得不骗你。
白泽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快步追上宋衡和叶淮的步伐。
在他身后,孟窈把玩着指尖的青蛇。
他们在地府滞留许久,但实际宋衡用自己的力量放缓了时间流速,旁人眼中不过是他们刚刚拦下叶淮而已。
宋衡将叶淮送回阳间:“我不能在阳间久留,但人、鬼、神三道,素来勠力同心,共为一体,我已决定让白泽长留人间,神君若有需要地府出手相助的,可随时让白泽转告于我。”
一回阳间,情绪好像从叶淮脸上消失:“多谢鬼帝大人。”
宋衡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叶淮向他拱手,便后退一步,向着仍跪在地上的修士们走去。
他早已撤了灵压,可他们仍在跪拜。
叶淮深知这些修士跪拜的并非他,而是“神君”,他们宁可叩拜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却不愿意挽救一个本不该死的灵魂。
可叶淮不想再评说什么。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起来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提气,但声音已威严地传遍整座灵墟山。
叶淮站得笔直,张开的双臂宛如树木的枝条或是禽鸟的羽翼,隐隐有金光落在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苍生道会指引他开口。
“吾师生前,教导本座,以仁义待天下,方才,他不顾自己性命,以身化解灵墟山之危…”叶淮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本座蒙师尊教导,方有今日登极,日后,也当践行师尊遗志,所言、所行,皆为苍生。”
——更为江荼。
他终于决定承担神君的责任。
欣喜和激动重新占据人们的脸庞,他们高呼着“神君英明!”、“江长老英明!”。
江荼的风评就这样扭转向另一个极端。
叶淮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而后,他在修士们的注视下,走向仍在地上无人搀扶的司巫。
叶淮蹲下,身躯压低,向司巫伸出手:“司巫大人代行苍生道意志,晚辈方才怒极攻心,冒犯了司巫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晚辈的不敬。”
他的变脸突如其来,司巫却没有片刻犹豫,就接受了叶淮的歉意:“神君大人说笑了,您是修真界至尊,一切所为,皆无过错。”
叶淮将他搀扶起来,司巫突然又道:“若能见到神君大人方才的英姿,江长老为您谋局至此,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叶淮的手臂猛地一颤:“你说什么?”
司巫却好像很意外的样子:“神君大人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江长老为了助您登神,谋划的局。”
第082章 灵墟变(终)
“司巫大人。”路阳捂着肩膀走到二人身边, 准确来说,他挡在叶淮身前,太一之战中被斩断的手臂无力地低垂着, “现在不应该说这些吧?”
司巫道:“我们不可能永远瞒着神君。”
路阳不退让:“至少不该是现在。”
司巫沉闷地笑了两声, 好像仍在窒息:“留鹤仙君,不如问问神君大人的意思?“
路阳转过身去。
那是一双支离破碎的琥珀眼, 挣扎着浮动泪光,又被生生压下。
叶淮道:“请二位明示。”
路阳失语了,或者又有些无语:“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江荼让鄙人带你去休息,过来,小麒麟。”
叶淮抿紧唇瓣, 无声拒绝。
他当然知道路阳在保护他, 他也很清楚自己此刻的状态,就像等待着最后一根稻草降临的骆驼。
但…
他迫切地想留下江荼存在的所有痕迹,生怕与江荼的过往只是他的一场迷梦。
只要人们提起江荼,江荼就没有离开。
哪怕会让他痛不欲生。
路阳的脸色很不好看, 扯了扯唇角:“随你。我不参与你们的交流了,灵墟山千疮百孔, 二位大人慢聊,鄙人告辞。”
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巫向叶淮做了个手势:“留鹤仙君伤得不轻,便让他好好疗伤吧。神君大人,这边请。”
…
司巫的住所,一片狼藉。
空气里流动的,全是叶淮的灵力。
本来也应该有江荼的, 但江荼死后,他的灵力也归散天地。
世界努力地抹去他存在的痕迹。
司巫却不在意似的, 只坐着,目不斜视。
他说了很多话,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也破天荒地没有提到苍生道。
“神君大人,”司巫道,“江长老实非俗世之人。老夫活了近千年,见过许多天赋卓绝之人,也遇到过不少心怀大爱之人。”
“却从没有人,能让老夫吃尽苦头,却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江荼是第一个。
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如果可以,老夫又何尝不想将江荼留下来?这样的人,得之,乃修真界之大幸事。”司巫看着神君年轻的双眸,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诚恳。
叶淮放在桌面的手收紧:“可你仍没有放过他。”
你用苍生的重压,逼迫他去死。
司巫倒了一杯茶,推到叶淮身前:“神君大人说笑了。是谁逼死了江荼,神君大人比老夫更清楚。”
叶淮看着那杯茶。
蒸腾的呼吸,灼烧着他的眼球,像一只干枯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别再说了,他想,胡说八道,我岂会信你?
可司巫并没有停下,下定决心,要撕扯他的心脏:“神君不可有私情,可神君大人,却受情所困,您为了江荼,宁肯舍下苍生社稷,不惜与公义为敌,甚至要杀死苍生道的代行者…”
司巫自己端起茶,饮了一口。
江荼在时,司巫无瑕喝茶,因为他时刻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句话漏了破绽,会被江荼追杀围剿,逼入绝境。
但此刻,司巫得以悠闲地饮茶。
因为没有江荼的叶淮,就像失去牵引的盲人,即便给他最笔直的通路,他也无法找到方向。
借着喝茶的空隙,他看向叶淮。
青年面无表情,像极了他的师尊,但绷紧的下颌线,却暴露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安。
他一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叶淮很聪明,如果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他也一定能自己明白司巫的意思。
但司巫并不打算给叶淮自我消化的机会,步步紧逼:“江荼本不必死,但您爱他胜过爱修真界,他就必须死。”
叶淮用力捏爆了茶碗。
碎瓷片扎进他的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一双金眸死死瞪着司巫,好像野兽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
他动了杀心,毫无疑问。
“一派胡言,你说我不去昆仑虚,就无法修炼,可我依旧三年就修炼到地阶大圆满的境界,而这一切都是师尊的功劳。”叶淮道,“我对师尊有情,亦能登极。”
司巫轻轻一点,纯白灵力要为叶淮治愈伤口。
叶淮将手收回,不愿接受他的赠予。
司巫自讨没趣,仍是笑:“那您知不知道,为何当今的仙山首座,无一人能突破至天阶?”
就连容阳山的天明仙君,冲击天阶多年,她的力量早已超越地阶大圆满的容量,依旧无法被苍生道接纳。
叶淮料到他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为什么?”
司巫道:“因为,苍生道有旨,凡皆修士,需以无情道登极。”
话音落下,他的长杖顶端,忽然光芒万丈。
一只金色睫毛的眼睛——一如叶淮登极时,天上的眼眸数倍缩小——猛地睁开。
它审视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好像很是满意地眨了眨眼,紧接着又消失不见。
叶淮看见过这只眼睛,却没有听到当时人们的呼喊,问:“这是?”
“此乃苍生道,置于人间的眼目,”金色眼睛出现时司巫就虔诚地低着头,此刻终于重新抬起,“苍生道垂怜人间,天地之内,尽皆它的眼、耳,老夫则是它的唇舌。”
“它说,人们当修无情道,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
司巫的声音仍属于他自己,又不像他自己,叶淮好像听到无数人在同时开口,男女老少,忽高忽低。
司巫道:“可惜,鲲涟仙君对祁家有舐犊之情,留鹤仙君对灵墟山的前任首座云鹤海更是深情,就连天明仙君…她爱容阳山下的凡人胜过其他人,亦不足以称无情道。”
叶淮的眉心紧蹙起来,他觉得荒唐得想笑,又不得不承认司巫是对的。
天下修士皆修无情道。
无情道是根,开枝散叶,但无论何道,最终都归于一处。
叶淮想反驳,但无从开口。
因为江荼,也让他修无情道。
而他修得一塌糊涂。
司巫见叶淮神色犹豫,趁热打铁:“神君大人既然登极,有些过去的事,老夫也得细细告知与您。”
“您可知道,千年前苍生道擢曜暄为神君,无上荣誉,他又为何成了修真界的罪人?”
叶淮并不在乎曜暄,敷衍地摇了摇头。
司巫道:“因为他妄图舍弃无情道。”
…什么?
叶淮一愣,这么多年人们只道曜暄是罪人,窃取灵脉,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却没有人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
比如曜暄窃取灵脉的动机。
而司巫委婉地给出了答案。
——舍弃无情道,就等于背离了苍生道的意志,苍生道不再给予背叛者任何恩赐,曜暄失去了灵力,只能窃取灵脉,以求登神。
在司巫的讲述中,一个贪婪、自私、野心勃勃的曜暄出现在叶淮面前。
叶淮沉默地听着。
他听司巫说曜暄是如何不知悔改。
曜暄很强大,在当时的修真界,是一手遮天的存在。
为了寻找他背叛苍生道、背叛修真界的原因,当时的仙山首座轮流提审他六天六夜,依旧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第七天,曜暄被处以极刑。
“那时,天地间只有灵气与阴气,”司巫又倒一杯茶,“曜暄得到苍生道赐福,拥有无上神力,几乎比肩神界,他死以后,体内的灵力飞散,导致整个人间阴阳失衡。”
“苍生道为了拯救人间,不得不让阴气下沉、下沉,沉到最底处,仍不足够,于是阴气沉入地底,诞生了地府。”
“可世间仍残留被曜暄污染的污浊之气…看您的表情,您已经明白了,是的,就是浊息。曜暄创造了浊息,即便魂飞魄散,依旧祸害人间千年…直到您的出现。”
“神君大人,只有您能终结人间的苦厄。”
——轰!
一道落雷砸在地上。
灵墟山下起了暴雨,叶淮在雨中向着住处走去,他没有打伞,脑内仍回荡着司巫的话语。
如果司巫说的全是实话,那么浊息的创造者——曜暄,甚至能够视作他的仇人。
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叶淮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临近极限,他的大脑浑噩一片,脑神经不断抽痛,不想再思考千年前的事情。
叶淮深深喘了口气,吐息中满是血腥味。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来江荼。
师尊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走到轮回路…等待着轮回了吧?
师尊,我会为你守住人间,等你转世投胎,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叶淮推开了住处的门。
屋内还是路阳闯入的样子,他的被褥还丢在地上,床帘半遮,看不清床上景象。
叶淮恍惚地走到床边,伸手撩开床帘:“师尊?”
他幻想着江荼还在,只是睡着了,但现实冰冷地刺痛他的眼球。
床上什么也没有。
床榻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叶淮落掌在榻上,细细抚平每一寸褶皱。
江荼曾在这张床上小憩过,但他们离开时太匆忙,忘记关门,风已经将他的味道都吹散。
叶淮对着空荡的房间发问:“师尊,外面下雨了,还在打雷,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您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我了。”
他欣喜地爬上床。
他将自己裹进江荼曾睡过的被褥里,枕着江荼的枕头,蜷缩起来。
一如多年前的雨夜。
屋外电闪雷鸣,他将自己蜷缩着,像被孤零零丢弃在大雨中的小兽。
“师尊,他们说我,无情道大成…”叶淮对着床榻喃喃自语,幻想着江荼正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听他说话,柳叶眼却是温柔的,“我现在应该断情绝爱了。我应该不爱您了,师尊。”
“可是…”
叶淮摁着自己的胸膛,只是“师尊”这两个字而已,就足够叶淮的心跳加速,直到心脏闷痛。
叶淮对着虚无道:“…可是我依旧爱您如生命。”
又否认:“不,我爱您远胜我的生命。”
叶淮机警,总是习惯性地怀疑一切,却永远不会怀疑江荼,亦不会怀疑自己对江荼的真心。
他深爱江荼。
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上一分上一秒更加深爱。
杀死江荼,并没能让他断情绝爱。
“如果苍生道所谓的无情,只是杀死爱人的过程,那么…祂逼迫我杀您,究竟有什么意义?”
叶淮茫然地询问着。
人前的冷静和威严荡然无存,那是属于神君的,不是他叶淮。
叶淮伸出颤抖的手,摸向胸膛。
他想摸一摸与江荼的结契印,那是一大片鲜红的荼蘼花,是江荼存在的证明。
——什么也没摸到。
江荼死了,结契印也就消失,他的胸膛光洁如新,随着呼吸急促鼓动着。
这个结果,叶淮并不意外。
他的胸口坠着长命锁,手掌上缠着红纱,手腕上坠着麒麟手串。
他的身边全是江荼留下的东西,可他却再也找不到江荼的痕迹。
叶淮喃喃自语:“…师尊,我不哭,我不怕,我…”
他不断地重复着江荼的遗言,好像这样做就能催眠自己。
直到唇腔里突然尝到咸腥的滋味,而掌心钝痛不已。
——他早就因害怕而抠破了掌心,而积蓄已久的泪水,正灌入口腔。
师尊,我好想你。
…好想你。
第083章 光兮曜暄(一)
“求求你, 师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别丢下我…”
人死以后, 听觉最后消失。
他的徒弟搂着他的尸身, 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声呼唤都像泣血。
可江荼注定不能回应。
他站在一片空茫之中, 看着叶淮的身影被鲜红吞没,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过身。
入目,是一路向上的长长石阶,红色地毯从他的脚下一路铺盖上去, 大红的囍字灯笼挂在两侧, 像一场盛大的婚礼。
江荼低下头,他身上穿着的,是囍服。
但与多福村替嫁那次不同,这身囍服沉甸甸的, 却保留了他的特色,白骨制品坠在腰上腿上, 每走一步都发出碰撞脆响。
这是他的婚礼。
江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刚刚才和叶淮成亲,虽然是在遍地鸡毛中,连礼也没行,但他还没丧夫呢,就要逼着他改嫁?
开什么玩笑。
阳间的肉身损毁以后,他本该立刻以阎王本相回到地府, 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竟被送来了这里。
联系不上宋衡, 也听不到群鬼呼唤。
换言之,他现在,就像进入了什么天阶修士陨落后的秘境。
一个绝对封闭的、不能进也不能出的秘境。
江荼不是第一次被困在秘境里,深知要离开秘境,需要找到破局关键。
好在此地不算大,破局关键也不难找。
——江荼隐约看到长阶尽头有一个身影,想来那就是他的新丈夫。
他缓步拾级而上,倒要看看是谁那么恶俗抢亲。
然而。
他只迈出一步,一道虚影便在身侧浮现。
江荼下意识转眸过去,倏地一惊。
一个稚嫩的少年,双手执书卷,束着一个高高的书生发髻,乌目沉黑,其中却有如星子闪烁的光亮。
少年生得白净漂亮,可让江荼惊讶的不是他小小年纪就如此珠玉可爱,而是…
熟悉。
好熟悉。
这个少年的身上,缘何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江荼尚未迈步,便听得少年朗声开口:“师尊,我们为何要追寻无情道?”
为了回应他的话,有一道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少年身前。
白胡子老人思忖片刻:“因为苍生道如此指引我们。”
少年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可天上降下冰雹、土地颗粒无收,战火纷乱,百姓流离失所…师尊,这也是苍生道的旨意么?”
江荼略略皱眉,察觉到少年话里的违和。
少年口中,正时局动荡,苍生不安;
但当今人间由人皇统治,最大的灾难,就是可能灭世的叶淮。
不是一个时空。
从少年的描述来看,他所处的,似乎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空,但人间已有千年未生大规模战乱,更没有冰雹干旱同生的异象。
难道…江荼重新看向少年。
果然不是当今该有的形制。
是谁?你究竟…是谁?
——江荼很快得到了答案。
白胡子老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曜暄,我知你不忍见苍生疾苦,但你要知道,这都是苍生道给予我们的试炼。世人皆有罪,有罪者需赎罪,需以苦难洗净灾厄,以求苍生道的宽恕。”
大脑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有什么尘封的东西要挣脱束缚,就像一块支离破碎的拼图就要找到第一块碎片。
少年曜暄问:“那赎罪的标准由谁来制定,又有谁来评判?”
环境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看来除了曜暄,他的师尊还有许多其他弟子。
他们说:“自然是苍生道来评判!苍生道指引罪人赎罪!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定是昨日没仔细听讲!”
少年曜暄不为所动,嘲笑声并不能让他耳红:“赎罪以后呢?洗净罪恶的人们会去哪里?”
白胡子老人沉默不语,而同僚的少年们笑得更加大声:“凡人皆死,当然是死!曜暄,师尊让我们去山下超度孤魂野鬼,你不会偷懒了吧?”
少年曜暄抬起脸,向白胡子老人行了一礼:“师尊,如果人们赎罪,是为了死后无法超生,魂魄俱碎,那么…”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如昆仑玉碎:“苍生道真的宽恕他们了么?”
一片寂静。
嘲笑声也停歇,即便这些同僚少年没有显出身形,江荼也能看到他们惊恐的视线,落在少年曜暄的身上。
就连江荼也有些惊讶。
一则,凡人皆死,死后魂归地府,不存在无法超生。
二则,他惊讶于此时的曜暄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敢质疑苍生道的权威。
江荼不由笑出了声。
原来他才这么丁点大的时候,就有这么大胆子了么?
真是奇妙的感觉,随着少年曜暄的一句句质问,走入他圈套的不止是白胡子老人和他的同僚,还有江荼。
江荼能感到记忆在一点点粘合,从陌生转向熟悉。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当年他被云游的师尊选中,在族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拜入修真界修行,他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天赋,一阶、二阶,如履平地。
可他并不觉得自得,相反,修为越深,困惑越深。
因为他在山下见到太多人家破人亡,混沌之初的人间灾厄遍地,到处都是精怪妖异,人们跪在山门前,请求修真界施以援手。
但修真者无情,修真界避世,他们注定叩不开哪怕一座山门。
于是人们死去,尸骨被妖异蚕食,灵魂在山下徘徊。
等到天光大亮,再都消散。
可是,为什么?
他们究竟犯下怎样的重罪,竟然魂飞魄散无法宽恕?
少年曜暄质问自己,质问师尊,质问苍生道。
“…”白胡子老人沉吟着,最终只是又揉了揉曜暄的脑袋,“苍生道仁慈,给予了所有人赎罪的机会。所以,我们得以吸纳天地灵气,获得神力,拥有无上寿元…直至飞升登神。”
“孩子,等你修炼到了最高的境界,就会得到答案的。”
少年曜暄俯身下拜:“弟子多谢师尊解惑。”
江荼清楚,这个时候的他,被说服了。
少年的他为自己的愚昧感到悲哀,他见到了民生艰难,却没有看到背后,凡人未曾抓住赎罪机会的本质,而险些被影响了道心。
他要努力修炼,不可动摇。
而现在,江荼只能发出一声冷笑。
他扬手一挥,少年曜暄的身形就消失不见。
这是第一块记忆的碎片,他已经拿到。
江荼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无情道并不容易。
获得苍生道的宽恕并不容易。
寒来暑往,战乱从未停歇,而少年曜暄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从死者骸骨上踏过。
在这场对谈之后,他道心坚定。
他生而为求道,人人深以为然,包括少年自己。
他是修真界的未来,必将登神,尽前人遗志,为后人开路。
他除魔卫道、闭关修行,不闻窗外风霜雪雨,直至突破地阶。
这一年,他不过十七岁。
也是这一年,他的母族一夜之间灭族,全族上下,无一幸免。
江荼停下脚步。
因为他眼前的不再是流水,而是湖泊,记忆再度凝聚成景象,这是他的第二段记忆。
他对他的族人没有任何印象,他早已遗忘了他的亲人。
江荼看向十七岁的自己。
十七岁的青年下山为他的族人入殓,穿着一袭黑衣,头发披散着,容貌仍是一等一的出众,但少年时的锋芒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平静。
曜暄站在父母的棺木前,掉不下一滴眼泪。
他的眼圈是通红的,可好像有谁摁住了他的泪腺,阻止眼泪流出。
无情道。
苍生道给予他最坦然的仙途,剥夺了他的七情六欲,和为亲人哭泣的权利。
从他踏上这条道路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无情。
敛尸人对他说:“你可知道,你的族人是在给你送秋衣的路上,遭遇了妖异?”
曜暄皱起眉:“可我不需要他们给我送东西。他们若留在我为他们设下的阵法里,没有妖异能够伤害他们。”
他低头看着地上染血的布包,这是他的母族给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其余的,都在屠杀中遗落。
青年曜暄蹲下,提起布包向棺椁走去,打算一起烧掉。
师尊叫住了他,他已经变得更加苍老,垂垂老矣:“不打开看看吗?”
青年曜暄摇摇头:“不过是衣物和吃食,不打开,也知道。”
师尊问他:“这些年,你的族人总想见你一面,可你从来没有见他们,为什么?”
青年想了想:“没有必要。”
见一面又能怎样?
人群开始指责他薄情,青年曜暄不为所动,眉头也没皱一下。
江荼站在众多指责声里,深深望着十七岁的自己。
他很清楚这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他很不理解。
上山修行这十多年,他的族人总给他送许多许多东西,衣服、吃食、甚至长命锁。
但他在山上,吃穿住行一应用师门的,况且这么多年未曾回去,送来的衣物,未必合他的尺寸,何苦跑来跑去。
再说长命锁,修行之人寿数久长,何须长命锁。
所以他虽然收下了东西,却始终没穿过用过,甚至到后几年,包裹也未曾打开过。
对他来说,这些身外之物,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只有修道最要紧。
但是,江荼望着年轻的自己,缓缓开口:“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从今日起,即便你想见他们,也再见不到了。
不会有人不顾酷暑寒冬为你送来衣物,不会有人再唤你的乳名,那枚已经被腐蚀了的长命锁,也再不会有人关心,是否系在你的颈间了。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或许是母族终于在他枯朽的内心中留有一席之地,青年曜暄在人们的指责中,没有烧掉布包。
他看着族人的棺椁,他们死于偷袭,身躯支离破碎,唯独这一个布包,保存完好,是从他母亲的尸体下发现的。
母亲死前,还死死保护着这个布包。
——可这里面,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东西,哪里值得你们舍命相护呢?
没有人会回答他。
画面定格在青年曜暄带着布包离开的场景上,江荼目送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带走了自己的第二块记忆碎片。
他无意指责过去的自己多么冷血无情,因为此刻的他依旧没有改变。
他对待叶淮,更加冷血无情。
江荼冷冷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人并没有回应他,笔直地站立在原地。
而唢呐声开始响起,风吹动红色灯笼。
噗通,噗通。
两盏灯笼熄灭了,在江荼的身后。
黑暗像伥鬼的手掌,努力伸向江荼的衣摆。
本能告诉江荼,如果他没能在灯笼全部熄灭上登上高台,会发生他无法承担的恶果。
或许会与叶淮有关。
江荼不能欺骗自己,他打算放弃回忆,先解决高台上这莫名其妙的人影。
但他的记忆仍在重播,第三块记忆的碎片,始于一句轻轻叹息。
江荼猛地停下脚步。
——“曜暄,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给你的族人报仇,杀了许多许多妖异。但是…其实你的族人,并非死于妖异之手。”
“而是,死于…祂的旨意。”
第084章 光兮曜暄(二)
洞府里, 白胡子老人半坐着,他的血肉如溶解一般,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只剩一层皮粘连在骨头上。
好在他的眼眸还算明亮, 此刻正艰难地看向身边的青年。
“师尊,您现在不应该想这些, ”青年曜暄不断将灵力送入老人体内,为他维持生机,“我该怎么做才能帮您活下去?”
在祂的旨意面前,曜暄出人意料地平静。
他又年长几岁,眉宇间的青涩也不见了, 转归为容纳浩瀚深海的平和, 而平和之下又是死寂,像深渊或是海底。
老人道:“我冲关失败,眼下,苍生道要收回祂的恩赐了, 曜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灵力。”
曜暄抿起唇瓣, 竟然真的停下动作。
没有灵力支撑,老人的身躯瞬间向前瘫倒,像一棵折断的树。
曜暄接住了他:“师尊。”
他的柳叶眼里是绝对的理性,没有一丝哀伤。
老人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伸手,像儿时那样摸摸他的头发,但灵力倒流的金丹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感慨万分:“是我对不起你, 孩子,我总在想, 当年我是否不应该逼迫你,走上无情道的道路?”
曜暄略略蹙眉:“师尊,所有修真者都该走上无情道。您不是逼迫我,而是纠正我的错误,不是么?”
似乎有泪水在老人的眼中积蓄,他第一次说出真心话:“不是的。孩子,正是因为天下没有真正的无情,人间的罪孽才永远得不到宽恕。当年你突破境界,我送你一套功法,你夜以继日地修炼,成了我门下最优秀的弟子”
“我骗了你,那不是什么传世功法,而是斩七情,断六欲的功法。”
曜暄的脸部肌肉绷紧一瞬:“…师尊,都过去了。”
老人摇着头:“你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修士,祂一直在看着你,对你寄予厚望…咳咳,曜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祂已给予你无数试炼。”
曜暄的眼睫垂落,如簌簌抖动的柳叶:“我的亲人被灭族,也是试炼么?”
他很聪明。
无论是曜暄还是江荼,他从不吝啬于承认自己的聪明。
老人长叹一声:“或许,你曾听说过神界。”
曜暄点了点头,众人皆求登神,求长生,修真界始终在仰望却不可及的,就是神界。
他也不能免俗,他是修真界最有希望登神的人,他渴望成神。
“…”老人声音沙哑:“孩子,祂对你很满意,可是、可是…去看看那个布包吧,你会明白的。”
他死了,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没有滴落在地,就化作神识溃散。
修士死后,魂魄也同样消散。
曜暄闭上眼睛,照本宣科般默哀,心里却在想:师尊是修行无情道的,怎么会有眼泪?
紧接着,他睁开眼,低头看着掌心。
那是一枚擦尽银锈的长命锁,他还记得,这是刚入道时,他的母亲送的。
后来修行不能有凡俗铁器的干扰,师尊就命他摘下长命锁。
曜暄以为,长命锁该被师尊丢掉了,却不知师尊原来还留着。
而现在,它物归原主,仍是凡俗铁器。
就像那布包,依旧没有打开的必要。
他将布包放在一边,一放就又是很多年。
直到此时此刻。
曜暄半跪在地,打开布包。
江荼没有上前,曜暄背对着他,将布包中的物品都挡住。
但他记得里面有什么。
第三块记忆碎片,他已经取回。
这时江荼本可以转身就走,但他只是以平静而冰冷地目光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他知道接下来会看见什么,他以一种冷漠到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看下去、记起来。
记起自己的冷血和罪孽。
布包里,只有一件秋衣,一封书信。
过去很多年,信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曜暄只能看着那件秋衣,想了想,披在了身上。
那个瞬间。
他发现衣物合身到不可思议,好像有人一寸一寸丈量着他的身躯。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不顾风雪,也要为他每年送来一件衣裳。
曜暄抱着秋衣,落下这百年来,第一滴眼泪。
眼泪越聚越多,最终汇成湖泊,从他的下颚滴落。
曜暄哭得浑身颤抖,紧紧搂住自己,好像在拥抱死去的母亲。
他痛恨自己的冷漠,却再也无法对母亲诉说愧疚。
因为,天地间,再找不到他族人的影子了。
人死灯灭,生魂散尽。
“你的修为登峰造极,却挽回不了族人的魂魄。”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道,“你认为自己有罪。”
他挥散记忆幻影,终于继续向前。
曜暄在尘世喧嚣中前行。
修真界不会过问凡人生死,因为苍生道如此指引他们。
自己的劫只有自己能渡,旁人不可施以援手。
凡人在苦难中颤抖着感激苍生道给予他们赎罪的机会,而妖魔在大快朵颐中,同样感激苍生道的恩赐。
但某日以后,城邦间开始传言纷纷。
人们说,有一地瘟疫肆虐,几近绝户,却有一名白衣公子坐堂问诊,分发良药,忽然一日,村中人发现白衣公子不见踪影,而瘟疫也一并消退,不治而愈。
人们说,山洪崩漏,淹没村落,白衣公子翩然而至,只一拂袖,山河倒转,那隆隆泥流尽皆入海,起先洪水泛滥处,竟随之露出千亩良田。
人们说,大雪封城,天又降冰雹,即便是被雪压在最深处的草根尽皆枯死,城内无人可出,城外无人可进,唯独那白衣公子…
小小的女孩将自己裹在毛绒毯子里,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如春生:“然后呢?娘亲,然后呢?”
妇人温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白衣公子驱散了寒冷,为我们送来了春天。”
说话间,屋外响起脚步声。
簌簌、簌簌,是脚踩着雪前行的声响。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毛毯子也不要了,蹦蹦跳跳扑出门去,任由寒风吹红他的脸颊:“曜暄哥哥回来了!曜暄哥哥!”
曜暄无奈地接住被雪垛绊了一跤的女孩,解下毛领围在她脖颈上,又递给她一块会自己发热的卵石。
女孩搂着他的脖颈:“曜暄哥哥,娘亲在跟我讲白衣公子的故事呢。”
她并没有注意到江荼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
稚嫩的童声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但他们都没有说穿,面带微笑与感激地看着江荼。
曜暄抱着女孩往屋里走:“白衣公子的故事?”
女孩兴高采烈地:“曜暄哥哥,你说这白衣公子,会不会是苍生道的使者,不忍见苍生受苦,所以下凡救世来了?”
曜暄笑着抚去她脸上的飞雪,凛冽冰雹即将坠下时,就在他们身旁爆裂开来,炸成绚烂而滞空的雪花。
女孩看呆了,伸出手戳了一下停在半空的雪花。
晶莹剔透,不染一丝污浊。
下一瞬,雪花飞溅开,冰冷地落在女孩脸上,冷得女孩发出一声带着笑的尖叫。
人们跟着哄笑起来,曜暄踩着无数笑音,将女孩送回屋中。
再从屋里出来时,成年人们都聚在门口。
“曜暄仙君,您要走了吗?”他们迎了上来。
曜暄点点头:“嗯。”
此地风霜消解,他就该离开了。
人们依依不舍:“您对我们有大恩,我们该如何报答您?”
曜暄摆了摆手,每前行一步,满地积雪就化开,千里冰霜一息化冻,结冰的土壤竟转瞬有绿芽破土,宛如春生。
江荼站在他的身后,一如人们那样,目送着他的背影。
许久,他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直至与曜暄并肩。
又是许多年过去,那个会在课堂上发出质问的少年、披着一件粗衣痛哭不已的青年都已远去。
他变得更加成熟而平静,但他的平静不再冷漠,而是一种岁月雕琢后的平和。
“你强迫自己不再无情,就像当年你强迫自己不再有情,可仅仅是这样,你罪不至死。”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开口,“是什么让你罪不可赦?”
他心中已有答案。
曜暄行至山峦之间。
浓郁的阴气充斥山野,前方势必有无数未能往生的冤魂。
曜暄抬头看天,天色微沉,但仍未至黄昏。
换言之,不该有这样浓重的阴气,死去的人们会在日出之前魂飞魄散,看不见黎明的晨光。
是刚死不久?
还是…
剧烈的摇撼打断了他的思考,前方有人正在争斗。
他不应该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修真界默示的规矩。
可曜暄已经管了许多闲事,不差这一件。
还没走近,一道灵力便直冲他面门而来,紧跟着又是一阵阴气的龙卷。
分不清他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交战双方都在阻拦他的靠近。
曜暄只是随手一挡。
赤红灵力将喧嚣都屏退,紧接着使用灵力的那一方出声:“曜暄仙君?”
曜暄转目看过去,便见一人穿着空明山制服,正惊讶地看着他。
恰是空明山创山人,祁元鸿。
空明山与此地相隔千里,祁元鸿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再一转视线,曜暄隐隐一惊。
——一张鬼面,青面獠牙地在半空盘旋,它没有形体,鬼面后就是一大团阴气,纠缠又分散,像蚯蚓突然长出一张鬼的面孔。
没有人类的灵魂会长成这个样子。
但奇形怪状的妖异并不足以让曜暄惊讶,他惊讶的,是鬼面的身后。
许许多多即将破碎的灵魂,团聚在一起,有些还能看出生前的形貌。
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但不知为何没有消散。
“你来得正好,”祁元鸿道,“这个鬼东西,妄图将亡魂留在人间,打破天地的阴阳平衡,实在可恶至极。”
“曜暄,与我一起杀了它!”
曜暄似乎在确认:“将亡魂留在人间?”
祁元鸿道:“是,你且看这些亡魂,都来自一座受灾死去的村落,早该在十日前就消散,谁料半途被这鬼东西劫去…”
怪不得这些亡魂已经趋近透明。
曜暄若有所思,手中凝聚一条长鞭。
无相鞭,他的本命法器,在曜暄的手中赤色更加明艳,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鬼面与祁元鸿都盯着无相鞭看。
祁元鸿已经收起剑,似乎有曜暄出手,他无需再多劳心;
而鬼面身上的阴气不断膨胀,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唰!
无相鞭如灵蛇舞动,却没有抽向鬼面,
而拦在祁元鸿与鬼面之间。
祁元鸿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江曜暄,你什么意思?你要保下这个鬼东西?”
曜暄一步不退:“请回吧,元鸿前辈,此地属我昆仑虚地界,我如何处置鬼面,与您无关了。”
祁元鸿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曜暄,我听闻你近来所作所为,背离了苍生道旨意,看来传闻并非虚假。”
“苍生道对你寄予厚望,你岂敢辜负?”
在祁元鸿的责骂声中,曜暄回过头。
他看向那群面容模糊的亡魂,一个幼小的孩童的魂魄,正被整个村落护在中间。
它在鬼群的最中央,十日的日出被它的族人用身体挡去,那些成年的、壮年的男人魂魄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紧接着是女人、老人…
它们拼尽一切,想要保护幼小的孩子。
哪怕自己魂飞魄散。
曜暄很快移开目光,他的眼里依旧平静,无相鞭上却亮起极耀眼的火光。
“祂对我满意么?”他说,“可我对祂不满意。”
第085章 光兮曜暄(三)
曜暄看向祁元鸿, 后者已因他大逆不道的发言而瞪圆了眼睛,胡子也吹起:“竖子岂敢胡言?!你究竟想干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无相鞭一甩, 将神情慌乱的祁元鸿直接甩飞数里地外。
他蹲在昏迷的祁元鸿身前, 手掌贴着祁元鸿的额头,灵力流转, 便将他的记忆都抹去。
曜暄是魂修。
他的神识强大到足以操纵他人的魂魄,只要他想,当今六山首座都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傀儡。
但曜暄不屑于这么做,今日,对祁元鸿, 是他第一次动用魂修的力量。
他消除了祁元鸿的记忆, 确保祁元鸿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更不会找自己的麻烦,这才转身向鬼面和亡魂群走去。
他动手时眉头也没皱一下,向鬼面走去时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软了下来。
但鬼面并不领情, 鬼面上阴气又开始鼓动,像浑身炸毛的野兽嘶吼着瞪着他。
曜暄带给鬼面的压力远胜祁元鸿, 尤其他刚刚还一挥手就将祁元鸿击败,鬼面的声音都在发抖:“你究竟想做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看向群鬼:“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能够保下亡魂,不让他们消散的?”
鬼面犹豫了一下,分不清曜暄是套话还是真心:“与你何干…你为什么想知道?”
曜暄无奈地笑了笑:“如果我想加害你们,早有一千次一万次动手的机会, 何须与你虚与委蛇?我能看出来,你并非普通亡魂。”
鬼面身上的力量很复杂, 若要形容,就像是无数力量的聚合体,但并不纯粹,而是污浊的河流汇入一处,变得更加污浊。
“”鬼面悬停在半空,“我乃神通鬼王,诞生于亡魂之遗志。”
话音落下,曜暄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悲伤的清晨。
当太阳的第一粒光润泽大地,亡魂便在晨曦中迎来第二次死亡。
他们不甘,因为生前仍有壮志未酬;
他们疯魔,因为血海深仇仍未得报;
最后,他们哀哭。
因为他们存活于世的亲人,仍将经历魂飞魄散的痛苦。
凡人用一生向苍生道赎罪,苍生道至死未曾给予恕罪。
他们的不甘、疯狂与哀哭,最终凝聚起了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问曜暄:“他们真的有罪吗?”
想要活下去,难道是罪?
弱小,难道是罪?
曜暄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神通鬼王的鬼面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所以你们这群自诩不凡的修士,也未曾得到祂的宽恕。”
曜暄仍是诚恳:“正是如此。”
“你知不知道我在讽刺你?”曜暄的油盐不进让神通鬼王一阵发懵,就连江荼都觉得好笑。
“你想起了你的母族,”江荼对着自己说道,“你以为自己入世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罪恶,直到这一刻,你才发现”
不是的,你是来寻找答案的。
凡人懂得如何运用灵气修行以来,所有修士,只修同一种无情道。
它要人们轻名利,淡物欲,绝情欲,为了无情,修士们归隐山林,抛妻弃子,斩情证道,更有甚者以药物断绝五感。
修士们受尽折磨,却仍难以逃脱一个“情”字。
从没有人向苍生道发出质问,亦没有人低头审视自己。
——何谓无情?
——何谓道?
过去的江荼,此刻的曜暄,是第一个敢于叩问的人。
他曾经叩问,却因愚昧和偏信而与正确答案失之交臂。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这群在颠沛流离中殒命,死后仍不得安宁的亡魂身上,找到了答案。
或许并不仅仅是这一眼。
白衣公子已在人间看到太多死亡。
过去,他一心只向上看,而从来没有想到低下头去。
他在山中一心求道,却没有再低下头,看看养育他的人间。
他已经忘记。
他逼迫自己忘记。
他们逼迫自己忘记。
忘记自己的来处,去妄图寻觅虚无缥缈的归处。
不,那里不是归处,而是一场盛大的、华美的谎言。
“这对凡人并不公平,”曜暄说,“我想要找到解决的方法。神通鬼王,你是如何做到的?”
神通鬼王无语凝噎,凝视着曜暄良久:“你真是个怪人。我诞生于亡魂的执念,自诞生那一刻起,我就应该庇护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
它展示着身上翻涌的阴气:“这些阴气,能够与阳气对冲,只要能够压过阳气,亡魂就不会消散。”
曜暄久久不语,但他的柳叶眼迅速亮起,就像夜幕里的启明星。
就连神通鬼王都被他明亮的眼眸吸引,一时间一人一鬼相对无言。
直到黑暗降临。
“跟我走吧,”曜暄看向群鬼,它们又撑过一天,可谁也不能说它们还能撑多久,“跟我回昆仑虚。”
他向神通鬼王发出邀请:“让我们一起找到一个…令死者自由的办法。”
回忆到此为止,每块记忆碎片不过寥寥数分钟,却像黏连无穷的蛛网,涵盖了无数过往,在江荼脑中扎根。
人的大脑很难同时承受如此多纷杂的记忆,江荼觉得脑内一片剧痛,但意识却格外清醒。
他距离高台愈发近了,那个穿着婚服的身影赫然清晰可见。
“我仍不知道你是谁,看来还没到你出场的时候。”
无人回应。
江荼并不意外:“那就继续吧。”
他并没有质问,这些本该藏在最深处的隐秘记忆,为何会有旁人知道?
江荼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
曜暄常伴他左右,一开始,江荼站在绝对的第三人视角看向少年的自己,而现在,他几乎与曜暄并肩,他们的眼睛看向同样的风景,却前后都是死亡。
曜暄已死。
江荼已死。
究竟是曜暄在陪他走完死后的长路,还是江荼在陪千年前的自己,走向注定的死亡?
他只管继续前进。
他从不回头,过去不回头,此刻也不会回头。
记忆不再凝聚成块,而像被打散的蛋液,零零碎碎地抱团。
江荼看见自己救助了无数人。
有人对他感激涕零,立生祠为他祈福;
有人对他破口大骂,问他自己已然家破人亡,为何连死亡的自由也不恩施。
他在感激与唾骂中独行,昆仑虚从荒芜变得喧闹,草木鸟兽在他的山头栖身而不被驱赶;
昆仑虚下建起了城邦,人们自发地聚集在他的左右,称呼他为神君。
“您是人间的大善人,您的恩情,我们永世难忘!”
——“你看起来仍不高兴,曜暄。”
喧嚣消退后,昆仑虚重归沉寂。
鬼面贴在曜暄身边,注视着男人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
柳叶眼里看不见丝毫情绪。
即便在人前他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只要一离开人们的视线,他眼中的冷漠就会立刻卷土重来。
但神通鬼王知道,这不是曜暄的本意。
他就像一个刚学会如何操纵人类身体的妖物,与世隔绝太久,不得不在一次次的尝试中重拾为人的自知。
无情道就像古树年轻时受到的重创,即便古树此刻擎天,过去的伤痕也无法消弭。
曜暄轻轻叹息:“神通鬼王,我该怎么办?”
他依旧感知不到任何情绪,即便与百姓相处时其乐融融,但曜暄自己心里清楚,他并非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喜悦,而是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微笑。
换言之,他仍是绝对理性的。
鬼面在他肩头转了一圈,似乎要替他挽起长发:“或许你需要一个奇点。”
一个契机,一个让你能够下定决心的契机。
江荼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就是我的奇点。”
那道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身向着江荼的方向,好像在迎接新娘来到身边。
又好像在聆听,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江荼距离他还有三级台阶。
第一级台阶。
江荼的纯白长发染上些许墨色,他抬起手,指尖卷着长发挽成个空心发包,灵力凝聚出发簪,插入发里。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苍生道。人死后,入地府前,会拥有回溯记忆的片刻时间,将一生中最喜最怒最哀最乐事,一一回顾。”
这与江荼起初的遭遇很像,他误以为苍生道兑现了承诺,他助叶淮登神,苍生道归还他的记忆。
“但,”江荼顿了顿,“我发现你不是。”
“因为苍生道不允许任何人质疑祂的权威,而你呈现给我的记忆,都是质疑。”
苍生道筑起森严围墙,不允许任何人打破祂的威严,然而曜暄——
生前质疑,死后仍在叩问。
第二级台阶。
江荼捋了捋袖袍,一身囍服拖曳在身后,他素白的指节拨开繁重的衣领,突出的锁骨间,坠着一枚长命锁。
他的头发已经归为深黑,恰似与黑袍人争斗中最后与他融合的法相。
“曜暄”的身影看不见了,他已彻底回归江荼的身体。
江荼,江曜暄,他用冷漠的手臂,挥开所有回忆的枷锁。
“你所展示给我的,都是‘我’的记忆,”江荼道,“我想我并没有那么慷慨大方,愿意把私密的过去展示给其他人。”
失去亲人、失去尊长,这些痛苦与后悔,江荼习惯于自己承受。
他不会向任何人展现脆弱,他是强大的,曜暄是,失去记忆的江荼更是。
所以——
第三级台阶。
江荼走到了那道身影正前方,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张冰冷的面具。
他抬起手,掌心压上面具,寒意渗入指腹,江荼的手掌却比面具温度更低。
“所以,你就是我。”
——江荼用力拽下了面具!
与此同时,赤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在江荼看清对方面容前,就将眼前的景象都吞噬。
那道红一点一点浓缩成一个光点,即将没入江荼眉心的刹那,江荼的唇角勾了勾。
他在地府做了千年的阎王,不会认不出这是一缕魂魄。
有着最热烈的温度,像灼烧的火。
是他自己的魂魄。
原来,他失去记忆,是因为魂魄不全么?
江荼坦然地迎接魂魄的回归,他尚未想起生前的全部,至少仍未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又因何而死后魂魄不全。
“看来我猜错了。?江荼说。
面具扯下以后,面前的那道身影骤然拔高,江荼需要仰头,才能找到他的脸庞。
他并没有消散,而是卸下伪装,成为了另一个人;
或者说,在江荼取下他的面具之前,他甘愿舍弃自己。
江荼凝视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他仍穿着囍服,是新郎的形制,囍服外却是甲胄,铠甲泛着肃杀的银光,青赤交加的长发却温顺地垂落。
江荼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人低下头,没有正面回答:“你可以像以前一样称呼我。”
江荼笑了一声:“黑袍人?”
男人也跟着他笑,没有了伪装,他的声音低沉,如山石钝响:“我更希望你选择更早以前的称呼。”
他目送着赤红魂魄彻底没入江荼眉心:“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第086章 光兮曜暄(四)
肩头忽然一重, 江荼缓缓睁开眼睛。
一只蓬松圆滚的长尾山雀停在他的肩头,豆豆眼与他对视,不断发出啾啾啼鸣。
江荼从长尾山雀的眼里看出几分急切, 笑着挠了挠它毛绒绒的腹部:“出什么事了?”
长尾山雀是林间精怪, 准确来说是靠江荼灵力养出了灵智,此刻在亲昵地蹭他不停:“曜暄, 曜暄,有坏人来了,啾啾。”
坏人?
江荼本能地皱起眉,他觉得眼前的情况有些…莫名其妙。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曜暄了。
但一低头,地面恰好有一片水洼, 倒映出他的脸来。
有着漂亮柳叶眼的男人与他对视, 长发漆黑如墨。
江荼朝着水洼勾了勾唇,男人也向他微笑。
对了,曜暄是他的字,意为前路光明。
修真界以称呼表字为尊敬, 一般不直呼大名。
叫他曜暄才是正常。
怎么这都忘了,江荼无奈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让长尾山雀跳到他手上:“走吧,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来我的山头作乱。”
长尾山雀啾啾给他引路,江荼在山野间如履平地,所到之处,生了神智的草木鸟兽都向他问好:
“曜暄!我新开的花好不好看?”
“曜暄神君,您可算破关啦, 我都冬眠两轮了。”
“曜暄曜暄,上次你说以气修炼, 我试了…”
江荼就在他们热烈的招呼中一路下山,走着走着,空气中开始弥漫血腥气,而生灵们的话语,也充满恐惧:
“曜暄,不知哪来的修士,破了结界…”
“草木被他掀了大半…”
“——他身上杀性好重!”
江荼加快脚步,几乎眨眼间就出现在山脚。
第一眼,他看到了满地被灵力砸出的深坑,他避世后就陪他度过山中日月的草木被连根拔起,满地狼籍。
江荼脸色一黑。
紧接着,他看到地上躺着许多修士,鲜血飞溅,断肢残躯,将大地染成鲜红颜色。
江荼脸色更黑。
最后,江荼才注意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那人站在战圈中央,青赤黑三色的长发被风揉乱,就连腹部的铠甲都被强行破开,一道可见脏腑的伤口就横在肌□□壑间,即便是最小幅度的动作,也会有大股鲜血喷洒而下,好像下一秒肠子就要流出来。
但他混不在意似的,野兽的指爪提起一名修士,一拳将半边脸都打碎,他整个人,就是野蛮与暴力的化身。
灵力在他身上疯涨,长尾山雀害怕地撅着屁股躲进江荼怀里。
眼看着男人将半死不活的修士向地面砸去,江荼纵身上前,接住那名修士,好生放在地上。
旋即长鞭浮现,坚硬如铁,寒芒毕露的尖端指向男人:“阁下,你已经杀了很多人,停手吧。”
男人杀红了眼,哪里会听他的,灵力迅速向江荼袭来!
然而杀意翻滚的黑色利爪在江荼喉前停下,男人琥珀金的眼眸却在看清江荼的脸时,忽地一颤。
江荼眼睁睁看着他的瞳孔从骇人的薄刃变作柔润的圆盘,像野兽放下警惕的表现,血污斑驳的脸颊也浮现些许红晕。
江荼莫名其妙地蹙眉,既然男人没打算和他动手,他也就不主动惹事,撤了手中的灵力:“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声音很低哑,像是被血糊住,有些结巴:“…麒,麒麟。”
江荼的教养让他没有当场疑问出声。
什么麒麟?
这世间根本没有麒麟!不会是个疯子吧?还是傻子?
大约是见江荼表情犹豫,麒麟又补充:“你也可以叫本座在上面的名字,勾陈神君。”
——勾陈神君,天性嗜杀,掌管战争与杀伐,原身乃麒麟。
神界确有这么一位神君,江荼在古籍中翻阅时看到过一眼,没放在心上,不过江荼素来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刻麒麟提起,他便迅速想了起来。
江荼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看来真是个疯子,胡言乱语,神仙闲着没事下凡做什么?还把他的山头祸害得一团糟。
说到山头,江荼就一阵头疼。
得让这家伙赔他的心血。
突然,耳边响起破空声。
江荼被麒麟捉着手腕一拽,一道袭击堪堪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在深坑中又劈砍出更深的坑。
江荼的脸色黑如深渊。
一扭头,那群被麒麟打翻在地的修士,手臂都断了,脏腑都外漏,看着绝无可能再活着,竟然又歪歪扭扭站了起来。
他们猩红的眼睛注视着江荼身后的麒麟,口中发出的声音,竟出人意料地一致:“勾陈…今日,我誓要杀汝…!”
“呵,阴魂不散的东西,”麒麟,或说勾陈,冷笑一声,“当年未能将你挫骨扬灰,今日便将你打得阎王来了也拼不起来!”
他口中说出“阎王”二字的时候,江荼的呼吸忽然有些发紧,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记忆像海边的一粒沙,被浪卷走,越来越远,再也找不回来。
这种脑海一片空白的感觉,江荼很熟悉,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熟悉,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移到眼下来。
麒麟虽在放狠话,但愈发粗重的喘息,和不断随着喘息滴落在地的粘稠鲜血,都在证明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以江荼的经验来看,若面前这些“修士”永远杀不死,那么麒麟必输无疑。
恐怕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依旧毫无惧色,甚至还能说出张狂之语。
江荼很欣赏这种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的性格。
虽说旁人的恩怨他不该插足,但在双方对峙的空档,江荼已然完成了对大致情况的复盘。
结论是,因为麒麟显然占了上风,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麒麟破坏了山间草木,但实际上,以草木上的残余力量波动来看,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眼前这些“修士”。
或者说,是背后操纵他们的那个,听起来与麒麟积怨已久的东西。
那个积怨已久的东西正在狞笑:“天地间哪有阎王?可笑!”
江荼向前一步,同时挣开麒麟莫名其妙攥着他不放的手:“实在抱歉打扰二位雅兴,是非恩怨确实该厘清,但二位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我江曜暄的地界,岂容他人放肆。”
那东西一愣,不可思议:“啊?你算什么东——”
灵力从江荼身上爆发,无数猩红锁链自土天幕甩下,牢牢锁住它的身躯!
灵力实际为阳气,阳气对立即为阴,此消彼长,互为天敌。
修士们雷声大雨点小,阴气看似气势汹汹,却忘了这山是谁的地盘。
江荼是山的主人,整座山都与江荼共鸣,极为霸道的灵力轰然压下,修士们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得到,就被江荼牢牢束缚在原地!
江荼只说一个字:“滚。”
喀啦、喀啦、喀啦。
赤红锁链不断收紧,阴气在灵力灼烧下哀嚎着逃窜,修士们身上钻出无数浊黑气体,宛如被日光焦灼而在出体的刹那就消散不见。
不过眨眼,驱使修士尸体的阴气就被江荼绞杀。
方才那大放厥词的不知什么东西,恐怕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死得那么轻易。
麒麟也没想到,一双兽瞳快要瞪出眼眶:“好俊俏的身手…你,为何本座从不知道凡间还有你这样的人物?”
江荼用锁链将修士尸体归到一处,闻言转过身,露出一个礼貌却残酷的微笑:“不出声,差点把你忘了。”
麒麟汗毛倒竖:“什,什么?”
江荼步步紧逼:“我这山头虽然大多是那个鬼东西破坏的,但这深坑确凿无疑是你砸出来的…勾陈神君是吧,你也给我滚出去。”
麒麟惊呆了:“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本座是…”
本座是战神勾陈!是民间将士出征前都要好酒好肉祭祀的战神勾陈!你们凡人费尽心思想要飞升,本座生来就是神!你怎么敢赶我走?!
果然美人心最狠!
养尊处优惯了的神君震惊之下,麒麟耳尾都被江荼吓了出来,配上瞪得滚圆的琥珀眼眸,倒有些可怜巴巴。
江荼的目光停在他的飞机耳上。
…想摸一把。
但并不妨碍他将对方扫地出门。
“我不说第二遍,滚…”江荼的话没能说完,麒麟就一个踉跄,捂着腹部伤口,喷出一口血来。
麒麟本就与江荼面对面,这口血喷得极为不巧,江荼虽反应极快地扭过头去,鲜血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他纯白的衣物,甚至脸颊上也溅上一些,宛如雪地盛开的梅花。
麒麟捂着伤口,快要站不住:“你现在赶本座走,就是要我的命。”
江荼横眉冷对:“你的命关我何事?”
话虽如此,他还是下意识看向麒麟血肉模糊的伤口。
麒麟没有撒谎,伤口太深,直入脏腑,而且覆盖着一层灵力也无法冲散的阴气,如果不及时医治,光感染就能要了他的命。
“你不会见死不救…”麒麟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间流出,“救救本…救救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什么…我都为你取来。”
他看准了江荼不会放任他去死。
连已经死去的修士的尸体,江荼都不忍他们曝尸荒野,何况一条活生生的麒麟命。
江荼果然如他所料地犹豫了,目光审视地落在麒麟身上:“你还有没有别的仇家?”
据说战神勾陈神君屠魔无数,一旦出手就是血流漂杵、斩草除根,江荼真怕他又引来什么寻仇之人,将他的山头再打出几个坑。
麒麟哪敢跟他说实话,实际上他仇人多得四只蹄子加起来都数不清,知道他下凡历劫,正排着队要他的命。
他诚恳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江荼的眉头缓缓松开,眼看麒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松口,“你说得对,此地偏僻,山下虽有城邦,但都是普通百姓,而即便你能撑到找到会法术的医修,但很不巧,你的伤,非医修之尊者不能治愈。”
麒麟被他唬得一愣:“连你也治愈不了?”
江荼摇了摇头,盯着那对麒麟耳,心里已经盘算着等下该如何蹂躏:“医修至尊,当今修真界,只有一人。”
麒麟的耳朵果然紧张地竖起,像两个小旗子。
江荼伸出一根手指:“——恭喜你,医修至尊,正是我。”
应该说,当今的修真界至尊,就是我江荼江曜暄。
麒麟的心悬起又落下,感觉自己狠狠被眼前的男人戏弄了一通,但暴戾如他竟然不觉得生气,委屈地嘟囔一句:“怎敢如此耍我…”
江荼却收敛了神色:“我当然可以救你,却不需要你的人情。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只要你答应,我就救你。”
麒麟没有拒绝的理由:“好说,本座现在就答应你,本座堂堂战神,一言九鼎,你说就是,无有不从,无有…”
江荼打断他:“给我的山、我的花草、我的灵兽、我的地,道歉。”
“——不依。”麒麟的话音和江荼同时坠地,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你说什么?要本座给一座山道歉?!”
江荼徐徐开口,声如朗日:“一言九鼎的勾陈神君,这里是人间,您可以看不起凡人,却必须守凡人的规矩。想要留在我这里,也要守我的规矩。”
“人间草木,自然枯荣,大地、飞鸟、走兽…您破坏了自然之理,剥夺了他们的生命,难道不该向他们道歉?”
麒麟低头看着地上的坑,许多杂草在坑周围摇头晃脑,好像正在骂他。
他缓缓吞咽一下,尾巴在身后羞耻地夹紧。
第087章 光兮曜暄(五)
“这就是勾陈神君?真是威风凛凛, 好不一般,就是开膛破肚…像野生的。”
“你那是没看见,他刚刚对着咱们道歉的模样, 一点也不服气的样子, 像是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抖抖。”
“有曜暄在,他岂敢生吞活剥咱们?得是曜暄生吞活剥他才对吧。”
麒麟跟在江荼身后, 江荼的灵力覆盖在腹部创口处,不断收拢着撕裂的血肉。
他古怪地歪过头:“怎么感觉那么多人在说话?”
江荼平静地看他一眼:“草木絮语。”
又觉得困惑:“你是天界神仙,却听不懂吗?”
草木鸟兽,没有被人性复杂屠戮,是天地间最本真的生灵。
身为掌管天地的神明, 怎会不懂苍生之言?
麒麟表情微变:“…不懂, 天界从无草木这样无价值的东西,也无…你怀里的这个东西。”
长尾山雀又往江荼怀里钻了钻,把自己藏得更严实。
“就连监牢里,”江荼道, “都有虫豸灰鼠存活,他们的存在并不讨喜, 但对自然轮转,仍有价值…不,我们并不能评价其他生命的价值。”
“神界…”
若神界竟比人间还要荒芜,比人间还要傲慢,人们又为何要成仙?
江荼并未直接说明,摇摇头,带着麒麟坐进他的小山洞里。
麒麟一撩衣摆:“本座喜欢这里, 不拘小节,比天上那些奢华宫殿好多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
“曜暄。”江荼忽略了他话里乱七八糟的内容。
“曜暄?好名字!你就叫本座麒麟吧,叫勾陈也行,”麒麟的鼻尖用力耸动着,“这洞穴里有一股好香的味道,曜暄,你闻到没有?”
江荼心想,近来他闭关修炼,已多日没有焚香,洞穴内除了冷气,就只剩寒气:“没有,什么味道?”
麒麟思索片刻:“像是烈火燃烧的余烬,却又如寒冬霜雪间的梅花,片刻浓郁,片刻清浅。”
倒说得头头是道的,可熏香最讲究调和,如此矛盾的味道,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他的山头。
该不会是打架时伤到了脑子,从而影响了五感?
江荼反手扣住他的寸关尺往桌上一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早就想问了,神仙下凡体验人间,不往城镇里跑,往他的偏僻小土丘跑什么?
麒麟的心跳很有力,不像撒谎:“本座下凡历劫,力量被封印大半,遭到此前的仇家寻仇,边战边退,意外到了你这,并非有意叨扰。”
江荼微微挑眉,如此听来还真是巧合。
他的疑心消去大半,目光落在麒麟从刚才开始,就在发间轻颤的麒麟耳。
蓬软的绒毛覆盖着,耳尖有两绺极长,听说叫做倔强毛;没有找到所谓的聪明毛。
麒麟被他看得耳热:“你喜欢本座的耳朵?曜暄,本座的耳朵可不是谁都能摸的。”
江荼立刻摇头,想想可以,真的摸,就显得他太无礼:“不想摸。我去取药。”
说罢,他就起身离去。
麒麟对着他的背影哑然:“…但你对本座有救命之恩,若你想摸,本座也不是不能给你摸。”
“…真是奇怪,本座何时心甘情愿给别人摸过耳朵?他给本座下春.药了?”
另一边,江荼行至洞穴深处,右拐,便有瀑布从极远处的山峰奔腾而下,汇聚到江荼脚下时,已经成为温驯的水泊。
江荼弯下腰,手掌拨开泉拍岸边石升腾的雾气,一个小瓷瓶便出现在石凹处,被灵力蕴养,散发出柔和光晕。
就是它了,江荼伸手拿起瓷瓶,忽然耳边有声音打断他。
“曜暄!这药你用神识骨血养了这么久,又吸收天地精魂…就要这么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江荼转过头,脸上带了些无奈笑意:“他可不是什么无关的人,是天界正儿八经的神仙,勾陈神君。”
“再说了,他不过是吃我一颗药丸,哪里比得上你在我的洞府中修炼人形呢,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
一张鬼面,青面獠牙,半漂浮在空中,身下有一团血浆般的云雾。
“我!…”神通鬼王支吾一声,妥协了,“我就快修出人形了,曜暄,我们的约定你可还记得?”
江荼失笑:“当然,天下苍生,皆应有栖身之处,修真之人寿数无限,凡人死后却未能获得安身之所,所以…”
鬼面漂浮到江荼面前:“所以我们来建立,你是修真界至尊,我是鬼王,有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建立一座鬼都。”
江荼点了点头。
神通鬼王却好像还不放心,麒麟的出现让他感到极大威胁似的:“你千万别忘了神界是怎么来的。”
江荼攥着药瓶的手一紧,深吸口气:“我当然没忘。”
他的眼前出现他的师尊,胡须花白的老人,死前与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苍生道下,二界制衡阴阳,神者生来力拔万钧,一弹指便叫天地崩裂,踞阳;
但平衡阳气的阴…就是人类生老病死后的魂魄。”
“孩子,你要知道,如果有极阳的神下凡来,那么为了平衡,就需要更多的…”
师尊临死前说的话很委婉,不愿让江荼想起灭族的伤心事。
但江荼何其聪明。
他听出弦外之音。
——当今的阴阳,是靠凡人魂魄不断消散,而勉强维持的平衡。
而他的族人,并非死于妖异,而是死于下凡的神明。
为了平衡他们带来的极阳,需要大量的人死去,转归为阴气。
江荼知道神通鬼王是什么意思。
他与神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江荼的眼底看不见丝毫仇怨:“他们死在百年前,勾陈最近才下凡,与他无关。”
“可他们都是神,他们都是一样的。”神通鬼王愤懑地说,“他们从不会考虑凡人的死活,勾陈身上有多重的杀性你也看到了,曜暄,你不该留他。”
江荼没有反驳:“我该去看看那只麒麟了。”
鬼面的怒火没有得到重视,不爽地转了一圈,才将视线投向江荼已然看不见的背影,目光灼灼炽热。
江荼回到洞府中,那只引发争议的麒麟并未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此刻正耸动着鼻尖,趴在江荼的床边,麒麟尾摇得欢快,像一条发现新鲜玩意的大狗。
江荼凑过去一看,原来是长尾山雀被他吓得躲进了被窝里,一双豆豆眼泫然欲泣,看见江荼来了,啾啾扇着翅膀告状。
“曜暄,曜暄,我不喜欢他,他追着我跑,他肯定不是麒麟,他是狗!啾啾!”
麒麟的尾巴摇了摇,看向江荼:“这小东西是不是在骂我?”
江荼面不改色:“没有,他说你孔武有力,即便有伤在身,英姿不改。”
“哈!”麒麟眉飞色舞,明显被唬住了,“小东西还挺有眼光的。若不是这脆弱的小东西没办法在天上存活,我倒也想养一只玩玩。”
神界弱肉强食,江荼已从麒麟口中得知。
但麒麟的话,江荼不能赞同:“它不是我养的宠物,而是与我共享这座山丘的生灵。”
麒麟一愣:“你真是个怪人。”
江荼心想,你才是怪人,不,你是怪麒麟。
不过他不打算和这个神界下凡的神君纠缠,根深蒂固的思维不会轻易因言语改变,江荼会想办法纠正他,不急于一时。
江荼将瓷瓶抛给他,指了指床榻:“正好,上去吧。”
麒麟大咧咧翻身上床,上床的刹那长尾山雀扑进了江荼怀里,全身上下都不愿意和犬科混在一起。
江荼站在床边:“自己把甲脱了,小心别碰到伤口。”
麒麟听话地解开腰甲,他的腰甲已在仇家追杀中被撕成碎片,剥起来噼里啪啦一阵响,不少黏着肉沫,看不出是谁的皮肉组织。
麒麟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解了甲,又开始脱衣,他甲下的衣物是紧身的,甫一脱下,肌肉便弹出来,随着呼吸鼓动着,块块分明。
江荼神情复杂。
麒麟的身材,让人羡慕。
眨眼间,麒麟就把自己剥了个干净,他似乎没有人类对衣不蔽体的羞耻,大大方方地看着江荼,甚至还想把最后一件遮羞布也脱掉。
江荼赶忙制止他:“这件不用脱。”
麒麟傻乎乎点头。
江荼让麒麟躺下,灵力在指尖一闪,搭上麒麟的小腹。
江荼为人淡雅如水,灵力却烈如火焰,麒麟被烫得一抖,只觉得热意上涌到小腹,又到胸膛。
麒麟本能地想要挣脱,江荼却摁住他不让动,撕裂的伤口被灵力温暖着,只觉得胀得发疼。
他一低头,就看见江荼素白的指尖,指甲圆润如杏,泛着浅浅红色。
再看自己,麒麟的爪子尖利,指甲和手掌一样长,深黑色,沾了血污碎肉,看起来脏兮兮的。
麒麟向来以自己的勇猛为荣,不知为何看到衣衫整洁的江荼,突然有了几分羞怯,觉得自己这样,很是邋遢。
而江荼…
他细细看着江荼的眉眼,那双柳叶眼正低垂着,认真地注视着他的伤处,眼睫纤长浓密,长发在脑后挽起,只余两绺散在后颈,却不显得突兀,只平添许多风雅情调。
麒麟眨眨眼,又眨眨眼。
好漂亮的男人。
眉眼精致到了极点,让人不敢亵渎。
他被江荼摁在床上,犬齿间叼着江荼给的药,小腹上又有江荼的指尖游走,一时间鼻腔里只能闻到江荼身上的气息。
——热烈的,又如寒霜,像火,像花。
一闻就浑身发烫。
麒麟一开始以为,这是江荼洞府中焚的香,后来江荼否认,离席去为他拿药,这股味道跟着消散,他也就没多想。
如今看来,竟然是江荼身上的香味。
麒麟的目光幽深许多。
他下凡历劫,苍生道说,是要消解他身上的戾气,让他登上众仙之首。
不是情劫。
也就是说,他拐一个道侣回神界,也未违背苍生道旨意,并无不可。
麒麟原本对那些渡情劫的神仙,下凡一趟就爱得死去活来,宁肯放弃神位也要厮守终生的行为嗤之以鼻,然而此刻看见江荼,他突然理解了那些满脑子只剩恋爱之人的心思。
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滋味。
麒麟的尾巴悄悄摇了起来,摇得江荼一脸莫名:“你控制一下。”
麒麟无辜地眨了眨眼:“本座控制不了。”
江荼额头青筋直跳,绷带用力摁在他伤口处,打算速战速决。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么高兴,摇得青色红色的毛掉了他一床。
正收拾完了,麒麟忽然开口:“曜暄,本座要在人间常住,总要一个人类的名字。”
江荼一愣:“你想我给你取名?”
麒麟用力地点了点头,尾巴又摇了摇。
“”江荼心想,他大概不知道名字对凡人的意义,不过倘若他走出去大摇大摆说自己是勾陈神君,旁人会觉得他是疯子不说,恐怕还会引起修真界不必要的关注。
罢了,他起就他起吧。
“我与你相逢于浓林间,便叫你叶麟,作为你在人间的名字。”
第088章 光兮曜暄(六)
轰——!!
灵力的蘑菇云在空中升起, 草木瑟瑟不止,只见长鞭如蛇穿行而过,下一瞬就缠住什么人的腰, 狠狠甩出了山峦范围。
下一瞬, 猛兽般的影子飞扑上去,叶麟一拳砸下, 那人即刻被砸入地里,一个巨大的深坑。
砂石塌陷,深坑的范围不断拓展,直到——
以毫厘之差,停在结界外。
叶麟蹲在地上, 那寻仇之人已经被砸得面部碎裂脑浆迸出, 红红黄黄沾了一手。
他混不在意,起身甩了甩手,脚步轻快地向结界走去。
结界察觉到他的靠近,警告似的亮起赤红光芒。
叶麟无奈地看向结界后的白衣青年, 麒麟尾讨好地摇了摇:“曜暄,曜暄, 放我进去吧,求你了。”
说着他还一脚将几块碎石踢到坑里去,笑容灿烂:“没在你的山头,也没弄脏你的地,放我进去吧,好不好?”
江荼冷笑一声:“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六个了,叶麟, 你实话告诉我,还有几个仇家?”
叶麟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一个。”
一个?江荼气极反笑:“地上这个你也是这么说的, 上一个也说还有最后一个…叶麟,滚蛋。”
“等等!”叶麟可怜地扒在结界外,“你知道本座在人间活不下去的,本座的力量被封印大半,他们知道我是麒麟,会抽我的筋扒我的皮…”
江荼无慈悲地打断他:“换一个说辞,这个理由我听了三遍了。”
叶麟绞尽脑汁:“我会被仇家打死!”
江荼看向深坑里血肉模糊的一团:“是吗?”
叶麟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把自己的手掌掌背伸给江荼看:“真的!你看,本座都受伤了,骨头都露出来了!”
话音落下,结界瞬间不再阻拦他。
叶麟努力了许久才克制住唇角的上扬,江荼刀子嘴豆腐心,果然他一说受伤就放他进去了。
他乖顺地蹭入结界,手掌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还是脏得不行,黏黏糊糊根本擦不掉。
江荼深吸口气:“这样不行。”
在神界他管不了勾陈,在凡间他还管不了叶麟么?打架吃饭都用手,脏兮兮的,像个流浪狗,是可忍孰不可忍。
叶麟果然知道他指什么,局促不安地停下动作,呆呆地看着他。
江荼叹了口气:“你可会用兵器?”
叶麟摇摇头:“不会。”
他喜欢直接的战斗,无需媒介,拳拳到肉,招招见血。
江荼压了压眉尾,掌心灵力攒聚,不一会儿,一柄长剑就从他掌中出现,如野兽的脊骨,泛出凛冽的苍白。
一把骨剑,天阶品级。
江荼将骨剑递给叶麟:“从今日起,我教你习剑。”
叶麟不可思议地接过骨剑,剑身凉彻骨髓,握久了却如玉般温润。
他信手向旁挥舞,一道金色灵力瞬间在地上劈砍出一道剑痕。
叶麟大喜过望,此剑之趁手,好像与他命中共生,他只知道江荼修为高又通药理,却不知道竟然连铸剑都是一把好手,正要夸赞:“曜暄,好…”
然后他就对上江荼冰冷中压抑着怒火的眼眸。
叶麟看向地上的痕迹,脸上一片空白,麒麟尾巴瞬间夹在身后:“本座,我,…这是意外…”
江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拔腿就走。
他听到身后叶麟着急的脚步声,唇角微微一勾。
傻子。
江荼开始教叶麟如何用剑。
战神勾陈精通武学,对于从未上手的兵器,说一点就通都有些过分谦虚,不过数月,他之剑术,已可问鼎修真界。
江荼不得不承认,神与人之间,有着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一天。
长尾山雀带来一封百姓的求援信。
它停在江荼肩上,豆豆眼睨着叶麟:“曜暄,曜暄,臭麒麟在看你!啾啾。”
江荼接过信笺:“他在练剑呢,哪有时间看我,还有,不要叫他臭麒麟了。”
长尾山雀和叶麟远远对视,可恶的臭麒麟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且威胁的笑容,一口尖牙让小雀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他吃掉。
长尾山雀钻进江荼的长发里:“啾,臭勾陈!”
江荼哑然失笑,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怎样激烈的交锋。
他细细阅读过求援信:“有妖作祟吃人,我得走一趟,叶麟,你就在洞府里好好修炼,等我回来。”
身后剑声停了,不一会,叶麟就敞着胸膛黏糊糊地凑上来:“你要去多久?本座不能与你同去?”
江荼转过身,看着叶麟汗湿的胸膛:“你最近是不是太黏我了?你不怕被仇人盯上,我还怕你们打起来,城镇不比山丘,百姓众多。”
叶麟不高兴地抿了抿嘴,江荼为人亲切温和,但打定主意的事情从不轻易更改,既然委婉地拒绝他,他就是真的不能跟着去了。
——不去就不去,他偷偷跟着去。
江荼也有自己的考量。
叶麟说他下凡是为了洗脱杀性,但叶麟在神界杀魔无数,杀性早就成了他骨血里的一部分,岂是三五天就能洗脱?
江荼一直在尝试矫正他的野兽习性,如今小有成效,至少吃饭不再用手抓了。
但若带到山下,修真界是否会轰动,仇家是否会追来,皆是未知数。
江荼不敢赌。
“事态紧急,我即刻就要动身,”江荼拍了拍他,“你好好修习,洞府里的所有剑谱你都可以看,唯独后面不许去,我很快回来。”
叶麟依依不舍问道:“要去多久?”
江荼想了想:“三天。”
看描述,作乱的是天阶妖物,不足为惧。
三天里有两天,他应该是在给叶麟买空明地域的特产;还有半天留给赶路往返,解决那妖物,最多半天而已。
说走就走,江荼正要出门,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朝叶麟摊开手。
他手一伸,叶麟的耳朵和尾巴就冒出来,快两步走到江荼身前,脑袋往他掌心一搁,尾巴轻快地摇了摇:“曜暄,本座在这里等你。你可要早些回来。”
江荼展颜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而后离开洞府。
…
空明山。
江荼一手提着作乱的蛇妖,站在空明山前,耳畔落入许多窃窃私语。
“他就是曜暄仙君?之前我就听其他山头说,他爱管人间的闲事,原来是真的。”
“修无情道最讲究一心问道了,他三天两头往山下跑,怎么还能修为如此之高?”
“谁知道啊,真是个怪人,我就怕和他走得近了影响我的道心,你没看首座也不想见他么?”
江荼只当没有听到,修真界孤高世外,不问世事,他却与百姓打成一片,确实是怪人:“曜暄无意打扰,只是这蛇妖在空明山地界作乱,总得交给空明山首座处置。”
空明山修士远远向他拱手:“多谢曜暄仙君,只是首座大人正在闭关,恐怕没时间见您。”
江荼不揭穿,将蛇妖交给他们:“我斩了此妖蛇尾,让它暂时没有行动的能力,然此妖有再生之能,你们千万记得要置于破行水中,不然恐怕它会逃脱。”
空明山修士敷衍地点点头。
江荼也不多说什么,他该说的已经都说过了。
拜别空明山后,江荼下行来到山下城邦。
集市热闹极了,还有街头表演,城中屋舍俨然,一派欣欣向荣。
江荼唇角始终带着清浅笑意。
他买了些漂亮的小玩意,几块甜口糕饼,一些炸糯米团子,沉甸甸提了满手,最终在一个手工摊前停下脚步。
只见摊前挂着许多剑穗,桌上还摆放着针线材料。
“客官,您眼光真好,”摊主迎将上来,道,“我这摊子,只卖剑穗,山上那些仙人啊,最喜欢来我这儿买剑穗了,您要是喜欢,我给您个好价钱。”
“或者,您是送人的么?送人的,可以自己亲手做,意义非凡,材料都给您配好了。”
江荼想了想,叶麟不喜欢装饰,剑穗不过是搭配骨剑,不让颜色太过素净,无需他亲自做。
但手都伸到成品那片去了,又一顿。
意义非凡…
——约摸一炷香后,江荼在酒肆里,对着手中的材料包愁眉苦脸。
他也不知自己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本来就不擅长精细活,这下做出来的东西,恐怕要像被叶麟用牙啃过一样乱七八糟。
算了,要是做得不好看,他假装没买这剑穗就是。
这么想着,江荼就要依照摊主的话动手。
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公、公子…”店小二的声音带着莫名的颤抖,“您还没睡吧?请开开门吧,我为您送来一份果盘…”
江荼微微皱眉,此刻天色已晚,星子低垂,长夜是不透光的黑暗,早已到了后半夜。
哪有人会在后半夜送宵夜上来?
更何况,从刚才开始,他就察觉到了一股阴气,正从门外飘进来。
或许对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瞒不过天阶大圆满的江荼。
江荼点起一盏灵力的灯,灵力如红狐的长尾,轻轻摇曳,将两道影子投入眼帘。
他以此法,看清屋外之人。
其中戴着头巾的,显然是店小二;
而他身后那个影子,
——有一条粗壮的蛇尾。
看来空明山没听他的告诫。
江荼叹息一声,声音听不出破绽:“知道了,我这就来开门。”
与此同时,无相鞭已盘在他掌心,只要一开门,江荼就会立刻将店小二救出,再解决那蛇妖。
然而。
蛇妖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江荼甚至还没打开门,就听得店小二一声惨叫!
江荼猛地破门而出,蛇妖竟将那店小二直接从廊上丢下楼去!
无相鞭迅速从掌中飞出,江荼反应极快,长鞭卷住惨叫不止的店小二,止住他下坠的势头。
从异变突生到江荼选择救人,其间不过数秒。
却已经足够蓄势待发的蛇妖发动奇袭。
江荼只听嘶嘶吐信声自旁侧响起,他的手中还承担着店小二的份量,只能尽力侧身躲闪。
毒液擦着他的脖颈而过,喷洒在地上,顷刻就将地板腐蚀。
江荼颈侧一痛,一道极细的创口正在渗血,血液却是不详的深绿色。
他将吓晕过去的店小二用灵力保护起来,没管血液一滴一滴脏了白衣,一双柳叶眼中隐隐有怒气。
蛇妖扭动着蛇躯,嘶嘶冷笑:“曜暄仙君,你愿做好人,今日就是下场!”
江荼的伤口急剧发烫,即便周天不再运转,毒素也顺着血流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
身体并未觉得疼痛,反而愈发滚烫。
不像是致死的毒,倒像是…
蛇妖肯定了他的猜测:“我一直很好奇,高岭之花般的曜暄仙君,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它看见江荼的脸色瞬间苍白,脸颊却泛起不正常的潮色,贪婪地吞咽起来,蛇鳞之间钻出一根勃发秽物:“你现在一定很热,除了想要交.合,再没办法做其他思考…曜暄仙君,你现在很难受吧,是不是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咬你的血肉?很快,不出几息,你就会哭着求我满足你…——?!”
无相鞭陡然变作链刃,尖端停在蛇妖喉前。
江荼呼吸急促,身体因情毒作发作而不断冒着热汗,长发湿漉漉垂在颈间,偏是这副醉态迷离的模样,他的柳叶眼依旧冷静到可怕,透露出浓浓杀意。
蛇妖陡然一惊:“你想杀我?没有人帮你渡过情毒,你会活生生憋死!你——”
江荼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链刃狠狠刺穿蛇妖的脖颈!
血液喷溅中,江荼踉跄着贴着墙根坐下。
情毒是天下最难熬之剧毒,唯一的解毒之法,如蛇妖所言,就是与人交.合。
江荼气喘吁吁地解开领口,将素白脖颈解放出来,凛冽空气灌入抽动的喉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将视线徐徐投向长廊深处的一片黑影,此刻那黑影正凝聚成一个魁梧男子的模样。
江荼无奈地笑了笑,呼吸滚烫:“…谁跟你说没人帮我渡过情毒的?人这不就…来了么。”
第089章 光兮曜暄(七)
叶麟从黑暗中走出, 目光幽深到可怕。
中了情毒的江荼依旧不见媚态,他倚靠着墙,脖颈微微后仰, 汗湿长发勾勒着脖颈弧度, 素白肌肤上满是隐忍而抽动的青筋。
唯独转眸过来时,眼角湿润的红色, 与好似被雾气沾湿的鸦睫,透露出倔强与克制。
没错,叶麟心想,这就是他认识的曜暄,永远从容不迫, 永远冷静自持, 即便坠入深渊身染淤泥,也好似被乌云遮挡的圆月,云散雾去之后,便是皎洁无瑕。
他小心地走到江荼面前, 生怕江荼浑噩间认不出自己:“曜暄,我是…”
江荼喘了口气, 只觉得喉间燃烧着:“我知道,…叶麟,我不是让你留在昆仑虚么?”
叶麟一愣。
他没想到如此浓烈的情毒之下江荼还能这样清醒,竟然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还是说,他一路跟随江荼至此,江荼早就有所察觉,心知肚明?
但叶麟并没有觉得恼火, 相反,在江荼沙哑的谴责中, 他甚至感到体内瞬间冒起一股邪火,不由庆幸自己跟了过来,不然…
曜暄这样漂亮的样子,岂不让别人看了个遍?
叶麟将江荼打横抱起,他早就发现江荼并不身材健硕,此刻抱起来,却没有预想中那样轻飘飘的,劲瘦而不孱弱,就像他给人的印象一样。
叶麟搂着他:“若本座不跟着你,你就只能找那条滑溜溜的蛇帮忙了。”
江荼闷闷发笑,叶麟的到来让他紧绷的情绪彻底放松下来,情毒的浪潮便汹涌而至,他能明显感到身体的折磨,腰腹痉挛至抽搐:“…这周围,还有许多住客…实在不行,空明山也近的很。”
抱着自己的人,或说兽,呼吸陡然急促几分,江荼听出恶狠狠的意味,叶麟凑到他耳边磨牙:“不巧,本座已略施小术让凡人都睡下,天塌了也不会被吵醒,至于你口中那些修士…谁敢碰你,本座将他们都咬死。”
“不要动辄…打打杀杀。”江荼似乎觉察出叶麟的话中并不和谐的占有欲,他本意是调侃两句,好让二人都对接下来的尴尬有所调剂。
这只是挚友之间的施以援手啊,不是吗?
但很快他就被毒素裹挟着无力思考,蛇的情毒不似道侣间增添趣味的灵药,不给身体丝毫适应空间,江荼只觉得叶麟与自己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烫得要命,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
叶麟将他放在床上,尖利指爪撕开江荼的衣物,不等江荼有所反应,就立刻俯身下去。
江荼感到颈侧倏地一烫,紧接着就是细细密密的痛痒,他很快反应过来,叶麟在舔舐他的伤口,吸出毒血,吐到一边。
毒血吸出的疼痛之中,伴随着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诡异酥麻,江荼的肌肉抽搐着,推了推叶麟的肩膀:“你到底…做不做?”
这样折磨他,对他们俩有什么好处?
叶麟瞬间停下动作。
他的唇边还沾着绿色毒血,大部分毒素已经被吸出,江荼颈侧渗出的血已经变成鲜红。
叶麟垂眸,指腹蹭了蹭伤口,臂膀向后一挣,衣物便滑落下来,露出大片肌肉。
他看着江荼,眼中露出许久不见的、野兽的凶光。
之后的事情,江荼记不太清,只知道叶麟是当之无愧的野兽。
他在失神中盯着叶麟的麒麟耳看,尖尖的兽耳随着动作一抖一抖,引得他忍不住伸手要揉。
谁料还没揉到,他就在过度的侵略之下,被迫转而揽住了叶麟的脖颈,手掌难捱地掐入叶麟的脊背。
这个动作,江荼甚至能感受到叶麟的肌肉是如何发力,一时羞赧得无以复加。
恍惚中江荼觉得自己大概只是一叶小舟,不然何以在狂风骤雨中飘摇不定,偏偏叶麟还将枕头塞进他腰下垫高,让江荼连够着他脖颈借力都做不到。
叶麟沙哑的声音响起,琥珀色的眼睛炯炯发亮:“曜暄,难道为了解毒,谁都可以吗?”
江荼呼吸已乱,胸腔鼓动间带着些难以克制的颤音,叶麟酸溜溜的话,他居然真的开始思考。
如果叶麟没有跟来…
他宁肯自尽。
…可叶麟为什么特别呢?是因为他们灵魂共鸣,是难得一觅的知音吗?
可哪有知音滚到床上去的,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是好奇怪。
情毒到底也是毒素,对人的身体同样有损伤,解毒过程中消耗甚重,脑子也不灵活。
江荼蹙眉迷迷糊糊地思考了半天,就在叶麟以为他大概快要累得昏过去,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的时候,江荼终于得出了答案。
他努力地伸手摸到叶麟的鼻尖,像摸狗一样摸了摸:“…其他人…不行,只有你可以。”
话音还没落地,他就哼哼着双眼一闭,毫无负担地睡过去了。
空留叶麟一人,对着床上一片狼藉,无声地红了脸。
“…我也是。”
…
翌日清晨。
江荼被一阵啄窗声吵醒。
刚要起身,腰蓦地一酸,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紧跟着被褥就随着动作滑落,满身斑驳痕迹映入眼帘。
江荼的大脑瞬间空白。
记忆开始朦朦胧胧地回笼。
越想起一分,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记忆进入尾声时,江荼简直羞愤欲死。
但羞耻之余,江荼还感到另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口生根发芽。
酸酸的,软软的。
每次看见叶麟犯了错朝他夹着尾巴道歉、叶麟出手替他除妖除魔,即便江荼自己也能轻易做到、叶麟因为剑道大成而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只要和叶麟待在一起,他心里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什么?
江荼不知道。
就像他百年来从不会有生理反应,即便有,放着不管片刻也就消退;
但昨晚,他却能够主动催促。
真的只是因为情毒么?
可那些吻、拥抱、湿润的耳鬓厮磨,在解毒过程中并不必要啊。
江荼心弦巨震,这时屋外的啄窗声更响,他伸手将窗打开,长尾山雀就蹦蹦跳跳地跳进屋里:“曜暄,你怎么让人家在窗外等你这么久,是有什么东西见不得鸟…”
它的豆豆眼陡然震动起来,发出有史以来最高亢的尖叫:“曜暄!!谁、是谁轻薄你了?!”
江荼迅速把被子裹上,欲盖弥彰地将自己塞进去:“无人轻薄我,怎么了?”
长尾山雀明显不相信,跳到江荼怀里,又跳到江荼颈侧——
“曜暄!!傻麒麟咬你脖子!!只有伴侣才咬脖子,他咬你脖子了!”
江荼伸手摸向颈侧,摸到薄薄一层血痂,想到昨晚的混乱:“我受了伤,叶麟帮我驱毒…仅此而已。”
这是吸毒血留下的痕迹。
长尾山雀盯着江荼的颈侧,很不高兴地窝起。
江荼无奈地揉它脑袋:“你特意从昆仑虚来空明山寻我,可是昆仑虚出了什么事?”
长尾山雀的小脑仁看起来快要冒烟了,要不是江荼提,它还真忘记了,赶忙急切地抬起脑袋啾啾叫:“是神通鬼王,神通鬼王让我来找您,说他不日就能修出人形。”
江荼有些惊讶:“这么快?”
不过转念一想,神通鬼王为三大鬼王之一,江荼遇到他时,他就能够以一己之力护住一村亡魂,后来江荼又得知它吞食了一胎同胞的大力鬼王和独角鬼王,将他们的力量化为己有。
而今,神通鬼王在他洞府里修炼,也有好几十年,有灵药辅助,算算日子,也确实差不多了。
长尾山雀在江荼肩头蹦蹦跳跳:“他让我问您,您找到…鸡了么?”
鸡…
江荼不知怎的明白过来:“奇点?”
长尾山雀用力点头:“是奇点啾。”
一个能够彻底否定无情道的,起始的点。
江荼沉默了。
他帮助百姓除魔,对苦难者施以援手,可他依旧迷茫。
迷茫是因道心不够坚定,道心不够坚定,就会更加迷茫。
江荼需要奇点来证道,可奇点…
叶麟就在这时推门而入。
手里还提着两笼包子,热腾腾冒着水汽。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
叶麟没想到江荼已经醒来,或许是因为昨晚做过了头,江荼身上多了几分慵懒的随意,长发挽成个松垮马尾,垂在脖颈一侧。
而脖颈另一侧,或许他没发现,也或许是没在意,他叶麟昨日咬出的齿痕,就明晃晃在脖颈上刻印着,泛出微微粉色。
叶麟神色一暗,下意识舔了舔犬齿。
江荼盯着他摇个不停的蓬松尾巴,隐约记得,昨晚这条尾巴也是这么紧紧缠着他的腿根,不让他逃离。
他的心脏又开始酸软。
但江荼必须要确认一件事。
这种不清不楚,如夏日的湿雨、冬日的寒雾一般的酸软,究竟是不是情?
江荼向叶麟招招手:“叶麟。”
叶麟走到江荼身前,低下头:“何事如此正色?可是身子还不适?”
江荼摇了摇头:“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这个忙说大也不大,说小…
江荼的视线落在叶麟红润的唇瓣上。
说小,也实在不小。
而且难以启齿。
江荼素来果决,从未如此纠结过,正犹豫间,余光捕捉到叶麟的尾巴。
那条尾巴正夹紧在腿间,尾尖尖紧张地颤抖。
叶麟捉摸不透,紧张地直冒汗,尚未显形的麒麟尾巴都夹紧了。
江荼缓缓站起,伸出手,掌心向上。
叶麟很熟悉这个动作,虽然有些疑惑,还是乖顺地将下巴搁在江荼掌心。
然而江荼却在刹那间改变了动作,双手捧住叶麟的脸颊:“…叶麟,你想吻我吗?”
“”叶麟的脸上一瞬空白,“什,什么?”
江荼略略蹙眉:“你可以吻我一下么?”
——这冒犯至极且让人尴尬到想要逃走的话,总算还是说出口了。
他曾听山下居民说过,要判断是否对一个人有情,就看是否想日日夜夜与他在一起;
又或者,靠近时,心跳会否加速。
他昨夜一整晚心跳都很快。
但这很可能是蛇毒的作用导致。
江荼要知道自己也没有对叶麟动情。
叶麟不可置信到几乎石化,江荼难得有些脸颊发烫,是难堪的:“抱歉,江某冒犯,忘记这句——”
话音未落,叶麟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桌上一压。
后背抵上桌面的同时,叶麟的吻狂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吻充斥着掠夺与最原始的凶狠,叶麟一手揽住江荼的腰,舌尖不由分说撬开齿关,就与江荼纠缠在一起。
呼吸喘喘间,叶麟道:“曜暄,本座忘不了,这句话,我要一辈子记在心里。”
江荼看着他。
江荼呼吸一错,想要推开叶麟的手,最终只是抵在了叶麟的胸膛上。
叶麟的心跳顺着掌根与江荼共振,氧气被掠夺的间隙,江荼迷迷糊糊的,心想,这究竟是春耕的鼓点,还是叶麟的心跳,何以如此急促?
叶麟对他有情么?
但是
江荼借着环抱住他的动作,两指搭上自己的手腕。
心跳很平稳。
这证明,他对叶麟,并未动情。
第090章 光兮曜暄(八)
叶麟眼睛亮晶晶地搂着江荼的腰:“曜暄, 此刻你便是本座的道侣了,是也不是?”
“道侣?”江荼没听过这个词,略略蹙起眉。
叶麟一愣, 不可思议地解释:“就是…嗯, 夫妻?要八抬大轿、拜堂成亲、入洞房的那种,难道人间没有?”
他否定了自己:“怎么会呢, 本座可见过凡人出双入对。”
叶麟这么一解释,江荼就明白过来了。
便是他父母那样,相濡以沫的关系。
江荼仍记得父母恩爱的模样,小时候也曾羡艳不已,许愿日后自己也能与意中人白首到老。
后来他入了修真界。
再后来, 他的父母死了。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
江荼摇了摇头:“人间有爱侣, 修真界却没有道侣。”
叶麟困惑不解:“怎会?连那些一日换八百个床伴的神仙都有道侣。”
江荼叹了口气,轻轻揉着叶麟的耳朵:“你可听说过无情道?”
“闻所未闻,”叶麟诚恳道,耳朵在江荼掌心柔软地弹动, “听着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荼没忍住笑了一声,覆掌在他唇上堵住大逆不道的话语:“苍生道让我等修士修行无情道。”
叶麟的耳朵瞬间压下!变成两个塌陷的三角尖尖:“我, 本座…什么也没说。”
江荼盯着那对柔软的耳朵,深知这个状态是恐惧的表现。
杀伐果决的勾陈神君,能让他感到恐惧的,只有苍生道。
果然神界也受制于苍生道。
而更让江荼惊讶的是,叶麟没有听说过无情道,甚至第一反应,是厌恶无情道。
神界不存在无情道。
换言之, 无情道只约束凡人。
江荼察觉到了矛盾点。
如果神界不存在无情道,那么以无情道飞升的修士, 如何在神界生存?
——怪不得从未有人成功登神。
因为无情道根本就不能让他们登神!
苍生道布下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更有甚者,人界或许只是祂用来平衡阳气的玩物。
所以当有人察觉到如何利用灵气延长寿数、获得力量、比肩神力的时候,苍生道降下旨意——
去修行无情道吧。
永远不能登神,永远无法打破苍生道制定的规则。
江荼突然觉得很荒谬。
人们崇敬苍生道的无私,可实际上祂才是真正自私到了极处。
以无私掩藏其私心,何其傲慢。
许是江荼的神色太冰冷,叶麟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鼻尖:“曜暄,是本座说错话了么?”
可怜的麒麟小心地牵起爱人的手,江荼的眼神一下就软了。
他摇摇头:“没有。叶麟,既然下了山,我带你逛一逛人间吧。”
蛇妖的潜入并没有影响人们的生活,空明山远离战争中心,战火也尚未波及到这里,集市仍与昨日一样,热闹喧嚣。
叶麟自是好奇,鼻尖在空气里耸动着,道:“这里与昆仑虚味道不一样。”
江荼买了一袋龙须糖:“哪里不一样?”
“昆仑虚山上山下都有你的味道,”叶麟就着他的手叼走块糖,“但这里没有,没有人给这座城提供庇护么?”
他一下凡就来了昆仑虚,所以并不知道,没有人庇护的城邦,才是寻常。
江荼笑而不语,反问:“你觉得,是庇护好,还是不庇护好?”
他问得随意,叶麟的注意力都被黏牙的龙须糖黏走,未反应过来、也极难反应过来江荼话中的深意。
但意外的是,叶麟正色起来:“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凡人来说,当然是有人庇护为好,但对提供庇护者…曜暄,一开始他们会感激你,但倘若他们习惯于你的庇护,就会向你索求更多…直到你再也无法满足他们时,他们就会厌弃你。”
他说的对。
对江荼而言,这样的事常有发生。
既然能救一人,为何不救十人?
既然能救十人,为何不救百人?
不止有一个人质问他,也不止质问一次。
然而江荼想起昆仑虚下那些百姓,每次看见他都会热情地邀他进屋坐坐,甚至会因今日他该去谁家吃饭而争论不休。
江荼道:“可大多数人,仍会感激我。”
叶麟忽然俯下身,琥珀眼认真地与江荼对视:“所以本座喜欢你,曜暄,你总是记得旁人的善,却不记得他们的恶。”
江荼被他说得有些耳热。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扭头一看,竟是昨日遇到的手工摊主。
摊主还记得他,热烈地向他挥手:“郎君!昨日你买的剑穗,做成了没有?打算什么时候送给心上人——哎呀。”
他注意到了江荼身边的叶麟,同时也注意到了二人亲昵的动作。
哦——
摊主露出了堪称恍然大悟的神色。
“郎君呐,”他语重心长地批评,“送心上人的东西,可不能临时抱佛脚。”
江荼一脸莫名,看看叶淮又看看摊主,忽然反应过来,摊主恐怕是误会了,昨日他买剑穗时,还没料到晚上会有那么一遭。
他赶忙向摊主眨眼,生怕穿帮。
可惜摊主领悟成了另一个意思:“郎君是想准备一个惊喜?看我这张快嘴!”
摊主打算用助攻弥补自己的过失,看向叶麟:“郎君您有所不知,您的爱人呐,昨天特意来我这里,挑挑拣拣,要给您选礼物呢。冒昧一问,您可是习剑之人?”
叶麟从腰间抽出骨剑。
摊主“哈哈!”一声大笑:“我就知道!看看您二位,都是一等一的风姿出众,站在一起,那真是神仙眷侣,”
叶麟的尾巴在摊主无间断且不重复的夸赞中翘起,又被江荼强行掐着塞回去。
但一抬头,对上叶麟惊喜到亮得吓人的眼眸,江荼就知道这小子是被民间商贾狠狠拿捏住了。
果不其然,他大喜之下,直接清空了手工小摊,用以付款的,还是下凡时就佩在身上的玉佩。
江荼无奈至极,在摊主提出“仓库里还有许多小玩意”之前,用力把叶麟从摊前拽走。
他们走到一个馄饨摊前,叶麟还喜气洋洋地数着战利品:“曜暄,你听到他说什么没有?他说我们天造地设,恩爱鸳鸯,我们——”
江荼一把捂住他的嘴,顶着周围食客意味深长的目光,脸都红透了:“吃饭。”
叶麟点点头,吃着吃着又开始傻笑:“曜暄,原来你也早就喜欢本座了。”
也?
江荼咀嚼的动作一顿。
叶麟道:“见你的第一面,本座就想把你绑…带回天上,与本座拜堂成亲了。你知道么,本座在神界可是很受欢迎的…”
这时,他们点的凤饺好了。
叶麟起身去拿,留江荼一人,对着两碗馄饨发呆。
紧接着,他抬起一只手,双眸依旧注视着面前的碗——
截下一道灵力袭击!
轰!!
周遭的食客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道温和的赤红灵力就笼罩在他们身上,紧跟着眼前五光十色同时爆闪。
原本坐在桌前的白衣青年眨眼间消失在原地,与他一齐消失的还有桌上的馄饨,下一秒桌子就被一劈为二,哐当一声碎在地上。
一道轻佻暧昧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勾陈竟然找了个人类修士做道侣?”
江荼将救下的馄饨放在路边,抬手链刃拍开袭击:“又是来寻仇的?”
不久前还说最后一个已经解决,满口谎话的麒麟。
“勾陈仇家很多,”偷袭的是个一头白发、有着虎耳的男人,“可惜本座与他并无仇怨。”
“无冤无仇?” 江荼敏锐地注意到他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兽类特征,唇瓣冷冷勾起,“我看不太像。”
男人一声大笑,出口却是虎啸,江荼惊讶地发现无相鞭上的赤红灵力竟然摇曳起来,颇像风吹烛火几近熄灭。
“你很强,但可惜,凡人的上限,永远比不上神的下限,就连野鸡神都能——”
男人又发出一声虎啸,这次是惊疑不定的。
他的胸膛赫然出现一道撕裂血痕,横贯左右,而无相鞭正在江荼手中,向下淌血。
男人的虎耳向两侧转动,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人类修士所伤。
羞恼之下,他的脸上迅速浮现一丛虎纹纵生的白色绒毛,指抓变得锋利,向江荼抓来!
这一击猎猎生风,瞬间将攻击路径上几乎所有的桌椅都粉碎!附近的百姓早就习惯时不时发生的混乱,在二人交手前就逃走,然而不知是谁家流离失所的孩童——
无处可去,恐惧地将自己藏在了桌下。
灵力的气浪距离他只剩一个喘息。
孩童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闻到血的咸腥,脸颊溅上几颗滚烫水滴,死亡离他太近了,只有一步之遥,小小的身躯浑身战栗不止。
但几息过去,他仍在呼吸。
孩童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了他此生难忘的画面:“啊!”
一道纯白身影挡在他的身前,像坚不可摧的壁障。
然而一片鲜红正从他的胸膛氤氲开,像一点梅花瓣落入雪地里,还在不断蔓延。
就连攻击他的虎耳男人也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孩童突然想到城邦间的传说。
白衣公子的传说。
下一刻,他听到一声怒极的咆哮:“白虎!!”
只见叶麟一手拽住白虎的尾巴,将他向后用力一拽,白虎的爪子从江荼胸前拔出,青年的身躯摇晃几下,却竟然没有倒下。
鲜血淋漓而下,江荼抹去唇角的血丝,转身看向孩童:“没事吧?”
孩童紧张地看着他胸口的贯穿伤,心想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您才对:“我、我没事,但是您受了好重的伤”
江荼轻轻喘息着,疼痛让他的眉心抽动,语气却温柔:“我也没事,方才如此危险,你怎么不跑?”
孩童原本瑟缩着,但江荼的出现让他感到安心,而微微舒展开身子:“我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跑到哪里去。公子,我的族人都在战乱中死掉了,他们护着我,我才苟活下来但我、我没有家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江荼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悲伤,但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胸口的伤很重,换了任何一个人修在这里都可能瞬间丧命,好在江荼的实战经验足够丰富,在受击的刹那就锁住了穴脉。
另一边,叶麟与白虎战斗正酣。
双方的野兽特征都彻底暴露出来,每一次交手都有麒麟毛和虎毛乱飞。
但与白虎不同,叶麟已经习惯性地使用骨剑做自己的武器。
白虎显然并不适应:“你怎么开始用武器了?”
叶麟趁机一剑砍向他的肩膀:“我要把你的虎皮剥下来给曜暄做冬衣!”
白虎避闪不及,骨剑狠狠切入他的肩膀,一路割裂皮肉骨骼,竟然生生切割到胸膛!
叶麟之神力,摧枯拉朽。
白虎向叶麟大叫起来:“勾陈!!你这个苍生道的走狗、你亲眼看到我们受祂奴役,难道你不想推翻祂么?!”
叶麟大怒:“大胆!不思悔改、口出狂言!本座今日就杀你,以证苍生道王法!”
骨剑持续加压,就在快要切断白虎心脉的刹那,叶麟听到那孩童凄厉地大叫起来:“公子!!你醒醒!!”
叶麟惊恐地看过去,只见江荼的胸口因被贯穿而留下一个硕大血洞,他的灵力闪闪烁烁,因失血过多而呈现出熄灭态,此刻正脸色苍白地垂头坐着,对孩童的呼唤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