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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孽畜

    女孩收了药碗, 丝毫不惧:“说你蠢。”

    祝衫清抚上蒙眼的白绫:“你挖了我的眼睛?!”

    女孩忽然不说话,抱着手定定瞧了祝衫清一会儿,道:“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瞎的。”

    “此山名叫不归山, 其间终年充盈着毒瘴,无辜者入则伤,伤者入则亡,有去无回的案子多了, 便有了‘不归’这个名字。我捡到你的时候, 你正浑身是血地躺在山脚。我想你多半是从上边的竹林滚下来的, 身上的口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毒瘴便从你伤口侵入到体内。”她一面说, 一面拧干帕子擦地:“当然,最重要的是你眼睛在滚落途中被枯枝划烂了,况且这半月来你病了一场又一场, 不瞎也难说。我呢——”

    她这个“呢”字刚落下, 那阵掌风又猝然袭来了!谢月抬臂一挡, 竟像狠狠撞上了铜墙铁壁,整条胳膊都麻了!

    “孽畜, 你封我灵脉,还偷我法器!”祝衫清几下都劈歪在女孩耳侧, “妖孽当诛!”

    “喂喂这位姐姐, 你饭乱吃了, 怎么话也乱讲呢!”女孩躲闪得很仓皇, 近身拦下祝衫清的手臂, “我几时偷你法器了!还有,你讲清楚, 我怎么就当诛了!”

    “还敢狡辩!这山中若有瘴气,为何你却无事!”祝衫清逼声质问,“两种可能,要么毒瘴是假,要么你就是毒瘴!”

    谢月“哈”了声,道:“那自然是本大夫身强体壮!长命百岁!”

    祝衫清的准头精得骇人,狠声道:“我腰间的骨哨本是召唤我门弟子的法器,上面的附咒能鉴你是人是鬼!你既不心虚,又何须藏起来!”

    “你打人这么凶,我不藏起来,难道不对!”女孩讪笑一声,“哈哈,我根本没藏!”

    她哪知道这人如今又伤又病的,竟还能发起这种疯!女孩被追着满屋子跑,匆忙与祝衫清过了几招后,只听“咚”地声,祝衫清终于被她撞回了床上。

    女孩自一旁拿起焦黑的蒲扇,扇得发丝乱飞,她心有余悸:“好险好险,幸亏这药效来得快!”

    祝衫清趴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但她说:“我杀了你!”

    “杀杀杀”女孩敷衍答道,“什么烈货!等你养好了伤,我定要赶人的!”她走至床头,将人抄起来翻面,动作并不温柔,带点报复性,“这位姐姐,我真是医者仁心才容你这么闹。你虽没有武德,但我这人是很有医德的!你呢,伤成这样,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让你出去砸我招牌,这样,你别发疯,也被杀我我们嗯,我们不说好好相处,你也不要天天和我打架行不行?”

    祝衫清侧了身子,仍在尝试捏诀。她冷声说:“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嗯——”女孩眯起眼睛,对她没有说“杀”字表示满意,“孺子可教。”

    祝衫清说:“我杀了你。”

    “嘴上杀我那么多次,我若是死你手上了,是不是还是个无名客啊?”女孩打住,苦口婆心道:“这位姐姐,你记好了,我名唤谢月,花谢之谢,满月之月,浪子回头——”

    祝衫清又道:“去死。”

    自称“谢月”的女孩“哈”了声,拂袖而去:“孺子不可教!”

    第二日一早,祝衫清觉得脖子发凉之时已经晚了一步,那柄剑早就横在她的颈前。

    由于蒙眼和毒瘴的干扰,她的感官迟滞了许多。祝衫清两下出手,在床上滚了一遭,将脖前的横剑夺回手中——

    然而这剑短了一截,还轻得可以!

    祝衫清摸到钝口和花纹,竟发现只是一柄剑鞘!

    怪不得对方并没有要和她抢的意思。

    谢月在床头抱手沉思:“姐姐,你的反应好慢,不会给我治傻了吧?”

    祝衫清道:“你说什么?”

    谢月道:“我说,我将饭菜放在了桌上,本人手艺还是不错的。总之就是一点,不吃会饿死,吃了……吃了其实也不一定活。”

    祝衫清咒力恢复些许,就算拿剑鞘也能将她打残。

    谢月说完就跑,祝衫清神色冷然追了出去,可由于毒瘴的侵袭,她骤然停在了在门口,辨不清方向。

    祝衫清伤口未愈,瘴气蔓延进她的身体,仿佛被虫子钻心啃了肉般疼痛。这孽畜竟没说谎!祝衫清当机立断,退回了屋子,她心说:我如今力量尚缺,不可贸然行动,得先找到骨哨,将弟子们召来!

    于是她回到屋子,在桌前凝神站立半晌,最终反复用了好几种手段探毒过后,开始冷脸吃饭。

    祝衫清:“……”

    饭没有毒,但难吃得比毒还恶劣!

    夜间,谢月端着药又来了。不出意外地,她俩又打了一架。

    祝衫清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待我伤好,我绝不会放过你。”

    谢月打着赤膊,两边的袖子被扯得干干净净,她冷声说:“你现在也没放过我!”

    第三日夜里,谢月刚将药端进院子里,忽听“咻咻”两声,一支箭插裂了她手中的碗,一支正中她的脖颈,被她险险避开。

    谢月垂眸,神色微微诧异——药碗碎在托盘里,然而钉碎瓷碗的并非什么利箭,而是一根筷子!

    这女人力量实在可怖,按照疗程,她的伤连一半都没好到。谢月心想:幸亏我收了她的武器,还给她的药里下了东西,不然就凭她这样发疯,我早没命了!

    第四日夜里,谢月又端来药,祝衫清没有动静,谢月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但她很识时务,并不打算硬碰硬,将药碗放在地上,敲门道:“喂——”

    话说一半,她的手陡然陷进门里。只见谢月手触碰的地方忽然扭曲成一个混沌黑洞,另一头不知通向了什么地方,让她触摸到整片黏湿,紧接着五指传来数阵剧痛!

    就在这时,那黑洞中爬出无数长条的黑虫,它们皮肤滑腻,如同水蛭一般。最可怖的在于,它爬过的皮肤成了凹下去的沟壑,令谢月的皮肉寸寸腐烂!

    忽然,那门“哐”地朝内打开,一掌袭来,正打在谢月的心口!也正是这一掌,让她得以将手拔出来。

    祝衫清喝令:“回来!”

    黑姥姥瞬时从谢月身上掉落,几下钻回了祝衫清的袖口。谢月刚迈步,祝衫清又“嘭”地声将门摔上,并附赠了句:“滚。”

    第五日夜里,谢月照常将药碗放在屋外,由于没有敲门,她和祝衫清罕见地没有打架。

    第六日、第七日……

    一直到相安无事的半个月后。

    祝衫清伤势过于严重,她自己其实也能意识到这点,可谢月熬制的药实在令人作呕,这让祝衫清难以放下戒备。如今别无他法,谢月的药虽倒人胃口,且吃了过后令人又发晕又发软,却不得不承认,她的伤势正在好转。

    半月疗养,祝衫清的眼睛虽对光亮还很敏感,但已能些微视物。这日她正坐在窗边,尝试用重凝的咒力召唤佩剑和骨哨,岂料此时,窗纸“嘶啦”一声,窗口骤然开合,祝衫清迟缓了些,被一团绒毛状的重物扑中。

    她踉跄两步,反手抓住毛团朝地上就是一摔!这一摔,摔出一声乍然的尖锐声——原来是只猫。

    祝衫清被它惊扰到,手中都是被抓出的血痕,她哪管是猫还是妖,当即就想弄死,祝衫清打碎瓷碗,狠力划伤了猫的后腿筋。

    她下了死手,不料这猫逃窜得太快,几下就跳到了另一人身上。

    谢月立马拦下祝衫清,抱着猫侧身躲过:“不是,你什么都恨,什么都杀吗?!”

    屋内萦绕着一股香气,祝衫清手背的伤在冒血,掌中的瓷片也在滴血。她停下动作,似乎怒不可遏:“滚出去!”

    谢月说:“行。”

    谢月抱着猫前脚刚走,后脚祝衫清便头昏目眩,失了力道撑在桌上。她抬手扔过手中的瓷片,将焚香给削断了。

    这香和谢月的药打配合,能令她在短时间内意志消沉。夜间她时时受噩魇影响,半夜惊醒,二者原本是为了令她强制安神的。

    祝衫清冷静片刻,忽听“哐啷”一声,无意从桌上掉下来只小药瓶。祝衫清犹疑了须臾,将药上在了伤口处。

    今夜谢月没有来。

    第二夜,谢月也没有来。

    第三夜、第四夜谢月都没有来。

    祝衫清在夜里取了覆眼的白绫,她放黑姥姥出了门,在院中四处游走,想要探查这四周的布局和环境。

    黑姥姥身形隐匿,循声来到院中的另一处屋子,谢月的声音通过黑姥姥传至祝衫清的耳边,想必自己的剑和骨哨都在这个房间里。

    听着听着,祝衫清似乎被噎了一下。

    原来另一头,谢月正一面给猫换药,一面在骂她。

    猫叫了声,谢月便像听懂了似的:“这里只有你我,不必再做戏。你叫什么,我让你去探探她五感恢复得如何了,你怎么直接跳到人家身上去了?我哪有?!根本没有!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她心眼坏得很,身手又很可怕,你招惹她,没有好下场的!现在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在小弟跟前当一百天的瘸子!”

    猫连叫两声。

    谢月似是对它的话陷入深思:“你说得有道理,我的确应该早些送客。你困了吗?我听说你们猫族是很有杀人本领的”

    祝衫清神色骤然一凛。

    “你能不能夜里潜伏进去将她暗杀了?”谢月愣了下,恶声说,“喂,大哥,你别睡啊!起来为我报仇啊,咱们姐弟俩不是说好的吗”

    黑姥姥悄无声息地聚拢回收至祝衫清的袖中。

    祝衫清在房中坐到了夜半,她起身,从黑姥姥的探索中找到了柴房的镰刀。

    这夜无月无云,她第一次踏出这间屋子。

    与她而言,武器的类型并不局限。

    若是没有剑,有刀也行。

    第72章 留情

    镰刀上缠有草茎, 想必谢月时常上山采药,刀磨得很锐利。不过很好,厘祟门只有满是钝口的镰刀, 用这类镰刀割掉头颅需要不断切割三个时辰, 是一道酷刑。

    祝衫清将白绫缠在腕间,将刀插在腰侧,她动作很轻,以至于到了第二日黄昏, 谢月才察觉出异样。

    谢月拎着祝衫清的诛魔红剑, 心惊胆战地戳开祝衫清那间屋子的门, 发现里面果然没影了。

    黑猫“咚”地声从谢月肩头落地,瘸着腿在房间里四处搜寻, 最终“喵”了下,谢月立刻神情悚惕:“你说她跑哪儿去了?!”

    黑猫摇着尾巴,大步往外走。谢月拿剑往地上一拦:“你别去了, 这山中毒瘴养精怪, 祂们在修行时很爱吃我院中的灵草, 你守在这,别让祂们拆了咱家。”

    谢月没用过祝衫清的剑, 如今提在手中只觉得有千斤重。通常而言,修行之人的佩剑会生灵认主, 祝衫清这把诛魔剑也不例外。但即便有这把剑的指路, 她也在不归山中周旋了三个多时辰, 最后诛魔悬停在一块空地上, 不引了。

    谢月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家主人被埋啦?”

    她刚说完, 忽然品味出古怪。

    这空地说怪也没甚奇怪,周围怪石崚嶒, 山野迷迹,是不归山的特色。可说不怪却又很怪,怪在这石堆看似潦草,实则每处皆是小石为底,大石叠之,屹立不倒。

    每块乱石之上又都盖了一张黄纸。

    “你明白这阵法的意思吗?”谢月握着长剑,往地上敲了敲,“轻者位两首,重者于其间。黄纸镇大石,大石压小石,算得精准些,这就是两层镇压。”谢月诧然道,“是什么样的大凶邪被镇在下边儿了?”

    她指着空地中央,对诛魔说道:“你主人本事不小,你也不赖。这阵法看似怪谲,实在很简单,针眼于中,你自去搜寻,将其打破!”

    音落,她轻抛诛魔剑,那剑果然通灵性!一朝猝然直冲上天,又旋即俯冲插入地中。

    这里土质很软,却在顷刻间脆得像冰面,那裂纹一圈一圈扩开,紧接着“哗啦啦”一声,谢月亟亟撤身。

    几乎在她撤步的同时,大片空地骤然塌陷!电光石火间,一条带刺的青紫色巨蟒猝然涌来,从坑底急遽卷起一个人。

    谢月立时点了祝衫清的穴位,将祝衫清甩到背上。

    “轰!”

    谢月背着人暴走,身后的地面便紧撵着她的脚后跟塌了!这很奇怪!阵法破了怎么还有后续?!谢月惊得一声冷汗,在狂奔中仓皇回头,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她吐血!

    谢月喝道:“你这蠢孽畜,别砍了!”

    原来那诛魔剑不知怎么就发了疯,要为她主人报仇,对着余下的石碓就是一顿乱砍,触及了附加阵法,导致这一路塌得跟滚雷似的!

    什么诛魔,它自个儿就是个魔头!

    这时,祝衫清忽然很虚弱地说了句:“回来。”

    诛魔剑“唰”地插回祝衫清背后的剑鞘里,然而就是这一回鞘,仿佛天塌!巨重砸下,谢月冷不防闪了腿,带着祝衫清一道儿滚了下去。

    两人滚了几圈,终于逃出阵法塌陷的范围,忽然,半途横过一条粗壮的紫藤,将两人圈在树下。谢月翻身而起,灰头土脸的,祝衫清几经波折,正命若悬丝,不防又被谢月往背上扔去。

    “你真是我奶奶!跑这儿来添乱呢!”谢月跑得踉跄,“喂喂……别睡啊,你同我讲话……你来这干吗?”

    祝衫清在她背上晃悠,软绵无力地说:“杀……”

    谢月道:“杀妖?你本性很坏,但脑子没坏吧,我宁愿相信你是梦游跑出来的!”

    祝衫清又说:“死……”

    二人奔波了须臾,终于来到平地。两人都狼狈得紧,身上是土,脸上是土,嘴里也是土!谢月腾出手,拨了两下发丝,大汗淋漓:“行,都杀了,都死了好,行不行?开心了吗姐姐?”

    祝衫清没搭话。

    谢月道:“你就这么恨妖?”

    祝衫清声音微弱,却不带犹豫:“没错。”

    谢月很长地“哦——”了声,反手摸到祝衫清腰间悬挂的布袋,一把扯了下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捉妖袋?嗯……这其中的草药想必都是大凶的妖怪变的。”

    祝衫清道:“还给我。”

    “这话怎么说呢?这药袋是我的,镰刀是我的,就连配方都是我的。”谢月躲开祝衫清追抢过来的手,“姐姐啊……你是杀妖的行家,怎么镰刀都不会用?”

    谢月单手拉开草药袋扫了眼,发现祝衫清采的草药五花八门,全是敷伤口的药,但遗憾的是,有些内服的药是不可以喂给猫吃的。这些草叶之上都沾了血,想来她独身一人在深林中进行过厮杀。

    这药采得并不容易。

    谢月揶揄道:“你既然恨妖,就不怕我那黑猫是妖?”

    祝衫清冷哼一声,也不明白她如今这个境地还怎么哼得出来:“……我自然会杀。”

    “稀奇,竟学会留情了。”谢月沉默须臾,喊了声,“姐姐?”

    祝衫清没有回答,也不清楚是不是虚弱至晕了。

    谢月说:“对不起。”

    回到住处,谢月将正经方子教给了祝衫清。起初祝衫清冷着脸,并不愿学,好像这不是抓药捣药,而是什么奇耻大辱之事。

    直到谢月将药杵塞她手里——

    祝衫清:“……”

    “滚”字还没出来之前,谢月早就麻溜地滚了。

    之后的许多日子里,谢月和祝衫清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吃饭打架喝药疗伤。

    虽偶尔仍有磕绊,俩人又都是烈货,但打几架就各自冷静了。奇就奇在,祝衫清竟也能冷静下来!

    这天。谢月将手臂往桌上一抻,说:“姐姐,这药分我一点行不行。猫的伤早好了,我倒是被你揍得很难堪啊!”

    祝衫清挑着药粉,头也不抬地冷声说:“有罪当诛,天经地义。”

    她说话很爱用这类“罪当至死”的说辞,好像要昭告天下自己杀业满身,并不是善茬。谢月撑着脑袋,瞧她磨的药粉里早就换成了消肿的成分,狐疑道:“这位姐姐,你眼睛好全了吗?”

    祝衫清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大夫?”

    “我是啊。”

    祝衫清早就拆了白绫带,寻常视物已经没问题了。听她这话,谢月更奇怪了:“那我将你的骨哨和佩剑都还你了,你怎么不走呢?”

    谢月将骨哨和佩剑就放在她床头,没有理由看不见。果然,祝衫清道:“看见了。”

    谢月指了指胳膊:“伤好。”又指了指眼睛,“眼好。”再指了指自己的脉搏,“经脉通。”

    “戴上面罩,毒瘴再侵害不了你半分。门没关,也识路。”谢月匪夷所思,“大毒獠,先前你日日夜夜喊打喊杀,如今可以远离克星,你不高兴吗?”

    祝衫清陡然问:“你是妖吗?”

    谢月想也没想:“不是!”

    等脱口而出的下一瞬,谢月才意识到自己答快了,凭借祝衫清的敏锐程度,很难说她没有察觉。

    操。

    然而祝衫清垂着眼眸,继续磨药:“嗯,我有个想法。”

    这仨字一出,谢月心中警铃大作,正要说“你还有什么坏水”,祝衫清却忽然搁下药杵,抬眼瞧她:“这里毒瘴太浓,你要不要和我下山?”

    霎时,谢月心里似乎被揍了一拳。

    都说不归山里只有不归人,但大毒獠却带着她的克星出了这座山。祝衫清来时着青纱裙,归时改头换面,又成了男人模样。

    于是她负剑而来,孑然一身,负剑而去,身边却多了两个跟班。

    谢月和小妹很不同,性格欢脱,张扬跋扈,爱揍人也爱救人。谢月一路救死扶伤,祝衫清就抱着自己的剑等在一旁。

    她瞧着谢月,总会想到小妹。心说:若当日我将小妹教成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受此劫难?

    相依为命并不好,谁也不是谁的,活着最重要。

    谢月朝后身手,祝衫清便扔了钱袋。这孽畜太得寸进尺,将她的盘缠花个精光,一路上嚷着“劫富济贫”,原来是劫她这位“富”济天下“贫”。

    祝衫清背挺笔直,说:“真讨厌。”

    谢月安顿好了这家老小,若有所感:“你骂我什么?”

    祝衫清瞧这几位被救得差不多了,看都不带多看一眼,转身就走:“没什么。”

    谢月追上去,将又轻了一半的钱袋挂祝衫清腰上,真心实意地说:“姐姐,我会还的,我真的会还的!等我到了靖京,我去街上比武,卖花,再不济就去……”

    她像鱼的泡泡,咕噜咕噜说个没完,大言不惭地将她的盘缠规划得分明,却压根没打算接过她脑袋上的肥猫。

    左耳进,右耳出。祝衫清其实根本懒得搭理她。

    小孽畜真该死。

    由于小孽畜治疗伤残时还附带送钱,为了所剩无几的盘缠,祝衫清已经很久没有拔过剑了。

    厘祟门来了信,祝衫清也回了信,她道:南方有大妖祟,正待诛杀。一切安好,杀之即归,同门勿念。

    她们在沿途的某处客栈坐下,谢月端来酒,洒得桌上到处都是:“不行姐姐,我觉得我现在就需要卖艺了!”

    这酒没有酒味,祝衫清闻闻便知这酒中不仅掺了水,还掺了不少的水!祝衫清喝了一口,说:“怎么说?”

    谢月拎起祝衫清的剑,窘迫道:“这酒只够买……买一口了!”

    祝衫清说:“所以你便要当掉我的剑?”

    “不。”谢月指着大门外,词言义正,“我听闻世间的悬赏有许多奖金,我将他捉过去,济一下贫!”

    门外滚过一只刺猬。

    说是刺猬,却是位浑身插满箭矢的少年。他仓皇地逃窜,沿路落下紫血,祝衫清端起酒盏正要喝酒。

    “嘭!”

    杯盏却在她手中爆裂开来。

    那少年连滚带爬,狼狈逃命——

    身后拖着一条数米长、长满鳞甲的尾巴。

    第73章 鼍龙

    ——是只妖。

    祝衫清下意识去摸剑, 发现谢月早就拿着她的剑飞奔出门。小孽畜身手稚嫩,怎料那少年妖怪更加孱弱,全然不是谢月的对手!

    祝衫清赶来之时, 谢月已经用剑钉穿了妖怪心口, 将其钉死在地上。

    谢月说:“姐姐,他这样死不了,我们该……”

    正说着,屁股后面“轰隆隆”追来一波人马。

    为首那个壮汉虎皮裹身, 露出半臂的纹身, 他将弓箭背到身后, 跳下马:“兄弟,你妹妹好英姿!这鼍龙妖的鳞甲堪比金石, 竟被她一剑诛了心!”

    谢月踩着那少年,语气很嚣张:“诛心怎么了,还不是照样杀不死, 你们这么大阵仗, 想必有备而来吧, 这妖这么小,干吗用的?”

    众人闻言, 面面相睹。

    壮汉道:“鼍龙妖,自然是用来吃的!你们竟然不知吗?盖鼍龙皮能养颜, 吃鼍龙肉可益寿, 鼍龙生十眼, 摘下晾干后串成念珠, 还可驱邪除祟呢!只不过这鼍龙妖道行浅, 尾上还没睁眼……”

    谢月脚下更使力:“怎样?放过他?”

    “不。”壮汉抬手道,“那就让他睁眼。二位不急, 前面就是咱们的村子。”

    身后几人得了壮汉示意,一人扔了钱袋过来,谢月收好钱,立马挪开腿。另两人将地上的少年架起来,余下几人牵马徒步,半刻钟后踏入了一个“巫谷村”。

    祝衫清二人慢悠悠跟了过去,却发现村中嘈杂声鼎沸,村民们的模样打扮和那壮汉一个样式,身上裹着各类古怪的兽皮,个个面容鲜妍,只有大小之分,竟无老少之别。

    村民分站两侧,各自伸脖张望,似乎等了很久。

    中间一条笔直的土路遥遥通向祭台。祭台之上堆满各类头颅的骨骼,绞架高立于骨堆之中,其下燃着冷蓝色的魂火。

    壮汉挥舞粗臂,振奋道:“亲人们,这鼍龙千年才修得一只,实在棘手,多亏两位外乡的英雄出手相助,大伙儿才有新的巫谷吃!”

    原来所谓“巫谷村”,是这样得名的。

    壮汉此话一出,村中人开始暗自咕哝,看向祝衫清和谢月的眼神始终不带善意。

    谢月道:“看什么看?!我和我哥才不吃这玩意儿!我们行走四方,降妖除魔,难以遇到这么稀奇的精怪,此次前来只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手段,能炼化了他!可不稀罕和你们抢吃的!”

    经此一言,众人神色才稍作收敛。

    鼍龙少年被绑上了刑架,分站两侧的众人霎时合拢,围聚在祭台下。

    台上有一刽子手,其模样十分奇怪,披着一张半透明的皮,裸|露的胸口中央镶了颗转动的活眼珠。

    更古怪的是,他手中握的不是大刀,而是一根半人长的铁针。

    谢月说:“剑杀不死,针就能杀死吗?”

    身侧一人闻言,鄙夷道:“外来人自然不明白这门道!鼍龙肉不能直接吃,那可是有剧毒的!须得先用火烧出他的金丹,用净水清洗后再脔割其肉!但这肉必须是活鼍龙身上的熟肉,不可带血!”

    谢月从没听过这么邪门的吃法,反感道:“活体身上刮熟肉,哪里来的道理呢?”

    “没错,算你脑子转得快!正是要将他扔锅里煮熟后再刮肉。嗯?你这表情怪冷酷的,妖怪有什么好同情的?哎!”这人指道,“瞧,金童子带净水来了。”

    说是“金童子”,不过是几名闹腾的小儿。

    只听“嘭”地巨响,其中两名小儿将绞架踹倒在地,这仿佛是个信号,他们听到声音,竟开始脱裤子!

    大伙儿一瞧这场景,都乐得直笑。仿佛这并不是在进行仪式,而是在赏一场闹剧。

    看到这儿,谢月总算明白了:什么狗屁净水,不过是刻意放纵这群小孩儿朝妖怪少年身上撒尿!

    这时,一直置身局外的祝衫清忽然提醒道:“顺序错了。”

    那人正激情澎湃,拍手叫好,闻言讶然回首:“啊!我兴许是记错了,不过杀妖而已,谁爱讲究严苛的顺序?其实你们不明白,妖毒藏在金丹里,只要毁了这丹,他就兴不起风浪啦!”

    “原来如此。”谢月说,“那净水的作用是什么?我瞧你们兴致很好。”

    那人眼神飘忽了一瞬:“净水净水的作用自然是让他更心甘情愿地献出金丹呐!你们修行之人怎么这么闭目塞聪呢!这剥金丹的难易程度也很看妖怪心情的嘛!若他是个硬茬,恒久不屈,那怎么和他抢金丹呢?”

    他说这么长串,其实无非就“折辱取乐”四字。

    想来根本没什么“净水”一说,所谓“屈服取丹”不过是为“恶行”镀金罢了。

    正此时,众人忽然哄抢而上,捷足登至祭台。谢月旁边的人似乎等这一刻良久,兴奋得满脸涨红,他正要随人流上前,谢月却蓦然拉住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人火急火燎:“不够!根本不够!这小妖太棘手了,底下的冷火都烧不了他,想必是闻到了我们身上的味道,一时生了恨,根本不屈服!这样下去,如何取得了丹呢!”

    “味道?”谢月手劲遽重,“什么味道?”

    祭台上霎时围得黑压压一片,那人见自己登台无望,煞是憾恨:“哎!还能有什么味道,自然是他老子的味道!咱们这儿吃妖是种传统,可他呢,尾眼还未长熟,这次原本是要抓他兄弟的,谁叫他倒大霉,不好好修行,偏要下山贪玩的!”

    祝衫清轻声说:“取丹吗?”

    谢月颔首:“是了,我哥可是驭妖师,有的是办法,你们……”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

    祝衫清纵身跃过,剑尖破风,直捣祭台!

    众人惊呼一声,后面那人喊:“哎呀,大家让开快让开!这位兄弟有取丹的妙计——”

    顷刻间血流如瀑,飞溅满身!

    那人话说一半,吓来噤声。

    祝衫清手中鲜血垂滴,五指摊握着一颗红彤彤的东西,正“扑通”泵送收缩着。

    祝衫清面无表情地扔了那颗心,任凭它在地上弹跳至众人跟前,她踩着身旁还没撒完尿的尸体,淡声说:“下一个是谁。”

    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陡然爆发出尖叫:“杀、杀杀杀人啦!除妖的道士杀人啦!!”

    众人受了大惊,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四处碰壁。

    谢月怔愣许久,眼看酿成大祸,正要箭步冲上去,祝衫清的反应比她还快,飞下祭台,抓起她的后领就跑!

    谢月挎包里的黑猫骤然钻出个脑袋,发现眼前晃得要命,又一溜烟缩了回去。等憋气跑出了二里地,祝衫清才谢月往前一扔。

    谢月刹住脚,大气喘不过来:“干……干吗啊?你声称自己是厘祟门的人,你、你们厘祟门到底是来除妖的,还是来杀人的!”

    祝衫清出了点汗,她目光凉凉,冷哼了声:“厘祟门是除邪祟的。”

    “邪祟?哦?”谢月直起腰,来了兴趣,“邪祟不就是妖怪,妖怪不就是邪祟?你今天怎么杀了人?”

    祝衫清道:“什么人?”

    谢月:“自然是……”

    话没说完,只听“扑通”一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个少年,他浑身脏污,抱着自己的尾巴,重重跪在了祝衫清跟前。

    谢月“嗯?”了声。

    由于适才地凌辱,少年双目灼红,可他面对祝衫清却露出点倔强的神色,颤声说:“……哥哥,你……您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谢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什么一起走!我们家哥哥可是专门杀妖的!”

    少年刚说到“能不能”的时候,祝衫清的剑就已经横在他脖子前,飞快划了一刀了。

    少年颈间张开一条血线,越变越红,越来越粗,想来祝衫清刚刚那一剑是带着割掉他脑袋的力道去的。

    不过很可惜,就算血流干净了,他也死不了。

    修行者诛妖用法器,祝衫清剑上有咒。剑中有灵,她却不召,仅是用铁器伤这少年。这用意很明显,祝衫清不杀他,却很厌恶他。

    少年怔愣半晌,最后心灰意冷:“这位哥哥,你是好人……我作为邪祟妖魔一类,的确会带来很多麻烦……”

    他低落地说完,又对着祝衫清磕了三个响头,然而就在他磕第二个的头的时候,胸口忽地剧痛,他被祝衫清一脚踹心,踹翻了!

    少年爬起身,惊愕地瞧着她。

    谢月汕然打着圆场,干笑道:“这……哈哈,这事儿闹的。你要跟就跟嘛,非要说一句‘邪祟’来戳我们哥哥心窝子。哥哥你也是……”谢月转头道,“不让跪就不让跪,直接收下他不就好了,非要无差别打一架吗?”

    少年喜极而泣:“真的吗……哥哥,我能——”

    话至一半,剑光乍现!祝衫清又又又拔剑了!

    那剑风太凛冽,少年以为她又要杀自己,干脆闭上了眼,然而那剑尖却骤然停在自己的胸口前。

    他睁眼,祝衫清便冷冷地说:“再乱喊,杀死你!”

    少年看向谢月。

    谢月道:“呆瓜,是姐姐啦!”

    就这样,祝衫清收了剑,又背上了剑。

    可祝衫清不明白的是,她此次收了剑,从此就再也拔不了剑。

    从此刻开始,两个跟班变为了三个。

    他们三人一行,少年怯怯的,始终不敢搭话,好在谢月吵得要死,将少年也带得很坏。很多时候,祝衫清都觉得自己不是捡了两个人,而是捡了两张嘴巴。

    世上怎么会有活物可以这么吵!

    后来少年胆子大一点,便求着祝衫清为他取名,因为他实在难以忍受谢月“孽畜孽畜”地叫他。

    然而祝衫清不情愿取名字,谢月便僭越代劳,为小弟取了“谢弦”二字,只可惜之后的相处中谢月发现,小弟不是小弟,小弟比她大个七百岁,她都能喊爷爷了!

    跟班变得天天打架,祝衫清却初心常在,时时都想杀人,因为钱袋子花得更快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但祝衫清明白,距离厘祟门已经很近了。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吵啊吵,姐姐长,姐姐短……明明仅有一个半月的脚程,祝衫清却觉得过了一辈子似的煎熬。

    待到行至靖京之时,祝衫清屁股后面已经有四个跟班了。

    最大的那个叫谢情,都到城门口了,她还在吵,对祝衫清喊道:“姐姐凭什么是她给我取名字,我不要跟她姓,我跟你姓行不行?”

    最小的那个叫谢月,顿时觉得天塌了:“姐姐,你为什么总捡比我老的?明明我才是老大啊!”

    祝衫清杀心骤涨,抱着剑沉默了会儿,而后一人给了一拳,将两颗脑袋全部摁回稻草里。

    她在前头面无表情地驾着驴车,亮出腰牌的时候,守卫狐疑地盯向那堆两人高的稻草,试探地问:“将、将军,您上次不是还在种苹果吗?怎么这次丰收,收了一车……茅草啊?”

    祝衫清面不改色:“家里恭房坏了。”

    另一名守卫道:“将军,你这草怎么在动啊!”

    祝衫清又道:“长蛆了!”

    她驾车落荒而逃,稻草堆里咯咯直笑。

    ——晏安追着魇境中的人进了城门,忽觉心里一空。不仅心里空了,脚下也空了!他踩中根粗绳,被绊倒,在这顷刻间,狂卷的音浪变成实质,如涟漪般朝四周扩散而去。

    音浪所及之处,山崩地裂,樯倾楫摧!

    晏安觉得自己不是踩中了绳子,而是踩中了琴弦。

    “轰!”

    他跟随破裂的魇境一同下坠,毫不意外落到了临枫身上。临枫似乎也刚结束共感,还很晕眩,他拉起晏安的手,目光却浑浑噩噩,变得并不清醒。

    骤然间,万千银傀丝从临枫的衣袖中爬出,几息便全然束缚在晏安身上。周围仍是漆黑的混沌之境,晏安大惊:“你做什么?!”

    临枫赤瞳燃火,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冷:“你不要再演戏了,我明白你是假的。”祂含恨似的盯着晏安,却在朝着虚无说:“妩净,你发够疯了吗?请你不要、不准,永远不准拿他逗弄我。”

    第74章 诅咒

    这一切发生得遽然, 他们二人分明一直在共感,临枫却瞧见了别的。然而晏安根本来不及问,意识就在猝然间坠入了漩涡!

    晏安掌中传来细密的灼痛, 那枚烙印在燃烧, 令他浑身疼痛难耐,无力支撑,和临枫同时跪倒在地。

    周围重归混沌和虚无——

    “滴答。”

    晏安摇晃着目光,竭力抬眼去瞧他。在这虚无的死寂之地里, 临枫的眼泪滴在湖泊中央, 透澈的神镜荡开一层涟漪, 再荡开一层涟漪。

    大雨正瓢泼。

    那些怅然自失的低语涨满整个空间,稚嫩的、哭泣的、卑微的、请求饶恕的都是同一人的声音。

    漫天傀丝如崩断的白发, 又像是陈旧的银雪。临枫跪坐在落雪的覆盖里,膝下是无纹的湖中心。

    此处坐落有一面澄澈如镜的湖,名为“蜃镜”, 是为莽撞的小罪神设下的囚笼。镜中的幻影自受罚之人的悲痛中诞生, 罪神在此历经了上万次的回溯, 祂的每一次垂眸都饱受凌迟。

    小罪神无力做出任何改变,只有悼念、悼念、悼念

    这里万物静止, 山间不过风,水面难起浪, 人踩在湖面上永不沉没, 只能一遍一遍耽溺于走马灯, 寻不见生门。临枫垂首, 泣下的泪却落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縠纹荡开, 神镜中的倒影又模糊了。

    可就是这样一处死寂之地,此刻却落雨如瀑。

    他双目赤红, 那些暴涨的咒能涌向他的躯体,连皮肤都隐现出金色的咒文。

    “滴答。”

    血从指缝中漏下来。

    临枫手里正捧着一颗色泽鲜妍的心。

    他脸上有血,身上也是血,可这血的味道很熟悉。头上的淋漓大雨冲下来,冲掉他身上的血污。

    蜃镜外立了位蓝衣女神,她目光冷冷,手指仅微动,这一隅的大雨忽地更加滂沱。

    她说:“化鹤,你现在明白了吗,做神的甜头,做神的规则。”

    这雨能洗掉所有脏污,冲刷掉一切,包括化鹤手中那颗死心。

    化鹤瞧着那颗被逐步瓦解的心脏,看着看着就忽然笑出声来。他潇洒一扔,不羁道:“区区把戏,胆敢骗神!”

    可是很奇怪,他扔了那颗心,手里就又出现一颗。化鹤再扔,再出现,再扔,再出现女神神色漠然,却很有耐心,她没有出手阻止的打算。

    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蜃镜中的罪神筋疲力竭,化鹤原本无所谓的笑意逐渐被雨染凉。

    ——可那颗心还在他手上。

    “滚。”化鹤怒不可遏,“滚开!”

    蓝衣女神问:“清醒了吗?”

    化鹤骤然抛出诅咒,然而那些猩红的咒文却自缚在他自个儿身上,无法挣脱。他大发雷霆:“水茗祈!你为什么死了也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

    那位叫“水茗祈”的女神臂弯里卧着个白玉小瓷瓶,说是瓷瓶,其实却是个炼化炉。瓶身上遍布细碎闪光,上面镶满了密密麻麻的碎镜。

    这些碎镜平日都是不作显形,只有在瓷瓶焚销了某人的魂魄之时,上面的千万碎片才会折射出这人被炼化的惨像。

    碎镜泛红,说明其中有人正被炼化。

    但化鹤第一眼没瞧清模样,却看见了几丝他造的傀线!

    在这一刻他如梦方醒,明白手中的这颗心到底是谁的。

    灵雨源源不竭,这令化鹤手中的心被腐化成水。化鹤先是蜷曲了手指,喃喃说:“不准”

    可是这次更蹊跷了,他拼命想要留着这颗心,这颗心却变得像流沙一样,从他指缝间逐渐流失,再不回来。

    “傀儡无心,你为他创造了一颗心。傀儡有了灵,你心思就歪了。可假的终归是假的,他不是苍生。”水茗祈道:“你整日将心思放在这上面,玩够了吗?”

    化鹤被淋得一身狼狈,眼中尽是疯狂和痛。

    “没有。”他漠然地、近乎挑衅地说,“没有。我永远、永远不会如你所愿!”

    水茗祈也不骇异,她早对化鹤的选择有了心理预期,只是睨视道:“你不是不会做神,你是只能做神。你很喜欢沉溺假象,那便多在这里呆会儿吧!”

    水茗祈瓷瓶倾倒,其中的清水就泻洒出来,化为了暴雨。

    风暴掀起的白雾冲恍了化鹤的视线。他下意识挛缩手指,却手中空空,他要抓住流失的时间,却出乎意料地抓到某人的手。

    对方穿着素色白衣,但衣摆处却沿边绣了几片红火的枫叶,乍一看,好似活枫飘在上面。

    那人雨伞微斜,蹲下身来,一双冷眸中尽是不悦。他正要奚落,却猛地被人拉到怀里。

    那柄水墨绘面的纸伞倾倒在水里。

    “……你干吗?”

    对方是个清瘦的少年人,瞧上去要比化鹤小上些年岁。他跌落进化鹤怀里,衣服都弄上了泥水,模样愈加不耐。

    “天呢!”少年道,“你发什么疯?这我刚做的衣裳!”

    “是,我发疯。”化鹤六神不安:“你回来。”

    “回来?不错,我是要回来。”少年轻抚上化鹤的心口,用掌中的咒纹触进化鹤的胸腔,喝道,“老师,醒醒!”

    晏安故技重施,再次与临枫共感。周遭图景霎时爬满裂纹,从上部开始破碎坍塌!

    在幻象湮灭之际,临枫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他沉默无言,仿佛丢了魂魄。

    晏安神色关切,正要开口询问,临枫却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垂眸道:“我清醒了。”

    晏安说:“是妩净神做的吗?”

    临枫“嗯”了声:“适才祝衫清掏心的场景不是偶然,你也瞧见了,与我那场幻境多有重叠。花侑兴许早料想到我们会介入此事,因此对我设下咒法,只要我参与其间,便会触发诅咒,将我困在魇中。”

    “既然不是偶然,那你方才经历的那些……”晏安顿声道,“老师,是真实的吗?”

    “当然是真的。”临枫顷刻间便收拾好了心情,他捏了捏掌心,若无其事道,“你要听吗?”

    晏安说:“可以吗?”

    “不可以。”临枫就握扇敲了他,“你是什么身份,要看一样东西还得管对方愿不愿意吗?”

    晏安立时改口,果断说:“要。”

    “嗯,这样就对了。”临枫摇起羽扇,又从容如初,“不过眼下不是时候,我们得先解决掉妩净神的魇境。”

    他先喂一口枣再给一巴掌,晏安道:“不是说我要就给吗?”

    “当然。”临枫道,“我为苍生时,你要,我必须给。可作为老师……”

    晏安道:“老师如何?”

    临枫若有所思:“老师可以耍赖。”

    晏安“嗯”了声,像是已经习惯了临枫的脾性,并不多做追究。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出这地方,妩净神若真参与进来,且还和他们作对的话,是难事中的难事。

    晏安有些想不通:“妩净神分明和你一同下山寻找冰晶,怎么不过短短半月,祂便翻脸了呢?”

    “你当真是糊涂鬼。”临枫道,“魇外半月,魇内早不知过了多久。说不准祂已在这魇境当中度过了好几世。”

    晏安思忖道:“竟是这样……不过什么叫‘好几世’,妩净神不是神祇吗?哪里来的转世一说?”

    就如母神殒身代表永恒消散,神祇的规则里中没有第二次生命的。

    “自然,神祇的确没有转世之机。”临枫低声说,“故而我猜,花侑在其中度过的是凡人几世,嗯……兴许十几世都有。”

    “那人岂非是……”晏安的讶然之色溢于言表:“祝衫清!”

    “不错,若要动摇神祇的所思,一世的寿命怎么够?”临枫神色莫变,“后神被前神所创,继承力量的同时,也身负诅咒,神祇要最仁爱,还要最绝情,这是诅咒之一,也是神祇不可悖逆的规则。话有些多,可道理相同,花侑虽风流在外,却含着颗无情心,单凭祝衫清一个修行之人就妄要操控神明,不过是在行蚍蜉撼树之事,想必遇归在其中出力不少。

    “花侑既然算准了我的介入,也该算得出我的不休,祂拦不住我的。”临枫拉起晏安的手,置于自己的心口,“我若猜得不错,此后应当还有几道对我设下的禁咒,不过是再多经历几遍幻境而已,那是我的厄运,你不要怕。”

    言语间,临枫的魂魄重新与晏安掌中的咒纹相连,须臾之间,二人再度凭借共感回到了魇境。

    只是这次的场景令人骇然,在紫雾腾然的山林间,他们瞧见了重伤在地的花侑。

    照妩净神的修为,哪怕存在于魇境中也该察觉到外来之人的侵入,可兴许由于伤势太重的原因,花侑并未感知异常。

    而能将他打成这个模样的,除了遇归,别无人选。想来在此之前,他和遇归之间已经战了一场。

    花侑痛得瘫倒在地,翻不了身,他说:“你大爷的你大爷的!”

    四面围拢来一阵阴风。

    花侑面颊发凉,他转头,瞧见脸边齐刷刷多了几双纸扎的鞋子。

    他仰面一看,十颗纸人脑袋前倾下垂,两颊吊着红团,正围拢成圈,笑眯眯地盯着他。

    不看还好,这一眼令他鸡皮疙瘩炸了满背。

    妩净神不是怕鬼,是怕这些鬼娃娃的嘴里的东西落下来。

    祂们嘴里各垂着一条黑线虫,正如蛇信子般扭动乱摆,时而蜷曲,时而伸直,眼看仅在花侑脸上的三寸之处扭摆,花侑目光发颤,喊道:“诸位、诸位!”

    他心平气和:“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你的错我的错,大家都请先各退一步吧!”

    音落,忽听“咯咯咯”几声笑,那纸人嘴边的黑线虫猝然扭得更厉害了!祂们齐声嘻嘻道:“姐、姐姐,这里有、有只要死的小蛇妖!”

    纸人说话不利索,像未生心智的稚儿。然而这些诳语落到花侑耳边,却如惊雷般乍然!

    原来花侑虽当为神祇,其原身却归于蚺蛇一族,想必是因为此刻祂的修为遭遇归耗了大半,致使他身后露出了一条青色的蛇尾!

    若是他的神体在此,神力自然不可估量,可他如今伤得惨重,尚且还要维持凡人之躯,就只得暴露真身来平衡力量了!

    花侑道:“傻小儿!快闭嘴!休要胡说!看清楚了,你爷爷可不是妖怪!”

    话虽如此,他此刻却心乱如麻。这既然是祝衫清的魇境,定然是要遇到祝衫清的!

    完了。

    如今的祝衫清最憎恨男子,从前的祝衫清又是最恨妖的厘祟门门主!若此刻趁他虚弱之时发起疯来,岂不是真能将自己剥皮抽筋?!

    操,遇归这个孽障!

    花侑心思百转,正要开口乱编,却听一声温情的女声遥遥传来:“你们不要乱叫了,哪里有小妖?伤得重不重?”

    这声音如春风细雨,却像当即舔了花侑一口,实在毛骨悚然,惊得花侑险些跳起来!

    ——不是祝衫清又是谁!

    祝衫清刚问完,纸人嘴里含着的那条黑长虫便掉到了花侑身上。

    花侑躺平:“……”

    黑虫在他衣裳上爬出黏渍,最后如蛇一般盘踞在他心口,倏而不动了。

    纸人规规矩矩答道:“姐姐,小妖心跳得快疯了!还说:‘去你大爷的啊啊啊……’”

    花侑霎时干瞪眼:“……”

    恨得眼睛红。

    “好啦好啦……”一粒白灯缓缓举至跟前,青纱裙先入眼,祝衫清一手举灯,另一手的指尖绕着花藤。花藤上花开刹那,纸人就像得令般让出条通路。

    祝衫清斥责道:“你们不要太冒犯了好吗?”

    不知什么情况,面前的祝衫清眼覆白绫,蹲身在花侑跟前,角度微错,对着花侑旁边的空地问:“你是什么妖?”

    花侑不禁想:她竟然瞎了?!这须臾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花侑哪敢轻易说话,正要化成女相,换掉男声,不料祝衫清却骤然将手指搭在他的颈侧,探了片刻,道:“小妖,你是迷路至此吗?不要担心,你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可你怎么虚弱成这样,你很怕我吗?”

    纸人得了信号,又笑呵呵开口了,指出道:“姐姐,他说你是大毒獠!”

    “哦?是吗?”祝衫清也不恼,反倒忍俊不禁,“也没有很毒吧,不过我最近确实收留了许多小妖,沾染了味道,你若是很害怕,不如让祂们将你送出去好吗?还有……”她朝身后斥责道,“你们不许再偷听别人说话了!”

    纸人问一句答一句,喜悦道:“好呀好呀,姐姐劳累多日,就交给……”

    纸人话没说完,花侑却骤然拽回祝衫清的裙角!

    他凝思多虑,因为就在适才,在祝衫清将手指挨上他的瞬间,花侑猝然感受了冰晶的气息!

    只不过这力量很微弱,像是随时都会逸散!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更骇然的是,冰晶的力量正随祝衫清的一呼一吸而变动!

    花侑酝酿半晌,最终化成女声,略显生疏地喊:“姐……呃……姐……姐……姐,姐!那个……我……嗯我其实内伤很严重的!外面天很黑,我胆子小,实在不经吓的……”

    其实方才花侑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些傀儡纸人无论是应答祝衫清的话,还是偷听他的心声,祂们都只能“听”,却不能看。祂们被做得太潦草,还不受傀线操控好,是最低阶的傀影。就连适才祝衫清何时到来,祂们也须得凭借花藤上的花开来判断。

    祝衫清闻言,迟疑须臾道:“嗯?天这么快就黑了吗?”

    这次,纸人立在四周,却没再回答。

    果真如此!

    花侑猜个正准,这些纸人和祝衫清一样,都是看不见东西的!

    第75章 甜茶

    祝衫清叹声:“既如此, 小妖,你就先跟着我吧。”

    花侑点头,却动不了身, 他实话实说:“姐……姐, 我伤在筋骨,很疼痛,可否借——”

    他的腰忽然被花藤缠上。

    花侑身子猛地腾空,旋即被花藤拖了起来!他面孔朝下, 被翻转的时候险些擦花脸!

    花侑骇异道:“不……不是, 这、这超危险的!”

    话没说完, 两名纸人骤然上前来将他摁住,花侑的口鼻前捂来一张药苦味的帕子。他大震, 心说你们厘祟门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然而这帕子上不知染了什么迷魂药,花侑只挣扎了一瞬,意识便彻底消融。

    等他再睁眼时, 发现身上爬了个人。花侑心脏骤停, 冷声道:“下去。”

    原来正是那纸人四肢齐爬, 正用舌探听他的心跳。纸人闻言不动,被花侑一脚踹下床。

    “呼——”

    屋内烛火亮起来, 四面陈设简单,皆萦绕着药香。

    祝衫清吹灭了手中的火柴, 说:“适才将你药晕, 是因为这山中毒瘴澎湃, 你的伤不重, 却心绪紊乱, 最易受毒瘴侵袭。不过你见到我便不稳心绪,难道是从前认识我吗?”

    花侑转用女音说:“不认识呢, 但我害怕。你的剑上留有许多妖的血气,很像斩妖的武器……”花侑凝神观察她,“这位姐姐,你知道厘祟门吗?”

    “嗯,略有耳闻。”祝衫清正摸索到桌前,闻言并不表露情绪,“那是神族弟子自发集结建立的捉妖门派,不过手段残忍,混淆黑白,滥杀成性,为天下之士不能容忍,因此没过多久便被灭门了。你不必担心,我这剑不杀无辜,只杀歹徒,杀妖也杀人。”

    花侑仍然凝视着她,故作放心:“那就好……”

    祝衫清摸到茶盏,命纸人去外面沏茶,道:“你还是很害怕吗?我眼睛都瞎了,经脉也不全,你怕什么呢?”

    花侑叹了口气,可怜道:“我……我自然很怕,姐姐既然知道厘祟门,就该知道厘祟门门主是最歹毒的……听闻她在灭门之时人间蒸发,我路上被人偷袭,更是害怕。”

    他话里意思明显,被“人”偷袭,这“人”是谁,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厘祟门门主就算逃了,也入不了这座山。况且她哪有命逃,”祝衫清招呼纸人过来掺茶,模样淡然,“我这双眼睛便是和她对峙的结果。她挖了我的眼睛,我诛了她的神脉。她如今四肢皆残,被我下了咒印,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但总归在我这里,结界抵挡咒印之人,她进不来,你不必顾虑这些。”

    花侑越听越惊,越听越疑,心说——

    他骤然垂首,瞧见心口处的黑线虫没了踪影,再心说:她是不是有病啊?!

    有病的厘祟门门主并未觉得自己出了纰漏,她斟了茶,又摸出半袋纸包的晶粒,往茶水中倒。花侑眼睛一跳,心说:你瞎了我没瞎,这是要当着我的面儿下毒吗?!

    纸人立在一旁,听晶粒落水的声音,提醒道:“姐姐,糖又放多了!”

    祝衫清骤然止住动作,模样苦恼:“啊……抱歉!”

    她对重量没什么度。

    花侑坐到她跟前,心里又说:这定然是新的毒配方。

    毕竟正常喝茶,谁会放糖?

    祝衫清听到身侧动静,挪了一寸:“你是什么蛇?有名字吗?”

    “有呀。”花侑支着脑袋,假笑说,“祂们都叫我‘别语’。”

    祝衫清道:“哦?这是什么来头。”

    竟还有下文

    花侑开始顺口开编:“我流浪在外,自生自灭,平日里只同草木精怪说说话,但我话太多了,祂们就叫我‘别语别语’,也叫我‘好吵好吵’,我不明白,便以为祂们在唤我的名字,索性二选一,挑了个好听点的。”

    “名字是最初的赐祝,还是不要太随意了。”祝衫清颔首,吹茶喝了,又将另一杯茶水推过来,道:“不喝也行,暖暖手吧,最近寒风入谷,之后冬天很冷的……嗯,怎么了?”

    那冰晶的力量再次变强,如同闪烁的夜幕星辰,在最亮的瞬间被花侑捕捉。

    “没什么。”花侑凝息片刻,实在笑不出来。

    活人之魇和亡人之魇最不同的是,亡人魇境只能回溯过往,而活人尚有意识篡改魇境,魇境中的场景延伸向未来,最棘手的是,活人开魇是靠献祭自身,因此整座魇境等同于这个人,可控性太强了。

    花侑若要索求冰晶,须得知道冰晶究竟是在祝衫清体内,还是在这方魇境的某处角落里。

    ——看到这,临枫察觉到晏安的某些顾虑,心说:“母神时期有处乱葬城,是当年古族剿灭疫鬼和邪祟的集中之地,后来尘世太平,古神便销毁了那块地,但邪祟之气却伴随岁月而积赞,导致此处一隅天象有异,气候无常,于是主神炼化出了些许冰晶,常年对抗秽气,平衡气象。后世凡人争夺土地,流民迁徙无处可去,只好在此处落脚。直至战火遍地,逃难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从无国便建立起来了,冰晶也就成了镇国之物。”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晏安有些费解,“听闻你的意思,冰晶并非只有一片,遗失了再替换一片不就好了。你和妩净神这样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

    临枫说:“不错。替换容易,可殿下不知,冰晶镇邪,靠的并非神力压制,而是邪镇邪,因此冰晶中含有比邪祟更加污秽的力量,若落入邪道手里,恐被利用而招致祸端。”

    晏安“嗯”了声,又听临枫问:“你适才说‘既然’,那你原本想问的是什么?”

    晏安思忖片刻,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为什么同在魇境,妩净神能与祝衫清相互感知,而你我却仍在不可视听的限制里。”

    晏安犹疑了须臾,因为某个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很简单。无非两种情况罢了。第一种,有人开了活魇,因此他们之间可以相互接触。第二种,妩净神陨落,花侑死了,所以我们观看的是亡人的过往。但很显然是第三种……”临枫波澜不惊,“也就是前两种推测同时发生,我们现在处于亡人魇境之中,而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亡人身前经历过的一场活魇。”

    晏安也正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才会难以相信:“……所以千月镇很可能不在魇外,它本身就是妩净神的活魇之相!若是这样,那妩净神竟是同时开了多层魇境!”

    “绕死了。”临枫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不感兴趣的家常:“不必管那么多,无论哪一种,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冰晶下落。妩净神的陨落总得起点作用,白白送死很丢脸,六亲不认的‘无敬’之称可不白来,你看他的表情。”

    晏安摇头:“我看不明白。甜茶不好喝?”

    那头的花侑尝了一口加糖茶水,神情凝重。他支着头,毫无生气地说些不着四六的荒诞故事,逗得祝衫清莞尔,但花侑本人却并没有很感兴趣的样子。

    “何止呢。”临枫笑道,“他肯定是在琢磨,自己如今这样柔弱,该如何杀掉祝衫清。”

    如临枫所说,花侑眼下正在思量这事儿。

    这冰晶与祝衫清融成一体,它力量玄乎不定,想来正和祝衫清维持魇境的力量有关,若要等冰晶不知哪日才显性,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把祝衫清本体直接杀了,将冰晶从她体内手动剥离出来。

    此法虽残忍,但效率极高。

    花侑没那么多耐心。

    可问题来了,如今的他根本杀不了祝衫清!遇归和他两败俱伤,打对方时都不要命,导致他不仅连隐藏蛇尾的力量都不够,更遑论杀一个吃妖成瘾的神族弟子了!

    正想着,祝衫清收了茶盏,问:“心情不好?”

    她实在敏锐,几次都能察觉出花侑的心绪有异。

    花侑拉回思绪,说:“也没有,只是在重新想名字,你说得对,名字不能太随意。”

    祝衫清用手指敲桌,纸人便围到桌前收拾。

    祝衫清问:“那你想好了吗?”

    “没有。”花侑漫不经心地帮她递杯子,“姐姐,你没有兄弟姊妹吗?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试探,这里的一切都太不对劲了!入魇前,祝衫清还视物正常,一进来非但突然瞎了,性情也变了!若这真是祝衫清的魇境,该有十二只假小妖被养在里面才对。

    花侑想:早听说魇境内外是两方岁月,莫非是我和遇归打了一架,对我而言只是耽误了些时日,对祝衫清来说却是斗转星移,过了好些年吗?!

    果然,祝衫清说:“我家中还有些兄弟姊妹,只不过大家住在天南地北,偶尔互相拜访一次。我又时常打打杀杀,行踪不定,仇人也多,不忍心让弟弟妹妹跟着我受苦。”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不是时间流转有差别,而是祝衫清在弟弟妹妹跟前就是这副形象!

    ……那可还真是惊悚至极。

    “有你这样的姐姐真好哈哈……”花侑替祝衫清收拾完茶具,看向纸人,“姐姐,这些杯子也是它们来洗吗?若是被水打湿,岂不就坏掉了吗?”

    祝衫清将茶具堆在纸人端的盘中,纸人规矩收好,端走了。

    祝衫清道:“多用几次就坏掉了,虽然再造容易,但为它们附灵、创造识智得花上些时日,所以大多时候是我来洗衣做饭,它们陪我说说话就很好。”

    和花侑想得不错。

    这些纸人非常低阶,若花侑先杀它们攫取力量,会比杀祝衫清更易得手!但不能一次性杀完,否则祝衫清会察觉异常。

    花侑假笑了声,说:“那若是我陪姐姐说话,你会嫌我烦吗?”

    第76章 十三

    祝衫清又喝了口茶, 并未答话,直到另一名纸人上前来扶,她才说:“你也不要跟着我。此山毒瘴弥漫, 待你伤好, 就不必再进来了。”

    花侑纳闷:“我本就是吸收天地邪祟成的精怪,什么毒瘴我都不怕。我尚且是妖,你都这样顾虑,姐姐虽为修行之人, 但到底是凡人躯, 怎么反倒不担心自己呢?”

    “修行, 也治病,我是大夫。”祝衫清正襟危坐, “这处宅院被药入了味,你闻着苦,正是因为这里每处都施了药水, 正是如此, 毒瘴才难以侵入。”

    好敏锐!

    花侑方才仅是短暂皱鼻, 竟被她察觉出来了!

    祝衫清说完,花侑才在旋踵间恍然, 祝衫清说的不是“不要再来”,而是“不必再来”。

    花侑倏忽摸到自己的颈侧, 问:“你给我下咒了?”

    既然并非因为毒瘴, 祝衫清怕是早有了赶客之意——莫非她起了疑心?

    果不其然, 祝衫清并未否认:“不必担心, 这咒法不伤躯体, 只是与山中结界相连系。结界感应到你身上的咒法,自会将你阻隔在外。半月过后我会将你送出山去, 天南地北的容身所,都比我这里安全。”

    ……半个月。

    按他如今的实力,自保都够呛,怎么杀得了祝衫清?

    花侑在房内兀自思索,没留意祝衫清的离去。他心想:若只有半个月,我不仅一边得提防着杀纸傀儡,一面还得放肆地杀!

    魇境被遇归搅得不伦不类,若他在此间的灵力一日比一日少怎么办?若祝衫清发现他不是妖又该怎么办?

    花侑望着漆黑的房梁,目光冷冽。

    遇归这招陷阱原是为化鹤准备的,可他与化鹤不一样,同样的压制放在他身上只会更加刻薄。

    真是孽畜!

    在未详的因果到来前,他必须尽快下手!

    这夜天黑不久,祝衫清命纸人给他送来饭后,照常去巡山猎妖。花侑在屋子里静呆片刻,寻了几件旧衣裳来抵御瘴气。

    据他观察,先前将他迷晕的那张清毒手帕,与祝衫清衣裳是同类材质。布料上的清苦味强横,按照祝衫清的说法,该是施过药水。

    待子时,花侑按捺不住,刚打开门,惊得他眼皮猛跳!只见七名纸人吊着两腮暗红,眉开眼笑,模样吊诡,呈弓腰拱手姿势,成排站在他门口。

    它们拢着手,吊着笑,像在恭候花侑,又仿佛在拜花侑身后的谁。

    花侑打量少顷,猛然抬手掐住最近的两个纸人。他掌中业火腾燃,一小撮残喘将熄的火芯“扑哧”跳到纸人胸口,将其身体烧出个焦洞来。

    骤然间,花侑闻到股血味,他定睛一看,忽见纸人胸口汩汩漫出紫红色的血,业火发怒蔓延,纸人竟从头开始融化,“哗啦啦”淋下满地的血块和脏器!

    血溅在鞋面,花侑憎恶地后退两步。

    就在此时,这些半截燃烧的纸人猝然被两道横向之力撕烂了身体!

    “嘭!”

    纸人炸成漫天碎屑和余烬!花侑抬臂遮挡,然而设想中的临头泼血并没有发生,花侑睁眼,还没松口气,跟前忽然倒吊下来一个头。

    花侑:“”

    那张倒悬的脸被胀得紫红,双目凸出,嘴唇发乌,掉出来一寸乌红的舌头搭在鼻尖上,是个死人模样。

    花侑抬手就打:“有完没完!”

    那头挨了打,竟“嘻嘻”笑起!这时,门框上猝然扒出支手,将那颗头上的皮撕扯掉。

    原来这皮不过是一张人造的假鬼面,面具下是个俏皮的女孩面貌,她的发髻歪到一旁,用藤枝绾起。

    花侑立时认出她来:“我明白了,你能活着出现在这里,不是幻象就是傀影。”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谢月。

    谢月单腿倒勾,荡进房间里。

    “你好放肆。”谢月踩着纸屑,围着花侑端量,“祝衫清向来敏锐,你竟敢当着她面干坏事。”

    好逼真的假货!

    “一,只有‘不会’,没有‘不敢’。二,若我猜得没错,祝将军夜里提剑猎妖,出了外面那道门,便洞悉不了这方靠结界敛迹的宅院。想来我在这段时间里将房子烧了,逃了,凶手也就不翼而飞了。”花侑戳中谢月的额头,将她戳来远离自己,“你不记得我了?”

    “我当然记得你,不服钤束妩净神嘛。”谢月拍开他的手,又凑近端详,“我非但记得你是谁,还记得我曾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用我这张脸下山时要留神些。如今你到了这个地方,果然是闯下祸事了吧。”

    经此一言,花侑想起些往事。

    妩净神生性放纵驰荡,却碍于神祇的规则,不得轻易以真容入世。然而花侑的易容捏脸之技实在很烂,因而他若想去山间,就召出灵蛇,借用灵蛇之眼游逛山水;若想下山,便化作海棠,跟着姑娘们赏景四方。

    这天,花侑百无聊赖,临时兴起,附感在小白蛇身上,自此山游乐到彼山,从这条河淌到那条沟……

    正意兴阑珊,玩得快活忘我,忽然在第三座山的山腰处,灵蛇被一只化形的藤妖给捉住!

    这藤妖身受重创,还是个难得的犟种。

    按理说,藤妖吃人而化形,也该吃人而继续修道。她才化形不久,正是需要补灵养血之时,却只勉强自己吃些花草续命,竟再也不愿食人!

    自耗修为也就罢了,没成想运气还不好,在最孱弱之际被伤个半死!此刻倒在石头上,要将自己活活耗死!

    她饿了许久,意识消沉,眼瞅着跟前游来条送死的灵蛇,想也没想就抓起要吃。

    造一条蛇容易,可训成灵蛇却要花费许多功夫。花侑不乐意,正要操控灵蛇反击,不料藤妖将灵蛇捉到嘴边,刹那清醒了神志,立刻将灵蛇扔了出去!

    藤妖驱赶道:“快、快走!”

    花侑来了兴趣,借灵蛇开口说话:“我今日走了,你必死无疑。”

    “你也是妖?”藤妖有些讶然,强撑着力气回应,“若此去人世,不可害……”

    说及此,她忽然闭目,万念俱灰:“算了……我该死、我只能死。请……请你不要管我了!让我魂飞魄散吧!”

    花侑游绕几圈,最后掷出五个字:“你想得倒美。”

    藤妖气若游丝:“你说什么?”

    “我说你错了。你心愿未了,非但散不了魂魄,死后大概会化做厉鬼,失去智识,留在世间继续纠缠你的执念中人。”花侑窥破她的内心,直言道,“别动,小妖,就算你此刻自销妖丹,也仅是□□消亡。”

    这话果真她镇住。

    藤妖一心求死,闻言仓皇无措:“那怎么办?!我……我不能活着了!你见多识广,可以帮我吗?”

    她言辞讨喜,会说俏皮话。饶是行至山穷水尽,也消磨不去笼络人心的天赋。

    “又想错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好人。”花侑沉吟须臾,缓缓思量,“不过我看你这张皮相很不错,你若愿意将其赠与我……我承诺你,我会让你如偿所愿,是死是活我都满足你。”

    皮相这种东西和名字一样,是生灵临世之时就附有的诅咒。外人未经允许,不可轻易夺之。

    此诅咒为天地法则,就连神祇都不可轻易僭越。

    藤妖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侑道:“自然因为我是神,你是苍生。神啊,就是要无所不能。”

    藤妖走投无路,只好应允下来。由此,花侑拥有了第一张假面皮相,他终于能够磊落入世。

    临行前,藤妖藏身在山洞中,已有回光返照之相。她叮嘱说:“ 此行过后,若可以,还烦请您不要再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那个地方了。”

    可是神的怜爱,不过是受规则管束后的产物。妩净神心中没有大义,他得不到第二个藤妖的筹码,所以难以给出承诺,

    花侑转而说:“你让我下山替你探亲,总得告诉我名字。”

    “谢月。”那藤妖说,“我叫谢月。”

    花侑道:“好。那我便是谢月。”

    于是花侑带着谢月的夙愿,成为了谢月。同时谢月凭借共感,隐匿在了花侑的所见所感之中。

    后来的这日,花侑借以谢月的身份来到那片竹林。他依照嘱托,只远远藏身在草木芃芃处,遥望着前方的十二座坟堆。

    坟前干净,除了草藤,又新换了果子,瞧上去有人时常清扫。

    花侑问:“要过去拜拜吗?”

    谢月的声音响在他的识海里:“不必。我们不是很和睦。”

    花侑没再过问,靠着竹树闭目养神。正午时分,林间传来淅淅飒飒的动静,花侑睁眼,瞧见一名黑袍人穿梭其间。她脸戴面罩,头罩兜帽,身后背着个包袱,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个缥缈的鬼影。

    黑袍人带来了新的酒,也买了新的糕点。她将供品循序摆放,似乎熟记每个人的喜好,因而十二坟堆前摆的都不一样。

    她坐在坟堆中央,也不说话,像是要和这入土之人比拼静坐。半晌后,黑袍人垂首,从怀中掏出一只鲜妍的海棠花,而后直勾勾盯着,再次入定。

    花侑凝息看了半天,正在盘算对面什么时候摘下面罩时,忽听黑袍人轻声问:“你能听到吗?”

    “神。”

    “嗯……我求了你上千次。”

    “神。”

    黑袍人再次沉静。

    她声音其实很冷酷,毫无平仄,似乎并不擅长做委曲之事,可她面具下的目光灼灼,似是要将这朵花焚毁。

    千言万语到嘴边,变成了冰冷地重复:“……你能听到吗?”

    花侑静静地瞧了会,觉得乏味,什么也没说,也没现身,只是捏了句咒诀。刹那间,那地上的海棠骤然烧起来了!

    花侑曾问:“烧业火是姣子的手段,拜妩净神干什么?让他显灵,不是这种方式。”

    谢月道:“谁显灵,显不显灵,有多灵,都无关紧要了。那海棠是神的信物,燃烧代表神祇听到了她的祈愿,指引她抛却从前。嗯……代表她愿望成真了。”

    花侑没有多言,烧了海棠,走了。

    谢月死前对他说:“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在别的地方,请用我的身份去生活下去吧!”

    藤妖夙愿得偿后,选择了魂飞魄散。花侑并不勉强,遂了她的愿,亲手替她剥去妖丹。

    那日下了场绵长的淫雨,却没能冲掉花侑身上的血腥。他上山之时,碰见一名身着官服的老头。

    老头模样焦灼,像是在寻人,但奈何被化鹤山的雾气震慑住,止步于半山腰不敢上前。他嘴里喊着:“殿下……殿下……”

    花侑从后拍了拍他的肩,正要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岂料老头反身就是一个趔趄,一屁股栽到地上,先喊:“鬼鬼鬼!”,又恍然般拜道:“神仙饶命!”

    花侑什么都没做,对方就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然而花侑万万没想到,自此之后,有关“血海棠”的传闻竟然盈满人间。

    ——思绪收网,花侑回忆完往事,心中不免多了疑虑:既然谢月早些时候就已经消散,如今出现在魇境中的只能是个假人。可实在蹊跷,她不仅保有识智,还拥有谢月的记忆。

    那么仅剩一种可能。

    花侑瞧着她,觉得新奇:“你果然还是化作厉鬼了吗?”

    “不然呢?”谢月在屋中踱步观望,她环视这屋,“不然你以为它们在拜谁?”

    花侑难免怪异:“为什么?”

    “自然因为我不放心。”谢月耸耸肩,故作轻松,“我得解脱并不难,难的是她已误念成海,困囿在我们十二个的命数之中,必将会做出错事。”

    “所以你才化作厉鬼劝阻,追随祝衫清入了魇境。看我如今在这里,你也并不拦我。嗯……”花侑明晰她的意图,“想来你我目的一样,都是要杀她。”

    “不错。她如今不人不鬼,活得疯疯癫癫,实在难看!你知道她眼睛怎么瞎的吗?”谢月自顾自叹声道,“当年厘祟门围剿将军府,我们十二个只妖全部被残杀。经此一事过后,她就变得很……很偏执。最要紧的是,她浑然不信我们已经丧命!

    “我们不仅死了,还被那群捉妖师蓄意打烂了魂魄,本该等着消散,可我没想到,他们十一个竟然将碎魂魄拼成了一个我!你当日化灵蛇能遇见我,便是因为我被十一副残魂支撑,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何必何必?分明如今的我才是最痛苦的啊!

    谢月坐在桌前,狠命攥住杯子扼制手抖:“后来我决意魂飞魄散,随他们十一个一同消亡。可是我太不放心了!那些家伙拼命让我留存,要我去阻遏她,救她!可是凭什么啊,我明明是最小的那个,为什么它们全都死了,却偏要将我留下!”

    花侑靠在门上,单手点着自己的额角,精神不济,像是并没有在听。

    “你真是奇葩。”花侑嗤笑,“第一次遇你,你想死,第二次遇你,你还是想死。”

    谢月听后也不懊:“……总之后面我就化成厉鬼啦!我本领不赖,没过多久就修得鬼体。我原本以为当面解开她的心结,事情就算尘埃落定。可真当我出现在她跟前的时候,她却突然发了疯病,十分惶恐,嘴上让我‘滚’,手里立马就把我封印了!好没良心,仿佛我阴魂不散,故意纠缠她似的!”

    花侑道:“那岂不正好?说不通,斩不断,不如杀了她!”

    “没错,而我本该得手,我差点就得手了!谁他爹的知道忽然有个叫遇归的瘟神闯进来,蛊惑了她,给了她邪力!”谢月流露出痛色,“明明就我差一点……总是差一点,我就能去和大家团聚了!可我最后却被她封印在这里,成了座房子。哦,你这几日就住在我的腹中。”

    花侑“咦”了声。

    谢月哼道:“后来我才明白,遇归这个狗屎、烂货、杂种!竟然比我更先缠上她!”

    花侑缄默,他置身事外,并不愿花心思在局中人的故事里。默然间,谢月却骤然矮了一截。

    花侑挑眉,瞧见谢月的双腿猝然陷进地里,正在被寸寸吞噬。

    谢月早有所料,她颇为遗憾,叹声道:“妩净神,我知晓你来,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现身见你一面。若时间充裕,我还想多说些,可你瞧见了……”

    “哦?”花侑闻言,重点却在别的:“这么说来,是在告诉我,我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摄取你的力量了?”

    “我之力量不过杯水车薪。”谢月的半截身子已被吞没,她越说越快:“我来之前,已将纸人与祝衫清的连系转移给了你,你能听懂她操控的花藤术,我……算了!总之,拜托你了,妩净神!”

    花侑冷然瞧着谢月被蚕食泯灭,而后与这座房间化为一体。他波澜无惊,转而躺上床歇息,闭目养神。

    四周倏忽变得空落落的,他就这样等啊等,一直到后半夜,才蓦然听见祝衫清的屋子传来剑落地的声音。

    花侑睁眼:今夜杀了几只纸人,也不知道她察觉没有。

    花侑虽这样想,却少有忧虑。

    兴许是因为祝衫清心力交瘁,无暇清点;又兴许是这些纸人没有灵,也没有丹,除了画得丑能吓路人以外,没有任何本领,祝衫清当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于是接下来几日,祝衫清总是在每夜的固定时刻出门巡山,花侑便会趁此时机,将院中的纸人全部销毁吞噬。

    可纸人虽不起眼,却会在数目上体现显著。花侑将院内的纸人杀了大半,怕祝衫清瞧出端倪。他想起谢月的话,于是将纸人身上的咒法原封不动地搬到自己身上。

    祝衫清唤纸人,便同样也能唤他。在下一批纸人造出前,花侑勉为其难,做了个滥竽充数的。

    然而单单靠吸取这些纸傀儡的力量远远不够,遇归擅长魇境操控与幻化,在压制他的同时,也在助长祝衫清的邪力。正当花侑犯愁之际,终于,他等到了祝衫清最虚弱的时刻。

    这晚,他如寻常一般,听到祝衫清用了花藤语,意思是叫纸人端些冷水进来擦脸。

    纸人怕水也怕火,寻常时刻,这些杂活都是她亲力亲为。但今天她实在没力气了。

    花侑学着纸人的步子,将水端了进去。他手里攥着把弯匕,上面附着有与诛魔剑一样的咒法,诛魔诛鬼,因为此刻的祝衫清已经不能完全称作人了。

    祝衫清倒在床上,隔着床幔,声音里尽显疲惫:“放地上吧。”

    花侑依言将水盆放在了地上,他目光冷然,已经摸出了匕首,正要起身刺去——床上一阵窸窣,他头顶忽然被手盖住。

    祝衫清问单手拢了衣裳:“你怎么来了?”

    花侑活了上千万年,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大脑空白。他百思费解,不明白为什么祝衫清还是能发现他?花侑怔愣了瞬,随口应着:“睡不着,听见外面傀儡动静很大,笨手笨脚的,便接过来了,嗯顺带来瞧瞧你。”

    言语间,花侑再次感知到了冰晶的气息。他明白了一件事,祝衫清越虚弱,就越无法压制冰晶,冰晶的力量就越鲜明。可与此同时,祝衫清不能轻易死,因为冰晶已经与她血肉相融,她一死,冰晶的气息便会彻底消失,须得激发冰晶全部的力量,找到冰晶的位置,再杀了她。

    “我没事。”祝衫清说完顿了下,“你怎么了吗?”

    “我也没事。”花侑握紧匕首,在这刹那间正要对准祝衫清的腹部,冰晶如同忽闪的夜星,花侑正要下手,遽然怔忪。

    又消失了!

    祝衫清感官锐敏,洞察到他动作停滞,便抬手来。花侑暗骂一声,倏然收了匕首。

    祝衫清胡乱摸到他的颈侧,松了口气:“还以为你的伤又复发了。原来只是心情不好。说到这个,别语”

    花侑挑眉:“你叫我什么?”

    “别语。”祝衫清温声说,“今夜你来,我正好告诉你,你的伤也庶几痊愈。明日我恰要下山,便顺带送你出去吧。”

    ——是了,花侑之所以今日急着刺杀,就是这个原因。祝衫清算得很准,落在他身上的咒法明日就要生效了。

    “这么急着赶我走”花侑心情烂得要命,但他转念一想,“你下山做什么?”

    祝衫清鲜少下山,一是因为眼睛不便。二来,先前花侑与遇归就正是在山脚处打了一架,不知道遇归这畜生是不是还在山下游荡。

    若遇归失手将祝衫清杀了,岂不枉费功夫了!

    祝衫清解释说:“近来寒潮侵袭,有些降温,对面那间屋子面阴,我去镇山取些弹好的棉絮。”

    花侑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又幡然醒悟。

    对面?对面不正是他如今住的那间屋子吗?!

    花侑心绪难定,心道:我人都要走了,她还买什么新被?!难道是给下一位小妖准备的?

    哈。

    花侑嗤笑一声。

    这玩意儿那么重,她都快死了,怎么取?

    然而他这话没说出口,便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

    他不能走!要是无功而返,化鹤得笑死了!

    第二日早,花侑颈侧显现出一枚类似花荆条的咒印图腾。果不其然,祝衫清在他身上下的咒如期生效。

    但祝衫清轻推门而入时,却暗自怔忡了须臾,还没靠近,她便警觉出屋内的温度和花侑的病气。

    不错,花侑为了赖时日,昨夜刻意躺在床上整晚没盖被子,容忍着困意通宵没睡。果如所料,第二日天将晓,他便口干舌燥,浑身发烫。

    花侑在化鹤山上时就隔三差五病一回,如今晾了整夜,发个烧喊个疼什么的,对他而言驾轻就熟。

    他难受是真的,清醒也是真的。

    花侑没敢睁眼,他听到祝衫清开了门,似乎顿了下脚步,又关上门,几息后再打开门,朝桌上轻跺了个碗,药味四溢。也不知道有没有看穿花侑的伎俩,但总归是败下阵来。

    祝衫清在叹息间又锁上门,独身离开了。

    祝衫清前脚走,花侑后脚就昏睡过去。等到祝衫清再回来,恍惚间,花侑先是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又听见混乱难稳的“笃笃”声。

    祝衫清拄着剑回来,几番趔趄,仍是强撑着到了屋子。她低声细语,气息奄奄,先说:“不要惊醒他”,又说:“快快关上门”。

    要不是受了很重的伤,祝衫清也不至于拿剑当拐杖。

    花侑嗅到冰晶的味道,立马从枕头底下拿出咒匕,掀被而下。这机会太难得,他也懒得装了,径直砍了院中的纸人,抬脚踹开祝衫清的门。

    一股爆发式的铁锈味劈头盖脸袭来,花侑默不作声,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祝衫清萎靡地坐在桌前,单手捂着脖子,发颤地胡乱缠绕绷带。

    纸人在一旁哭哭噎噎,却没有泪水流下。

    祝衫清惶恐道:“出去!小心!”

    花侑匕首立转,朝身后刺去!一团黏糊糊、湿哒哒的黑色肉球“啪嗒”掉在跟前,立刻就化水死了。正这时,屋檐上窜过一个黑影,近乎是踉跄着逃走。

    想来这肉球是祂的力量分身,因为花侑这小小一刀,祂的本体也受诅咒波及,伤了要害!

    “这么弱的妖怪,也能将你咬成这样?”花侑歪过头,了然道,“你半途捡到祂,也想让祂住进来吧。姐姐——”

    话没说完,祝衫清身子歪斜,骤然倒在了地上,冰晶的气息遽然消散!花侑骇然失色,顷刻间扔了匕首,立马上前封住祝衫清的颈脉!

    只是幸好,这女人还有脑子,已经提前封过脉象,以压制毒性蔓延。

    纸人止住抽泣说:“这就好了。”

    花侑“哈?”了声:“这叫好?”

    “是呢。”几名纸人分工协调,有的上前去铺床,有的清理地上血迹。其中一名纸人道,“主人说了,晕倒是因为毒性在消退,药性起作用了。不晕才麻烦呢!”

    花侑看它们忙前忙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洗干净。

    他一面洗手,一面出神。纸人的力量杯水车薪,相较而言,适才那只妖尚且还是个货色!

    半晌后,他擦干净手,说:“你们将她好好照顾,我出去一趟。”

    临走前,花侑又反复叮嘱道:“好好照顾,别让她死了!”

    祝衫清一昏就是许多日,她创痍未瘳,更没心思赶花侑走!于是花侑在这里赖了一月,又赖了一月。照说,祝衫清在衰弱之时,该是冰晶力量最裸露的时候,可不知什么原因,冰晶自祝衫清晕倒的那一日起,便消歇无迹。

    没办法,花侑只能等。

    祝衫清清醒那日,花侑正在学习咒法,由于他一个不小心,把院子里的纸人杀完了,他担心祝衫清醒来察觉到异常,于是便学着制造些纸人。

    自从他杀了那只小妖过后,勉强有力量来施展些小咒,只是很古怪,花侑得了甜头,趁着祝衫清昏睡也进到山中猎妖,却再也没撞见一只妖。

    为了等待冰晶的踪迹,花侑只好委屈自己,各种花言巧语留下来。不仅如此,他杀了多少纸人,就需要顶替多少纸人的职责。

    那些做饭的、伺候的、陪聊的、制药的花侑顺承了纸人的力量,也不得不接过纸人的活儿。

    因此他原本千金贵体,不仅学会了烧菜煮饭,竟还学会了洗衣插秧!

    老天不讲道理!

    花侑每日累得要死,倒在床上盯着房梁发呆,心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尽管大部分时候祝衫清都要插手,但她携她的大伤口成天在花侑眼前晃悠,搞得妩净神日夜惶悚不安,时常哀求她去休息,可怕这个祖宗一不留神就磕着死了!

    然而祝衫清很倔,这个时候才会露出她在魇境外的锐利和冷酷。

    花侑的咒力无法恢复,这个魇境不破,他的力量就会一直受压制!更无解的是,花侑法儿和她硬碰硬。一是祝衫清不能有大碍,二来单拼拳脚,祝衫清不但比他高一些,力气还比她大!

    不愧是在战场上杀千万敌的将军!

    所幸花侑并非行至山穷水尽。

    硬的不行,软的还不行吗!

    妩净神可最擅长这个了!

    在魇外的时候,花侑就发现了祝衫清很吃这一套,花侑把握住这个软肋,他略一示弱,再眨些眼泪,祝衫清就拿他没办法了。

    这天,花侑随着祝衫清下地除草。眼看祝衫清恢复得差不多了,花侑心里的杀意又腾升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些俗日子。可是奇怪,太奇怪了,冰晶到底哪里去了?!还是说他力量太弱,冰晶在她体内成长了,使得冰晶察觉到他的力量探索,自动隐匿了踪迹。

    既然这样的话——

    临枫道:“他眼下只剩一个快速恢复力量的办法,那就是开灵眼,召真身,这样的代价是会招致祸端。”

    晏安问:“什么样的祸端。”

    “天灾、动荡、鬼袭、传疫……不计其数。”临枫语气顿了下,“花侑为主神中的辅神之一,并未被母神赋予和姣子同等的力量来源。灵眼之源来自天地,因此神祇每用灵眼探世,便要从天地间掠取力量。他开灵眼的所需的力量是比姣子要多,造成的代价自然也就比姣子要大。”

    宇宙原本就是混沌一体,天地伊始以“炁”为原始形态一生万物,有生于无,“一永恒不变”。神祇之所以凌驾于上,是因为祂们有调控、分配之权,但与此同时也受规则所限,神祇没有凭空创生力量的权利。[1]

    故而神祇若要大肆动用力量,那必然会导致天地间某处出现力量豁口。此力量或是维系天旋气象,或是维系地理平衡。

    一语点醒梦中人,晏安陷入沉思默想,他摇摇头,欲言又止。不等他开口,临枫便接着说:“但花侑不会这样选,一来他最怕麻烦,若招致了灾祸,最后的烂摊子也得他自个儿收拾。二来,这魇境中没有活人,花侑下手就少了顾虑,好了,送死的来了!”

    果如他言,花侑原本正在踟躇间,忽见田埂上慢悠悠转来一只小黄牛。牛背上躺着个少年人,嘴角叼着草根,眼前遮了片树叶挡光,正翘着腿哼歌。

    祝衫清听闻动静,便从稻草间直起腰。

    纸人抱着两倍高的草,奋力说:“姐、姐姐小心!谢王八来捣乱了!”

    那少年一听“王八”二字,登时从牛背上直起身。他扯掉眼前的叶子,说:“什么王八!混账!怎么回事!上次不是将你们扔进柴房烧了吗!”少年从牛背上跳下,忿然道,“阿姐,你又造了一堆出来!”

    祝衫清擦了额角的汗,“哦”了声:“原来是你啊阿弦,我道前些日子纸人怎么少了许多,全被你祸害了吗?”

    “对啊!”谢弦跳下田埂,落进泥水里,他熟练地挽起裤腿,半点不嫌脏,“它们成天叫我王八,凭什么!就因为我排第八吗!都怪你成天‘小八小八’的乱叫,怎么不叫谢月谢十二!难听死了,你也不管管!”

    “哎——”祝衫清手中的镰刀被他夺走,她笑了声,“谢小八,那你想叫什么呀?”

    谢弦的不悦都发泄在割草上:“我看‘二哥’就很好!你瞧,我是阿姐捡的第二个……”

    他说到这,声音骤减,弱化变为咕哝。祝衫清失笑:“怎么啦?你当二哥,阿月就成是大姐了,阿情可就是小妹哦。”

    谢弦哑然,按照备份和修行年岁,谢情是最大的,谢月才是老幺!

    言语间,谢弦才躬身瞧见这田间还有一双腿。他直起身,警觉道:“你又是谁?”

    花侑收敛神色,正要开口,谢弦又硬着语气道:“怎么?你是谢十三吗?”

    花侑被噎了下,眼睛往祝衫清那边飘。祝衫清微微侧首,面向花侑身侧的空地:“不好意思,我自眼瞎过后,已经许久没领小妖回家了。以往跟着我的小妖都没有名字,我便自作主张以‘谢’为姓,私自为大家——”

    “没错,我正是谢十三。”花侑放下锄头,“姐姐,我既然是你捡回来的,为什么要赶我走?”

    “哦?她赶你走啊。”谢弦身子前倾,忽然来了兴趣,“嗯……是很稀奇,你走过来我瞧瞧。”

    花侑依言走了过去,他此刻是女相打扮,走到谢弦跟前,竟还要比谢弦高出一个头。谢弦被高个子遮天蔽日,抬眼撞上花侑的眼神,不免朝后踉跄两步。

    “不、姐姐,他不是妖!”谢弦骤举镰刀,往花侑头颅砍去,“阿姐!快——”

    他这个“快”字喊到一半,一泼热血就洒到祝衫清身上,将她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她下意识摊开双手,然而谢弦的尸首并未就势倒进她怀中。

    纸人们乱做一团,尖叫起来。

    那些力量都融进谢弦的血肉里,若是吸走了力量,谢弦的血肉也会随之干涸。花侑内心也排斥这种攘夺方式,可别无他法!

    就在这一瞬间,冰晶的力量如同泉涌!

    祝衫清忽然短暂地发出“啊”了声,像被困在长久的滞神里,已经不会正常说话了。

    她猛然拔出剑,诛魔剑久未出鞘,其剑身明亮如雪,上面沾染了灰,却不再有血。

    花侑将谢弦干瘪的尸首缓放至地面:“祝将军……”

    他话未完,祝衫清的身体已经倾倒——她竟然割颈自戕了!

    花侑接着祝衫清的尸首,他目光沉寂,默然了半晌,而后徒手伸进祝衫清的身体,感应片刻,果真轻易从中捞出一片蓝色冰晶。

    与此同时,魇境四裂破碎,露出真实的混沌一角。花侑任凭魇境消失,以为此事了结,正要召羽退出魇境,谁料此时,脚下忽然震荡起来。

    花侑神色一冷,稳住身形,脚下之地骤然空旷起来。霎时间天地颠倒,万象扭转,花侑将冰晶融进自己身体,心说:不对!

    这扭转天地的力量,也是冰晶导致的。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冰晶在流落的途中四分五裂,如今在祝衫清体内的只有其中之一!

    正想着,花侑眼前昏黑,背脊似乎抵上了一片潮湿柔软。

    他陷入颠倒之间,口齿似乎被人强行掰开,血腥味蓦然充斥进口鼻。

    下一瞬,花侑眼前骤然清明。

    他睁眼,瞧见祝衫清正呼吸急促地卡住他的下吧,将自己手腕间的血喂进他嘴里。

    花侑瞳孔骤缩,一口气没上来,被血呛了个半死。他这一呛,从祝衫清怀里掉下来,伏在地上。

    这怎么回事?!

    祝衫清不是死了吗?!

    花侑偏过头,正惊疑不定间,祝衫清却猝然扬手,恶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花侑被祝衫清这一巴掌打蒙了,道:“你……”

    “把谢弦扔到禁室。”祝衫清狠声道,“面壁一月,谁都不准来看!”

    第77章 永夜

    “什么?”花侑瞠目结舌。正骇然忘语间, 一捆腕粗的麻绳已经栓在了他的身上。纸人摇摇摆摆,将他裹束着抬到了牛背上。

    花侑在颠簸中后仰瞧人。

    祝衫清立在田间,盯着地上那瘫泥水和血水的混合物发呆。

    纸人驱策黄牛, 一路风驰电掣。花侑被颠得眼昏花, 胃倒腾。一句“劳驾,我想吐”悬在齿边,还没开口,他就被粗鲁地卸下牛背, 紧接着又被当作麻袋抬进黑过道, 扔到了暗屋里。

    “搞错了!”花侑手脚并用, 从床上爬起,喊道, “你家主人说过要赶我走的!等会儿!”

    “不等不等!”纸人站在门口,齐齐摆头,“主人说你有病, 任你出去恐天下大乱!你就在此好好面壁一月吧!”

    纸人合力将门摔上, 花侑紧随其后, 蛮横破门,岂料手指刚一触门, 他登时被咒力弹飞,撞回了床上!

    花侑摊面躺在床, 心若槁木。他冥思苦想, 苦思冥想……那片冰晶宛然在手, 昭示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并非他的臆想, 他没病!

    然而他这头还在静心盘算, 临枫那边却并不太平。一阵雪浪卷过,两个人都被苍白迷了眼。

    腾天的水泡“咕噜咕噜”上浮, 再睁眼时万象已经退化成苍茫。这里像是一处永夜之地——雨声无尽长夜中,落雨正在下。前方有座恢弘气派的宫殿,可怪就怪在,这宫殿华美富丽,却寒气四溢,竟是寒冰雕琢而成的!

    “君皇”二字将眼球引向宫殿王座上的那个人。他瞧上去年纪不大,生得葳蕤俊雅,额前悬着颗水滴状的蓝晶石,更加彰显他气质出众。

    “君皇。”王座旁的侍卫见他出神,又提醒了一遍,“殿宇内有寒咒袭心,若再不杀他,恐怕就要冻死了!”

    然而拉回君皇神志的并非是侍卫的告知,而是下方罪囚的嗤笑。

    罪囚被万千白傀丝吊高手臂,他赤|裸的胸背上血痕密布,痂口之上全是凝结的冰霜。但他对自己此刻的处境没有半点觉悟,笑说:“是啊,冻心就死。但杀人很难吗?过时不候哦。”

    然而就在罪囚说到“过时不候”四字的时候,那傀丝骤然收紧,勒进罪囚的臂膀,血瞬间淋漓地滴了满地。

    君皇冷视他:“胡言乱语,我就撕烂你的嘴!”

    “听错也怪我?对不起好吗。”罪囚不恼,立马又笑出声来,“你关我那么久,日日都说要杀我。既然那么恨我,怎么只舍得动用皮毛手段?小临……”

    君皇说:“现在就给我撕烂他的嘴!”

    侍卫听令动作,怎料才上前一步就被怪力撕成两半,倒在罪囚跟前。

    罪囚熟视无睹:“……你我相伴数年,我最了解你的脾性。”

    “‘我的’?我那些所谓的脾性、记忆、思想……”君皇冷然道,“化鹤,你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我的命是你的,心也是你的。”

    此言一出,宫殿内静立的诸多侍卫和臣仆霎时垂颅,呆若木鸡。

    冷不防地,化鹤问:“都是我的吗?”

    那傀丝骤然收紧,全然绞进化鹤的肉里。君皇说:“该死的混账!你分明懂我意思!”

    “什么意思呢?不能曲解吗?可若我偏要曲解呢?”化鹤耐心道,“你要的回答,我现在给你好吗?”

    君皇掷声说:“住口、住口!混账化鹤!我要的不是这个回答!你、你放肆!”

    他实在可怜,几句话就被化鹤逼至绝路。

    这些臣子们又哪里能想到,君皇平日里含明隐迹,不怒自威,大伙儿都怕惯了他,却忽略了君皇年纪很小的事实。

    这罪囚实在艺高人胆大,被折磨至此却还敢大放厥词,仿佛还乐在其中!他不像罪囚,反倒像趋于上风似的,竟逼得君皇失了仪态。

    化鹤轻声说:“嗯,我混账。但你一意孤行,擅自离开我,就不放肆了吗?”他一时失笑,“如今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须得熬过七七四十九日的皮|肉之苦。所以瞧见了吗?折辱我比赶我走更容易。”

    “走!”君皇强撑着体面,对周围人说,“不要看了!都走!”

    大伙儿哑言,只得听令退下。化鹤眼中无旁人,看着君皇,再次说出那句话:“我从没有丢下你,是我太没用……老师们要杀你,母神也要杀你,我没有力量和他们抗衡,我只能骗他们将你烧死。”化鹤目光低垂,仿佛傀丝的绞弄在这一刻才令他有些疼痛,“对不起小临,可你明白的,我从来不会真的伤你!那业火和咒……”

    寒风席卷,君皇已逼至身前,拿刺链套住了化鹤的脖颈: “我不要听!你根本就是和他们一样,戏弄我、背叛我,再杀死我、舍弃我!你说得对,我被创造出来不过是为了取悦你,为你枯燥而又高高在上的逍遥日子献媚!我……”他因恼怒而红了双眼,顿了片刻后才说,“……我不是你的傀儡,从你挖了我的心,斩断傀丝的那刻起,我就再也不受你操控了!”

    君皇转过身重重吸了口气,冷到浑身都在发抖。半晌后,他颤声说:“求你……求你放过我……”

    “嘀嗒。”

    悬在宫殿之上的永夜天穹忽然荡开波纹,一圈又一圈。这片寂寂长夜降下落雨,如同潮湿的帷幕,又像是谁的眼泪。

    原来这穹顶之上是面湖泊,有位年轻的罪神跪坐其间,垂首注视。他双手攥成拳,身躯却止不住颤抖,这句“求你放过我”他已经聆听了四万遍……

    泪水砸进蜃镜里。

    “嗯……我不会痛,也不会难过。”小罪神无悲无喜,重复地说,“那么,有谁来解救我呢。”

    但垂泪仅是属于神祇的狂风雷暴,他的千万被痛处被化作蜃镜中的和风细雨,仿佛那些过往将已经他放下了,走不出来的只有他自己。

    “回来!”

    这一声如寒冰破裂,晏安仿佛受人牵引,强行归了魂魄。他浑浑噩噩地抬眼,却并未在虚无之地瞧见临枫的身影。

    晏安说:“化鹤。”

    临枫道:“我在这儿。”

    晏安道:“我适才瞧见了……”

    临枫等了会,见他欲言又止,没有了说下去的打算,这才道:“没关系,我大概能猜到。”他叹了声,有些苦恼,“下次不要看了,我亲口告诉你好吗?”

    “嗯。”晏安还有点恍惚,“看来是又触发了妩净神的咒法,不过老师,你和妩净神不熟,但妩净神却像是很了解你。”

    “作弊当然咯。”临枫笑说,“先干正事吧,还有心情吗?”

    晏安道:“自然。”

    二人再度侵入魇境,花侑还在禁屋里静思冥想。临枫见了,立时嗤笑了声:“简直蠢货,瞧着光景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竟还没想出缘由吗?”

    话刚说完,花侑猝然睁开眼。他掌间的冰晶光辉晦暗,其中的咒力如同将熄的残烛,花侑冷笑,开口便是:“这该死的孽畜!”

    临枫心里一颤,晏安洞察道:“怎么了?”

    “没什么。”临枫心有余悸,“只是他向来说这话便是要发火了。这家伙生气要发疯,很可怕的!”

    果不其然,花侑跳下床,在屋内焦躁踱步,只是因为这么多天来,他发现了一件事:冰晶的力量分散了。

    不错,他先前从祝衫清身体里夺取的这片冰晶居然只是冰山一角!因而花侑推测,冰晶在融合之时被某种手段分裂成了好些碎片,祝衫清被他杀了却没死,恰能说明一片冰晶维持着一条祝衫清的命,而祝衫清就等同于此刻的魇境,魇境就是祝衫清。

    分裂的冰晶碎片支撑着一个魇境,而先前死掉的祝衫清,只是被摧毁的魇境之一。

    换句话说,花侑取出碎片,就相当于毁了魇境,故而此刻他所处的,该是第二重魇境。这说明他必须得一次次杀掉祝衫清,直至将碎片凑齐为止。

    花侑在房门里闷头瞎转,就在晏安以为他要砸东西之时,花侑忽然说:“地狱修罗!关我这么久,饭都不送一口来!报仇哪有让人饿死的?!”

    前几日他心里钻研着事,没察觉腹中空空,如今越说越饿:“卑鄙,无耻!有胆量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打一架,饿死人算什么本事!我——”

    “我”字之后忽然没了下文。

    花侑脚步骤停,顿在妆台上的铜镜前,定定地朝镜子里看了片刻,猛然趔趄,朝后急剧踉跄了两步!

    腰抵上桌沿,撞倒了上面的茶杯,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镜中的脸不是他,而是那个谢弦!

    这还不算最可怕,最悚然的是,这张脸上有横七竖八的抓痕,破了相!

    因他这“叮铃哐啷”一通,惊动了外面的人。门被“嘭”地声踹开,进来个高挑的黑衣劲装男子,祝衫清似乎刚回来,还来不及卸下男装。

    他冷冷抱着剑,目光更比寒霜:“做什么死?”

    花侑愣了下,正要开口,忽听头顶传来“咚咚”两声,正裁疑间,上方如疾风骤雨般砸来急促巨响!

    纸人打着被砸烂的血伞,急匆匆跑进来:“躲好躲好!下雨啦下雨啦!”

    祝衫清“唰”地声拔剑,冲了出去。

    花侑纳闷:有病,她干吗往外跑?!还有,为什么下个雨还要摆出去杀人的气势?!

    他费解到一半,顿在走道的尽头处,霎时明白祝衫清为什么杀气腾腾了!

    因为这天上下的不是寻常雨,而是尸雨!那些尸体砸下来,有的当场瓦解成碎肢,从房檐上骨碌碌滚落。而有的则是完整的、被摔到血肉模糊的人身!

    祝衫清剑法精准,径直砍掉了活人的头颅!

    第78章 尸雨

    花侑见状, 连退两步。后脚磕碜,不经意撞上一个硬物。

    “硬物”肃然道:“小八!快去——”

    花侑哪管三七二十一,反手拽住背上的剑柄, 连带着握剑的纸人一并拖到身前。

    纸人跟风筝一样, 轻飘飘转到前边。花侑推它,冷漠道:“谁有武器谁去,你出去救她,脏死了!”

    “有道理!”纸人好哄, 它身子轻, 力气大, 霎时“嗬”了声,气势恢宏, 持剑冲出地道!

    花侑隐有所感,不免后退。果不其然,只见纸人前脚才冲出去, 后脚就天降一条血腿, 骤然将它给砸扁了!

    花侑惨不忍睹:“……”

    花侑道:“下一个……嗯?你们抖什么?”

    余下的纸人两股颤颤, 抱作一团抖筛子。它们虽没有真的眼睛,却皆面朝着花侑所在的方向, 暗示性十足。

    “看我干吗?”花侑摊手,无可奈何, “我也很柔弱的呀。”

    话音刚落, 跟前的纸人陡然尖叫起来!

    花侑闻声警然:“喂喂……”

    纸人四处逃窜, 在过道内轮番撞墙, 花侑循声望去, 瞧见外头祝衫清正和几名血人缠斗。

    与其说是缠斗,倒不如说是祝衫清单方面遭受围攻!

    意料之中, 祝衫清再怎么厉害,也难敌数量之众!

    关键是这群血人从天上摔下来,不仅能够直立行动,还擅长很凛冽的招式!它们随手折枝当剑,配合得当,三人正面围剿,一人朝祝衫清的后脑刺去!

    祝衫清顾此失彼,根本无暇分神!

    花侑啧声说:“真麻烦。”

    音落,他霎时夺剑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将那偷袭的血人一箭穿心!满天的尸雨倾泻,花侑左躲右闪,径直杀至祝衫清身侧,他想也没想,捏诀抬手。

    等他念完咒诀才骤然惊觉:坏了!他没咒力!

    就在这时,头顶猝然传来“嘭”的巨响!电光石火间,他们二人周身猛然罩开一层咒法!

    这结界展开得遽然,血花轰然炸开,尸体顷刻间四分五裂,爆开在二人眼前三寸之处!尸块肢体在被结界弹飞,花侑愕然失色,一是为自己骤涨恢复的咒力,二是因为就在适才的刹那,他瞧清了头顶那具尸体的脸——

    竟然和祝衫清长得一模一样!

    一时间,花侑环扫四周,快速仔细辨认,发现不仅方才摔烂在头顶的是“祝衫清”,这周围袭来的通红血人、支离破碎的尸块……

    全部、全都是祝衫清!

    祝衫清剑剑致命,杀的也是“祝衫清”!这场落下的尸雨里,没有别人,只有祝衫清的尸体!

    ——什么鬼。

    花侑刚腹诽半句,忽觉后领一紧。祝衫清杀红了眼,脸上纵横的都是怪物的血,喝道:“孽畜,你出来做什么!滚回去!”

    “滚什么滚!我来救你,这很难看出来吗?!”花侑懒得和她掰扯,无所谓道,“行,我是驴肝肺,我来杀你、我来捣乱的好不好?”

    祝衫清怒眉睁目:“你休要管我!”

    结界之上,那“嘭嘭”声不绝于耳,四面围困而来数名鲜血覆面的“祝衫清”,它们个个手持锐利的木刺,正暴戾地砍凿结界!

    “我也不想管。”花侑道,“但你别现在死了行不行?”

    正说着,祝衫清忽然踉跄着撞了他一下。花侑嫌她血腥重,刚避让半步,祝衫清没了支撑,骤然脱力,直接栽倒在地!

    她身下立刻洇出滩血来,血圈越扩越大。纸人听闻动静,在后方急得团团转,又跳又叫。

    “可恶!”花侑裁疑不定,一咬牙将祝衫清背了起来,“你到底有什么怪癖!”

    原来这一倒,让花侑骇然洞悉出了祝衫清腰上的伤。这伤简直是像是被一把长刀拦腰斩,整个腰身都砍出了豁口,皮肉外翻,深入脊骨。

    要不是这家伙封经脉得及时,强行止血,恐怕早死了!

    花侑想不通,都这样了,还这么执着自己杀自己?!

    结界随身而动,花侑顶着结界,将祝衫清抗至地道。口子处的纸人们等候多时,早备好担架来接了。

    花侑烦心将人扔下,纸人们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接住祝衫清,又将其小心放置在架子上,齐心协力抬去疗伤了。

    它们随波逐流,眼里只有祝衫清,花侑趁机揪回一只,勃然道:“好啊你们,大白眼狼造出一堆小白眼狼来!本大爷又臭又饿,不给吃饭就算了,也不让洗澡?!”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纸人在他手中扑腾片刻,忽然“咦”了声,“为什么不给吃饭呀?明明……饿死最好!”

    它话说一半,声音骤冷。

    花侑冷不防它态度转变,邪火攻心,抬手就是一劈,径直劈凹了纸人半边脑袋!

    花侑夷然不屑:“这也是祝衫清教的?”

    纸人嚎叫,呜呜咽咽扶起自己塌陷的脑袋:“呜……大胆、大胆……小王八竟敢直称主人名讳……将你饿、饿死!打……打死……”

    它越说声音越弱,毫无底气,仿佛说出这类狠厉之言并非它自愿。

    花侑威胁似的扬掌,纸人果然立刻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我说、我说!小八你真是冤枉死我们了!哪里是不给你吃饭,明明是你这几日赌气不开门,那些饭菜放在屋外馊了一遍又一遍!”

    花侑闻言,却更加狐疑,他将纸人拎起来,左瞧右瞧,心说:奇了大怪,当初见这纸人之时,它们反应迟缓,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如今越来越像成精了似的!

    “答晚了,现在没有问你这个。”花侑负手,懒散道,“我要知道,是谁教你这样咒我的?祝衫清吗?”

    “嘘、嘘!小八,你先不要声张,我将你带去澡堂,那里隐蔽些!”纸人听进了花侑的需求,哆哆嗦嗦朝前引路,边走边说,“你……哎呀,话别说这么难听嘛!这当然是主人教的,她说因为自己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让你们不长记性,所以须得凶些。”

    花侑乜斜着眼,说:“什么不长记性?难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大事情吗?”

    纸人激动道:“是呀!你真是个大糊涂,这种事也能忘!”

    花侑跟着它往澡堂走,却在出门之时微讶。那恐怖的尸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原本满地的尸首和血水在这一刻都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适才那场血腥的修罗场景从没发生过。

    纸人习以为常,它行至最前方,似乎洞察到花侑的情绪,说:“看来反复地消亡的确会影响记忆呢。小八,你适才也瞧见了,尸雨并不是偶然,嗯……大概每个月都会下一场,这是主人对自己的惩罚。天上坠落的尸体也不是别人,就是主人。”

    花侑新奇:“哦?惩罚?杀尸体不痛不痒,这算哪门子惩罚?”

    纸人摇摇头:“不一样的。若是自戕能让主人深陷痛苦,那她可太愿意选择这种方式来惩戒自己可。可是很遗憾,她不会,自戕与她而言,已是解脱之法。因为你们从前时常在主人跟前死去,每死一次……”

    花侑说:“她就会降下尸雨?”

    “不。”纸人道,“她就会杀掉自己一次。你们死一次,她也就跟着死一次,这样魇境重开,你们就会复活,她才会再见到你们。但死了过后她再醒来,会像你现在这般糊涂,什么都不记得……”

    花侑暗自心惊:原来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现实世界吗?

    花侑道:“怪不得我刚醒来,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先前可不是这样的。”

    “啊先前不是吗?”纸人挠挠头,有些不能理解,“可是主人一直是这样的脾性啊,也时常教导我们不许太纵容,让你们犯错了也不长记性!她并非什么性情多变,只是一直在试图多样改变自己。他不知道那种性格的自己才不被你们讨厌,才能留下你们,她对你们的死耿耿于怀,一直将其归结为自己的错。”

    言语间,花侑已经跟随纸人行至澡堂。他推门而入,纸人留在外面侍候,花侑道:“你说的是‘我们’,那其他人呢?”

    纸人没了声,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花侑道:“你已经透露到这个地步了,如今若是想收手,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

    纸人支吾道:“其他人这个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总之!你们不能都同时出现!”

    “是必须死了上一个,才能出现下一个吗?”里面传来淅- 的水声,这话轰雷贯耳,惊得纸人手中的铜盆“哐啷”声落在地上。

    看来猜对了。

    先前花侑忽略了冰晶的一个特性。冰晶是他们几位主神创造的,自然对其特性了如指掌,而其中,冰晶之间的顺承关联就是其特性之一。

    所谓顺承,即是冰晶之间有“甲乙丙丁甲”的单向感应顺序,冰晶甲只能发出共鸣,使得冰晶乙接收,以此类推。

    其过程不可逆的原因在于,冰晶并非仅是贮存力量,清除污秽的神器,更是几方阵法的阵点,因此点亮的顺序极为重要。

    先前想错了!

    恐怕这些冰晶不是在祝衫清身上,而是祝衫清利用冰晶的特性,将其分散在了这些小妖身上。花侑并不清楚是出于什么缘由,也不清楚这些冰晶被分成了多少片,但他惟一明白,这魇境由冰晶碎片撑起,相当于祝衫清是将自己的命与这群小妖彻底连在一起。

    花侑从热气中睁开眼。

    可他为什么会变成谢弦?而若真是如此,他要杀的就不是祝衫清了,而是那些藏有冰晶碎片的小妖!

    第79章 豢养

    雾气很快盛盈上来, 花侑疲乏许久,弛懈地泡了汤。这堂中花浴、香草一类琳琅满目,花侑放浪形骸, 从屏风后的衣间阁中随手挑了件称心的衣裳。

    他一路哼着曲儿, 赤着脚,心旷神怡地打开大门——

    一柄巨斧横在颈前。

    花侑吓得“哐啷”一声打翻了手中的花篮,里面花糕点心掉了满地。花侑心脏骤停,脱口而出:“姐姐我错了!”

    兴许是他身上抹香浓郁, 祝衫清蒙眼辨认片刻, 冷声问:“洗好了?还想死吗?”

    花侑眼皮直跳, 仿若活见鬼,欲诉无门:苍天!这人险些腰斩, 只用昏几个时辰的?!

    “……姐姐真是误会我了。”花侑讪笑着避让两步,察言观色,“我肚子饿了……”

    祝衫清并未收斧, 语气凛若冰霜, 又问:“饿了?”

    花侑眨眨眼, 弄巧呈乖:“是呀姐姐,我——”

    “我”字说到一半, 祝衫清单手揪起他松垮的衣领,踏入堂内。门“嘭”的声关上, 纸人们围作一团, 正“哎呀”不绝, 祝衫清冷冽的声音从内掷出:“进门之人, 烧死!”

    纸人悻然, 立马噤声。门内传来痛声哀嚎,须臾后, 门被踹开,纸人们跷足以待,门开瞬间立马涌上前去。

    祝衫清擦身而过,纸人们又是一阵“哎呀”乱叫,手忙脚乱抬起地上的花侑。

    花侑脸上开染坊,鼻青脸肿:“不……不许走,还没有到我的三……三百招!”

    纸人们蹲身,又是递手帕又是接胳膊,忙得要起火。

    一只为他接上脱臼的胳膊,宽慰道:“别哭啦别哭啦!主人准备了饭菜,还是很疼你的!”

    另一只音色冷峻,力道无情,拖拽道:“主人说了,没打死,饿死也行。”

    不说还好,一提这个,花侑登时睁大眼睛,泪水滚滚奔腾。想他妩净神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说来也怪,他如今不仅样貌成了谢弦,就连体内咒力也是谢弦的。祝衫清铁了心打他,花侑若是还手,必然暴露陌生的招式,让祝衫清察觉端倪。

    也不知道祝衫清是凭借什么标准捡的小妖!百千年道行打不过一个野道人!关键这野道人身残志坚,还留有致命伤!

    一思忖就忘了痛,泪水倒是不停歇。不出片刻,花侑被纸人拥挤着进了屋。祝衫清正襟危坐在桌前,听闻动静也不侧身,即便蒙着眼,花侑也能明白她是在假寐。

    花侑观察着她,暗自坐在最远处,如芒在背。祝衫清的剑横在桌上,花侑看着就心里发怵,这饭入口就催吐,但他愣是凭借意志,跼蹐地吃完了一顿饭。

    他搁下碗,祝衫清终于有了动静。她有动静,花侑就霎时噤若寒蝉,屏息瞧她从桌上握剑就走,仿佛她坐这儿仅为了花上时间来监督他吃饭,如今饭吃完了,祝衫清的任务也结束了。

    “等等。”花侑暗叫不妙,起身拦住:“我想你这么快醒来,无非是强封经脉,空耗寿命!你如今拖着这么重的伤,又要去哪里?”

    祝衫清道:“杀人。”

    花侑忙问:“杀谁?”

    “一条蛇妖。”祝衫清也不遮掩,“伤你的蛇妖。”

    花侑呼吸微窒:“他,他啊……你要如何杀呢?”

    祝衫清冷哼一声:“自然是以命抵命!拔掉他的舌头,再挖掉他的心,剥皮抽筋难泻心头之恨!休要让我找到他!”她面容冷酷,此刻又露出些厘祟门门主的模样来。

    看她这架势,花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花侑顿时舌头痛,心也痛,嗒然道:“其实,嗯姐姐创巨痛深,何必为了个小妖折腾自己的性命呢!实在不值,我瞧着怪心疼的!这样”花侑讨乖,顺势接过祝衫清手中的剑,“它们咿咿呀呀在外吵死了,姐姐不如派它们去寻蛇妖踪迹。杀妖你最拿手,追妖可就屈才了,不如好好养伤!”

    祝衫清渊思寂虑须臾,似乎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她松了手中的剑,花侑也暗自松了口气,岂料这口气松到一半,祝衫清又立马捉回花侑的手,问:“怎么了?你很害怕吗?”

    花侑由于紧张,浑身冷汗。他心说:不然呢,你当我面说要活剐我,我还只是手寒,搁别人早吓死了!

    花侑抽回手,露出忧色:“是啊!你一天将自己往死里折腾八百次,喂,这到底在折腾你还是折腾我们啊!”

    祝衫清闻言怔愣片刻,竟忽地笑开来,此事作罢。然而到了夜间,花侑却越想越心慌,心道:她在我面前说这事是无意还是在试探?

    天知道他在听到祝衫清要杀蛇妖过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扮演谢弦了!花侑思及此,灵光一现,想到个人。

    他临时找来几名纸人,颐指气使,命它们站到他从前住过的屋子前排成一排,对着门内拱手抬笑,花侑反复摆弄,最后精确了几个站点,试着召唤谢月。

    果不其然,不出须臾,头顶忽地传来“笃笃笃”三声,谢月一颗脑袋忽然倒挂在上方,她身手矫健,将自己甩进屋内,大刀阔斧地坐在桌前:“出来一次费我好大的阴寿,找我干吗?”

    花侑说阖上门:“谢姑娘,此次召你……”

    “等会儿。”谢月伸掌制止,“小王八,你叫我什么?”

    花侑听到这个“八”字,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顶着谢弦的脸。他道:“谢姑娘,这很难说清楚,但我并非谢弦,而是花侑。此刻我找你出来,的确很冒犯,但我想请教你一件事,‘谢弦’此人生活习性如何?言语风格如何?行事如何?性格如何……”

    “等等等……”谢月消化了片刻,“虽不知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但瞧你着急,我就直言了。谢弦此人的性子和你很相似,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赢了十分嚣张,输了就掉眼泪,爱躲在祝衫清身后。总之,这蠢蛋,我是看不惯他。”

    花侑深思半晌,最后真诚地问:“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谢月连连摆手:“哈哈……妩净神误会我了,谢弦是个机灵鬼,很好演,你只要不跟祝衫清对着干,你俩十分相似契合的!”

    花侑说:“好。我此次借用谢弦的力量,能让你留久些,你索性将剩下的兄弟姊妹全部告知我吧。”

    花侑有预感,兴许今后他可不止扮演谢弦这么简单。

    原来祝衫清在靖京的将军府里,曾豢养过十二只小妖,按照道行和岁长,谢月排在老幺的位置,但由于她是最早被祝衫清捡来的,在她之前的十一位兄弟和姊妹都索性跟着她姓。

    花侑向来懒得费体力,更懒得费脑子,此时却出乎意料地垂听,将余下十一个人的性情特点铭记于心。

    花侑反复思量,忽然沉默。

    谢月说:“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吗?”

    花侑盯着桌面,凝神道:“错,我只是在想,你留存在这里,究竟是因为成了厉鬼被封,还是因为冰晶碎片的缘故?”

    “你也错。”谢月拨弄茶盏,“我只是一缕被禁锢于此的孤魂野鬼,我束手无策,所以拜托你帮忙。妩净神应该没有在我身上感应到冰晶的气息吧?”

    “没有。”花侑手指扣着桌面,顿了下。

    “嗯,等你取完冰晶,杀完最后一只妖时,祝衫清也该死掉了吧。”谢月为花侑斟茶,“你不必担心,到那时,魇境崩塌,我的夙愿达成,执念化乌有,我自然就消散了,不会出去为祸苍生的。”

    花侑接了茶,继续问:“其实还有一个我很想知道的问题,祝衫清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

    祝衫清先前几次没认出他来,装瞎应该不太可能,不然祝衫清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不知多少回了。

    谢月冷然道:“她的眼睛,是被自己养的弟子搞瞎的。”

    原来自从祝衫清受伤碰到了谢月,一路救助小妖回到靖京后,她便将自己禁足在禁室面壁,半月后祝衫清出将军府,重返厘祟门,却带来了一场雷厉风行的制度改革。

    一夜之间,她将自己炼制的法器尽数赠出。

    众弟子摸不着头脑,这些法器都是捉大妖用的,莫非门主出门一趟,是撞见大货了?!

    然而并不如他们所想,这些法器也不是捉妖的,而是甄别妖的。不仅要甄别是不是妖,还要鉴别是妖的正邪好坏。

    一言蔽之,厘祟门规矩大改,不可滥杀错杀虐杀。

    此法一行,不满者占据多数。那些原本就看祝衫清不顺眼的,眼下都原形毕露!谢月并不清楚祝衫清是怎么被人弄瞎的,只知道那群人要的不单是祝衫清的眼睛那么简单,而是索命不成。

    只瞎一双眼睛,已是祝衫清尽力过后的保命招数。

    谢月道:“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叛徒的助力。”

    花侑道:“叛徒?”

    故事未完,此时屋外忽然清冷冷地站了个黑影,祝衫清的声音堪比恶鬼低吟:“你在和谁说话?”

    花侑和谢月机警对视一眼,正要搪塞,忽听“轰!”的震天巨声,地动山摇,旁边的阁楼竟轰然塌了半爿!

    在硕石滚落的轰鸣声中,传来庞然野兽的低吼声,一道银铃摇晃作响。谢月在桌上写到一句话——

    叛徒来了,谢芸生。

    黑夜之中,白色雪狮肩宽体硕,两只红目虎视眈眈,仿佛两团鬼火。它的肩背上坐着命跷足女子,红妆打扮,她手中骨扇摇曳,正缓缓从弥天的尘灰中行来。

    谢芸生故作惊讶,随手一扔:“哎呀姐姐,你怎么将自己捆起来了?”

    她说这话之时,花侑将好打开门,岂料擦地滚来一个人,花侑瞳孔骤缩,地上那人被法器捆束,伤痕累累,模样残喘,竟也是祝衫清?!

    谢芸生遮脸低笑:“这不是小八吗?可爱,犯错啦?”

    第80章 千面

    花侑缄默片刻, 谢芸生从雪狮背上直起身,似笑非笑:“在想什么?”

    花侑假意抬笑:“在想你谢老二怎么次次来,次次搞破坏?”

    原来适才不过须臾之间, 他和谢月就已凭借识海共感诉了半宿衷肠!

    谢月安抚说:“神啊, 你稳一点!谢弦平日跟我混,所以才将‘谢老二’挂嘴边。可你要仔细了,若是谢弦到了理亏示弱时的绝境,便要叫三姐了。在我们这儿, 老大老二是按照谢氏之姓排的, 但若称呼辈分, 祝衫清最大,你记好了!”

    花侑心说:你们一群萍水相逢之人, 族谱还真乱!

    谢芸生闻言,骨扇遮面:“打是亲骂是爱,许久不见阿姐, 我实在欣喜, 不过小八竟然还有心情想我吗?”

    雄狮伏地, 谢芸生落了地。只见她骨扇倏然弹出无数寒光刀刃,她抬脚踩断了“祝衫清”的手指, 以刀刃插进“祝衫清”的后背!

    地上的“祝衫清”霎时断了气,而花侑跟前这位祝衫清却面不改色。

    谢芸生松了口气, 似乎累得可以:“……姐姐, 我还是喜欢这个柔情面的你。小八呢?”

    在她说话间, 谢月马不停蹄解释说:“祝衫清有千面之相, 地上这个便是她的千面之一——柔情相, 你先前遇到过,很温婉动人, 不似现在这幅冷酷面。若你有兴趣,可以去地宫中瞧瞧,那里还有很多挂着的祝衫清。”

    花侑诚挚地想:感谢,不过倒也不必。

    花侑知晓缘由后,对谢芸生道:“哈哈,你管我呢。”

    谢芸生唇角一僵,要看二人要斗起嘴来,祝衫清终于出言劝止:“好了!小八受了伤,你有怨恨朝我撒,如今搞得震天动地,惊了他的心神,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谢芸生不以为耻,看花侑的眼神像在瞧自己的战绩:“好不了就算咯,反正他不是很喜欢偷懒撒娇吗?”

    祝衫清环顾四周,对塌成虚荒的阁楼很头疼:“……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接下来的麦子就你带小八去收。我恰有些要紧事下山,你带着小八好好看家。”

    “你疯了?!”谢芸生半点听不得这话,她原本还神情自若,此刻却挂不住脸,大惊失色:“祝衫清,你疯了?!要我照顾这个小孽畜?!”

    祝衫清抬手,纸人便凭空钻出,扶至祝衫清的胳膊:“就两个时辰。”

    谢月道:“别看老二剜得了祝衫清的眼睛,但她其实很怕祝衫清。”

    花侑心说:没有妖怪不怕祝衫清吧!

    果然,谢芸生争辩两句,便知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倒回雪狮身上,神色懒懒:“好哦,死了别怪我就行。”

    话说明白,祝衫清被纸人搀扶着要走,谢芸生在雪狮背上手指一勾,勾散了祝衫清的腰带。

    祝衫清的脸霎时铁青。

    谢芸生哈哈一笑,快活道:“我真是爱死你了阿姐!不逗你了,我今夜睡哪儿?”

    两名纸人立在雪狮跟前,恭敬道:“三娘住阁楼,请跟我们来。”

    “别逗我玩,阁楼不是……”谢芸生脚不翘了,脸也不笑了,她轻声说,“姐姐……塌的是我的楼吗?”

    “不错。”祝衫清已经走在前面,“还有我的,今晚我陪你睡。”

    谢芸生求助般地看向花侑,花侑立在门口,只能遥遥露出个微笑。一夜平静,但也太平静了!谢芸生已然露面,可花侑却连冰晶的影子都没见着!

    翌日一早,花侑被谢芸生从屋子里拖出来,雪狮衔着他的后领,将他甩到背上。花侑耗尽咒力,追踪了整宿的冰晶,此刻眼饧骨软,沉浸在半梦半醒间,意识还在九霄云外。

    忽然,他腰间巨痛,被人踹了一脚,当即失了重心,从狮身上摔下去。

    恶臭的黑泥瞬间溢满口鼻,花侑乍然惊醒,惊得正要跳起来,就在此时,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爪摁在他胸口。

    花侑根本来不及反抗,雪狮爪中猝然弹出钢刀般的硬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花侑的喉口划断。

    花侑骤时失了声,捂住血流狂涌的脖颈僵直倒地。

    谢芸生稳稳趴在身上,还有些懒意:“痛吗?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谢月道:“遭了!她看出来你不是小八了!”

    脖颈中的脉络被切断一根,以至于花侑倒在黑泥中止不住痉挛。雪狮低头,舔舐花侑的伤口,那刺痛如同被撺掇的火焰,蔓延至花侑全身。

    花侑被灵兽舔舐,渐渐止血,也恢复了声音。

    “三姐。”花侑抵住雪狮的脑袋,解释说,“……我是谢弦啊。”

    谢芸生说:“哦,原来你是谢弦啊……很好。既然你是谢弦,该明白这片泥泽的作用。小八往日时常到这里吸收虫卵,以增长修为。当然,小八修行方式独特,若是其余活物落在这泥泽之中,三个时辰之内必然被虫卵寄生,浑身长眼,被分解噬心而死。”

    杀人可以,被这种脏东西羞辱,无疑犯了花侑大忌!

    花侑杀意遽生,他抬手掐住雪狮的脖子,却在看见自己馒头点心大小的手时惊惧失色!

    在不知不觉间,他竟被这畜生舔成了个柱墩高的小人!

    谢芸生开怀而笑,坐上雪狮,散漫挥手。正如她所言,花侑孤身陷进泥泽中,被咒法阻拦,不可逃脱!与此同时,黑色的泥泽面上开始蠕动,那密密麻麻的白虫卵沉沉浮浮,在花侑周围冒了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