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等了两个时辰, 还不见王进回来,彭明志当机立断起身离开。
不管是王进改主意了,还是被盯上了,对他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托这场灾难的福, 即便是白日, 敢在外面晃荡的人也少, 不少房屋的主人约莫死绝了,空荡破败。他也不在乎晦气不晦气,挑个离得不远又隐蔽的空屋子住了进去。
王进就是太老实了, 不敢占死了人的房子。他可不管那么多,搜出余粮舒舒服服吃了顿好的,身上沾满死人血的衣服换下,在炕上好好躺着睡一觉。大冬天的,也叫他整个人都暖和得仿佛活了过来。
不出他所料, 第一天还没事,第二天就有人在他停留的破房子里翻找。彭明志早就仔细地清理了一遍,那些人什么也没找着,气愤又失望地走了。
彭明志心道, 王进未必靠得住, 于家……应该也不太好了。于家人平日张扬跋扈,大敛民财, 平日里还没有人敢惹他。在这等乱世时,性命都要保不住了,他们还能落得什么好?
不过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要不就找他们试试?于家人千里迢迢从南方过来,肯定知道点什么。
与此同时, 王进在家中慌地走来走去。
于婉贞坐在他面前,神色倒淡然,唯有在摸着略有些起伏的肚子时,眉间染上一抹愁色。
这个孩子……长得太快了。
她嫁给王进满打满才一个月,肚子已经有三个月左右大小,好在王进信她,不然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不敢去想自己怀的是个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等生下来再说吧——如果她能活到那一天。
一直到天快擦黑,窗户终于被敲响,按着约定的轻重规律声。于婉贞眼睛一亮:“快,我堂弟来了。”
王进赶紧出去把人迎进来。于婉贞的堂弟领了个年轻男人进门,他进屋坐下后就说:“我去找了,那地方没人,他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你留下了信物吗?”于婉贞问。
堂弟摇头:“没有,他说会有人发现,就没留东西。”
这个“他”指的就是堂弟带进来的年轻男人了,他蒙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于婉贞也不觉得奇怪,她知道这人是个哑巴。
于家幕后指使之人养了不少哑仆,身手不凡,要不是有他们暗地里守着,根本应付不了源源不绝上门“打秋风”的镇民。
“那我们只能等了。”于婉贞叹气。
不知是不是怀了身子的缘故,她总是燥得很,什么事都恨不得马上能看到结果,这都不像她了。
天黑了,在外面不安全,王进去收拾屋子叫堂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堂弟跟那个不会说话的年轻人就赶紧回去了,他们还要把消息送到于家。
彭明志不清楚于家态度如何,他先在镇上到处找空屋住下,再慢慢查镇上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谨慎下,不仅没有得病,也没有被黑影捉走,就这么东摸西藏的混了大半个月,亲眼看着这座原本热闹繁华的小镇慢慢死去。
直到现在他才确定,王进没有告发他,他跟于小姐感情也很好,这叫他终于能在王进面前出现。
王进自己吓了一大跳,倒是于婉贞还算镇定,搬来凳子请他坐下,问他来意。
彭明志道自己来意很简单,他想了解于家人的秘密,比如为什么非要来煤山镇,又和那个有许多哑仆的幕后之人是什么关系。
彭明志心道:指点于家人的那位肯定就是入镜人之一,那时候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不好说,才转托给于家。
他必须查清楚!
彭明志也想过要不要重新回山上,跟着其他人一起进矿洞。可一来,山脚下有人看守,不叫人上山,二来他总有种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感觉,于是几次试图上山又折返。
他可以用煤婆婆写下的那本日志作为交换。
于婉贞动心了,但具体事宜她也不知道多少,于家背后确实有人指点,可她从未见过。这些天她不断回娘家问,几位长辈都不肯说。
如果能用煤婆婆的秘密作为交换,想必家人应该肯了。
约定好后,彭明志放心地回去。谁成想,第二天,在空屋里睡觉的他没有等来于家人,反而等来爆炸声中的一把大火。
彭明志完全没料到,于家人居然想烧死自己!
不对……好像不是于家人……好像是……
火光熊熊,墙、窗、房梁哔哔剥剥裂开往下掉碎片,浓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幸好他习惯在床边放一盆水,随手扯下布浸透了遮在脸上,手脚也裹上布,他跌跌撞撞往门口跑,用力要推开。
门热得能把人烫熟,他用力撞了几下也不开,知道是有人把门从外面堵上了。他还听到外面人嚣张的笑,隐约夹杂着王进的声音,透过大火扭曲地传进耳朵里。
彭明志阴冷地向外看了一眼,仿佛目光能透过燃着火光的墙看到外面大笑的几人。
如果他能活着出去……
这些人,不管是镜子里的人,还是镜子里的鬼,他都要这些人不得好死!
距火光约莫丈来远处,小耗子等人笑呵呵地看大火。
煤山镇最不缺的就是煤,有的煤耐烧但一开始不起火,有的煤一点就着,但一烧就烧光了。把煤块磨了粉混合,趁夜撒一圈,淋上一点点油加上柴,用炸矿时的火药点着,能叫整间屋子迅速烧起来,人也被炸晕,想跑都来不及。
王进跪在小耗子等人面前,对这群如今已认不得面目的昔日兄弟磕头,每磕一下,都哑着嗓子求一声。
“求求你们了,把她还给我……”
“求求你们了,我已经带你们找到了人,把她还给我……”
小耗子不屑地恨恨道:“就为了一个娘们,你给我们跪下?”
王进:“她有我的孩子,求你们了,放了她吧,她什么坏事都没做,她已经嫁给我了,你们要报复于家人,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求你们……放了他……”
……
到最后,王进都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一进家门就晕了过去。劫后余生的于婉贞还没来得及找他寻求安慰,就见踏进家门的丈夫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于婉贞心疼极了,想把他扶起来,可她一介弱女子,又挺着肚子,扶也扶不动,费了半天劲总算把人拖上床。
摸着他青肿一片都要磕烂了的额头,于婉贞无声地哭了。
都怪她……
都是她不好……
她不想等着下次堂弟过来再传话,想着自己小心些应该也不会碰上黑影,就自己出门了。结果在于家大门口不远处,一群人把她绑走,用她威胁丈夫,逼他们说出井中逃走之人的去处。
于婉贞还想瞒骗,那群人却说他们求了乌女,乌女下井看过,彭明志根本不在井下!他们不再听她说话了。
于婉贞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向他们赔罪,不得已出卖了那人。那群人押着她丈夫走了,另几个人则是锁着她回家,直到一刻钟前,才有人回来叫几个看着她的人回去。
她闻到了王进身上飘出来的带火的气味,还有他头发衣领间沾染的灰烬,猜出了什么。
那群人,把彭公子烧死了吧?
彭公子身上的日志,恐怕也保不住了。
……
王进模模糊糊睁开眼,他感觉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好好地躺在被窝里,砸吧一下嘴,还有一股药味。再扭过头,媳妇正趴在桌上,听到动静欣喜地抬起头看过来。
“怎……咳咳,怎么不去床上睡?”王进嗓子哑得厉害,于婉贞倒了一杯水,却不亲自递给他,只是放在床边端来的凳子上叫他自己拿。
“我给你涂了活血的药,这药孕妇沾不得,你躺着吧。”
王进一听就坐起来要把床让给她,两人推辞来推辞去,最后以王进在房间另一头打地铺告终。
两人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半夜,王进还是睡不着。
他知道婉贞肯定也没睡。
他盯着漆黑房顶,悄悄说话。
“我知道你肯定怨我了,我不该带他们去。但我只想保住你。”
“他们押着我,我没办法去你娘家找人。”
“他们放了火,还用了火药,我……我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下来,就算还能活,肯定也怨上我们了。”
半晌,于婉贞问:“我没有怪你,你是为了我,我明白。”她翻个身,问,“后来呢?”
王进:“后来,黑影又出现了,他们跑了,我也跑了。再后来,火终于灭了,我进去看,里面有许多碎的……”王进含糊了一下,没说出来,“我也不知道里面的是不是他。”
于婉贞了然。
她本以为自己会愤怒,或是生气?难过?可都不是,躺在床上,她忽然感觉无比疲惫。
“相公。”她忽然开口,“我们都不管了吧,什么都别管了,安安心心过我们的小日子。”
对,什么都别管了。
什么雪山、什么煤矿,矿山上的诅咒,什么从冰里出来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其实什么都做不到,越要帮忙,越是添乱。
如果最初一开始,她就不和哥哥提雪山的传说,哥哥就不会上山,也不会有那么多事。
“一切都是因为我……”
王进误会了,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为了你才供出那个人,这些都是我干的,要是那个人还活着要报复,他冲我来。”
于婉贞只是疲惫地笑了下,接着就睡了过去。
……
雪山脚下,爬行着一个浑身焦黑几乎看不清样貌的人。若是不注意,甚至会以为这是个被火烧过的焦尸。
彭明志被掉下的房梁压断了腿,走不了路,只能靠两只手爬。好在他还记得路,而现在守在山脚下的人也没了。
他沿着山路一路爬,饿了渴了,就挖一团雪吃,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来到雪山的矿洞口附近。
眼前是叫他近乎绝望的一幕。
山洞口守着三个人,披了斗篷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像在雪地里无声低头哀悼的影子。
彭明志一眼认出,这些就是当初追杀他们的人。
心凉了半截,他伏在雪地里一动不敢动,不断祈祷自己不会被发现。
渐渐的,他发现这三个人好像在等着什么。
想来也是,上一次见到这群刺客时他们少说有十几个人,这会儿门口才三个,肯定是有人进山洞去了。
这群人不会也想进矿洞吧?他们进去干什么?要去四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后?
也不对……
如果是要去往别的时间,何必在洞口守着?
莫非……在等里面的人出来?
彭明志有了个可怕的猜想,这群刺客不会是从别的时间来的吧?
他也顾不上查证了,也不想进山洞了,趁着那三个人没发现他,在雪里一点点往后挪,确定不会被发现后,拼命向山下滚。
到底是谁养的刺客?是姜遗光?还是吕雪衣?或是闻人敏?
彭明志爬出去很远才停下,惊怒之下,卧在冰雪中却不觉得冷,唯有怒火滔天。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582章
所有入镜人都想过他们在镜中待的时间不会短, 但他们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久。且不知是幸运还是巧合,没有人为恶鬼所杀。
目前只有范辛慈死了,还是吕雪衣杀的他。姜遗光听说于家惨案的凶手抓住了, 那人夜里往井中抛尸, 被一起夜的年轻妇人看到, 一大早就赶去报官,最后那犯人在破庙里被当场逮住。
他不知是哪个活了下来,悄悄潜进牢里看过一回便懂了。吕雪衣见他来了, 不顾两人前嫌哀求姜遗光救自己出去。
没有了入镜人的特殊体质,他的腿又断了,没有伤药也没有好好处理,想从牢里出去简直难于登天。现在他能求的只有姜遗光了!
要是姜遗光不肯,他岂不是真要被拉去砍头?想到这就叫吕雪衣不寒而栗, 对天赌咒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再针对他,他是真心的!
但姜遗光根本就不想答应他!
他根本没有救他的意思!他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吕雪衣气得几欲发狂,扑到木栏前拼命伸手想拽住人,可姜遗光几个闪身就消失了。
“你给我回来!回来——”他近乎绝望地嘶吼着。
狱卒听到动静赶过来, 发现这犯人居然想跑, 隔了栏杆拽过脖子上铁链就往下摔。
“你还挺能耐的,腿断了还敢折腾?”
“告诉你, 你小子得罪的可是于家,害死于家那么多人,你以为他们能放过你?”
于家剩下的人对吕雪衣恨之入骨, 买通狱卒, 一定要让他每时每刻在牢里都不好过。
因着于家出的这份大价钱,吕雪衣所在牢房专门安排了六个人, 日夜轮换看着他,这几天吃的苦头比吕雪衣以往的死劫加在一起还多。若非如此,吕雪衣也不会拉下脸来求姜遗光。
狱卒们狞笑着走近,打开牢门,痛苦惨叫声不知第几次响了起来。
姜遗光到底还是去了于家一趟。
这次死劫叫他很被动,做或者不做似乎都不对,令他难以推算结果。思来想去,他还是去于家走了一趟。
他也终于确定了,自己就是那位“高人”。
于家的诅咒起源于煤山镇,也只能在煤山镇终结。
因为于修谨在山上失踪,于家派人上雪山,触怒煤婆婆,惹来诅咒。这份诅咒极有可能根植于血脉之中,即便穿越时间与地域也无法磨灭。
姜遗光猜测,只要得了诅咒的于家人和整个煤山镇一起消失,也许诅咒就不会外传了。但偏偏那位失踪的于少爷莫名地回了几十年前,又重新找到于家,成了于家的祖辈之一。
于修谨留下的血脉,自然也继承了那份诅咒。这才是于家多年来不断有人失踪的缘故。
姜遗光在于家上下问过一圈,终于推测出诅咒为何物。
其一为病,多年来,不断有于家人生怪病,皮肤生出古怪的如煤炭一般黑的疮口,像是被火烧焦。得病之人通常活不过三天。
其二为黑影。只要身上还流着带了诅咒的血,他们迟早会看见另一个时间的“人”,即黑影,那些失踪者,很可能是被黑影带走,像黄参一样,成为不知卷入到何处的碎尸块。
姜遗光思来想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破局。
若是他不叫于家人去雪山,于修谨固然不会消失,于家人也不会出现诅咒。可到那时候出入镜被埋在山中的他们该怎么办?没有于家,冬日不会有人上山,矿工们不会进入山底,他们会一直冻在冰里。
要是一直冻在冰里,他就无法来到四十年前,也无法给于家人指路。
怎么看,都像是在推着他们不断按照既定的命运往前走。
姜遗光不得不照做,他把许多事都略过了,只告诉于家现任族长,多年前他们族中归来的那人身负诅咒,那个人的血亲后代一个都逃不掉。如果他们还留在这里,诅咒说不定会蔓延开。
说起来……当初逃回来的于修谨那时实在命大,活得好好的,还在家中安排下娶妻生子,当时他有一位正妻,三个妾室,四个女人一共给他生了八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些年下来,子生孙,孙生子,刨去失踪的病死的早夭的,这位祖爷爷留下的子嗣已成了于氏宗族中相当有势力的一支。
当今族长倒不是这一支的,他也出自本家而非分家,对祖爷爷那一支没什么恶感。
但恩人说的话也不能不听……
按恩人所说,想要保全整个于家,就必须和那一支族人彻底断绝。
他们……死绝了,于家其他人才能活下来。
祠堂里,数十尺大的巨幅先祖画像垂挂于堂前,几双眼睛仿佛都在看着他。
族长跪在祠堂里,痛苦问道:“于家列祖列宗,小辈不孝。如今这个场面,小辈该实在拿不定主意了……”
这件事族长瞒得死死的,没有叫任何人知道。好在那位恩人说过话后就走了,没有透露给其他于家人知晓,否则才安定下来的家里又要生出乱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位恩人又来了几次,他也不催,而是借于家之力收养些孤儿,不拘男女年纪,只要不是太蠢笨、手脚还完好的就都要了。
更叫族长想不通的是,恩人之后教起了那些孤儿武功,但他并不把人带走,都放在于家自己的庄子上。他说这些人都是用来保护于家的,因为——于家的仇人快来了。
族长死活都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仇人,杀害家中十几口人的凶犯早已付伏诛,在狱卒“关照”下活不过一个月。他问起来恩人也不肯说,他只好不断收养孤儿,放在庄子上,给他们吃穿,教他们忠心,将来必须要给于家和恩人挡灾。
直到差不多两个月过去,族长才明白为什么。
关在牢里的犯人,跑了。
听说凶犯还有同伙,很早就把他劫走了。于家人安排的狱卒全都被那同伙杀了,官府怕消息传出去引得人心惶惶,就压下去了没说,安排了另一个死囚犯划花脸,装成他的样子,估计要问斩时也把这人推出来斩首就结束了。
要不是族长想起来叫人去看一眼,恐怕等到行刑那天他都不会觉得不对劲。
他想再求恩人去抓住凶犯,可这时恩人也不来了。他似乎被什么事缠住了,于家人胆战心惊等了又一个多月,除了迎来两波刺杀,被临时养的孤儿们挡了回去外,恩人,还有那位凶犯,都没有出现过。
……春天到了。
化了大半的雪山比积雪时难走,山上山下尽是汩汩流水。煤山镇的百姓们通常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上山,他们会选择再等一阵子,等雪都晒化了,树上长出绿叶子,这时进山,才不会出事。
但此时的煤山上,却一前一后行走着两个人。
姜遗光走在最前面,吕雪衣腿脚不好,撵不上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冰雪刺得他本就没长好的腿一阵阵钻心的疼。
他不敢喊,雪还没完全化去,大声叫喊恐怕山顶落雪又落下将他们埋住。吕雪衣只能固执地跟在姜遗光身后,他猜出对方要干什么了。
“你想要回到我们刚入镜的时候吧?”吕雪衣恨恨道,“你在于家安排好了,让人四十年后提前到雪山拦住那时候的我们。”
“哈……想得可真美。于家人不死,一切根本不可能恢复原样。”吕雪衣在心里补上另一句话——入镜人不死,也不可能改变。
他做了和姜遗光一样的事。
只要提前养好一批人,让他们不论如何在四十年后拦住自己就好了。
其他人……
没有留下的必要。
姜遗光不管他,他心里很清楚,没有人帮忙,吕雪衣不可能从牢里逃出来,也不可能准确地在煤山镇外堵住他,但他不知这人会是谁,又为什么要帮他。
他难道看不出来吕雪衣想要杀了所有入镜人吗?
回到煤山镇时,姜遗光略略打听了一下卢湘的消息,她在镇中小有名气,是从外地来投奔亲戚的孤身女子,她找的两个亲戚,一个姓于,一个姓姜。
奇怪的是,当姜遗光找上门后,那对老夫妻说卢湘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他们也在找。但观其面色,夫妻俩并不如姜遗光所打听那般对卢湘上心,他们好像只是在担忧一个寻常认识的人,而并非自己认下的干女儿。
是因为收养了一个女婴的缘故吗?所以对才认下不久的干女儿也不在乎了。还有,卢湘去了哪里也是一个谜,她是自己主动离开的?还是被人带走了?她还活着吗?
抱着怀疑,姜遗光一路走到了矿洞口。
跟冬日那种肃杀冰冷不同,初春之际,处处草绿顶着雪白,天也晴朗,风还是冷的,阳光却已暖和起来了,连冒出无数怪事的矿洞口都显得不那么古怪起来。
一整个冬日没有进人,蓄积的寒气被暖意一冲,反而混成一种更怪异的阴嗖嗖的臭气扑面而来。
没有察觉出危险,姜遗光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又是漫长的在黑暗中前行,约莫因为不在冬日的缘故,黑影与怪声都不见踪迹。
但……
他们走到了矿洞尽头。
尽头处……没有通往山中的地道。
“怎么可能?怎么会……山洞呢?!”
吕雪衣失态地奔过去,不敢置信使劲捶墙,可不管他怎么敲,都只能听到岩壁发出的实心的闷响。
没有路了……
没有路了?!
吕雪衣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想起自己入镜以来的艰辛,在狱中遭受的种种:“山洞去哪了?是不是你故意带我走岔路?”
他却见姜遗光微微低头,似是在思索,不得不放软了口气:“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姜遗光看他一眼,没有隐瞒,多一个人便多条思路,吕雪衣先前所想有些可取之处。他道:“这里不叫人冬日进山。或许是因为,到了冬日,这里就会打开能去往其他时间的通路。”
来自另一个时间的倒影也只在冬日出现。虽尚不知缘由,这两点却能得到验证。
吕雪衣变了脸色:“难不成……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到下一个冬天?”
姜遗光:“看起来,只能如此。”
第583章
自从那一天, 于婉贞向王进说过那番话后,两人真的什么也不管了,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王进虽然家贫,但他勤奋踏实, 家里内外的活都抢着干。在他心里, 婉贞还是那个娇贵的大户人家的小娘子, 他能娶到她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怎么能让这么白净的手沾上一丁点灰?
他全心爱慕着自己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对自己丈夫无比忠诚。不知为何, 外界灾祸与异变并不波及到他俩,就连当初上门找麻烦的那几人家里都出事了,他们也没碰上黑影。王进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自己的母亲身为乌女,在乌坊给自己祈福了。
可当他难得地去探望母亲时, 才发现她也早就死了。
王进对生母感情不深,可到底是他母亲,生他养他。王进很是痛哭了一场,两人将他母亲好好安葬在乌坊附近。到这时, 于婉贞的肚子已经很大很大了。
“还不到三个月……怎么看起来就像快生了?”于婉贞捧着自己肚子, 满脸惊恐。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难道普通孩子会长得这么快吗?
可是……当想到要把这个孩子打掉的时候, 她心里又一阵钝钝的痛。
是……是她的孩子……
王进也一样,说难听点整个镇子都没多少人了,他和婉贞还能活多久?把这个孩子打掉了, 还能活到有下一个孩子的时候吗?
再说……如果这孩子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 说不定他在这鬼地方能更安全点。
王进心里更是有个猜测,兴许, 就是婉贞肚子里这个有些奇异的孩子保住了父母呢?要不然他们怎么到现在都没出事?
怀着种种复杂心思,两人还是没有将孩子堕了。在冬天即将过去,雪还不见化开迹象的一天。
于婉贞生了。
镇上没有稳婆,连许多老妇人都没了,王进不得已只能求了于家人。于家有个仆妇,从前伺候于婉贞的,从南方跟着过来,她自己也有个小女儿,听说这事后便自告奋勇来了。
在仆妇帮助下,于婉贞痛了大半天,夕阳即将落山时,生下一个女儿。
女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紫红色夕阳正落下山,拉开夜幕。
于婉贞听到婴儿啼哭的瞬间,心神一松,昏了过去。
王进抱着身上还沾满血的小崽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抱这个软软的小东西了。仆妇让他裹被就裹被子,让倒水就倒水。屋子太小,他在里面待着仆妇不好干活,仆妇便叫他在里面给小姐擦洗,她抱着孩子去另一个屋擦洗。
王进哪有不肯的,喜滋滋端盆水掀了被子就要给妻子擦身,却听外面突然乒铃乓啷一阵响,紧接着仆妇大叫声:“你是谁?啊!!!来人啊!抢孩子——”一声闷响,尖叫戛然而止。
王进猛地冲出去,厨房门还在晃,里面一片狼藉,仆妇趴倒在地上,后脑汩汩流血,旁边倒着他上山用的镐子。
孩子……不见了……
王进哆哆嗦嗦走到仆妇身边,把她翻过来。这个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惊恐,嘴巴还张着,好像有话没说完。
他伸手去摸,发现她已经没气了。
王进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人抢走了他的孩子?
他看向门外,霞光下,雪地里的脚印一直延伸出去。
那是人的脚印。
他拿起镐子,转身回房间给于婉贞很快擦了擦身就换床被子盖上,而后提着镐子出了家门。
沿着脚印一直走,走了不知多远,星星升得老高,而他在星光下,终于看到了人影。
那个人抱着个孩子,正在找什么。
他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那人附近,藏在一棵树后,等那人转过来时,提起镐子对准他的头砸了下去。
那人背对着他倒下去,身子压住怀中孩子,小孩顿时哭起来。
王进毫不愧疚,蹲下去翻过那个人,从他怀里抱出了孩子。
他愣住了。
一直浑浑噩噩的他好像被风突然吹醒了似的,王进打了个激灵,抱住孩子的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这不是他的孩子……
这个孩子看着有一岁了,扎了两个小辫,因为突然被摔了一下,哭得格外凄惨。
他认得这个孩子,也认得地上的男人。
这是那个仆妇的丈夫,他抱着孩子,恐怕是来找她的。
他……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王进一把丢了女童,捂住头像个疯子一样大叫起来,又用脑袋狠狠撞地,很快就砸得满脸是血,他却不觉得头童,心里痛得更厉害。
女儿丢了,婉贞问起来,该怎么办?她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被丢下的女童哭得更厉害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脸哭得很是狼狈。王进盯着她,一个念头忽地跳出来,他匍匐着爬过去抱过女童,胡乱安慰她。
“不怕,不哭了……爹在……爹爹在这……”
他说着,弯下腰拉过倒地男人一条腿,慢慢将他拉到路边,扔在一棵树下,又回去捡起镐子,转回身砸几下树干。
树上的雪哗啦一下掉下来,一直盖住了男人的脸。
王进左右看看没人,抱着孩子往回去。女童趴在王进肩头,吸着手指向后看。树林里站着一个男人,浑身笼在头蓬,他怀里也抱着一个婴儿。
那个男人揭开斗篷,露出一张被烧过焦得不成样子的脸,对女童露出了一个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报应。”
……
天亮了。
于婉贞终于醒了过来。
她身上还一阵阵地疼,睁开眼,丈夫就乐呵呵端来一碗汤,给她吹气叫她慢慢喝。
于婉贞感觉自己饿得能吃下整口锅了,可孩子更要紧,她开心道:“相公,先不忙着我,咱们的孩子呢?快带来,我听福婶说了,是个女儿。”
她看了好几眼王进,总觉得相公今天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莫非……
于婉贞心里没来由涌上一股委屈,眼睛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相公,你是不是嫌弃我生的是女儿?”
王进忙道不是,他好像在苦恼什么事不能直说,于婉贞再三催促下,他才搓着手,不知所措道:“那个……你也知道,咱们孩子怀着的时候就长得快。现在生下来了也有点……”
于婉贞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没等她问,王进从一边很早就打好的悠车里抱出一个孩子。
只是……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刚出生一天的,怎么看像是有十来个月了?又黑又瘦,头发黄黄的,可连牙都长出来好几颗了。
“这……”于婉贞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她迟疑地看看相公,又看看孩子,都不敢伸手去抱她。
王进叹口气,抱着孩子在床边坐下:“没事,不管怎样都是我们的孩子。”说这话叫他有点心惊肉跳,可他还要跟个没事人一样安慰婉贞。
于婉贞还是不敢信,问:“福婶呢?”
王进脸色一僵:“孩子生出来以后,她接过去看,然后就说要回去了。正好福伯过来接她回去。”
于婉贞只以为福婶也接受不了这个孩子,不免有些难过:“她好歹来帮了忙,相公,你到时候可得请她来吃满月……”瞅一眼看着都快一岁了的女婴,她改口,“到时请她来吃周岁酒。”
王进连连点头:“好,好,都依你。福婶的确辛苦了。”
于婉贞心道,孩子既然生下来了,不论如何都是自己女儿。
但她再怎么说服自己,打心底对孩子还是亲不起来。王进倒是忙前忙后又伺候她又照顾孩子,叫她十分愧疚,也不得不做出好母亲的样子对待女童。
结果没多久她就听到相公带来的噩耗。
福婶一家人也死了。
没见着尸体,估摸着是被黑影带走了。
于婉贞大哭一场,王进抱着她也跟着落泪。一人哭福婶,另一人不知为何落泪,两人相拥而泣。
女婴坐在床上,无忧无虑地拍着手掌,咯咯直笑。
……
彭明志每隔几天,都要来矿洞外看看。
洞外一直守着人,像是防着其他人闯入。不过彭明志很有耐心,他们再怎么能守,也不会守上几个月。只要等到这群人离开,他就能进洞了。
等他回到过去,对造成他如今局面的所有人,他都不会放过!
这一日,他又来了。
冬天快过去了,吹在身上的风已不像往日那般冰寒,但走在山上,雪和风就还是冷的。
彭明志一瘸一拐地再次来到矿洞口,他一直等待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矿洞口守着的人终于不见了!
而他也在几天前,抱走了王进的女儿。
凭什么他要忍受这一切?凭什么出卖他的王进还能妻女双全美美地过好日子?
彭明志知道那对夫妻身上有些奇异之处,这孩子杀了也不行,怕有鬼报复,扔了又怕他们莫名其妙重新找到。
所以……不如跟着他一起回四十年前吧。
相隔几十年,他就不信王进还能找过去!
穿行在长长的矿洞中,彭明志越想越高兴,一路上对着婴儿念念叨叨,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见到。”
“什么雪山,什么诅咒,黑影。都是他们活该。这个镇子的人就该全部死了。”
“我的那些好同伴也该死,哈哈哈哈——见死不救的,还有仗着比我厉害就欺负我的……”
小婴儿睁着眼睛看他。
明亮无邪的双眼很是纯净,即便在黑黢黢的矿洞里,那双眼睛也照得彭明志忽然有一瞬间心虚起来。
脸上身上又开始疼,他的腿没好全,还天天在雪里行走,刺痛得很。
他忽然又嫉妒起这个女孩来。
她看着居然还是个美人坯子,眼睛大,下巴尖,长得白白嫩嫩的。
“这么个鬼地方,你居然手脚还挺健全?”他拎起来左看右看,“你这小东西,命挺大。”他都没怎么喂东西给她,只是自己吃饭时随便给两勺汤,寻常婴儿铁定活不了,她却没事。
女婴啊啊笑起来。
彭明志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穿过长长的矿洞,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踏上回到四十年前的那条路,走了很久很久。他想把孩子直接扔在过道里,虽然她很小,抱久了也是会累的,但想归想,他就是做不到。
一直到走出了山洞,他又想着要是直接扔在路上,恐怕会冻死。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黑了脸,一个孩子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她爹还欠自己半条命呢。
远处传来脚步声。
彭明志没有管来人是谁,下定决心后就把人扔在路边,随即在女婴啼哭声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是来人把她捡走,那算她命大。
要是来的人不想要她,这可怪不到他头上。
第584章
“你真的没有见到卢湘姑娘吗?”姜遗光对吕雪衣问道。
一整个冬日都过去了, 他们还是没有见到卢湘的影子。他二人常常上山,又在镇上寻找,可谁也没见过她。
那对老夫妻后面也真急了。因为卢湘以前就喜欢乱跑,说是找亲人, 又对矿山感兴趣, 三五天不见人也是有的。结果没想到她会消失这么久。
她该不会……
想到这就叫老两口心酸不已,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这会儿她的亲人也找来了,她却不见了。
姜遗光逗着躺在悠车里的女婴, 安慰两人:“两位老人家别难过,说不定于姑娘去其他地方了,她那么聪明,不会出事的。”
吕雪衣也假意一边逗孩子一边跟两人说话,暗地里两人把女婴仔细检查了个遍。
这个孩子长得很快, 按两人说法,他们捡到孩子的时候,看着才刚出生没几天。结果一天天长得可快了,现在不过两个多月, 就长得有半岁娃娃那么大。
女婴脸颊什么也没有, 白白净净的,完全不存在传闻中说的黑斑。
不过老夫妻俩因为这个孩子是从煤山中捡回来的, 还是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煤。
姜遗光很确定,这就是煤婆婆。
只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树林里?看上去好像是被人丢弃的。
这段时间他们在镇上到处找, 不光是为了找卢湘的下落, 也是为了打听近日有哪些人家生了孩子。查出来有八户,再细查时, 那些人家的孩子去向总是明了的。
说夭折了的,去埋的地方看了看,的确有尸骸在。养大的也好好养着了,他们所猜测的生了多个孩子便把女婴给扔了的情况更是不存在。况且镇上的新生儿们大多又黄又瘦,那女婴却长得白嫩精致,并不像寻常家庭能生出的样子。
只有一点。
——女婴足生六趾。
煤婆婆的传说里,似乎没有提到这点。不过女子双足为私密之处,无人知晓也正常。
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家人将她抛弃了?可她的家人又在什么地方?
煤婆婆,一切根源会从她而起吗?
该杀,还是留?
姜遗光的手搭在女婴细嫩的脖子上,她还在笑,黑又亮的眼睛笑着倒映出他的影子。
在那一瞬间,姜遗光居然感觉自己心软了,他生出一种这个孩子十分可怜可爱,应当好好护着的感觉。
他猛然回神,抽开手。
方才那一瞬间,这个女孩影响了他的心绪。
她果然不一般。
吕雪衣还是看他不顺眼,关键时候倒不会掉链子。他走过来小声问:“怎么了?”
姜遗光以气声将刚才的事告诉他。这叫吕雪衣看女婴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他也坐下来,默念几句,眼里渐渐染上杀意,手慢慢搭在女婴脖子上……
然后……他也猛地松开手。
不会错的,搭上去的时候,他心头愧疚地揪着疼,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般。
离开那对老夫妻家中后,吕雪衣迫不及待道:“她一定是煤婆婆,必须趁她没长大解决了她!”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是姜遗光还磨磨唧唧的,他就自己把人解决了。
他可不管什么轮回什么因果,他现在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管入镜时的自己?
姜遗光:“且慢。有一点不太对。”
吕雪衣不明白:“什么不对?”
姜遗光:“她生来会控制人心,但我们听到的故事里,整个镇子上的人们十分讨厌她,这其中或许有隐情。”
就如他自己,成为入镜人之前也是在诸多不详名头后,才惹来几乎所有柳平城中人的仇视。煤婆婆又是为什么?
吕雪衣也愣住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她如果能让人不忍下手,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不厌恶她?难不成她就好这口?就喜欢其他人讨厌她?
而且……就算她脸上有黑斑,按常理来说,有一些人欺负她,嫌她丑,绝不可能整个镇子的人都看不起她。
就跟那对老夫妻俩一样,镇上还是有善良的人的,除了善人和一部分性情顽劣者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怎么会整个镇子的人都瞧不起一个小女孩?
这对夫妻俩看着身子骨还算硬朗,可到底年纪大了,瞧着顶了天能再活十几年。可在后世关于煤婆婆的记载中,这对养父母是同煤婆婆的养子养女一块儿在灾难中去世的。算算年纪,他们真能活这么久吗?
诸多疑点一一列出,吕雪衣也有自己的推测。
“你说,煤婆婆身上会不会也涉及时间混乱一事?你看,按时间来算,四十年后我们听到的她的事迹,那时候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所以,她到底活了多久?”
扣除去世的那几年,权当她活了三十多岁,这个年纪,怎么也不至于称为婆婆。
吕雪衣越想眼睛越亮:“我明白了……你是说,她是被人从矿洞里带出来的。因为她太小了,她才刚出生,所以她经过矿洞的时候……”吕雪衣斟酌了一下用词,“她吸收了里面的一点力量?或者她自己受了影响,这让她长得特别快。”
两个月就长到半岁大小,再过几个月呢?岂不是直接能开口说话了?
姜遗光说:“后世记载未必事事为真,你如今清楚,煤婆婆拥有紊乱时间和迷惑人心的能力,兴许她篡改了许多事。”
这让他联想到了镜外之事。
他的母亲宋珏也一样,都不必迷惑人心之力,只要将记载改去,再口口相传,人们的记忆也会自然被改去,他们会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而不是自己亲眼见过的。
镜中和镜外,似乎越来越没什么区别了。
吕雪衣沉默良久,最后说:“你记不记得,记载里说煤婆婆在灾难中救了很多人,才叫镇上的人这么怀念她。”
“这场灾难会是什么?她是怎么救的?”
姜遗光:“不知道。”
吕雪衣:“姓姜的,我不得不说,你有时想得很长远。如果我们现在杀了她,那场灾难也许会停止,也许不会停止,会如期到来。到那时,镇上一定会比原来死的人更多。”真到那时候,他们入镜了,岂不是见不到镇上的人了?
姜遗光眉头一动,吕雪衣这番话让他想到了一件尚未验证的事。
镇上人非常确定,触犯煤婆婆会有灾难。
那么……让煤婆婆救下无数人的这场灾难,会不会正是煤婆婆本身带来的?他们问过老夫妻俩,这镇子以前可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大的灾祸。
吕雪衣倒吸一口凉气。
姜遗光的推测虽疯狂,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所以,她才是一切源头?那要不要……”
姜遗光:“你如果有这个能耐,我也不拦你。”
他可不确定,自己再做出“冒犯”煤婆婆的举动,会发生什么。
吕雪衣不免泄气:“难不成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想到之后还有什么灾难,吕雪衣问他:“依你所说,冬日才能开启通道,我明年冬日一定要回去的。你要留在这里等吗?”
姜遗光:“这事之后再说,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
卢湘的去向让他很在意。
煤山镇以西的森林,林中座隐蔽的小木屋。林中有许多这样的小屋,是人们建了用来供巡林人歇脚用的。不过一般也用不上,冬日大家都在家休息,春天到来后就都争着上山了,没有人会来林子里。
屋中,卢湘被缚在地,满身脏污,长发乱糟糟披地,目光穿过小窗绝望地望着那一块森冷绿意。
救救我啊……
谁来救我……
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轻轻的,踩在厚湿的叶子上,一点点近了。
她吓得拼命往柜子后缩,可屋子就这么点大,她再怎么躲也不可能把自己藏到还没她一半高的木柜里,只能绝望地看着那道身影推开门,慢慢走到她面前。
来人蹲下去,以刀鞘戏谑地拍拍她脸:“怎么?你以为会有人来救你?”
“你是谁?你到底想要什么?”卢湘想不通是谁会绑她,入镜人里她也没和谁有仇。
来人全身都裹在斗篷里,脸、手都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嘴和两只眼睛。声音嘶哑难听,像嗓子被火燎过一遍,卢湘无法分辨,只能从他隐约露出的肌肤上可怖的疤痕中推断出,这人应该被火烧过。
“不管怎样……如果我曾得罪了你,我向你赔罪。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在外藏了一笔银子,我身手也尚可,你想要对付谁,我都能帮你。”
那人无动于衷地盯着她,露在外的嘴无声咧开笑。这让卢湘根本说不下去,不管她干什么,这人都只是嘲笑地看她,像在看幼稚的把戏。
他大概三五天来一次,心情好时只给她几鞭子,心情不好,下手就会重很多。
到底是谁?不是为了杀她,只是为了困住她?是怕她耽误什么事吗?
第585章
等到镇上的雪彻底化开后, 阿煤已经长到了约莫两岁的模样。
可掰着指头算年纪,她不过才三个月而已,已经能跑能跳会说话了,小脸蛋仍旧白净, 不见黑斑, 简直要让吕雪衣以为他们在乌坊里见到的都是假的。
应该有其他契机吧?是什么让她脸上长出黑斑了?
黑斑这个标志也让他非常在意, 煤山有古怪,煤婆婆也有,描述中煤婆婆脸上的斑漆黑成片, 就像炭一样黑。她脸上的黑斑会不会就是煤山中古怪力量的化身?譬如藏着山中的恶灵什么的。
姜遗光也觉得有这可能。煤婆婆身上的怪事太多了,她就像……
——就像这座煤山的化身一般。
卢湘失踪后夫妻俩把小女儿看得更严,起初还能叫姜遗光他们抱抱孩子,到后来连看都只能隔着窗看几眼。他们变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似的。
吕雪衣还想说这对夫妻俩要么是疑心病重, 要么是阿煤惹来的古怪。姜遗光却道:“不会有错,确实有人不断监视着他们。”
那个人每次都避开他们去探视的时间,藏得非常隐蔽。可即便姜遗光失去了入镜人的特殊体质,对他人目光也依旧敏感, 有几次, 他差点就能对上那人的目光了,只慢了一步, 转过头的瞬间又叫他逃了。
吕雪衣没感觉到,不过这种事上他决定信一回对方。
“你说,会是谁?”他一个个数过去, “闻人姑娘去往四十年后, 以我对剩下几人的了解,不管是元公子还是景姑娘都会跟着她一道走, 那位彭公子就是个闷葫芦,自己没主意,他也该跟上去才是。”
入镜人一个个数过来,都不大可能。总不会是范辛慈又活了吧?哈哈哈,他要真活过来能按兵不动吗?肯定会像个疯狗一样找他报仇。
怎么都想不明白,吕雪衣皱眉苦苦思索,问:“你说,会不会是去了四十年后的那些人后面又想办法回来了?”
反正山洞就摆在那里,只要想,他们完全可以在查清一切后赶在同个冬天再回来嘛。要这么看,他们知道了什么才一直盯着煤婆婆一家?又为什么不和他们碰面呢?
莫非在他们看到的未来中,自己和姜遗光很碍事?
因为都想把那人揪出来,两人定下计策,趁夜在那人几处常待的地方布上陷阱。而后,吕雪衣和姜遗光假做不和再次爆发争吵,分道扬镳。
姜遗光打晕夫妻两人,抱走已有他膝盖高的阿煤,回到住处。他的住处极偏,还是刚回煤山镇后请了人搭建的木屋,一般不会有人往他这边过。
吕雪衣潜进去和他争夺阿煤,招招狠辣,他想要杀死阿煤,姜遗光却要保阿煤,一手护着一手对打,他有些不好招架。争夺中,昏迷的阿煤被丢在床上。
两人互相争斗,吕雪衣被慢慢带离屋中,撕扯到院里。最后还是姜遗光略胜一筹,吕雪衣被他砸昏过去。
姜遗光看四下无人,回去见阿煤也没醒,怕她乱走,将她捆好放在柜中,自己则拖着吕雪衣和一柄锹子往森林深处走去。
姜遗光找了个土地松软的地方就开始挖坑,他有些心神不宁,挖一会儿便四处张望一会儿。因着他身上受了不少伤,衣服被浸出数道红渍,动作越来越慢,到最后更是直接把锹子扔到一边,拖了人过来,试试高度差不多了,便将人丢进去,浅浅埋了一层土又盖上树叶堆,远处看不出来就行了。
姜遗光拍掉身上的泥土,带上锹子离开。
此时,金乌西垂,暮色笼罩下,山中近乎是瞬间就暗了下来。
姜遗光飞快往回赶,他担心阿煤被抢走。此时一道身影却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步入深深密林中,慢慢来到了吕雪衣被埋葬之处。
夜色中,他发出乌鸦一样嘶哑难听的笑,笑够了,他低头嘲讽:“你也有今天……”
眼前被树叶覆盖住的土堆轻微松动,他还听到了呼救和呻吟!
吕雪衣居然没死?
姜遗光失手了?还是……
不对!有诈!!
在他察觉出不妙的瞬间,面前土坑里暴雨般骤然射出数十发细短箭矢,他没来得及躲,十来根箭矢狠狠扎在他身上,一根甚至扎进锁骨上方,差点就要穿进喉咙里。
与此同时从天而降一张网,将他罩入其中。网以粗绳编织,网结处缠了小刀,细碎锋利刀刃顿时把他斗篷划成数块破布。
姜遗光从一棵树上跳下,闪身来到那人面前,举起锹子砸下。
“好了吧?快把我弄出来。”吕雪衣叫唤道,他腿还被压着呢,腿没瘸的时候还行,现在腿上的伤让他连盖在上面的薄土都无法承受了。
姜遗光依言把他挖出来,吕雪衣冷笑着向被砸昏那人走过去,小心地掀开网子——那些刀片上可都抹了药,防的就是猎物如果逃走,没跑多远也会晕过去。
“总算逮着了,不知道是哪个,偷偷摸摸的……”一边说着,他一边掀开几乎成了碎布料的斗篷,斗篷下包裹了一层厚厚纱布,他不得不耐心地把纱布扯开……
吕雪衣傻眼了。
露在外的肌肤坑洼不平,没有一处完好地儿,不是焦黑便是新长出的粉嫩肌肤,千沟万壑密布在一块儿,眼睛嘴巴耳朵头发都烧没了,整颗脑袋看着就像一颗割开三条缝的坑坑洼洼的肉球,实令人作呕。
“这……你能认出来是谁吗?”吕雪衣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个模样。
先前为了把这人引出来,他们可是演了好一出大戏。姜遗光怀疑卢湘的失踪、阿煤的出现都和这个神秘人有关,他道既然这个神秘人放过了阿煤,这么多天监视也没有下手,应当不会想要再杀她。
要么,他仅仅为了监视,要么,他在保护阿煤。
所以姜遗光故意打伤吕雪衣,让那人知道,吕雪衣一心要杀了阿煤。
他把阿煤和吕雪衣分开,那人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回去把阿煤抱走,其二,过来彻底铲除没有死透的吕雪衣。
除非那人什么都不做,否则姜遗光总能把他留下,藏着阿煤的整间屋子里都有机关。
可现在……
就算逮住了他也认不出来啊!
姜遗光一见也愣了一下,他有些认不出,不得不伸出手,在那张脸上仔细摸索。
一个人的皮相会变,骨相却不会。
“是彭明志。”他道。
吕雪衣不明白:“他??”
他对彭明志还真没什么印象,这人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躲在别人身后,既不主动害人也不主动帮人,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入镜人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他知道了什么?谁叫他这么做的?
吕雪衣百思不得其解,姜遗光也想不透。
一切只能等他醒过来再做决定。
两人扛着吕雪衣回到小屋,推开房门,遍地狼藉——
除了方才打斗破坏的东西外,还有其他机关被破坏的痕迹!
姜遗光猛然察觉到不对,过去推开柜门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本该藏在柜中的阿煤……不见了。
吕雪衣急了,不敢置信扑上来里里外外摸索,床下、梁上、到处都找了,就是不见小女孩的踪影。
“该不会有人把她劫走了吧?”吕雪衣气急败坏,“你不是说你把她打晕了么?”
姜遗光仔细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并不管他,这也是他设下的一关,他在阿煤身上抹了许多有特殊气味的粉末,这气味雨淋不化风吹不散,只要有人带走阿煤,他在附近就能闻到这种气味。
他循着味一直出了门。吕雪衣想去追他,又怕彭明志醒来,只好在原地等。
姜遗光一直走,却发现这条路竟是通往那对老夫妻家中的。
莫非……她自己醒来之后,又自己一个人破解机关,离开房屋,找到了回去的路?
姜遗光到了夫妻俩家门口后就停下了。他确定气味只到了这间屋子,阿煤没有去其他地方。
窗户推开一点点,他听到了一家三口的声音。老妇人说该吹灯睡觉了,阿煤闹着撒娇着不依,她想再玩会儿。
缝隙里,两人目光对上。
姜遗光清清楚楚地见到,灯光下,女孩右边脸颊生出一颗显眼黑痣。
阿煤在老妇人身上活虫似的扭来扭去闹着不依,她的眼睛还是对着窗户缝,和窗外那人对视,她笑得很开心,脸上一点小小黑痣分外显眼。
回去后,彭明志还没醒。吕雪衣把他绑得严严实实,保准这人醒来就算有三头六臂都跑不掉。
听了姜遗光转述,他惊呆了:“不对啊?……发生什么了?你不是只把她关柜子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她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自己离开了,没有外人胁迫迹象。”
“那你知道黑痣是怎么回事吗?”
姜遗光心里有猜测,不过在未证实前不好说出来误导对方。他想听听吕雪衣是怎么想的。
吕雪衣的推测和他差不多。
莫名长出的黑痣,将来可能会慢慢扩散成黑斑,他猜测应该是类似于恶念、或是杀意一类的东西。
因为……先前在和姜遗光抢夺的过程中,他并非完全做戏,他是真真切切地起了杀心。他很清楚,姜遗光也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若真是这样,按照这条线索推下去,煤山镇中的煤会不会也是类似邪念一类的事物?煤婆婆脸上黑斑愈大,象征山中恶念愈深。也可反过来推测,因为煤婆婆感受到了越来越深的恶意,才让整座煤山的恶念都被她牵引呢?
第586章
彭明志醒后一开始还不认账, 后面在两人轮番逼供下,实在瞒不下去了才终于承认身份。
彭明志道,确实是他把孩子抱来的,阿煤其实是于婉贞的女儿, 这个孩子从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十分诡异。
他抱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要报复于婉贞, 叫他们一家分离,他还想看着煤婆婆的诞生和最后整个镇子被煤婆婆毁掉的过程。至于这次死劫能不能活下去,他已经不在乎了。
就算活着出去, 又怎样呢?还不是要担惊受怕过日子?还不是要惶惶不安地等着头上悬的剑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
彭明志才过几次,就已对将来绝望了。
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因为目睹爹娘被恶鬼所害,一时冲动下去领了山海镜,踏上这条不归路。如果没有成为入镜人, 他现在还能在老家安心成为一个教书先生,或者和爹娘一样被鬼怪所杀,死也只痛一刻,不必长久煎熬。
“我的目的?我就是这个目的……你以为, 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天资聪颖?以为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好运, 马上就能脱离苦海?”那张扭曲可怖的脸不知是哭还是笑,他恨所有人, 也恨姜遗光。
只有他……凭什么只有他快解脱了?
他可不想管什么大局,什么所有入镜人的未来。他都快活不下去了,还管得着别人?
姜遗光并未对他用什么酷刑, 他跟吕雪衣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 两人都轮着逼他只会让彭明志更不愿配合。
他早便察觉出对方恨意,入镜人中恨他的多, 恨意中不乏嫉妒,可这些嫉妒只是针对着名为“姜遗光”的度过了十五回死劫的人。虚浮的嫉恨,在真正见面后一点关心,就能让这份恨溃不成军。
人心叵测多变,可当真看明白以后,收拢这些不坚定的人实在简单。
姜遗光用和以往一样平静冰冷的口吻说道:“不论你信不信,这次死劫我们总是有希望出去的,你也许能帮上我。”
“你能帮我,我就能帮你。若能活着离开,何必跟自己的命赌气?”
姜遗光随身带着的伤药到现在也不曾遗失,取出一部分给彭明志上药,药粉撒在新鲜伤口上,酥麻疼痛无比难忍,一如那天火舌舔在皮肤上。彭明志又是疼,又忍不住留恋疼痛中治愈的感觉。
对方口气很冷,可莫名地叫他感觉自己被关心了。
他一时间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放他自己在房里休息,出去后对吕雪衣道:“他还有很多事没交代。还有,卢湘姑娘应当还活着。”
彭明志刚才说是他绑走了卢湘,还杀了她。姜遗光听出他在说谎,问他是如何把人绑走,用什么东西杀了她时,前面还算真,后面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谎了。
“卢湘姑娘的确被他绑走,他自述自己把她拖到森林,掐死对方,然后随便丢下了。”
“那对夫妻说卢湘常常进森林,如果真是杀死后抛尸,他身体不好,走不了太远,就近挖坑的话,腐尸气味大,你我常沿着路去找,不可能闻不到。”
最有可能的一点便是他的确绑了卢湘,也的确是在森林中,但是他把人藏起来了。一个活人可比一个死人好挪地方。
吕雪衣听罢,呵呵一笑:“他为什么一定要绑走卢湘?”
“那自然是他停在后世时,知道了从前事。”可是卢湘能干出什么影响几十年后的大事吗?她被夫妻俩收养认作干女儿,莫非她也促成了阿煤向煤婆婆的转变?
彭明志不是想毁掉镇子吗?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把卢湘藏起来?
吕雪衣想了会就不管了,软弱之人总是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的,不如好好琢磨怎么从彭明志嘴里套出更多东西。
当时他们都猜测煤山镇后来肯定有灾难,镇上人们要么全部覆灭,要么损失惨重,而活下来的人一定会将灾难怪到入镜人头上,所以他们才急着离开,他们可不想试试自己面对灾难能不能活。
现在看来,彭明志留下后成了出气筒。但他知道的不少,比如——他非常笃定煤山镇的灾难就是煤婆婆带来的。
这和几人在乌坊中看到的截然不同。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不对劲,就算他留下来了,遭受折磨。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吕雪衣猛地站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姜遗光:“镇上百姓仇视他,且他们信奉煤婆婆,不会说这样的话。于姑娘嫁给王进,可见于家败落,若于家兴盛,怎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所以也不太可能是从于家那里得来的。
可看起来又不像有人操控的样子。
姜遗光道:“不能杀他,留他一命。”
面对警告吕雪衣呵一声冷笑:“我并非丧心病狂之人。”
第二日姜遗光再次去探望阿煤,阿煤脸上的痣略略扩大了些,有婴儿指甲盖那么大。那对夫妻俩对孩子脸上突然多出的痣有点惊讶,但并不在意。他们只安慰阿煤说这是美人痣,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老妇人抱着阿煤给她说煤矿里的故事,煤山中有灵,他们整个镇子都是靠着煤矿的恩惠才能活下来。所以他们给她起这个名字,她还有个姐姐,只是前些日子不见了。
阿煤已经长到了老妇人大腿高,能流利说话了,先前只是笑眯眯地听,直到听到“姐姐”一词,她才说:“我知道,也是你们养的孩子。”
“她在一个木屋子里,快饿死了。”
姜遗光一顿,蹲下和她对视,温和地问:“阿煤,告诉我,那个木屋在什么方向?”
女童想了想,伸手指向一个方向,在东南方。
姜遗光对她笑了笑,起身就要告辞,这时老人进屋来,他刚才在屋外捆草鞋,听到了阿煤的话,他只当是阿煤年纪小胡说的,之前阿煤就这么说过,他们带人去找,并特地借了领居家的狗,结果什么也没找着,没想到这人还真信了。老妇人叹着气说:“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呢。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可这林子里不安全,还是别去了吧。”
姜遗光仍旧坚定地告别了。
离开后回去找到吕雪衣,两人商议后,仍是叫姜遗光留下,吕雪衣去西北方看看。
姜遗光不相信阿煤会说实话,但他更明白,最好的说谎便是一句真一句假,在小木屋里兴许是真,方位却肯定是假的。
吕雪衣在林中一路走,期间遇上些来林子里打柴的,问清附近木屋的方位后,一个个找了过去。
某座木屋中,靠墙躺着一个浑身脏乱的女人。
卢湘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东西没喝水了。
那个怪人用来绑她的绳子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挣不断,解不开,绳子绑着,她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门。她还试过把椅子踢出去震开门,可木门在外边锁上了,根本踢不开。
她几乎要绝望了。
那个怪人莫名其妙把她绑过来,不是为了直接杀她,而是要饿死她吗?
真是难看的死法……
卢湘不甘心,她再次使出浑身力气去磨那根绳。先前她也这么做,可那人回来以后总会给她又加一圈绳。但是……她感觉那个怪人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应该是出了什么事耽误了吧?
她必须趁这个机会逃走。
要是他又回来,她就跑不掉了。
卢湘将手腕上系上的绳结放在柜子边角处,再次磨起来。
她又冷又饿,手脚都麻木了,全然没发现自己磨着的不光是绳结,还有自己腕上的皮肤。
一点点,不断磨损,血浸透绳索向下流涌,涌湿地面。
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只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片湿润的东西。
是水……
她顾不上姿势别扭,努力扭过腰扳过头,伸长舌头去舔。
舌头触碰到了水。
有点黏,有点腥,令人恶心的味道。但在这一刻却比任何琼汁玉液都要美味。
她用力吸吮,可水很快就没了。她不得不继续磨绳子,发现只要继续磨着,水就会越来越多。
她甚至没留意绳索已经不知不觉间磨断了。
捧着断了一半手腕,饥渴地饮下喷涌而出的水。
吕雪衣一路找,沿途木屋极少,倒也省事。
找着找着,他闻到风中吹来淡淡血腥味,还有阵阵恶臭。
吕雪衣立马警觉抽出刀,竖着耳朵听,但并没有听见野兽的动静。血腥味似乎从前面的一间木屋里传来。
他慢慢走过去,推开门。
臭气与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后退两步扇扇鼻子,等味道散去些才探头往里看。
小屋昏暗狭窄,地上趴伏着一个女人,一动不动,身下涌出血,浸湿了散乱板结的长发。
“卢湘?”他看不到这女人的正脸,只觉身形熟悉。
地上血迹未干,向外缓缓流动,淌遍小屋地面。吕雪衣踩着血慢慢走近,蹲下去,小心地把她翻过来。
这张脸……的确是卢湘。
半边脸沾血,捏开下巴,血从口中流出。再往下看,两只手腕断了一半,断口森白的骨血红的肉分明又模糊,腕上有被缚的痕迹,身上散开几截绳索。
他伸手探探鼻息,又不敢相信地摸摸颈脉,发现她已经死了。
皮肤尚有余温,不久前还活着。
吕雪衣不甘地上下查探,发现她并非为外人所害,而是……饿死的?
柜角处沾了血和碎肉,绳索磨断处格外粗糙,有磨断的痕迹。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来晚了一步!要是他再早一点……
吕雪衣气得恨恨捶地,不甘心,又没办法,人已经死了,还能活过来不成?
最后看了眼尸体,估量着他现在这副身子骨怎么也不可能把人扛回去,不得不放弃往外走。
老夫妻俩家中,阿煤赖在养母怀里撒娇,外面天黑下来,她忽然抬起头,笑盈盈地说:“娘,姐姐死了。”
养母一惊:“你说什么?”
阿煤小脸皱起来,声音又嫩又软,却听得养母心惊肉跳:“姐姐在小木屋里饿死了,她喝自己手上的血,血流太多,就死啦。”
养母像看怪物一样惊疑不定地看她,女童将软软的小身子依偎在养母身上,嬉笑问:“娘,你想不想姐姐活过来?”
老妇人不知说什么好,她搞不懂女儿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再想起这个女儿跟其他小孩相比长得实在快得不正常,额头渐渐渗出冷汗来。
“娘?你怎么不说话?”女童眼睛黑又亮地注视她,“你想不想姐姐活过来?”
老妇人一颤,哆哆嗦嗦道:“不……不要,不要了,不要不要……”
“娘不喜欢姐姐?”
“不是。娘……娘是觉得……”老妇人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上来。
女童嘻嘻笑:“可是,娘,我喜欢姐姐。我把姐姐送回来。”
她一头扎在养母怀里,抬起头甜甜地笑:“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那厢,吕雪衣垂头丧气回到住处。
“卢湘姑娘死了。”他没好气地瞪着彭明志说,“她是被饿死的。”
他们捉住彭明志的时间可不算太久,卢湘总不至于三天就饿死。想想就知道肯定是这厮在被捉之前就好几天没给她送吃的。
彭明志也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吕雪衣气的踢他一脚,他才懒懒地挪一挪,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要困住她?”姜遗光问,“她妨碍你了么?”
彭明志不说话。
他不知道姜遗光有多精明,不管说什么他都可能猜出来点东西,索性一句话也不说。
“你总是想活下去的。”姜遗光说,“否则你不必绑走卢湘。”
真想让事态按他说的那样走,他何必生出变数?卢湘还没那个能耐阻止煤婆婆,四十年后他们也没听说过煤婆婆身边有类似卢湘的人。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卢湘是顺应、促成煤婆婆一事之人。
其二……他从某些渠道得知了关于卢湘的一些记载,才想绑走卢湘,试图改变事态。
第587章
翌日, 姜遗光再次来到那夫妻二人家中。
他本是要带来卢湘的死讯,再叫他们请人收殓,借机看看阿煤的反应。
但……
帘子掀开。
熟悉的人影出现,那张脸面上在笑, 眼睛却慌得四处飘, 直到见到姜遗光的那一刻才有了主心骨, 快步迎上去,眼里满是惊惶。
“你们来了?”她往姜遗光身后看,发现没有其他人, 一脸强笑地把人迎进去,低声道,“其他人没出事吧?”
姜遗光摇摇头。
他又见到了阿煤,脸上的痣更大了些。
笑盈盈地,从屋里奔出来, 她长得不大,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一把扑住卢湘大腿,后者不得不僵硬地把她抱起来, 满脸堆笑:“你不进屋里吗?出来做什么?风大呢。”
阿煤说:“我把姐姐带回来, 姐姐不高兴?”
卢湘:“没有没有……”
她既庆幸又恐惧,她知道自己本该死了, 可是……可是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过来。当时她躺在木屋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断开的手腕自己接了回去,血肉蠕动, 伤口愈合。
她第一反应不是高兴, 而是恐惧。
死不知为何,生不明其由。性命捏在不知名之人手中, 叫她无比恐惧,仓皇逃回养母家中,却发现阿煤也在。
她长大了,笑着抱住她,对她说:“我把你救回来了,你开心吗?”
卢湘僵着脸:“开心……我,我很开心……”
阿煤身上很温暖,春日夜晚也暖和起来了。她却像抱着冰块一样禁不住发抖。一直熬到第二天,她想去找姜遗光,听老妇人说有两个人年轻人来找她,她一听就知道是谁,结果一大早的反而是姜遗光先来了。
姜遗光看向卢湘手腕,据吕雪衣说她手腕横着断了一半,血流如注,可现在她的手腕看不见一点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遗光确定她是真的死而复生,并非亡魂或其他恶灵显形后便不再关注。他向两位老人请求带阿煤出去走走,两人答应了,卢湘便与姜遗光一道,牵着阿煤往外走。
初时人不多,总有异样眼神投来,却不是对两位外来者,而是那个古怪的小女孩。
几个月的功夫,就长到三岁大小,会走路会说话了。那对老夫妻心善,还没人上门说什么,私下都觉得这女娃娃诡异,无人接近。
姜遗光低声问:“是你救回了你的姐姐吗?”他发现这个孩子意外的坦诚,只要小心不去触碰她逆鳞,说不定能有收获。
阿煤:“是。”
姜遗光:“她已经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煤想了一下:“我想她活过来,她就活过来啦。”
“如果镇上其他人也死了,你会让他们活过来吗?”
说这话时,正巧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在家门口晒太阳,没听全,只听到几个死字,忙冲阿煤呸呸两口抱着孩子转身进屋,门也摔上了,落下两个字:“瘟神!”
阿煤看看那扇门,又看看姜遗光,摇摇头,又点点头:“虽然他们骂我,但是我还是会的。”
在后世记载,煤婆婆救下小镇大半百姓。
姜遗光:“如果有人正常的病死,或是老死,你也要让他们活过来吗?”
阿煤:“对呀,我要他们活着。”
卢湘忍不住插了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该插手的。”
阿煤:“人之常情?”她歪着头,“我不懂,我就想要他们活着。”
卢湘收到姜遗光暗示,问:“你需要他们活着?为什么?”
“因为有煤山镇的人,才有煤矿。没有人,就没有煤,不行。”
卢湘:“有人才有煤矿?这是什么意思?”她完全糊涂了。
阿煤:“哎呀,就是,就是人和煤。”
他们走的大路上有独轮车碾过的车轱辘印,旁边掉下煤渣子。阿煤走过去,脚一点点踢着煤渣子玩。
“这些就是人。”
卢湘心惊肉跳,暗暗琢磨这句话,姜遗光冷不丁问:“那你呢?你如果死了,也能活过来吗?”
阿煤很认真地去想,可她太小了,说话也含含混混的:“我不会死的,我会活过来。”
姜遗光蹲下去和她一起玩,用和她一样的口吻说:“你到底是谁呀?”
阿煤:“我就是阿煤呀。”
人渐渐多起来,来往行人都避着他们走,或是低声咒骂,叫他们带着这个瘟神走远点。姜遗光想,这和他曾经在柳平城时的待遇非常相似。
阿煤并不在意,即便有个孩子捡起石头砸中了她的背,她也没有生气,没有哭。
“我的背好痛。”她说。
姜遗光:“你会怪他吗?”
小男孩在远处对她掀眼皮子:“略略略,丑八怪,丧门神。”
阿煤:“不会的,我不会怪他们的。”
小男孩继续做鬼脸,一边往后退,他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便是斜坡。斜坡上停着一架装满煤矿的两轮车,两个车轮底下放了砖头以免滑走。
他不小心撞上去,痛的叫一声,没注意一个轮子下的砖头被撞得松动。
“都是你!丑八怪,你害我撞到了!”
男孩痛得又哭又叫,那个女孩旁边还有两个人在,他不敢去打人,踢一脚车轮发泄。
固定车轮的砖头踢开了。
两轮矿车晃了晃,打着旋儿一转,百来斤的煤矿石连带那辆矿车尽数倾倒,男孩根本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压在下面。
卢湘惊得松开阿煤的手,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切,转头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阿煤摇头,指着矿车方向:“不是我,是煤。”
漆黑的眼睛,看着一切。
人群早就围上去了,有人去叫男孩家里人,不一会儿那男孩的爷爷奶奶爹娘姑舅就全来了,众人合力把煤块挪开,抬起矿车,底下的男孩脑袋早已被砸得不成样子,都扁了。
男孩他娘只看一眼就两眼一翻厥了过去。他家人抱着尸体哭得呼天喊地,死活不肯起来。
阿煤向那处走过去,她个子小,很容易就挤到最前面,蹲下来盯着砸烂的脑袋看。
“他死了。”她说。
男孩父亲正难过,见到这瘟神一脸看热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赶:“滚滚滚,要不是你,我儿子也不会出事!”
阿煤被他推在地上,她不生气,站起来问:“你要不要他活?”
男人道:“滚你个畜生,这是我儿子,你说我想不想他活?你再来碍事,我把你也砸死!”
阿煤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地上的血,还有男孩软软垂下的手臂。
卢湘和姜遗光一路说着借过借过,也穿过人群进来了。
众人悲痛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可思议。
像施了法术一般,地上碎裂细骨皮肉自动向尸骸飞去,压碎的头颅伤口蠕动着飞速修复,血液逆流回伤口,转瞬复原如初……
热闹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一双双眼睛盯着仿佛睡着了的男孩,畏惧、不解、惶恐……因为太过不可思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在自己面前复生。
仅过片刻,男孩已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本该是神迹,却没有一个人庆幸,就连他爹也怔怔地看着男孩,张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孩坐了起来,就像活人一样揉揉眼睛,左右看看,分外不解:“爹?”
“怎么这么多人,干什么呢?”
他发现了人群中的阿煤,伸手推她:“扫把星,我想起来了,我被车砸了,都怪……”不等他说完,他爹一耳掴子打下,重重喝道:“闭嘴!她……她……”
男人嘴唇哆嗦两下,想说什么又不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竟是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男孩被打懵了,捂脸问其他人:“三叔,我爹咋了?”
那人撇开眼去,看看地上还在笑的女童,看看他,也咽口唾沫跑了。
“三婶?姨姨?”他问另外几人。
被点到的人哆嗦几下,也跟着转身跑了。男孩不解地望向众人,无人敢对上他的目光,那些人一个个忙不迭做鸟兽散往家跑,顷刻间只剩下三人,和一个躺在地上昏过去的男孩娘亲。
“怎么回事啊?见了鬼一样。”男孩摸不着头脑,也不管地上躺着的娘,问没有走的两个人,“喂,他们干什么这样?”
卢湘恐惧阿煤,但对这小孩也并无好感,她尽量克制住要跑的冲动,把阿煤拉起来,对男孩说:“你自己忘了?你已经死了,是……是阿煤把你救活了。”
男孩眼睛都瞪圆了,刚要叫骂,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脸一白,呼吸渐渐急促,瞪着阿煤伸手哆哆嗦嗦指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之后更是大哭着连滚带爬跑了。
姜遗光扫一眼还昏倒在地的女人,对卢湘道:“走吧。”
他心里已经有猜测了。
将阿煤送回老夫妻俩家中,不顾那对老人充满恐惧和期盼的眼神,卢湘坚决地甩开两人选择跟姜遗光离开。
等四人终于聚在一起,卢湘跟吕雪衣各自吓了一大跳。
卢湘得知那个怪人居然是彭明志!不由暗骂,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活该,要不是顾念着他可能还有用,她都恨不得上去给他几刀了。
瞪去几眼,他居然一点歉意都没有,这让她更气了。
四人围桌坐下,姜遗光说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
吕雪衣若有所思:“她能叫人死而复生,会不会……那什么灾难中她就是这样救人的?”要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救人?
姜遗光:“我倒觉得,不像简单的复生,更像是将那人的时间逆转了。”
第588章
时间逆转。
这四个字像一柄重锤敲在几人心头。
卢湘张张口, 忽然说不出话来。
所以,她不是被阿煤救好的,只是阿煤把她的时间逆流了,把过去的还没死的她换了过来?
“可是这样的话, 我还记得我快死的时候。”卢湘不解。
姜遗光:“我不过猜测而已。”
吕雪衣思索道:“有可能是把你过去的身体带回来, 你的魂魄还是现在的。”反正他是不相信阿煤能够复活死人, 姜遗光的说法还可信些。
彭明志一直没说话,直到听说卢湘死过一次被阿煤救活,才呵呵笑起来。
阿煤……煤婆婆?
哈哈哈哈——她会救人?
如果不是拿到那本日志, 他也该以为阿煤是什么大善人了。
见这几人还在琢磨,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然之感,帽檐垂下遮住被烧的千沟万壑的脸,和唇角的嘲意。
夜深了,再怎么迷惑还是得休息, 为着防备顾不上男女之别,几人靠在一起卧下。月光照进来,困意如云翻涌,卢湘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她被姜遗光轻轻拍醒, 长年警惕叫她没有喊出来。姜遗光在她手心写字, 示意让她去套彭明志的话。
对比他强的人,彭明志会小心翼翼不露一丝漏洞。卢湘不一样, 她差点死在彭明志手下,彭明志显然很轻视她。
让她去,兴许会有新的发现。
卢湘依言转个身, 发现彭明志并不在床上。
他出去了, 但没有逃走,只是坐在屋檐下望着月亮发呆。
直到现在, 他的皮肤被触碰时仍有被灼烧的痛感,焦热的疼痛让他常常无法入睡。他谁也没说,也不打算逃跑。逃有什么用?一样会被找到。
更何况,逃了他们几个人,他就能不死了吗?
听见动静,他回头看去,隐藏在兜帽下凶狠的眼神叫来人吓得一缩,慌忙就想回去,被他起身一把扯住。
“你跑什么?”他笑呵呵低声问,“怕我杀你?”
卢湘色厉内荏道:“你不敢,他们在里面。”
“你算什么?一个无用的女人。”彭明志喜欢这种将他人的命捏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你信不信,就算我把你弄死,他们一句话都不会说。”
卢湘还在嘴硬:“你?你以为你算什么。你只敢对我下手,自己都不想活了,对他们还能有什么用?你就是个废物!留在四十年后居然能被人害,还被人烧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呃啊……”
这话彻底激怒了彭明志,不待对方说完已伸手掐住她脖子,掐得她几乎以为自己真要死了。
快救我……她努力歪头向室内,祈祷有人出来救她。
喘不上气,脑袋嗡嗡作响,她听到彭明志怨恨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院内,姜遗光挡在卢湘面前,一根绳交错,抵住了正陷入疯狂的男人。
“卢湘姑娘说的不错,相较起来,还是你比较没用。”吕雪衣也从屋里出来了,打个哈欠,眼神如看着一件废弃之物,“你只会添乱,还自以为知道什么秘密,无非是多了解一些煤婆婆。可那又如何?我们还能在这里待很久,你所了解的我们都会查出来。”
脖颈间绳索勒得越来越紧,痛苦窒息感如海水淹没整个人,他在挣扎,兜帽掉落,那张如蜡被融化的脸暴露在月光中,一道道肉纹扭曲斑驳。
姜遗光:“我本看你可怜,要放你一马,没想到你不光无用,还要害我们。”
他轻声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不要挡我的路。”
吕雪衣帮腔:“何必同他废话那么多,我早就说这人养不熟该杀了,你偏不肯。今晚要不是我们听到动静,卢湘姑娘可就没了。”
卢湘适时“醒”过来,捂着喉咙喜滋滋叫好:“对!掐死他!他这人根本不会听你们的!”
“嗬嗬……嗬……”
彭明志用力拽着绳子,可绳子越勒越紧,他摸出来了,这是自己绑住卢湘的绳子。他张大了嘴想说话……他想骂几句,还想求饶……
可是他说不出来了。
眼前两人嘲讽的模样渐渐模糊,他想过去撕烂那两张脸,伸出手,却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脖间绳索终于松开。他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从喉咙到胸口火辣辣地疼,脑袋里一阵阵发晕,一点报复的心思都没了。他听到姜遗光问:“你在后世看到了煤婆婆留下来的东西,对吗?你发现灾难其实是煤婆婆带来的,我说的不错吧?”
从见到彭明志第一眼起他就开始留意对方了。
提到煤婆婆时,他脸上似有似无的嘲讽,那种感觉就像他比其他人更了解煤婆婆似的。
若煤婆婆真救下煤山镇人,他深恨煤山镇百姓,不可能会是这种反应。且在四十年后人人都称颂煤婆婆,他去哪里得来的消息?
只能是煤婆婆自己留下了什么东西,被他发现了。
提及四十年后,他对镇上居民了解一无所知,还停留在几人第二次入山时的印象,只有在提到王进和于婉贞时才有反应。
姜遗光断定他被火烧的时间一定离入山时间不远,很可能是刚从山里出来他就被捉住了,后面让他找到机会逃了出来。被捉住兴许就跟王进有关。
他能活下来,并不是镇上百姓仁慈,第一种可能人们以为他死了,叫他假死脱身,但要瞒过镇上人也难。第二种便是他被火烧过后,被关在某处自生自灭。
不管哪一种,都不应该接触到煤婆婆留下的东西才是。镇上各处也不见有煤婆婆遗留之物。
除非……他被关在了乌坊。
乌坊中只有一个地方能藏人,便是那口令入镜人们都察觉恐惧的井。
井被长年封锁,听不见水声,有可能是一座枯井。若说井下藏了什么,不是没有可能。
在见到阿煤后,姜遗光便推测井下可能是煤婆婆的埋骨之地,或是魂魄藏身处。她有些迷惑人心的能力,死后更甚。所以那些乌女才会失魂了一般潜心照顾乌坊,连家人也不顾。
彭明志用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姜遗光一直在说话。
说话声渐渐清晰,彭明志眼睛一点点瞪大。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有这么多破绽。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留我?”彭明志捂住嗓子,绝望又不可置信。
那种命不由己的感觉又来了……
姜遗光说:“因为,我在给你选择。”
“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我会尽量护着你。或者……大家一起死,但你一定见不到我们的死期,你自认为的报复有什么用?”
“就像你从四十年后逃到这里,你恨的那些人有许多还没出生吧?你要报复?可你见不到了。”
姜遗光最后说了一句话。
“更何况,我不会死。”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只是吕雪衣跟卢湘都没察觉出来,还以为他在激对方。
彭明志眼色几番变化。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想死又不甘心,想活又没办法。恨不知该恨谁,要放下也没那么简单。
听天由命吧……他想,走到哪儿算哪,反正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我在那口井里……找到了一样东西……”
听彭明志说完,最激动的反而是卢湘:“怎么可能!她……她要是天生性恶,她为什么要救人?”她实在怕极了阿煤,若非一直告诉自己阿煤不会主动害人,她根本不敢靠近这个诡异的女孩。
彭明志嗤笑一声:“把你救活就算好人了?怕我们对付她以后你就死了?”
“不……我只是觉得不像。”卢湘强撑着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她变得这样。”
吕雪衣也说:“我也觉得不像,她似乎只是享受着把人救活的乐趣。”一路上不少人对她态度恶劣,她毫不在意。那个男孩对她丢石子她也不在乎。
并非心胸宽广,而更像是……像是人俯视着一群蝼蚁反抗,阿煤当然不会在意。
第589章
时光流逝, 转眼便是秋天。
四人在镇中度过了大半年。卢湘不便与三个大男人同住,回到阿煤家中,也是为了看着阿煤。
出乎意料的,阿煤对她毫无排斥, 对镇上其他人亦如此。只要有人死去, 又有人想要那死者复生, 她便会将那人带回来。
不论镇上居民如何忌惮她,是把她当做神女还是妖怪,她总是笑脸相迎, 不求回报,即便被打骂也不在意。
凡有所求,必应允。她无法拒绝任何人。而在短短的大半年里,她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三四岁少女。豆蔻年华,偏生整张脸都叫黑斑遮住了, 一路往脖颈下蔓延。
因此即便她救活了许多人的性命,也没有人善待她。谁叫她长得丑又怪异,还好脾气呢?不管别人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她救活的。
有一户人家, 家中十分贫穷, 老祖母生了病,瘫在床上, 当儿子的总不能不管,就靠着药店施舍的一些别人不要的药渣子捡回来煮开给她喝。全家人都苦,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拖了一年多, 她终于去了。结果在要拉去埋的时候小孙女哭着说舍不得,阿煤经过, 竟又将草席里裹着的人复生了。
病却没治好,跟生前一样病殃殃的,站也站不起来。
那户人家又气又怕,儿子更是跪在地上求母亲别再拖累家里。老人自个儿也又怕又愧疚,当时就一头磕在墙上,再次咽气了。
结果阿煤又把人救了回来。
男人忍无可忍,冲上老夫妻俩家中堵门叫骂,让他们看好阿煤。要不是有卢湘拦着,那男人不知道要砸坏多少东西。
诸如此类事例还有许多,譬如丈夫偷偷杀了妻子扔进猪圈对外说她跑了,还在怀念呢,妻子就活生生地从猪圈里走了出来同他大打出手。
譬如有人家中实在穷,便把老父背到郊外盖了一半的老人屋里,一天一碗饭,换得墙垒一排砖,砖头砌到顶,便放老人自生自灭,过了一月再来收尸。谁承想一个月后破开墙,里面是饿得烧心的老人,已经饿死过,却又活过来,还不得不继续忍受饥饿的滋味。
卢湘起先还劝一劝,阿煤长大以后,她也不再劝了。
没有用的,她阻止不了,不论那些人哀求或是怒骂,阿煤都不会停止。
“活木经火烧成炭,死木埋地底长成煤。”阿煤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他们是煤,他们死了,煤就不好用了。”
卢湘问:“既然镇上的人也是煤,活着跟死了,不是一样吗?”
阿煤摇头:“不一样。”
到底怎么不一样,她却没明说。
事后几人讨论,吕雪衣猜测,她要的不是活人,而是活人的怨念。
就像她说的,同样是木头,活的木头和死的木头可不一样。可能在她眼中,人不论死活都会变成煤矿的一部分,但她只需要活的那一部分。
什么是只有人活着才有的东西?
答案呼之欲出。
彭明志说:“谁说只有人活着才有怨念?死后怨念不见得会消散。”
他还记得那本日志里的一段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煤,是地之精华,埋在地下的人死后会变成煤,而死去的人的怨念并不会消散,只会跟着在地底成型,也会和主人一起变成黑色的煤块。”
姜遗光:“又是你在井底发现的?”
彭明志点点头。
已经深秋了,天冷得厉害,再过一阵子就该落雪。吕雪衣在准备进山,他想着一个人独行总是不放心,想邀一人同去,结果谁都不打算回去。
彭明志直说四十年后的煤山镇是一片炼狱,就算那些镇民活下来,也会把他们当做眼中钉,要除掉他们。
姜遗光则是想留下来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天灾,阿煤又是怎样救人的。
卢湘摇摆不定,不过姜遗光不肯去,她也不是很想走。谁知道在雪山会发生什么?退一万步,就算雪山中没出事,他们回到了四十年后,还能做什么?
回去后,家中一片狼藉。
卢湘一问,得知今天又有人来闹事了。有家人养了四个儿子都娶不上老婆,他们便商量着买了个女人,四兄弟一起娶。结果这女人不愿意,回门以后找着机会向娘家哭诉,女人的父亲听后大怒,认为女子的行为伤风败俗,败坏他的名声。女子走投无路下跳水自尽了。
女子母亲在河边哭,四个丈夫也哭,阿煤经过听见哭声,把人救活了。
那女子不会水,河中水势汹涌,没人敢救,女子在水中活过来,漂在水面,惊恐之下又挣扎着沉下去。阿煤再次将人救活。
如是再三,岸上众人皆掩面不忍看,那女子的母亲更是跪下哭求让阿煤给她一个好死,不要再折磨她了。
但四兄弟不肯,他们的钱不能打水漂。于是阿煤一次又一次地将溺死的女子复生,直到四兄弟划船来,把女子捞上岸。
一顿折腾后,女子疯傻了。
四兄弟想退亲,把礼钱要回来。他们娶老婆是为了传宗接代,回到家后灶上有口热乎的,一个傻子怎么行?女子父母也不乐意退钱,好好的人给折磨疯了。
于是就闹上门来了。
夫妻俩家中都要搬空了——上门的四兄弟把锅碗瓢盆、衣服帐子什么的全都搬走了,两个老人哪里争得过?阿煤不拦着,邻居家也害怕阿煤关上门假装没听见。
卢湘听到老两口哭诉,简直要被阿煤给气死,顾不上害怕,冲进房间气势汹汹质问阿煤:“生死各有命,你掺和别人的事做什么?你这么有能耐,就不敢阻止他们来家里捣乱?”
不光门板被几人拆下来带走,床板和椅子都没了,可以说整个房子就剩个空屋子,明天的饭都不知道从哪里来。阿煤坐在地上,回头看她,不解又高兴:“他们求我,他们想要人活过来。为什么不行?”
“你简直无可救药……”卢湘盯着她,一阵无力,或许是因为和阿煤生活了那么久,她已经把她当做人看了,又或许她舍不下老俩口,此时她觉得自己真像是个面对妹妹犯错的姐姐,又气又怒,偏偏无可奈何。
盯了她半晌,卢湘出了房间。
阿煤看姐姐没什么要说的了,躺在地上,两手交叠在胸口,闭上眼睛睡觉。她睡着时,漆黑的头发和满脸的黑斑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脸在哪里。
老俩口对这个小女儿彻底失望。
丈夫咬牙道:“我们当初就不该抱她回来,她就是个祸害!”
老妇人更是浊泪满腮,坐在空荡荡的地上哀泣,她攒了大半辈子的钱都没了,她该怎么过?
还好……还好她有另一个干女儿,这个干女儿能干,可是再怎么能干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如果……如果一开始没有抱回来……
如果她不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老妇人惊惧之下,更多是心动。
镇上许多人都想要阿煤的命,只是以前他们拼死拦着而已。
如果阿煤死了……
这时大女儿出来了,替她披上衣裳。老妇人心怦怦跳,她想,这件事得瞒着她,大女儿也不喜欢阿煤,但总是护着她的。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老俩口忍着饥饿假装出去遛弯,实则去别人家中借钱。
一开始大家都不肯借,直到他们说是为了给阿煤买毒药,那些人纷纷掏钱,一群人去药店买了好几两砒霜用来毒耗子。
整包砒霜跟白面和在一起,揉面、剁馅、掺料,上屉。锅中开水煮沸,蒸笼打开,热腾腾香喷喷的四个大肉包子装进小盒,交给他们提回了家。
阿煤没有一点怀疑,在两人颤抖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吃了,一点不剩。
不过半个时辰,她就倒了下去,唇边涌出白沫。
等卢湘听到消息赶回去,阿煤已经没气了。
“她死了?”姜遗光不相信,可不管他怎么试探,阿煤的确死了,呼吸与心跳停止,身体一点点凉下去。
几人对视一眼。
这……在四十年后,他们可从来没听说过啊。
他们很清楚,这件事自己不能插手,只能静观其变。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阿煤才性情大变,从毫无保留的予取予求,变成了彭明志提到的日志中的样子?
许多人都来了,空房子再空也装不下那么多人,一多半都在屋外打转,屋里都是些不请自来的看风水办白事的镇上的人,花圈纸包纸钱元宝都备好了,成摞的黄符贴在裹紧的草席上,上头鸡血符文密密麻麻,见者无一不心惊肉跳。
棺材没人肯出,好歹也是木头呢。草席倒是能多给几张,一张又一张裹上去,不大的少女也裹得跟男子似的。
几个青壮男子,与阿煤自认为有仇的,拉了板车拖了她走。一大群人热热闹闹拉着尸体往镇中去。
风水先生算过,那里有一口早就干涸的井,正好可以用来镇压妖孽,让她死后不敢造孽。
四个入镜人谁也没说话,悄悄隐在人群中看这一场闹剧。
来的人里多半是被阿煤“帮”过的。
虽说有不少人不需要救活,可想活命的才是大多数。家人被救活后,大多数人惧怕之余也是欣喜若狂,有给她送吃喝塞钱的,还有把她供起来的。
卢湘就看到一个曾经抱着溺水死去的小儿子哭着给阿煤下跪的男人揣着手笑,和其他人说:“死了就太平了,要不是她,我家儿子还不一定会出事呢。”
她心道,这些东西披了人皮,却和恶鬼无异,再一想,这些人不就是恶鬼吗?
可她就是觉得心里憋屈得厉害。
等几位风水先生都做过法事,仓促布置的祭坛收好,人们总是看够了热闹,趁天黑前各自归家。
卢湘魂不守舍地往回走。
她绝不相信煤婆婆就这样死了,但她更恐惧于另一件事。
——回来的煤婆婆,会是什么东西?
想到这就叫她不寒而栗。
第二天,阿煤没有回来。
第三天,也没有。
头七那日,众人战战兢兢轮守夜,头七回魂夜过后,阿煤还是没有出现。
她仿佛真的已经死了。
第590章
出这事后, 卢湘不愿再在镇上久留,决心跟吕雪衣一道走。
等第一场雪落下,他们便出发了。此时煤山未完全被雪覆盖,山尖一点点, 好似老人白发。
镇上没人拦, 未曾听说冬日不能上山的忌讳。唯有年老的两位养父母不舍地拉着手追问, 忧心她不再回来。
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卢湘起先真心忧虑这对夫妇,在阿煤事过后却只觉心寒,不顾两人泪眼, 挣脱走了。
不知第几次进山,两人依旧不敢小觑。初冬山中不曾落雪,仍觉冷意如刀。
到得矿洞内,进山洞,古怪黑影如鬼似魅, 又听得古怪呓语,好在二人并非第一次见,在猜出黑影其实是过去人的倒影后便不怕了,只小心不要叫它们碰着自己就好。
一路来到矿洞尽头……
当熟悉的空旷雪洞再次出现, 吕雪衣悄悄松口气。
还好, 只要在冬日,这条隐秘的通道就会打开。
二人小心地走下去。
煤山镇中, 姜遗光再次到井边查看。
他不相信阿煤会就这样死去,每天都要来看看。镇上人也一样,他们害怕阿煤死而复生来复仇, 因而每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派人守在井口附近。
不知是由谁提议的, 兴许是风水先生提到的吧。镇上将阿煤复活的几个不愿再活下去的人充做祭品,办了许多场祭祀用于平息阿煤的怒气。
之后, 又准备修墙。
以这口井为中心,每隔几尺修两道半圆的弯墙,好似两个合在一起的碗,只留下两道门用做进出口。每一层围墙的门并不相对。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是为了不让阿煤的魂魄从井里逃走。
鬼魂不会绕弯,即便她从井中出来,也会在一层又一层的围墙中迷失。
“乌坊……”彭明志隐在姜遗光身后不远,讽笑声嘶哑难听,“乌坊是建来供奉煤婆婆的,哈哈哈哈哈哈……果然,一切都是假的。”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能相信?他们也像在井中的人一样,面对一重又一重虚妄的围墙。每当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接下来又会被狠狠推翻。
姜遗光并不意外,他有预感,吕雪衣和卢湘二人的行动也不会顺利。
他对彭明志说了自己的计划。
深夜时,他想下井一趟。
彭明志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就算镇上的人不抓住他们,井下还有个生死不知的阿煤呢,他就这么确定自己不会死?
姜遗光:“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心中诸多猜测,还需离开镜子后得到证实,他又说了一遍,“在……到来前,我不会死。”
“你说什么?”那声呢喃太轻了,彭明志没有听清。
姜遗光:“没什么,今晚还需要你帮忙引走这些人。”
镇上人认识姜遗光,认识吕雪衣,但没有人见过彭明志,他一直藏在小屋里,或是像个影子一样偷偷跟在两人身后,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当然,也有因为他现在容貌太吓人的缘故。
他瞬间就明白姜遗光想做什么了,不就是让他装鬼把人吓跑吗?
说起来……彭明志心道,他居然没从姜遗光身上看到一点对自己容貌的反感,卢湘且不提,吕雪衣同他没什么恩怨,平常也不想看他脸,他知道自己的模样是有多恶心的。
姜遗光却没反应。
恐怕在他眼里,天仙和恶鬼都没区别吧?
“你就不怕我故意使坏?”他试探地问。
姜遗光:“你可以试试。”
彭明志还真不敢,只能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
夜深了,守在井边的几个人围着篝火喝酒,不自禁眯起眼,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打哈欠。
其实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出事,他们都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但是真要走吧……又不敢,万一呢?万一阿煤的鬼魂真的跑出来了怎么办?
一人喝多了酒反而犯困,肚子里满涨涨晃得厉害,和另外三个人说了后就到一边树下,解开裤腰带正要往下脱,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好像在被谁盯着……
他左右看看,没动静,那口井封得好好的,但那道目光越来越凶恶,叫他根本无法忽视。
头上垂下来的树叶老是挡眼睛,他心里发毛,强撑出怒气几次拨开,继续小解,水声过后,抖了抖就要转身回去。
转过身,他反而看不清了。
有一片黑黑的东西挡在了眼前,他伸手扒开,却发现……那居然是一大把头发!
他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头发从树枝上慢慢往下坠,月光浅淡,风吹开树叶,照出一张无比恐怖的好像被烧化的脸。
那张脸死死地瞪着他……
他吓得傻在原地,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腿软得像面条一样,好不容易迈开一步,居然直接倒了下去。
他终于回过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手当腿用拼命往前爬:“有鬼……有鬼啊!!”
趁着几个人都走开了,姜遗光悄悄来到井边飞快解开铁链上的锁,打开井上石封丢到一边,再丢下一块石头听音。
为了不让后来人再次封住,他特地用锁链把盖绑在树上,堵死了锁眼儿。
趁这时间井口可以透透风,散去瘴气,人死后若放在长久封闭处,也会滋生毒气。
等了一会儿,井口飘出来的气味不那么难闻了。姜遗光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盏磷粉制的灯,荧荧绿光闪烁,远远看就像鬼火,吓跑了好不容易回来看井口的人。
姜遗光绑好绳子,跳了下去。
呼啸风声炸响,他估摸自己该落地了,用力在石壁踢几下借力落在地面。
准确来说,落在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上面。
跟彭明志所描述的井下有片空地不同,井下狭小阴湿,无比浓烈的尸臭与水腥味扑面而来。他还听见数不清的鼠蚁窸窣作响,即便有几只鼠被他踩死,其他老鼠也没有停下啃啮的动作。
姜遗光蹲下去,一手提灯,一手细细翻找。他还要留意上方传来的声音。
如果有要封闭井口的动静,他必须马上上去。
这些死去的人有老有少,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彭明志说过,那时他也在井下看到了一些白骨。当时他还以为是镇上人悄悄处决的一些人,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给阿煤的祭品。
他终于找到了阿煤。
黑暗中,皮肤被黑斑覆盖住的阿煤更不起眼,简直和黑暗融为一体。
姜遗光慢慢走过去。
她身上的尸臭味不重,也没有老鼠啃咬痕迹,那些虫蚁似乎都避开了她。
“阿煤?”他将手搭在了少女的额头。
少女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地面——因为在她死后,有些对她有怨的人没有停手,加上从高处坠下,阿煤身上许多骨头都碎了。
阿煤没有动静。
他在她身上翻找一番,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所谓日志更是不见影子。
阿煤如果不会复生,那这本日志是什么时候写的?
真的会是阿煤自己写的吗?
他刚要收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沾在阿煤额头无法收回。明明没有沾手的东西,也没有人抓住他手不放,可他就是无法收回了!
一瞬间,无数画面如翻腾潮水倾泻入脑海。
不变不移山脉,人一代代流转,花开花落,他们在山中历经生老病死。死去的人们埋入地下,他看见黑色丝线从骸骨延伸出,丝丝缕缕流向山间,浸在地下,凝为实形。
人们在挖矿……挥镐声叮叮当当连成片,盖过了矿中的黑影的惨叫。不过即便没有声音,人们也听不到,看不到他们,仍旧奋力挖着它们的血肉。
还有很多很多……
无形的巨大冲击逼得他后退两步,手顺势松了开来。
和他赌的一样,他没有死。
但……脑海里凭空多出的记忆实在太多了,脑袋涨得一阵阵发疼。
头顶传来声音,杂乱脚步声越来越近,听人数不少。姜遗光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
人群气势汹汹,却来得十分慢,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正给了姜遗光逃离的时间,他只管收好绳索就好。
离开后他找到了彭明志,后者却不见喜色,眼里满是惊惶。
“你怎么了?”
他也遇到怪事了?姜遗光心想。
彭明志脸上虬结古怪的抖动,看起来格外狰狞。这个看一眼就让人害怕的男人却在恐惧:“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没有叫别人来吧?”
姜遗光:“没有。”他反应过来,“你看到了?”
彭明志心有余悸地点头。
他按约定扮鬼吓人,本来说的好好的,他这边把人吓走,姜遗光就下井去。
结果他还没动,就听见守井人叫喊起来,几个守井的全都跑了,可能是去外面喊人过来。
他正纳闷,就见那些人身后紧紧跟随的黑影。
姿态扭曲,似人非人,自他跟前迅捷爬过,仿若捕猎的蜘蛛。
只是一个擦身,就叫他到现在心还在怦怦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又不是没见过鬼?
但那种恐惧怎么也无法消除。
他不想叫自己太丢人,强撑着没说,问姜遗光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姜遗光扶着额头,唇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好半天才说:“我明天再告诉你。”
他在井下看到的东西太多了,一股脑塞进来,到现在还没看完呢。
第591章
夜深了, 姜遗光仍无法睡着。
不属于他的记忆仍似浪潮般翻涌不息,一重又一重席卷而来。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记忆正像大海中的一艘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姜遗光不得不一遍遍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往。如果不这样做, 他恐怕会永远忘记自己是谁。
……
“喂!你醒醒!姜公子?姜公子?”
“他好像中邪了……你们做什么去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会害他?还是你觉得我能暗算到他?”
姜遗光听见了两人的声音。
他猜测过煤山那头不会顺利, 只是自己不便去验证。
其他几个入镜人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如果真能随心所欲在时间中穿梭, 当初王进把他们从山中带出来,为什么没有把他们带到另一个时间?
他可不认为这是王进按同一条山路进出的缘故。
他猜测这条通道开启也需要某些条件,譬如——必须在特定的时间进入最下层雪洞。
但如果卢湘和吕雪衣真的成功了, 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只是现在他也无法回应这两人了。
他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没有听见卢湘的声音,但不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浑身全部气力都在对抗头脑中那股庞大的记忆。
他终于明白阿煤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他也终于明白阿煤是什么东西了。
有求必应——人们想要家人复生,阿煤便毫不吝惜地将人从过去带回来。他想知道阿煤的来历,阿煤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丝毫不在意他是否能承受这片山脉数百年来的记忆。
两人还在说话, 姜遗光已经快要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渐渐听着声音淡下……远去。
“你们不是进雪山吗?呵呵呵……现在怎么?无功而返?”
吕雪衣脸色阴沉下来:“难怪他不愿去,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他们见到了熟悉的雪洞。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因他们担忧头顶会如初次进山时那般坠下冰雪,将他们冻在里面。
万幸之至, 他们的担忧并未成真, 初冬时雪不算大。
只是……两人从矿洞中出来时,四周景象没有太大变化, 进矿洞前绑在树枝上用做标记的布条还在原地,湿透了,被风吹得微微起伏。
但怎么看, 都不像过了几十年的样子。
难道……他们没有到达四十年后?
卢湘还是不想回镇上, 她还记得彭明志说过,四十年后的煤山镇是什么样子。
她决定自己再进山洞看看。
于是她要走了大部分剩余干粮和水重返山洞, 吕雪衣则自己下了山来。
再怎么不愿相信,山下景象和路过的人还是叫他不得不相信,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沮丧过后便是恐慌,难道他们回不去了?
总不会……要他们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吧?
顶着风雪赶回来,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小兄弟去做什么了?这大冬天的,都一个多月不见了。”
“一个多月?”吕雪衣一愣,他和卢湘有去那么久吗?
“是啊。”那人以为他在山里待得都忘记时间了,爽朗地笑着说:“你朋友出了点事,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吕雪衣心头一颤,赶忙问出了什么事,那人却说他也不清楚,就说他朋友好像病倒在家,有好几天都没露面了。还是卢湘姑娘的养父母奇怪他没来探望,过去看过后才发现他病倒,现在每天都冒着风雪过去照顾。
现在他回来了,其他人也就可以放心了。
他匆匆赶过去,姜遗光果然躺在床上,脸像死了一样惨白。
他好声好气把外人送走,彭明志从隐蔽处拐出来,目光奇异:“你居然没走?”转念一想,幸灾乐祸,“哦——失败了吧?”
往他身后看,不见人影,两条细缝眼笑弯了:“那个女人出事了?我还以为她能活久点呢。”
吕雪衣没理他,坐在床边,见姜遗光呼吸平稳,像是睡着,脉搏与心跳都不见异常,遂掰开眼皮看看。
眼皮下一片纯黑,不见半点白。
吕雪衣吓得马上收手,心有余悸。
在那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死亡。
……
“他去了井下?”吕雪衣不敢相信,可彭明志好像也没理由骗他,“他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彭明志一脸讽笑摊手:“他可什么都没告诉我。”
吕雪衣:“不用你在这里挑拨。”彭明志这话不就是想说姜遗光藏私吗?
彭明志哈哈一笑:“也对,你本来就想要他死。你该高兴才是。”
吕雪衣:“他也不该这时候死,对我们没有好处。”
不过……看起来彭明志确实不知道姜遗光在井下看见了什么。
他也下过井,在四十年后被镇民们丢下去,在井下看到了煤婆婆的棺材,和若干白骨。但他没有出事。
姜遗光呢?
莫非是阿煤的鬼魂还在井中?害了他?
鬼怪杀人向来干脆利落,留姜遗光一命,是还有什么作用么?
“若真如此,她一定会出来的……”吕雪衣深深意识到,既定之事难更改。阿煤还没有在灾难中救整个镇子的人,将来必定有一个契机叫她重现人间。
这一天到来的很快,不等太久,仅在吕雪衣下山后三天而已。
和昏迷时一样的突兀,姜遗光又突兀醒来,双目漆黑,不见一丝眼白。
嵌在那张雪一样惨白的面上,比鬼更像鬼。
二人听得动静从门口走入,只看一眼就吓得要跑。姜遗光并不追,在思考着什么。
阿煤没有杀他。
在触碰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一刻他成了阿煤,看到了阿煤和煤山镇的一切。
山中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有生便有灭,死后积攒尸骨埋与山间,阴气沉沉坠坠,渐成矿脉。再后来,迁来人这一支生灵。
人与鸟兽最不同之处,即人有七情六欲。情愈重,死后阴气愈沉,人住十年,矿脉积累比往日百年还要厚。
难怪阿煤说人便是煤矿,煤矿也是人。她说的不错,过往死去的所有人,尸骨与魂魄都在矿脉中。
镇上人兴高采烈将铁锹镐子铲下,矿石飞溅,亡魂哀哀嘶叫,人们置若罔闻,只为自己今年的嚼口拼命肯干。
到了冬日,煤块载着破碎的灵魂投入火中,化成灰,才算完。烤火的人们只觉温暖,不知自己已被煤中怨灵缠上。
被缠上后的人们也决计想不到,自己死后同样要经历这一遭。直到人全消亡,不会再有人,轮回才得停止。
便该有新的轮回,新的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阿煤出现了。她是许多碎裂灵魂揉捏在一块的魂魄,她不想要人的怨念连同灵魂被火化为虚无。
那样,她也会死去。
她总是“善良”的,以世人的善恶标准衡量,世间不会有比她更善良的人。
因为他不想死,所以他没有死。
但对于他想要离开这个愿望,阿煤似乎不能理解,她以为姜遗光想要离开,是想要好好死去,魂魄不必归山。
她不想答应,因为镇上所有人都是她的一份子。但她不能拒绝,她是善良的,不该拒绝任何一个人。
姜遗光同样不能对她吐露出镜子的秘密,才将错就错认了。
记忆的交错是巧合,姜遗光心想,阿煤并不想杀他,她不想要任何一个人死,但她的记忆太过庞大,如一片海冲进一口井中。
他苦苦坚持许久,才没有被如此庞大的记忆洪流冲击成一个傻子。
很好,他想,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得到阿煤的记忆,许多事他都明白了,还是值得的。
眼前幻影交错,他的房中也有煤,正燃着红光,白色的灰飘飘悠悠,载着一声常人听不到的尖叫飘远了。
灾难,来了。
第592章
灾难如约而至, 降临在深冬的煤山镇上。
起先只是变厚的雪堆,每日早上起来,门都要比昨天更难推开。漫天雪花没有倦意,同凄紧北风一道从早落到晚, 降下死人似的白。
之后便是黑影。
白森森街道上、田地里, 都有黑影游荡, 有时一个,有时一群,也有半个的, 浑浑噩噩,扭曲了,像迷茫的影子仿徨觅主。
冬日不便出门,大家都安心卧在家中,炭火不息, 炕下灶中都暖融融烧着炭,窗户打开一点不叫中了炭毒,便是自在的冬日了。
偶然见到窗外黑影,漫天大雪中也瞧不清, 只以为有那过的艰难的冬天还要出来拾炭火, 叹一声真是可怜。
等到影子慢慢飘近,甚至飘进了家门, 这时再要喊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靠近了,贴上来。片刻后, 这屋里便一个活人也不剩下。
到这时还是无人知晓, 谁叫大家都默认了,冬日就该在家吃喝养膘呢, 住在同一个巷子里还能互相串串门,男人喝酒谈大事,女人做衣打扫。哪个会去管几里外有几户人家空了?
黑影到底还是迫近了,从镇子外围一点点往里,终是在一天叫个男人看见,一开始还以为自家婆娘和一个人拉拉扯扯,勃然大怒,奔过去,结果还没到近前两个人都不见了。男子左右看,都找不到有能藏人的地方。
更古怪的是,地上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脚印。
他发毛了,挨家挨户问,发现好多人家门敲了都不开,他闯进去几家,就见屋里什么都不缺,人却不见了。有几个前两天还和他家婆娘一起说话呢。
这个男人嚷了起来,许多还活着的人也自发去亲戚、邻居家看看,
“总算发现了。”
吕雪衣和彭明志一直悄悄观察着镇上百姓。这一次,他们谁也没有选择插手,两人只静静等待着事发。
至于姜遗光?
他那天起就没有出现过。
他们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怎么了。
应该……总不会死了吧?
哈哈哈哈——担心他不如操心自己呢。
站在山坡上,彭明志居高临下地冷笑看着慌乱奔走的百姓,讽笑:“这么多天了才发现,真是蠢的可笑。”
“应该不会全灭吧。”吕雪衣不像他那么幸灾乐祸,也没那么好心,“王进和于婉贞这两人既然能在四十年后把人生下来,总会有其他人活下来的。”
就是不知道……阿煤要怎么救下他们。
一等就是半个月。
阿煤居然……真的没醒。
黑影无处不在,可能藏在阴影里,雪花里,或是随意一个拐角处。因此镇上居民数量锐减,十户仅余一,到最后居然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那对老夫妇也没了,吕雪衣亲眼看着他们主动碰上影子,没等反应过来就消失了。
可能因为那影子太像卢湘了吧,他们还以为卢湘回来了,没想到因此丢了性命。
失去家人朋友的镇上百姓越来越多,他们终是想起了什么,有人认为是害死阿煤后她的报复,也有人认为如果阿煤还活着,她能叫那些人都活过来,那便是神仙,不是妖祟。
他们想要开井看看。
镇上曾经在封井时做法事的人都没了,活下来的人什么也不懂,只好用最简单的法子,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一直从最外层的围墙跪到最里圈,重重磕头后,由几个力大的年轻人把井盖打开。
吕雪衣和彭明志就躲在暗中看。
井中飘出一股腐臭怪味。
还是那几个年轻人,放下几根绳下井底,腰上腿上都捆好,拎起灯,上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往下放。
结果他们都惨白着脸上来了。
底下……根本就没有阿煤的尸体。
这季节冷得很,人死了一时半会也不会烂太快。就算尸身腐坏了,衣服还是能认出来的。
可阿煤不在里面!
他们找遍了也没有看到!
一人愁道:“该不会……她已经出来了……”
另一人喝道:“怎么会,这些日子井盖不是封得好好的?”
还有个人发着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你们忘了?前阵子这里不是还闹鬼过?”
“大青说,那时候他在林子里守夜,结果摸到了一把头发……”
众人更惶恐,不断跪地磕头,拼命赔罪,向井中倒入用于祭祀的鸡鸭。
不知谁念了一句:“要是阿煤活过来就好了……”
“她如果还活着……”
围墙外,一圈圈黑影迫近,一圈圈往里飘。
第一个人看见,惊叫出声。出口挤满了黑影,重重叠叠,还在往里挤。满院人吓得哭叫乱转,可此时逃也无用,人虽少,可都聚在围墙中也显得拥挤。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人又少了一多半。
一人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跪在井边:“求求你了!!阿煤!你救救我们!我们……我……我再也不会说你了,求你救我……”
第一个人跪下了。
其余的人走投无路,哪还能有什么法子?纷纷跟着跪下。
奇迹并未出现。
黑影憧憧,将仅剩的人们全都包裹进去,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此时此刻,整座煤山镇,除了三个入镜人外,再没有一个活人!
吕雪衣还有点不敢相信:“她真没出现啊?她……就这么死了?”
彭明志也不敢相信,阿煤如果就这么死了,他们几十年后初入镜时看到的镇子算什么?阿煤身上的奇诡之处又作何解释?
到了这一步,两人反而不知该做什么。
回山洞?
山洞底无法任由心意穿梭时间。
在镇上?
镇上已经没有人了,他们这些天就藏在暗处,对镇上每户人家都认了个脸熟,千真万确没有剩下的活口了。
“你说……会不会跟他有关?”彭明志有点疑神疑鬼,姜遗光不是变得好像阿煤附身一样吗?会不会就是因为他,阿煤才没有救下镇子?
“他?”吕雪衣就没往他身上想。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动摇鬼的念头。
再说,就算姜遗光能做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一直鼓吹着不能打破循环吗?
镇中,一条废弃小巷,姜遗光靠在残破的墙壁上,满脸痛苦,在拼命地扼制着什么。
“不该过去……”他说,“既然你想救所有人,你没了,对他们才是解脱,不是吗?”
第593章
起初, 二人还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黑影吞噬了整个小镇的人,可他们还在,不是吗?
只要小心点,不碰上黑影不就行了?
但镇中的黑影实在太多了, 稍不留神一拐角就容易撞上一个, 他们不得不往树林中躲避。
期间, 二人几度上山,都无奈地发现山下雪洞不能让他们再去往另一个时间。
“莫非真的只能走一次?”吕雪衣喃喃。
他们第一次在冰中被封住,是被王进等人带走的。现在看来……会不会是王进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时间的屏障, 把他们带去了四十年前?
相反他们以为的第二次穿梭时间,才是真正的第一次。
“啊——如果真是这样,你说,闻人姑娘他们怎么样了?”彭明志笑出了声,“他们在距离我们现在八十年后呢, 你还给他们留下话,他们回不来了吧?”
就算调查清楚了又怎样?闻人敏……她一开始就走了一条错路。
哈哈哈哈哈——当时她还不准自己跟着,防来防去,把自己防住了吧?
吕雪衣没好气瞪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所有人都阴阳怪气的, 他继续说:“他们困住了,我们不也困住了?”
八十年后, 煤山镇。
确如彭明志猜测的那样,闻人敏被困住了。
储梨见到她很是高兴,众人一块商讨, 推测出煤婆婆覆灭煤山镇的真相。
而后, 众人几次进山,可冬天过去以后, 矿洞便无法到达山中央的雪洞,尽头被封闭住。
闻人敏推测要冬天才行,便硬是等到了冬天,再次上山,这回他们如愿到达了山底的雪洞,几人再从矿洞中走出。
可他们并未和想象地那般来到四十年前。
相反,没有任何变化,仅仅过了十几天而已。
闻人敏完全不敢相信,又几次试着进山再离开,可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到达另一个时间。
他们被永远地留在了其他同伴的八十年后。
没有煤婆婆,没有诅咒,镇上也没有几个人。
储梨和闻人敏几人都要疯了。
闻人敏想过离开小镇,冰雪消融后,她尝试着离开,发现真能走出去。景嘉玉追上了她。
煤山镇以外的人们,和镜外看起来差不多。
她走了很远很远,走了很长时间,后来景嘉玉都不愿意和她一起了,后者还是想回煤山镇看看。闻人敏选择继续走,一路向南,一直到了春暖花开处。
没有鬼怪,没有什么山海镜,没有皇帝,没有十二卫。所到之处,人们衣食饱暖,自在富足。
除却纪年和一些政事打听不出来,她几乎要以为这就是镜外的现实世界了。
闻人敏不禁想到入镜人中流传了很久的一个猜测——
镜中之所以会出现和镜外一样的事物,可能不止是因为镜子能读取人心。
还有一种可能,镜子吞噬了其他世界。佛家有云,三千世界,焉知镜中世界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呢?
她站在街上,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那些人看起来无比鲜活。她几乎都要恍惚了。
如果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
她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
景嘉玉回煤山镇后,只找到了元霈柳。
储梨和齐瑞明还是不甘心,上山去了。
两人住了下来,一直到煤山镇最后一个人消失。
其实在第二年的冬天镇上就出现了黑影,奇怪的影子从山上飘下来,在镇上游荡。但这时其他人已经离开了,他们想找人商量都不行。
镇上一些老人看见黑影也想起来一些往事,几十年,前镇上也出现过黑影。
那是整个小镇的灾难,黑影带走了许多人,到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大多离开了镇子,这才让煤山镇如此荒凉。
当时是怎么解决的来着?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影子慢慢地就消退了。
而在更久以前,接近一百年前的灾难中,出现了一位煤婆婆,她救下镇上所有的人,后来煤婆婆去世,以后的灾难就没有人能再救人了。
煤婆婆……
景嘉玉来到镇上荒废的乌坊中间,见到那口井。
“煤婆婆,若你在天有灵,请救救我……”
她想到了其他人。
如果那些人死了,她自认为仅凭自己一人绝无可能离开。
“我也好,其他人也好。姜遗光、吕雪衣、闻人敏……”她将那些人的名字都念了个遍,“你不是能救人吗?救救我和他们。”
祈祷声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到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逼近了——
她闭上了眼睛……
森林里,吕雪衣二人最后还是没能离开。
越来越多的黑影数不尽般从山中出现,密密麻麻,像雪一样覆盖住了所有能看见的地方。
“没想到会又死一次,还是和你死在一起……”到了这个地步,彭明志倒坦然了。
吕雪衣不明白:“什么叫又死一次,你之前……”
彭明志笑容扭曲,指指自己:“不然你觉得我身上的伤怎么来的?我靠命大活下来的吗?”
他已经被烧死了。
不知为什么,活了过来。
朦胧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一团焦黑辨不出样子的尸体,还在被火烧出滋滋的油响。
然后,他醒了过来。可他即便醒了也逃不出去,四处跑,火势太大,他什么也看不清,又一次被烧到昏迷。可他不知为什么,再一次醒了,睁开了眼睛。
每一次苏醒都是一次新的烈火灼身,之后就是死亡。一直到火光彻底熄灭,他不知第几次醒了过来,这才活了下来。
“莫非是煤婆婆?”吕雪衣不敢相信。煤婆婆不是要有人想着死者复生才能把人救活吗?是谁许下的愿望呢?总不会是彭明志自己?
黑影飘了进来。
吕雪衣不断躲闪,往外跑去,拉开门的刹那心就凉了半截。
门外,只有一片漆黑。
那是数不尽的黑影交织成的巨大黑幕,没有一个地方不被黑影占据着。
而屋内,彭明志已经消失了。
几支残缺扭曲的黑影穿过了他的身体,吕雪衣最后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山下,唯一没有被黑影吞噬的人还靠在墙角。
阿煤近乎有一半附在了姜遗光身上,她很小心地不弄死他,但她的记忆和力量都不是姜遗光能够承受的。
“怨念变多了。”阿煤欣喜,怨念增多,意味着矿脉会更丰富。
姜遗光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想要增加煤矿的产量?”
话音刚落,他便搜寻到了相应的记忆。
很久以前,这座矿山快要被挖空。当地人靠山吃饭,一直在求神拜佛,希望这座矿山能够恢复生机,最好能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煤矿。
现在看来,他们的心愿成真了。
煤山镇的煤可不就是取之不尽?百姓的魂与肉都会变成煤,供人燃烧,化成烟后回归矿山。
按理说该是自给自足的,可煤山镇的煤矿多,便要往外售。供给不足了,便要想办法满足。毕竟阿煤就像这座予取予求的煤山一样,从来不会拒绝他们的愿望。
人死前生出怨念,增加煤山的矿量。死后阿煤再将他们从过去带回来,叫他们复苏。如此一来,人们的心愿都得到了满足。
这一切……居然都是因为煤山镇百姓愿望。
姜遗光对阿煤说:“那你死后怎么办?你也会死的。”
阿煤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死。
姜遗光:“很多人其实不愿意复生,他们带着复生的记忆只会恐惧。你为什么不去掉他们这部分记忆呢?”
“还有……我其实是从四十年后来的。你知道吗?四十年后,你已死去,煤山镇也没了,没有人救他们了。”
说话间,黑影一个接一个消失。姜遗光慢慢起身,他简直要站不起来,但他还在努力和阿煤说话。
“我明白我为什么能从四十年后回来了。是因为你。”姜遗光说,“因为镇上死去的人,你想要救活他们,但是不能死而复生,所以你把过去的他们带到了将来。我和其他人就是借着这股力量才能来到这里。”
阿煤不知道。
姜遗光:“你可以带着我去四十年后看看,我没有骗你,那时候的人们因为没有你,他们全都没了,没有人救他们。”
阿煤同意了。
她和姜遗光一起来到了雪洞中。
当时,几个入镜人就是在这里被从天而降的雪覆盖住。直到于家派人进山搜寻,将他们挖出来。
阿煤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告诉姜遗光,自己没有办法带他去四十年后,因她还要复活镇上百姓。
但是,她可以让姜遗光不死。
雪洞中的时间是静止的,人可以在里面待上十年、百年,不会衰老和死亡。
“不会被你变成煤吗?”
阿煤说不会,她不会干涉这里。
姜遗光思索片刻,答应下来。
次日,镇中,整个小镇陡然间活了过来。
镇上百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又见到了活过来的家人。走出门,左邻右舍皆一脸激动又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们不是差点……怎么又活了?”
“你家二妞呢?她也在吗?”
“她在她在,她去找朋友玩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阿煤?我们求了她那么久,井底下也没找到她……”
“是阿煤吧?除了她还能有谁?”
众人说着,不知哪个提议:“要不,去井边看看?”
“是,是该去看看。”
镇上各处的人都从家中出来了,汇集到街上,往井边走。
吕雪衣混在人群中,跟着人流向井所在处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了过来,真是因为阿煤?
他活了,彭明志呢?姜遗光呢?他们两个怎么还不见踪影?
当能见到那一圈圈围墙时,他退在墙外并不进去。他可不想试试靠死而复生得来的第二条命能坚持多久。
等了一会儿,吕雪衣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先是争执谁开井盖,谁下井等等,之后总算有人下井了。
他们在井下看见了一具白骨,那具白骨非常干净,一点皮肉也不存在。
很可能就是阿煤。
这群人商讨来商讨去,最后决定由各家凑点钱给阿煤的养父母,给阿煤做个棺材,挑个风水宝地葬了。
谁知阿煤的尸骨居然搬不走。下井的人把白骨背在背上往上爬,一开始还好,结果一到井口就往下掉,如是再三,再傻的人也看出来了。
于是人们又商量着,可能是阿煤不愿意离开,就干脆做好棺材后送下去,不再折腾她。
第594章
阿煤当然不会出现。
因为她在将镇上百姓“复生”后, 便和姜遗光一起停留在了雪洞里。
如果四十年后真的像姜遗光说的那样,也有灾难发生,她可以出去救下他们。
姜遗光更是猜测,若自己也被阿煤“救活”, 死而复生, 那他的身体和魂魄都会被打上这座煤山的印记。
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不如在山洞中等待。四十年后, 阿煤再一次救下煤山镇所有人,她的力量彻底用尽。
到那时,一切就结束了。
镇上人一连多日招魂, 无果,不得不按原定计划打了一口小棺材,让人送下井,把井底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在井中搭一间小屋子, 将阿煤的尸骨放在里面。
阿煤的养父母似乎还不能接受这种事。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从林子里抱回来的女孩会有这样的神通。如果她这么厉害,那……那当初他们毒死她,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不恨吗?她不怨自己吗?要是她记恨了怎么办?
夫妻俩成日惶恐不安, 不断互相安慰, 一定不会的,阿煤那么善良, 她都愿意把整个镇子的人救活,她一定不会计较的。以前有人专门编排她,她不也没生气吗?
“老头子……要是, 要是那些影子就是她叫来的呢?”老妇人越想越觉得真, “以前从来没听过有什么黑影子。”
“嘘!”老头急的指头放在嘴上用力嘘她,不让她说下去。
大家谁心里不清楚啊?以前从来没听过的东西, 今年忽然就出现了,要说跟阿煤没有关系,他把这两只眼珠子都给抠出来。
但这样一来阿煤就更加不能得罪了,谁知道哪一天她会不会又招来黑影下山呢?
镇上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阿煤从不害人,不妨碍他们都觉得她是个灾星,会给镇上带来灾祸。
然而,当阿煤真的能轻易颠覆整个小镇人的性命时,他们反而不敢得罪了。
井底下一切都安排好了,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又聚在一起想了个主意。
阿煤被那对夫妻俩领养,她总会有点感情吧?
叫他们给阿煤赎罪不就好了?
“赎罪?”老妇人不明白什么意思,不安地搓着手,一双混浊的眼睛左右看,她担心这帮人会像对待阿煤一样,把她给……
“简单嘛,阿煤以前不是常做善事?她肯定心地很好,就是在闹脾气。你用她的名头也做好事,一直做一直做,说不定她就消气了呢?”
“是啊,要你做善事,给阿煤行善积德,这还不好?”
“我们都想好了,这些也不能不叫阿煤看到,我们会找人画下来的,就贴到井外边的墙里。你只管做好事就好。”
老妇人听得心惊胆战,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上来。倒是她家老头还有些见识,就和那些人争论,怎么个才算做好事,他们家没钱,两个人年纪也大了,什么都做不来。
而且,冒用阿煤的名头,万一她不高兴了怎么办?
“哎呀,哪有那么多事呢?不就今天串这家明天串那家,你想帮什么就帮什么嘛”
“不想用阿煤的名头,那你以后就叫煤婆婆好了嘛。喏,你是煤公公,你是煤婆婆。”说话那人不给他们再反悔的机会,鼓掌嘘声叫一群人都听见,“好了好了,煤婆婆来了。煤婆婆以后做点什么,大家都要记下,给她画上去。”
两个老人站在人堆前,下面的人欢呼雀跃,一双双眼睛看过来,看的他们手足无措,老脸涨得通红。
紧接着有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红花给两人带上,再在煤婆婆脸上涂了点黑黢黢的炭灰,然后敲锣打鼓地出去游街,说阿煤回来了,阿煤复生在养母身上,要回来帮镇上百姓了。
煤公公倒没有,可能因为阿煤是女的,他们觉得有煤婆婆一个就行了。
吕雪衣一直藏在暗处,像看戏一样看完了这一切。
他觉得实在荒谬可笑,但偏偏笑不出来。
他们所有人都想错了,以为阿煤一定是煤婆婆。一些关于煤婆婆年龄的疑问,也被阿煤有异于常人的生长打消了。
原来,这才是煤婆婆的真面目。
愚昧,无知,残忍,伪善……
这些人还有必要活着吗?
四十年后的灾难?他们就该全死了才是。
将阿煤生下来的于婉贞和王进反而不是要紧人,吕雪衣猜测,就算没有他们两人,阿煤也会托生到其他人肚子里。只要镇上的百姓还在,煤婆婆就一定会出现。
又捱过了一次冬季,到了春天。吕雪衣悄悄离开小镇,一路南下。这一次,他伪装成姜遗光的模样,戴上灰色斗篷,仿着他的气势在全府吹灯前落在于家院里。
马上就有人请他进去了。
于家人怎么也没想到,那位消失了近两年的恩公又回来了。莫非……于家又有劫难?
吕雪衣知道姜遗光托于家养了一批人,他也知道,姜遗光因为担忧打破轮回一事,所以尽量叫事情按照他们所知的推动。
他也觉得应该如此。
于家人不是心善吗?可他们对待煤山镇的人何必心善?
他们就该让煤山镇的那群刁民吃吃苦头,何必改呢?
吕雪衣如是吩咐下去,于家人再怎么不解、迷惑,可这位恩公曾经所说的都成了真,他们还救了于家上下一命。
若不按他说的做,于家可能真的不保……
他们不得不应下来。
吕雪衣又提出要留在于家,一直训练那批刺客。将来有大用,于家人哪里敢不听,吩咐下去准备好一座庄子,第二天恩人就能住进去了。
吕雪衣已经做好了要在这个世界待上数十年的准备。
但他并不害怕。
他看过姜遗光的供述,他曾误入“桃花源”,在其中住了三年,人也长大了些,结果出来以后他的身形又变了回去。
就算在镜中变老了又如何?离开死劫以后,他就能恢复原样了。
他只要记得一件事,自己要离开,这就够了。算起来,他还能安稳多活几十年呢,有多少入镜人活不长的?他这是赚了。
一和于家人交待完,吕雪衣当即离开。他自知身手不敌姜遗光,不得不取巧,少在于家人面前出现,以免叫他们发现不对。
在庄子上住下时也小心谨慎,斗篷下蒙住脸,平日以宽袍大袖挡住手,绝不用真面目示人——他不知道姜遗光有没有对于家人展示过自己的样貌。
应该是没有的,但他不能赌。
于家众人更是犯嘀咕。
就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几十年后,族中一支需要背井离乡去往北边,在一个名叫煤山镇的小镇子里住下,还一定要他们狠狠惩治当地人,抢占矿山鱼肉乡里,最好是叫当地人想到他们就害怕。
这……这实在是……有悖圣人言啊!
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于家人都有些接受不了。
第595章
“煤婆婆来啦!煤婆婆出来啦——”
小孩笑声尖细, 欢蹦乱叫纷纷从街角跑出,一边跑一边扭头催。后头跟出个快要走不动的老婆婆,穿着彩衣,脸上涂了黑炭粉, 拄着拐吃力地一步步挪。
“哟, 煤婆婆来做好事来了!”
“大家快来看啊, 煤婆婆做善事啦,要记下来的。”
分不清是第几次了,煤婆婆低着头, 一点点往前走。
她的头很痛,手脚都使不上力,一到阴湿雨天,全身骨头都疼,没力气。昨天就下了一场雨, 她本来想在家里躺躺,结果还是被人闯进来拉出门。
大伙都在哄笑,拿她看热闹,无人见她眼中苦涩。
从那件事过去, 到现在, 有三四年了吧……老头子早就没了,就剩她一个老太婆, 孤苦伶仃活到现在。
一开始还好好的,她和老头子只要每天出来装装样子,镇上的人就会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让画师给他们画像——当然, 画上的人不是他们俩,而是阿煤的模样。
后来, 一直没出事,没有黑影子,没有灾难,阿煤那孩子也不像生气的样子,没有报复,更不用提复生。
她好像真的已经走了。
大家就开始怀疑了。
谁知道是不是阿煤救活了他们?万一大家猜错了呢?万一阿煤真就只是个妖女,这谁说得清?
想归想,明面上没几个人敢提。毕竟谁都不知道真相嘛,就只能先当成真的。
话虽如此,众人对煤婆婆的态度渐渐转变许多。
起初惧怕、敬畏,因担忧阿煤不知何时复苏,所有人都对她客气。到后来逐渐懈怠,开始对这一套不得不做的把戏不屑一顾,水和粮都送得慢了。
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老太婆,大家把她捧这么高,也配?哪怕是原来的阿煤,好歹年轻呢,脸上丑点,吹了灯被子一拉不一样能生孩子。
这年头大家家里都不好过,吃不上饭的人多了,老太婆就因为养了个妖女,大家还要好吃好喝供着,谁心里能好受?
煤婆婆在一群人看热闹的目光下给另一个老妇人补衣服,她眼睛其实花得厉害,手也哆嗦,拿针的手都不稳了。一旁的人们却全都欢呼起来,好像她做了什么很厉害的事似的。
画匠描了个样子说可以了,这帮看热闹的人才嘻嘻哈哈散去,老妇人更是赶紧把自己衣服抢回来——她嫌煤婆婆晦气,也怕弄坏自己衣服。
到最后,只剩煤婆婆一个人蹒跚往回走。
越走越心凉,满心酸楚,她都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用?
一年幼女孩牵着母亲手经过,母女声音飘来。
“娘,煤婆婆好可怜,都走不动路了。”
“囡囡不能可怜她,这个煤婆婆把自己女儿给毒死了,她这是应得的。”
“啊——大家不是说煤婆婆是好人吗?难道她女儿是坏人?”
妇人不知作何解释,只匆匆说道:“这些事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带她赶紧走了。
风把母女俩对话一字不落地送到煤婆婆耳中。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地回到家,从床下找出一本厚本子。这还是老头子留下来的,她一开始烦闷了就在上面写点什么。
后来,她有了一个别的想法。
既然镇上的人们不相信阿煤是真的善心……
那她可以写给阿煤,让她醒来以后真的认为自己是妖女,是大恶人。
她相信阿煤会醒的。
醒过来以后,她会不会记得呢?她要是不记得,就可以看看这本书了。
要是她还记得,她一定会听自己的话。
对这个养女,她又厌恶,又惧怕,可到如今哪怕活的像个笑话,她还是得依附在养女仅剩的名声上讨一口饭吃,没有阿煤,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活的更好还是更不好。
我是……阿煤,也是煤婆婆……
阿煤就是煤婆婆,对,就让阿煤这么以为吧,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的。
煤婆婆哆哆嗦嗦地继续写。忽地一人撞开门快步走进,煤婆婆背对着她在窗户底下写,听到声音就紧着把那一本厚本子藏在桌斗里。
来的也是她的“养女”。
是镇上人推选出来的,这女孩爹妈去的早,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又懒又馋长得不好,没人肯养,就塞到了她这里,让她当煤婆婆养女,天天管送饭送水。
养女并不搭理煤婆婆,除了吃饭睡觉会回来,其他时候都当煤婆婆死了。有时夜里咳嗽吵着她,养女还会过来掐她脖子叫她闭嘴。
“喏,你的饭。”养女把托盘往桌上一搁就走,压根不管她在做什么。
不用打开盖,煤婆婆都知道她肯定把自己的饭吃了一多半,她没看,只管继续写。
“……我有一个姐姐,只是很久没见她了。”她很想念第一个干女儿,她多乖巧温顺啊,要是她还在,该有多好?
转念想到现在这个镇里人塞来的养女,煤婆婆更是厌恶。
她该死。
他们都该死,阿煤就不该把他们救活!
“……一群蠢人,愚不可及,以为表面做做样子就是真的好人。这个镇子的人早就该死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
煤山镇以南的城中。
吕雪衣仍旧在山庄中神出鬼没,悉心教导那些半大小子习武。
旁的不提,只管把近卫教入镜人的手段拿出三分,就足够叫这群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乖乖听话,将他奉为主人。
这几年,他不断在两地奔波。可每一次进山结局都是失望一场。只有冬日,山底通往能穿梭时间的雪洞才会开启,但没有用……他试了不知多少次,还是走不了。
他隐约听到冰下有动静,但他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不敢贸然行动。他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冻结住,而这一回,未必有人能救他。
不知第几次日月轮换,时光似水,安安稳稳流过数年,人间太平无事,于家也渐渐放下心来,对这位“恩人”态度一如往昔,可却对“预言”一事有微词。
不止他们,就连吕雪衣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山海镜和镜外的世界只是他的幻想,就如水中月,看着近,可不论如何都捞不到。
他怀疑起自己还留在镜中的意义。
他要做什么来着?
时间真是可怕,他回想起初入镜时快要被冻死的刻骨寒冷、后面恨不得杀了姜遗光的怨恨,还有对煤山镇百姓的可笑又可悲的复杂情绪。
明明那时候气得不行,现在一切都淡了。
他都快想不起来姜遗光的样子了。
煤婆婆也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她年纪那么大,一般家中这个年纪都该在家中养着了,她还要天天出去供镇上百姓戏弄,哪里能承受得住?
她去世时吕雪衣不在镇上,头七过了才回去。听说煤婆婆自个儿坚持的,她还有一口气时,死活不肯喝水不吃饭,只要人放根绳子送到井底,她想跟老头子还有阿煤作伴——先前煤婆婆的丈夫死时就被大家定下埋到了井底,任凭她怎么哭求也无用。
吕雪衣后来到井边看过几回。
井下怨气冲天。
去井边转过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发现不对,只看一眼井,心底就发凉,身上也冻得厉害,大夏天去一次好像在雪里冻了三天一样冷。
这当然有鬼!说不定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以后,阿煤和煤婆婆都生气了呢?
众人再次请风水先生看过,找匠人用石头雕了更厚更平滑的井盖,雕上符文,拴上铁链,锁住满井怨气。
原本大伙都要把煤婆婆跟阿煤的故事当笑话了,井边的围墙也快拆了。
一觉察出可能有危险,家家户户又一致改口,不管谁来问都一样,阿煤就是煤婆婆,她是救了整个小镇的大善人。
围墙重新上了白粉,画也赶紧画了挂上去,乍一看还有模有样的。可井下怨念不仅一点没少,那股冷意都快要穿透墙到最外圈来了。
靠近寒意的人都会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一样恍惚一会儿,有些人甚至会生出幻觉,想要跳下那口井。
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他们在下面无人服侍,才会诱人下井。
煤婆婆需要服侍,送谁下去——这简直一目了然。
养女哭天喊地不愿意,无人理会,怕她下去告状,几人抓住她,揉了糖跟砒霜的浆糊往嘴里灌。第二天就送下了井,没人敢下去,是开了井盖后从井口丢下去的。
结果怪事不减反多。
住在围墙外附近的人夜夜听见鬼哭,围墙中传出争吵声,过去看,却什么也见不着。更有一回,醒来后,全家人脸上都有乌黑的五个指印,一摸就往下掉渣。
这件事彻底把他们吓坏了。不管其他人说什么,他们都一定要请来风水先生再看看。
这回几个风水先生都发愁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说侍奉的人不够,需要一些女子住进来。只要她们住进围墙里,全心侍奉阿煤,她就不会害人。
吕雪衣看着镇上闹剧都想笑。
他愈发明白此次劫难缘何而起,一切……不过是煤山镇百姓自作自受。
他们种下的恶因,恶果自然要后辈偿。入镜人无法阻止,除非能把整个镇子都覆灭了。而若真要这么做,似乎也只能借助鬼怪之力。
但若无法阻止,他又该如何离开?
吕雪衣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了。
难不成只有等到几十年后?可到那时候,自己也老了吧?说不定,他都活不到那个岁数……
迷茫的吕雪衣没留意到,正如他悄悄观察煤山镇一般,暗中也有人看着他。
一直,一直看着他。
第596章
镜中数十年一晃而过, 镜中人开始衰老。
有人不堪忍受,有人逐渐麻木。也有人默默等待,只为最后一瞬的转机。
镜外仅仅过去三个月而已。
这三个月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好捱。
雪化后,积在雪下的各种人畜尸体都露出来了, 大太阳一照开始腐烂, 疫病丛生。被这两场大灾一闹, 今年收成更不可能好。
赵瑛心想,好像……这段时间她居然没听到什么风声?
按理说该有一场乱的,每有天灾必然伴随人祸, 各地不是闹起义就是邪门教派。况且此次雪灾和疫病,都至少覆盖了几十座城,涉及百姓数万万众,不是简简单单办几次庆功宴就能压下去的。
但叫她奇怪的是,竟然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压下来了。疫病还没过去呢, 每天陛下还要垂问疫区灾情,结果大家似乎都并不奇怪,也并没有引起什么乱子,好像这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平静水面下, 总有些叫人心惊不敢探究的深漪。京城再热闹, 叫赵瑛看来总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相比起这些事,赵瑛更在乎一个结果——姜遗光到底怎么了。
已经三个月了。
虽说镜内镜外时间流逝快慢并不相同, 不过大家都默认,镜外人等待越久,镜中时间只会更久。每次想到这儿赵瑛都不免咋舌, 他到底待了多久啊?
他还活着吗?
姜遗光的镜子在一入镜后就被收走了, 任凭赵瑛怎么打听也不知去向。后面还是托了明孤雁才知道,镜子居然在陛下那里。
这岂不是意味着……就算姜遗光真出了事, 只要陛下想瞒住,他们就别想知道?
心里再急,面上也不能叫人看出来。陛下的意图很好猜,估计就是怕万一姜遗光没了,其他人失去希望嘛。
赵瑛只能默默祈祷,姜遗光这小子命大,别死了。
结果没多久她就打听到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陛下将前去咸阳。
赵瑛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朝廷暗中在骊山设立的骊山司。姜遗光曾告诉她,骊山司直属于天子,朝中各事一律不沾,独立于六部之外,只管潜心研究秦皇陵和骊山古迹的奥秘。
她还记得,骊山那块儿后面不知怎么到了姜遗光手里,变成他管着的了。但是姜遗光也提过,他发现手下不少人并不真的听命于他,而是听从另一人,骊山司中另有势力。
姜遗光几次试探,那人都不现踪迹。赵瑛非常怀疑,骊山幕后可能也是那位据说活了很久的人。
“真的假的?陛下去那里做什么?”赵瑛更想知道是不是幕后之人又做了什么,才让陛下做此行径。
明孤雁:“真的。不知道。”
在姜遗光入镜后不到半月,她也入了一回,不出三天便出来了。赵瑛特地去看过她卷宗,不免对其生出深深敬佩之感。
先前明孤雁一直跟着姜遗光,后面又跟在陛下身边待了几日,结果从镜子里出来后,她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近卫分配的庄子里,还主动透过话来表示亲近。
赵瑛接了她的枝,日日拜访,对方也不嫌烦,有问必答,不过一旦问到涉及幕后之人的问题,她就一句话也不说,默默擦剑。
陛下的消息也是她告诉赵瑛的,现在还没有颁旨,只是在准备,朝中没几个人知道,几个灵敏的老臣察觉出来也不敢说。
赵瑛不知道明孤雁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早就是那位的人了吗?为什么还要接近自己透露那么多事,莫非是受了那人示意?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赵瑛自认本事不大,能活一日算一日。不管陛下也好、明孤雁也好,还是那个幕后神秘人,他们要做什么,都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随意掺和的。
“你要跟着去骊山吗?”她问明孤雁。
明孤雁点头:“要。”
赵瑛:“你去做什么?”
明孤雁又不说话了。
赵瑛:“陛下何时动身?”
明孤雁:“约莫一个月后,在冬日前入山。”
赵瑛:“她走了,朝中事务怎么办?要是她在骊山中遇到危险怎么办?”
明孤雁:“陛下将立太女。”皇太女是她从宗亲中亲自选出来的,和皇太女一起册力的还有同样挑选好的摄政王,圣旨已经拟好,就等着昭告天下。
赵瑛这回真吃了一惊。
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已经到了托付后事的地步吗?
转念一想,当真好手段,立皇太女又立摄政王。
据说那位皇太女不过十岁出头,摄政王则是陛下的另一位姐妹。即便她不在朝堂,一人年幼但名正言顺,另一人年长却师出无名,二人势均力敌,加上还有一位废太子、如今的诚亲王坐镇,三方人相互制衡,她的皇位才能坐得稳当。
就算她回不去了,有诚亲王在,摄政王也不可能一家独大。等太女长大,她自然能收回权柄。如果太女不争气,那摄政王或诚亲王便是下一任天子了。
这么一看,陛下肯定不是特地找死。她应该有些胜算才是。
赵瑛琢磨着,陛下既去往骊山,一定是为了九鼎一事。据说九鼎内刻符文暗藏玄机,聚齐九鼎,可以打开秦皇陵,窥得长生不老的奥秘。
她也隐约听说过,九鼎聚齐了。虽然不知道怎么聚齐的,谁带回来的。但若是真凑齐了……
——陛下她……真想要打开秦皇陵啊?
从明孤雁的庄子里出来后,赵瑛还有点不可思议。回到自己住处后,明孤雁又送来一份更不可思议的调令。
陛下将会下密旨,命她随大军同去骊山。
赵瑛不想去,她已经怕了,幕后那人完全不是他们能抗衡的,她感觉就算把陛下和先皇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敌得过。但陛下近日动作频频,分明是不愿再维持表象,要与那人一较高下。
她可不想找死!
可她又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明孤雁说的每一句话。
恐怕明孤雁不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吧?更是变相威胁她,那人已经盯上她了,她必须一道去。
该死的!她居然现在才想明白!怪道明孤雁这厮如此乖巧,问什么答什么呢。
她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这些人都把她逼往骊山,是为了引出姜遗光?
赵瑛不断转动腕上串珠,数了几千个数,才渐渐冷静下来。
明孤雁只是来提醒她一句,叫她有个准备。
等了不到半旬,陛下就立了皇太女,动作非常快,连吉时都没算,礼服、金印、宫殿通通没有,颁下圣旨后就把人接到了宫里,住在诚亲王当年曾是太子时的宫殿。
摄政王也立了,不知道她从哪个犄角旮瘩翻出来个远亲,年轻得很,二十来岁。同样有相同的血脉,相似的背景,陛下上朝时当着群臣的面说太女过于年幼,所以在她离京的这段日子,由摄政王监国。
陛下之所以离京,是为了去骊山避暑,同时为先帝祈福。
且不说这都快入秋了,还有没有避暑的必要,骊山这个地方大家都听过,都知道那是一片不平地,从未建过行宫,也从没有皇帝去那里避暑的。
傻子才信陛下真是去避暑呢。
亲临险地,陛下要做什么?
满朝文武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陛下用一种“不过一两个月朕就回来”的口吻,他们许多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想劝也没办法劝,只好看着陛下左牵摄政王,右牵皇太女,来到龙椅下方,一左一右各一座位,引他们坐下。
女帝笑容和煦:“朕离京这段时日,你二人当如辅车相依,不可误了大事。”
皇太女与摄政王忙起身道遵命。众臣更是齐齐拜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些瞥皇太女,有些瞥摄政王,还有些偷偷瞄跪在最前面的诚亲王,后者恭恭敬敬,看不出一丝异样。
确如明孤雁所说,赶在中秋前,陛下已点齐军队,浩浩荡荡向骊山进发。
军队是一支整军,从上到下骑马的传信的打探的都齐全了,据说有足足万人。随行的还有数十入镜人和两位元帅,十几位将军。
赵瑛还听明孤雁说,陛下把近卫也带走了一小半,尤其是最擅暗道的九皋卫和专养武功高手的寅客卫,大半都调到了身边。
人越多,行进速度就越慢。即便陛下特地不在任一城池中停留,当地官出来拜见后第二日就走。整支大军也快不到哪儿去。
赵瑛每天就跟在御驾前后跑,轰轰隆隆马蹄声听惯了,到夜里慢慢静下还有些不习惯,梦里仿佛还在行军似的。
载入镜人的马车就在御驾周围,从高处俯瞰简直像把御驾包围了起来,且规格都不低,只比郡王差点儿,车里躺十来个人都没问题。
入镜人们起初都坐在马车里,围桌一块儿吃吃喝喝聊天,赵瑛借此认识了不少入镜人,但坐久了以后大家都烦了,厚帘子放下车里闷得很,打开又进沙。后来同马车的人大多都下来骑马,她也日日下来,吹着风还好些。
叫她想不通的是,明明幕后之人的眼线遍布各部,就她所知,他们将去的骊山司,管着入镜人的近卫、乃至入镜人中都有那位的人。
陛下居然全然放心把人都在身边?就连明孤雁她都放心?她还经常看到明孤雁被叫去车上说话。
不过每回车上伺候的人都会被叫下来,无人知晓两人说了什么。
其他人对明孤雁越来越客气,连带对她也更客气。谁叫明孤雁任何人都不搭理,只和她说话呢。
深秋之际,大军终于到了咸阳城外。
第597章
骊山远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这支万人有余的军队, 放到哪里都显多,在进骊山以后,反而显得不够用了。
这么多人入山,结果还是叫人感觉空旷。
大军驻扎下来后还有许多事要忙。将士们忙着安营扎寨——屋子不够住, 跟随来的近卫、官员天天忙的脚不沾地, 入镜人们反而闲下来。
赵瑛见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 便不管了,整日缩在房间里。新认识的几个入镜人一块儿叫她出来走走,她也不肯。
有件事叫她微微不安——夜里供她休息的住处离陛下的寝宫……实在太近了。她还想着自己终于不被注意到了呢。想想也是, 一万多名士兵,成百上千的近卫们,还有跟来的几十号入镜人,哪个不比她强?
结果陛下还是没忘掉她。
应该还是为了姜遗光吧……
该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好, 姜遗光这厮又藏着不少秘密。放一个她在这里,不知道能钓上来多少人来打探。
听着外面热闹动静,赵瑛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又不好出面。
原本待在骊山司的官员们通通来了, 近卫们给排了个序觐见。这本来没什么, 可现在赵瑛的住处离陛下实在太近了,近到陛下召见了谁、外面有哪些人觐见, 这些通通一清二楚。
可是她根本不想知道好不好!
在骊山司闲逛时,赵瑛碰到了一位陈姑娘。
她隐约觉得有点耳熟,不知道是不是姜遗光和自己提过一嘴。她瞧着十分温婉, 一副柔弱女子的模样, 却在骊山司有着不低的地位。
她就是奔着赵瑛来的。一见面,陈姑娘便非常自然地拉过赵瑛的手, 反客为主拉她回房间坐下。
“姜公子还在镜中么?”陈姑娘单刀直入上来便问,“我听说你和他最要好,他的镜子在何处?”
赵瑛一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姑娘失笑:“因为我们都希望他活着出来,不是吗?”
赵瑛狐疑地打量她,不说话。
陈姑娘想了下,决定还是先取信于赵瑛,说道:“好姑娘,我便实话告诉你。你一定听过骊山司幕后还有一个人在,那个人掌控了骊山司大半势力……”
赵瑛惊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姑娘你恐怕是糊涂了。”说着就要抽回被她攥住的手想送客。
陈姑娘笑笑:“你大可放心,我不是来向你打探的。我……只是想和你做笔交易,一笔很重要的交易。”
赵瑛警惕:“什么交易?”
陈姑娘道:“我告诉你这些时日骊山发生了什么。而你……只需等姜公子出来后,替我转告他就好。”
赵瑛不上她的当:“你怎么不自己去说?你们别再问我了,也不要告诉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听。”
陈姑娘只好道:“若姑娘不愿,便劳烦到时向他说一声,就说,我找他有急事,我发现了些东西,必须亲自告诉他。”
赵瑛狐疑,她既不想当传声筒,也不乐意有人通过她算计别人。这位陈姑娘一看就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眼子,她可不想同她打交道。
有什么事让那家伙出来自己解决吧!
所以她匆匆把人请走了。
关上门,一转过身她就吓了一跳。
屋里桌边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人,头微低,向她看来。
赵瑛咬住嘴唇没叫出声。这间屋子外不知藏了多少人,刚才陈姑娘大摇大摆过来就算了,这人又是谁?
而且从他身上……赵瑛莫名嗅到一股死人的气味,可眼前的人偏偏还活着。
第598章
“真有意思, 这么多人都找上门……”陛下轻轻笑起来,“明知是鱼饵,还要一个个主动跳上钩,跳到朕眼皮底下。”
她把赵瑛放在身边, 果真吸引了不少人上门。赵瑛倒是想避开, 可她早就置身其中了, 不可能脱身的。陛下此举既是想引出些人,也是要保住赵瑛——想杀她的人可不少。
陈姑娘对赵瑛说的那些话……是在向她表决心,表明以她为首的派系和幕后之人无关。
但她不能就此断定陈姑娘真就和那人无关了。也许她是真心, 也许是做戏给自己看,毕竟陈姑娘可没有保证过什么。
从前骊山司若要进行探查,必得向朝廷上报。先帝还在时,朝廷这头私下命人算吉时,再据算卦结果予以批复。
不过现在陛下终于得知了真相。
所谓算卦, 其实是向高塔中的人商议,他准许了,骊山司才能行动。
人间帝皇在那位可能通阴阳的异人面前,也和随从无异。先帝将那人的消息瞒得死死的, 不叫众人恐慌。如今……陛下也终是亲身体会到了那人的恐怖之处。
她亲身赴骊山, 便是那人的指示。那人并未亲自和她说什么,甚至没露面, 只是在她独自休息时,一只木制机关鸟飞进了寝宫的窗户。
她本想叫近卫来,不管这只机关鸟是想要给她送信还是给她下毒, 她都不准备上当。结果她万万没想到, 这只机关鸟木喙开合间,竟能口吐人言。
她一时惊住了。
那只机关鸟自顾自说下去, 告诉她,等姜遗光出来以后,就带上他去骊山古迹。届时,他将前来助她打开古墓大门。
陛下可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但她不得不来。光凭那只能吐人言的机关鸟,便是穷极整个大梁也找不出的机巧物件。
在传信完后,那只机关鸟便似电一般撞向房梁,把自己撞得粉碎。
她事后命人拾起机关鸟,叫来工匠试图拼回去,几天后工匠战战兢兢来请罪,道并非他们懈怠,而是那只机关鸟不论如何也无法复原,莫说整只鸟,便是连其中部件都无法还原。
这样一只精妙绝伦的机关鸟,即便身为天子也从未见过。在那人手中也不过是送过一次口信便毫不犹豫销毁的物件。
她更明白,这只鸟的下场是在告诉她,如果自己违抗对方,后果有如此物。
陛下难掩心中悲凉,即便她身为天子,万人之上,可终究还是一人之下。这人究竟是谁?当初父皇又是如何同他周旋妥协的?
她曾翻找先帝遗物,试图觅得一二线索,可不知什么缘故,先帝没有留下关于那人的事物,也不曾留下嘱托,她只能靠自己面对了。
是因为那人的要求么,他不愿意让自己知道?
来禀报的人说过赵瑛近况后便退下,陛下思索片刻,叫来亲信。
这位亲信是从她还是三公主时便侍奉在身边的,后来去了骊山司,至今不曾回京,但陛下能对骊山司掌控至此,这些亲信功不可没。
亲信到来后,陛下迫不及待问起那位陈姑娘近况。
骊山司有哪些元老、哪些杰出之人,她都是了解过的,但人心叵测,那位的手段她也见识过,就算给她整个骊山司的忠诚之人,在那位的渗透下还能有多少保持忠心,她也无法肯定。
亲信道:“依下官薄见,陈姑娘是可用之人。”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陈姑娘虽体弱,却见多识广,还绘制了骊山驻地大部分舆图,又编纂了不少骊山奇物注。
这样一位人才,那人没有派人接触过吗?他看不上?还是另有所图?
亲信说:“下官不敢十分保证,但陈姑娘与那人似乎确无关系,且对朝廷忠心耿耿。”
“陛下可还记得?曾经驻地中有一位秦先生,大名秦亘,被那位异人所惑,对姜公子下手。陈姑娘还为此与他争吵,后姜公子暗杀秦亘,陈姑娘得知后反替姜公子掩饰……”
“这么说来……她倒确实是个可用之才。”陛下还是不太敢信。
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前,她总是很天真地以为只要当上皇帝,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可真正当上皇帝后,她才发现,即便没有鬼怪,没有幕后人的操控,忠诚可用之人依旧世间难寻。
臣子们、奴才们惧怕皇权,才愿臣服。可没有人天生愿意称臣为奴,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想方设法瞒住你,欺骗你。他们的确怕死,可利字当头,连脖子上的刀也不可怕了。
她又怎么敢相信一个从没见过面的、才华卓绝之人忠诚于她?
也罢,只要不坏了她的大事就好。
事到如今,陛下还是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要叫她一道来。
他不就是想要打开骊山下的古墓吗?兴许是那人厌倦了想要毁掉古墓,兴许又有其他目的。但不论如何,以他的能耐,若想打开皇陵,根本不需要自己才对。
为什么要叫她来?
再者——那人已活了数百年,想必早已得到长生之法,再开皇陵又是为何?莫非不是为了长生之法?但若不是,还能因为什么呢?
在外人面前,陛下不能露出一丝惧意。那种生死皆由不知名人掌控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她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第二天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在亲信面前,她难得面露倦意。
“她真的忠心么……那就好办了。”陛下深深叹气。
亲信此时上前小声道:“陛下,越是这种时候,您越该保重自己。”
陛下眉间倦意更甚,叹道:“朕明白。可朕又如何安心?那人视天下为无物,朕到现在都不知该拿那人如何是好。”
不管是想和谈还是要反抗,她,连同整个大梁,对那人来说恐怕都算不上筹码吧?不夸张地说她现在能坐稳皇位,全因那人看不上这个位置,没兴趣搅乱大梁江山。
但现在,这头沉睡的大虫醒了。
亲信道:“陛下,或许等古墓开启就好了。九鼎已齐,只要探出墓中长生奥秘,陛下也不必为那人担忧了吧?”
陛下只道:“长生?老实说,在知道那人以前,朕一直不信世间有长生。”
即便有,也不会在秦皇墓中吧?否则为什么那位雄才伟略的秦皇帝早早过世?秦朝更是二世而亡。
有这样的方法,他自己不用吗?
但在见识到世间真有长生后,她也忍不住怀疑了。
莫非……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是真的?
亲信窥她脸色,有些犹豫。
陛下道:“你与我多年情分,有话不妨直说,朕不怪罪。”
亲信问:“谢陛下,下官斗胆,敢问陛下为何不尽快来陵?”情况危急,可陛下却只是叫大军驻扎在骊山驻地中,也不说什么时候进山,也不安排人探路,顶多往山里走个一两里就回来了。
亲信想不通。
陛下道:“因为朕在等一个人。”
亲信有些迷惑,转眼间明白过来,顿时眼都瞪圆了,不敢置信地道:“是……是姜长恒公子?”
女帝点头。
亲信犯嘀咕:“不过,姜公子还能平安出来吗?这都第十六回了。”
陛下道:“能。他不会死的。”
她回想到了什么,仿佛在说服自己似的,又笃定的低低重复一遍:
“他和我说过,姜先生不会死的。”
那人并不是向她保证什么,而是在和她说一项自己知道的事实。
那时,机关鸟用更加笃定的口吻地告诉她,姜遗光不会轻易死去。
这并非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事实。
所以女帝虽然确实把姜遗光的镜子带来了,但一直藏在自己身边,不叫人发现。
至少……她有把握姜遗光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在那位没有见到姜遗光之前。
亲信不解其意,只得告退。
第599章
驻地最中央的殿外, 赵瑛求见好几趟,陛下依旧不见她,大宫女一次次进去,一次次出来, 口中说的都是“陛下正忙”“陛下正在接见某位大人”“陛下正在休息”……
到最后宫女都不肯出来了, 赵瑛无奈, 不得不回房。
宫女倒没有骗她,驻地虽广阔,能容万来人也不拥挤, 陛下所居院落亦是层层封锁,轻易不叫外人靠近,其余人都住在少说两里外。但她就在陛下的院子里,每天有什么动静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陛下最近似乎真的很忙,她在的院子进进出出的人实在太多了, 大门口往里耳房、茶房也坐满了求见的人。
陛下的态度叫她十分奇怪,从不见她,任何事却也不避着她,她就从那些人口里得知了许多消息。
比如现在九鼎虽然集齐, 但还没到下墓时间。还有什么夜间山中多有怪事, 兴许有妖邪作乱。再有就是他们算不出皇陵多深,不好贸然动土。
这些外人眼中的机密就这么源源不断传进她耳朵里, 除此外,还有更多连她也无法得知的消息。
当然这些赵瑛也很明白,陛下并不想宣扬出去, 但想要打开陵墓显然没有那么简单。陛下在此出待的时间越久, 百姓越会怀疑。
陛下的屋里,刚退出几位骊山司的官员。他们是来禀报骊山近况的——至今还是没能找到主墓室在何处。
先前姜遗光在骊山时, 奉朝阳公主之命进入地宫。但他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又是攀山又是进洞又是钩索,其中毒雾瘴气机关数不胜数,进山队伍死伤惨重,最后才进入地宫最外层城墙。
而且,他二人直到最后也没能真正进入地宫大门。
陛下自知身手不如他,拿姜遗光身手和自己比都有些太瞧不起前者了,任何一个入镜人身手都比她好。
真让她按原路进去,就算命人护卫,恐怕也会不知折在何处。而如果连她也进不去,其余人纵使进入地宫也无用。
在召来骊山司众商议数日后,总算有了个稳妥的法子。
骊山司这些年在不开挖的情况下,从地面不断丈量,大致绘出了秦皇陵布局图。
据古书记载,秦皇陵仿秦时咸阳古都而建,分内外二城,外城长宽皆约三百丈,内城无法探测,据说“深足百丈、不可观焉”。
陛下还是相信这个说法的。
书中记载,当年李斯征七十万劳役,动工四十余年,凿地之深,甚至穿过地下三层泉水,几近地心。时隔两千余年,即便不断有人想要挖凿秦皇陵,却无一人得手。
由此可见,秦皇陵除却机关多外,更是深不可测。
骊山司众认为,与其从原路走,不如再细细探测陵墓范围,确定地宫方位。待九鼎上的纹路阵图破解后,根据阵图指引找到没有机关的地方挖出一条入口,每挖一段便静置几日排出毒气,再向下发掘,直到挖到真正的地宫入口。
若不是九鼎已全,他们也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法子虽然更耗时耗力,却也更稳妥。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十年,再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陛下允了。
骊山司众先是高兴,高兴完了才想起来,九鼎上的纹路阵图至今还没破解完全呢……
驻军大半都退到五里外了,将陛下和入镜人们所居处包围起来,只有少部分驻扎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于是赵瑛每天都能看到许多人在驻地里跑来跑去,拿着差不多半人高的卷轴啦铲子锄头罗盘铁斧什么的,这里敲敲那里打打。
他们还养了许多牲禽,上到牛猪羊马,下到鸡鸭鱼鹅,无一不有。整个驻地都仿佛活了过来,每天热热闹闹的,外面则是轰隆隆的马蹄声。
赵瑛本来不打算出门的,结果看见许多入镜人也跟着那群人,拿着镜子四处照。她倒有些心动了。
人们还不是光在一个地方探索。秦皇陵那么大,据骊山司的人说光正中央的地宫恐怕便有皇宫大小,更遑论整片陵园。不夸张地说,光是骊山驻地驻扎的这块平原就比整座京城还大,还没算上周围的群峰呢。
所以他们先在地图上划开道,把探查出的整块皇陵略略划分出几百块。一块一块查过去,主要看是否有毒气和机关。
赵瑛看不懂他们用的什么机关和药水,只听说是特地调配过的,能验出地下土中是否有水银,若有探不清的就记下日后再探。
不得不说,大家在进骊山前还是充满担忧的,偌大队伍死气沉沉,人人都在担忧此行不顺。结果一路走下来,整支大军不知不觉间就放松了,可能是因为陛下那副完全不在乎、没把骊山一行放在心上的样子吧,仿佛不管碰到什么都是小事,都可以解决。
到骊山后也是,大家本来还担忧呢,她也担心骊山司的人不听话,结果陛下给每个人都分派了不少活儿,除了她谁都没闲着,大家都忙起来,反而没空去担心了。
赵瑛越琢磨,反而越佩服她了。在当今还是三公主时,她自认为还算能看透这位殿下,如今陛下反倒看不透了。
她心动后便问负责保护自己的贴身宫女,整日闲着也不是事儿还容易想东想西,看能不能去搭把手。
她觉得陛下不会反对的。
果然,宫女问过后,回来告诉她可以自便,但最好不要离开陛下行宫太远。
“务以保全自身为上,不可轻信他人……”赵瑛琢磨着宫女转达的这句话,总觉得陛下似乎是要给自己提个醒。
莫非陛下发现有人要针对自己?会是谁?
满腹狐疑中,赵瑛还是出去跟着人一块干活了。
虽然每天都趴在地上,浇药水然后挖出土再试着把药水调来调去,然后用牲禽试验毒性实在麻烦。不过大家一起麻烦就不算什么了,连严寒的冬日都仿佛不似往日冰凉,整片骊山驻地热热闹闹的。
赵瑛牢牢记着,不能离陛下行宫太远,所以不管其他人如何邀她去远些的地方她都没松口。
忙活的这段时间,她新结识不少人。其中有个在骊山司待了十几年的司卷官,赵瑛印象很深刻。那人姓傅,四十来岁,头发花白,却爱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无妻无子,父母早亡。他在骊山司一众能人中名声不显,看着平平无奇。
赵瑛却老觉得这人不简单,便时常找他说话,称他为傅伯。两人常在一块儿唠嗑,或谈家常,或论古今。傅伯学识之广博叫赵瑛实在惊叹,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低调,以他的才学,只要愿意展露出来,陛下一定会重用的。
傅伯得意地笑:“小女娃儿不懂了吧?我这是淡泊名利,人活一辈子,要得自在,那些功名利禄,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赵瑛斜睨他一眼:“我看傅伯您这就是为了偷懒,当官懒,在骊山司也懒。”
大家都在忙,两人偷溜出来烤兔子吃。傅伯哈哈大笑,拍拍腰间酒壶:“小友聪慧,聪慧。”
赵瑛扯下一条兔子腿给他,自己拿小刀片着吃,边吃边烫得含含糊糊问:“你说,咱们这挖来挖去有用吗?那九鼎怎么办,就干放着等?”
傅伯一口酒一口肉,畅快道:“不错,只能等着。九鼎机关不破,探查再多也是无用。”
赵瑛说:“可是能破解的那家伙还没出来啊……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在里头了?他要没了,岂不是就……”
傅伯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小友你想错了。”
“你那位好友啊,他不会死。”
“不会死?”赵瑛纳闷,“为什么这么说?”陛下说这话,他也说这话,姜遗光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他们都笃定他不会死。秦始皇都没能长生不老呢,先让他找着了?
傅伯谈性大发,给她上了一课。
入镜人入镜的次数越多,越不似活人,盖因镜中为阴界,入镜便是穿梭阴阳二界,消解两界相连之淤结。像姜遗光这样已经第十六回的入镜人,那在阴界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那也不能说不会死吧?以前肯定有死在十六七重的人,如果过了十六回就能不死,那第十八层有什么难的?”赵瑛半信半疑,“还有傅伯你这都从哪儿知道的?你又没入镜过,说的跟真的似的。”
傅伯:“是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乐呵呵地摇头一笑,“说不定,我是在骗你,你没上当,甚好甚好。”
“哼。”赵瑛白他一眼。
对前辈她还是很敬重的,但是对这家伙莫名地敬重不起来,可又有点怕他。
想了想,赵瑛道:“我并非认为傅伯您作假,陛下也曾说过。善多不会死这事兴许是真的,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
“那小友觉得是为什么?”
赵瑛:“我不知道,山海镜就是个谜,谁也说不清。”
傅伯乐呵呵笑:“说不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第600章
山海镜的秘密能不能很快揭开赵瑛不知道, 秦皇陵的秘密那是遥遥无期。她可是听姜遗光说过,骊山司中能解阵法的人少之又少,要是姜遗光一直没能从镜中出来,阵法又有谁能解开?
不过没几天她就打听到, 那边进展非常顺利, 好像新来了几个有天赋的好苗子, 虽说比不上姜遗光,但也不算慢了。
“居然有这样的新人,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赵瑛颇感奇异。
傅伯笑道:“你没听说过也是常事, 因为他们是无所不知的守陵人,常年隐居山林,最近才现世,投到当今麾下。”
赵瑛从没听过这种说法,吃了一惊, 不等她追问,傅伯已谈性大发,一一向她道来。
在傅伯口中,所谓无所不知的守陵人, 其实是一群无耻盗贼。他们的先祖偷盗了神明的神力, 背叛了他们的神,才有了无所不知的能力, 并一代代传下去。
为什么守陵人的后代能解开阵法呢?
因为当年秦皇铸九鼎,借助了神的力量。那些人窃取神的能力后,自然就知道了相应的破解之法。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他们的传承和记忆都遗失不少, 但如今九鼎阵法已破解大半, 剩余的足够应付了。
“神?”赵瑛听着想笑。
在不知山海镜以前,她也曾相信天上有神明保佑。后来, 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天上要是真的有神仙保佑,又怎么眼睁睁看恶鬼横行人间?可见世间只有鬼,没有神。
“的确是神。”傅伯一脸高深莫测点头,“只不过,并非常人所想象的神。”
赵瑛好笑道:“那又是什么样的?会法术?会飞天遁地?”
傅伯一笑:“都不会。”
不等赵瑛泄气,他继续道,“但是,他能看到过去将来,能穿梭阴阳,能驱使生灵亡灵。最要紧的是,他一手造就了守陵人的先祖,没有他,就没有守陵人,你说——对守陵人而言,他是不是神?”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赵瑛又提出新问题,“这神叫什么?他这么厉害,守陵人是怎么偷到他神力的?”莫非跟话本里那样?放牛郎拿走仙女的羽衣,仙女就飞不起来了,只能嫁给放牛郎为妻。
傅伯跟着问:“是啊,他们是怎么偷神力的?他们怎么做到的?”
赵瑛:“……傅伯您又装傻。”
两人躲在一块树丛里偷懒,骊山广阔,驻地中亦翻修过几回,各色山石丛林环绕,一般找不着人。
反正只要没闹出事,没碍着其他人干活儿,近卫们并不管赵瑛做什么。赵瑛还在打趣傅伯让他说明白,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才不是窃贼!”
赵瑛回头,一个年轻人气愤地直冲到傅伯面前,气势汹汹指着他:“你是什么人?居然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我子车一族的名声?”
傅伯只是呵呵发笑,毫不在意道:“是啊,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知道所谓四大家族一直掩饰的真相呢?”
“一些人哪,不敢面对真实,就编造出假话把自己给骗过去,代代相传下来,假的也成了真的。殊不知,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只要还有人记着,窃贼永远也别想堂堂正正披上人皮,要永远像条丧家犬一样逃跑,惶惶不可终日。”
“你……你……”那人看着都要气晕过去了。
赵瑛大发慈悲帮着问了一句:“这位小哥,你来自子车一族?”
被一打岔,刚看着还想动手的年轻男子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在姑娘家面前丢脸,他对赵瑛拱手行一礼:“赵姑娘好,小人子车鸣,正是子车一族后人。”
“哦,哦,就那个无所不知的守陵人是吧?”赵瑛很是敷衍,“你们真是无所不知?入镜人的事你们知道吗?”
子车鸣有些脸红,更多是不忿,还有一丝羞,自称无所不知什么的实在让人不好意思,还是老实点头:“……是。我们先祖才不像他说的那样卑劣!我不知你有何居心,在驻地中满口胡言,你且报上名来!”
前半句还是对赵瑛说的,后面就忍不住对傅伯撒气去了。
他们这儿闹起来,原本离得远的、牵着狗到处嗅闻的人都慢慢凑过来了,假装不经意地走来走去,一个个把耳朵竖得老高。
傅伯笑呵呵,左看右看装着没听见,就是不搭理他。子车鸣气得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赵瑛看得想笑,假模假样安慰他:“阁下别往心里去,傅伯没有恶意,我们只是说说话,阁下何必发这么大火?叫其他人看笑话。”
子车鸣仍旧不平:“……他污蔑我们一族名声,难道我不能发怒吗?”想到他们一族的人,为了一个秘密坚守几百年,最后被灭族了还要被泼脏水,他就忍不住。
赵瑛一脸“这太正常了”,对他说:“旧事总有千般貌,就连帝王家也有野史。傅伯不过是在说他知道的事罢了,你如果觉得他说的不对,可以纠正他让大家一起评理嘛。”
赵瑛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果然一激他就上钩了,其他人也顺势围过来“评理”。
“咦,难道不是吗?这些天听傅伯说的,我也想知道那些家族是怎么叛变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家族的人,也难怪……”
“话也不能只听一面,兼听则明,傅伯说的未必就是真相。”
你一言我一语的,子车鸣就算察觉有点不对也给激出一身火气,真开始剖白起来。
围观众人越听面色越凝重,赵瑛一开始只是看笑话,听着听着也感觉不对了。
傅伯这些日子没找别人说过话,因此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指责四大家族偷窃了“神”的能力,子车鸣也不知道,只听到后半截。
但赵瑛清楚啊。
结合子车鸣的话一听,她心里生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莫非……傅伯说的“神”,就是子车鸣口中的“异人”?
异人给了四家族一切,结果这四个家族背叛了他。所以异人才会亲手拆散他们,甚至过去了千百年,依旧追杀他们的后人。
肯定不只是“背叛”!一定还有其他缘故,否则异人如此神通广大,就因为背叛了他就要追杀几百几千年?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子车鸣说他们前不久出世投奔陛下,而她听说九鼎也是不久前集齐的……
四家族被追杀一事,会不会和九鼎有关?
所谓偷走神力,会不会是指他们偷走了本属于异人的鼎?
傅伯看着子车鸣,笑呵呵地不说话。其他人也渐渐沉默了。
子车鸣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顿时脸都白了。
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这两个人给他下套吗?他居然真的钻了进去,实在……实在愚不可及!
子车鸣一句话也没说,白着脸拨开人群踉踉跄跄走了。
殿内,一宫女为陛下上茶,弯腰附耳悄悄说了什么后,恭敬退下。
原本正在看书的陛下,手中翻动的书页都停了下来,她抬起头,对虚无处吩咐道:“查一查,这个傅伯是什么来历。”
房梁上传来低低的应是声。
近卫们查得极快,不过两个时辰,关于傅伯的生平就摆在了她的案上。
怎么看都很普通。
傅伯大名傅疏,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两年前因目睹骊山司人掘墓,被总司处进入骊山司。
驻地里的人都说傅伯喜欢念念叨叨一些奇怪的话,他知道的多,见多识广,爱打听的也多,什么都爱问。
世上有怪癖的人多了,骊山司众没放在心上,他们自个儿的怪癖也多着呢。
陛下盯着那个两年前看了会儿。
在两年以前,傅伯又在什么地方?
赵瑛回去后也开始查傅伯,还让宫女往上报此人不简单,这更激起了陛下心中的怀疑。
会不会……这人正是异人的下属?否则那些陈年旧事他怎么会知道?
陛下可不信他每次都是靠瞎编编出来的。
一晃过去又一个月,九鼎阵法彻底破解开,整片驻地也划分出了水银河道。
和秦时舆图一对比,水银流经之处形成的山水,和千年前的秦时古都几乎一模一样。将破解开的九鼎阵图叠加对比,很快就找到了没有水银河与地宫分布的突破处。
若他们算的没错,从这里挖下去二十丈,可以到达地宫外的神道上。
几次确定后,陛下下令动手,先用火药炸开地面岩石,再以人力开凿。
如书中所述,挖至地下十尺,泥土微湿,再下数十尺,泉涌不尽。将水舀干继续往下,挖出三次地下水仍不停。
此时地上已经挖出个长约十丈的深坑,虽然当初预计只要挖个小坑直通地下,真动手后发现不可能做到。于是这通道越挖越大,最后能容下近千人。
通道四壁微斜,用凿出的泥土砌了台阶,方便地上的人走下去。踩着台阶一步步向下,会有种一直走入地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