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抓药的那人即便脸上覆了面巾,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正是许桑衡。
许桑衡提了一包药站在前方,用的是左手。
他并非是左撇子,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右手竟是软软垂在身侧的,无法抬起,医馆里的大夫同他交谈良久,又叫他脱去上衣,要查看肩上伤势。
许桑衡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照做,扯松了上衣的领口,露出大半手臂及肩背,他的皮-肉上面竟有不少层层叠叠的鞭伤旧印,甚至还有用火烫出来的烙印,但最严重的,还是被乌朔劈的那一刀,虽然已经包扎过了,但一动之下,纱布就立时再次被鲜血染透,渗到皮肤上,触目惊心。
乌朔认出他后,便按住腰间佩刀,嚷嚷着冲我喊道,“就是那个小子!他暗算我!我今天带你来看病,不杀他!下次见他,我就杀他!”
许桑衡这时也闻声回头,看到了乌朔和我,他的动作怔然顿住,提着的药亦轰然落地。
许桑衡瞳仁骤缩,死死看我,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张失措地将自己的衣服拉起,直至盖住那满身的伤痕。
22、
前世,许桑衡便鲜少在我面前脱衣。
每次我都快被他扒了个溜-光,他才会不急不慢地去解裤子。
我心里不服气,又觉自己这样实在太过羞耻,像个任人玩-弄的小倌,他倒跟个恩客似的,只为泄-火,连衣都懒得脱,我越想越气,索性有一次趁他不备,扑了上去,拽住他的衣襟整个扯下。
结果,就看到了他伤痕累累的身子。
我吓得愣在当场。
因那伤实在太多太深,皆是长年累月留下来的印迹,鞭伤,棍伤,烫伤,踏伤,还有很多很多我根本就看不出来是用何物弄出来的伤,覆在他那具体格匀称的身躯之上,愈显可怖。
可怕的是,他的腕骨到小臂的那截皮肉上,有一道极长极深的刀伤,上半部分已经结痂,下半部分则仍旧鲜血淋漓,应是刚刚受伤不久,那斑驳的疤痕犹如一条蜿蜒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小臂上,仿佛要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惊心骇人。
我抖着声音问他这些伤是从何而来。
许桑衡默而不谈,眼神闪躲。
“告诉我。”
我命令他。
“是我自己割的。”
许桑衡苍白的面上竟浮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是我自己用刀…将臂上的皮肉一点一点挑开的…”
“为…为什么…”
我怕极了,下意识后退几步。
“妙妙,不要问了。”
许桑衡忽然上前,扯住我的手,将我推到榻上,细细吻我,直到我被吻得身-软难耐,再无暇他顾,他才温柔地捧住我的脸对我道,“不要再问了。”
“都过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心高气傲的许桑衡眼中,看到了哀求。
23、
许桑衡依旧在看我。
乌朔这时也觉察出了不对,他扭头看看我,又看看许桑衡,凶神恶煞地喊道,“小子,你看什么!”
他甚至把我挡去了身后,隔开许桑衡的视线,“你不准,看我媳妇!”
“媳妇?”
许桑衡听到乌朔这样喊我,竟极轻地笑了一下,他再度看向我,却见我抿着唇并不反驳,这笑容才忽而僵在脸上,如同淬了寒冰一般,涩然冰寒。
“妙妙,跟我走!”
许桑衡冲过来,想拉我的手。
乌朔自然不肯,狠狠推开他,道“你,凭什么,带我媳妇走!”
“他不是你媳妇!”
许桑衡也怒了,但到底右肩伤重,被乌朔这么一推,疼得闷哼了一声,但气势依旧不输,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横了过来,“滚开!”
乌朔冷笑着拔出尖刀,“小子,你想送死,我就,满足你!”
眼见这两人将要动手,医馆中的其他病人纷纷逃窜,大夫则颇为头疼,又见这两人争论的交点似是在我,便灵机一动,指着我道,“两位侠士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位小公子看起来面红气虚,像是有陈年旧病在身,可否让在下先给他瞧瞧病症?”
许桑衡和乌朔果然同时停手。
乌朔将刀重新收起,点头道,“我媳妇,总咳,休息不好,大夫,开药,让他不要咳了。”
许桑衡则表情难看,一言不发地站在后边,盯着大夫为我把脉。
那大夫为我把脉良久,眉心却越皱越深,“这位公子应是素有肺热,才至咳嗽,这种咳疾并非痨病,原是不会传人的,但严重起来也会要命,且这热病不除,公子他…他恐会短寿…”
我面无表情。
这些话,我前世便就听过了。
正因我知自己短寿,从不敢奢求天荒地老,所以便更加珍惜眼前一切,拼了命地想要抓住。
可我费尽心思,却到底不过一枕槐安,皆是空欢喜一场罢了。
24、
“什么意思?!”
乌朔把刀往那大夫桌上用力一拍,“我媳妇,不会死!”
那大夫被吓得胡子一抖,支吾道,“是,是,在下只是推测,推测而已,好生养着,是不会那么快…”
大夫又道,“不如我先替这位小公子开些清热的药方,按时服用,便可缓和咳疾。”
乌朔方才罢休,“快去!”
“媳妇。”
乌朔看我表情不好,便像他平常摸那些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轻轻摸我的脑袋,哄我道,“别怕,下次,我再带你换一家,换一家医馆看病,你不会死。”
“嗯。”
我瞥了一眼许桑衡,许桑衡亦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乌朔每喊我一次媳妇,他的表情便愈扭曲几分,待到乌朔摸我的脑袋时,他的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那只完好的左手一直在微微发着颤,好像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再同乌朔决斗。
我看许桑衡这样,既觉得好笑,又有种莫名的快意:话本里,许桑衡所做一切,本就是为了骗取我的真心,可现如今,我却视他如若空气,害他计划落空,他自然不会好受。
可我转念又想,他从前同我种种都只是为了骗我,这快意便又倏而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言的酸胀浊气,窒在心口,排解不去。
我起身,对拿着药的乌朔道,“我累了,我们回去。”
“好!”
乌朔同我一道往回走,我执意不要乌朔在集市上背我,乌朔只好答应,为了顾我,还刻意放缓了脚步。
可当我们已经走出好远了,许桑衡竟还远远跟在我们后边,乌朔不由气得横眉倒竖,又想冲过去揍许桑衡。
我拦住乌朔,仰头看他,“我想回去,我们不要管那个人了,好不好。”
乌朔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了,“我,我听媳妇的!”
但我没想到的是,许桑衡居然就这么一路跟着我们去到了山匪老巢。
我不知他是如何在右肩受了重伤,行动颇为不便的情况下爬上了雪山,只当他被乌朔的山匪同伙们抓住,绑到跟前时,才想起,这帮人应该是认得许桑衡的,毕竟许桑衡常率兵攻打他们,说是老仇人也不为过。自古兵匪不两立,许桑衡这番自投罗网被抓住,怕是要吃苦头了。
果然,这帮山匪商谈一番后,决定杀了许桑衡,再把许桑衡的脑袋割下来,派人送去燕王府,吓破那老燕王的胆儿,好叫他俯首认输。
25、
不过,许桑衡没有死成。
非但没有死成,不知许桑衡跟这帮子山匪说了什么,山匪们居然给他松了绑,甚至还默许他可以在山匪的地界上自由行动。
也是,许桑衡毕竟是话本的主角,想来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死的。
就连乌朔也闷闷不乐地同意留许桑衡在山上,还对我抱怨道,“为什么,他们总来打我们!如果那个小子真的,真的答应从此以后不来打我们,让我们,过些安生日子,就,就好了!”
我想起话本中的内容,乌朔他们起初并不算是匪徒,不过是在北燕一带劫富济贫,说是游侠倒更是贴切些,只后来,朝廷看不惯北燕,便以北燕有匪为理由,三番五次地命令养父剿匪,把他们逼得急了,便也开始占山为王,作恶一方,终成匪患。
看来,应是许桑衡许诺他们休战止戈,招安山匪,方才得到了礼待。
说起来,我此番消失多日未能按时抵达上京,北燕王府居然毫无动静,大宣朝廷也不见有何怪罪,否则许桑衡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镇中,着实奇怪。
还有…我究竟要如何才能从匪窝脱身?我的行李和钱财乌朔已经尽数还给我了,但他看我看得太紧,此处又山高坡陡,想要逃脱并不容易。
正思忡间,乌朔的房门被人敲响。
乌朔打开门,见是许桑衡,便没好气地将他挡在门外骂道,“你这个,你这个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我正盖了张兽皮软毯,撑额侧卧在木榻上,听到许桑衡的说话声,不由抬眸看他。
许桑衡也在看我。
四目相接的一瞬,我能明显感觉到许桑衡来者不善。
他盯着我,洞黑的瞳仁里却似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深如幽潭,暗不透光,令人心惊。
但对着乌朔,许桑衡又很快垂下了眼。
他抱着被褥,压缓了声音,有些无奈似的道,“山里没有旁的空房了,只有你住的这间地方最大,你的弟兄们明日还要继续同我相商招安一事,便叫我过来,和你同住一夜。”
许桑衡顿了一下,又道,“我只要在地上凑合一下就好,你大可放心,我右肩肩骨已被你所伤,伤不了你的,你若不信,搜我的身便是。”
“我,我又不怕你!”
乌朔心思单纯,果然受不得激,但他还是看了看我,拒绝道,“我媳妇,胆小,他睡觉时,不喜欢有外人在!”
许桑衡又是一滞,抱住被褥的手微紧了一紧。
“他不是外人。”
我终于开口,对乌朔道,“他是我的义兄。”
“…”
这下轮到乌朔沉默。
他苦着张脸,想了好久,才勉强让开一条道让许桑衡进来,还不忘粗声粗气地警告他,“那你,只准睡地上!我会好好看着你的!你,你可不准碰我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