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迷雾重(七)

    39、

    春…春宵一度…

    我是不奇怪梅若笙会说出如此旖色之语的,毕竟前世他问及我同许桑衡时便就如此,他虽外表清冷坚若孤梅,但于我,却好像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和责怪之意。

    我脸一红,忙开口解释道,“老师,您误会了,我没有同四殿下做什么的。”

    “你有没有做与我何干?”

    哪知,这句话好巧不巧,偏触到了梅若笙的霉头。

    他竟横眉微怒,声调冷似淬冰,透透扎人,“我只是你的老师,管不了你同男人寻欢。”

    “更管不了你耽溺声色,自甘堕落!”

    梅若笙的话极重,冷心冷面。

    让我不由记起前世那些不堪的回忆和被他责辱时的情形,我那时是因为喜爱许桑衡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地被许桑衡口口,可为何,为何他要那般辱我?我越想,越自觉酸苦委屈,垂下眼睑,无措地又抓住自己的手。

    梅若笙本是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瞧见我还呆在原地双肩微抖,终是折返回来,对我道,“四殿下花名在外,若你不想落下污名,就该同他保持距离。”

    “我知老师是真心为我好,否则也不会为我寻医问药,关心我的身子了。”

    我怕梅若笙察觉出什么,强咽下酸楚,轻声说道,“可我当真没有同四殿下做过什么,他是留我在他殿中过了一夜,但他自己却整夜未归。”

    “我亦不是老师想象的那般不知廉耻,下贱脏污之人。”

    40、

    梅若笙说他不再管我,但居然每日都会来的比前一日更早。

    元灵依旧没有回来,我看元熙记挂自己的兄长,便忍不住向梅若笙问过此事,梅若笙当时正在为我授课,闻言放下书册,对我道,“元灵办事不力,你被四殿下的人带走他都不懂得及时禀告,我已嘱宫中管事的太监将他调走了,过几天会重新安排新人过来。”

    “老师,元灵是我的奴才,他待我向来用心,我不愿更换他。四殿下晚间召见,本就事发突然,他一时慌张也在情理之中,且此事因我而起,若老师要罚,就罚我一人。”

    我难得强硬一回,梅若笙见我如此坚持,只好作罢,放元灵回来了。

    我保下元灵,自是因为我同他们相处多日,已有情谊,但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元灵是专程帮我同顾府传信的,确切点说,是同卢氏传信。

    我自言皮肤娇嫩,只用得惯那特殊软缎制成的鞋垫,所以卢氏每次都会将信纳在鞋垫中派人送来宫门,而元灵便替我拿回这些鞋垫,再一一拆开,取出信件给我。

    如此这般,许桑衡在顾府笼络朝臣的行踪,我都心中有数。

    卢氏会找上我并不奇怪。

    她嫁入顾府前,亦是京中贵女,同我养母从小一起长大,是闺中旧友,情同姐妹。便是后来养母嫁去北燕,两人也常互通来信。

    我养母便是缠绵病榻的那几年,也常在信中念及我这个身弱多病的“儿子”,语气中全是喜爱与不舍,所以在卢氏心中,我反倒更像是顾家的外甥,而许桑衡才是那个凭空冒出,包藏祸心的人。

    41、

    元灵是隔日放回来的。

    他应该是被人带去责罚了一通,身上受了些伤,但精神倒也还好,一回来就冲我下跪叩首,谢我愿意保他,否则他一个没有依仗的小太监,必会被宫里的管事遣送至苦役库,元灵说那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怕是死了也无人知晓。

    元熙也在一旁跪着落泪,对我千恩万谢。

    我让元灵卧床休息几日,元熙照顾他。

    元灵却不肯闲着,说要鞍前马后地替我看着顾府那边。

    不过这几日,卢氏没有送鞋垫到宫里来了,顾家老爷顾道海倒是传了信过来,正是在我留宿容望寝殿的第二日。

    我打开信,居然是要我前去顾府,而信上的笔迹,却是出自许桑衡之手。

    我默默将信纸撕碎烧去。

    心思微微发沉,看来,我猜的没有错,许桑衡果然对我在宫中的一应情况了如指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绞尽脑汁便想,许是宫中有他的内应,他一直在暗处默默监视着我。

    既如此,我便是要将许桑衡逼上一逼。

    元灵问我是否要去顾府一趟,我摇头道,不必。

    42、

    容望殿中的管事太监春喜最近消停不少,没再像前阵子那般总往兰华苑跑,往常容望派人送来的金玉珠宝也未再送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事不大对劲,毕竟,容望留我一夜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快就已遍传皇宫,而依着容望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收手避嫌的。

    容望突然低调下来,应该是被人警告过了。

    果然,又过了几天,圣上和于贵妃竟齐齐驾临兰华苑。

    我当时正拿了本书研究棋谱,因为梅若笙刚刚教会我下棋,说是下次会考我,我便在书房中摆了个棋局,一边翻书一边研究,听到通传声时,还微有些愕然,以为自己是太过专心,所以听岔了。

    直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携着于贵妃缓缓步入,我才骤然回神,赶忙扔去棋子下跪叩首。

    “平身罢。”

    容峯面容和蔼,扫了眼我摆的棋局,开口道,“没想到,你这长在边疆的孩子,也喜下棋这等雅事。”

    “回禀陛下,此是老师所教,是他告诉我,除六艺外,我也应学些棋画雅事,平复心绪,陶冶性情。”

    当然,梅若笙还教了我打雀牌。

    不过,自从上次他因容望之事那般说了我之后,我到底还是心有芥蒂,不想再同他打,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了。

    “不错,不错。”

    容峯微笑点头,状若无心地说了这么一句,“你这性子甚是娴静,和你父王相差太多,看着都不像是许家的孩子了。”

    我心头微凛。

    “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一旁的于贵妃接过话茬,“许清妙生母顾氏好歹也是京中的官家小姐,从前臣妾还未入宫前,便同她交好,常邀她一道宴游,是个知书达礼的,虽如今她早早过身,但儿大肖母,许清妙的性子像自己的母亲,亦是再常见不过了。”

    于贵妃说着这话,便转头打量起我。

    然而,她的眼神却极是奇怪,看我几眼后便就顿了下来。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容峯听了于贵妃这话后,脸色骤变,甩开她的手,冷哼一句,“你也知道儿大肖母?!望儿如今在宫中闹出如此丑事,你这个做母妃的,到底还能不能管教得了!若你管不住,朕就命人将他送去长信宫,朕亲自来管!”

    于贵妃早年间是失过宠的,自也明白这天子之怒不好平息,一听这话,赶紧伏身做低,哀哀求饶,“陛下息怒,臣妾定会好好管教望儿。”

    我这时大约才明白,圣上和于贵妃来找我,是为容望之事。

    “望儿从小聪慧伶俐,朕向来宠他,他平日里胡闹浪荡,朕也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可许清妙身份特殊,若望儿将他强行欺了辱了,此就是在同北燕为敌!”

    “是,是,臣妾一定好好管教,绝不会再让望儿胡来!”

    于贵妃连声应道。

    我心中已然分明。

    容峯这一出,是专为做给我看的。

    他素来忌惮北燕,不喜欢许氏,可如今北狄贡品被丢,若当真发难打来,他又需要北燕襄助戍边,且现在他既已命北燕替他查案,在于氏未被扳倒之前,必也不愿我出什么差池。

    这皇家纷扰,亲疏有别,全然皆只为利。

    我也识趣,躬身应道,“我同四殿下年少交好,他前几日邀我去殿中只是同我谈心,未曾对我逾距无礼的,请陛下和娘娘无须介怀。”

    43、

    我此话既出,容峯果然缓下神色,又同我闲谈几句家常后,方才离去。

    于贵妃倒是留了下来,命令随行的宫婢奉来一双光泽剔透的蜜蜡色秞玉镯子给我。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一眼便瞧出这玉镯十分贵重,乃是正儿八经的宫廷出品,忙摆手拒绝。

    于贵妃笑了笑,“你就收下罢,就当本宫为望儿赔个不是。以后,若望儿还敢跑来欺你,你就派人知会本宫一声,本宫定会好好教训他。”

    她亲手从锦盒中拿出那双玉镯,白皙的柔荑轻轻执起,含笑递与我。

    我只好点头接过,“多谢娘娘。”

    “无须客气。妙儿。”

    她这样唤我,又环视了一番我的书房,对我道,“这兰华苑已经好久没有人住过了,如今看来倒颇有些唏嘘之意,不如你带本宫一道走走看看,如何?”

    在话本当中,于氏,顾氏,还有我养父许氏乃是世交,这也是为何于贵妃当初失宠,外戚于家为避风头,会将容望送至北燕的缘故。

    只不过后来,顾氏衰微,许氏常年戍守北燕,唯有那于氏一枝独秀,在朝廷中风生水起,渐渐便也断了往来。

    但我看到于贵妃,不免会想起养母,又见她雍容华贵,姿态有仪,想养母若是还在,定也会如同她现在一般可亲,便心生好感,与她在苑林同行。

    不过,她好像对兰华苑格外熟悉,看得也很随意,并没有将视线固定在某一处。

    我随她一道走廊过桥,待走至平湖湖畔时,她才惊呼一声,“没想到这个水榭居然还在,还有这个露台,花,是兰花!妙儿,本宫认得此些花芽,应该是兰花的花芽,这兰花…是你所种?”

    “是我种的。”

    时至盛春,我种下的花籽已开始抽出嫩绿新芽,昂昂向生。

    于贵妃驻足水榭,望向那些遍地盛开的花芽,喃喃道,“她从前也最喜兰花了,如今这些兰花又回来了…统统回来了…”

    “莫非,这当真…是天意?”

    第032章 身作局(一)

    1、

    于贵妃的话我并未多想,只猜她大概是也想及了一些旧年之事,徒生感慨罢了。

    至于她赠我的这副玉镯…

    我打开锦盒细细看了看,确是极难得的名贵好物,心中难免诧异,怎就这般轻易给了我?

    元灵在一旁捂嘴笑道,“要说这贵妃娘娘,可是出了名的跋扈性子,能得她青眼的人可是不多!更遑论说她主动赠物示好了!”

    “嗯?”

    我将玉镯收回盒里,转脸望向元灵,“原来,娘娘的性子竟然不好吗?”

    “那可不是!”

    元灵是宫里的人,说起这些听来的宫闱韵事颇为津津乐道,“于贵妃最是善妒了!听闻她早年刚刚进宫的时候,暗中害死过不少宠妃,直到她失宠过一次后行事才低调了下来。想来,还是我们公子招人喜欢,她才转了态度待您!”

    招人喜欢?

    我摇摇头,将锦盒递给元灵,叫他收好。

    这句话十分嘲讽。

    没成想,我这个被众人所嫌恶的炮灰,竟还成了招人喜欢的那个了。

    2、

    隔日,梅若笙过来同我对弈。

    要说这琴棋书画,我虽都会一些,但仔细说来竟无一事精通。

    就说这下棋,虽然我能看出梅若笙在有意让子,但我依旧下得很费劲,执着黑子,想了好久都不知该往哪处落。

    梅若笙在我对面坐着,他眼睫垂下,面目浅淡,如松间朗月。

    清透如玉的指尖捻了颗白子放定,对我道,“该你了。”

    “嗯。”

    黑落一子。

    白便落一子。

    我初时还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翻盘的,便瞅准梅若笙棋势当中的破绽,步步紧逼。

    谁知,梅若笙只又顺着我的思路落下几子,便堪堪逆转乾坤,再看那些白子,已成围杀之势,我被堵至绝境,再无机会,只好弃子认输。

    我有些沮丧地将棋子收起,“不下了,反正我也下不赢你的。”

    梅若笙神色如常,“这只是对弈你便觉得落难想要放弃,若遇到更难的事情,你岂不是做都未做就要放弃了?”

    “且下棋对弈本就为四雅之一,不仅能够陶冶性情,磨炼心性,亦能锻炼思维,于你有益。”

    “…”

    我听梅若笙这话是有道理的,便乖乖坐好,指着棋局道,“那请老师带我复盘。”

    梅若笙点头,耐心地指出我每一步的错误。

    我听完他的讲解,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对下棋又来了兴趣,问他有没有在对弈中能够必然制胜的法子?

    “我教你三招。”

    梅若笙今日心情不错,他又执起一子,为我演推,“其一,是要在落子之前,多想一步,预估对手下一步的行动,方能无往而不利。”

    “其二…便是要拆其臂膀,吃掉对手精心布下的每一子,这样,对手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所走的每一步棋,都会成为困顿住他的死局。”

    我听得入神。

    “最后一招,也是我方才对你所用的招数,便是以身入局,以己为饵,故露破绽,诱敌深入,再逆转全局,将其反杀。此招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将自己陷入困境,以至满盘皆输。但你要记得,一旦用了此招,便不可再有任何顾虑或是退缩,定要做到…”

    梅若笙将棋子重重放下。

    “落子无悔。”

    如此,才能最终成就杀招。

    3、

    这段时间,顾府的书信又接连送了不少到了宫里,皆是许桑衡所写,邀我前去相见。

    元灵不懂我同许桑衡之间的纠葛,但见我已经好久都没去顾府了,也忍不住问我现在为何不去了?

    我对他道,作为一颗棋子,便该有棋子的自觉,将棋下得再好一些,才能够引人入局的。

    元灵晃晃脑袋,表示听不懂,又推了推身旁的元熙,问他懂了没。

    元熙也在摇头,但不忘端药给我,顺道取走我手中的棋谱,“公子,你不要整夜研究这个了,我瞧着殿中的灯火每晚都亮到后半夜才熄,这样休息不好的。”

    我点头喝药,知道元熙这是在关心我,可是,他并不知的是,自重生以后,我就鲜少能睡个整觉了。

    我微微闭眼,任凭苦涩药汤缓缓滑过舌尖,直至肠胃,饮罢后方才捻起桌旁的蜜饯糖糕塞到口中,压去苦味,“对了,你们今早在苑门外是同哪个宫里的人说话啊?”

    “奴才正要回禀公子呢,是六公主宫里来的人,说是想邀请公子去芳菲园赏花吃茶。”

    “容嫣啊?”

    我沉吟片刻,又问,“近来芳菲园的花可是都开了?”

    “是啊,现在正值盛春,那芳菲园中当真是百花齐放,引蝶招鸟的,不止是六公主,各宫的主子都常去芳菲园赏乐游玩呢!”

    “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你去将我从四殿下府里带回来的那块白玉拿来,换个璎珞挂绳,制成吊坠给我。”

    白玉正是容望所赠的那块,其实,这块他随手给我的白玉颇是好看,约摸有半掌大小,玉身光滑细腻,又是月纹连心的形状,制成吊坠后悬在腰间确是容光熠熠,十分清雅衬人。

    美中不足的是玉后有一块凹痕,是那时在北燕王府摔了之后留下来的,我用拇指按住那块凹痕,直至指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才缓缓住手。

    “公子可是要将玉悬上?”

    “悬上罢。”

    我回过神,对伺候我更衣的元灵道,“顺便取一身新衣服给我。”

    4、

    宫里送来的衣服是很多的,加之容望此前也送来过不少绫罗绸缎,都被元灵送去宫里的尚织局制了衣服,林林总总,不下百余件。

    除此之外,因我怕热畏阳,尚织局还专为我做了不少遮面用的丝巾、幕篱,形制颜色不一,每套衣服甚至都能找到与之相衬的配饰。

    我今日不出远门,就只取了一方薄纱状的透明丝巾戴上,又挑了身鹅白色的月锦广袖长衫,长发则松松挽起,别了支我惯常喜用的木簪,最后才将白玉吊坠重新悬上。

    我那装药的香囊自也要带上的,就挂在白玉旁边,之前我总不喜欢这香囊,因为药味实在太重都染到我身上了,元灵便机灵地采了些新鲜的花瓣混着香料放进香囊,盖住药味,如今再戴上就只能嗅到花草的清香了。

    元灵一边看我,一边啧啧称奇,“奴才终于明白公子为何如此招人喜欢了,因为公子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奴才没有文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但现下看着公子,活脱脱就像个下了凡尘的仙子一般!若奴才在尚织局,都不需要上头吩咐,自己都会想着法儿的给公子做各式好看的衣服配饰,打扮公子!”

    “你又贫嘴。”

    我无奈地轻斥一句。

    元熙不会说话,但也呆呆看了我好久,才替我拿了遮阳的纸伞,对我道,“公子,我们动身罢。”

    “奴才陪你们一道。”

    元灵也想来,我却拒绝了,“你今日再去一趟宫门,看看顾府有没有再送书信过来,记好了,拿了书信就藏进兜里带回来,莫让任何人瞧见。”

    5、

    春景里的御花园当真是晴风暖意,红紫芳菲,美不胜收。

    我经过时,瞧见了各色盛开的花草,不过我注意到,这偌大的花园之中,独独没有兰花。

    容嫣她们已经先行到了。

    她尚未及笄,我亦不是皇家之人,同她私会于礼不合,所以,容嫣今个儿特意宣了不少京城的名门小姐进宫陪她赏花游园,这样就算是个寻常的宴游活动了,才好请了我来。

    只…我哪里见过这么多女孩子,一时间有些发怔。

    她们又都好奇地在打量我,看我虽是男子,但还需人伺候着撑伞遮阳,倒看着比女儿家还要娇气,一个个皆掩唇轻笑。

    也有不少打扮贵气的年轻女子会红着脸偷瞄看我,还遣了自己的丫鬟过来,说是想问一问我的姓名和家世。

    我被她们包围其中,支支吾吾地应着她们的话,也不由有些脸红。

    容嫣瞧见了被人围住的我,跳起来冲我招手喊道,“妙哥哥,来我这里!来我这里!”

    我如获大赦,在宫女的带领下,去到了园中的小亭,这里只有容嫣和她的宫女,总算是清净些许。

    “妙哥哥,吃茶点!”

    容嫣今日着了件胭红色的绫罗长裙,粉面含春,笑吟吟地托腮看我。

    她的面前有一方小茶案,上头摆了不少色泽精致的小点心,瞧之甜腻腻的,便是十分好吃。

    “多谢公主殿下。”

    我摘下丝巾,用筷子夹起一颗糯糯的白玉芝麻团子送入口中,果真甜香四溢,我不由道了一句,“甚是好吃!”

    “你喜欢就好了!哎呀,我最近可是快要闷坏了!这宫里头,统共就那么几位皇兄,三皇兄和五皇兄就是两个没趣的呆子!我从前呢,就和四皇兄最是要好了!他常去外头玩,每次回宫,都会给我带些民间的有趣小玩意儿。可现在,他要么成天去见那干子老头臣子,要么就和那叶家的小郎君混在一起,好生无趣!唉!”

    “老师现在也不去教习了,我见都见不着,思来想去,就只好寻了妙哥哥过来陪我说话。”

    容嫣长长叹息一声。

    “叶家的…小郎君?”

    我问容嫣,“可是那叶朝弦?”

    “没错,就是他!他最近一直待在宫里,还仗着四皇兄宠他,耀武扬威的很!前个儿我宫里的婢女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就被他派人打了二十板子!差点丢了性命!我去向四皇兄告状,他还怪我小题大做,我看,他定是被那叶朝弦蒙了心的!”

    容嫣提起叶朝弦时,语气颇有不屑,还不忘提醒我道,“妙哥哥你最近可要小心着些,千万别在宫里撞见他!便是撞见了,最好也是绕着路走,我看呀,除了父皇,没人能够治得了他!”

    我端起茶盏,冲她莞尔,“好,我晓得了。”

    第033章 身作局(二)

    6、

    “还是妙哥哥温柔,妙哥哥才是最好的小郎君!”

    容嫣由衷赞叹。

    闲谈几句后,她又耷拉下小脸,“妙哥哥近来一直待在宫中,想来应该也很无聊罢,听说少师大人如今专为你一人授课,怎么样,他是不是很严格?”

    “还好。”

    我如实回答。

    梅若笙在功课方面待我并不严苛,有时我没能按时完成功课,他也从不责我,还会常常夸我努力用功,进步颇大。

    平心而论,若非前世恩怨,梅若笙当真是一名很好很好的师者。

    我垂下眼帘,握住自己交叠在一起的双手。

    容嫣并未发现我的异样,还在同我谈及梅若笙,她眨巴着眼,又问起之前在我书册上所看到的那首诗,“妙哥哥,那句诗究竟是何意思?我原还打算去问问少师大人的,奈何从那天之后少师大人就不教嫣儿了,我还记得那句诗,酒醒长恨锦屏空…”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

    “那句诗所说的意思是遗憾。”

    “遗憾?”容嫣不解,“遗憾是何意思?”

    “不是什么好的意思,公主殿下还是永远都不要体会的好。”

    我将自己的手捏得更紧,指甲深深刺进了肉中也未放松,容嫣问了我几句,我方才抬眸,冲她勉强笑道。

    永远不要像我,前世所得,尽是遗憾。

    7、

    这日我同容嫣吃茶一番,将要分别时,她才道出相求之事。

    居然事关那猎春宴。

    “你瞧瞧,闷在宫里游园是件顶顶没有意思的事!还是之前的春猎野步最是有趣了,往年都是四皇兄举办的,今年四月都将过完了,四皇兄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有人说今年的猎春宴被取消了!”

    容嫣一边嘟囔着,一边用哀求的眼神看我,“我还在同四皇兄置气不好去问他,想托妙哥哥同皇兄说说这件事,叫他抓住暮春的尾巴儿,赶紧将这猎春宴给办了,我也好出宫透透气儿!”

    猎春宴?

    容望好像是向我提及过一次,我那时拒绝了参加,容望便将这惯常的猎春宴取消了,难道这次取消同我有关?

    我自然不会觉得我在容望心中的地位有这么高,但这个巧合还是难免让我猜疑。

    “公主殿下,猎春宴一般会有哪些人去?”

    容嫣说起猎春宴,当真是眉飞色舞,“除了几个皇子哥哥和我以外,京中数得上名的官家贵族子弟也都会去,宴上还有各种比试,出挑者连父皇都会召见嘉奖!可有趣了…妙哥哥。”

    容嫣巴巴地邀请我,“你也一道去,好不好?你去同四皇兄说说,让他带你一道去猎春宴!”

    她软语求我,我反倒招架不住,只好硬着头皮应了她。

    “好…那我试试。”

    8、

    辞别容嫣一干人后,我同元熙便往回走。

    路上,元熙忧心问我,“公子,你当真要去那猎春宴?”

    我素来不喜热闹,唯爱清净,且我并不想同京中的官宦子弟有太多往来,因我身份本就特殊,说是燕王之子,但其实不过就是个人质,若抛头露面的,难免会遭人非议,但这次…我必须要违背本心,抓住机会…

    我对元熙道,“嗯,我要去,而且不光是我去,他也得去。”

    “他是何人?”

    我抿抿唇,刚要开口,就见宫道转角处竟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干人。

    为首的,正是那叶朝弦和春喜。

    9、

    “哟,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宫道上挡路呢,原来是那个惹殿下生气,失宠了的许清妙啊!”

    叶朝弦依旧看我不顺眼。

    竟派人当道儿拦住了我的去路,朝我发难,他望向我时,眼神怨毒至极。

    宫道上来来往往的难免还有其他宫人,闻声纷纷侧目,却反被叶朝弦带的护卫拔刀提棒的赶跑了。

    当真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元熙想替我上前理论。

    我拉住元熙,摇摇头,绕着路低头欲走,可刚行两步,就被叶朝弦本人亲自伸扇拦了住。

    “许清妙,我让你走了吗?”

    “不知叶公子拦我所为何事?”

    我神色浅淡。

    我丝毫不奇怪他敢如此挑衅我,因在外朝,他乃大宣右相叶氏族人,颇有荣膺,我不过是个北燕送来宫中的人质。而在内廷,他是四皇子容望的新宠,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伺候了殿下一夜,就再未被召见,彻底失宠了的“旧爱”,且那夜容望因我踹他一脚,还当着我的面命他为我更衣,他必是对此耿耿于怀的。

    我知我今天大概是逃不过的了,反倒镇定下来,抬首瞥向叶朝弦身侧的春喜。

    春喜目光躲闪,不敢看我,但全无震惊,好像是算准了我会碰上叶朝弦。

    看来,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叶朝弦早不来晚不来,偏是待六公主回宫之后我落了单时才来,显然是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

    此事容望知道多少?或者说,这许正就是容望的意思?

    我心思微沉。

    叶朝弦看我默不作声,气焰便更加嚣张,他得意地笑了下,便挥手唤来两个侍卫拧住我的双臂,不紧不慢地道,“既然你我都是四殿下跟前伺候的人,今日碰见了,我就给你教教规矩,省得下次你再惹殿下不悦!来人啊,把许清妙押去我宫中,我要亲自调-教他!”

    “你们快放开我家公子!你可知圣上和贵妃娘娘都喜欢我家公子…你动了我家公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元熙急了,上前就要同那些侍卫动手,却反被人狠狠拽住甩开。

    “元熙!你先回兰华苑。我,我没事的。”

    上次圣上同于贵妃来兰华苑看我时,皆都只带了几个近侍宫人,看来是不想被太多人知晓,所以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惹事端。

    除此之外,我想验证我的猜想:容望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但其实我心中是很害怕的,可我想到了梅若笙所说的以身入局。

    叶朝弦,便是个做局的现成机会。

    叶朝弦看出了我的畏惧,愈发肆无忌惮地用折扇的扇柄挑起我的脸,左右端详一番才嘲道,“不过话说回来,许公子这副皮囊还真是讨人喜欢,尤其是现在这副隐忍可怜的样子,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疼爱。”

    他用扇柄轻佻地打了打我的脸,又踢了一脚早就吓哭了的元熙,警告他道,“小太监,你要敢跑去跟人瞎说,我就亲手拔了你的舌头!”

    “带下去!”

    我被他的折扇打了之后,脸颊瞬间感到一阵刺痛,大抵是立时生了红。

    那两个押我的侍卫下手亦很重,不知是不是故意使坏,竟将我的胳膊拧得很高,几乎要与肩背平齐了,这臂上的经脉都仿佛要被人拧断了似的,我疼得眉心紧缩,额上全是冷汗,只能拼命咬住唇瓣才不至于痛呼出声,可即便如此,我仍是受不住地双腿打颤,根本走不快路,还被那几个侍卫狠狠踢在腿弯,用些污言啐骂。

    而自始至终,春喜都沉默地跟在叶朝弦身侧,并未阻止。

    10、

    叶朝弦倒确实如同传言所说的那般受宠,他身为外臣之子,在宫中却有着一处单独的小院殿宇,想来,也是因为叶氏如今势大,所以,圣上才会对容望偏心叶朝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胡闹。

    但震山之虎,又怎会不除?

    就连根基颇深的于氏,都已是圣上的眼中之钉,更遑论说他叶氏?

    可叶朝弦并不会想太多,他年岁不大,又从小游手好闲,学识不通,在叶氏嫡族宗亲中颇受排挤,如今仗着容望的宠爱一朝得势,便做尽了小人的嘴脸。

    他将我带去他殿中罚跪,让我在太阳底下跪了颇久,自己则在檐下倚着软枕,开心地观赏我这含屈受辱的模样。

    “叶朝弦,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本就畏热,此番跪了颇久,当真是头晕眼花,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身子发软,想要像后倒去,可就在我稍有动作的瞬间,后背就蓦地挨了一棍!

    这一棍子打到我周身的血液好似都凝滞住了,这种强烈而沉重的闷痛感是我从未体会过的,疼到我难以承受,意识一顿,回过神来时,我的身体已经倾趴在地,紧接着,那凝滞的血气突然开始在胸腔四窜,我捂住胸口,想压下这窜动的血气,可根本就压不下去,鲜血的腥味就快要涌上我的喉头了。

    我原以为他这等恃宠而骄的小孩心性,最多只是羞辱我几句,或者便是罚罚跪罢了,可没想到,他当真视人命如草芥,很快,下一杖就紧接而至,我被打到双目生黑,终是坚持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那几个杖打我的侍卫也被吓住,纷纷停手,等候叶朝弦的命令。

    “许清妙,你怎么如此会装?前不久那个顶撞我的小宫女挨了整整二十棍子都没有死,你一个男人,才挨了两棍子就开始吐血了?许清妙,你莫不是凭着这副破烂弱质的身子还能讨得殿下的欢心?”

    叶朝弦表情扭曲, “给我继续打!”

    叶朝弦话音刚落,第三杖又至,我被打到四肢痉挛,再次喷吐出一口鲜血,意识也越抽越远,混沌不清,就在我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今日会被他活活打死的时候,他殿外的院门忽被人用力踹开,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叶朝弦哭天喊地的尖叫和饶命声,再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好似被什么人打横抱了住,可我眼中全都是水,被糊了一层,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在那人的怀中晕死了过去。

    第034章 身作局(三)

    11、

    “疼…好疼…”

    我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正趴在卧榻之上,墨发被汗水濡湿软塌塌地贴在脖间,后背处则不时传来阵阵刺痛之感,便是我看不到也知伤势不会太好。

    “妙妙,我先给你上药,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容望。

    我没有理他,默默垂着眼睫,看到落在地面上的那件满是血渍和污痕的白袍,只觉可惜。

    今日我穿上时,还是新的。

    现在,便成了这般。

    容望循着我的目光往下望去,一边将药膏涂抹到我的背上,一边放缓了声音对我道,“妙妙,你喜欢的这件衣服我会令尚织局再重新给你制作,还有那块玉…”

    容望的语气竟夹杂了一丝雀跃,“我没想到,你竟会一直戴着…”

    “嘶…”

    容望下手虽然已经很轻了,可冰凉的药膏挨上发肿的杖印后,还是刺激得我倒抽一口凉气,眼眶中也不受控制地噙了层水雾,将落不落的,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咬住唇,想要努力憋回泪意,却被容望抬手抚过唇瓣。

    他的指腹柔柔地从我的唇上摩挲而过,“别咬,都流血了。”

    容望说罢,还将手停在我的嘴边,对我道,“你若觉得痛,就咬我好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手指上沾染了不少药膏,味道甚是刺鼻,终于激得我眼中的泪滚落下来。

    我重重咳了几声,才复开口,嗓音却是我自己都未想到过的嘶哑。“叶朝弦责打我一事,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12、

    我此话一出,容望旋而便沉默,手也滞滞地垂了下去。

    我转过头,只能瞧见他的侧脸,隐在灯影之中,随火光一道明明灭灭,看不分明。

    “妙妙…”

    过了良久,他方才出声唤我,“有些事,你不懂。我要利用叶朝弦。其实我本不想理会这朝堂之中的是是非非的,但我做不到…我身处其位,凡事就不能只顾自己,我还有母妃,我的母族,他们都需要我。”

    容望声音低落。

    他一边说,一边执起我的手。

    没有了上衣的遮挡,那块露在手腕上的烫疤尤为扎眼难看。

    可容望却眸光微动,像是在看着什么极好看的珍宝,“我是故意惯着叶朝弦,由得他在宫里胡闹树敌,但我没有想到叶朝弦竟会胆大包天到对你动用私刑!妙妙,你放心,他已被打入天牢,我定不会轻饶他的。”

    容望的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暴戾,他俯身,温热的唇轻贴在我手腕上的那块烫疤上,“等这件事了了,我就再不管于氏了,妙妙,到时,我去向父皇请旨,将你…”

    “许给我。”

    容望开始亲吻我的腕骨。

    许是他的话实在太令我震惊,我一时间竟无从反应。

    可容望却吻得细致极了。

    他甚至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口口,我难受得想要缩回手,他却抬起我的脸,目光似痴似迷,“妙妙,我不喜欢叶朝弦。”

    “我喜欢的人,向来就只有…”

    “殿下说,你利用了叶朝弦…但何尝不是也利用了我?”

    就在容望的吻将要落下的一刻,我别过脸,冷冷打断他。

    我的眼角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一直在往下落,声音也在发抖,我只能咬住牙关抑制哭腔,一字一顿对他说道。

    “许清妙就是个痨病鬼。”

    “不敢奢求殿下的喜爱,请殿下慎言,莫要再提此事!”

    “妙妙!”

    容望脚步趔趄了一下,他几乎快要站不住,“别说了,妙妙,别再说了!你不是,不是痨病鬼…”

    当年,容望的那句痨病鬼,彻底葬送了我对他的年少情意。

    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嘲笑厌恶惯了的。

    按理,我不应在乎,可那是容望说的,偏偏是我年少时在意的阿望说的,这怎会让我不会痛心,我那时方才知晓,我在容望眼中,和在其他人眼中并无不同。

    皆是被人厌恶的。

    前世进京之后,我也曾找过容望的。

    容望那时已纳了不少侍妾和男宠,左拥右抱地指着我,对他的那些宠妾道,这就是许清妙,北燕王之子许清妙,只要说几句话哄哄,就会巴巴地往人身边凑,给亲又给抱,你们说,是不是很下贱?

    可这一世,容望却口口声声向我承诺着那些…

    我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

    这实在太过荒谬。

    我深吸一口气,扬起手腕,对着惊慌失措的容望道,“这块烫疤就是惩罚。”

    “惩罚我曾经的痴心和妄想。”

    “所以,四殿下,你不必再做出这副心疼我这个痨病鬼的模样。”

    “我根本就不配。”

    13、

    那日容望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我已记不大清了。

    但总之,他后来又同我说了许多话,我皆没有放在心上,最后,他只好悻悻放下药膏,默默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容望日日都会来我这兰华苑,若是哪日来得晚了,还会向我汇报自己一天的行程,事无巨细,生怕我误会他私会了旁人。

    我照旧冷面对他,他也不恼不怒,后来,更是将午膳和晚膳也统统搬来了兰华苑来吃,每日都想着法儿的命令御膳房给我做些可口补身子的好饭好菜。

    而且我还注意到,他身边的太监春喜也被换了。

    但容望来得那般勤,难免就会碰到梅若笙。

    14、

    梅若笙知道我被叶朝弦杖责之后,第二日就早早来了兰华苑,命我脱掉上衣给他查看伤势。

    我十分不愿意,可在他不容抗拒的威迫下,还是动手解去了衣服。

    我上过药了,元熙告诉我,容望给我的药很好,我身上的伤痕只一夜就结痂了,但我的皮肤甚白,所以杖痕痂印依旧明显。

    梅若笙盯着我背上的疤痕看了许久。

    我背对着他,不知他此时的表情,可忽而间,我听到他的脚步动了。

    一步,一步,竟是在靠近我。

    越来越近了…

    微烫的气息连带着那股冷梅香味,缠去了我的后背,他的视线也从我裸露的背上一寸一寸扫过。

    我皮肉紧绷。

    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将要触到我的皮肤…

    我骤然回首,才发现只是错觉。

    梅若笙并未移动,依旧立于原地,淡淡看我。

    我拢起衣服,“老师,我的背是不是很难看啊?”

    梅若笙长长叹气,“不难看。”

    隔日,梅若笙给我拿来了玉凝露,对我道,“若你实在在意身上的伤,就用这个涂抹皮肤,每日两次,疤痕会消得快些。”

    “多谢老师。”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玉凝露,却在梅若笙走后,将玉凝露收了起来,并没有用。

    15、

    这日晌午,容望照旧来陪我用午膳。

    他神情倦怠,眼里的红血丝很是明显。

    “妙妙,背上的伤还痛吗?”

    容望同我闲聊了几句朝堂之事,方夹菜给我,关切问道。

    “回四殿下的话,已经好多了。”

    我仍旧疏离。

    容望果然低了声音,“那便好。”

    他夹了口菜囫囵吃下,掩住自己的失落。

    “四殿下,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提起了猎春宴一事。

    “何事?你说就是了。”

    “那日撞上叶朝弦前,我本是去赴六公主之约的,她央我向你提议重办猎春宴,不知四殿下意下如何?”

    容望果然欣喜道,“妙妙,你也想去么?”

    我微微点头。

    “好!妙妙!那这月月末便去!我定会为你举办一个最有趣的猎春宴!妙妙可有何喜欢的活动,我来为你安排!”

    我假装沉吟片刻,“我从未去过猎春宴,但人多一些想必会更热闹。还有,我听六公主说,宴上常有比试,不如殿下设置一二比试项目,让我也能参与一番,也能多结交些朋友。”

    容望不疑有他,满口答应,吃饭时也精神不少,神采奕奕地同我商量起猎春宴之事。

    我偶尔答话应和,心里却在想,容望啊容望,你知不知道,你利用我,我亦是可以利用你的。

    16、

    这顿午膳刚用到一半,梅若笙就到了。

    他今天又给我带来几本棋谱,应是古本,外皮残旧,是用线穿起来的。

    “老师。”

    我赶忙起身,冲他行礼,接过那些棋谱交给元灵。

    容望坐着不动,面色却瞬间冷了下来,“你来做什么?我父皇不是说过许清妙最近要安心养伤,所有课业全都停了吗?怎么,宫里的掌事太监没把话带到?”

    “清妙是我的学生,他受伤,我作为老师,自然要过来看他。”

    梅若笙沉声说道,语气中却分毫没有退让。

    “一个外臣,整日朝内廷跑,梅若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了什么祸心?”

    容望嗤笑一声,转而对我道,“许清妙,坐下吃饭,无须理会他。”

    “我能不能来内廷只由圣上说了算,圣上从没有说过我不能探望许清妙,因此,我可以来兰华苑。”

    梅若笙扫了眼面前桌上的饭菜,“正好,我也还没有用午膳,来人,再多添一双碗筷,我来陪清妙一道吃。”

    “是。”

    “我看谁敢?”

    一旁的小太监刚要下去准备,容望就猛地一拍桌案,吓得殿中伺候的宫人纷纷跪下求饶。

    这两人之间气拔弩张,气氛已是降至冰点。

    我则僵着身子,可不想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不可开交。

    又见梅若笙不肯退让,想了想,将我面前的碗筷端起,“老师,若你不嫌弃…就…就吃我的罢,我的饭还没怎么动过。”

    第035章 身作局(四)

    17、

    “许清妙,你…”

    还没等梅若笙表态,容望就先受不了了,他想发火,但见我目光闪闪躲躲,神情畏缩,一副根本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模样,又硬生生地将那股子闷气全部憋了回去。

    片刻后,容望竟然主动冲梅若笙笑了笑,但那笑容怎的看怎的扭曲。

    “既然如此,少师大人就与我们一道用膳就是。来人,下去重新准备碗碟过来给梅大人。”

    容望咬着牙,下令道。

    这顿饭大概是我在宫里吃得最艰难的一顿饭了,因这两人明里暗里地一直在较劲。

    “妙妙,你尝尝这鱼肉丸子味道如何?我最喜欢吃这个丸子了,嫩滑鲜香,用油炸过一遍,更加酥脆,极是好吃。”

    “清妙,你受伤未愈,要少吃点肉,还是先吃些清淡的为好。”

    梅若笙冷眼瞥向容望,“谁让有人明明养了条恶犬,却看管不好,放恶犬出来伤人,下次,若再有狗敢咬清妙。”

    梅若笙一字一顿地道,“就别怪有人会替天行道杀了那条恶犬。”

    “梅若笙,你敢威胁本殿下?你武德司就算再如何厉害,再如何能人辈出,手下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跑来皇宫杀人罢?真当我的禁卫都是摆设啊?”

    容望皮笑肉不笑。

    “我在说狗,殿下又何必对号入座。”

    “你…好好好,我看看今日是你先杀了那条狗,还是狗先咬死你,来人!”

    容望猛地一拍饭桌,正欲发作。

    我偏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便紧扒了两口饭,小声道,“这个鱼肉丸子当真…当真好好吃,还有老师给我夹的青菜,我也很喜欢吃…”

    “清妙,喜欢吃就多吃一些。”

    “对,妙妙!你全都吃掉。”

    这两人果然不再争吵,而是换了种方式,抢着先的往我的碗里头夹菜。

    我望了眼面前碗中堆积如小山那么高的菜,又望了眼同时盯着我看的容望和梅若笙。

    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吃,心里却想,这两人可不能同时再来了,否则我的胃是要被撑坏了的。

    于是,当晚我就让元灵替我传了话,就说是我热症发作,需要闭门静休一段时间,除了替我看诊的太医,我谁也不想见了。

    其实我这话并不算作假,因为我的伤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其实那日,我统共就挨了不过几杖,但那几杖应该是打伤了我的筋骨,加上我本就身弱多病,所以便是外伤结了痂,我的背部却总还会时不时地抽痛,走路跑动都大不如前,就连站久了肩背也会受不住,且我热病也时有复发,这几日又开始偶尔吐血。

    我想,自己绝不能再耽搁了。

    所以,在我热症稍稍缓解,也即是春末猎春宴将要开始的前几日,我终于动身去了顾府。

    18、

    顾府的信是从半月前起便就断了的,算算时日,将好是在我被叶朝弦杖责之前。

    而舅母卢氏的信在这之后倒是又送了几封进宫,此也证明,北狄贡品一事久未结果,许桑衡近来的活动愈发频繁,我结合话本中情节,大致能推出许桑衡的目的。

    许桑衡意图借由圣上钦定查案的这个身份,联合朝中早就不满于氏的大臣一道弹劾于氏,同时,他也留有后着,那便是北燕的军队以及那些被他招安的山匪。他想隐在暗处,瞒天过海,悄悄部署这一切,我就偏不能让他如愿,他越引人注目,才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19、

    我去到顾府时,天色尚早,只近来多雨,天色便总像是蒙了层灰雾,晦暗难明的。

    我这番前来并没有派人提前通传,所以就直接去到了书房那边。

    许桑衡正端坐在书房之中,教顾卓习字。

    他着了件颇为柔软的棉麻宽袖的靛青布衫,倒显出了几分书香气度,只不过,他腰间的襟带是被松松系着的,露出了些里衣,以及包裹在里衣当中的那层薄而紧实的肌肉,一头长发则束了个低髻,用一支梨木珠簪随意固定住,形容恣意潇然。

    他清眉朗目,正耐心为顾卓讲解着什么。

    卢氏大概也无甚旁的事,一边留意着许桑衡,一边搁在一旁奉来清茶,看着倒果真像是安适和爱的一家人。

    我在门边驻足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看见我。

    顾卓最先有反应,他兴奋地尖叫一声,便冲我招手道,“哇!表兄来了!”

    许桑衡也搁下笔,抬眸同我对望两息,旋又垂下,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起桌案上的石砚,他的表情也被压下的长睫隐住,如坠云山雾海,叫人看不分明。

    “妙妙。”

    忽然,他停下把玩石砚的手,对我道,“到我跟前来。”

    卢氏识趣,看我一眼后,就抱走了顾卓道,“小卓,娘亲带你去院里玩,让哥哥们说说话。”

    我目送卢氏和顾卓离开,脚步却并未动。

    “到我跟前来。”

    许桑衡的嗓音素来是很清润的,今日却不知何故,格外低沉发哑,他重复一次,“把门关上,然后过来。”

    我关上门后,书房中就只剩一片难言的沉寂。

    “妙妙最近在宫中用心读书,想必应该大有长进罢,来。”

    许桑衡起身,将桌前的靠背椅让给我,“写些字给我瞧瞧。”

    我硬着头皮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笔,心中却一直在盘算着,要如何开口,才能让许桑衡去参加猎春宴。

    我想得入神,所以下笔时便光顾着临摹许桑衡摆到我面前的那句诗文。

    软烟红账,罗枕香汗,玉骨冰肌,尽君须欢…

    等等…这些…这些都是什么银词艳赋!

    我的脸倏而一红,想扔下笔,却被身后的许桑衡反手握了回去。

    “怎么不写了,妙妙?你的字相比之前,确实有不少进步,但笔锋还是稍显绵软,我来教你写可好?”

    他握住我的手,继续去写那些不堪入目的词汇,另一手却轻搂住我的腰,缓缓上移。

    “阿衡。”

    我颤声唤他,“我来顾府,是想问问你,你追查于氏之事可有眉目了?”

    许桑衡没有应声,带着我的手又在纸面写下“碎玉破瓜”四个字。

    我闭了闭眼,又将头轻轻侧过去,不看这些字,继续对他说道,“我觉得…我觉得这事既然发生在北燕…是不是…是不是会同北燕一带的山匪有关啊?就是,就是乌朔他们…他们虽然已经被你招安…但…但是…也不知他们是否诚心?你,你可调查过他们?”

    乌朔是北狄人。

    这件事,许桑衡应该也是知道的。他同乌朔等人交手颇久,不可能没有调查过乌朔的身世。

    “啪…”

    许桑衡闻言,突地松开了我,我的手一下子没有控制好力度,笔在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痕,将那些腌臜词句全糊了去。

    “妙妙,原来你今日,是为了别的男人来寻我的?”

    许桑衡眉梢微挑,语气已不大好了。

    “不,不是的…阿衡,其实多日未见…我心中…心中也难免记挂于你,想知道你在顾府可是一切都好…”

    我声音发干,想我对许桑衡的畏惧真的是刻进了骨子里了,许桑衡明明没有高声说话,也没做出何动怒的模样,但却偏对于我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之感,我心慌意乱,只好口不择言地解释道。

    可惜许桑衡并没有相信我。

    “记挂?”

    许桑衡猝不及防地扯住我的胳膊将我拽起,牢牢锁进身前。

    但他没有动怒,反勾起唇角,将唇凑到我的耳边,压了声音轻言道,“我的信,你可是只字未曾回过,这段时间,你也从未来过顾府。妙妙口中所说的记挂,是用哪里在记挂?是这里?还是这里?”

    他宽大的手便停在我窄-翘的屁股上,随后,便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打完后也没有移开,就那么笼着,颇有些惩罚的意味。

    “啊…”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打我,慌张地叫出了声。

    “看来也没有多想,。”

    许桑衡用手指捏了捏我的,“这里的声音还没有你方才叫的那一声大。”

    我羞愤欲死,屈着臂,想要稍稍推开一点他,结果,就又挨了一下。

    这一掌许桑衡打得比刚才重多了,我上的肉也随着他掌间的力度重重地抖了一抖。

    我的眼眶大概是红了,不知是因为被他打痛了,还是因为这样的惩罚方式实在太过耻辱,就那样瞪着洇湿的眼怔怔望向许桑衡,手指也无措地攥在一起。

    “嗯?妙妙怎么不说话了?还是说,妙妙现在竟也学会骗人了?看来,今日不好好罚一罚妙妙,妙妙是不会同我说实话的了。”

    许桑衡目光一暗,又欲扬手,我赶紧抱住他的手臂,泫然哽道,“阿衡…你不要再打了…我…我…”

    “我是你的主子啊。”

    “你说过,我是你的主子…所以,你…你不可以这样…这样打你的主子的…”

    20、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支吾了半天,偏偏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很显然,这句话把许桑衡逗笑了。

    但许桑衡也只是笑了一下,就重新板起了脸,还将我推到桌案前,命令我抱住桌角撅好。

    我不解,扭头看他,却见他神情已恢复了淡漠。

    “主子撒谎,也该打。”

    “自己报着点数。”他捏了捏我的腮肉,对我道,“何时肯说实话了,何时我便停下。”

    “唔…三…四…”

    “刚才那两下不算,重新数。”

    “一,二…”

    我咬着牙含着泪,委屈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外蹦,每说出一个数字,对我来说,都如同是一场古怪的折磨。这比杖责要轻多了,但却更让我觉得屈辱,又痛又麻的,我甚至在想,掀开衣服后,皮肤上是不是会有他的掌印,我这么一想,便觉得羞耻更甚,而更糟糕的是,我好像有反应了,自从停掉香露后,我就开始恢复正常的迹象…现在,我只能加紧双腿,竭力抑制住体内的躁动,不让许桑衡发现异状,终于,在报到第十下的时候,我感到铛间湿了一大块,赶紧啜泣道,“阿衡,不要打我了…”

    “我在宫里被人缠得很紧,他们,他们不放我出来的。”

    许桑衡停手。

    我连忙转过身,将下袍的袍摆往下拉了拉,盖住水痕,想了想,又上前主动抓住他的手,软了声音道,“主要是…是四殿下…他…他有时会整夜留我在他的寝殿中…命我陪他,就连用膳,也要同我一起吃…”

    许桑衡任我抓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扫眼打量起我。

    直到看见那块被我重新悬上的白玉,他的眸光才忽而凝住,深若寒潭。

    “他给你的?”

    许桑衡今日的声音原本就低,现在又降下了些许,如是数九寒冰,淬得人遍体发凉。

    “嗯。”

    我硬着头皮应了一声,转而又装作无辜之样问许桑衡,“这块玉我当初不是给了你吗?怎么会…怎么会又出现在了四殿下的手中?”

    “这玉你给了我,我当然会戴在最显眼的地方,在护送你从山匪窝里脱身之时,被他瞧见,所以抢了回去。”

    许桑衡说得轻描淡写。

    但我却晓得,他是故意的,他平常并不会戴这块白玉,只是因为知道他会见到容望,所以才会故意将这块容望给我的白玉戴在自己身上,好激怒容望,顺而挑拨容望同我之间的关系。

    甚至不惜以自己为代价。

    许桑衡看上去像极了我在宫里最常吃的那种芝麻馅的白玉团子,温温凉凉的,看着毫无威胁,但其实里面的馅心,全部,都是黑的。

    第036章 身作局(五)

    21、

    许桑衡眸光微动,须臾后,他拔下自己头上的那支梨木簪,伸至我眼前,“妙妙可还记得此物?”

    我定睛一看,这支簪子原是他在除夕夜送我的那支,只不过被我丢在了北燕没有带上。

    我有些心虚地点点头。

    许桑衡又问,“那妙妙为何没有戴上这支簪子,是不喜欢吗?”

    我别过眼,没有应声。

    许桑衡执住簪子,下一刻,他竟用簪子割断了悬住白玉的璎珞,白玉顺而从我的腰带掉下,许桑衡握住白玉,对我道,“我不喜欢你佩戴这个。”

    我骤然一惊。

    这璎珞是用宫里的金丝线绳串成的,极是坚固,就是用剪子都很难剪动的,怎么许桑衡用一枚小小的木簪就割了开来?

    许桑衡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簪看,轻轻一笑,“这簪子是我自己做的,簪头是用梨木最坚硬的枝干部分削尖制成,莫说是这小小璎珞,便是人,都可以杀。”

    他见我愈加呆若木鸡,便拢起我的长发挽起,拔去原本的簪子,将这支梨木簪戴上。

    “所以,这支梨木簪,既是簪子,亦是武器,妙妙可不准再随意摘下。”

    “若是有旁的男人要轻薄妙妙,妙妙便能以之自保。”

    许桑衡说着,扯近我一齐坐到高背椅上。

    我十分不想这样同许桑衡亲热,更遑论这样被他抱坐在腿上,更是让我心生抗拒,我僵住身子,冷面道,“我…我用这木簪来防你还差不多。”

    许桑衡将箍在我腰间的手更紧了一紧,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好啊,若是哪一日妙妙被我欺负得很了,就亲手用这木簪杀了我可好?”

    我木着脸没有吭声。

    我的屁-股依旧火辣辣地在疼,就扭了下身子想从他腿上下来,他不让,最后我只能半趴在他的膝盖上任他抱着。

    “别动。”

    许桑衡贪婪地将脑袋埋在我的胸前,“让我好好抱抱你。”

    22、

    “这么疼吗?”

    许桑衡抱了我很久,方才抬眸,见我拧着眉心,神色极不自然,又一直屈着腿不让挨到,竟然露出了一点怜惜我的模样,他的手缓缓下移,轻地掀开我的下摆,“我来替你揉揉-臀。”

    假慈悲。

    我会这么痛还不是被他打的?

    将我弄伤,再做出一副怜我惜我的样子,前世,我就是这般一次次地陷入了许桑衡的圈套。

    我心中恨极,又不敢表现出来,便以手捂脸,将情绪全部收起,只随着他的按摩软声轻哼。

    许桑衡眸色渐深,加重了按摩的力度,“外祖和舅父他们也多日未曾见过你了,你来了,今晚便刚好聚聚,之后你就歇在顾府。”

    “阿衡。”

    我没有忘记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并住腿,硬着头皮道,“其实,再过几日,四殿下会举办一个猎…猎春宴,邀请京城的王公贵族子弟一道猎宴游乐,还命令我亦须参加。”

    我抬脸,一边观察许桑衡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可你是知道的,我…我什么都不会…听说此次宴会四殿下会设置一些射箭的比试项目,我怕到时自己出了丑,丢了父王和北燕的脸面,更怕四殿下会借机刁难于我。”

    “所以阿衡…”

    我攀住他的袖摆,“你帮帮我可好?”

    许桑衡骤然止住动作,神情莫测。

    我知他定然不会轻易答应的。

    这能够受邀前来猎春宴的,皆是上京城中的皇亲国戚,高官贵族家的子弟,而许桑衡如今身份尴尬,他无官无职,只是北燕王所收的一个义子,根本上不了台面。

    且不说他能不能想到法子去到这猎春宴参加比试,只若这比试他胜了,就必然要抛头露面,引人瞩目,违背了他暗探的身份,圣上定会怪责于他。可若是输了,他定会被人讥讽指摘,当众受辱。

    许桑衡素来心高气傲,最是忌讳自己曾是“马奴之子”这件事的,他未必肯为我去出这个风头。

    可是,令他和圣上之间产生嫌隙,本也就是我的一步棋。

    我见他久不做声,心下微提,便继续道,“其实,我并不想参加这猎春宴的,可你也知道,四殿下看我看得很紧…若我不去…”

    “我可以帮你。”

    许桑衡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他用指节攥起我的下颌,目光扫过我的唇瓣,“但你,要先给我一些好处。”

    “什…什么意思…”

    我的下颌被他捏到生疼,雪白的皮肤上全是红到发紫的指印。

    “妙妙,你现在,好像怕极了同我亲热?”

    “那是因为…因为…我心里那一关…一直过不去,毕竟是你…你抢走了我的父王…我解释过的,阿衡,你要给我…给我一点时间…”

    “但我现在不想给你时间了,怎么办?”

    许桑衡望向我,瞳仁清炯,“妙妙,你想让我帮你,就应该主动一些,讨好我,让我满意,你说对不对?”

    23、

    我哑然失语,身体抖若筛糠。

    我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我要谋许桑衡的性命,只能以身入局,我的筹码就是我自己,所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我自己…我不该退缩…

    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及前世,想及前世我和许桑衡的每一次相拥,每一次欢-好,想我每一次的沉迷,像个傻子一般痴痴地奉出自己的一切,却被许桑衡百般欺骗,甚至别他毒害到不能人事…我越是在想,周身就越是发起烫。

    “妙妙。”

    许桑衡松开手,好整以暇地对我道,“决定好了吗?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迟疑着,最后还是耻辱地闭上眼睛,吻上了许桑衡微凉的唇。

    然而就在贴触到许桑衡嘴唇的一瞬,我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我想逃,却被许桑衡箍住深吻,我慌极了,只能重重地咬了下去。

    许桑衡吃痛地推开我,可几息后,他便玩味地抚了抚自己被咬伤的唇,再度凶狠地覆上了我的唇瓣,我不甘示弱,同他嘶咬,他进一分我便还一寸,但最后到底还是不过许桑衡,舌头被他狠狠吸住,身体也被他用力地抵到桌沿。

    “唔…好疼…”

    我被他亲到脚软,偏他探入的手挨到了我背上的伤,我痛得闷哼出声。

    许桑衡这时才发觉我身上有伤,他罔顾我有气无力地推阻,将我衣服撩开,手指抚过那一道道结了痂的杖印,问我,“怎么来的?”

    “是…是叶朝弦…”

    我含着泪,哽道,“他们瞧不起我…四殿下他…他也利用我…就让他的男宠打了我。”

    我说得很是模糊,但许桑衡还是信了。

    我见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伤痕累累的后背,眼中像是藏了一簇火,便知,许桑衡应该会帮我的了。

    “阿衡,我就是怕…怕他们会在猎春宴上再欺辱于我…”

    “不会的。”

    许桑衡替我拢好衣服,还用手背替我揩去泪痕,“我会护你周全。”

    “阿衡,还是…还是你对我好。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我抱了抱许桑衡,又凑上去亲着许桑衡的唇角,装出一副当真开心的模样,之后又主动闭上眼,“方才我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才下意识地咬了你…这次,这次我不会了。”

    “阿衡,你再亲亲我罢。”

    24、

    一整个下午我都同许桑衡在书房中厮混,许桑衡每次想再多问我一些什么,都会被我软声糊弄过去,同他亲吻。

    期间,舅母倒是叩门问我们可要添茶传晚膳。

    我僵着身子趴在他怀中。

    许桑衡用指腹捏了捏我脖上的吻痕,方对门外的舅母道了句不必。

    我见目的已经达到,便萌生了退意,更不想当真留下来同许桑衡亲热,就对他说道,“今日天色快晚了,我还要回宫的。四殿下每晚都要去兰华苑与我共用晚膳,他若看不到我又会发脾气…”

    “阿衡。”我指了指那块被他搁在桌上的白玉,“你能把这个还给我吗?四殿下若是看到我没有戴这个,也会冲我发火的…”

    我总提容望,就是知道许桑衡最是讨厌容望,他越是讨厌容望,对付于氏便会越狠,树敌也会越多。

    可没想到,这次,我反而引火烧身了。

    “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送你的白玉。”

    许桑衡不动声色地拿过那块白玉,将我下摆一掀,“我就亲手帮你把它带上。”

    25、

    我刚回兰华苑,就又犯了心疾。

    我平常多是在入睡之后心疾才会发作的,没想到回去之后,便觉心痛如绞,直欲吐血。

    我想这是因为许桑衡之故。

    我不敢想象若我继续同许桑衡虚与委蛇下去,病症是不是会愈发加重,怕是真等许桑衡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但我不后悔。

    哪怕是死,我也要报复许桑衡,让他付出代价。

    “公子,来喝点儿药,再睡一会儿。”

    元灵端药走来。

    我睁眼盯着账顶片刻,方才慢慢起身,搁下手中的那块白玉,“你把这个拿下去洗洗,弄脏了。”

    元灵方才是伺候着我更衣的,见我兜中腰间皆没有白玉,现在手上却凭空多了这块玉,便立时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气得直跺脚,“公子,你那义兄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奴才去帮你禀告四殿下…或者…或者是梅大人…让他们替你出头!”

    “元灵,不要多事。”

    我垂下眼睫,对元灵道,“让你替我办的事情,你可都办妥了?”

    “回禀公子,都办妥了。”

    元灵原就是个机灵人,八面玲珑的,且自从他被圣上派遣来我这伺候之后,在宫中的地位也上升不少,加之出手大方在筹备猎春宴的事情上做些手脚,并非难事。

    我就是要让许桑衡,在猎春宴上,一鸣惊人,名动上京。

    第037章 身作局(六)

    26、

    隔日,容望派人传话,说是要带我去宫里的厩坊挑马。

    于贵妃本就怕容望年轻气盛再欺负我犯了圣怒,加之容望此前纵容自己的男宠责打我后,又一连多日跑来兰华苑找我,早惹不满,所以在猎春宴前的这段时间,容望都被于贵妃勒令禁足,不准他再多同我接触。

    所以,容望忽然邀我挑马,着实让我感觉意外。

    待我去到厩坊时,才恍然大悟:没想到容望一介堂堂皇子竟然穿了一身寻常太监的衣服,想来是为避开于贵妃的眼线,偷摸溜出来的。

    “妙妙,你来了。”

    厩坊的奴才也被容望买通,一个个只低头当看不见。

    容望兴奋地冲来执起我的手,“多日未见,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我有些不惯同容望这般亲近,想要抽回手,却反被他握得更紧,“父皇和母妃不让我见你,幸好还有个猎春宴!妙妙,我决定,这次猎春宴,就由你来作为比试的彩头!”

    “我做彩头?什么…什么意思…”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父皇向来重视这猎春宴,虽他不会亲自前去观摩,但往年胜者皆会受到嘉许,我打算在今年的猎春宴上好好表现夺得魁首!待父皇一高兴,我就…就请旨让他…”

    “妙妙!”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容望今日好似格外扭捏,“罢了!罢了!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先带你去挑马!妙妙是在北燕边疆长大的,应当很会骑马罢!”

    27、

    我确实是会骑马的,而且骑得还算不错。

    小时养父不准我随意出府,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缠在府中做马奴的许桑衡了。

    许桑衡同他的养父常年在马厩做事,掌管府中马匹,我去得多了,就也会在家仆的引导下选一匹马骑着玩耍。

    但奇怪的是,每每这时,许桑衡就只垂目敛眉地在旁边看,并不骑马,我命令他陪我一道骑,他也只是躬身回我,他不会骑马。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北燕的儿郎大多擅于骑马,许桑衡还从小就生活在马厩旁边,负责喂养照顾这些马匹,他怎可能不会骑马?

    许桑衡确实骑不好马。

    某次,我迫他陪我一道骑马,许桑衡被我缠得没有法子了,只好爬上了一匹性情还算温顺的骠马。

    但我明显能感觉到许桑衡十分紧张,他握住缰绳的手以一种极微小的幅度轻轻发颤,脊背也僵直得很,仿佛骑马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得意洋洋地翻身上马,从后面握住许桑衡执绳的手,对他道,“阿衡,你不要怕,我保护你!”

    说罢,我便扯紧缰绳,缓缓控制马开始走动。

    许桑衡愈加不自在,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

    我越是看许桑衡这样害怕,就越是感觉快意。

    平常无论是读书还是做旁的什么事情,许桑衡处处都比我强,现在,我终于能在骑马上比得过许桑衡了,这让我怎会不激动。

    “妙妙。”

    许桑衡大概是终于受不住了,他回首,面色居然苍白若纸,“我们下马好不好?”

    “好啊,我兜完这一圈,我们就下去。”

    我这样说着,却故意使坏,偷偷晃荡着腿狠踢了一脚马肚。

    那马受了惊吓,立时撒开四肢,在院中狂奔起来,许桑衡则像是也被什么东西给刺激了一样,居然脱了手甩开缰绳,我怕许桑衡跌下马背,赶紧去拽他的胳膊,结果,身子不稳,反带着许桑衡一齐重重摔下了马。

    我和许桑衡都被摔到鼻青脸肿。

    “阿衡,对不起,我…”

    我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却见许桑衡甩袖便走,方知自己做的太过分了,赶紧抱住许桑衡冲他道歉,“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你是我的主子,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许桑衡话虽如此,却语气生硬地斥我,“松开!”

    “阿衡!”

    我怔怔放手,许桑衡就那般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

    在那之后,接连半个月无论我如何去找许桑衡,无论说了多少软话好话,他都对我不理不睬,甚至也不再唤我妙妙,不再像从前那样亲我抱我…

    我生怕许桑衡从此以后都不会再理我,实在受不住了,就闯进他在马厩旁边住的那间杂物房,含着泪问他,“我不就是害你从马上摔了一次吗?你干嘛那么小心眼!许桑衡,你到底…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许桑衡抿唇不语。

    我心下更乱,这泪水便就控制不住地掉落下来,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嚷嚷着口不择言地道,“你平常总是那样…那样亲我欺负我…还叫我为你口-侍…我都…我都没有生气的…为什么我就做错了一次事,你就不肯原谅我!阿衡,我错了…只要你原谅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本就容易胸闷气短,这番哭得差些透不过气,脸也憋得通红通红。

    许桑衡大概是实在看不过眼了,便问我,“当真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嗯!”

    我听他语气有所松动,连忙点头,又猜到他大抵会让我做什么了,脸是愈加发红了。

    许桑衡一直想让我真正同他欢-好,但那个时候,我还是有些莫名的自尊不愿意被他口口…但我那个时候也顾不了太多了,许桑衡不理我的这段日子,我方才知晓,原来我根本就是离不开许桑衡的。

    果然,许桑衡提出的要求,就是要上我。

    而作为我任性的惩罚,就是要将我绑在马厩中,用跪着的姿-氏被口口,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被男人强迫之后,我才知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了。

    28、

    “妙妙,在发什么呆?选中哪一匹了吗?”

    容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漫不经心地从眼前的这几匹马中一一扫过,随意指了匹青骢马。

    “好,那就这匹,妙妙上去试试。这些马常年都有马仆专心饲弄调-教,性子都好得很。”

    “四殿下。”

    我打断容望,神情郁郁,“猎春宴的比试,一定需要骑马么?”

    若要骑马,许桑衡必然会输。

    他根本就不擅长骑马的。

    容望点头道,“是呀,往常的猎春宴,我们多是以宴乐做赋为主,比试也只为助兴。但今年既你也参加,又是整场比试的彩头,我就索性吩咐定要将比试办得隆重一些,今年的比试,就是骑射。”

    “若是不能骑马呢?还可以参加比试吗?”

    我反问道。

    “那自然不可能…”

    容望看着我,忽像明白了什么,“妙妙你不想骑马?”

    “嗯。”

    我没有否认,顺着他的话道,“我不想骑马。”

    其实这话也算实话。

    我的屁股还肿着呢,依旧隐隐作痛,若我今日骑着马跑上一圈,明日可干脆就起不来了。

    “没关系。”

    容望哄我说道,“我再另加一条规则,不骑马者亦可参与比试,反正最终是要比赛射箭的,谁射的猎物多,谁便获胜夺魁就是。只这不骑马定然是会吃亏些的,但妙妙你不用担心,到时我同你组队!妙妙只须骑马伴侧,替我计分就是!”

    29、

    “那便多谢四殿下。”

    既然得到了容望的应允,我便放下心来,朝容望躬身行了一礼,想要告退。

    “站住!”

    岂料,就在我刚刚转身的一瞬,容望忽然叫住我,目光定定锁在我的腿间。

    我有些不自然地迎视向他,刚欲开口,他便先行发问了。

    “你今日走路时,为何一直是夹着腿的,好生怪异!”

    容望声音不小,厩坊中来往经过的侍从仆役也朝着我们这边不住张望。

    我有些难堪地拽紧了衣袍的下摆。

    我今日没有穿亵裤,因为被许桑衡打的地方肿得很高,加之此前又被他用白玉…受了些伤,还是元灵告诉我,洗那块玉时上面是沾有血丝的,怪不得我会那般疼痛,每晚只能侧卧休憩,况且,我很怕皮肤会留疤,这段时间就给伤处涂抹了不少药膏,几乎每隔两个时辰都要涂一遍,涂完后,未干的药膏就会粘粘地腻在皮肤上面,被汗渍浸湿之后,十分难受。

    所以在养伤期间,我就一直没再穿亵裤了,而是在外边多加了一层罩袍,按理是不会被看出来的。

    但容望的眼神还是让我莫名心虚。

    “没,没有…我…”

    我答得支支吾吾。

    容望却将那匹马牵到我跟前,下令道,“上马。”

    “我想看看妙妙骑马的水平。”

    容望说罢,还勒令一旁伺候的仆役统统退下,偌大的厩坊马场之中,便只剩下了我同他二人。

    容望绝对是有所怀疑,所以想借骑马试探我。

    他从小性子风-流,并非什么不通人事之人,此前他就一直派春喜暗中监视兰华苑掌握我的行踪,之后又日日前来兰华苑看我,只近来被于贵妃责骂了才略有收敛。

    现下容望见我这般躲闪,疑心更重,若他看到我那处的伤,定会有所怀疑。

    然而,我越不肯骑马,在他眼里便就越不对劲,容望板着脸,竟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扯到马前。

    我轻蹙眉心摇头道,“殿下,我骑不好马的。”

    且不说这骑马会不会磨破身后的伤口,只光这样上马的动作,都会掀开外袍,一览无余…实在…实在是不行…

    可容望犹自坚持,“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我…我当真骑不好的,我小时候就从马上摔下过,自那之后就没再骑过马了…”

    事至如此,我只好放软了声音哀求容望,他好似被我说动,可很快又眸光微闪,不由分说地按住我的腰身,竟是要抱我上马。

    30、

    就在我同容望僵持不下之际,有一小太监急匆匆跑来,说是圣上要宣容望议事,叫容望尽快回宫换衣去面见圣上。

    我长松一口气。

    容望也只好作罢,只临走前,却意味深长地瞥了我几眼。

    第038章 身作局(七)

    31、

    猎春宴的阵仗比我想象之中的还要大。

    一大早,京郊的长湖林场外便已围满了各色车马和仆从侍卫,而那些身着华丽的上京贵族子弟亦三五成群,切切交谈,当中我认得的人并不多,但我经过时,他们的视线皆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此次猎春宴因推迟之故,所以召开时,已近暮春。

    天气渐热,日头也高,所以我便带了幕篱帷帽,雪白轻纱软软垂下,遮去了我的面容,可未曾想到,便是如此,这些人中也有不少能认得出我的,有几个甚至开始主动向我示好,同我攀谈起来。

    我只能呐呐应付几句。

    “谁不知许公子如今可是四殿下眼前的宠儿?前不久,四殿下冒着得罪叶相国的风险,都要将那叶朝弦下进大狱,酷刑伺候,替许公子出气…就连今岁的猎春宴,四殿下原本都是不打算办的了,可只因许公子一句话,四殿下说什么都要办,还办得如此隆重,许公子当真是有好大的排面啊!我原先以为四殿下这是色令智昏,但今日得见许公子妙姿,方知是我错怪表弟了!哈哈!”

    说话的这人,是于氏宗亲嫡系子弟,也即是当朝相国于显的长孙,容望的表兄,于同岚。

    这人长相原是不错的,但眉宇之间却隐有股不屑,尤其是望向我的眼神,让我极是不舒服,像是在审视什么物品。

    不过,他的地位倒是颇高,话一出口,就引来旁人附和。

    “那是自然,许公子这般的神仙妙人,若是我的宠儿,别提一个小小的猎春宴了,哪怕说是想要那天上的星辰,我也愿意去摘的。”

    “你可莫要惦记许公子了!听说四殿下此次猎春宴势在必得,他还打算以许公子为彩头,向皇上请旨为他和许公子赐婚!”

    “啊,赐婚?!你怎胡说八道!我朝虽兴男风,但还从未有过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又不是那北狄蛮子,随便两个男人都能结为夫妻,依我看,是要向圣上请旨,收了许公子做男宠才是。”

    “男宠?那老燕王肯吗?老燕王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岂不是要断了香火!”

    他们讨论得越发离谱,且因北燕势微,他们也只是看我得宠才说些好话捧我夸我,其实对我并无尊重。

    我听得直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人通传四殿下驾到。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容望身骑一匹宝红色骏马,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停在了我的跟前。

    他今日着了一身黑红色劲装,高绑马尾,披风猎猎,颇是器宇轩昂,只眉目中却自笼了一层阴鸷之色,静静不言。

    但冲我笑时,依旧还是露出了一对梨涡,掩去不少戾气。

    我知道容望为何不悦。

    因为就在方才,我被人群包围之前,我看到了许桑衡。

    未带任何仆从随行的许桑衡,他青装墨发,亦是牵了一匹马,却被众人隔绝在外,只能孤身一人站在林边角落,痴痴望我,身影落寞萧索。

    容望应当是看到他了。

    32、

    围观诸人见到容望,纷纷施礼如仪。

    容望没有理会旁人,只向我伸出手。

    我心中暗叹一声,想今日这猎春宴上,容望定会试探我和许桑衡的。

    经过前几次教训,我发现这小皇子并非如同话本中一样只知浪荡成性,不学无术,反而疑心病颇重,倒是完美继承了天家骨血里的凉薄和无情。

    我不能露出破绽。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我握住他的手,被他轻轻松松抱上了马。

    突来的清风吹掀起幕篱一角,我的脸现了出来,四周围观众人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和叫好声,直说我同四殿下登对。

    容望听得喜上眉梢,索性将手臂环在我的腰间,春衫单薄,我这般靠在他的怀中几乎是在同他肌肤相贴,我僵着身子抱紧马脖,想离他远些,却被容望扯了回去。

    “别动。”

    容望低声同我耳语,呼出的热气直直往我耳中钻,“你瞧我看见了谁?你那个做马奴的义兄,没想到他今日也来了猎春宴,想必是上赶着过来出丑的罢。”

    我隔着轻纱,向许桑衡望去一眼。

    许桑衡已经栓好马匹,向着人群走来,他像是有所感应,这时,也抬首望了眼被容望锁在怀间的我,目光阴冷如蛇。

    我无端打了个寒战。

    “不过,他无论来还是不来,今日魁首我都势在必得,我定会像父皇讨要了你,妙妙,你可要好好想想,跟了我之后,要如何侍寝。”

    容望看我不专心,一直盯着许桑衡看,便故意在我腰间掐了一下。

    我低哼一声,身子立时软了下来,他便趁此将手伸进我的幕篱,亲昵地摸着我的脸,笑道,“不急,慢慢想。”

    容望对我的这番亲密之举自然也被尽收眼底,众人皆开始窃窃私语,更加做实了我便是容望的“新宠”。

    我不敢再看其他人是以何种表情打量我,更不敢看许桑衡了,便一直垂下眼咬住唇瓣,任凭容望的手一直在我腰间游弋。

    终于,容望抬高音量,开始宣布猎春宴事项及流程。

    侍卫们则骑马挥舞着彩旗从林间穿梭而过,呐喊扬威,参与最后一项骑射比试之人多是京官子弟,许桑衡并无资格,看来,他想了诸多法子也只能勉强得到个赴宴的机会,若想登场比试,怕是还要获得容望的首肯。

    但许桑衡想必不会放弃。

    因在末了,容望毫不避讳地说道,“北燕王之子许清妙因是第一次赴宴,就不参与比试了,他同我组队,我的得分就是他的得分,我若夺得魁首,他便也是魁首。”

    33、

    在骑射比试之前,所谓的猎春宴到底不过一场年轻的王孙公子们的宴游集会,同圣上亲临的那种围猎并不相同,氛围要更随意安适一些。

    这所赴之宴便叫做流觞曲水宴,众高门子弟亦可在这宴游之中相互引见认识,广交人脉。

    如今正逢暮春时节,长湖林场外草长莺飞,晴光大好,蜿蜒长溪边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而仆从们则将带来的食盒一一打开,从中取出各式精致点心摆放在溪畔小案上供人享用,容望坐于上游主位,我则陪侍一旁。

    六公主容嫣今天也来了,她一副男装打扮,同她的另两位皇子哥哥正在打闹,瞧见容望和我后,便兴冲冲地坐到了我们身边。

    这大宣朝的另两位皇子并不算受宠,为避容望锋芒,便只着一身简装,亦跟着容嫣过来,同容望敬酒交谈。

    “嫣儿,这回你可算是开心了罢?今日正巧来了不少京官家的高门子弟,都是年轻的好儿郎,你将好相看一番可有中意的?”

    容望笑道。

    容嫣虽然不是容望亲妹,但母妃早逝,从小养在于贵妃身边,同容望一道长大,感情甚好,听容望这般打趣她,立时不高兴地嘟起嘴道,“嫣儿还小,才不要什么郎君呢!再说了,这帮男人粗鲁无礼得很,不若妙哥哥温柔!若我要择驸马,也得选一个像妙哥哥这样性子温柔的男人才好。”

    容望不动声色地举杯,浅饮一口,“谁都可以,但许清妙你就不用肖想了。”

    容望说罢,撩开我幕篱的一角,将酒杯递到我唇边。

    我知拗不过他,只好张口,顺着他刚刚喝过的酒杯,将里面剩下的酒水饮去。

    容望方才满足,又执住我的手,开始喂我吃糕点。

    “哼,四皇兄和妙哥哥当真是没羞没臊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容嫣实在看不过去了,红着脸捂住自己的眼睛,惹得身边人又是一阵笑语不断。

    “殿…殿下…我自己吃就可以了,你不用喂我了…”

    我被容望喂得好生羞赧,牙齿好几次都碰到了他的手指,便推了推他,表示抗拒。

    容望恍若没有听见,又捻了块松茸糕伸到幕篱之中。

    正巧这时,于同岚携了几人过来同容望说话,而许桑衡居然跟在这帮人后边。

    我看到许桑衡,心里一慌,牙齿碰碎了那松软的糕点,粉屑淋着糕中的香蜜,全撒到了容望的指上。

    “殿…殿下,我去唤人拿水过来替你净手。”

    “不必。”

    容望按住我,视线却越过我,挑衅似的,瞥向许桑衡,“你替我舔干净就是。”

    那几人皆面露尬色。

    于同岚想了想,还是对许桑衡道,“这比试的名单是殿下早前就定好了的,想来也不能另外加人,所以这位许公子…”

    “可惜了,你不能参与比试。”

    容望亦在点头。

    他的手指已经碰触到了我的唇瓣,另一只手则扯住幕篱的一角,缓缓往上拉。

    他是想掀开我的幕篱!

    许…许桑衡还在场呢…

    我本就惧怕许桑衡怕到了骨子里,更何况,我此时此刻被容望半搂在怀里,实在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在这样的情况下去面对他,隔着一层幕篱,我尚且还能自欺欺人一番,可若幕篱掀开,我便再无可避,只能赤-裸裸地去接受许桑衡的审视,以及怒火。

    我实在害怕。

    于是,我有些讨好似的亲了亲容望的手指,将他指尖沾上的粉屑乖乖舔去,想让容望不要这么做。

    可容望掀幕篱的速度却反而加快了!

    我轻咬住他的手指,十分无措,甚至连看许桑衡一眼都不敢。

    34、

    就在容望要掀开幕篱的一刹,许桑衡沉声打断了他,“殿下。”

    我没想到,心高气傲的许桑衡居然会当众下跪。

    “求殿下与我机会,同殿下一较高下。”

    第039章 身作局(八)

    35、

    “你这是在求我?”

    容望像是看到了何稀奇之事,竟抚掌大笑。

    许桑衡从善如流,“是。求四殿下给我机会。”

    他今日着了件沉青色缎制猎服,劲瘦的腰身用布带束起,愈显身姿卓越。即便是跪在那里,他也依旧背挺若松,濯然清傲,只那向来温润的乌眸此时却微微垂下,遮住了眸底情绪。

    一旁的容嫣问过许桑衡身份后,不由啧啧称奇,“原来北燕的儿郎个个都生得这般好看啊,妙哥哥…你跟他…”

    容嫣转头看我,刚想问些什么,就被容望横去眼刀,吓得噤了声,躲去另两位皇子身后偷摸张望。

    我这边的情形则更不好。

    容望收起笑容,脸沉如铁,“许桑衡,你知不知道猎春宴乃是我大宣皇室所举办的宴游狩猎活动,你一个马奴养大的野种,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赴宴罢?你混入宴席一事本殿下还没有追究,现在,你竟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参与比试?你别以为我父皇现在给你机会进京做事,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来人,把这个野种给我拖下去!”

    围观众人皆指着许桑衡议论,当中很多人根本就不认得他,但听容望措辞便知,这人同四殿下之间颇有嫌隙,纷纷戳着许桑衡的脊梁骨责骂。

    这其中当属于同岚反应最大,他冲着许桑衡怒啐一口,咒骂道,“原来就是你这个野种借由查我于氏在京中兴风作浪啊!”

    于同岚甚至伙同几个护卫开始动手拖搡起许桑衡,口中还念念有词道,“今日你既敢冒这个头,我便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许桑衡挣开那几个拽他的人,缓缓抬眸看向容望,“四殿下,我虽是北燕王义子,但已蒙北燕王深恩进了族谱,所以,我在名义上就是许清妙的义兄。我听闻殿下今日游猎要以义弟作为彩头,我无法坐视不理。还是说,殿下根本就不敢同我比试,不敢同我一决高下?”

    容望并没有被许桑衡的话激怒,反倒若无其事地叫人住手,之后,当着许桑衡的面,将我的幕篱一把摘下,问我道。

    “妙妙,你这义兄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这猎春宴我都没有派人通知过他,他都知道你做了彩头,你说,我要不要给他这个机会比试?”

    我嗫喏着,没有应声。

    许是因为日头太高,我的眼睛骤然被阳光直射,有些刺得难受,竟不知觉间落下两行泪水。

    容望像是被什么灼了一般,表情微变,几息后,他负起手,居高临下地走到许桑衡跟前,召集来一同参与比试的另外十人,做了决定,“好啊许桑衡,我准你参加,但前提是,你要作为马镫,伺候我们每一个人上马。”

    “如何?这也算是不辜负了你这个马奴贱种的身份。”

    36、

    大庭广众之下,作为马镫…

    便是要许桑衡弯身跪趴,让这十来个人轮流踩着他的肩背上马…这无异于是叫许桑衡当众受辱…许桑衡…许桑衡那般心高气傲之人,怎可能会同意…

    我震惊地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的表情依旧淡然,只那垂在身侧的双手被他握得极紧,手背上全是暴出的青-筋。

    许桑衡是不会同意的。

    其实他才是北燕王之子,这所谓的猎春宴他本也有份堂堂正正地受邀参与,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跪在地上任凭众人奚落嘲讽。

    他不会同意的。

    不会为了我的几句请求,就连尊严都舍却了的。

    37、

    然而,许桑衡只默了片刻,就起身对容望拱手行礼道,“多谢殿下成全。”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许桑衡居然…同意了。

    38、

    于是,这场本应兴致高昂的猎春宴,便在如此紧张怪异的气氛中拉开了帷幕。

    仆从们将参赛者的马一一牵来,装上箭篓。

    容望率先上马,他撇了眼趴在面前的许桑衡,狠狠一脚便踏上了许桑衡的背。

    容望这一脚踩得极重,我能明显看到许桑衡瘦削的肩背重重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痛呼声,依旧紧闭牙关,一言不发。

    于同岚上马时毫不客气地踹在许桑衡的胸口,我仿佛听到一声骨骼碎裂的轻响。

    许桑衡被他踹得滚翻在地,沉青色的衣袍瞬时被土灰染没,但很快许桑衡就重新爬起来,继续跪好,直到于同岚上了马,才捂住胸口,轻吐出一口血沫。

    轮到我时,我根本就不敢看许桑衡。

    今日我本是不用比试的,但容望坚持要我骑马陪他,其实,不过是想借机羞辱许桑衡罢了,我知容望同许桑衡之间本就势若水火,此番又因为我,许桑衡才会这般蒙受屈辱,心中到底发虚。

    上马时,我的脚步一直在打颤,踩了几次都不敢太使劲,反而从许桑衡的背上滑脱,半天上不去马。

    许桑衡这时,伸手捉住了我的脚腕。

    我一惊,他却熟稔地替我脱去锦靴,而后,托着我的脚将我送上马背,又为我穿好锦靴,方才退去一边。

    我喉头微滚,想唤一声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许桑衡却动作极轻微地抓了抓我的手,在我手心用笔划写道。

    别怕,妙妙。

    我定会赢的。不会让任何人欺了你。

    39、

    我恍然握住缰绳。

    许桑衡已经做完马镫,按照约定,他亦能上马参与比试。

    仆从将他带的那匹马也牵了过来,许桑衡上马时,动作很是迟缓,我能瞧出,他是在逞强,及至坐到马背后,许桑衡的面色已是煞白一片,握绳的手也止不住地在痉挛,惹得一同参与比试的人又是一阵发笑。

    不过,许桑衡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勒紧缰绳试了几步后,就重新策马返回赛道,神情已恢复如常。

    他为了今日的比试,应是特意去练过马的。

    所有参赛者皆已准备就绪,哨响长鸣,比试正式开始。

    容望一马当先,策马奔入林间,挽弓射箭。

    其余参赛者也紧随其后,不遑多让,刹那间,林中箭雨飞落。

    被射中的猎物自有仆从清点收集,随后会标记上一朵对应颜色的鲜花,而容望的花,自是代表皇室的金色花朵。

    我骑马跟在容望后边,抱着仆从奉上的那朵朵鲜花,手中都快要装不下了。

    容望回首,得意地冲我扬眉。

    这时,一头头上绑了鲜花的野猪被人驱赶,冲入林间。

    这只野猪便是本次比试最大的一只猎物,射中者一次可夺双花。

    容望眼睛一亮,驱马上前,对准野猪放了一箭,可这箭刚刚擦着野猪那皮糙肉厚的身子,就掉落下来,箭镞也断裂成两半。

    容望不服气,又连射两箭,可无一例外,箭镞全部断了,容望气急败坏唤人过来换箭,而许桑衡却在这个时候,乘胜追击,很快就赶上了容望的得分。

    而那头野猪…

    许桑衡显然势在必得。

    许桑衡马术一般,在马背上并不占据优势,而野猪此时也已跑到气竭,停下不动,所以他索性背着箭篓翻身下马,我见他足尖轻跃,灵巧地在林间穿梭,很快就拉短了同野猪之间的距离,他略略停顿,目测一番后,便反手抽出两只长箭,连珠疾射,一箭射中被放飞的鸟雀,一箭则射中林中野猪。

    一次三花!

    其余比试者皆看得目瞪口呆。

    许桑衡射中野猪后,并不做停留,再次上马,争分夺秒地继续射箭,将比分彻底赶超,负责给他计数的仆从手上所拿的白花,已经远远超过容望的金花了。

    许桑衡策马越过我身边时,回首极快地望了我一眼。

    计数的仆从抱花骑马而过,他的脸从那片鲜花的残影之中消失,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浅淡的笑意。

    我则愣愣望向许桑衡疾驰而过的身影,许久未有回神。

    鲜衣怒马,烈焰繁花,这才该是北燕王世子原本的样子。

    该是许桑衡原本的样子。

    40、

    “可恶!这些箭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望极是不服气,将箭篓中的箭纷纷摔下。

    他亦是在看许桑衡,只眼神却尤为尖利,恨不能要把对方撕碎一样。

    “许清妙!”

    容望忽而扭头,质问我道,“我的箭被人掉包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摇摇头。

    容望却依旧狐疑,虽说新箭已经送了上来,但比试时间将尽,他再如何都不可能赢过许桑衡了,便索性停下马,伸臂将我拦腰抱去了他的马上。

    我一阵惊呼,下意识地抱紧了容望的手臂。

    容望望向我,目光洞若明炬,“妙妙,这次猎春宴,我让你陪侍在侧,比试前的箭篓和马匹也由宫人和你负责检查过一遍,我这箭镞断了这么多,明显不正常,你当真不知是为何故?”

    “还是说,是你做了手脚,想让那许桑衡赢下比试?”

    “殿下,我,我不知情的。”

    我心虚极了,避着他的视线连声否定。

    “看来今日,你是不肯说实话的了。”

    容望话落,竟猝不及防地将我搂的更紧,将唇缓缓凑近,作势要亲下来,“那我换种方式问你。”

    我没想到容望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对我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我拼命摇头,伸手拍打着容望的背,此时此刻,我顾不得再怪容望无礼了,因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容望背后的许桑衡,不知何时竟调转了马头,他看到我被容望拥住,眸中寒光毕现,他没有犹豫,缓缓抬手竟将箭心对准了容望。

    “殿下!小心!”

    眼看那支箭要以离弦之势朝容望的胸□□来,情急之下本能地抱住容望,以身作挡。

    许桑衡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护住容望,想要收起箭势,可已然是来不及了,羽箭离弦,向我疾射而来,虽在最后关头被许桑衡用尽全力收势,射偏了一些,但还是生生地射穿了我的左臂。

    第040章 情关难(一)

    1、

    “不好,有刺客!保护殿下!快保护殿下!”

    几乎是在我被箭射伤的一刹,容望的护卫就一拥而上,奔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追去,其余参赛者也纷纷停马返回。

    原来,许桑衡方才放这支冷箭时,已接近比试尾声,他身边的仆从也都陆续散了,他策马甩开了其他侍从,藏身在林间的一处死角。

    除了我一直在注意他,并没有人看到,只以为是林场中进了刺客。

    容望惊慌失措地抱紧我,捂住我臂间的伤口,“妙妙,你忍着些,我现在就去唤太医!”

    “我真的,不知道那些箭…”

    我挣扎着,有气无力地扬起脸,想说些什么。

    容望却俯身亲了亲我因为疼痛,眼角滑出的泪痕,“好好好,我信你,妙妙,我以后什么都信你,你别说话了,乖。”

    我知我现在的面色一定苍白难看到了极致,我也知容望生性多疑,此番他既已怀疑我和许桑衡了,必也将对我心存防备,所以方才在情急之下,我也只能以身相救,博一些机会。

    但其实,箭来的那一瞬实在太快,我没顾得上太多,也没想到若是许桑衡此箭没有射歪,我怕是会当场丧命的,后怕之余想当中或许也有自己的一些真意。

    容望前世虽不爱我,但到底曾给我沉闷的年少时光带来过希冀和些许温暖,这一世,我虽不想再同他纠缠,也对他颇有利用,但确确实实,是没有恨过他的。

    我最恨之人,自始至终,还是许桑衡。

    2、

    耳边传来了嘈杂声和说话声,很多人向我们这边围了过来。

    容望已下令取消猎春宴,还命侍卫全力追拿伤我的刺客。

    容望一路将我抱回行宫。

    长湖林场地处京郊,距离上京皇城有约摸两日的车马脚程,所以一应赴宴之人这几天都宿在这长湖行宫,我原先是有一间单独的殿房居住的,但容望这次直接抱我去了他的寝殿。

    那些跟着我们的人,也在容望寝殿外停住了脚步。

    我回首望了一眼,发现许桑衡也隐在人群之后,死死看我,目若恶鬼。

    我畏惧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脸埋进了容望怀中,不敢看他。

    我的状况并不大好。

    我没骨头似的躺在床榻上,听太医对容望道,我臂上的箭伤虽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到筋骨,原应是不重的,但我实在体弱,此番中箭受了惊惧,加之热病发作,才会高烧不退。

    末了,那太医劝容望不要与我同住,将我交给宫人照看就是了,免得被我过了病气。

    容望不置可否,唤人带太医下去开方备药。

    之后,殿房中就安静下来了,容望坐到床侧,摸着我的脸问我冷不冷?

    我点点头。

    容望便脱去外袍和鞋袜,钻进被中,将我抱在怀里。

    我发烧了?

    我这时想起了太医刚才所说的话,便迷迷蒙蒙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并不觉得烫,但我的脑袋确是一直在发着晕的,眼皮也沉,但又睡不着,只好轻轻垂下,凝视着容望身上那层薄薄的蚕丝亵衣发愣。

    我臂间的伤被处理过了,不似刚开始那般疼了,只有些钝钝地发痛发酸,抬不起来,只能用指尖一下一下拨弄容望的衣角。

    容望有些无奈地抓住我的手,“妙妙,你先休息一会儿,等药好了我再唤你。”

    妙妙?

    我听到这个称呼,胸中一口浊气竟缓缓舒了去,任凭容望重新将我抱入怀中,安心得阖上眼。

    3、

    记忆中我好像也曾被人用身子捂过,我本就有热病,若是在夏日发起烧便最是难熬,身子里像是有火般发烫,偏又其实在冷,不能贪凉用冰块直接解暑,否则病情会加重。

    我病得实在难受,一直在哭,许桑衡就会来到我住的偏宅,将自己的身子贴在冰块上,待到变得凉凉温温的过后,再将我搂在怀间为我降温。

    我降下温度,身子总算是舒坦了。

    “阿衡,你待我真好,我好喜欢你…”

    我窝在许桑衡怀中,羞赧地向他表白,倾诉衷肠。

    许桑衡认真在听,但几息后,却突然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刀,毫不犹豫地插进我的心口。

    一股剧痛自心口向我的四肢百骸霎间蔓延开来。

    我目瞪口呆地望向许桑衡,拼了命地张开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发出喑喑哑哑的嘶鸣声。

    许桑衡扔下我,用似厌似恨,仿若在看一团腌臜污秽的眼神看我几眼,方才转身离开。

    阿衡,别走。

    别丢下我。

    我手脚冰凉,提不起劲,也站不起来,就只好跌撞着爬到地上,我拼命地爬,拼命地向前爬,直到爬到许桑衡跟前,拽住他的衣角,求他不要走。

    许桑衡确实没有走,却用脚尖抬起我糊满鲜血的脸,轻嗤一声,“许清妙,你这个夺走了我人生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说你喜欢我?”

    4、

    被噩梦惊醒之后,我开始哭。

    我哭得声音并不大,但容望和我同卧一榻,很快就听见了,他被我吓到,拍着我的背将我从噩魇中唤醒。

    天光既暗,殿中已有人掌了灯,金光亮堂。

    伺候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容望起身披衣,命人看着我喝药,自己则步出殿外。

    我因着生病,口中本就发苦,此番倒也算顺利喝完了,之后又用了点饭食,宫人服侍我漱口净手,还叫我举起左臂,再给我换一次臂上的伤药,我一一照做,只是动作尤为迟缓。

    我身子烧得有些厉害,所以容望回来唤我时,我也呆呆滞滞地将眼眨了又眨,才想起来要应话。

    容望放下纱账,叫我把外衣脱了睡觉,还说现在已经是晚间了,我身子虚弱,要早些卧床休息。

    我抹去眼泪点着头。

    几个贴身伺候容望的宫人看容望并不打算离开,颇觉为难,犹犹豫豫地上前道,“殿下,奴才们还是带许公子去隔壁就寝罢,许公子病成这样,怕是殿下您晚上歇不好的…”

    “无碍。去向宫中传信,就说我要在行宫多留几日,待许清妙病好再回。”

    容望挥手,屏退他们后,就又钻进纱账,将只剩里衣亵裤的我扯进怀中,摸着我发烫的脸。

    容望毕竟是锦衣玉食的皇子殿下,所以他的手掌是光滑的,不若许桑衡的粗糙,只在指腹间有一些细小的薄茧,触在发烧的皮肤上很是舒服,所以我便仰着脖子,想让他多摸一会儿。

    容望这时反而收回手,问我道,“方才为什么哭?是不是因为许桑衡?”

    我惊诧地看他,很费解他为何又会提到许桑衡。

    容望叹了口气,抓过我的手竟要俯身亲我,可是我烧得实在太难过了,不懂得要迎合,容望将我的下唇险些咬破了都没能成功。

    容望只好揉了揉我的脑袋,叫我躺下睡觉,自己又披衣出去了。

    我不知道容望为什么又跑走了,只好似听到隔壁盥洗殿中有水声传来,但我也懒得再去思考了,抓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昏昏睡去。

    5、

    隔日,我是被好大好大的说话声惊醒的。

    容望依旧与我同床。

    只不过他是靠坐在床头的,我则半趴在他的腿上,他的一只手在我的衣襟里慢慢抚弄。

    那些人正隔着账帘向他禀报着什么。

    之后容望就开始发脾气,“一群废物?这人是在林场里伤的,刺客难道还能长了翅膀逃跑不成?继续去查!重点排查武德司的人,宫中就被那姓梅的安插过暗探!”

    “是!请殿下恕罪!”

    侍卫们齐齐下跪。

    容望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宫中呢,宫中又传来什么信了?”

    “回禀殿下,是于贵妃下诏,叫您即刻启程回宫。”

    “母妃?母妃何故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传召?定是那于同岚,定是他向我母妃说了什么。”

    容望语气焦躁,下手也重了些。

    我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番,谁都不敢说话。

    过了几息后,我又叫了一声,干脆抓住容望那只“罪魁祸首”的手重重咬了下去。

    奇怪,容望怎么不叫?

    我继续啃容望的手。

    我烧得迷迷糊糊,啃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侍卫长沉声对容望道,“四殿下,这并非只是贵妃娘娘的意思,更是圣上的旨意,您不能抗旨不遵。”

    “知道了。”

    容望终于不再继续陪我玩咬手的游戏,他抽回手,吩咐道,“调拨一部分人留在行宫,将我这男宠看好,若有任何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6、

    男宠?谁是男宠?

    容望有新男宠了?

    我费力地想着,直到那只手又回到了我的嘴边。

    这次,我毫不客气地张牙重咬一口。

    容望终于痛得叫了一声。

    那几个侍卫面露难色,“殿下,太医说许公子这次烧得实在厉害,又犯了心疾,所以会有些傻傻愣愣,没个轻重,殿下还是先避一避罢,莫要让他伤了您啊!”

    “大胆!本殿下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过问!”

    容望看我瑟缩着肩头不敢吭声,将那几个侍卫统统轰了出去,方才俯下身哄我道,“没关系,妙妙,你想咬便咬,想咬哪里就咬哪里,以后,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天天咬我都可以。”

    “再不要去想那个许桑衡了,再不要夜夜做梦去唤阿衡了,好不好?”

    容望好烦。

    我懒得理他,就索性钻进了枕头底下把耳朵捂了起来。

    7、

    连续喝了几天药后,我的热病就消退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昏昏沉沉了。

    但臂上的伤口却有些难养,仍需每天换药换纱布。

    我晕血,所以也没大仔细看,总之,手臂还是跟之前一样使不上劲。

    且这行宫之中,悄无人息,奇怪得很。

    我所住的这间寝殿是极其豪华的,但除了几个面生的宫娥和太监,以及一个日日前来替我看病的太医外,竟是半个认得的人都没瞧见。

    我想起了中箭之前的事情,便问了那几个宫人容望去哪儿了,可他们虽笑脸对我,但皆都不肯透露半句容望的事情。

    这日,我高烧彻底退了,憋得实在受不住了。

    我得回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顾氏,许桑衡…还有我的复仇…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此次猎春宴之后许桑衡究竟怎么样了…他射杀容望失败,又会做出何举动。

    然而,我刚出殿门就被几个面无表情的护卫拔刀拦了回去。

    “公子,四殿下有令,您不可以出去!”

    “为什么?”

    我气得发抖,“我又不是犯人,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那几个护卫依旧坚持,将我请回卧房后就毫不留情地锁上了殿门。

    8、

    我这时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我被容望囚禁在长湖行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