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五十一章
话音刚落, 何谨脑海中一片空白。
陛下要他做内司监的次主事,陛下这是何意,莫非发现了什么, 是在试探他?
若他接受会不会显得他贪慕荣华富贵一意只想往上爬, 若拒绝……何谨呆呆地想, 他有何资格拒绝,不怕皇帝觉得他不知好歹,将他处置了吗?但,何谨思绪猛地滞住。
赵珩纵然受姬循雅所制,仍是整个王朝名义上至高无上的掌权者,皇帝若真对他不满, 根本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来试探他。
大可简单直接地杀他了事。
何谨抬头, 想去看赵珩的神情,不料刚抬起来,正好与看向他的皇帝对视。
只一瞬间,他能看见的唯有满目笑意,灼得人耳下都发烫。
何谨倏地低头,胸口狂跳得他有些窒息。
静默几息, “奴婢,”何谨一撩衣袍跪下,朝赵珩下拜, “奴婢领命, 陛下待奴婢如天深恩,奴婢百死难报,唯, ”他顿了顿,默默念道我爬得越高, 所知就越多,“唯竭尽所能,以报万一。”
他听到皇帝赞许地笑了声,“好。朕便静候卿之竭尽所能。”
何谨郑重地叩首。
内司监任命不要明旨,就无需与群臣商议,只皇帝一人独断任命即可。
“广明宫宫人的事,就按你方才说的办。”
“是。”
赵珩放下茶,随口道:“让韩霄源过来。”
何谨沉默须臾,“是。”
起身,示意方才给韩霄源传话的宫人同他一起离开。
内侍哆哆嗦嗦地爬起,面上无一点血色,垂着头跟何谨走出去。
甫一踏出宫门,何谨立时就看到了一恭恭敬敬立在阶下的人影。
何谨强压下心中的反感,走到韩霄源面前,淡淡道:“韩大人,陛下让大人过去。”
名为韩霄源的内司监首领太监抬头,乃见是五步之外的上方,立着个着碧青袍服的清秀少年人在说话,他虽未见过何谨,却也听说了陛下身边又多了个新宠,取李纹而代之,遂笑道:“多谢何大人。”
声音轻且柔,如一阵春风垂过耳畔。
何谨蒙皇帝简拔成次主事,自然有资格让旁人唤声大人,但还是被韩霄源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韩大人请。”
韩霄源颔首,快步上前,越他而过。
就在两人擦身后,何谨才寒声道:“命广明宫内所有人,立刻来见。”
韩霄源脚步未停,只稍稍放缓。
“何公公,”有相熟的宫人见何谨不复往日那般随意好说话,心惊胆战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宫中出了内侍传递消息,与外界勾连,泄露陛下行踪之事,”少年人眼珠微斜,果然与偏头的韩霄源目光撞上,四目相对,何谨冷笑道:“真是胆大包天!”
韩霄源神色自若地转头,步履快却稳地往内走。
踏入内殿,韩霄源双膝一弯,朝帝王的方向下拜,“陛下,”白皙的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柔软的嗓音低哑,“奴婢罪该万死。”
韩霄源已是从四品,可在赵珩面前称臣,他却立刻抛弃了自己在皇帝面前惯用的自称,改称奴婢。
韩霄源能感受到,皇帝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平静冷淡,完全出乎韩霄源的意料,既无死里逃生后再见故人的悲喜交织,也无,因他权衡观望不来拜见的愤怒。
“韩大人,”赵珩笑道:“何罪之有?”
明明是副再随和无拘的模样,却比天子一怒更让人惧怕。
根本猜不透此刻的皇帝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不问罪,却要他自己亲口说出,罪名为何。
砰。
砰。
一声声回荡在胸口的,韩霄源惊觉,是他自己的心跳。
鬓角微湿,韩霄源先前的计划全部被打乱,“奴婢不敢。”语毕,静静等待片刻,见没有下文,才继续说:“奴婢原想待圣驾回京就立刻到广明宫拜见,然而,”喉结艰涩地滚动,“奴婢见……”圣上繁忙,忧心陛下身体,故未即刻请见这种鬼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皇帝态度不明,韩霄源从未觉得君心如此难以揣摩过。
竭力撇清自己,归咎于姬循雅?还是实话实说,全部应下?
韩霄源先前听闻过陛下性格大变,但多觉得是夸大其词,今日见了方知与先前判若两人。
皇帝从未有,这般沉得住气的时候。
沉静如渊,反倒令他震恐。
韩霄源蓦地生出一种感觉,如来不及请安诸多这些推卸淡化责任的理由,蒙骗先前的皇帝还好,蒙骗眼前这个,则绝无可能。
他将心一横,再次重重叩首,只道:“奴婢鬼迷心窍,请陛下降罪。”
竟一句辩解都无。
帝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见状终于稍稍满意。
心口砰砰作响,韩霄源深吸一口气,强压着不适,让自己跪得端端正正,稳稳当当。
片刻后,他听到皇帝温和地说:“局势纷繁,你心有顾虑,亦是人之常情。”
韩霄源心里一紧,立时道:“是奴婢该死!”
赵珩弯唇,“起来吧,韩大人。”
为赵珩这声韩大人,韩霄源一动不敢动。
是皇帝。他想。
可为何,与先前全然不同?
漫不经心地一扫,皇帝淡淡道:“在你心中,朕岂是残暴不仁之君?”
韩霄源闻言哪里还敢再跪着,连声道:“臣不敢。”迅速起身,安静地垂首立在原地。
皇帝在看他。
韩霄源的心跳急促得几欲呕出。
他虽未抬头,但从赵珩的角度看,已足够一览无遗,皇帝记得有个御史弹劾韩霄源监巡青州银矿时,产银量非但骤减,且有一部分不知所踪,韩霄源又拒不说明银钱去向,奏疏上说他窃据国器,行事僭越,又说他,有“异貌”。
这封奏折自然被压下,留中不发。
异貌?
然触目所及,宦官的样貌不是不好,相反,是太好了,鬓发鸦青,如惯用花油梳发的贵女一般黑亮,衬得面容愈见白皙,双眸却泛着淡淡灰色,如蒙了层雾,好看得近乎不祥。
当真是生出了几分异貌。
赵珩道:“朕平素出宫,都是你相伴吗?”
这话问的古怪,韩霄源一怔,才道:“是奴婢。”
李纹长皇帝十几岁,自皇帝出生后便被掖庭分到太后宫中侍奉,朝夕相伴,感情甚笃,然而自韩霄源出现后,威势却能压李纹一头,原因之一就是他极善于揣摩圣心,皇帝不能出面之事,往往由韩霄源去做,旁的宫人不敢干的,譬如陪皇帝出宫,韩霄源不仅敢,还能培植亲信,不让帝王离宫的消息传出去丁点。
也正因如此,韩霄源今日见皇帝,发现他居然猜不到皇帝的心思时,才会分外惶然。
对于一个绝对依附皇权的宦官而言,这等同于失去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更何况,现在皇帝身边还多了个更年少,更得皇帝信任的何谨。
赵珩点点头,“朕等下要出宫,你且去准备。”
韩霄源犹豫几息,“陛下,姬将军那可需派人通传?”
语毕,立刻闭嘴。
赵珩却不怒,反而点点头,“是该知会他一声,你去安排。”
“是,奴婢明白。”
赵珩扬扬手,示意韩霄源出去。
正要离开,却听皇帝忽道:“还有,朕已令何谨做内司监次主事,由你照会内廷知晓。”
“是。”韩霄源道,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他垂首,令自己的姿态看上去谦恭驯顺。
确认皇帝再无吩咐,韩霄源见礼后方快步离开。
待出宫门,他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口气。
阳光洒落在他脸上,本就白皙的脸遭冷汗浸润,白得几乎透明。
他闭了闭眼,竭力平稳情绪。
皇帝此举,既是表明对何谨的宠信,亦在他敲打他,双目紧闭,又立刻睁开,但皇帝命令他做事,又令他安心不少。
至少说明,他尚有用。
且,皇帝还愿意用他。
韩霄源垂眼,遮住了眼底滔天的情绪。
韩霄源办事效率极高,不足半个时辰就已将诸事料理妥当。
出宫的马车较之帝王玉辂低调不少,只两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并驾,马车多用上好的竹、木,虽也有纹饰,但点缀不多,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车马。
待二人登车后,赵珩方道:“姬将军可有说什么?”
韩霄源正跪坐在赵珩不远处,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赵珩。
越看,越觉得心惊。
看不出,什么都看不出。
方才迫人的威压褪去,皇帝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温和,虽样貌秾丽俊美得令人不敢靠近,然气韵随和,此刻正掀开车帘向外看,神色中带着些好奇。
望之,不过是个过分好看的年轻公子。
乍听皇帝开口,韩霄源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身上一僵,旋即才道:“回陛下,将军说,请陛下万事小心。”
“再无其他?”
韩霄源虽疑惑,但还是道:“再无其他。”
不过姬将军倒是多看了他两眼,被黝黑无光的眼睛注视,在最暑热难耐的天都生出了冷汗。
赵珩哼笑一声,不再言语。
姬将军并未阴阳怪气,只不过,仅仅派人跟随,而已。
赵珩告诉他就是为了多几个精锐侍从保护,目的已经达到,姬循雅的态度虽有不可喜之处,亦无伤大雅。
以姬循雅之容色,在赵珩心中,就算他性情再不好,也被面容的漂亮中和了。
不过,大约只有赵珩会这么想,落在旁人眼中,姬循雅,简直就是个诡异不定根本无法以常人想法揣测的疯子,样貌再漂亮,就更给他添加了无边鬼气。
韩霄源轻声道:“公子要去哪?”
随着远离皇宫,街道两侧愈发喧腾。
赵珩向外看,随口道:“且先看看。”
毓京毕竟是京城,极目所见,尚算安稳平静,只不过偶有持剑的军士巡视,人声鼎沸中,又增添了不少肃杀。
是靖平军。
赵珩看着,轻轻点了下头。
比之似匪如篦,进城只知抢掠□□的乱军,姬循雅治军严苛,军中上下无不敬畏,可谓令行禁止,与民秋毫无犯。
大军不在城内,而驻防在京郊大营——原本是毓京军的驻地。
每日又命千人轮流巡视京中,倒令京中治安远好于皇帝逃窜到陪都时。
赵珩扬了扬唇。
忽又觉得姬将军简直处处可爱。
韩霄源不知道皇帝看巡视的靖平军在笑什么。
莫非,心细如发的宦官心说,皇帝是在告诫自己铭记此耻辱,怒极反笑?
正想着,却听皇帝道:“就近寻几个米行。”
韩霄源愣了愣,“是。”
车马缓行二刻,方至米行前。
这一条街上多为米行、豆行,凡售卖粮食土物的店铺无所不有。
赵珩下车。
“公子。”韩霄源担忧皇帝安危,欲言又止。
“你去旁处看看。”赵珩道。
见皇帝态度坚决,韩霄源只好道:“是。”
才相见两个时辰,平日里恨不得日日伴在皇帝身边,唯恐旁人分走半点圣心,现下却疲累得很——看不透,便要竭力揣摩猜想,一时间思绪纷杂,难以定论,耗得韩霄源额角生疼。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赵珩就近进入右手旁的米行。
此处人流不多,颇冷清,一伙计招呼客人,另一个懒懒散散地趴在桌前逗案上的虫子玩。
一块半人高的黑石板上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一斗米,六百钱。
六处有擦拭的痕迹,显然被更改过。
赵珩深深皱眉。
太高了,高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价目。
一片阴影笼罩。
逗虫子那伙计不耐烦地抬眼,视线一扫,落到赵珩脸上,竟呆了一息。
“这位,这位公子,”伙计结结巴巴,不确定地问:“可要买米吗?”
他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男的能长成这个模样,俊得刺眼,却半点脂粉气都没有,气韵贵重,不像来买米的,倒像来买店的。
赵珩含笑点头,“是。”
“公子要多少?”
伙计原本以为此人是外面来的豪商,本以做好了他说出一个令自己倒吸一口凉气的重量,目不转睛地看向赵珩,见这俊美贵气的公子思量了下,认真回答:“半斗。”
伙计:“……您稍等。”语气不复方才那般热络。
半斗的确没有十分少,是寻常人家买一次的量,但赵珩这幅样子,这个仪态,很容易让人产生他会一掷千金的幻想。
赵珩感慨道:“涨得愈发厉害。”
伙计一面称一面道:“公子多久没来买米了?我们店这价格,可足足半个月没动过了。”
六百钱,半个月,加在一起都是陌生至极的字眼,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生稳定的价钱。”
伙计想起先前的米价,不由得也叹笑了下,“一看您便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管俗事的。这么些年天灾人……不断,”他轻咳一声,“我们店半个月不涨一次,已是良心中的良心了。”他将米袋递给赵珩,压不住好奇,低声问:“不过,您为何亲自过来,这般小事,叫府上下人来不省事。”
赵珩接过,亦学着伙计的样子压低声音,“我家夫人命我来的,他被我娇惯脾气太大,我开罪不得,便来了。”眉眼俱是风流笑意,晃得人睁不开眼,“回去还要给夫人煮粥,”他笑,将银钱压在柜上,“失陪。”
伙计猝不及防知道这位公子有夫人,还挺恩爱有加,呆呆愣愣了几息,猛地反应过来,望着赵珩修长的背影,由衷地产生了一个疑问——谁问他夫人了?!
甫一踏出米行,赵珩脸上轻松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将米扔到马车内,赵珩又走了几家,发现皆在六百钱往上,还有一家竟现场改了两次价,次次都往上加了三钱。
韩霄源看到赵珩,快步跟上,道:“陛下。”
赵珩侧头,微颔了下首。
俩人又回车上。
韩霄源所见与赵珩几乎相同,不过韩大人倒没买米。
韩霄源出身低微,上一次挤在人群中买米还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他六岁入宫,对于这等有烟火气的景象极不习惯,甚至说得上厌恶非常。
“陛下,”韩霄源道:“现在去哪?”
赵珩阖目养神,随口道:“你定。”
韩霄源无声颔首,即令车夫去皇帝惯常去的一家茶楼。
入茶楼,伙计引二人去二楼雅间。
楼临金明池,风过池水徐徐吹来,醒神静心。
赵珩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余光瞥见韩霄源站得像木头似的,点了点面前的位置,让他坐下。
韩霄源刚要说奴婢不敢,赵珩的注意力就从他身上离开了。
或许因赵珩眼睛生得太明丽多情,眸中又常含笑意,即便他不故意为之,看人时却总给人一种欲说还休之感。
稍纵即逝,蛛丝一般轻飘飘,不干脆利落,稍微透着点粘滞。
韩霄源踌躇半刻,终究坐到赵珩面前。
不足片刻,有人送茶点进来。
看清来人,韩霄源眸光微冷。
赵珩还没回神。
那人一样一样轻手轻脚地摆好茶点,缓缓走到赵珩面前。
韩霄源紧紧地盯着他。
他动了。
赵珩抬眼。
此人扑通一声跪到赵珩面前,尚未开口,两滴泪便顺着眼眶淌下。
赵珩震惊地看了眼韩霄源。
这是什么他没见过并且不理解的三百年后毓京茶楼余兴新节目吗?
韩霄源冷声道:“公子面前,池公子未免失礼。”
他声音柔软,放沉后显得分外阴阳怪气。
此人跪在赵珩脚边,期期艾艾地抬头看赵珩。
他很白,长相柔美秀丽,下颌也比寻常男人尖不少,圆融的杏眼含泪,看上去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赵珩道:“你……”
怎么听起来韩霄源,还有皇帝,都认识这个人?
此人悲戚道:“公子,公子救命,今日若公子救我,无论是给公子为奴为仆,还是旁的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这个旁的什么,只要不是傻子,都懂是什么意思。
说着,便要往赵珩膝头贴。
下一刻,这人的肩膀被倏然抓住,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疼得他面色发白。
他睁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泪光,惊愕地看着赵珩。
赵珩道:“有话起来说。”
向上一提,他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被迫站起来。
赵珩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时候能生生提起个成年男子了?
连韩霄源神色都有几分惊讶。
“你,”赵珩看向韩霄源。
韩霄源道:“回公子,他叫池小苑。”
听赵珩不记得自己,池小苑面色更白,颤颤落泪。
“小苑?”赵珩道,这名字听起来同韩霄源有几分相似。
在他念完后,韩霄源的表情有点微妙的变化。
仿佛在不满俩人名字听起来相似。
“池公子。”正要笑一笑,温言询问怎么了,奈何背后视线不加掩饰,阴森森地盯着自己,赵珩顿了顿,干巴巴地说:“不要哭了。”
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
小美人双目微红, 泪落如珠,顺着白皙的面颊簌簌落下,看上去极惹人爱怜。
赵珩从袖中拿出手帕, 手指下意识一捻, 摸到了处绣工精细, 栩栩如生的凤凰羽,沉默片刻,偏头看向韩霄源。
韩大人与皇帝对望,电光火石间蓦然明了赵珩的意思,急忙取出手帕,递到池小苑面前。
韩霄源心思九曲, 忍不住揣摩道, 以皇帝与池小苑的关系,手帕这般私密的东西,为何要他一个奴婢的?
总不能是堂堂天子舍不得一块帕子。
池小苑对这位双眸异于常人的韩大人有些怵,又因着赵珩冷淡的反应委屈非常,伸手接过,却不拿手帕擦泪, 只低头啜泣。
赵珩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他偏头,顺着刚才他觉察到那抹阴冷视线的方向看去。
但见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人流如织, 面目各个模糊,竟无一他想见之人。
赵珩摇摇头,心道, 朕定然是被姬循雅折腾得没睡好,精神不济, 不然怎的青天白日就出了幻觉?
韩霄源见他唇角上扬,似乎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很有几分疑惑。
暗道陛下竟这般喜欢池小苑,以至于见到他就心情上佳。
看不出啊。韩霄源心说。
莫非这就是圣心如渊难以揣测吗?
小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啜泣了片刻,轻轻抬头,见对方向窗外看,也不知外面有什么,看得竟十分入神,双膝一软,竟又跪到了赵珩面前,哽咽了声,“公子。”
赵珩转头看池小苑。
他怎么又跪下了?
目光十分平静,没有半点不耐,眸光天然带笑,恍若漾着一池春水。
然而池小苑心中却咯噔一下,无他,只因这位赵公子看他的眼神中虽无了他先前最反感厌恶的垂涎,但也,连半点迷恋都没剩下。
先前这位赵公子几度痴缠他,都被他想法设防避了过去,今日被迫主动送到其面前,口口声声说听凭公子处置,池小苑已自觉万分委屈,对方无半点旖旎心思,更使他觉得自己受辱。
池小苑嗓子哭得有些哑,但声音依旧清亮好听,带着几分哭腔,听得人心里微微发痒,“求公子救救我。”
“池公子总要告诉我,你怎么了,又要我如何救你?”赵珩放下茶杯,温和地说。
池小苑似绝难以启齿,白齿紧咬下唇,咬得唇瓣都失色,低声道:“公子,可否让您身边这位,这位随侍,先出去,我再与公子详说?”
韩霄源目光微凛,面上却流露出了询问之意,看向赵珩。
赵珩微笑,“不可。”
退一万步讲,池小苑这纤细得连阵大风都能吹跑的模样刺不了驾,他总觉得姬循雅在不远处阴魂不散地盯着他看,他与池小苑独出一室,若姬将军再发起疯来,就难以收拾了。
他倒不是怕姬循雅生气,他岂是惧内之辈,况且——姬循雅怎么能算内?
池小苑没料到赵珩拒绝得如此果断,绝望地一闭眼,两行清泪哒吧哒吧地落下来,而后悲戚道:“是。”
他垂首跪在赵珩膝边,长发散落,只能看到一截细弱的颈,“是,是我兄长,得罪了当地豪强,被构陷入狱,”池小苑说到一半,哽得已不成词句,以手掩面,“后被押解入京,现下人在刑部大牢,说,说被判了秋决!”
地方豪族与官府勾连之事屡见不鲜,甚至多数官员便是豪族子弟,彼此互有姻亲,同气连枝。
听池小苑之意,是他兄长被豪族陷害要问斩,他这个做弟弟的无法,只能找到与自己结交,看似在京中有些人脉的“赵公子”搭救。
赵珩道:“池公子是哪里人?”
池小苑顿了下,暗暗伤怀赵珩之薄情,相交时说永志不忘,不过数月未见,就已经连他带他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委屈道:“明远郡人。”
赵珩回忆了一番,思索着说:“我记得明远张氏颇有人望,门第清贵。”
池小苑闻言立刻道:“正是明远张家!我兄长得罪的人叫张澄,我打听过了,张澄是刑部侍郎张修敬的亲叔叔!”说着,面上怨愤难消。
赵珩眯了眯眼,弱木成林,需要上百年之久,贫寒之家,若想挣得出头之日,往往要一代人,几代人竭尽全力,才能堪堪在京中站稳,而本就世家望族则不同,累世富贵,代代公卿。
王朝虽更迭,然世家永存。
垄断官员选拔擢升之道,令天下官员皆出其门下,侵国帑为私库,势力遍布朝野,树大根深。
帝王势强时收敛蛰伏,若为帝者庸懦,则肆无忌惮,恰如今日池小苑所言。
一时间心绪纷纷,赵珩连如何在朝中公布此事,彻查打压清算乃至连根拔起都想好了,望着池小苑哭得像一对核桃似的眼睛,想了想,又道:“池公子还未告诉我,令兄因什么和张澄起了争执。”
池小苑见赵珩并没有因听见与张家相关便立刻推拒不管,只觉事情可成,忙回答道:“我兄长的田土放在张澄名下,如是三四年平安无事,不料今年,张澄忽地拿出了地契,说我兄长已将田土卖给他,竟将七百二十五亩良田皆强占了去!”
凝心静神听着的皇帝陛下:“……嗯?”
静默几息,赵珩道:“张澄是进士?”
“是,是。”池小苑连声道,头压得很低,尖尖的下颌几乎要抵在赵珩膝盖上,“公子料事如神。”
赵珩无言几息。
不是朕料事如神,而是昭朝有律法规定,进士名下田土可免除赋税。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兄长把田土放在张澄名下以逃缴赋税,而且还是七百二十五亩田土?
昭立国之初,因战事刚定,民生凋敝,地多而人少,故固定凡成人者,女及笄,男弱冠,皆授田二十亩,至二百年后,无主之地已不够再分,才减为十亩,池小苑兄长的土地数目算不得骇人,但也绝对不少。
赵珩:朕好像知道为什么田土数目逐年日减,各行各业的税亦未增加了。
见赵珩半晌不言,“公子。”池小苑低声唤他。
韩霄源眼皮跳了下。
皇帝虽还在笑,神色亦如常,却莫名地令他有些紧绷。
就像今日他去广明宫请罪时一模一样。
美人白得几乎透明的下颌向下,还未挨上赵珩的腿,下一刻,池小苑惊呼一声,又马上被压入喉中。
一只手,捏起他的下颚,轻轻往上一抬。
池小苑随着赵珩的力道仰面,与赵珩平淡无波的目光对上,忽觉心乱。
“公……公子?”
力道不重,赵珩看他的视线也平静,然而无形的压力汹涌袭来,池小苑颤了颤,竟觉得喘不上气,他想低头,却无法转动分毫。
一直盯着赵珩的,如影随形的,黏腻而阴冷,若有若无的视线,陡然清晰。
死死地黏在赵珩身上,若非没有实质,此刻早已将赵珩的手扯了下来!
赵珩却视若无睹,含笑道:“池公子,你知不知令兄的所作所为,是在触犯国法?”
池小苑一愣。
他想过赵珩会同他说什么,无非是答应或者拒绝两种而已,区别只在于话委婉好听还是直接,然而却从未想过,赵珩却和他说,令兄触犯国法。
来不及细想,池小苑喃喃道:“别家也是这样的。”
赵珩闻言额角青筋跳得更厉害。
但,局面已经崩坏至此,他现在知道,早做打算,比无可挽回时再想办法时要好上太多。
两害相权取其轻。
语毕,又一汪眼泪滑落,池小苑哭着说:“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厚颜来求公子,我与兄长相依为命数十年,不忍心见兄长无端下狱,求公子救救家兄。”
若池小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么其兄长,虽罪不至死,但绝对不是无端蒙受牢狱之灾。
温热的眼泪划过赵珩指尖。
“求求公子,先前公子所说之事,”池小苑被泪水洗得更加明亮的漂亮眼睛看向赵珩,“我都答应,求求公子搭救家兄。”
赵珩松手。
池小苑的心蓦地下沉。
“公子……”他凄凄哀哀地唤道。
赵珩道:“霄源,”他叫得自然,韩霄源却听得一惊,霍地看向皇帝,“你亲自去办,将池公子寻个安静的宅院安置起来,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池小苑眼泪汪汪地看着赵珩,目露希冀。
韩霄源颔首,“是,保护池公子的人是要……”他顿了下,生生将内司监三字咽了下去,犹豫片刻,“府内出,还是从大人那调?”
这个大人自然是姬循雅。
赵珩确信,若从姬将军那调靖平军,极有可能会被思维异于常人的姬将军认作挑衅,亲自去将人剐了也说不准,坚决道:“府内。”
“是。”
池小苑事有转机,双颊上略浮现了些血色,眼中愁绪稍散,看上去愈加动人,“多谢公子。”
赵珩点了下头,“霄源,”他夹了块点心,“先送池公子去马车上。”
韩霄源上前,虚虚地按着池小苑的肩,连半寸衣料也不碰,“池公子,请。”
赵珩态度淡漠,全无昔日的热络亲昵,池小苑拭了下眼泪,试探着说:“那,我走了。”
“公子保重。”赵珩道。
池小苑撑着起身,随韩霄源出去。
临走前转头看了眼赵珩,神色似极不舍依赖。
然而,赵珩的视线又落到窗外,定点注意力都未分给他,池小苑忍不住朝赵珩所看的方向看过去,心道金明池内难不成有个天仙吗?
人来人往,无甚可看。
池小苑疑惑地收回视线,跟上韩霄源的步伐。
下一刻,脊背倏然发冷。
他惊悚地睁大眼睛,竟颤得牙齿都上下相撞。
“嘎吱。”
门被韩霄源关上。
视线瞬间消失,然而那种阴冷渗人的恐惧感仍黏在脊背上,挥之不去。
池小苑一步不离地跟着韩霄源,先前想同赵珩待上半世,再续旧情,此时却恨不得生出双翼,立刻逃离此地。
此刻,雅间内。
赵珩本在闭目养神,面上忽有冷风吹拂。
他睁开眼,见不知何时风起,窗外杨柳被吹得摇摇晃晃,
赵珩起身,快步走到窗前,伸手去关窗。
须臾间,压力陡然袭来。
“砰——”
巨大的力量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将他生生压在窗上!
动作粗暴至极,扼得赵珩肩膀阵阵发疼。
然而另一只手却垫在赵珩侧脸下,令他不至撞到窗棂。
高大矫健的身体紧紧压着他的后背,赵珩无法动弹,连回头都艰难。
“陛下。”一道冰冷的声音贴上他的耳朵,呼气细密冰凉,落在赵珩颈上,痒得他头皮发麻。
“见到旧情人,可开心吗?”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赵珩想转头, 一只冰凉的手就压到了他的颈上,五指张开,裹了整个后颈, 狠狠往下一按。
半张脸被迫与姬循雅的掌心紧紧贴着, 赵珩闷闷地吭了一声, 喘了喘气,才笑道:“高兴,美人善解人意,纯然堪怜,为何不高兴?”
冷笑声在耳畔响起,阴冷非常。
湿冷若有若无萦绕在耳垂处, 他张口, 森白的犬齿将落未落,只差一点便能碾上那处柔软的皮肉。
诡异的触感让赵珩深深皱眉,他觉得姬循雅当真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两人未见时,他看姬将军当真是千好万好,除了脾气差些外, 可谓完人,倘朝夕相处,共居一室, 赵珩却总会非常想给姬循雅两刀。
刀不方便抽出来, 赵珩微微动了下手臂,下一刻,手肘狠狠向身后的腹部撞去。
姬循雅猛地侧身避开。
赵珩转过身。
方才被压在窗户上, 让他觉得这房间实在太热了,热得令人心浮气躁。
背过手将窗户推开。
姬循雅目力极佳, 一眼就看见了楼下被韩霄源送进马车的漂亮青年,便是方才跪在赵珩面前,被赵珩捏着抬起脸的池小苑。
周身冷意更甚。
姬循雅上步,黝黑的双眸目不错珠地黏在赵珩脸上。
平心而论,赵珩这张脸实在俊美得过分了,轮廓锋利秾丽,双唇生得薄,几乎将寡恩薄幸写在了脸上,偏偏一双眼睛明丽多情,反而透出了种飞蛾扑火般的吸引力——叫人想试试,帝王是否真的表里如一地无情。
姬循雅伸手,欲碰赵珩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强压下这种欲望,自虐般地将手压在身侧。
“陛下真是,风流放浪,”他开口,没一个字赵珩爱听,语调温柔和煦,如最忠贞的臣下在面对自己侍奉仰赖的君主,“一日也离不得男子,”
话未说完,便被利落响亮地“啪、啪”两声截断。
净白若玉的脸上迅速泛起了一片淡红。
赵珩打完也没移开手,二指扣住姬循雅的双颊,在红痕处用力一捏,含笑道:“朕都出宫了,将军还如见了如骨头的狗似的穷追不舍,一日也离不开男子的人是你。”
姬循雅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面色分毫未变,反而扬起了个笑。
血淋淋的,又掺杂了几分鬼气,看起来,仿佛下一刻要将面前人剐开,连骨头都嚼碎了,一口一口吃干净。
笑起来平添诡魅,更好看得惊心动魄。
连面上的红痕都不似伤,倒像风流公子玩闹中,被自己情人蹭了一道胭脂残红。
赵珩喉结滚动,指尖爱怜地拂过那,先前两步,凑上前,微微仰面。
他动作温柔而纵容,任由姬循雅凶狠地往他咬了好几口。
太狠厉,太用力,像头饥肠辘辘的狼,恨不得将猎物一口整个吞咽下去。
待分开,两人喘得都有急。
赵珩推开姬循雅,落座,先倒了杯茶,正要喝,臂上忽地一紧。
姬循雅攥住他的手臂,就他的手将这杯茶一饮而尽。
茶水润得唇瓣颜色更艳,皇帝哑着嗓子嘲弄道:“姬将军莫非要渴死了?”
他又倒了杯,因为动作太急,茶水四溅,濡湿了赵珩握杯的手指。
水珠沿着筋骨荦荦起伏的手背向下,一路滑到手腕。
姬循雅俯身垂首,湿冷的呼吸尽数刺在手腕内侧的肌肤上。
舌尖一卷,将这滴茶水抿入口中。
姬循雅抬眼看他,眸光森冷而凌厉,与诱惑这两个字毫无干系,仿佛只是他想做了,便随心所欲地去做了。
美得锋芒毕露,寒冽逼人,如从吹毫立断的刀口舐蜜,稍有不慎,便能将半条舌头切下来,叫人胆战心惊,又不可避免地想去冒险。
正如此刻。
赵珩不知道姬循雅是怎么想的,想揣摩一个聪明人的想法虽然困难,可不至于无迹可寻,但若想猜透一个疯子在想什么,则太难太难。
姬循雅次次与他亲近,都仿佛如置身热油般煎熬,即便在与他亲吻,动作也是凶狠大过温存,若姬循雅是头狼,这时候赵珩被啃得大抵连骨头架子都不剩下了。
赵珩从前以为这是姬循雅羞辱自己的方式,可,真的会用人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方法去羞辱旁人吗?
他没觉得被羞辱,但的确感受到了难捱。
赵珩忽然有种地产生了一种怀疑,莫非他真的在哪次打仗时伤到了脑袋,以至于出现了失忆的症状,而后不知何时挖了姬氏的祖坟,不然何以解释姬循雅这辈子仿佛就是为了来克他的!
不对啊。赵珩忿忿心道,以姬循雅和姬氏一族的关系,他挖了姬氏的祖坟,姬循雅不该感谢他吗?
姬循雅恩将仇报!
赵珩仰头,一口将茶喝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待喝完两杯茶,才觉得嗓子的干哑有所缓解,随口问道:“你跟踪朕?”
姬循雅道:“没有。”
赵珩看他。
目光无甚含义,只是自然地落到了他身上,很像个天长日久养成的习惯。
姬循雅被他看了片刻,心情莫名地上扬,似有一汪甜水淌入喉中。
可惜姬将军不爱吃甜。
小指指骨如被针刺般地疼了下,他骤然回神,莫名地觉得自己该向皇帝解释,遂语气淡淡地说:“抓了几个刺客,欲对陛下行不轨之事,臣的人审了审,问出了些皇室辛秘,兹事体大,无法擅自决策,只得请臣过去。”
赵珩夹起一块糯米蜜藕,也不问姬循雅皇室辛秘是什么,他问了亦是白问,姬循雅若是想说,方才就会说清,“怎么处置了?”放入口中。
甜味扩散,他微弯了弯眼。
臣下有问必答,温和地说:“碎刮,大腿上的骨太硬,折断了几把小刀。”
赵珩心平气和地把糯米藕嚼碎了咽下去,明明不硬,却让他咬得嘎吱作响。
姬循雅看他鼓起的腮帮子,觉得他不像是在吃糯米藕,像是在磨牙。
“下次不必讲得如此详细。”待咽干净,赵珩慢慢道。
他虽不怕,但毕竟不疯,是个神志清晰的正常人,没有听处刑细节吃饭的习惯。
姬循雅垂首,温声道:“是。”
余光往姬循雅身上一瞥,在不开口时,姬循雅看起来非但不可怖,反而相当……人模人样,正襟危坐,身姿秀直如竹,双手搁在膝上,姿态很是端雅。
任不知细情者观之,乃是个再出尘不过的美人公子。
一道狭长的伤口匐在皮肤上,似是被锐器割的,伤口平滑,已不再流血,不算深,豁开的皮肉泛着嫩红。
赵珩再要夹点心的手顿了下。
筷子一转,转而夹了块几无甜味的点心,往姬循雅唇边送了送。
姬循雅抬眼,“多谢陛下,臣不……”
“不吃亦,”尚未说完,姬循雅就张口,将点心咬下了,“无妨。”赵珩道。
淡淡的杏子味,略带点酸,却很清爽可口,但比赵珩喜欢的那些,吃一口要配两壶茶的点心强上太多。
赵珩一面看姬循雅,一面抽了手帕,将他受伤的手裹住,手指灵活地绕过其中。
鬓发垂落,时不时地剐蹭皮肤。
姬循雅垂眼,然而那缕乌黑的长发依旧在眼前晃来晃去,似乎对面前人呼之欲出的歹意毫无觉察。
他呼吸微沉,于是伸出手,摸了摸赵珩的发顶。
赵珩正在打结,觉察到姬循雅的动作只是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
下一刻,姬循雅骤然施力,赵珩猝不及防,狠狠撞入姬循雅掌中。
下颌用力抵在伤处,顷刻间撕开了伤口,血液瞬时流出,染红了大半张帕子。
腥甜血气扑面而来。
赵珩张口欲骂,奈何出身限制了皇帝陛下的用词,处齐国皇宫,谁敢在公子面前口出妄言?
北澄粗话倒是骂得出,姬循雅听不懂,姬循雅听得懂的官话赵珩会骂的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你疯……”刚说一半,赵珩悻悻收口。
说姬循雅疯子只能说在陈述事实,而非侮辱。
赵珩把他手一推,伤口汨汨渗血,动作下意识放柔了不少。
拿手蹭了蹭下颌,见满指鲜血,赵珩忽觉烦躁腻歪,道了句:“朕由着你去死。”
便要离开。
尚未起身,这只还带血的手就从后面顺着他腰环住,往里用力一带。
血顺着手腕向下淌。
赵珩深吸一口气,怕将伤口扯得更大,只得由着姬循雅将他的腰环住。
“出去的那个是谁?”
话音入耳,温和而低柔,弄得耳廓都有些发酥。
赵珩不阴不阳道:“池小苑。”
“与陛下有何干系?”将下颌虚虚地抵在赵珩肩上。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赵珩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不悦,长话短说,“他兄长为了免去田税,将田土隐匿在当地豪族的一个进士名下,不料土地被占,这其中牵连不小,以朕先前所见,这或许也是田土连年减少的原因之一,朕要派人查清。”
姬循雅唔了声。
他动作很巧妙,恰好是用手臂圈住赵珩的腰,却不用更灵敏,但尚在流血的手掌锢住皇帝。
丁点血都未蹭到赵珩身上。
“他兄长亦不清白,却敢来找你,”姬循雅轻笑道:“陛下非但未发落,反而让韩霄源把他带走安置,”后面的话姬循雅显然听见了,“为何?”不待赵珩回答,姬循雅自己已给出了答案,“怜香惜玉?”
赵珩偏头,这姿势不舒服,他直不起腰,又没地方坐,疏于锻炼的身体站了一会就腰酸腿疼。
他瞥了眼姬循雅因失血而泛白的唇,扯出抹笑,“姬将军,你要是还没过完审人的瘾,就给朕滚回大牢,千百把刀等着你去用。”
话音未落,腰上被大力往后一扯。
赵珩站立不稳,被迫向后仰靠,实实地跌坐下去。
颇有弹性,坐起来很舒服。
是,姬循雅的大腿。
赵珩面色微变。
他想过这种场景,但对象是倒转过来的。
一把纤薄的小刀不知何时滑入姬将军手中。
刀刃压着赵珩的小腹,轻轻向内刺入。
“既然知道自己在受审,”姬循雅贴着赵珩的耳朵,柔声道:“陛下,不若听话些,臣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如此,方能少吃些苦头。”
赵珩偏过头,朝姬循雅露出一个微笑,“朕的确爱自讨苦吃。”
姬循雅轻笑。
比起受制于人,让赵珩绝望的是,他听见姬循雅的笑声居然会觉得震颤。
连心跳都加快。
刀刃在手指中灵活一转,姬循雅弯了弯眼,“不知,陛下能吃下多少?”
“撕拉”一声。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
冰凉的刀锋抵着小腹, 刀刃划破皮肤,略带一些痛痒交织的微妙感觉。
赵珩身体紧绷,他一面很相信姬将军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尚未做完, 还没失心疯到在茶楼和他同归于尽, 一面是经年面对危险养成的习惯, 与姬循雅共处一室时总会不自觉警惕到极致。
刀刃下滑。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为何不开口?”
赵珩震惊地扭头,想看一眼姬循雅——看看他到底病到了何等程度。
你不问,却叫朕说什么!
还没等赵珩完全转过去,就被姬循雅紧紧按住,被迫背对他坐下。
刀刃威胁般地向内刺,手指却抵在刀锋下面, 利刃尚未割开肌肤, 指尖已微微嵌入内里,“陛下?”
赵珩深吸一口气,咬牙笑道:“你还未问。”
姬循雅咬了下赵珩的耳垂,先是唇舌贴弄,赵珩刚放松些,温软的触感稍纵即逝, 耳垂上骤然一疼。
赵珩轻嘶了声,可后颈被五指紧扼,躲避不得。
姬循雅温柔地问:“臣不问, 您便不能说吗?”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 以至于赵珩自己都恍惚了下。
对啊,难道姬循雅什么都不问,他便无话可……想法猛地截住, 赵珩晃了晃脑袋,在心中大骂癫症传染, 道:“你想听什么?方才池小苑与朕说话的细节?有用的话太少,他大半时辰都在哭。”
姬循雅盯着赵珩开开阖阖的嘴唇看,“太祖皇帝是陛下先祖,既为后嗣,当知道好些旁人不知道的秘事。”
姬循雅问这个作甚,太祖本纪诸位王侯功臣的列传不够他看吗?
赵珩不动声色,“譬如?”
莫非姬循雅想问,泰陵在何处?
“譬如,”指下用力,但不疼——有姬循雅的手在刀锋下面托着,自然不疼,“太祖皇帝的那位,神秘非常,连名姓都不曾留下的此生,”锋刃轻易割开皮肤,“挚爱。”
血腥气自下而上,萦绕在赵珩鼻尖。
一线血,顺着雪白的刀刃向下淌。
赵珩忍不住重重吸了口气。
他是真怕姬将军再这么疯下去,尚未亲手杀他,反倒先把自己磋磨祸害死了。
姬循雅是感觉不到疼吗!
或许是赵珩盯着他手指处伤口看的目光过于明显,姬循雅莫名地觉得伤处发烫,痒热交织,却半点痛楚也无,拇指松力,刀刃向下一滑。
下一刻,赵珩抓住这个破绽,用力一挣,竟直直朝刀刃撞去!
姬循雅目光骤厉。
赵珩速度太快,收刀已然来不及,他来不及细想,霍然松手,刀刃“咣当”一声地砸到地面。
赵珩猛地回神,本被他气得手已扬起,欲再给他两下,目光落到姬循雅脸上还未消去的红痕,动作顿了顿,视线下移,又看见了他伤痕累累的右手,鲜血汨汨流淌,染得袖口红黑二色斑驳交错。
赵珩:“……”
默默放下手,心火却越烧越旺。
姬循雅俯身,他今日如赵珩一般,穿了件玄色广袖常服,许是怕地上的灰尘弄脏衣袖,受伤的手去拾刀,另一只手撩勾起衣袖,姿势分外矜雅。
洁净至极,除了袖口处的血,可谓不染纤尘。
赵珩忍了忍,最终一脚踹在姬循雅膝上。
他没用力,经年习武,下盘本该极稳的姬将军身形却晃了下,赵珩一怔,手比脑子更快,一把抓住了姬循雅的肩膀,将他向前带。
姬循雅站稳,朝赵珩露出个很感激的笑,“多谢陛下。”
笑容柔软而清亮,却很有几分昔日二人尚疏离时,循雅公子冰清玉质的洁净模样,仿佛刚才拿刀逼问赵珩,却不问任何问题的疯子不是他似的。
赵珩被这个笑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有病,他有病。赵珩在心中默念,不要和他计较。
赵珩冷眼看了姬循雅片刻,后者先抽出手帕,就在皇帝以为他要处理伤口时,他以手帕,细致轻柔地擦了擦只沾了丁点血的小刀,而后将刀送入袖中。
“怎么了?”姬循雅问。
赵珩夺过手帕,绕着姬循雅受伤的手狠狠缠了两圈,勒得死紧。
姬循雅望着赵珩,皇帝素日满是笑意的眼眸中此刻尽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威势骇人,若换了常人,此刻大约已经被吓得跪下请罪,姬将军却一眼不眨地看,忍不住弯了弯唇,“陛下,你生气了吗?”
难得看见赵珩除了笑以外的神情,姬循雅忍不住多看了眼。
又看了一眼。
似乎只要他受伤,无论轻重,都能引得赵珩注意。
“没有。”赵珩绑完伤口,将指尖上的血就着姬循雅的袖子蹭干净,淡淡回答道:“朕在高兴,朕看到以将军这般折腾自己,必然命不久矣,不废朕一兵一卒,朕喜不自胜。”
姬循雅反扣住赵珩的手,“臣想到陛下与臣同生共死,亦觉欣喜。”
赵珩手在痒。
这次倒不是想扇姬循雅,而是想掐死自己。
用蛊把他们二人性命绑在一处,对姬循雅非但不是约束,却是将锁链锢在了他自己颈上。
受伤的手与赵珩的紧密相贴,有未擦干净的血,被姬循雅似是不经意间,蹭到了赵珩的手腕内侧。
他皮肤白皙,那处肌肤更比别处细腻,白得几乎透明,几道血痕黏在上面,红与白对比鲜明,美玉生瑕般,莫名有种亵渎之感。
“陛下还没回答臣,太祖陛下那位皇后的事。”
赵珩却道:“朕要查明远张氏。”
话锋转得突兀,姬循雅垂眼,只觉心口不适,似有人用小刮刀一寸一寸地往下削皮肉般疼,面上却不露分毫,微笑道:“陛下先前同臣说了。”
掌中手腕欲抽离,他用力攥住,继续道:“只是此时陛下可用之人不多,就算有,张氏在地方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派干吏去料理,有天威在上,派去刺史的结果,难免不是因故殉职。”
赵珩挑眉,姬循雅说得毫不留情,只差没将他这个皇帝无甚权威,世族皆不将您放在眼里明言,可他未再挣扎,任由姬循雅握着,“依循雅所想,朕当如何?”他不以为忤,反而微微垂首,很有几分屈尊降贵地,几乎在哄求了,“请循雅教朕。”
姬循雅愿意和他探讨政事,赵珩活了两世,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他从前以为,他们两个只有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恨不得将对方凌迟至死——还需亲自操刀的你死我活,和划江而治相看两厌两种结局。
万万想不到他们两个竟也能一道议政。
他心情好,眼睛便微微弯,看上去有点狡黠,眼尾又上扬,蛊惑人心的精怪似的。
攥得愈加用力,姬循雅面上风轻云淡,“臣不知。”
赵珩晃了晃手腕,“欺君可是大罪啊,爱卿。”
姬循雅笑,“那陛下下令就诛臣九族。”
赵珩已极习惯姬循雅这般,倒也不生气,反而凑上前去,故意压低了声音,笑道:“妻族亦在九族之列。”
姬循雅陡地抬眼,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珩,方才故作姿态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他面无表情,但唇角仍旧上扬,名家工笔画一般,却毫无活气。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说什么?”
“朕在同将军说本朝律法。”话未说完,赵珩歪头看姬循雅,就此打住,话锋一转,道:“爱卿觉得,调军护卫前去地方的刺史,凡触犯国法,按律当斩者,一律就地格杀,如何?”
官员不能只有几人,必要有充足的干吏,足够,将明远郡的官员,从上到下换掉大半,乃至十中□□,彻底斩断地方官府与世家的联系。
姬循雅不言。
赵珩又晃了晃手腕。
姬循雅仿佛才回神,阴沉森冷的眸光黏在赵珩脸上,细看之下,似有情绪翻涌,“军队?”他冷笑了声,“陛下要调哪处?禁军?”
想到那支五万人的守军被姬循雅一击即溃,赵珩叹息,“将军,千人足以。”
既在谈正事,方才种种戏谑暧昧的情愫顷刻间被赵珩收敛得一干二净,只余一派沉静持重,变脸速度之快,看得姬循雅眼底隐隐浮出了层狰狞的红。
“将军带兵多年,比朕知兵,应该更清楚,兵士不事生产,不入百业,太平时节,为了防止武备荒废,亦需每日操练,每两年三军演练一次,凡军中用度,粮草、甲胄、兵器、皆需朝廷供养。”赵珩与姬循雅对视,“将军,朕与将军实话实说,而今国库存银不足百万,便是朕倾尽所有奉将军,又能维持几日?”
“陛下说得很是,不过,终究有局限之处。”姬循雅微笑,阴冷的鬼气几要铺面而来,“臣,就非要从国库中取银吗?普天之下,拥精悍之兵数十万,陛下所说的用度,从何处不可得?”
赵珩温言霍地抬头看姬循雅,表情依旧平静,只眸光微冷。
诚如姬循雅所言,凡兵强马壮者,若纵容手下兵士抢掠烧杀,粮饷自不必担忧。
竭力不让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江山崩塌,是赵珩要做之事,却并非姬循雅的目的所在,他的确想操控一个傀儡皇帝摄政,但若王朝覆灭,天下大乱,他亦可同诸王逐鹿中原,而不是,同赵珩殚精竭力地筹谋如何稳固河山。
无论哪一世,他们都并非同路人。
纵然相信以姬循雅之人品不会这般行事,赵珩依旧要给姬循雅一个,他不会放任军士的理由。
亦或者,赵珩垂首,持壶倒了两杯茶,示弱,服软,向姬将军献媚,以求其怜悯。
一杯赵珩自己端起,啜饮了口。
水汽袅袅,侵染得赵珩秾艳逼人的眉眼都有些模糊。
“是啊。”赵珩道。
姬循雅静静地等候着下文。
即便不想承认,那种悄然浮起的隐秘窃喜却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赵珩会如何说呢?
陛下,腹背受敌,受制于人的是你。
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赵珩凝神静默,若有所思的面容。
该认输,该向我摇尾乞怜的,更是你。
姬循雅扬唇。
所以,求我,赵珩。
赵珩喝了半杯茶,方放下茶杯,“将军。”
姬循雅朝他笑,“陛下。”
“将军有荡平天下,席卷寰宇之志,”赵珩道:“朕敬服。”
“哦?”他等待下文。
赵珩露出个苦笑,低声道:“朕又何尝不明白,朕此刻能保全尊荣,只在将军一念之间,若将军想,随时可以令国器易主,”他倾身,贴得太近,连姬循雅的睫毛他都能数得分明,“只是北方虽定,南方诸王侯尚在,将军昔日以清君侧之名入京,尽得人心。”
吐息绵柔地落下,正如赵珩说话时的语气,“将军若放纵兵士,的确可满足一时粮饷,然兵士终归出于百姓之中,将军若行此事,不仅使民心尽失,更可能令军中生变,放任军士劫掠,军纪如一纸空文,人似野兽无所顾忌,谁能保证,下一次劫掠时,自己家人能够幸免?”
“水能载舟,”另一杯被推到姬循雅面前,赵珩笑道:“请将军慎重。”
片刻后,他看见姬将军亦笑了。
但绝对和愉悦没有一丁点关系。
果然,果然,也不知是赵珩对他的人品有何种误解,笃定了他治军严明,定然与百姓秋毫无犯,还是赵珩天然就不会低头?
不会,向他低头。
“况且……”赵珩故意顿住。
姬循雅端茶,面上淡淡,俨然将爱说不说写在了脸上。
没人捧场,赵珩也不恼,继续道:“况且将军待朕忠心耿耿,朝野共见,将军的兵士,自然是朕的兵士。”
话音未落,但见姬将军放下茶杯,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拧了下赵珩的脸。
赵珩没躲开,不幸惨遭毒手。
姬将军用力不小,捏得侧脸一片绯红,看起来极是可怜。
赵珩嘶了声,含糊道:“朕说得不对?”
“很是。”姬循雅赞同,“臣只是因陛下说得太对,情不自禁而鼓舞陛下。”
赵珩的脸触感温热,肉不多,但捏起来手感上佳。
赵珩扯下姬循雅的手,“朕到底是个皇帝,”他不满,却说得义正词严,“叫外人看了成何体统,知道的要说朕与将军君臣相安,不知道的,说不定以为将军放肆,若添油加醋传扬出去,污损了将军的清名,该如何是好?”
姬循雅道:“是。”在赵珩身上一扫,养了许久,依旧是个披着漂亮人皮的空架子,捏起来硌人,有肉的地方太少,若有实质的目光黏腻地向下移动,终于找到了处满意的,略带肉感的所在,他恭恭敬敬地应了,“臣下次定然寻个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绝不授人以柄。”
第055章 第五十五章
赵珩冷嗤, “那朕还要多谢将军体贴。”
“哪里,”姬循雅向帝王垂首,姿态恭谨非常, 若是他没又捏了一下赵珩的脸, 会显得更加恭敬谦卑, “为陛下分忧,乃臣下之责。”
赵珩闻言眼前立时一亮,“听将军的意思是,愿意为朕解眼前之忧了?”
就如赵珩先前所言,国库内几无存银,养一支军队耗费巨大, 尤其是如靖平军这般战力惊人的重甲骑兵, 纵然在盛世,国库最最充盈时,军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是现在。
姬循雅操控天子以窃据正统,既是诸王无可比拟的优势,又是负累, 只要他还想占大义之名,就不能为了粮草辎重劫掠百姓。
且,最最要紧的是, 他比谁都清楚, 放任军士烧杀抢掠,一时或可提升士气,长此以往, 必定使风气大坏,军中上下皆沉溺声色, 疏于操练,日后连一战之力都无,先前望风溃逃的禁军就是前车之鉴。
姬循雅望着赵珩,虽然清楚同赵珩合作才是上上之策,但仍有一种皇帝挖好了坑,只等猎物坠下的不悦,亦或许,他不悦的非是被当做猎物,而是赵珩给的诱饵不够勾人。
姬循雅不语。
赵珩眨了眨眼。
他生得好,这动作由他做起来不显做作,更透出了些别样的恣意洒脱,很有几分少年气。
他唤道:“将军?”
姬循雅淡淡道:“以陛下所言,现在臣与陛下是唇齿相依,”淡色唇瓣开阖,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生死与共。”
赵珩道:“话虽如此……”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姬将军,惊于此人竟能拿今日杀你全家的语气说出同你相濡以沫的话来,但他不欲在这点小事上纠缠不休,遂顺着姬循雅,“是。”
姬将军倾身。
“唰——”
衣料擦磨,簌簌轻响。
姬循雅道:“陛下对臣寄予厚望,臣惶恐荣幸,不胜感激,只是,”他看着赵珩,“即便是陛下重用宦官时,都予了他内司监次掌事的官衔。”
姬循雅说的这个宦官,自然是指何谨。
两人离得很近,足够赵珩看清姬循雅面上的每一处。
黝黑的双眸如渊,仿佛稍加对视便能溺毙其中。
只一瞬息,赵珩就明白了姬循雅的意思。
连一宦官,用他前,陛下都能令他做内司监次掌事,若是臣,为了笼络臣,您欲,赏赐臣何物?
赵珩弯眼,就着这个距离顺势摸了摸姬循雅的脸,帝王低语道:“将军,凡宫中所有,若有得将军青眼之物,将军尽可自取。”
姬循雅也笑,“仿佛,价廉了些。”
先前赵珩就让他看上什么可以自取,半点都不值钱,无非是帝王惯哄人的甜言蜜语而已。
拇指拭过伤痕,“那将军不妨直言,朕听听,能否满足将军。”
呼吸间,暖融融的热气轻轻蹭过姬循雅的面颊,后者道:“陛下心思九曲,不若猜猜,臣想要什么?”
赵珩面露为难,“将军权倾朝野,富有四海,朕便是给将军半壁江山,亦恐将军不屑一顾。”
温热随着赵珩的起身瞬时烟消云散,“将军乃朕股肱重臣,不可敷衍,”顺手拍了拍姬循雅的脸,“若朕细细思量。”
语毕,手被一把攥住。
长睫开阖,姬循雅抬眸看赵珩,过分秀丽的眼型线条至眼尾处微垂,收拢进一片阴影中。
看上去,竟有几分堪怜。
赵珩抽身的动作停了下。
忍耐须臾,赵珩深觉人生苦短,重活一次还得收拾这些不肖子孙留下的烂摊子,如此辛苦,那他,赵珩心说,亲姬循雅难道不理所应当吗?
他行动力极强,刚说服自己,就俯身,亲了下姬循雅。
腕上的力道陡然增加,骨骼相撞的力道太大,箍得赵珩有些疼。
吻正落在眼皮上,长睫蹭过嘴唇,痒得厉害。
“走吧。”他轻咳一声。
姬循雅沉沉看了他许久,片刻后,轻轻笑了声,“走。”
只是异常沙哑,如被砂石磨砺。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待见到茶楼外并无马车,赵珩才想起自己令韩霄源先将池小苑寻个隐秘的宅邸安置,偏头朝姬将军一笑,“时辰尚早,我久在家中,不若循雅陪我逛逛?”
循雅二字叫赵珩唤得亲近又自然,姬循雅垂眼,似是不知唤赵珩什么才好,只道:“既然公子想逛,我自然要相陪,”他心平气和,且不阴不阳地说:“韩霄源玩忽职守,竟不见踪影了。”
赵珩:“……”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刚转过头,姬循雅的手便贴上来,五指拢住后颈,轻柔地揉捏擦磨,“公子,”声音近在咫尺,“将池小苑藏到哪里去了?”
赵珩被他摸得脊骨发麻,哼笑了声,道:“如实告诉循雅,等着循雅将他剐成片送到我面前吗?”
“公子。”
这个称呼疏离,赵珩听得却耳熟,若再加上他的名字,当真如上一世,他与姬循雅尚算知交友人时一模一样。
赵珩伸手,将姬循雅的手扯下来,却没有甩开,反而一拢,抓在掌中,“不是说要陪我逛逛吗,傻站在这作甚?”
烦躁的心绪被莫名抚平了些,然而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却随之升腾、蔓延,姬循雅压下这股微妙的不适,道:“是。”
赵珩拉他闲逛。
虽是闲逛,却并非漫步目的。
姬循雅注意到赵珩主要在看关乎民生的日用必需之物价钱几何。
赵珩一如既往,不论对方是男是女,是何等身份,总能笑眯眯地和人家聊上几句,言谈热络又不失分寸,聊天时不像陌生人,倒像是许久未见的故友。
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人偏偏生了双缱绻多情的眼睛,静静注视谁时,极容易令人遭这幅金玉其外的模样蒙骗,生出几分好感。
“公子。”卖桂花糖的小娘子耳下泛着点点赤色,将赵珩要的糖装好递过去,却连头都不敢抬,“给你。”
姬循雅接过。
赵珩伸到半空的手顿了顿,调转放下,从袖袋中取了银钱,在姬循雅冷漠的注视下,将钱放到了摊位上,含笑道:“多谢。”
小娘子低低应了声。
待二人先后离开,目光落到先前那公子放着的钱上,微微一怔。
“公子,”她先前追了两步,街上人流不息,哪里还见得到赵珩,喃喃道:“钱给多了呀。”
那边,赵珩正以竹签扎了三颗糖球,一起送入口中。
姬循雅皱眉,只觉看着嗓子都发疼,手中依旧抓着桂花糖包,递到赵珩面前,方便他扎取。
街市上的东西自然没有宫中精细,糖甜得齁人,幸而有桂花和酸梅中和,甜中带酸,吃得人口中生津,“循雅?”他又扎了三颗,送到姬循雅嘴边。
姬将军眉头皱得更深,不知是讨厌吃糖还是嫌弃赵珩用过的竹签,赵珩不以为意,正要移开手,但见他启唇,咬下一颗糖。
赵珩笑,低头看了眼袋中分毫不减少的糖球,摇摇头,“买多了。”
姬循雅呵了声,“买?”
咔地一下,糖被咬得粉碎。
赵珩只要了半袋,手中这包糖却足足有一整包,若非再装下去就要洒出来了,卖糖的小娘子还能再给赵珩装十几个,但仍旧要了半袋的价钱。
赵珩贪多,嘴里含了好几颗糖,右颊处被抵出了个圆润的凸起。
姬循雅眸色微暗,抬手一捏。
赵珩猝不及防,哀怨地看他,含糊道:“作甚?”
却听姬将军柔情似水地说:“公子若是有朝一日失势潦倒,在街上乞食,也可饱腹。”
此言不吉,赵珩却毫不在意,半开玩笑道:“倘真有那日,循雅可要好好关照我的生意。”
姬循雅声音透着些古怪,“生意?”
赵珩弯眼,“要饭自然也是生意。”
“好啊。”姬循雅柔声道。
赵珩咀了两下口中糖球,随意择了家书铺,大步进入。
姬循雅紧随其后。
时局紧绷,这卖闲书的铺子人却不少,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赵珩摆摆手,示意要过来招呼他们的伙计不必跟着。
书铺不大,只上下二层,触目所及皆是摆放着书籍的竹架,一人多高,每排竹架间留二尺空隙,以供人通行。
赵珩扫了眼,见一楼不过是些经史子集的石刻本,觉得无甚趣味,便拉着姬循雅上二楼。
姬循雅也看见了那些寻常处处可见的书,轻声道:“府中藏书何所不有,公子来这做什么?”
赵珩走到最近的竹架前,信手抽了本书,翻了前面几页,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可没有这个。”
“话本?”姬循雅看了眼,从外来看,不过是本寻常的线书,青紫书封裹着,以浓墨大笔在空白处写道:乱世诸国传。
下面还有行写得异常风骚的小字,被赵珩手指压着隐隐可见一个高。
姬循雅收回视线。
皇帝陛下热情洋溢道:“循雅,选几本如何,我送你。”
姬循雅对皇帝这种无论做什么都能想到自己的关切十分感动,道:“多谢,不必。”
这部乱世诸国传分上中下三册,赵珩尽数拿了,又挑了几本诸如广阳宫秘史——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广阳一定化用自广明宫,还有四本名曰南澄世子别传的书。
皇帝去看姬循雅,见对方站在窗边,神色淡漠地向下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姬循雅竟然连话本都不喜欢,他就没有点除了剐人和自伤以外的爱好了吗?
赵珩捧着书,走到姬循雅身边,以肩轻轻撞了他下,示意他回神。
姬循雅欲接赵珩手中的书,被皇帝嫌弃手中有糖,不许。
二人并肩下楼。
这几本书用纸是最普通的宣纸,亦非名家著作,却并不便宜,比寻常的书贵了四五倍。
姬循雅又看了眼赵珩,后者神色如常地结账,似乎早就习惯这个离谱的价钱了。
俩人出去,韩霄源已在外等候。
韩霄源看见姬将军愣了半秒,而后立时垂头,恭恭敬敬地请二位上马车。
姬循雅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掠而过。
韩霄源头垂得更低。
待坐稳,赵珩一面翻书,一面道:“将军对朕的内司监主事很关怀?”
姬循雅道:“并无。”他看向赵珩,对方却没有像往常一般与他对视,而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臣不解陛下之意。”
赵珩笑,“是朕多虑了,只是将军气势逼人,我的内侍胆子都不大,恐被将军吓坏了。”
姬循雅道:“如此胆怯,岂能指望他们料理公事,不如,臣替陛下换些胆子大的来服侍陛下,您说如何?”
赵珩道:“譬如程玉?”
回答他的是捏起他下颌的手,迫使他从书中移开视线,“是。”姬将军回答。
赵珩挪开姬循雅的手,笑而不语。
再无言。
还未回宫,姬循雅半路就已离开。
赵珩平静地又翻过一页。
又半个时辰,马车进入宫门。
赵珩先回广明宫更衣,而后又去御书房。
韩霄源将池小苑给他的契约奉上,道:“陛下,池公子兄长与张澄签订的文书尽数在这。”
赵珩大开眼界,“张澄竟没让人销毁?”
明晃晃地留着证据,就是笃定了无人能奈他如何,地方世族与官员相护,京中又有亲族为高官,自然有恃无恐,目无法纪,气焰熏天不过如此。
韩霄源垂首不语。
赵珩也不需他回答,翻看两页,心刑部侍郎是张澄的亲叔叔,此事与刑部息息相关相关,但各样赋税,同银钱相关的事,到底是户部之责。
户部,冯延年。
赵珩蓦地一笑。
韩霄源见他不怒反笑,却揣摩不出缘由,忍不住悄然抬眼,去看皇帝。
“将这些,送给冯尚书。”赵珩道:“把前因后果给冯延年讲明,问他欲如何。”
韩霄源道:“是。”沉默须臾,问:“陛下,倘冯尚书问,池小苑是陛下何人,竟能劳动内司监将文书送来,奴婢该如何回答?”
赵珩道:“他不会问的。”
韩霄源怔了下,立刻道:“奴婢愚钝,请陛下恕罪。”
赵珩摆摆手,让他起来,“退下吧。”
“是。”韩霄源见礼而出。
赵珩坐在案前,将今日所见种种,尽数记录到纸上。
天色渐沉。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赵珩头也不回,顺势往后面一倒。
没有扑空,而是正好撞入一温凉的怀抱中。
“将军怎么来了?”赵珩闭眼,手指绕过姬循雅垂落的长发。
姬循雅道:“来看陛下为何星夜不归。”
赵珩坐没坐相,由着自己往下滑,枕在姬循雅小腹上,却还一路向下。
被姬将军一把捞住,按在那动弹不得。
赵珩笑问:“仅此而已?”
姬循雅点点头,“的确还有些琐事,要找陛下。”
他将一本书放到了赵珩锁骨处。
赵珩微微抬头,眯了眯眼。
是那本,乱世诸国传?
赵珩方才在马车上只看进去了两三页,其余时间思绪纷乱,小半个时辰也未翻两页。
他有些疑惑,书中的角色与他、姬循雅还有当年诸王公子的名字只有姓氏不同,这种书赵珩看得不少,无非是正史为骨架,添传说与后人的幻想创作出的话本,他看了前几页,只觉除了将他和姬景宣的出现描述得夸张了些以外,并无怪异之处。
到底怎么了?
姬循雅摊开书页,粗糙的纸张蹭过赵珩的下巴。
赵珩失笑,将姬循雅的长发向下一扯,道:“姬将军,你来找朕,不会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吧?”
小事?
看赵珩习以为常的样子,大约是这种东西见了不知多少,姬循雅神色发寒,却扬唇一笑,彬彬有礼道:“臣方才读此书,心中有不明之处,还望陛下不吝赐教。”
“哪?”赵珩懒洋洋地问。
姬循雅将书扯过,硬邦邦的书角抵上赵珩的唇瓣,命令道:“陛下,念。”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
白日, 冯府。
皇帝回京后这几日一直称病不朝,皇宫守卫比先前更为森严,无要事, 不许任何官员来往出入, 不上朝, 亦不可召见百官,此举无异于将皇帝囚于宫中,一时间人言纷纷,皆道姬氏篡权夺位的时日就在眼前。
故而,冯延年听到侍从通报内司监韩霄源韩大人求见时,极是愕然, 思量了须臾, 沉吟道:“请韩大人在正厅稍坐,我更衣后便来。”
侍从领命而去。
韩霄源乃帝王亲信内臣,今日来他府上,必得皇帝授意,也或许,他心道:是姬循雅的意思。
前几日他率领百官跪迎姬循雅, 皇帝就在姬循雅身侧的马车上,必然看见了他逢迎谄媚的模样,冯延年很清楚, 皇帝不会对他有半点好感, 若他是帝王,遇到了自己这样的臣子,恨不得当场取他性命。
至于姬循雅……想到对方连马都未勒一下, 径直越他而过的场面,冯延年忍不住攥紧了手中了的菊瓣花浇, 因太用力,骨节扼得发白、发青!
冯延年想不出,此二人中之一,会派韩霄源来他府上做什么?
信手把花浇水向缸中一掷,瓷皿重重入水,霎那间,惊得缸中游鱼四散。
冯延年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离开花房。
韩霄源端端正正地坐着,早有侍人殷勤地端茶奉上,犹带余温的茶杯就搁在他面前,他却连碰都未碰一下。
水汽之中,韩霄源铅灰的眼眸愈显奇诡。
冯延年进入正厅,陡然与这双眼睛对视,只觉寒毛直立,心中的不祥之感从七分变作十分,但面上笑容分毫未改,笑道:“韩大人。”
韩霄源起身,毕恭毕敬地朝冯延年见礼,“冯大人。”
冯延年快步上前,虚虚地扶了冯延年一把,忙将他拦住了,“韩大人多礼,你我同朝为官,平日里多有往来,如至交一般,我岂受得如此大礼?”
韩霄源直起腰,冯延年立刻松开手。
宦官似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俊秀面容上露出个笑样,“大人抬举。”
冯延年听他语气还算有礼,觉得未必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心中稍定,“韩大人请。”
两人面对面坐下。
“内司监事务繁杂,大人为国政终日辛劳,”冯延年客客气气地问:“不知今日拨冗前来,所为何事?”
冯延年问得直接,韩霄源也无兜圈子的准备,遂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递给冯延年,“大人请看。”
冯延年接过。
是,将田土寄挂在某人名下的契书?
地主叫池林,被寄挂者名张澄,冯延年看得很仔细,池林每年要给张澄本土地所处之物换得的银钱的十中之二,此乃市价,从一到三不等,但再怎么算,都比本朝的地税低上几成,他觉得无不妥之处,越看越觉疑惑。
他翻开下一张,乃是一认罪的供词,说这叫池林的人犯——怎么还是池林?冯延年神色微变,一目十行地扫过供词。
说池林素日里游手好闲,并无正业,全家皆靠一在京的弟弟供养,其性躁急,又爱生事,平日里嫉妒张氏富贵,一日醉后竟拦住了张氏一小公子的车马,言词挑衅,车夫不堪主人受辱,阻止池林,反被池林刺伤,拉回家后就断气了。
按律,池林寻衅杀人,证据确凿,当斩。
将田土寄挂在张澄名下,又与张家人起了冲突,现下被判秋决,那么,池林那几百亩田土该归谁?
不是妻子儿女,不是在京的弟弟,而是,张澄。
再看一眼事发在明远郡,冯延年立时明了,抖了抖文书,平放到桌案上。
不过是件豪族强占土地的常事,他眼下唯一不明的是,韩霄源将这个给他作甚?
莫非……
韩霄源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说,人犯被判秋决,本该交由刑部核准,只是张澄的侄子是刑部侍郎张修敬,刑部尚书又与张氏有姻亲,为保公正,应当回避,况且,此时涉及诡寄,”即将土地寄挂在免税者名下,“与户部不无关联,遂将物证呈给冯大人,请冯大人一览。”
冯延年闻言沉默几息。
他还没蠢到能以为皇帝命韩霄源把这些玩意给他看,就只是为了让他看看。
皇帝自登基后不理朝政,只一味在后宫享乐而已,大小事务皆决于国舅,如今国舅生死不明,皇帝又受制于人,竟起了管事的闲情雅致!
不对,不对。
冯延年转念一想,此事,难道是姬循雅的意思?
冯延年默然,端起茶,低头慢慢喝了一口。
韩霄源既不催他,也不说要离开,只静静坐着。
他算半个客人,却令冯延年这个主家如坐针毡。
片刻后,冯延年放下茶杯,试探着问:“我听闻陛下先前龙体抱恙,现下可大好了吗?”
韩霄源道:“陛下日益康健。”
只字不提姬循雅。
他起身,“文书既已送到,我便先告辞了。”
冯延年听他要走,也感受不到半点轻松,起身道:“我送你。”
韩霄源道:“大人客气,请留步。”
话虽如此,冯延年还是送这位韩霄源大人到府门口,眼见后者上车,冯延年转身,才深深吐了口气,他抬手,深深地揉按眉心。
是姬循雅,还是皇帝,欲整治张氏,拿他做马前卒,杀人刀?
冯延年十七岁入仕,至今朝,恰好十年整,其中有六载,是在做显德朝的官员,因此对皇帝的秉性虽算不得了如指掌,亦是知之甚深。
皇帝只是个耽于享乐,朝令夕改的庸碌之主,见地方势强,便异想天开地要整治,他若真按皇帝的意思办了,待皇帝过些时日罢手再不管国事,他就成了张氏、成了百二豪族的眼中钉!
若是姬循雅欲行此事,冯延年信其手腕雷霆,但,谁知道姬氏能掌控北方多久,若只一年半载,到姬循雅被迫将京城拱手相让时,就是他赴死之日。
冯延年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为今之计,只能在两面维系,力图既不激怒皇帝,又不得罪张家。
冯延年重重撂下手,厚重的官服衣袖划破空气,发出簌地一声响,“备车,”他咬牙道:“去张修敬,张侍郎府上。”
“是。”
为何是他?
无论是皇帝,还是姬循雅,难道会缺一个能用之人吗?
“等等!”
侍从被吓了一跳,立刻站定不动,“大人。”
冯延年疲倦地摆摆手,“先,先不必去了。”
到底为何是他。
……
此时,广明宫。
赵珩被碾得唇上有些胀疼,伸手去拿书,却被姬循雅按住了手。
“做什么?”他话音含糊,眼尾往姬循雅的方向一斜,似有不悦。
姬循雅就着这个姿势翻了十几页,方将书卷起,一手压住书页,送到赵珩眼前,他毕恭毕敬道:“臣服侍陛下看。”
如果姬循雅的手没死死压在他腕上,令他动弹不得的话,赵珩会十分感念姬将军的虔心奉上。
赵珩快速看完一行,连脑子都不过,“小郎君正是青春年少,生得秾艳腻理桃花貌,此时赧然含羞,眸中水色点点,檀口微启,娇吟……”
这什么玩意?
赵珩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抬头看了眼姬循雅。
姬将军目光平静地扫过赵珩。
眸光泠然,高不可攀,只一眼,便压得人想跪倒在他面前请罪。
赵珩啧啧,“姬将军,表里不如一,看似一本正经,实则,”他伸手,去摸姬循雅的下颌,“□□放……嘶,”腕上被轻轻捏了下,赵珩却表现得姬循雅要取他性命一般,“可算恼羞成怒?”
姬循雅微笑着拍开赵珩的手,“此评价臣一字不改地还给陛下,”他垂首,一缕长发落到皇帝锁骨处,“陛下治下,陛下买的书,□□的是谁?”
“岂有此理,”赵珩薅了把姬循雅的头发,“朕治下不也出了将军这般,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怎么不见将军赞朕是仁君明主,出了这种书倒要怪到朕头上。”
“况且,食色性也,人之常情,”长发一圈一圈地绕在指上,随着他的动作,姬循雅的头也垂得愈发低,“将军却大惊失色,未免做作了。”
姬循雅含笑,“陛下,继续念。”
赵珩亦笑,戏谑道:“好有趣的癖好。”
赵珩掠过一堆描述这少年肌肤如何细腻,腰身如何纤细柔软的词句,“齐珩如在云端,又似……”
赵珩知道这套乱世诸国传是以诸王和公子们为角色,但本朝太祖曾是齐君,用原名未免大胆,遂改了姓氏,齐君赵珩,化作齐珩。
等等???
在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赵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朕?
这个面若桃李,身段软若无骨,叫人一碰就软了腰肢,双眸含水,楚楚可怜的小美人,是朕?!
此世暂且不提,赵珩上一世毕竟身长八尺有余,拉得开十石硬弓,能策马横刀将敌兵拦腰斩断,虽算不上壮硕如山的大汉,但亦是身量精悍的成年男子。
赵珩气极,反而笑了起来。
既然他是那个任君采撷的美人,他倒想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三生有幸,能和他春风一度。
他向下看。
燕……
赵珩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燕循雅。
当然不能是景宣,景宣是燕君循雅的谥号,还是赵珩给起的,既然是乱世诸国,人尚活着,自然要用本名。
赵珩猛地回头。
姬循雅轻笑看他,只唇角上扬,眼中却无分毫笑意,平添了十分阴冷鬼气。
虽是个非人之物,但,赵珩在心中安慰自己:但到底是个漂亮的怨魂。
赵珩极快地看过这一回,发现这胆大包天的作者还挺严谨,此段恰好是他与姬景宣尚是公子,随父君一道来会盟,在城外遇险,共同御敌之后。
区别在于,史书上说他们各自回营,事实上亦确实回营,但姬景宣看崔平宁给他包扎完伤口才离开,而这本书上,则说景宣对齐珩一见钟情,爱其貌美,但苦于初见只短短数日,随者众多,不能与之结交,幸而上天见怜,两年后再见,齐珩在野外遇刺,景宣英雄救美。
不论怎么看,赵珩心道,姬景宣都该是那个柔弱无依的美人!
他压着火气继续往下看,见二人同生共死,你侬我侬,景宣为齐珩解衣上药,而后……赵珩轻啧了声,“给锦衣侯烧去,不知道他能否气活过来。”
话音未落,面上便觉一紧。
姬循雅捏住赵珩的双颊,微微用力,手指随着他的动作陷入柔软的肌肤中,“陛下,竟只觉得崔平宁会为此动怒?”
赵珩由衷发问,“朕当如何?”
视线在赵珩润泽的唇上一扫而过,姬循雅眸光愈发暗沉,“继续念。”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
“姬卿, ”赵珩弯眼一笑,“朕是皇帝,不是你府上花点银钱雇来的说书先生。”
姬循雅反手一握, 抓住他持书的手指, 沿着指根, 既像把玩又似引诱,轻轻地擦磨着。
手指冰凉而光洁,摸起来不是不舒服,但甚少有人的手,还是男子的手,能没有半点瑕疵, 又如此冰冷。
被他触碰, 好似在与玉雕般的死物亲昵交缠,诡异非常,指尖所到之处,令人不由得发颤。
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刚醒时,赵珩几乎日日都与姬将军亲近, 狼狈为奸得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恐惧,只笑道:, “你若实在想听, 朕可以屈尊降贵,满足将军这个小小心愿,不过……”
不等姬循雅开口, 赵珩便笑道:“将军,你亲朕一下, 朕读一章如何?”
亲赵珩,这倒无甚所谓,于姬循雅而言,甚至可以说得上正中下怀。
长发一圈一圈地在掌心绕紧,赵珩手上用力,令姬循雅头垂得更低。
鼻尖相擦。
呼吸亲密地交织纠缠。
触目所及,皇帝唇角狡黠地上扬,勾起了惹人注意,却不讨厌的弧度,唇瓣柔润,看上去非常好亲。
喉结缓慢、滞重地滚了下。
姬循雅却一动不动。
他实在讨厌赵珩从容不迫,似事事尽皆了然的模样,仿佛,他只是帝王掌心中一件可以随意摆弄操控的玩物一样。
他不动,赵珩更不催,就手拿书棱抵上姬循雅的唇,轻轻向外推,“将军不想,朕亦不愿意强人所难。”
他起身,刚直起腰,不过须臾之间,姬循雅长臂一揽,将皇帝拦腰扼住。
手臂紧紧地锢在腰间,不是抱,却像倒严丝合缝的枷锁,勒得赵珩呼气都有些喘。
他偏头,正要笑话姬循雅两句,却听帘栊外一道低柔的男音响起,“陛下。”
是韩霄源。
赵珩动作一顿。
姬循雅抬眼,眸中寒气四溢。
“内司监不管帝王起居,这么晚了,”柔软的声音在赵珩耳畔游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偶有几缕气息往内里吹,痒意弄得身上发酥,“他来找你作甚?”
赵珩状若思量,道:“朕想,大抵不是为了像将军一般。”
姬循雅微笑,“臣什么?”
话音未落,一直言笑晏晏的皇帝骤然出手,二指并拢,狠而迅捷地点上扼住他腰的手臂!
手臂立时发麻,力道不可自控地松了松,赵珩趁着这个时机一把推开姬循雅,利落起身。
赵珩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似嘲非嘲地丢下句:“不像将军一般,来朕这撒娇胡闹。”便走到帘栊前。
撒娇这个词从姬循雅出生,就和他半点干系都无,乍然听到这话,连姬将军都愣了几息,旋即眉头死死地皱紧了。
“陛下。”韩霄源见了一礼,正要开口,隔着帘子,却忽见不远处一那人影从席上起身,大步向前走来。
身影高大修长,韩霄源先前以为是皇帝与哪个新宠玩闹,待看清是谁,浅灰的瞳仁猛缩。
是——姬循雅?!
一瞬间韩霄源想到了无数可能,从自己瞎了看错人到姬将军样貌虽鬼气重了些,但确实好看得世所罕见,陛下照着他的模样寻个男宠没什么大不了。
韩霄源意识到自己表情实在过于骇然,猛地垂首。
姬循雅站在赵珩身后,略略低头,与赵珩耳语,“陛下,还未读完。”
连声音都别无二致。
韩霄源倒吸一口凉气。
“无妨,”赵珩道:“你说。”
韩霄源迅速回答,“陛下,文书奴婢已经交给冯大人,冯大人并未多言,”顿了顿,“可需奴婢再同冯大人说得清楚些?”
“不必。”赵珩一面说,一面将姬循雅的脑袋掰远。
以冯延年之精,皇帝的意图无需点明,他就已一清二楚。
姬循雅瞥了眼韩霄源。
韩大人已被眼前场面惊得面无人色,宦官苍白着一张脸,更显如云的鬓发乌青黑亮。
韩霄源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下,“不知陛下可还有事要交代奴婢吗?”话刚出口,他顿觉失言,火速闭上嘴。
韩大人在凶险程度不逊于前朝的后宫摸爬滚打多年,还要服侍皇帝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君上,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定力,唯有今日,第一次被惊得头晕目眩,连舌头都僵直。
赵珩笑道:“无事,卿下去吧。”
“是。”
韩霄源如获大赦,见过礼,转身快步出去。
韩大人自觉见过不少荒谬离奇之事,但加在一起都没有看到赵珩与姬循雅行止暧昧对他的冲击大。
皇帝和姬循雅,皇帝和姬循雅……韩大人脑海中一时回荡着两人的面容,晚上凉风拂面,也没能让他稍稍清明。
不提赵氏与姬氏几百年前的,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恩怨,只见方才姬循雅待皇帝缠绵的态度,不像逆臣贼子对帝王的亵玩,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头皮发麻,却异常亲密的占有欲。
那他当时,他当时起兵清君侧作甚?!
若他真爱极了皇帝,纵然皇帝荒唐无道,他亦可做皇帝最忠心耿耿的臣子,有姬循雅的支持,说不定,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还能再维系上十几年、几十年。
却要带兵入城,逼得皇帝望风而逃,甚至到了要自尽的地步,且在回京后,姬循雅似有废帝的意图,遭皇帝直言道破心思,才被迫在群臣面前表明,自己绝无此意。
韩霄源思绪一片混乱,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不明白便不想,韩霄源在心中告诫自己,这不是你该留心之事!
却还忍不住心道,但无论如何,纵观史册,韩霄源还从未见过如此扭曲诡异的关系。
他们两个夜半同床共枕,真不怕对方趁自己睡熟,一刀将自己脑袋砍下来吗?
夜风吹拂,虽是夏日,韩霄源却感受到了一阵彻骨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又四日。
在姬将军又从容阳侯府中亲自杀了几个来历不明的门客,顺便把容阳侯带走后,群臣在家等得战战兢兢,终于等来了——明早上朝的消息。
皇帝登基后,除了显德元年,为了表示新朝气象,皇帝撑着上了三个月朝外,此后大朝会都改为半年一次,皇帝亦不一定上朝,皆由国舅代其出面。
故而在群臣得知要上朝后,多惴惴难安,还有官员欲往前来传令的内监袖中塞银票,却被惶恐但断然地拒绝,于是愈发忐忑,心道明日莫不会还见不到皇帝,却见姬将军立于丹陛之上吧?
崔府香阁。
崔抚仙立于一画像前,持香,毕恭毕敬地朝画像拜了三拜。
画像上乃一武将,纵然这幅画存世太久,纸张保存得再好亦免不得暗淡发黄,却依旧可见其红甲烈烈,如一捧烈焰熊熊燃烧,武将并不像寻常画像上那般静立,却持刀横于身前,锐气与杀意不加掩饰,英姿凛然。
崔抚仙平日敬祖却不信鬼神,不曾想自己竟也有一日心乱到要来放先祖画像的香阁上香的地步。
淡色的唇角上扬,崔大人露出了个很浅淡的苦笑。
事到临头才来求祖宗保佑,他面前这位史书上脾气出了名的不好的锦衣侯若泉下有知,此刻大约在大骂他不肖子孙吧。
锦衣侯崔平宁无子,死后爵位由其五兄的长子袭承,之后崔氏分为三支,但祖宗拜的依旧是同一个。
崔抚仙笑了下,将香插入香炉中,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唰啦——”
狂风骤起,灌入香阁中,吹得画卷一阵乱抖。
崔抚仙起身去关窗。
手压在窗棂上,向外远望,但见极北阴霾笼罩,层层叠叠的黑云压城,威势万钧。
崔抚仙皱眉,自语道:“明日恐有大雨。”
将窗关紧。
香阁中的画像乃止。
……
恰如崔抚仙所言,自昨日傍晚至此刻,大雨如注。
此刻,瑶光宫。
数千盏长明宫灯熠熠,照得可容纳上千人的偌大正殿通明,亮若晴日。
皇帝尚未至,群臣中时有窃窃私语声。
崔抚仙居于百官之首,一身绯红官服加身,艳色夺目,映得他面色有些困倦的苍白,精神却还不错,目不斜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放在平时,崔相不会这么早就背对众人,摆明了不想与任何人寒暄。
冯延年低着头,一边摆弄着袖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身旁人的恭维。
此人应也看出了冯延年的心不在焉,见他一直在捏袖子,凝神一看,但见袖内绣着几条游鱼,不知用了何种绣发,连鳞片都闪闪生辉,却偏偏是几条瘦鱼,几乎瘦成了一道线,“尚书袖子上的鱼,绣工真是细致,下官看着,竟像活得一般。”
冯延年漫不经心地回答:“釜中游鱼罢了。”
话中含义不祥至极,唬得那官员立刻闭嘴,朝冯延年拱拱手,讪讪地走入人群。
冯延年垂眼,瞅着袖子上的鱼。
终于安静了。他心道。
一人道:“魏兄,今日如何?”
“今早起了一卦。”另一官员回答,他声音刻意压得极低,但架不住旁边有偷听的同僚。
见他摇头晃脑故意卖关子,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快说。”
“荒谬。”人群中不知谁啐了句。
这官员冷哼了一声,瞥了眼身侧翘首等待的同僚们,刻意拖长了嗓音,“五阴一阳,阴盛阳衰,寓大……”
“陛下到——”
传令声次第穿过正殿。
“凶。”他说,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湮灭在群臣见礼时官服擦磨的簌簌声响中。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百官齐拜, “陛下万年——”
赵珩端居上首,瑶光宫中的人事种种尽收眼中。
内监尖细的声音传来,“起——”
众臣直起腰身, 端端正正地站好。
崔抚仙微微抬头, 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赵珩身上。
十二旒下, 帝王俊美逼人的面容淡漠,端雅矜贵如供于宗庙中的,历代先君圣王的御容像,只论样貌,竟真有种只可仰望的肃然威仪。
这貌若圣明天子的皇帝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看他,眸光一转, 向下望去。
恰与崔抚仙对视。
崔大人毫无防备地与皇帝对望, 烛火下,他第一次发现皇帝的眼睛并非全黑,而是隐隐泛金,粲然得似有熔金流淌其中,不由得呼吸一窒。
黄玉珠似的剔透明丽,亦如无生命之物一样淡漠无情。
然而下一刻, 皇帝却弯了弯眼,居然是个笑的模样。
乍然看他笑,崔抚仙愣了几息, 第一反应是立刻偏头, 见身后群臣百官皆垂首而立,无人注意到皇帝这个算不上端庄的小动作方放下心来,轻舒了一口气, 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何等蠢事,僵硬地缓缓转过脸。
赵珩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端宁自持的崔大人此刻方寸大乱, 连头都不敢再抬,强忍着没笑出声。
崔抚仙离开后赵珩才知道他是崔平宁的后人,不由得一哂,锦衣侯胆大妄为,崔抚仙却与其先祖截然相反,被皇帝看着笑一下,都要觉得自己有失官体。
为官多年,脸皮竟还这样薄。赵珩啧啧称奇,随意往不远处又看了眼,见一官员头低得如孝子上坟,但分外鹤立鸡群。
无他,只因在一群年过半百服朱着紫的官员中,他年纪太轻,看上去比崔抚仙还要小一些,眉目素净,黑白分明,气韵如温茶般柔和,毫无棱角,只看一眼,便令人忍不住放下戒心。
赵珩的目光在他身上多留了几息。
冯延年自觉已经藏得够远,照旧感受到了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脊背登时一僵。
想到自己那日献媚于姬循雅,恐怕早已将皇帝得罪透了,冯延年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
早知如此,他今日就告假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手中的笏板,被冷汗濡湿的指尖在光洁的象牙板上留下道道湿痕。
冯延年垂眼,心道也不知,还能持这块笏板几天。
距离赵珩上次朝会议事已过了数百年,他记得上回大朝会,他……赵珩皱了下眉,他散朝后在去御书房的路上连吐数口血,太子扑上来一边惊慌地问他怎么了,一边命人传太医,他还未等来太医,就昏死过去了。
此后病榻缠绵,药石无医,太医令为他号脉后只轻声道:“臣为陛下开些温补固本的药,还请陛下静养,勿要太过劳心费神。”
余下一言也无,但任谁都看得出,这是连太医令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赵旻遍寻名医,连远在北澄的伽檀都请了回来。
相较于太医令的委婉,伽檀说话就直接很多,戳了戳赵珩因病而有些浮肿的手腕,当着太子和皇帝两人的面直言不讳,“年轻时在沙场连年征战,受了重伤也不好好医治,只用镇痛止疼的药物压制,旧伤堆叠,早就伤了根本,称帝后又昼夜不分地理事,”与养尊处优堆积出的丰腴不同,这手感并不好,伽檀皱了下眉,嘴唇却还上扬,“陛下,你不早死谁早死?”
赵旻闻言怒急交织,眼底红得几欲滴血,猛地回首,“来人,将这个狂悖犯上的妖人拖下去!”
伽檀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珩。
赵珩咳了声,哑声道:“太子。”
无甚气力,在寂静无声的寝宫中却显得分外清晰。
英姿挺拔的少年人听他唤自己,失色的嘴唇无声地开阖了两下,一个字都未吐出。
一行泪倏然滚落。
“去吧,我和伽檀还有些话要说。”见太子眼眶通红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似是怕自己闭眼,赵珩就要消失一般,心中酸软无奈兼而有之,扬起个笑,宽慰道:“朕哪那么容易死。”
赵旻撑着起身,替赵珩掖好被角,方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临走不忘狠狠瞪了眼伽檀。
伽檀摇摇头,“你儿子好凶,”又道:“小时候不这样,你给养坏了。”
赵珩笑得肩膀轻颤。
下一刻,他便不笑了。
笑意烟消云散后,伽檀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赵珩的面容也能冷寂得惊人。
他面无人色,比此刻窗外正徐徐向下飘的雪花还要白上几分,眸光依旧清亮,却透着几缕挥之不去的疲倦。
伽檀别开脸,不去看赵珩,嘲弄道:“现在知道怕了。”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赵珩心平气和地说,“只是太子年岁尚小,少历练,遇事浮躁,”他眼珠微转,看向伽檀,“不过,朝中重臣多太子的长辈,看着他长大的情谊,朕以为,局面应不会动荡,吧。”
伽檀越听越觉得赵珩在交代遗言,转身抬腿就向外走。
“做什么?”赵珩疑惑地问。
伽檀咬牙道:“把你的好太子叫进来,让他来听君父的诛心之言!”
赵珩笑了下,有气无力道:“伽檀,再对朕无礼,朕就先让太子把你拖下去。”
伽檀几时见过赵珩这么虚弱的模样,猛地转身,气冲冲地走到赵珩面前一撩衣袍,单膝跪在床边的地上,与躺着的皇帝对视。
他深了口气,“阿珩,你记不记得,你七岁时曾经失过魂,人同痴傻,青姨想尽办法你都醒不过来。”
赵珩缓慢地眨了眨眼,“记得,我还记得我醒来后,我娘把烬骨塔都让人垒好了,就等着我断气,把我扔进去烧了。”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伽檀无言地瞅着赵珩,狠狠戳了下他的手臂,一个小坑立刻出现在臂上,赵珩吃痛地嘶了声,笑道:“后来还是你师父说,我为厉鬼所惑,落入迷障中难以脱身,要取我一截骨头,引魂归来。”
于是,便斩断赵珩右手的小指做法,不足片刻,人果然回神。
虽然赵珩一直觉得自己是疼醒的。
“那截骨里有活气,我师父将骨头磨平,嵌入法玉中,磨成了扳指给你,说能祈长寿,佑平安。”伽檀语调里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急切。
赵珩仔细回忆了一番,“不止,你师父还说,绝不能让这东西接触到新丧之人,因为扳指内有生气,或会引鬼魂聚而不散,酿成大祸。”
“能用,能用!”伽檀眼睛倏然亮起,一把攥住赵珩冰凉的手腕,“阿珩,扳指现在在哪?”
青白分明的眼眸中,倒映着一个焦急的人影。
赵珩定定地看着伽檀许久,而后竟忽地笑了起来。
伽檀愣了愣,心中蓦地出现了种不祥之感,“怎么了,阿珩?”
思绪纷乱,眉心疼如针刺,赵珩当时身体衰弱,连神智都不算清明,对许多事情自己回忆起来都觉恍惚。
姬循雅还活着,总不能是因为那枚扳指吧?
这个想法突兀地插入脑海,赵珩深深皱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荒谬,当年姬景宣恨他恨的连佩剑都能徒手折断,怎么可能至死还戴着他送的东西?
压下种种怪力乱神的想法,赵珩轻轻动了动颈,额前玉珠相撞,琳琅作响。
因他太久不上朝,事事皆觉得新鲜有趣,看得时间便长了些。
皇帝不语,朝臣更不敢言,一时间,瑶光宫中陷入了阵诡异的沉默。
皇帝不理政,虽每半年上一次朝,叫群臣看看他们效忠的天子尚在,可即便出现时,也是满面不耐,稍坐不上一刻,便径自而去,余下事务俱交由国舅处置,故而朝臣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内司监掌事韩霄源站在帝王身侧,扬声道:“列为公卿,可有事要奏?”
此言一出,殿中更静。
百官惊愕地面面相觑,皇帝这是,将欲理政之意?
不说皇帝先前荒废政事,现在是不是心血来潮还未可知,只说外面那个虎视眈眈的姬将军,这朝堂之事,他甘心放任由得皇帝做主?
这景象与他们想象中的不同。
皇帝先前去陪都,名为南巡,实则是弃帝都而逃,现下与姬循雅同归,说难听些,无非是姬氏发号施令的傀儡而已,多数朝臣根本没有预料到能再见皇帝!
就算见,也不应在瑶光宫,该皇帝悄然命心腹送来密信血书,君臣私下里秘密相见,不足为外人所知,执手相看泪眼,臣下伏跪在地,指天哭诉曰臣等必除国贼。
而不是正大光明地站到皇帝那边。
更何况,怠慢朝政的不止皇帝,还有这正殿之上的各部官长堂官,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上行下效,官纪废弛,此刻要他们说有何要紧政事,能言明者,少之又少。
宫灯烛光洒落,映照得静默的朝臣们似一尊尊泥胎像。
烛火太亮太盛,窗外风雨如晦,殿内依旧觉得炽热,炙烤得人面发烫。
隐隐可见额角湿润,形容狼狈,于是,就更像遇水后,连唬人的金身都维持不住的塑像。
崔抚仙垂眼,余光在袖中的奏折上一掠而过。
他倒是有话要说,只是,不适合明言。
玉珠轻撞,赵珩也不急,慢悠悠地看着殿上的官员们,虽不认识几个,但好歹记个眼熟。
他看人不加掩饰,虽自觉无半点不悦,被看到的官员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身体,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
这位陛下怎么去了趟陪都性情非但没柔顺,反而更加迫人了?!
“陛下。”一官员越众而出,打破了这一片令人生畏的沉静。
众臣心里一松。
赵珩抬眸看过去,正要朝此人一笑,可这官员仿佛被鬼盯上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道:“陛下,臣有事奏。”
赵珩:“……说。”
朕的样貌是能招惹邪祟吗?
这官员道:“陛下,眼下我朝国力正盛,文修武偃,四境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他头都不敢抬,语调却极慷慨激昂,“可谓尧天舜日。”
即便是溜须拍马,这话也说得过于夸张肉麻,连一直低头装死的冯延年都忍不住向前看了眼,发现是方才夸赞他袖口那几条瘦鱼栩栩如生的官员。
冯大人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年,见到此人,也难免产生了种后生可畏的惊叹。
话音未落,却见帝王极满意似的,弯唇一笑。
那官员小心抬头时正好撞入赵珩的笑颜中,以为自己讨得陛下欢心,大喜过望,只觉加官进爵近在眼前,忙道:“陛下乃圣君明主,垂拱而天下治。”
言下之意无非是,陛下您如此英武,什么都不需干就能四海升平,万家和乐,既然如此,保持现状即可。
赵珩上一世死的时候到底比较年轻,人老昏聩时极易犯的错他还没来得及犯,其中就有听信佞臣谗言这一条,这种场景在他眼中可算难得一见,气到极致,反而不觉得十分生气了。
微微一笑,道:“列为臣工,也做此想吗?”
有人见皇帝并无怒意,反而唇角含笑,也想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便上前,叩拜道:“臣赞同李大人所言。”
“臣也赞同。”
“臣亦然。”
帝王居高临下,可见从者云集,各个神色严肃认真而不失激动,恨不得双目满含热泪,仿佛真看见了尧舜再世。
若赵珩记性再好一些,就会发现这其中有不少人,在他回宫那日,出城数十里去跪迎姬循雅。
赵珩微笑,忍不住擦磨了一下掌心——他惯用这只手握刀。
媚上欺下、尸位素餐、搜刮民财、还有……
崔抚仙见赵珩虽在笑,但神色已渗出了一层冷意,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清朗明净,且,赵珩听来非常耳熟,就是数十天前,这个声音的主人捧着一份名册,送到姬循雅面前,说:“臣户部尚书冯延年谨奏。”
是,冯延年。
赵珩看过去,但见群臣中走出了个着绯红官袍的青年。
正是方才那个上朝如上坟的年轻官员。
赵珩扬唇,“冯卿。”
冯延年被皇帝笑得头皮发麻,快步走到前方,朝赵珩见了一礼。
众人惊讶地看着冯延年。
先前以冯尚书为首,去迎姬循雅的事情过去了?
还是说,姬将军有意提拔冯延年,不然,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冯延年从袖中取出文书,恭恭敬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玉阶之上,帝王含笑的声音如隔九重天,“冯卿,欲奏何事?”
冯延年双手将文书高高奉上,“臣欲弹劾刑部尚书有负皇恩国法,竟收受贿赂,将一本该祸及三族的重犯,轻判为秋决!”
此言既出,群臣哗然。
刑部尚书裴弘道已是古稀之年,谨小慎微半世,只等陛下回来,朝局稍定便乞骸骨归乡,说不定待他百年后,朝廷想起他在任时也算廉明有德的份上,追赠他一有“文”字的谥号,猛地被泼了这么一盆脏水,还是冯延年泼的,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老师!”
“裴大人,裴大人——”
惊得身边的刑部侍郎忙将他扶住,惊慌失措地给他顺气。
裴弘道脸涨得通红,刚顺气就一把推开扶着他的官员,怒斥冯延年道:“一派胡言!”他转向皇帝,方才升起的精神头一下就蔫了,颤颤巍巍地说:“陛下,臣未做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请陛下明鉴。”
老人白发苍苍,腰身微微佝偻着,站在身子秀挺的冯延年面前,看上去愈显可怜。
人群中,若有议论的窃窃私语。
张修敬亦上前,道:“陛下,老……裴尚书为官一生清正谨慎,朝野有目共睹,臣愿意身家性命作保,老师绝不会做出贪污受贿之事!”
裴弘道欣慰地看了眼自己的爱徒,而后哑声陈情,“陛下,臣今年已七十有二了,为官五十余载,从未有过一件逾矩之事,臣年轻时不曾受贿,老来更不会让自己晚节不保,求陛下明鉴啊。”
言讫,泪如雨下。
裴弘道与冯延年并立于殿前,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正值盛年,年长者涕泗横流,青年人却不为所动,无论怎么看,都是冯延年更可恨些。
赵珩看着哭得伤心的裴弘道,温和地说:“裴尚书先莫哭,朕不是还未信吗。”余光瞥了眼韩霄源,对方心领神会,取出手帕,下阶递送给裴弘道。
韩霄源是天子近侍,在某种时候,便是帝王的化身,身份贵不可言,裴弘道忙双手接过,哽声道:“谢陛下。”
韩霄源忍不住多看了眼裴弘道手中的帕子,他是皇帝的奴婢不假,他周身所有都是皇帝所赐亦不假,但为何,每次有人在皇帝面前泣涕涟涟,都要拿他的帕子?
朕不是还未信吗这话说得实在古怪,裴弘道正哭着,人亦老迈,尚未反应过来,张修敬却心中一惊,皇帝的言下之意不是朕不信,而是,还未拿出证据,朕暂时不信。
那,拿出证据之后呢?
张修敬惴惴地捋了袖子,他这个老师平日观之最是光明磊落,但见冯延年言之凿凿,他心里也起了几分疑虑,若老师真犯了这等事,被御前揭破了,该如何是好?
心念一转,道裴弘道是三朝老臣,与人为善,极有官声,即便真有失德之处,皇帝难不成会真处置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朝臣同僚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陛下刚回来,外有姬循雅这个逆臣贼子觊觎皇位,正该笼络人心,估计到最后,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而已。
更牵连不到他这个学生和,孙女婿。
赵珩看向冯延年,道:“冯卿,你说裴尚书徇私枉法,可有证据?”
冯延年道:“这便是证据,请陛下一揽。”
得赵珩示意,韩霄源接过冯延年手中的文书。
不知为何,张修敬有些心慌,目光随着那封文书而动。
赵珩随意扫了两眼,道:“冯卿,裴尚书自觉委屈,”他目光落在张修敬身上,韩霄源低声提醒了个名字,他弯了弯唇,“张侍郎也为老师抱不平,你且说清楚,是什么案子。”
两人对视。
秾丽的眼眸望着他,眸光深深,几乎夺魂摄魄。
冯延年自知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就已没有回头路了,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却由不得他多思多虑,被皇帝这么看着,只觉心跳如轰然。
他压抑着本能升起的颤抖,朗声道:“回陛下,人犯名叫池林,是明远郡人,据犯人的口供上说,他是刺伤了张家的车夫,因故意害人性命入狱。”
裴弘道听到明远张家不由得皱了下眉,看了眼张修敬,道:“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张修敬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听到池林二字时面色已微微泛青,正要开口,却听冯延年面无表情道:“当然与老大人有关,”他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池林犯得原本是‘诡寄’之罪,其隐匿田土七百二十五亩,我大昭朝有明律规定,凡隐匿田土五百亩以上的,主事者斩首,三族之内,年满十五岁者,皆流放三千里!”
“而裴尚书,正是收了人犯家人的银钱,才将首犯斩首,余者流放的重罪,改为人犯一人秋决。”冯延年一锤定音。
不等张修敬出声,裴弘道怒气冲冲地说:“血口喷人,我根本不认识这池林,为何要帮他?”
冯延年朝老尚书拱手,揖了一礼,道:“或许是财帛动人心,老尚书一时糊涂……”
“荒唐!”话为说完就被裴弘道打断,他被激得血气上涌,口不择言地说了句:“明远张氏与我家有姻亲,就算我真有私心,怎么可能帮那人犯减罪!”
话一出口,裴弘道立时反应过来,慌张地看向皇帝。
张修敬此刻已是面白若纸,“陛下,裴尚书他……”
赵珩抬手,张修敬立时闭上嘴,只一双眼睛哀求般地看着皇帝。
众人骤止。
“冯卿说池林犯了‘诡寄’之罪,此罪一个人可犯不得,”赵珩道:“他将土地,隐匿在谁名下了?”
“回陛下,”冯延年缓缓地吐了口气,他很清楚,此言既出,至少张氏,与张氏姻亲相连的世家,都会恨不得除他而后快,“池林将田土隐匿在了明远望族张氏,张澄名下。”
冯延年抬首,望向皇帝。
他终于从帝王的眼中,看到了满意二字。
心跳喧腾,他长袖下的手隐隐发颤。
群臣哗然。
帝王微微向前,看向面色惨白的张修敬,“张侍郎,可有此事吗?”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
风姿挺秀的青年官员此刻已是面无人色, 听到皇帝唤他,强装镇定道:“陛下,臣, 臣的叔叔常居明远, 明远郡距京千余里, 路途遥远,臣与叔叔少有往来,此事,臣当真不知。”
裴弘道惊愕地看了眼张修敬,略一思量,立时明白了事情原委, 怕不是张澄同池林因田土的事情起了争执, 张澄寻了由头将池林送进大狱,不想却闹到了圣上面前,至于为何冯延年方才为何说他徇私枉法,怕不是张澄张修敬叔侄二人在外还仗着他的势!
这点小事都料理不清,蠢啊!裴弘道在心中骂道。
当年也是五娘她爹识人不明,竟将女儿嫁给了这么个蠢货。
手臂用力一晃, 荡开了张修敬扶着他的手。
冯延年道:“治家不严亦是大错,张大人,‘诡寄’之罪可是要牵连三族的, 非你一句你不知, 便能撇清干系。”
张修敬冷冷道:“眼下是与不是尚未可知,其中或有误会也难说,且陛下尚未决断, 冯尚书这便急着要给我定罪了,煌煌国法在上, 我竟不知,朝廷何时轮得到冯尚书做主了?”
张修敬对冯延年素日里便无甚好感——不过是条两面三刀背主忘恩的狗,出身微贱,竟也由得他爬上金銮殿来了!
冯延年闻言迅速地抬眼看了下皇帝,见后者神色如常,并无不满之色,才松了口气,道:“诚如张大人所说,”他这话是面对着赵珩说的,低眉垂首,竟有几分委屈,“是臣为维护国法纲纪太急了些。”
赵珩闻言忍不住扬了扬唇。
据他所知,前朝杨安平杨相国得势时,冯延年是杨安平的门生,尊杨安平为师相,后来新帝登基,信赖国舅,一应事务都交由国舅处置,冯延年就成了国舅的故吏,而今姬循雅权势煊赫,冯延年就能带着一群官员去献媚姬循雅。
在发现皇帝有意重用他后,冯延年立刻又转了口风,对赵珩“忠心耿耿”了起来。
能改换门庭多次还屡屡升迁,的确有些缘故。
张修敬的脸被冯延年气得由白转红,颈上青筋都暴起了,口不择言道:“陛下,冯延年乃一见风使舵的小人,请陛下万勿被他所惑!”
冯延年不语,默默地站在气得头顶都要冒烟的张修敬旁边。
他受辱也表现得异常安静,看起来倒像是张修敬在撒泼。
赵珩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面上却未表露分毫,淡淡提醒道:“张侍郎,慎言。”
理智稍回,张修敬肩膀颤了颤,“臣失态。”
有与张氏交好的官员见这侍郎大人面色如被寒霜打蔫了一般,上前几步,“陛下,臣以为张侍郎并无冒渎天威之意,只是关心则乱,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此言既出,但见帝王微微颔首,“骨肉至亲,张侍郎在意,亦是人之常情,理所应当。”
张修敬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很不对劲,不待他截话头,那官员就顺着赵珩的话说了下去,“陛下体察官心民意,乃臣等,乃昭朝之大幸。”顿了顿,复道:“陛下,臣私以为,张侍郎叔叔的事情即便真有几分可信,也算不得‘诡寄’,不过是张澄好心,竟叫有些人钻空子,”他瞥了眼冯延年,“拿些司空见惯的小事添枝加叶,借机生事,名为维护国法,实则不过是在排除异己!”
诡寄之事不少,可谓诸多高官显贵之家的最大额外收入,民不举官不究——诸多官员参与其中,自然不愿意事情闹大。
出来为张修敬说话,既是为张氏,亦是为自己。
自然,出身寒微的进士朝廷也给免税,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无豪族庇护,名下田土太多反而会召来杀身之祸,故而,普通农户、地主多将土地寄在大族出身的进士门下。
立时有官员附和,“是啊陛下,这点小事也要拿来叨扰陛下,冯尚书,我知道你与张氏有些龃龉,但也太过了吧。”
“冯尚书的师相后来不就是……”
“珰。”
玉珠轻撞。
是一直持中看事态发展的皇帝身姿微微前倾。
那臣子被身边人用力推了下,忙把嘴闭上。
殿中倏然寂静,落针可闻。
下一刻,方才为张修敬说话的那官员觉得有一道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自己脸上,视线的主人仿佛有点疑惑,有点不解地,询问道:“司空见惯?”
音调平静,丁点怒气杀意也无,却听得他浑身一颤,无形的威势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陛下,臣,臣的意思是……”
错了。
有人心道。
陛下从一开始就欲处置‘诡寄’之事,无论犯人是池许,还是张澄,亦或者谁,他都不在乎,他在意的是源源不断地流入世家,却本该属于国库的税银!
最聪明的法子是立时向帝王认错,而后想方设法通知家中将诡寄的事情隐藏好,而非向皇帝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除了激怒皇帝,让皇帝继续再深究下去,别无用处。
果不其然,赵珩慢悠悠道:“好一个司空见惯,好一个善心为之,”帝王双眸微微眯起,烛火映入其中,若有熔金流动,看上去,竟像极了壁画上绘彩描金,鳞片怒张的苍龙,他声音陡然转冷,“却不知,这样的司空见惯,普天之下还有多少!”
话音未落,窗外雷声轰然作响,氤氲了一整日的压城黑云之中,刹那间紫光大作,照得殿中人面雪白!
帝王的声音与雷声一起在耳边炸开,惊惧交织,群臣立时下拜。
“陛下息怒。”
崔抚仙悄无声息地抬眼,望着上首面无表情地睥睨着朝臣的帝王,心口不可抑制地狂跳。
雷光之中,张修敬的脸白得几乎透明。
从一开始,皇帝就是为了处置张家,这个想法猛地窜入脑海,张家最近,最近并未做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这件事,便惹得帝王雷霆震怒吗?
余光怨毒地瞥向跪在自己身边的冯延年,若非冯延年多事,也不会引来今朝之祸。
若目光能化成实质,冯延年觉得这位小张大人的目光已经足够将自己活刮了,右手悄然向边上挪动了下,慢悠悠地抻平了自己的袖口,蠢货,蠢货,到现在还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蠢货,这群蠢货,冯延年想,居然忝居庙堂如此多年。
他未抬头,所见的唯有玉阶之上,帝王漆黑的袍角,铺天盖地的浓黑中,暗金龙纹熠熠生辉,映得冯延年沉静温和的眸子都亮了亮。
“冯卿。”赵珩道。
冯延年起身,垂首而立,恰好保持了一个不与皇帝对视的高度,“陛下。”
帝王道:“既然有朝臣对违背国法都习以为常,细情如何,恐怕已不堪设想。”他语气稍缓,“朕便命你彻查明远‘诡寄’之事,凡人员调度、公物支取与此案相关诸事,全权交由你处置。”
赵珩语气不容置喙,冯延年更没想拒绝。
“陛下,臣定不辱命。”冯延年道,一字一句,郑重至极。
他声音平稳,细听指下,却带着轻颤。
赵珩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冯延年依旧垂首站着,悸动与惶然混在在一处席卷而来,又带了点说不出所以然的莫名心绪。
赵珩道:“裴尚书。”
裴弘道一颤,“陛,陛下。”
老臣惊惧至极,甚至觉得自己人老,以至于脑子出了问题,不然为何在他记忆中,皇帝从未有过这般威压惊人的时候?
下颌微抬,赵珩漫不经心地问:“裴尚书以为,张侍郎,还有这几位大人,应该怎么处置?”
一时间,视线齐聚在裴弘道身上。
有好奇,有鄙夷,有事不关己地看戏,还有……无法忽视的哀求。
最近的那道,就来在他不远处跪得瑟瑟发颤的张修敬。
裴弘道恨不得现在就去踹自己这个学生两脚,倘不是他,自己何以沦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亏自己还以他先前在皇帝面前作保,是真担忧自己这个老师!
裴弘道咬咬牙,“臣,臣以为,张修敬殿上失仪,向岫、卫嘉瑜二人君前失言,应,应官降一级,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几人面色惨白,却也清楚,裴弘道这是有意保护,罚俸半年对于他们这些不靠俸禄的官员而言,可谓不痛不痒。
赵珩笑道:“老大人大义灭亲。”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赏心悦目,但今日上朝,凡赵珩笑起来丁点好事都无,朝臣们都被自家陛下笑得悚然,再漂亮也一眼都不敢多看了,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不过是说错了两句话,降职罚俸,太重了,”赵珩笑眯眯地说:“且回家读一读圣贤书,静静心。来人,将几位大人的鱼符解下来。”
话一出口,几人脸上已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立时有护卫上前,动作恭敬又不失利落地去解鱼符,倘这官员愿意自己解,画面倒还好看些,有一个不愿意交出鱼符,被生生扯下。
三条由锦袋装着的鱼符俱被奉上。
群臣见状,心里皆咯噔一下。
鱼符是朝臣入宫的凭证,身为京官却再不能入宫,皇帝说得再温和,其实与免职已无区别。
几句话而已,竟就罢免了一个侍郎,两位郎官!
赵珩信手拿起一只,“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殿中寂静无声。
赵珩点点头,笑道:“好,那诸卿且去吧。”说着起身,慢悠悠地走下玉阶。
群臣齐曰:“恭送陛下——”
眼见帝王身影消失,不少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裴弘道从地上爬起,狠狠踹了脚神色呆滞的张修敬,“走!”
冯延年平静地收回目光,先前几步,想离开正殿,看着眼前的雨幕,又犹豫了下。
“冯大人。”韩霄源捧了把伞过来。
冯延年道:“多……”还未接过,韩霄源的手一错,正好让他扑空。
韩霄源面露歉然,将伞送给冯延年身后的崔抚仙,“崔相,这是陛下要奴婢给您的。”
冯延年:“……”
那你叫我作甚!
陛下要你送伞是还特意嘱咐了一番得让冯延年在旁边看着吗?
崔抚仙愣了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接过伞,崔相到底是个厚道人,“请问韩大人,是我等皆有吗?”
韩霄源忙低头,“不敢。自然是诸位大人都有,伞已派人去取,还未送来。这把是陛下早上用的,陛下见了,让奴婢给您拿过来。”
冯延年无言地瞅着俩人。
韩霄源莫名地觉得他的目光有点哀怨,很像,不得宠的宫妃看见旁人受赏一般。
韩霄源咳了声,“冯大人,陛下让您去后殿。”要不是冯延年非要接这把伞,场面也不会那般尴尬。
崔抚仙握伞的手紧了下。
一线光划过冯大人的眼睛,这才点头,“多谢韩大人告知,”又对崔抚仙道:“崔相,我先过去了。”
崔抚仙颔首,“冯尚书慢走。”
冯延年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越走,心跳得越快。
后殿不似正殿那般明亮,外面阴云密布,殿内便显得有些昏暗。
窗只开了一掌宽,时有混杂着冰凉水汽的风涌入其中。
不远处,帝王坐在案前,暗昧的烛火照得他面容也影影绰绰,看上去却没方才那般高不可攀了。
冯延年走到赵珩五步之外,跪下道:“陛下,臣来了。”
赵珩放下那铸造精致的鱼符,“坐。”
“臣不敢。”冯延年重重叩首,“臣更不配。”
赵珩想到他为何如此说,眉宇微扬,“哦?”
冯延年实话实说,“如张侍……修敬所言,臣先前见风使舵,有辱陛下,罪该万死。”
帝王似乎起身。
他听见了,龙袍擦磨的簌簌声响。
冯延年的心也跟着提起。
“见风使舵。”帝王慢慢走到他面前,曳地的袍角擦过冯延年的手背,衣料光滑冰冷,刺得他小指蜷了下,“这样说来,冯大人现在觉得,占上风的是朕?”
冯延年顿了顿,虽然很想睁着眼睛说瞎话,但他知道眼前的皇帝不好糊弄,苦笑了下,“臣不敢说。”
“既然知道不是,”赵珩道:“起来罢。”
冯延年起来,跟在赵珩身后。
他道:“陛下,臣打算将派去的官员分为两支,一直在明,走官道,一路大张旗鼓到明远,另一支走水路,比陆路快上十日,只对外说是琬州的豪商。”
赵珩颔首,示意他继续说,心中感叹道,不足片刻,便已有谋算,这冯延年的确能力卓然。
冯延年亦步亦趋地跟着赵珩。
偏殿很暗,帝王又着黑,阴沉、压迫感极重的龙袍下,隐隐可见一截颈骨,净白得若有流辉。
冯延年垂得更低,“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派去的官员冠钦差之衔,待公务结束,立刻便要收回,他们中多无实职,臣以为,能否……”
赵珩道:“能否在事成之后,予他们官职?”
冯延年半天无声。
他亦知道此言放肆,简直是在赤裸裸地与皇帝谈条件。
赵珩转身,一片阴影正好遮住了他垂着的头。
砰砰砰。
心跳愈急。
下一刻,冷冰冰的东西被掷入怀中,冯延年手忙脚乱地接了,才看见是那三只鱼符。
皇帝平淡无波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不必待之后,若发现有地方豪族与官员勾结者,皆换为过去的刺史。”
冯延年一愣。
陛下说什么?
“一年教考一次,若为上上,则留在明远,赋予实职,若为次之,则调回京中,另择好的过去。”赵珩看着冯延年呆滞的表情,“朕说明白了吗?”
冯延年呆了几息,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明白了,臣听明白了。”
如此,派去的刺史定不遗余力!
赵珩落座,顺手给自己倒杯茶,“还有,”他看了眼紧紧攥着鱼符的冯延年,“坐。”
冯延年如初梦醒,小心翼翼地跪坐到皇帝面前。
“还有,朕会抽调两千军士随行。”
话音很轻,落入冯延年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知道此行凶险,才会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与圣上谈条件,不料,赵珩说居然派军士随行?
赵珩喝了口茶。
他知道自己派去刺史,明远各家定然不甘心,阻挠乃是其中最轻的抗拒,说不定,就有人敢买凶杀人,而后向朝廷报个被山匪杀了,或者什么意外,既让朝廷无法,又让后来的刺史生畏。
但军队不同,一则地方豪族再强横,甚少有人家会甲胄——那是谋反,杀刺史可以是意外,若侵扰军队,则必不可能以意外为由。
依旧是谋反。
皇帝清查田税或会令他们伤筋动骨,但谋反,则必被株连九族。
冯延年愣愣地看着赵珩,蓦地想到,面前人真是皇帝吗?
“咔。”
茶杯被轻轻放到桌上。
冯延年猛地回神,“陛下思虑齐全,臣所不能及,”犹豫几息,“陛下,臣有疑虑,想请陛下屈尊,为臣解惑。”
“你说。”
冯延年张了张嘴,许久后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陛下,臣想问,为何是臣?”
他人望不佳,先前又将皇帝得罪透了,皇帝不把他处之后快都算大度,但,为何,要选他做此事?
且还筹划好了如何保护派去官员的安危,不是一时兴起,更非让他派自己的门生故吏去送死泄愤。
赵珩道:“卿能力卓然,为百官所不及,事情交给你,朕可以放心。”
这倒是实话,不及而立之年的户部尚书,又非高门大族出身,冯延年能力之强可以想见。
但也正因为出身卑下,冯延年几次改换门庭,谁得势就是谁的人,赵珩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冯延年的忠诚,他究竟有没有这玩意都未可知,皇帝更不需要冯延年的忠诚。
赵珩只要冯延年好用。
至于先前冯延年率百官去迎姬循雅,此事无伤大雅。
毕竟,比起群臣,最根本的问题恰恰出在皇帝自己身上。
倘皇帝为明主,就不会重用轻信一群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辈,更不会,弃毓京而逃。
更何况,冯延年此人实在很难用忠奸来评判,他行事如何,只看帝王,或者其他得势者,需要他如何行事。
帝王要一个忠贞可用的人臣,他便是赤胆忠心、才德兼备的臣下。
冯延年愕然地睁大眼睛。
“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同谁说话,蓦然收声。
赵珩却听见了,疑惑地看了眼冯延年,“还应有什么?”
是啊,还应有什么?
隐隐有脚步声靠近,赵珩耳朵尖,往连同正殿与后殿的拐角看了眼,只有黑乎乎的一片,不见人影。
赵珩轻轻晃了晃脑袋。
冯延年暗笑自己多想,皇帝喜欢男子与否不提,以皇帝的身份与……与样貌,尽得世间绝色,岂会看上他?
遂笑道:“并无,臣欣悦太过,以失言,请陛下降罪。”
赵珩笑,“战前无鞭笞将帅之礼。”
冯延年也笑,须臾之后,笑容猛地收敛。
脚步声传来。
一下,一下。
由远及近。
军靴踩地的声响。
这双军靴前后都嵌有玄铁为护,声音比一般的皮靴清晰得多。
也重得多。
嗒。
嗒。
嗒。
玄铁与乌金石般相撞,莫名地震得人耳廓发颤。
赵珩抬头望去。
正好与来人对视。
皇帝今日心情绝对算不上好,乍见一位满身血煞气重得像个修罗似的将军,非但不惧,反而弯了弯唇。
冷冰冰的水汽混杂着新鲜的血腥气凶狠地扑面而来,姬循雅至赵珩面前方停下,温柔地询问:“臣可扰了陛下的雅兴吗?”
血腥气浓郁的令人窒息。
赵珩心道,他这是去哪里杀人了吗?
就算杀人也没那么重的血腥味,被血溅了满身倒有可能,莫非,赵珩为自己这个想法一哂,姬将军真是什么怨魂凝在武器上修成了人形不成?
冯延年被这股腥甜冰冷杂糅的味道呛得面色微变,立时起身,“姬将军。”
赵珩看了眼冯延年,又看了眼冷白得幽魂一般的姬循雅,半开玩笑道:“现在扰了。”他摆摆手,对冯延年温和地说:“冯卿,下去罢。”
冯延年也的确不欲再多留。
讨好掌握自己命运之人这件事冯延年虽不愿意做,但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顶着着这么重的血腥气在皇帝面前谈笑自若。
遂见礼,乖顺道:“臣告退。”
他垂首退下。
陛下对姬将军的态度出乎他意料地平静,冯延年退下时无声地抬头,见姬循雅信手将他方才坐的竹席踢到一旁,仿佛那是一件极脏污之物似的,而后,略偏了下头。
正好是对着冯延年方向。
冯延年瞳孔猛缩,杀意不加掩饰地涌来,他只觉得额上立时笼了层冷汗,似被人以刀抵颈,骤然低头,快步离开偏殿。
姬循雅若无其事地低头,将自己湿漉漉的脸贴近赵珩。
他态度如此温存,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冯延年的错觉。
殿外,风雨大作。
赵珩抽了条手帕,刚要往姬循雅身上一扔,不知想到什么,手一停,朝姬循雅勾了勾手指。
姬循雅冷着脸俯身。
赵珩擦净他脸上的水,“你没用伞?”
相较于他,赵珩的体温显得太高了,姬循雅被炙得不舒服,皱了皱眉,“用了。”见皇帝不信地看自己,屈尊降贵地解释道:“快到殿前时,伞被掀翻了。”
赵珩觉得自己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姬循雅看他笑,眸光稍霁。
赵珩拿开帕子,以手撑颌,“将军,不知调令何时可以给朕?”
姬循雅看了眼赵珩手中被雨水弄湿,变得皱巴巴的手帕,目光上移,凝在帝王含笑的脸上。
于是他半跪下,冰凉的手指暗示般地划过赵珩的嘴。
指下柔软,令姬循雅眸光愈暗。
他难得主动,赵珩喉结滚了滚,觉得在此地不好,前面是议政所在,未免亵渎,白日宣淫更不好。
不过,赵珩心说,朕是皇帝。
只要朕想,在哪里都好。
遂仰面。
这个吻温柔缱绻,放开时赵珩还有些恋恋不舍。
他想说事务繁忙,你我晚上再聚,正要坐直,偏被姬循雅捏住了下颌,不让他离开。
“怎么了?”赵珩便低头,想起先前姬循雅与他亲近时宛如上刑的模样,戏谑道:“将军。”
姬循雅低头,揽住了赵珩的腰。
他看着赵珩的眼睛,柔声道:“陛下。”
赵珩:“嗯?”
姬循雅道:“陛下与臣虚与委蛇,是,以身同臣做交易吗?”他问得认真又温柔,疯劲不外露时,他看起来只是个漂亮得异于常人的世家公子。
漆黑的眼眸凝视着他。
避无可避,更无从隐瞒。
姬循雅一眼不眨,不愿错过赵珩流露出任何一抹情绪,然后他就看见帝王仿佛被戳破了心思似的,愣了几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罢了。”姬循雅轻声说。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不关心,亦不在意赵珩究竟为何愿意与他缠绵温存,方才问起,不过是看见冯延年被皇帝几句仿佛屈尊降贵似的温言哄得如坠云雾的蠢样有些眼熟——不对,赵珩根本没哄,就足够让臣下受宠若惊了。
他语气愈温和,眸光就愈凉,他低头,极善解人意地说:“陛下若是觉得为难,便当臣没问。”
刚要开口的赵珩:“???”
这一整上午都没太生气的赵珩被生生气笑了,挥手打开姬循雅压在他下颌处的手指。
姬循雅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为国献身给他做禁脔,他平日里怎么不知道姬将军竟如此敢想!
姬循雅正要垂首,但觉发间传来一阵刺痛。
赵珩紧紧攥住了他的长发。
姬循雅眯眼。
“朕似闻将军梦呓。”赵珩含笑道,手上用力向后一扯,迫使姬循雅抬头。
长发被扯着,疼得尖锐。
然而喉间却觉一暖。
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喉结。
姬循雅想要克制,可久经历练的身体在此刻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
喉结剧烈地滚动。
赵珩仰面,与姬循雅对视。
他启唇,略尖的犬齿威胁般地靠近。
“景宣,朕的景宣。”这个由赵珩亲自起的,深深镌刻入姬循雅一生,乃至死后千秋的名字自帝王口中缠绵地吐出。
他起的名字,他的景宣。
方才满心震怒,烧得赵珩呼吸都发烫,“朕怎么是在同你交易。”
他怎么可能,为保全皇位,以身同臣下做交易。
他一口咬上。
血溅满唇。
姬循雅揽着他腰的手骤然收紧!
第060章 第六十章
先前赵珩唤姬循雅为景宣, 后者次次笑赵珩神志不清,将作古了上百年的死人名讳安在自己身上,唯独这回没有否认。
腰间力道愈重, 因过度紧绷贲起的肌肉狠狠地扼着赵珩的腰。
用力太过, 勒得他呼吸甚至有些艰难, 如被巨蛇缠绕,被冷冰冰的蛇鳞覆盖的筋肉翕张,一寸一寸地绞断猎物身上每一截骨头。
赵珩喘了口气,唇角笑意愈重。
鲜血染得口唇一片艳色,他抬眸,但见姬将军素日白得瓷一般的颈泛着层浅淡的红。
他想去碰, 又被姬循雅攥了手腕, 狠狠压在脸庞。
凌乱的呼吸洒落。
赵珩偏头,安抚般地对姬循雅笑,“好好好,朕不摸就是了。”
姬循雅垂首。
他目光太阴寒,双眸又太黑,美人眼眸黑白分明总是好看的, 然而姬循雅的眼睛则不同,他双眸浓黑且冷,黑得毫无杂色。
甚少有人能生得这样一双漆黑若墨的眼睛, 不似人, 倒像是披了人皮,竭力扮做人的厉鬼,处处都像人, 处处都好看,反倒用力过猛, 生出了几分诡魅来。
与他对视,似坠冰窟般地阴寒可怖。
纵然相识两世,赵珩此刻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姬循雅。
明明方才还很高兴的模样!
不。
赵珩皱了皱眉,方才姬将军气势汹汹地进来,裹挟一身逼人的血腥气,他见怪不怪了,才会觉得姬循雅一切如常。
落入冯延年眼中,恐怕就如厉鬼索命般吓人。
赵珩:“……”
也不知道冯大人今夜回家会不会做噩梦。
“陛下,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姬循雅冷幽幽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所言大逆不道,赵珩却觉得眼下自己被他按着不能动弹才是真欺君犯上,“倘易地而处,我为君上,你摄政揽权,但凡你活一日,我便多一日寝食难安,如兵在颈。”
姬循雅所言,于一个帝王而言,实在对得不能再对。
为帝者但凡有一点傲气,都绝不会允许臣下窃据权柄,且待君上,言行举止多有亵渎不敬之处,在姬循雅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世间任何一位帝王,面对此情此景,都会恨不得将自己五马分尸。
何况,还是赵珩。
赵珩为友为亲皆千好万好,唯独不可与之为敌,此人口蜜腹剑,居心莫测,若真信了他或玩笑,或有意哄骗的甜言蜜语,必落得个万劫不复追悔莫及的下场。
恰如自己上一世。
所以赵珩说的话,姬循雅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姬循雅揽着赵珩的腰,将他与自己挨得更紧。
骨头相撞,硌得人生疼。
姬循雅俯身,与赵珩额头相贴。
是,赵珩心道,姬循雅所言一字不假,身陷囹圄,受制于人,赵珩刚醒来时何尝未存着徐徐图之再取这位姬将军性命的打算,甚至直到现在,他偶尔面对姬循雅都克制不住杀心,只是,他开口:“景……”
“陛下。”姬循雅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权旁落,任人摆布的滋味不好受,何况,”一个吻轻柔地落在赵珩的唇角,他扬唇,笑得万分柔和,又寒冽逼人,“何况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受臣下这般侮辱,你怎么能不恨臣?”
赵珩震惊道:“不是你……”
平时都在想什么!
赵珩继位前,还有三个兄长为王位斗都你死我活,齐君心力憔悴,已无力再干涉,朝廷中诸臣各自为政,委实动荡了一段时间,他承继王位后依旧如此,内有三位上柱国虎视眈眈,有联合瓜分齐国之意。
三人后来一放权退隐,泛舟悠游做了一世富贵闲人,另两人一个被赐自尽,另一个谋反失败遭乱刀斩杀,赵珩心道朕一生的敌人不知凡几。
真要一个一个恨,他又不是天生异人,长着几十颗心,那么多人,他哪里恨得过来!
姬循雅垂首,截断了帝王的话头。
姬循雅自觉用力不重,却尝到了一股腥气。
衽席之事,他从书中所知不少,然姬氏昔年给姬循雅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号称继承王朝正统,最守礼雅正,清心节欲的姬氏一族内里早已腐烂,恶臭得姬循雅想想都要作呕。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除了赵珩外,他不曾与任何人有过亲昵些的接触,何况再深入。
故而,他现下种种行止,皆是从赵珩身上学来的。
言传身教,赵珩是个好先生,可惜他这个学生资质平庸,只学得其中二三。
赵珩疼得嘶了一声。
姬循雅便松开。
赵珩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不过都是哄人的甜言蜜语,除了妨碍他的判断外再无用处,既然听了心乱,那便干脆不让赵珩说。
赵珩趁着这个的空当,迅速道:“若真如将军所说,朕恨不得除将军而后快,朕与将军日日夜夜朝夕相处,便是眼盲身残者都寻得到下手的机会,或刀刺,或下毒,或邀买将军身边人,朕为何不动手?”
听到邀买身边人这句,姬循雅骤然想到了燕朗和燕靖思,神色愈冷,然而唇角笑容更加动人。
赵珩看着他,如置冰雪两重,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的本能提防,和被姬循雅笑容晃了眼的下意识放松。
赵珩。他在心中骂自己,你无药可救了。
姬循雅觉察到怀中身体的紧绷,忍不住冷笑了声。
果然,果然。
身体最细微的反应骗不了人,无论这个骗子嘴上说得再好听,内里还是厌恶他。
姬循雅冷冷道:“先前陛下不杀我,是因为担忧靖平军哗变,主帅已死,定有人会杀了你泄愤,”目光在赵珩脸上游弋,从帝王多情的双眸黏腻地下滑,落在他有些红肿的唇上,“说不准会先让人备受折磨,再千刀万剐。或侥幸留一条性命,局势却也会立刻大乱。”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松开了压着赵珩的手,转而上移,摸了摸赵珩微微泛红的脸。
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姬循雅如被针刺,手指猛地一颤,正想挪开,然而对上赵珩的眼睛,却觉得自己这样未免让他看了笑话,遂用力。
手指嵌入肌肤。
“整个稍微稳定的北方瞬间就会土崩瓦解,到那个时候,英王、齐王,宁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会轮番进京,以你为傀儡。”
姬循雅欣赏着赵珩的眼睛,即便这个时候,依旧明澈清亮得如秋水荡漾,“也可能换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操控的皇帝,陛下,你怎么会想看到这种局面?”
“你怕杀了我,再来一个更不好控制的摄政王。”姬循雅微微一笑,“何况后来,你又喂臣吃了同生共死的蛊药。”
绝大部分时候,姬循雅都不觉得世间有如此奇妙的东西,但既然赵珩想与他同生共死,他便愿意相信,这蛊药真的有用。
“你杀了我,你也要死。江山社稷将崩于眼前,陛下,你的命多贵重,你怎么舍得陪我赴死?”
“陛下不是不想杀臣,只是形势所迫,不能杀臣。”
其实无论是不想还是不能,姬循雅都不在意,但他很在意,明明两人皆心知肚明,赵珩怎么还能如此虚情假意地向他示好?
赵珩被姬循雅这一堆逻辑自洽的话噎得半天没出声。
姬循雅活着的确对时局有利,他承认他考虑过,但——姬循雅怎么就不明白,只为时局考量,奉上至高权势、倾国富贵便足够动人心,赵珩何必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搭上去?
他是满心算计但不是脑子有病!
还是说,在姬循雅心中,他为了重掌大权,连曲意逢迎,以身侍人都做得出?
赵珩被姬循雅这一席话气得发笑,很想抽手给他两耳光清醒清醒,但对上姬循雅泛红的眼眶,满腹比姬循雅更尖刻的冷言冷语却怎么说不出了。
眼眸漆黑,就显得眼眶更红。
似笼了一层血,又好像,马上要落下泪来。
赵珩心头巨颤了下,忽地就熄了与姬循雅争辩的力气,很想说一句随你,你要这么想朕亦无法,奈何姬循雅这幅模样虽凶狠,却莫名地透着几分可怜。
大抵也只有他能看出可怜来,“朕不恨你。”他幽幽地说:“事已至此,是天意,更是人咎由自取,朕恨你作甚?”
他自觉说得已足够温和,不料,姬循雅闻言冷冷一笑,不阴不阳地说:“陛下大度,自然宽宥臣。”
要不是被压着,赵珩现在就想爬起来给他几拳。
姬循雅垂眼,死死地盯着赵珩,“臣微如草芥,陛下是贵人,贵人多忘,”他一字一顿,阴冷冷的似乎字字都能渗出血,“臣哪里配让您恨我?”
赵珩说不恨他,要么是撒谎,要么,是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即便与赵珩肌肤相贴,姬循雅的手却没有染上他体温毫分。
反而更加冰冷。
更像,因冲天怨气滞留在人间,放不下,无法—轮回转世的恶鬼。
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赵珩的脸。
这一生的爱恨贪嗔痴,你怎么不肯赐我半点?
赵珩伸手,强忍着让他脑子清醒清醒的欲望。
姬循雅现在虽还能听懂人话,但绝对听不进去赵珩所说的一个字。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时,姬循雅蓦地垂首,将头埋入他颈间。
赵珩的动作一顿。
这是个毫无防备的姿态,无论是脊椎还是颈骨,习武之人皆知的脆弱重要所在,俱暴露在赵珩面前,只要赵珩想,一把薄薄的折刀,就能让这个现下权倾朝野如日中天的姬将军命丧于此,亦或者,瘫痪在床,此生都不能动弹。
“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相信。”
姬循雅清润冰冷的声音自他颈间传来,像是怕他听不清一般,缓慢而清晰。
赵珩冷笑。
可又因为隔着一层,倘姬循雅语调没那么冰冷了,又像是无尽自悔难堪的梦呓。
他说:“赵珩。”
赵珩眸光巨震。
即便他很清楚,他的身份姬循雅心知肚明,然而乍听故人唤旧名,仍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住姬循雅。
“什么?”赵珩问。
因为过于压抑和郑重,反而显得寒冽。
姬循雅冷笑了声,他抬头,与赵珩翻涌着情绪的眼眸对视,“我说,赵珩,你现下所行种种,或温情脉脉,或恩爱缱绻,不过是为了控制我的手段。”
手指强压着颤抖,遮住了赵珩的眼睛。
“我不相信你。”
姬循雅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冰冷,“你以为我算何物?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