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京城有鬼市,在每月十五宵禁之后的深夜开启。
鬼市被民间传得神乎其乎,还有传闻说在午夜时分的鬼市有可能遇到真正的鬼神,或一夜暴毙,或一夜发财。
这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
京城的鬼市就在城南的落月坊,这里是京城之中离万年县码头最近的坊里,最初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从来京城谋生的外地人,他们或是穷,或在京城没有户籍,去不得东西市买东西,就在私底下悄悄交易——
这也是最初的鬼市。
只是后来随着万年县码头来往的船只与商队越来越多,居住在落月坊的三教九流之人越来越多,私底下的交易越来越多,便被人有心操作成京城里的“第三市”,在东西市上不能卖的、买不到的,都能在鬼市买卖。
“落月坊那里沿街的院子大多是柳家所有,所以有不少人揣测,鬼市亦是柳家在背后操控。”
午夜之后,尉迟家的马车从后巷悄悄地出来,避开巡夜的金吾卫会走的街道,前往鬼市。
尉迟佑赶车,苏彧、尉迟乙和谢以观就坐在马车里,谢以观稍稍挑起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着:“不过一个柳家恐怕没有这么大的能力,鬼市背后至少隐着大世家和金吾卫,否则光巡夜的金吾卫就避不开。”
事实上,不管鬼市有多么热闹,巡夜的金吾卫却是怎么都不会巡到那里,这样的怪事可不是因为鬼市有鬼神庇护。
苏彧笑着说:“仲云说得对,表哥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又对着他们说:“既然是在鬼市混,自然不能用真名,不如我就叫你们大哥、二哥,我就是三弟。”
苏彧指了指尉迟乙:“武大郎。”
又指了指谢以观:“武二郎。”
再指自己:“武三郎。”
尉迟乙没有意见,谢以观却狐疑地问:“为何要姓武?”
“因为大哥武艺高强。”苏彧的解释也说得通。
但是实际原因却是在她的世界里,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女帝,那个女帝就是姓武,还好在这个世界是架空,大启前面的历史也并不存在这样一位女帝,否则以谢以观的心思难免会有所猜测。
苏彧笑弯了眼,也就苦一苦尉迟乙这个身高超一米九的汉子做一次武大郎了。
尉迟乙、谢以观:“……”为什么觉得皇帝的笑容有些古怪?
尉迟佑抄了近路,很快就到达了鬼市,鬼市之外还有一个只有围墙的院子,专门用来停这些赶夜路而来的马车,不管停多久,都是五十文钱,但是不管如何,马车都必须在明日日出之前离去。
苏彧对院子主人竖一个大拇指,可太会赚钱了。
谢以观说:“这个院子应该也是柳家的。”
“柳家连这点钱也不放过?”苏彧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大启首富看不上这点蚊子肉呢。
谢以观轻笑:“谁会嫌钱少呢?几块砖头围一围,每月便能赚几千文,一本万利的生意。”
他顿了一下,问苏彧:“三弟会嫌弃一个月多几千文钱吗?”
苏彧:“……”还真不会,甚至还有些羡慕。
鬼市入口还有两个大汉看守着,他们的目光只是从苏彧和谢以观身上掠过,两个瘦弱的白斩鸡一看就毫无战斗力,他们重点盯的是尉迟乙和尉迟佑,将他俩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向尉迟乙腰间的胡刀,粗声粗气地说:“鬼市规定,身高超过六尺者不许带刀入市。”
大启的一尺约莫是苏彧原本世界的三十厘米,不管是尉迟乙还是尉迟佑,甚至谢以观的身高都过了六尺。
苏彧淡定地将尉迟乙腰上的胡刀取过来,挂在自己的蹀躞带上,“我身高不足六尺,我可以带刀入市。”
看门的大汉:“……”确实没什么毛病。
尉迟佑一跨过鬼市的大门,立刻对苏彧说:“还好三叔矮。”没办法,他总不能和尉迟乙称兄道弟,只能对着苏彧喊叔。
尉迟乙:“……”这小子能活到现在,真是陛下仁慈。
他连忙为尉迟佑找补:“三弟不矮,只是没到六尺。”
苏彧呵呵笑着,他们叔侄两个还是闭嘴吧,搞得她一米七五好像很矮的样子!
谢以观轻笑了一声,“不知道三弟想要找什么?”
“我想要寻找石炭,”苏彧顿了一下,“没有被琢磨过的最原始形态的石炭。”
大启的石炭即为煤。
其实煤在京城贵族圈里并不算罕见之物,但是他们却不是拿煤作为燃料,贵族们仍旧热衷于用木炭做燃料,却是将煤拿来用于制墨或是入药。
“三弟是要拿石炭入药吗?”谢以观皱了一下眉头,若是要买入药的石炭确实需要从鬼市入手,因为东市的药行都是郑家所开,这些药行里只存了少量的石炭,若要购买,还得拿着郑家的引荐才能购买。
苏彧真拿皇帝的身份去郑家药行购买,自然也能买到,但是却引人注目。
“不是入药。”苏彧摇摇头,“二哥知道在哪里能买到?”
谢以观点点头,竟是真的对鬼市十分了解,他带着苏彧和尉迟叔侄拐了几个弯,便落在一户没开灯的院子前。
他敲了七下门,里面就传出了动静,没一会儿就有人把门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黑黝黝的老头,他见苏彧几个面生,立刻说:“这里不卖东西。”
谢以观却说:“老丈,我们这里有卢家的引子,要买十斤石炭。”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老头,老头借着微弱的夜光看了看,还真是卢家的引子,这才放他们进去,“这几日郑家将石炭都抬了价,不好拿货,这里也就只有五斤石炭,要你就都拿走,不要拉到。”
谢以观又同老头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买下了这五斤石炭。
出门时,见其他三人都齐齐地看着自己,谢以观顿了一下,笑着问:“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尉迟乙说:“有些出乎意料,原本以为二弟不是在乎钱财之人。”
谢以观笑了笑:“能省则省。”
他像想起什么,迅速看了苏彧一眼:“我并不是抠搜,只是觉得若能省几个也是好的。”
苏彧点点头:“二哥不抠搜,就是和我一般。”
谢以观:“……”后面那句可以不加。
“三弟还有什么要买的吗?”谢以观问。
“来都来了,就逛逛吧。”苏彧对于鬼市还有几分好奇,而且她也想试试谢以观的底……
除了卖煤的老头那里比较偏而显得冷清外,走到鬼市的中心却是极为热闹,甚至比白天的东市还要热闹许多。
这里有卖货的货郎,也有杂耍的散乐,还有热气腾腾的馄饨摊。
苏彧拉着其他三人在馄饨摊坐下,点了四碗馄饨,一边吃着一边问:“二哥可知这些石炭,他们是从哪里得的?”
“河东太原盛产石炭。”谢以观说。
“太原王氏那个太原?”苏彧问。
谢以观点点头:“不过石炭的开采并不掌握在王氏手里,这些年一直是郑家在专营,诸家皆是向郑氏所购。”
苏彧笑了:“那王氏也肯?”
谢以观说:“没办法,当时五家有协议,郑氏专营药材和香料,石炭亦归药材之列,王氏就让渡了出去。”
他稍稍停顿,不知是浅笑还是嘲笑,昏暗之中有些意味不明:“不过如今其余四家已经发展了新业,唯独郑氏仍旧专营药材与香料,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矢志不移?”
苏彧轻啧了一声,谢以观是懂阴阳怪气的,“对了,二哥,我还想买硝石和石硫黄。”
谢以观眯了一下眼,这些东西比石炭还要不寻常些,苏彧买这些干什么?他点点头,表示吃好馄饨,带苏彧去。
尉迟乙和尉迟佑叔侄俩主打一个吃得快,他们归他们说,他俩归他俩吃。
忽地,叔侄一下子将碗放下,动作整齐得吓人。
尉迟乙就坐在苏彧的右手边,他几乎想都没有想,长臂一伸,揽住苏彧的细腰,另一只手顺势就抽出她腰间的胡刀,直接挑飞迎面而来的长刀。
而他身后的尉迟佑纵身一跃,便接住了那把长刀。
谢以观本想站起身,悄然退出这场打斗,但是他发现他也被包围其中,明显是冲着尉迟乙的,围着他们的足足有二十个大汉,手里都拿着长刀,尤其是为首的那个比尉迟乙还高大些,一条长长的刀疤从他的眉骨划拉到嘴角。
尉迟乙想了一下,不记得自己的仇人里有这么一号人,他直接问:“你哪位?”
刀疤男说:“你之前杀的匪首是我弟弟。尉迟乙,我跟你很久了,就是为了能在鬼市里杀你为我弟弟报仇。鬼市有规定,寻仇者若能在鬼市里将仇人杀了便能安然离去。”
尉迟乙问:“我杀的匪首不少,你说的是哪一个啊?”他想了一圈,近期杀的人里面没有哪个和刀疤男长得像的。
刀疤男:“……”
苏彧一下子就想到了尉迟乙所斩杀的那个卢家死士,之前谢以观拿出卢家引子的时候,她便想着鬼市至少有一大半是受卢家控制的,果然尉迟乙一早就被盯上了,即便乔装打扮也没有用。
什么为弟弟寻仇,不过是借口罢了,眼前这些人恐怕也是卢家的死士。
她轻笑着问:“我们前面进来的时候,守卫还说鬼市规定,六尺以上不能带刀呢,你们不到六尺?看来这鬼市的规定也不是规定。不如我们来说说大启的规定,像你们这种匪首家属还敢堂而皇之地跑出来,不如我们先送你去见官。”
“……”刀疤男也不和她啰唆,提起手中长刀就冲了上来。
鬼市里的人大多也只是普通的老百姓,被他们的架势说吓住,各自作鸟兽散逃命去,好在这些人只是为了要尉迟乙的命而来,并不在乎那些普通百姓。
尉迟乙瞄了一圈,全然不在意,只对苏彧说:“三弟抓好了。”
他竟单手将高挑的苏彧抱了起来,另一手持刀,直迎着刀疤男的长刀而上,眼见着刀尖就要碰触到他的眉心,他侧身而闪,刀疤男的长刀扑了个空。
然而尉迟乙握着胡刀的那手,手腕一转,刀光如月,劈向刀疤男的脖颈。
刀疤男惊地躲开,脖子上还是传来一阵刺痛,竟是被划出了一道不小的口子。
“住手!我劝你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我就杀了他!”
苏彧和尉迟乙看过去,竟是谢以观被其中一人抓住,长刀就架在谢以观的脖子上。
所幸谢以观极其淡定地站在那,神情也没什么变化。
于是,尉迟乙说:“没事,我要保护的已经抱在怀里了,那个你随便杀。”
众人与谢以观:“……”
那人一咬牙,手一横,是打算真的杀了谢以观。
苏彧盯着谢以观,见他的袖子动了一下,似乎要抽什么东西出来,却听到尉迟乙大喊了一声:“阿佑!”
谢以观极其快速地将头一侧,尉迟佑的刀几乎是贴着谢以观的耳朵直直插穿劫持谢以观之人的喉咙。
尉迟佑抽刀,鲜血喷洒而出,那人直挺挺地朝后一倒,彻底没有气息。
刀疤男沉下声音,对着其余人喊:“大家一起上,朝尉迟乙怀中的那人砍!”
既然尉迟乙这么说了,苏彧一定就是他的软肋!
尉迟乙笑了一声,手臂往上一托,让苏彧顺势挽住他的脖子,两个人贴得更紧了一些,而他就这样一手抱着苏彧,一手持着胡刀,不管冲上的人有几人,他都能极其精准地挑掉他们手中的长刀,并一刀致命。
苏彧知道尉迟乙很强,但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测过他动手杀人,而她也第一次对小说中所说的武力值天花板有了清晰的认识——
他抱着她,依旧能够轻轻松松地斩杀这些卢家培养出来的死士,取人性命犹如囊中取物!
她附在他耳边说:“留一个活口。”
尉迟乙的最后一刀本该是结果刀疤男的,但是因为苏彧的话,他将刀落在了刀疤男的手腕上。
刀疤男失去了右手手掌,也相当于失去了战斗力,完成任务无望,他就准备咬破舌下毒药自杀。
谢以观眼疾手快地冲上来,手法十分熟练地掐住刀疤男的下巴,让他没法咬下来,两根手指取出了他舌下的毒药。
尉迟佑上来,将刀疤男身上的衣服一扯,先是用布条反手绑住刀疤男的两手臂,再用多余的布头塞进刀疤男的嘴里,手法也是相当的熟练。
尉迟乙确定安全以后,才发现他和苏彧离得很近,近到他一转头两人的脸颊就碰到了一起。
他愣了一下,皇帝不仅长得好看,脸也是光滑至极,能用肤如凝脂四个字。
他皱着眉头,将苏彧放下来,再低头看向自己还放在苏彧腰上的手,之前也不是错觉,他真的能一手就握住苏彧的腰——
皇帝她是不是太弱了一点……
苏彧:“……”尉迟乙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她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问,却听到尉迟乙低头附在她耳边说:“三弟,你要不要也来军营里练练,至少能让你壮实一大圈……”
苏彧:“……”吓她一跳,她还以为尉迟乙离她太近发现什么了呢,还好!
她清了清嗓子,摆摆手:“不用,我有阿佑。”
苏彧仰头对着尉迟佑灿烂一笑,只是她这一抬头,就发现了隐在不远处灯火下的柳无时——
今夜多少有点热闹。
第52章
落月坊这一整块地都是柳家的,鬼市面上也是柳家在经营,而正如谢以观所说的,单单一个柳家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到在天子眼皮底下经营鬼市,这其中自然有世家和卫兵的影子。
事实上,卢家才是背后真正的主谋。
如今的鬼市规模还是年轻时的卢政翰一手建起来的,卢家从鬼市的交易中抽成,以及将那些不能放在明面上卖的东西都放在鬼市中出手。
卢家到底是世家大族,卢政翰也是个讲究体面的人,所以便搭上了富商柳家,将柳家推到前面来。
柳家传到柳无时手上,柳无时虽然年轻,但早早地展露出经商天赋,柳家在他手上如日中天,赚钱的生意太多,鬼市这一块就变成了鸡肋,赚的不多还麻烦。
只是柳家不能得罪卢家,只要卢家不愿意放弃鬼市,柳家就得在前面挡着。
如今,柳家对鬼市的管理多有松散,只安排守门与巡视的护卫以保障内里的秩序,柳无时的要求不高,只要不给他惹事就可以。
今夜柳无时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郭来东来和他说,鬼市出事了。
卢家的死士盯着尉迟乙许久。
自从尉迟乙杀了卢政翰那一千人的死士,卢政翰便一直派人在尉迟府周围盯着,尉迟家的马车刚一出府,卢政翰就知道了,又听人说尉迟乙带人进入了鬼市。
卢政翰只犹豫片刻,便决定派出死士刺杀尉迟乙,他冷笑着想,鬼市鱼龙混杂,尉迟乙自小就诨名在外,在鬼市与人起冲突并被人杀害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若是付出一个鬼市的代价就能要尉迟乙的命,在卢政翰看来也是值得的事。
卢政翰连刺杀尉迟乙成功后皇帝问责该如何应付都已经想好,那时候就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柳家就好,毕竟明面上负责鬼市的是柳家。
而这二十个卢家死士进入鬼市,虽然出示了卢家的引子,守门的护卫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匆匆跑去禀告郭来东。
郭来东一听,直觉要出事,连忙告诉柳无时。
柳无时带着郭来东赶到鬼市的时候,尉迟乙和死士们已经交手,刀光血影一片模糊,他唯一能看清的便是尉迟乙的怀中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的身形看着像极了苏彧。
他紧紧抿着唇,告诉自己,一定是他看错了,苏彧不可能出现在鬼市里……
郭来东就站在柳无时的身旁,他虽然也看不大清远处的人,但是尉迟乙这个身手他实在是太熟了!这个身影就是化作灰他都能认出来,这就是打劫他两次的那个人!
“就是他!就是他!”郭来东分外激动地喊着,“郎君,那人是尉迟乙!”
郭来东咬牙切齿,恨不能加入死士的队伍,对尉迟乙一顿砍,但是他见到尉迟乙抱着那个大一个人还能一刀一个,比砍西瓜还利落,又沉默了,舌头将牙齿舔了一圈,得出的结论竟是他也就只够给尉迟乙砍一刀的……
更加恨得咬牙切齿了!
“郎君?”没有听到柳无时的回应,郭来东转头,却见柳无时竟想要走上前去,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拉住柳无时,“刀剑无眼!郎君万不可靠前!”
这个时候靠近太危险了,万一被尉迟乙误杀了怎么办!
“这里太昏暗了,看不清,我们再上前一些……”柳无时寻了一个理由,“死了那么多人,总归柳家是要出面的。”
在距离尉迟乙三丈远的地方,郭来东还是谨慎地拦下了柳无时,实在是越靠近越被尉迟乙的身法所吓住,他在心底暗自庆幸,还好那两次交手,尉迟乙只是纯打劫,如果尉迟乙真想杀人,那么他郭来东这会儿已经在投胎的路上了!
越是靠近,柳无时看得越清楚。
那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就这样靠在尉迟乙的怀里,双手环在尉迟乙的脖颈上,亲密无间,是全身心的依赖。
“郎君?”郭来东看向柳无时,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难不成是被这一地的尸体吓到了……
不对呀,柳无时从十四岁开始领着商队走南闯北,时常遇到半道打劫的,也曾经历过九死一生,怎么会被几具尸体吓到呢?
柳无时咬牙问他:“你确定是尉迟乙?”
郭来东确定地点点头:“绝对是他!属下曾经与左羽林卫大将军交过一次手,萧将军虽然很强,但是在这人的手下只怕也只能接个几十招而已,这个身手除了尉迟乙,属下想不到其他人了。”
柳无时的目光始终盯着尉迟乙,或者说,尉迟乙怀里的那个人。
他见着,尉迟乙将人放下来,她转过身,朝着他的这个方向灿烂一笑——
只是这个笑容怕不是对着他的。
即便苏彧做了乔装打扮,可柳无时还是确定,那就是苏彧,这样叫人怦然心动的笑容除了苏彧还能有谁?!
“她为何和尉迟乙走得这么近……”柳无时喃喃自语着,随即又生出无名怒火来。
“谁和尉迟乙走得近?”郭来东有些不明白,他家郎君的情绪变得也太奇怪,前一刻还跟没了娘子一样灰败,下一刻又像娘子跟人跑了一般愤怒,“郎君,尉迟乙的人朝着我们过来了!”
苏彧看到柳无时,竟向他们走来。
“什么尉迟乙的人?”柳无时听着这话极为刺耳,“你没有看出她是谁吗?”
郭来东有些茫然,“属下从前未见过此人。”
他再看了苏彧两眼,确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这个脸上有伤疤的男子。
柳无时:“……”
眼见苏彧越来越近,他却是猛地转身,对郭来东说:“快走!不能与她相见。”
郭来东:“?”
见柳无时要走,苏彧将衣袍的前摆一撩,就跑步上前,一把拉住柳无时的衣摆,“不已——”
柳无时整个人顿时僵住。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这里是三不管地带,但是出了那么多人命,死的人还都拿着卢家的引子,京兆府尹必然是要查的,只要他没有见过苏彧、没有见过尉迟乙,那么官府问起话来,他便可以一问三不知,最多不过是鬼市被关掉、柳家出些钱打点的事。
所以他要避开和苏彧见面,却没有想到她竟傻傻地撞上来。
但是他此刻的衣摆被苏彧拉住,也没法再走掉,只能转过身来面对她。
郭来东听到苏彧的声音呆滞了一下,终于想起她是谁来,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柳无时。
柳无时冷下一张脸,硬着声音说:“我不认识你。”
苏彧轻笑了一声,“不已,你认不出我来了吗?不过不打紧,我听说鬼市是柳家在经营,是真的吗?”
她看他的目光纯良,像是真的拿他当朋友。
柳无时挪开眼神,却又不自觉地用眼角余光看向她的桃花眼,语气极淡地说:“与你无关。”
苏彧的桃花眼在夜光摇曳下泛起水波,柳无时看的有些心软,他的手动了动,苏彧却放开他的衣摆,同他说:“那我便让我大哥来与你说吧。”
她转身,要回到尉迟乙的身旁。
柳无时不假思索地拉住她的手,苏彧回首看他,柳无时才惊地放开她,又像是碰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苏彧:“……”
郭来东伸手捂住眼睛,有些没眼看。
柳无时僵硬地问:“你大哥又是谁?”
“是我。”尉迟乙已经走上前来,只是他手中还握着滴血的胡刀,再配着他这一脸的络腮胡,看着着实骇人。
柳无时眉头重重地打了好几个结。
谢以观随后跟过来,他无奈地对尉迟乙说:“大哥,你先将刀收起来。”
转而对柳无时说:“柳郎君,这里人多口杂,我们换个清静点的地方聊。”
柳无时眯了一下眼睛,认出谢以观来,知道自己是彻底无法装作不知情,只能点点头,吩咐郭来东:“你去寻些人过来,先将这些尸身搬走。”
尉迟乙笑了一下:“不必,我这边的人自会处理。”
他让尉迟佑把刚刚抓住的那个死士带回去,顺便领他的卫兵过来处理尸身,这种事情还是他们熟,且死了这么多人,也不适合扔给柳家来处理了。
柳无时和郭来东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情,顿时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柳无时才冷着脸说:“你们随我来。”
柳无时在落月坊给自己留了一间院子落脚,刚好就在鬼市的入口处,他带着几个人去了他落脚的院子。
尉迟乙率先开口:“抱歉,从明日起,这鬼市怕是要停一停了。不过死人的事,柳郎君不用担心,我这边自会处理,绝不会波及柳家。”
即便他这么说着,柳无时看他的眼神依旧不善。
尉迟乙心虚地摸了一下鼻子,到底他打劫了人家两回,如今又砸了人家的场子,不怨柳无时这么看他,“要么二弟你来说?”
谢以观笑着说:“柳郎君是明白人,旁的话自不用我来嘱咐。”
柳无时听出谢以观的言外之意,是要他保守他们几个人的秘密,他冷笑了两下,只是看到站在后面的苏彧时,神色又缓了下来,“你们走吧。”
谢以观正想告退,站在他身后的苏彧却是拉了拉他的衣袖。
谢以观转头,和苏彧一个眼神交流,突然想起来皇帝她还想买硝石和石硫黄,只可惜被那群死士给打断了,所以苏彧她还想继续?
苏彧朝着他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谢以观无奈地笑了一下:“恐怕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柳郎君,我还想要两样东西。”
柳无时:“?”
谢以观继续笑着说:“我想要硝石和石硫黄,只是这两样东西并不允许明面上的买卖,今日鬼市又出了事,所以我就只能在这里委托给柳郎君了。”
柳无时:“……”他本以为谢以观是端方君子,是他看走了眼!
不过想来也是,谢以观要真是端方君子,怎么能深更半夜还带苏彧来鬼市呢?
他看向谢以观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指责。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受影响,转头看向苏彧,苏彧朝着他点点头,他又转而对柳无时说:“我三弟想要同你说几句话,你可方便?”
柳无时生硬地点点头:“可以。”
苏彧笑着对谢以观和尉迟乙说:“大哥、二哥,你们在门口等等我,我就和柳郎君说两句。”
谢以观没有异议,尉迟乙却有些犹豫,毕竟皇帝她和他是同伙,万一被柳无时知道了苏彧的真实身份……
苏彧安抚尉迟乙:“大哥放心,柳郎君是我的朋友。”
尉迟乙有些震惊地看向柳无时,随机眼里多了两分同情,这小子必然是不知道苏彧真实身份的,说不得这一次皇帝单独找他说话又是想骗他什么……
他咳了两声,说:“我就在门外,若有什么事喊我便是。”
以防柳无时万一要对苏彧动手,他好及时冲进来。
苏彧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个人的一来一往在柳无时眼中看着刺眼至极,待到屋里只剩他与苏彧两个人时,他的口吻依旧不好:“你要和我说什么?”
苏彧小声说:“我以为我和不已是朋友。”
柳无时硬是别过头去,不去理她。
苏彧自顾自地说:“现在本不是说话的时候,只是我难得遇到不已,还是想同不已说几句。不已可有听说圣人新颁布的圣旨,就是商人之子亦可参加科举与入朝为官这个消息,不已知道了吗?”
柳无时冷笑着问:“这消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本就没有做官的想法。”
苏彧看了他许久,眼中的落寞一点一点堆积起来,最终缓缓地低下头去:“哦……我没有别的话了,那就此别过,我先走了……”
她缓缓转过身去,柳无时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只觉得她的背影里尽是孤寂,他的心也跟着空荡荡起来,不自觉地又拉住她的手,忍不住问:“是不是和你见过几面,你就都拿人当朋友了?你……”
他想问的是,她与崔玄、与尉迟乙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这话他终究问不出口,不管她与他们有没有关系,他问这样的话于她而言都是一种伤害,即便他在内心反反复复的揣测,可却还是忍了下来。
苏彧稍稍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不已是觉得我与你只见了几面,对你没有真心吗?”
她又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羞赧一笑:“我说了,不已你可别生气,你和我的一位朋友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所以我对不已也是一见如故。晚上和你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对不已你或许是个好消息,并不是存心惹你不快的。”
说着说着,她又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不已,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那一双桃花眼含着氤氲,语气又是这样的软,柳无时只觉得一瞬间屋子里燥热了起来,他整个人热得不行,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那……你能不能松开我?”苏彧小心翼翼地问。
柳无时僵住,脖子一顿一顿地低下来,果然看到自己的手还拉着苏彧的手——
他们的手就一直牵在一起。
他一整个脸连着脖子都红了起来,慌忙松开苏彧,他捂住嘴想要装作咳嗽,但是一想到这只手刚刚就牵过苏彧,而现在放在他的唇上……
“不已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苏彧关心地问,还准备伸手摸他的额头。
柳无时迅速往后退,连忙摆手:“是烛火太红的关系,不是我脸红!”
“哦……那我先走了?”苏彧问。
柳无时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慌乱的心跳,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苏彧的笑容,几番挣扎,他还是开了口:“你初来京城,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不管是崔行简还是尉迟仲云,他们都非良善之辈,你……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
苏彧笑着说:“不已你放心,他们两个人其实都还挺好的……”
她倏地怔住,然后走上前直视着柳无时的眼睛,说:“不已,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我自是不屑与旁人解释,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我要告诉你,我与崔阁老绝不是传闻那样的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信我吗?”
苏彧问得太过认真,柳无时不自觉地点点头。
她舒了一口气,朝他挥挥手,轻快地离去。
尉迟乙见苏彧久久没有出来,正想冲进去,还没撞门,门便开了。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在她耳边小声说:“这不是怕柳不已对三弟不敬吗?”
“放心,就算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总不能对我动手。”苏彧有恃无恐地笑了笑。
尉迟乙点点头,也是,柳无时不可能真的揍皇帝。
郭来东进屋时,却是见到他家郎君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半天忽然自言自语:“她是因我和柳九娘像才真心待我……完了,我绝不能让她知道我骗了她!”
第53章
崔玄一觉起来,便听到尉迟乙在鬼市遇刺的事。
他眉头蹙了一下,问来禀告消息的暗探:“他去鬼市做什么?知道那些刺客是什么人吗?”
“那些刺客手中拿着卢家的引子,但卢家的引子本就是能花钱买到之物。”暗探说,“尉迟将军似是为了带人去鬼市,至于那人去鬼市干什么,属下尚未查明。”
“他带谁去了?”崔玄问。
暗探说:“谢舍人……”
听到是谢以观,崔玄眉头上的褶皱加深了一些,他二人同时出动,只怕是为皇帝做事……
暗探大停顿了一下,赶在崔玄开口之前,又补了一句:“还有圣人……”
崔玄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难得呆滞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来,“你刚才说谁?圣人?”
暗探点点头,然后他就见到他一贯冷淡的家主眼中罕见地多出了肉眼可见的怒火。
“胡闹!”崔玄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被他摆得整整齐齐的茶具跟着案几跳了两下,全都乱掉了。
他倏地站起身,换上官服,只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官帽和官服是否整齐,就匆匆出门——要知道他平日至少检查三遍才会出门。
暗探低头看了一眼案几上歪歪斜斜的茶具,看得出来他家家主确实是又急又怒,连茶具都不摆正就走了。
苏彧是被宫人叫醒的,外面的宫人大声说着“崔阁老来了”,她才睁开眼睛——
经过这段时间,宫人们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帝王整日笑嘻嘻的,却是个说杀便真杀的人,所以苏彧不允许他们在她睡觉的时候踏入宫殿内部,他们便绝不敢越过雷池半步,即便崔玄来了,宫人们也只是在门口高喊了两声。
崔玄皱眉,问宫人们:“平日你们就是这般伺候陛下的?”
宫人们低下头:“陛下不喜奴等贴身伺候……”
“咯吱——”一声,宫人们听到开门声,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闭上嘴巴,弯着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苏彧随意穿了外衣,头发也没来得及束,呵欠连天地开了门,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殿内的漏刻,“现在才卯时,离上朝还有两个时辰呢!”
崔玄微微颔首:“尚未到早朝的时辰,只是臣有事要来请教陛下。”
只是他的目光落在苏彧身上,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陛下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苏彧不在意地又打了个哈欠,“这不是怕崔阁老等久了吗?倒是没有朕的诏令,崔阁老是如何进到寝宫这边的?”
官员上早朝是有规定路线的,到不了寝宫这边,除非有皇帝的诏令,官员才能来到皇帝的御书房或者是寝宫这里。
崔玄稍作迟疑,问苏彧:“陛下不知吗?我们五个世家家主的手中皆有能随时进宫的令牌,令牌还是宣宗帝所赐。”
大启宣宗帝便是原身的父亲。
苏彧确实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原身也不知道,原主本身属于皇宫的边缘人物,对朝堂诸多事宜都不知晓,不过她现在知道了,并默默记在心底,看来五大世家需要她提防的地方可真是太多了。
不过她自然不会在崔玄面前提这件事,而是笑问他:“所以崔阁老这么火急火燎的,不惜拿出令牌跑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崔玄环视了一圈,再看向苏彧。
苏彧转身往里走,“崔阁老进来吧。”
这还是崔玄第一次进苏彧的寝宫。
作为一个帝王的寝居,内里的陈设着实过于简单,简洁干净得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世家家主的奢华,不过比起先帝苏琰过于脂粉味的寝宫,崔玄倒是喜欢苏彧这样的。
“崔阁老坐下来说吧,朕顺便穿个衣服。”苏彧见人必然是先把束胸带绑好,确定自己的中衣都已穿好,看不出半分破绽来,至于外套和头发那就无所谓了,她越放得开,旁人越不会起疑。
虽然苏彧这样说,崔玄却并不坐下,依旧笔直地站在旁边,缓缓问道:“听说昨夜尉迟将军在落月坊遇刺,陛下可知道这件事?”
苏彧将朝服披在身上,衣襟上的带子随意绑住,还未整理整齐就去拿绶带,看得崔玄额前的青筋跳了又跳,忍不住上前一把接过苏彧手中的绶带。
他先将朝服拉平整,又将带子重新系过,再为苏彧系绶带。
“朕知道啊,昨晚上朕就和尉迟将军在一起。”苏彧将两手一摊,由着他为自己穿衣,昨晚上的事也不瞒他,反正也是瞒不住的。
崔玄为她整理衣衫的手顿住,此刻他为了给苏彧穿衣,稍稍弯了腰,只要抬眼就能正对上苏彧的眼眸,好看的桃花眼这会儿十分坦诚,但是帝王的坦诚从来都是她算计的一部分。
他深吸一口气,不允许自己把做到一半的事放下,一边为苏彧绑腰封,一边克制地问:“那些人可有伤到陛下?”
“没有,尉迟将军功夫了得,他将朕护得很好。”苏彧笑着说。
崔玄听她的口吻,竟还听出了几分自豪,他额上的青筋又跳动了一下,接着说:“鬼市混乱不堪,尉迟将军居然将陛下带到那里……”
“是朕让仲云带朕去的。”苏彧为尉迟辩解。
崔玄绑腰封的手稍稍用了一下力,苏彧立刻说:“太紧了,行简,朕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手上的力道立刻松了几分,绷着脸说:“陛下肩负天下,不该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陛下若是需要什么,可以吩咐尉迟将军、可以吩咐谢舍人,更可以吩咐臣,还是陛下那日对臣说的合作并非真心?”
苏彧笑盈盈地说:“怎么会?朕对行简的心比真金还要真。”
崔玄手上的力道又紧了一下,不过在苏彧抗议之前他就自动松开了,脸不再绷得那么紧,“陛下身为天子,说话莫要儿戏,尉迟将军可知是什么人要刺杀他?”
“那些人自称是被仲云所杀匪寇的亲属,是来寻仇的,仲云那边倒是抓了一个活口,也不知道有没有问出什么。”苏彧笑了一下,“行简觉得这些人又是什么人?”
崔玄正好为苏彧穿好朝服,垂下眼眸说:“陛下坐下吧,臣为陛下挽发戴冠。”
苏彧倒是十分听话地坐下,从崔玄的角度看下来,就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如蝶翼一般的睫羽,以及高挺的鼻,抛开老是在他的忍受度上反复横跳的仪态不谈,皇帝有一张几近完美的脸,尤其是苏彧这样乖巧安静地坐着时,很容易就叫人忽略了她的恶劣。
崔玄将苏彧的长发挽起,为她戴好通天冠,从铜镜中看端端正正,没有一丝偏移,他一直皱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漫不经心地开口:“陛下要保下柳家吗?”
苏彧站起身,慢悠悠地转身,一身天子朝服的她即便还是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不知不觉却多出了慑人的威仪来,“崔阁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玄说:“鬼市是官府明令禁止的,不管出没出事,只要鬼市放到明面上来说,负责打理的柳家就难辞其咎。”
苏彧笑了一下:“崔阁老和柳家有不少合作吧?怎么就舍得将柳家推出来?”
崔玄淡淡地说:“清河崔氏摆在那里,柳家没了也会有别的商行主动送上门来,不过鬼市之事,柳家也罪不至死,最多是叫他们丢掉在京城的基业,伤不了性命。”
“若朕要保柳家毫发无伤呢?”苏彧问。
崔玄看过去,就能看到皇帝难得认真的神情,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要保柳家,他竟不觉得意外,只说:“那就拿尉迟将军遇刺的事先发制人,以那个活口作乔,将矛头直接指向卢家,先乱了卢家的阵脚,卢阁老自是不会愿意有人继续深究将鬼市与卢家联系在一起,那么整件事也就和柳家没什么关系了。”
他稍稍顿了一下:“虽然鬼市背后确实是卢家,但是陛下若要保柳家,只怕也得将卢家放下。”
他与苏彧心知肚明,就算刺杀尉迟乙的人真的是卢家的人,卢家现在还枝繁叶茂,不是能够轻易撼动的。
苏彧点点头:“行简说得对,那祸水东引呢?”
崔玄怔住,他听懂了苏彧的言外之意,“倒不是不可以,只是还需从长计议。”
“朕这就把仲云找过来,你俩合计一下,”她朝崔玄弯弯眉眼,“放心,自然不会让行简和卢阁老对着干,只是让你知道仲云要怎么说、怎么干,你适时搅浑水就行。”
崔玄:“……臣以为谢舍人更擅长这种事。”
苏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会找知微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仨一起合计。”
崔玄浑身僵硬。
“你这么看着朕干什么?”苏彧高举起手给他看,“朕一大早起来就先洗脸洗手,干净得很,你放心。”
崔玄抿了一下唇,虽然他很少为自己辩解,但还是希望苏彧不要对他有所误会:“臣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不喜被人拍肩,以及对皇帝那个“臭皮匠”有微词!
“陛下,尉迟将军、谢舍人在宫外求见。”外面的宫人禀告。
尉迟乙和谢以观是踩着辰时这个点来的,再早他们是觉得皇帝还在睡觉,倒是没有想到他们进殿时,皇帝已经穿戴整齐,以及崔玄也在。
苏彧将自己早上和崔玄商量的事,再同尉迟乙和谢以观说了一遍,她问尉迟乙:“那个刀疤脸可有交代什么?”
尉迟乙摇摇头,刀疤男嘴硬得很,而且他们这些死士原本携带的卢家引子一进鬼市就销毁掉了,做事十分谨慎,在他们身上难以寻到卢家的痕迹。
苏彧摸了摸下巴:“昨天知微手里拿着的那张引子呢?”
谢以观在三人的注目下,慢悠悠地说:“那是臣伪造的,十分粗糙,也就是黑灯瞎火之下糊弄人而已。”
“没关系,就说是从刀疤脸身上搜出来的,反正人在我们手上,从他身上搜出什么东西那都是一句话的事情。”苏彧理直气壮地说。
尉迟乙点点头,表示赞同。
谢以观没有意见,反正苏彧就是这个风格。
崔玄:“……”
他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竟有些格格不入。
苏彧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行简先过去吧,以免卢阁老没有看到你,对你起疑心。”
崔玄:“……”
他抿了抿嘴,到底没将自己不喜被人拍肩的事说出来,毕竟除了皇帝,也没有人会拍他的肩膀。
崔玄从宫门出去,绕了些路,再走到百官等待上朝时所待的待漏院,时辰还算早,但卢政翰已经在里面了。
两个人见面寒暄了两句,卢政翰也是个沉住气的,只字不提昨夜之事,但是他捋胡子的频率要高于平时,多少显露出一些思虑。
崔玄只当自己不知,安静等候着,一直到宫人来开门放百官入含元殿,他与卢政翰、姚非名三人走在最前头。
卢政翰已经知晓昨日刺杀未成功,柳家一早就派人来告知,鬼市出了事,他立刻派人去落月坊勘察,却是没有找到那二十死士的尸首,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早就想好了失败之后的对策——
从一开始,他就打算陷害柳家,若是成功了,尉迟乙死在鬼市,自然是柳家的责任,若是不成功,皇帝追究尉迟乙遇刺之事,也只要将柳家推出来做替罪羊便是,谁让柳家这些年生意做得太大,钱财多到叫人惦记呢?
卢政翰安了安心,将所有的措辞打好腹稿,就等着皇帝来时,先发制人。
却没有想到尉迟乙没有站在百官之列,而是直接跟在苏彧身后过来。
苏彧还没有坐到龙椅上,就先在卢政翰身旁停下来,将谢以观伪造的卢家引子重重地砸在卢政翰跟前,冷着脸说:“卢阁老可知这是何物?”
卢政翰猛地惊了一下。
苏彧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怒气冲冲地说:“京城,天子脚下的京城!居然会有刺客混进来想要刺杀尉迟将军,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金吾卫是干什么吃的?还有……”
她顿了一下,算是给卢政翰留了情面,“卢阁老不妨看看地上的这个是什么。”
卢政翰自然认得,这是从卢家拿出去进鬼市的引子,他秉着气捡起来,只看了一眼,就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东西是伪造的,底下的印章与卢家所出的有一点区别……
他正准备开口,尉迟乙却将他吓了一跳。
尉迟乙说:“卢阁老,昨日的刺客被我抓了一个活口,他说他是我所杀匪首的亲属,这东西也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卢政翰面上虽然没有变化,内心却满是震惊,他没有想到尉迟乙还能活捉他的死士!
虽然死士都是受过严格的训练,不会轻易叛主,但是万一呢?活着那便有叛变的可能,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卢政翰当即说:“这必然是有心之人污蔑臣、污蔑卢家,陛下不如……”
“这件事既然涉及卢家,那就交由崔阁老与大理寺一同彻查此案。”苏彧当机立断。
卢政翰失去了先机,如今说什么都落在下乘,便也不再开口,好在这事是交给同是世家的崔玄来办理。
散朝之后,卢政翰觉得自己本人去崔家太过明显,就派了自己的长子卢显过去找崔玄。
论起来,卢显是崔玄叔伯辈,但是卢政翰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放权,卢显这个卢家少主都做了近五十年做得他着急,故而他行事也不像卢政翰这样慢条斯理地寻找平衡——
卢显是急需用事来证明自己的。
崔玄便也利用卢显的这一点,对他说:“卢家若想自证,我这倒是有一条线索。”
崔玄在这边放饵,另一边的皇宫里,苏彧也在和尉迟乙、谢以观商量着怎么布局。
“仲云可将人看好了?”苏彧问尉迟乙,她得防着卢政翰派人来杀人灭口,只有人在他们手里活着,才能将卢政翰逼急了。
尉迟乙打包票:“陛下放心,人绝对被看得好好的。”
谢以观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出几句主意。
苏彧看出他有话想要对自己说,便让尉迟乙先走了,独留下谢以观。
谢以观垂着眼眸问:“陛下为何不直接对付卢家,反而要先对付郑家?”
苏彧笑了笑:“知微这么聪明怎么会问朕这个问题呢?”
谢以观笑着奉承:“是臣愚钝了,没有看透陛下的深意。”
“知微不必在朕这装傻,”苏彧摆摆手,再看向谢以观,桃花眼里满是探究,“知微是想要在朕这掩饰什么吗?其实昨天朕就挺好奇的,知微你为什么对鬼市如此熟悉,还是说知微你真的是无所不知?”
谢以观的沉默短得不易察觉,随即浅浅一笑:“臣怎么可能无所不知?”
他说完之后,苏彧就听到系统一声响:【宿主,谢以观的好感度突然下降了10!】
第54章
比起系统的不淡定,苏彧就淡定很多,谢以观的情绪与好感度有大起伏,她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
谢以观对各方各面的了如指掌,甚至连一些较为隐秘之事都十分清楚,关于这一点是苏彧一直所好奇的,也是她所在意的——
他比她所看到的还要深沉。
但是平时谢以观太谨慎,几次她让系统投屏谢以观,都只能看到他读书、与家人闲聊,以及访友,但这些日常撑不起他广大的信息网。
所以当谢以观察觉自己在帝王面前暴露太多,而来试探苏彧的时候,苏彧也反过来试探他,如果能让谢以观稍稍乱点阵脚,让她寻到破绽是最好的。
就是这一试一下掉十个好感度。
苏彧轻啧了一声,太过敏锐的人有时候也有些讨人厌。
她撩拨了谢以观一下,适可而止:“可是在朕的心里,知微就是无所不知的,昨天的鬼市幸亏有你带路,早早买好石炭,要不然昨天在鬼市可什么都没买到,还得惹一身骚。”
谢以观:“……”皇帝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吗?这样的话能哄到他?
虽然昨日确实只在鬼市买到了石炭,但皇帝也是借他之口向柳家要了硝石和石硫黄,而刺客之事,更是给皇帝一个对付世家的突破口。
谢以观笑呵呵听着,面上谦虚地应着:“一切都是托陛下的福。”
心底不为所动。
谢以观又将新的税制推行之后,京城各家以及地方的反应和苏彧说了一下,尽心尽力,丝毫看不出他对苏彧少了10个好感度,说完之后,他才从容告退。
回到谢府,谢以观的面色便凝重了起来,皇帝这是对他起了疑心。
这段时间在皇帝身边做事太过顺畅,苏彧和他实在是有太多相合的地方,以至于他在不知不觉中遗忘了防备,袒露出一些真实的自己来。
是他太不小心了!
谢以观难得生了几分懊恼。
“兄长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在圣人面前失宠了?”谢以欣见谢以观神色晦涩,心中一紧,当即冲上来问。
“……”谢以观揉了一下额头,“二娘你这一日日的在想什么呢?”
谢以欣羞涩:“我最近经营锦梦轩赚了不少,若是兄长惹圣人不悦了,可否带我去宫中讨圣人欢心?”
谢以观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妹妹,冷硬地板下脸:“二娘,那日我已经同你说过了,你要是看不上裴十四,我帮你换一门亲事便是,但是谢家是不会让你入宫的。”
谢以欣跺了跺脚,“圣人赏识我,我敬仰他是再正常不过。”
谢以观深沉地看着她。
她稍稍红了一下脸,极小声地说:“我对圣人当真不是儿女之情,我好歹也是个爱美的姑娘家,若真是嫁给圣人,夫君却比我还要美,我不要面子的吗?”
谢以观:“……”他竟觉得谢以欣说的这个理由十分有道理,不管谁家女郎抑或郎君站在苏彧身旁,都会被衬得黯淡无光。
他摇了摇头,自己都被谢以欣给带歪了,他轻叹了一声:“圣人心思深沉,你少见他,以免在他面前出错。”
他还急着处理事情,不与谢以欣多聊,进屋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衫,又从后院小门出去,去了西市的一家书局。
谢以观像是这家书局的常客,进了门没有同伙计多说一句,便径直上了二楼。
到了二楼,他又仔细观察了一圈,确定没有别人之后,才推开一边的小门。
原本在里面说话的两个人看到谢以观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问:“郎君怎么亲自来了?”
谢以观淡然地问道:“圣人如今推行新的税制,各处藩镇可有什么反应?”
其中一人说:“江南的小世家倒是颇有微词,但是他们说的话素来做不得数,郎君是为了这事而来吗?我已将各地报来的讯息整理,不日便送过去。”
他们负责为谢家打理书局和胭脂铺,每月十六会碰一次头,将收集来的情报汇聚在一起送给谢以观,谢以观做事谨慎,很少来找他们。
谢以观却是摇摇头:“我特意过来,是吩咐你们这段日子不要再送消息过来了,不单单是你们几个书局,还有那几家胭脂铺也一样,你们彼此之间也不要再走动,只将消息收集着,待我觉得可以了,再派人过来通知你们。”
两个人心头一紧:“郎君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谢以观说:“并没有,只是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家虽然是没落的世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毕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那个“谢”,所谓的没落到底也比寻常人家殷实一些。
谢以观从年少时就感受到时局的动荡,他曾跟随彼时还不是宰相的张修去过一些州县。
一旦离开京城,大启就如同被岁月侵蚀了的破败画卷,褪去光鲜的色泽。他所见到的是路有饿殍,是流离失所,是民不聊生。
少年的谢以观思索良久,他觉得大启已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随时都会归西,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大启大约是谁都救不起来,天资聪慧如他无能为力,世家出身的崔玄就更不行了。
既然救不起来,那不如韬光养晦、另辟蹊径,不管他以后要走什么样的道路,绝对不能闭塞耳目,他必须洞悉机要、握知天下事。
于是,谢以观说服自己的父亲,将谢家的财力集中起来,在各地开了书局和胭脂铺——
在他看来,为官者真要读书也好附庸风雅也罢,总是要来书局的,而有身份的贵女也必定要用胭脂,他们来了书局和胭脂铺闲聊几句便会透露出不少信息,而且在这两个地方待的时间都不会很长,真要因为走漏消息出什么事,那些人也不会怀疑是在书局和胭脂铺说了什么,只会把目光放在青楼、酒肆这些久待又容易被酒色所迷的地方。
谢以观觉得书局和胭脂铺是最适合谢家盈利,并加以收集天下事的,事实也如他所计算的,谢家暗地经营的书局和胭脂铺生意蒸蒸日上,都开到扬州去了。
而隐藏在书局和胭脂铺的暗探也着实为他勘探到不少有用的情报。
只是如今,苏彧似乎对他有所怀疑,那他就只好先将这些收集情报的手段隐蔽起来。
但愿不会被苏彧发现,谢以观想着,要是真被苏彧发现了,想来她不会留他……
他垂眸笑了一下,他倒是干活干上瘾了,竟有些不舍离开苏彧,大约是苏彧让他觉得大启还能再救一救吧,他也很想看苏彧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谢以观同两人又细细吩咐了几句,留下日后恢复送情报的暗号,这才淡定下楼走出书局,离开时,他手中拿着两本书,像是真的只是为了买两本书来这里。
只是谢以观不知道的是,他这一番心理纠结,在苏彧那里得到了具象化的体现。
苏彧一边看着系统的投屏,一边听着系统说:【谢以观好感度加1,谢以观好感度减1,谢以观好感度又加1,又减1,再加1,再减1……算了,我累了,他爱咋样咋样吧!】
不带这么玩弄系统的!这个谢以观简直比崔玄上次吃电梯还要过分,好歹崔玄是大起大落,谢以观就在那里玩+1-1的恒定波动,情绪简直稳定到可怕。
苏彧的关注点却是:【刚刚谢以观报了多少地方的书局和胭脂铺,那家……就是柳无时送我的胭脂还是他们谢家出品的?】
系统回顾了一下前情:【好像是这样子的,宿主。】
苏彧:“……”原来寒门出身的谢以观竟也是个隐形富豪,合着穷的只有她这个皇帝!
她缓缓转过头,望向站在那里一无所知的尉迟佑,她朝他招招手,少年便朝她奔过来,用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苏彧颇为沧桑地问:“阿佑啊,尉迟军当时为什么要听先帝的命令去潼关?”
尉迟佑挠了挠头,小声问:“这是可以说的吗?”
苏彧点点头:“你说吧,现在说了,不管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她的一双桃花眼看着格外真诚,于是尉迟佑也对她格外真诚:“因为缺军饷啊,二叔说去了潼关就有军饷,后来先帝他驾崩了,二叔说只要我能救下陛下就有军饷。”
尉迟军是朝廷派到边陲的,他们的军饷并不像藩镇的军队一样自给自足,是需要朝廷给他们发饷的,只是先帝苏琰完全不想给他们军饷,尉迟乙倒是也能靠着藩镇节度使的“接济”养活尉迟军,但是他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尉迟军还是得有一份正当收入,所以苏琰招尉迟乙回潼关,明知道是个陷阱,尉迟乙还是来了。
可惜他还没到潼关,苏琰就死了,然后尉迟乙就收到苏彧遇险的消息,他和军师合计了一下,就决定派尉迟佑去救苏彧,主要还是打算刷一波苏彧的好感度,为了她能给尉迟军发军饷。
苏彧弯了弯眉眼:“这么说,尉迟将军还怪穷的。”
说到这个,尉迟佑可就有说不完的话了:“穷,二叔他比臣还穷!臣跟在陛下身边,每日还能拿月俸,二叔他除了拿一半俸禄出来贴补臣的祖母之外,其余都用在练兵上了,钱袋比脸还干净!”
“哦,”苏彧问他,“那你比你二叔富裕,你的俸禄存下来了?”
尉迟佑想了想,说:“上个月二叔看中了一匹马驹但没钱,是臣去付的银两,上上个月他看中一套铠甲,还是臣去付的银两……”
少年之前没有细算过,这会儿一清点,脸一下子苦了下来:“陛下,臣的钱袋也很干净。”
摊上这么一个啃小的叔叔,也是辛苦尉迟佑了,苏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等到休沐时,带你去朕的表哥那,他有钱。”
尉迟佑呆了半天,皇帝说的表哥……是谢以观?
每月二十正是休沐日。
谢以观起得早,即便是休沐日也是寅时起床,先读一个时辰的书,再练一个时辰的剑,才用朝食。
他吃到一半,仆从便来说,有人送来了两大箱东西。
谢以观起身过去,看到的是郭来东。
郭来东朝他拱拳行礼:“谢监察使,我家郎君不便前来,便让我将东西送过来了。”
柳无时并不知晓苏彧与卢政翰之间的较量,只是事是在鬼市出的,柳家免不了被问话,所以这两天他也是低调地待在府上,并不外出,以免招惹麻烦。
谢以观不用打开,也能猜到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柳无时动作倒是快,抑或说柳家本就藏着这些东西……
他淡然说道:“你回去且让柳郎君宽慰些,本就与柳家不相干。”
何况皇帝还要保他。
郭来东愣了愣,其实柳无时是做好被皇帝趁火打劫的准备的,这两天柳无时一直在家揣测,既然谢以观开的口,那就说明皇帝这次想打劫硝石和石硫黄,柳家倒真藏着一些,所以柳无时让郭来东拿两箱过来先探探谢以观的口风。
而听谢以观的语气,好像没他们柳家什么事了?
郭来东出谢府的时候,正好与苏彧擦肩而过。
今日的苏彧穿得素雅,将昳丽的眉眼衬得清冷了两分,她见到郭来东微微颔首示意,便朝里走去。
郭来东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得不说,苏彧长得是真好看,只是她这通身的气度真的是他家郎君口中的娇女郎吗?
谢以观听说他“表弟”来了,微微一顿,他这还没将东西收起来,苏彧就仿佛闻着味来了。
他问苏彧:“苏表弟来拿东西?”
苏彧笑着摇摇头:“这个纯属巧合,回头送到那边的旧府邸就行。今日休沐,不如表哥陪我到西市走走?”
谢以观自是不会拒绝她,既然苏彧去西市,他便顺便带她去锦梦轩看一下,几个月过去,锦梦轩依旧是西市最受欢迎的绣坊,客人络绎不绝,花钱上二楼的更是大有人在,也算是补给了苏彧的私库。
苏彧很满意,不过想着就连谢以观私底下都开着连锁的书局和胭脂铺,她这一家小小的绣坊就不足为道了。
她指了指前面西市最贵的食肆:“今天就去那里吃一顿吧。”
谢以观轻轻挑了一下眉,真是稀奇,平日里皇帝出来都是一碗馄饨或是一碗面,今日倒是难得大方。
贵的食肆自是与馄饨摊不一样,进去便引着他们去了二楼厢房。
苏彧坐下来,也没有客气,将食肆里的菜都点了个遍,横竖有尉迟佑在,他能吃。
谢以观怀疑皇帝在哪个官员身上发了横财,才会这般大方。
“怎么没将表妹带出来,锦梦轩的账是她在管着吧?”苏彧一边喝着酒,一边问。
谢以观浅浅看了她一眼,便想起了谢以欣说的那句“不想自家相公比自己还美”的话,他垂眸想着,还是得防着,实在是美色惑人,“她今日有事。”
苏彧笑了:“知微这么防我,还不如去查查那个裴十四呢,我觉得他光听名字就不是良配。”
怎么就突然提到裴十四了?谢以观看向苏彧的眼神微微暗沉。
苏彧又是一笑:“当然我更不是良配。”
谢以观:“……”皇帝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苏彧忽地靠近谢以观,即便整日对着这张脸,但是一下子靠这么近,谢以观还是猛然一惊,下意识朝后挪了一下。
“其实那天我是想问表哥一件事的,”苏彧亲自给谢以观倒了一杯酒,“但是又担心直接问出来表哥会有所顾忌。”
她将酒递给谢以观,目光诚挚到谢以观差点忘记她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我这两天想了想,表哥这人心思细,我问半句留半句反而让你难受,不如今天就直接说了,表哥你是不是会模仿别人的笔迹?”
这也是苏彧的疑惑点之一,当然她那日最疑惑的事情已经得到了答案,所以她抛出这个问题来打消谢以观的猜疑。
谢以观怔了怔,若是用这些雕虫小技来打消苏彧的猜疑,倒是比他暗中的书局与胭脂铺被苏彧发现好得多。
他谨慎地回答:“只能仿到九分像,那张卢家引子主要还是刻的印章,不过我没见过真正的引子,只是根据旁人的描述说雕刻,虽然糊弄了鬼市的人,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张假的。”
苏彧:“……”只是听旁人讲述就把赝品做到九成像,谢以观多少有点逆天了。
谢以观对上苏彧的眼神,咳了一声:“这也不过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技,故而没有告诉表弟。”
苏彧又看了他一眼,却是突然转了话题,“对了,表哥,我今日没带钱,这一顿你看……”
谢以观微微睁大眼睛,当即明白苏彧的意思,原来那个被苏彧发横财的官员竟是他自己!
他呵呵一笑,皇帝还是那个皇帝,“我请你们。”
“谢谢表哥!”苏彧借坡下驴,朝着谢以观就是灿烂一笑,“表哥果然是自己人!”
谢以观也跟着笑了起来。
苏彧就听到系统说:【宿主,谢以观好感加2了,我是真的不想报……不过他这次加2嘛,不再是加1,所以我看看等会儿是不是也是减2回去。】
等了一会儿,系统喜极而泣:【宿主,他没减2回去耶!】
苏彧忍不住小声嘀咕:“知微还是那么的抠搜啊……”
谢以观:“?”皇帝什么意思?
这一顿饭可是请了他一个月的俸禄,就这样还说他抠搜!
第55章
苏彧笑着说:“我来找表哥并不是为了这顿饭。”
谢以观呵呵笑着,深表不信,皇帝可是一开始就奔着这家食肆来的。
苏彧只当没看到他的笑容,继续说:“上次听表哥提了一下,王监察使的姐姐是上官侍郎的夫人?”
谢以观点点头。
别看现在上官绎这么窝囊,谁都可以踩一脚,他曾经也是文官之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曾在官场春风得意,是张修的得意门生之一,只是谁能想到一场赏花宴上,上官绎与世家女王若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就私相授受了。
上官绎娶王若,不管是王家还是上官家都极力反对的,王家不愿意将一手培养起来的嫡女嫁给寒门子,失去联姻的价值,上官家不愿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人才因为娶了世家女而被排斥在文官集团之外。
只是谁能想到一个循规蹈矩的文人和一个端庄贤惠的世家女居然会顶着官场和家族的双重压力,双双脱离家族成了亲,而他们也为他们的离经叛道付出了代价。
王若从此被王家除名,即便她如今是侍郎夫人,依旧被排挤在京城贵妇的交往圈之外,各家的请帖默契地绕过了她,至于上官绎也是既不被文官集团所接纳,又被世家所为难。
“那我第一次见上官侍郎的时候,他已经是礼部侍郎了?”苏彧听着谢以观的讲述,却是一下抓到重点。
谢以观笑了一下:“他这样招两边排挤倒也有好处,当时双方为了争这个礼部侍郎各不相让,拉扯之下,李见章就推举了上官侍郎到礼部侍郎的位置上。”
卢政翰以及彼时还在宰相位置上的张修多方权衡与博弈,最后对上官绎做礼部侍郎这个结果都没有异议。
苏彧抿了一口酒,突然盯着谢以观看。
那一双桃花眼这样注视着人的时候,便是沉稳如谢以观,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苏表弟为何这样看着我?”
苏彧朝他举起酒盏:“这一盏我敬表哥,这些日子表哥为我做事,在外的处境只会比上官侍郎更艰难。”
上官绎最多是因为婚姻不受两边待见,谢以观却是明晃晃地打上她这个皇帝的标记,出门在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曲解为是她这个皇帝的授意。
谢以观稍稍愣了一下,心想,难怪柳无时会忽略种种不合常理对苏彧心动,实在是苏彧这样真诚地看着一个人时,让人不自觉想对她掏心掏肺。
幸好,他知道她是皇帝。
谢以观拱手行礼,垂眼躲避开苏彧的眼眸,“这些都是为人臣的本分。”
苏彧的笑声落在他的耳旁,他抬头,便看到她仰头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明明胸无点墨,偏她喝酒时却有种诗情万丈的豪迈,仿佛她下一刻就能出口成章。
谢以观不自觉跟着一笑,端起酒盏,陪了君王这一盏。
他笑问:“表弟怎么突然问起上官侍郎的事?”
苏彧放下酒盏,拿起筷子不客气地抢下尉迟佑用刀切好的羊肉,“上次表哥推荐王监察使的时候,也说他对他姐姐多有照拂。表哥觉得,王家可有接纳上官侍郎这个女婿的可能?”
谢以观想了想其中关系,虽然王墨这人不错,但若没有王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不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何况如今上官绎是吏部侍郎,可以说是比王家的那些子孙都要争气许多。
王家现在不认王若这个女儿,一是面子问题,二是在其他世家面前没法交代,毕竟这么多年一直是世家与世家之间联姻,尤其是这些年世家与文官之间越斗越激烈,如果认下嫁给文官的女儿,岂不是相当于背叛世家了?
“不至于这么严重,上官侍郎这不是也被文官所排挤吗?科举出身只能说明他的才华,若是能被世家所用,才华是哪边培养出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崔阁老也曾中过状元,表哥你祖上也是大世家,都是在朝为官哪有分得这么清楚的?”苏彧笑着说。
谢以观疑惑地看着她,她这番话乍一听十分有道理,仔细一想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他又在心底默了默苏彧的话,忽地明白了过来,苏彧这是要撕开世家只内部通婚的口子,只有内部通婚才能保障利益一致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世家不再内部通婚,而是接纳外来人,尤其是经过科举赛选的人才,那么各家的利益就会开始割裂,只要保障自己的利益就可以,甚至将来为了保障自家的繁荣,各家吸纳外来的人才还会变成敌对的竞争对手。
“可若是科举出来的文官都成为世家的上门女婿,岂不是更叫世家独大吗?”谢以观问出心中疑惑。
苏彧又塞了一块肉,这食肆贵是有贵的道理的,他们家烤的羊肉不膻又保留了鲜美的汁水。
她在尉迟佑委屈的眼神中给谢以观夹了一大块:“表哥也吃,真的好吃!”
谢以观差点就要感动,随即一想,钱是他出的,就什么感动都没有了。
苏彧吃得心满意足,才慢悠悠地说:“有句古话说得好,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谢以观:“……我从未听过这句话,是表弟自己说的吧。”
难得从皇帝口中听到对子,却是在骂他这个读书人,怎么看着都是皇帝她自己想出来的。
苏彧顿了一下:“没听过不是重点,当然这句话我也不是在骂表哥,我的意思是说,人嘛,读了书就容易有很多心思,纵然是在世家,谁改变谁也未必。”
人一旦有了知识,就容易想法多,变得不容易被控制,尤其是世家的子孙不大行时,上门女婿难免会滋生其他想法,这未必是件坏事。
当然这些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都还太遥远,她现在想要修复王家和上官绎的关系,理由很简单:“表哥也不用想得太远,我不过是想你拖住王家,让王家因为这件事暂时和其他四家世家起分歧,不那么一条心而已。”
这次尉迟乙遇刺的事,她虽然不能将卢家一击毙命,却可以将之前改税制的事关联起来,先对付最弱但地最多的郑家,再用郑家削弱卢家,五大世家里,崔玄会帮她,李家先前因为郑茂行和李昊的事和郑家多少有些间隙,但王家和郑家有姻亲关系在,又没有什么间隙,必然会给郑家最大的帮助,所以她得给王家制造点麻烦。
谢以观:“……”懂了!
认回王若这个女儿和上官绎这个女婿,并不是王家一家的事,对于王家来说是挑战一整个世家传统,王家若是认了,一时也会被各世家所疏离,若是不认,也能给王家内部制造些矛盾,总之行事的基本准则就是把水搅浑,先让皇帝把郑家给解决了。
他想得更多,郑家的田地是各大世家里最多的,尤其是药材和香料被郑家占了整个大启的三分之二,既然要对付郑家,他现在就要开始做准备,要尽可能地将这些资源回归到皇帝的手里,而不是落在其他世家手中进行瓜分。
苏彧望向他,又笑了起来。
谢以观顿住,看向她。
苏彧再次对他举起酒盏,“看到表哥这副模样,便觉得事情十拿九稳,有表哥在我总是特别安心。”
谢以观:“……”
明知道皇帝的嘴骗人的鬼,他还是因苏彧这样直白的话怦然心悸了一下,耳廓微微发烫,唯有端起酒盏再回敬苏彧一盏酒。
【谢以观好感度加2!】系统有些激动地报了一下好感度,【谢以观的好感度现在是52!他应该不会再降回去吧?宿主,你再给他灌两杯酒!他这样反复,系统也会被他搞出心脏病的!】
还不如像柳无时那样一下子降到底来得干脆!
苏彧笑盈盈地又给谢以观灌了几盏酒,一回头就看到尉迟佑用湿漉漉的狗狗眼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她不自觉就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朝着尉迟佑也举了一下杯:“也敬阿佑一盏,今后还要阿佑继续保护我。”
尉迟佑心满意足地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谢以观在一旁看着,眼中不自觉也染上了笑意。
他的酒量不算很差,但是却没有办法和苏彧的千杯不醉相比,站起身的时候明显感受到几分眩晕,尤其是从二楼楼梯下来的时候,苏彧走在他前头,他为了跟上苏彧的步伐,不得不扶着一旁的扶手。
忽地,苏彧停住步伐,转身仰望向他,“表哥是真的醉了,我来扶表哥吧。”
谢以观还来不及摆手,苏彧已经走到他身旁,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比苏彧高些,这样被苏彧搀扶着极为自然。
只是他只要稍稍转头,下颚便能拂过苏彧的侧脸,这样的距离着实太过近了,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甚至为这份不妥生出了几分不安,若不是时刻提醒自己苏彧是皇帝,他大约会推开苏彧,坚持自己一个人。
可是一个帝王却这样扶着酒醉的他……
苏彧大约待他应当也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谢以观好感度加2!宿主,要么你再回去给他灌个七八九斤酒吧!】系统感动得都快哭了。
苏彧:【……】
苏彧笑了笑,一路将谢以观扶到掌柜面前,喊着:“掌柜的,结账!”
然后仰起头,朝着谢以观笑得纯良。
谢以观:“……”皇帝待他真不真心不知道,待他的钱是绝对的真心!
他掏出钱袋,麻木地听着掌柜报的价,酒醒了大半,亏得他不靠朝廷发的俸禄吃饭,要不然他这个月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他看向苏彧,苏彧如他所愿地夸了一句:“表哥大方。”
谢以观:“……”怎么听着那么怪,远不如皇帝说他抠搜那样自然。
“表哥扶着我走,小心脚下门槛。”对待请客吃饭的金主,苏彧的态度极好,完全不在意谢以观看向她时复杂的眼神。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一旁的巷子里。
谢以观虽然隐隐还有些头痛,但是酒醒得已经差不多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收回手,由着苏彧将他扶到马车旁,他才说:“我没事了。”
他正想反过来扶苏彧上马车,就看到巷子的另一端也停着一辆马车,虽然那辆马车没有挂崔家的标识,但是谢以观根据马车的形制便能判断出那是崔玄的马车。
他淡淡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只当自己没有看到。
倒是苏彧眯了眯眼睛,问他:“这看着怎么有点像崔阁老的马车?”
谢以观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挂崔家的标识,并不能确定。”
那边马车外的侍从见到他们要上马车,立刻朝他们飞奔过来:“两位郎君留步!”
侍从朝他们行了一个极标准的礼,就像是尺子丈量出来的,“我家郎主不方便下车,故而让仆过来请苏郎君过去,不知苏郎君可否移步?”
谢以观淡笑着说:“请人却不亲自,是否有些失礼了?”
侍从有些为难地看向苏彧,显然是不能言说,他家郎主为什么不方便。
苏彧问了一下系统:【那边马车上是崔玄?】
系统查了一下,给予苏彧肯定的回答。
苏彧对谢以观说:“我过去看看吧。”
谢以观立即说:“那我陪着表弟一起过去。”
侍从再次为难地看了一眼苏彧,但是苏彧没有阻止谢以观过去,他也不便开口,只能带他们三个人一起到崔家马车前。
他正要从挂在一侧的布袋中取双干净的靴子给苏彧,却惊恐地发现苏彧居然就这样将带灰的靴子一脚踏上了他家郎主的马车上。
苏彧猛地撩起车帘,就对上崔玄坐得极为板正的身姿,崔家家主一双丹凤眼清冷地眺过来,只是他发红的眼尾与凝着汗珠的鼻梁将他这一眼的清冷蒙上了一层暧昧。
苏彧:“……”崔玄这是又中药了?
“还请苏郎君一人进来。”崔玄开口,声音微哑。
苏彧确定他再次中药,她一个整天防备又算计崔玄的人都不禁对他生出几分怜悯。
真是好惨一男的!这哪里是高高在上的冷傲宰相,分明是人人都要霸王硬上弓的清冷小白花!
一想到崔玄在自己心底坍塌的形象,苏彧掩饰地咳嗽了一声,转头对着谢以观和尉迟佑说:“是行简,你们不用担心,先在这里等我。”
苏彧还没朝前跨一步,崔玄却已经开始嫌弃她:“怎么……这么大一股酒味?”
苏彧哼了一声:“那我走?”
崔玄:“……”
微挑的丹凤眼里是隐忍的氤氲,叫这位一贯高傲的世家家主多了几分让人想对他加以蹂/躏的破碎感。
苏彧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点理解那些世家女了。
第56章
苏彧与崔玄面对面坐下来,一双桃花眼直直地看着他。
崔玄不知是被她看得恼羞,还是确实药性难忍,虽然依旧坐得笔直,一双手却是紧紧握住拳头。
苏彧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即便紧握拳头,他也没有去攥衣摆,保持着衣摆的平整。
苏彧:“……”这是一种怎样的强迫症在身上,让人更想欺负他了。
“崔阁老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崔玄不说话,苏彧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问。
崔玄自是收到萧落的消息,今日皇帝出宫去寻谢以观了。
而他和谢以观“表弟”的传闻传得满京城沸沸扬扬,所以苏彧和谢以观一出现在西市的食肆,便有人立刻将消息传到崔家。
崔玄听到消息时,正陪着郑夫人在用中食,郑夫人还和他说午时过后,郑起会前来拜访。
郑夫人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尤其是强调,皇帝的新税制明显是针对郑家的,郑起是他的舅舅,崔家与郑家是绑在一起的,所以他一定要帮郑起,要叫皇帝的新税制无法执行。
崔玄听得厌烦,还是在用完中食之后才站起身来,同郑夫人说,他要出门就不奉陪了,郑起便由郑夫人来款待。
当时郑夫人是什么反应?
她歇斯底里地问他:“你真要去找那个苏郎君不成?你这是要叫外面的那些传闻成真啊,连崔家的脸面你都不顾了吗?”
郑夫人极力阻止他出门,只是他不为所动,在郑夫人一声声的“你不要后悔”里,拂袖而去。
现在回想,那时候郑夫人的失态之下还掩藏着惊慌失措,还有筹谋之事落空的焦急。
崔玄在心底暗暗懊恼,自从上次在卢家赏菊宴上中药之后,他已经格外小心提防,却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下作到亲自对他这个儿子下药。
见崔玄没有反应,苏彧故意朝前靠近了些,伸出纤长如葱的手指轻轻地在崔玄高挺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已是十月,怎么崔阁老还都是汗?这身子多少有点虚啊。”
崔玄:“……”
对上苏彧戏谑的眼神,崔玄一边忍耐身上的燥热,一边想着,明显感受到身体的不对劲之后,为什么他还要等苏彧过来?
“陛下……”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苏彧却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巴,“嘘……不要乱叫,在外头喊我苏大就行。”
她的手意外的柔软,覆在他的唇上是微凉轻软的触感,还带着浓烈的酒香,混杂在他的鼻息之间。
本就快速的心跳一下子跳得更快,崔玄紧绷着的那根弦倏地断开来。
他一把抓住苏彧的手,高长的身形往前一欺,就将她困在了他与车壁之间,苏彧的整个身躯几乎贴在了车壁上,而崔玄就这样贴着她。
两个人鼻尖相对,呼吸交错。
崔玄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炙热的气息都吐在苏彧的耳边。
她一双清明的桃花眼看着他,“行简这是干什么?”
崔玄微顿,抓着苏彧的手稍稍松开一些。
苏彧迅速抓住这个空隙,手腕一翻,反过来抓住崔玄的手,整个人往前一扑,将崔玄压在自己的/身/下。
崔玄回过神来时,苏彧已经整个人坐在他的/腰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压着。
他怔怔地仰视着苏彧,喉结剧烈滚动,分不清是因为中了药而浑身发热,还是因为这样的姿态过于危险而心跳加速……
“可是出什么事了?!”
谢以观稍快的声音却是一下子戳破了苏彧与崔玄之间奇怪的氛围。
他们待在外面,并不知道马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车壁突然发出“咚咚”两声,不管是尉迟佑和谢以观,还是崔玄的人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尉迟佑动作最快,他一下子跳上马车,猛地撩起车帘,然后瞪大了眼睛,发不出声响来。
而谢以观紧跟其后,他因为被尉迟佑挡住视线,所以是第一个发问的人。
随即他也看到了苏彧压在崔玄/身/上,两个人发丝凌乱,姿态暧昧,尤其是崔玄眼眸蓄水、脸颊泛红,一副被苏彧欺负了的模样。
包括同时冲上来崔府的人也看到了这副场景。
众人:“……”他们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苏彧、崔玄:“……”感觉这回名声是真的救不回来!
尤其是谢以观还能笑着问出声:“着实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
他虽然这么说着,眼神却是极淡,完全没有让尉迟佑放下车帘的意思。
然后苏彧就听到系统提示:【谢以观好感度减2。】
苏彧觉得问题不大,还没有之前试探谢以观减的多,她淡定地从崔玄身上/起来,笑着说:“并没有打扰,我只是在阻止行简伤到自己而已,表哥和阿佑也进来吧。”
她又转而吩咐崔家的马夫与侍从:“将车子赶到宣阳坊。”
苏琰的旧府邸就在宣阳坊。
车夫稍稍犹豫,却听到崔玄沙哑开口:“就去宣阳坊。”
崔玄已经起身,他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硬是将口中咬出血来,方才奇怪的感觉应当都是中了药的关系,他无论如何都要克制住自己,尽管谢以观和尉迟佑挤在马车里让他难受,但是这会儿他觉得他和苏彧独处颇为危险,他也顾不上谢以观和尉迟佑有没有换靴子上马车了。
有谢以观和尉迟佑在,崔玄更加紧绷着身子,伸手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又端坐起来,保持着自己的仪态。
谢以观只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呼吸便发现端倪,崔玄这是又中药了?他在心底轻轻啧了一声,世家玩的就是花。
当着崔玄的面,他就对苏彧说:“要么还是让阿佑打晕他更好一些。”
他转过来不太上心地和崔玄解释了一句:“崔阁老不要误会,只是怕你控制不住,失了体面而已。”
崔玄:“……我并无关系,不劳谢舍人关心。”
谢以观呵呵一笑。
崔玄握紧拳头,即便冷汗流的再多,他依旧死死保持着坐姿。
好不容易到了先帝的旧府邸,苏彧到底顾忌着崔玄的侍从还在,没让尉迟佑直接打晕崔玄扛出去。
她主动将手递给崔玄:“我来扶你。”
谢以观偏要横插一杠:“不如我来。”
崔玄侧了侧身子,将身体倾斜到苏彧身上,冷硬地说:“谢舍人身上的酒味太重……我闻不得……”
谢以观:“……”皇帝身上的酒味可是比他还重呢!
他看着崔玄将高长的身形全然倚靠在苏彧身上,难得冷哼了一声,清河崔氏的崔玄亦不过如此。
苏彧扶着崔玄,身后跟着谢以观和尉迟佑,崔玄的侍从也想跟着进去,却被苏彧止住。她喊了门前的卫兵,来安排崔玄的侍从:“将他们安排在外院休息。”
侍从就这样被拦在外院,眼睁睁看着苏彧将他们的郎主带进内院去。
他们面面相觑,以眼神询问:应该没事吧?
他们不禁又回想了马车上看到震惊的那一幕,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想。
苏彧对付崔玄中药的事倒是轻车熟路,十分熟悉。
只是崔玄这次的药效有点猛,他在冷水里泡了半天,才勉强压制住体内的燥热,然而下半身的燥热才褪去,他的头便滚烫得厉害。
苏彧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到他还半敞着中衣,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
崔玄见到她立刻站直身子,略带恼羞地说道:“陛下,臣尚未穿好衣服。”
“没有关系。”反正每次系统投屏看到的都是崔玄洗澡,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看过了,唯一让她觉得不合理的地方是,崔玄这样一个天天被人下药的居然还有四块腹肌。
崔玄:“……”
即便身体再不适,他依旧将衣物穿得整整齐齐,伸手还要将外衣穿回去,还是苏彧阻止他,“行了,你这样子肯定又发烧了,就这样乖乖躺到床上去吧。”
猝不及防的,苏彧就伸出手来,将手背放在他发烫的额头上。
崔玄的心乱跳了一下,立刻避开苏彧的手,极淡地说:“臣没事。”
“都烫到能煎鸡蛋了,还说没事,躺着吧……”苏彧见他没有反应,笑盈盈地问,“是要朕扶你过去吗?”
她很自然地就伸出手扶住崔玄。
大约是被她扶习惯了,崔玄只是僵了一下,便由着她将他扶到一旁的床上。
崔玄并不习惯在人前躺下,现在当着在苏彧的面,他亦是侧过身,保持着极为标准的如同睡佛一般的躺姿。
苏彧:“……”这人就不累吗?
她硬是拉过一旁的被子,非要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崔玄身上,然后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
崔玄:“……”
趁着苏彧松手,他便将手拿到了被子之外,继续保持姿态。
苏彧倔强起来,也是坚决不让,她又将被子拉过来,将崔玄的手塞进去。
两个人互看了一眼,眼中暗涛汹涌,似是都在想着如何应付。
谢以观带着御医来时,看到他们两个人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他咳嗽了两声,等到苏彧和崔玄纷纷看过来,才笑着说:“方才我见门没关严,心急崔阁老的病情,便推门进来,不过现在这么看,崔阁老应没什么大碍。”
苏彧起身,主动把位置让给了御医,“知微这么快就把御医请过来了,真是行事迅速。”
谢以观笑了笑:“可是打扰到陛下和崔阁老了?”
“……”苏彧默了默,总觉得谢以观有些阴阳怪气,连忙笑着说,“没有、没有,知微也累了……”
她本想让谢以观回谢府休息,但是对上谢以观含笑的眼眸,她稍稍顿了一下,把话锋一转:“知微就留在这休息吧,反正这里也一直留着你的厢房。”
谢以观笑了笑。
果然,苏彧就听到系统说:【谢以观好感度加2……】
御医很快就给崔玄诊好脉,给他开了一副退热的药,犹豫再三,御医还是提醒了一句:“崔阁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还是少用虎狼之药……”
崔玄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热还是因为气的,总之脸又红了三分。
苏彧在旁忍住笑,谢以观却是笑着将御医送出去。
崔玄闭了闭眼睛,不去看苏彧弯下来的眼眸,哑着声音问:“陛下这一次想要什么?”
苏彧轻轻敲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不要把朕想成唯利是图的人,别想那么多,等身子好了再说。”
苏彧坐在崔玄的旁边,一直等到煎好的药送进来,她只不轻不重地看了送药的谢以观一眼,接过药,亲力亲为地给崔玄喂药。
崔玄半倚在床上,看着她低头将药吹凉,再抬头将药送到他的嘴边,这一低一抬的眼眸是他未曾见过的温柔,他心底的一根弦就这样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眼眸微暗,却没有拒绝苏彧的示好。
喂好药,苏彧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给他擦嘴。
崔玄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他给苏彧的。
“洗干净了,”苏彧立刻说,“朕亲自洗的。”
崔玄停住扔锦帕的动作,将那块用过的锦帕叠好,放在一旁,“那便留在臣这吧,日后臣再给陛下送一些。”
苏彧无所谓,本来这锦帕也不是她的,她又吩咐了两句,让崔玄好好休息,就体贴地端着药碗,带着谢以观出去了。
“不愧是陛下。”一出门,谢以观便夸了一句,这一回下来崔玄应该是会更加诚意地与苏彧合作。
苏彧侧头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难得没有笑意,看上去很是认真的模样,谢以观不卑不亢地顶着她的目光,却听到她说:“倒也不必这么势利地想朕,若知微病了,朕也会给知微喂药,不仅喂药,朕还会亲自照顾,因为知微是自己人。”
谢以观猛地看向苏彧,便见她弯下眉眼又说:“不过朕还是希望知微能一直好好的,不要生病。”
他倏地便不自在地躬下身去,避开皇帝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陛下可知这一次是谁给崔阁老下药?”
回到正事,苏彧依旧带着几分懒散的口吻:“应该是郑家吧,或者是郑夫人,想来是郑家被逼急了,想要崔阁老早点娶郑家女为妇,彻底将崔家和郑家绑在一起,实在不行嘛,没了崔玄,郑家就能代为掌管崔家了。”
“不过郑家既然没有得逞,想来崔玄也不会让他们日子好过的。”苏彧低头笑了一下,“实不相瞒啊,知微,朕看上郑家的那个石炭了,你都不知道如果朕能拥有一整个石炭矿产,朕将会是一个多么快乐的青年。”
谢以观:“……”懂了,还是有利可图啊,我的陛下。
第57章
曦光透过窗,落在苏彧的眼皮上。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皮,在这个还没有遮光窗帘的世界里,基本太阳出来,她也跟着醒了。
苏彧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打开房门就看到了早已候在门前的谢以观。
她愣了一下,“知微这么早?”
“臣来为陛下束发。”谢以观笑笑,他看了一眼苏彧扎得有些凌乱的马尾,全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彧也很自然地坐到梳妆台前,由着谢以观将她的发带拆掉,再为她重新束起。
崔玄来时,苏彧的房门敞开着,他站在门外朝里望,颀长俊逸的青年笔直站在那里,为稠丽的少年梳着墨黑的长发。
窗外的光洒在二人的身上,再由铜镜晕染而开,在容貌出众的他们身上镀一层金光,未经笔墨,便是一幅浓艳的画卷。
他抿了一下唇,站在门外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陛下。”
苏彧转了一下头,发丝便从谢以观的手掌里溜了出来。
谢以观:“……”崔玄一定是故意的。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苏彧立刻就懂了,连忙笑着说:“知微你继续,这一次朕保证不动。”
她保持着头正视前方铜镜,回应崔玄:“行简进来吧。”
崔玄走进来,静静立在旁边,目光却是落在苏彧的长发之上,仿佛在审视着谢以观的束发技术。
谢以观朝着他微微一笑,没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将苏彧的头发一丝不苟束好。
崔玄直觉谢以观在朝他挑衅,但他确实也没有充足的证据,只能隐忍下来。
苏彧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崔玄,他应该是退热了,只是面色还有几分苍白,唇色浅淡,更为他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但他越是这样,便越想将他拽回尘世间。
她笑着问:“行简可好些了?”
“臣已经好了,多谢陛下。”崔玄淡然道谢,垂着丹凤眼,似乎在等着苏彧开口提条件。
不过苏彧她就是不提:“行简的侍从和马车都在外院,知微昨日是朕接出来,朕先送你回谢府。”
崔玄没有等到苏彧主动和他提条件,竟觉得有几分难受,在心中默默将皇帝可能想要的东西罗列了一遍,再望过去,苏彧已经领着谢以观跨过门槛,站在门外回首看他:“行简这是怎么了?若还是不舒服,今日早朝告假就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臣没事。”崔玄总不能说,被皇帝趁火打劫习惯了,皇帝她突然转性叫他一时难以适应,他只能憋着一口气,离开的时候面色比平时更加冷冽
苏彧转头问谢以观:“崔阁老看着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许是身体尚未痊愈,从前就听说崔阁老身子骨不大好。”谢以观微笑着回答,“这又用了几次虎狼之药,更是伤身。”
苏彧看了谢以观一眼。
他保持微笑:“臣自是希望崔阁老身体康健,多为陛下效力。”
苏彧轻轻笑了一下,“那我昨日和表哥说的事……”
谢以观躬身行礼:“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托。”
苏彧点点头:“辛苦知微要早些出手了,崔阁老这次大约是真的要大动干戈了,既然要动,就不要再给翻身的机会。”
如果崔玄不想再被下第四次药,那必然要郑家付出最大的代价,所以就不要给郑家再起来的机会。
谢以观想了想,在下朝之后,便约了王墨在酒肆相见。
王墨虽然和谢以观同为江南道水道监察使,但王墨的秩品是从五品,并不需要上朝,至于向皇帝的汇报工作也是由谢以观来负责,所以王墨至今还没有见过皇帝。
从江南回来,他便又清闲下来,不过比起其他世家子弟,他要上进许多,这一趟江南行,他见识了不少,也有不少自己的见解,便借着这段空闲写了一篇大长文。
谢以观约他,他自是欣喜,带着自己的大长文前去赴约。
“知微兄帮我看看,若是觉得我说的尚有几分正确,可否帮我呈给圣人。”王墨说完,略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江南道水道监察使就是谢以观推荐的,如今又要麻烦谢以观。
谢以观看下来,点头称赞:“道仙兄当真是有心了,文章也非常有见地。”
他顺势借着文章与王墨聊开,先是从江南富庶聊到大启民生,再从大启民生聊到京城百象,不知不觉之中,就提到了上官绎这个吏部侍郎。
谢以观笑着调侃:“上官侍郎还告诉圣人他的俸禄全权都交给他家夫人打理,身上不留半个铜板,圣人私下问我,上官夫人是哪家出来的女郎竟如此厉害……”
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顿住,同王墨说了声抱歉。
王墨倒是不在意,他笑着说:“家姐便是这个性子,你莫看她长得柔弱,从前家中中馈都是她管着,便是我父亲想额外拿钱都是极难的。不过家姐对我很好,若是我同她说情,她总是会拿自己的份钱来贴补我。”
王墨与王若一母同胞,感情最是深厚,以至于王若与王家决裂,他是最难过的一个,尤其是想到王家嫡女在出嫁之前过的是堪比公主的生活,而如今在上官家为柴米油盐所劳累,一身布裙反复穿、一根银钗戴好几年。
想到这些,王墨满心不是滋味。
谢以观给王墨斟了一盏酒,“上官侍郎只有一女吧?”
王墨点点头,王若在生女儿的时候差了丢了性命,那时上官绎一步一跪求到王家家主面前,虽然王家面上没有松口,私底下却是让王墨悄悄带着府中郎中与千年人参前去上官家,堪堪把王若的命救回来。
只是那之后王若伤了身子,便不能生育了。
上官绎也不纳妾生子,只将女儿当儿子一般养着,教她学问,自己倒是官袍一脱在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省下养仆人的钱,给王若买补药——
即便是上官绎这样的官员,长期给妻子买药,也是捉襟见肘、囊中羞涩。
“他们家小娘子都已经十岁了,文采不输那些世家儿郎。”王墨提到外甥女满是骄傲。
谢以观笑着说:“家妹在去岁的上元节上,见过上官小娘子一面,回家对她赞不绝口,说将来定是要惊艳京城的才女,只是似乎未见她出来走动……”
王墨苦笑:“上官家这个样子,我那外甥女有哪家会递请帖?”
谢家是没落的世家,谢以观是正经科考出身的文人,世家认谢家,文人认谢以观,故而谢以欣在世家女和文官女之间都很受欢迎,但上官家与谢家不同,上官家连寒门都算不上,他家是富农卖了田地供上官绎读书,上官绎又娶了一个和王家断绝关系的王若,便是两边都不受待见,导致上官家的小娘子只能困在家中独来独往。
谢以观垂下眼眸,轻叹:“小娘子身上到底流着你们王家的血脉,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虽说及笄还有五年……也就五年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王墨却是被他提醒了,只有五年上官尺素就要及笄了,她没有出来走动过,家里又是这副样子,难不成真让他那么好的一个外甥女将来嫁给贩夫走卒不成?
这些本是家族私密之事,但王墨今天喝了不少酒,话又到了这个份上,便忍不住将心中对外甥女的担忧和谢以观说了出来,末了又同谢以观商量:“要不我回去一根绳子掉在大门前,逼着我阿耶将姐姐接回来?你说这个办法怎么样?”
谢以观又给王墨斟了一盏酒,“王家家主最要面子,你这样子反倒将所有的路都给堵了……还不如将小娘子接过来先养在她外祖母的膝下,对外宣称是表亲,想来王家家主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王墨一想,是这个理!“我这便回去同我阿娘说,她要是不同意,我就一根绳子悬在她房里!”
谢以观:“……”平时看王墨斯文有礼,倒没有想到在家里竟是这样的……
许是王墨这动不动就上吊的法子起了作用,很快,王家就悄悄派人到上官家接外孙女回王家,只是前脚上官小娘子刚到王家,后脚就有上官绎与王家和解的消息传出,甚至有王家要正儿八经要认下上官绎这个女婿的消息。
王家二房娘子是郑家女,昔日王若管家时,她们私下便有龃龉,后来王若自甘堕落嫁上官绎,她还得意了一阵,如今生怕王若要回来,便要寻郑家人来说事。
十月农忙结束正是收税的时候,吏部跟在郑起的身后要债,郑起正看上官绎不痛快,当即就上门去找了王家家主。
王家家主是个好面子的,若是郑起不来,他已经打算将上官小娘子送回上官家了,偏偏郑起来了,不仅郑起来了,还将卢政翰也带来了。
卢政翰这几日因为崔玄查案的事与长子卢显意见相左,他这些年一言堂惯了,突然被长子忤逆,本就心怀不悦,更不想王家坏了世家的规矩,对王家家主说话难免严词厉色了些。
王家家主便有些不乐意了,对卢政翰和郑起也不客气了起来,说着说着,王家家主就突然想起这些年郑家把持着药材,他去年想要十支千年人参,郑家却只给了一支千年参、三支百年参,剩余的以十年参来充,愈发没了好脸色。
最终三家不欢而散。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时候,崔玄调查尉迟乙遇刺之事,突然有了眉目,本来所有矛头都指向卢家的,却没有想到突然牵扯上了郑家,先是说那家假冒的引子是郑家做的,又牵扯到鬼市里卖石炭的,背后竟然是郑家。
顺藤摸瓜之下,却是查出那些世家家主都难以求得的药材,都被郑家以鬼市的形式运往各地,贩卖给藩镇。
原本五家联盟时说好的,这些药材优先提供给其余四家,原先也确实如此,只是这些年郑家子孙不争气,郑家开支又大,郑起亦舍不得外面的暴利,便减了对卢、崔、王、李四家的药材供给,底下的人也时常会以次充好。
横竖五家绑在一起,应付一下其余四家便好,也不会真的翻脸,把郑家怎么样。
却没有想到会有东窗事发之日。
逼倒郑家的,并不是尉迟乙遇刺的事,就算扯出郑家的行径不端,但也不能说杀人就是郑家派出去的,毕竟鬼市引子遍地都是,花钱便能买到的东西。
真正逼倒郑家的是,一直交不出来的税。
皇帝提了药材与香料的税,郑家拿不出这笔钱,本就是打算耍赖的,他一个大世家,皇帝又能奈他何?
吏部要不到郑家的钱,皇帝就直接派了尉迟乙围了郑家,郑起连忙向其余四家求助。
卢显暗中和崔玄有了协议,对郑起的求助袖手旁观,李家因为李昊和郑茂行的事本就与郑家生了间隙,又加上药材的事,更是犹豫出手的事,王家本是除了崔家之外,与郑家关系最好的一家,但是因为这些日子与郑家的争执,关系也摇摇欲坠了起来。
王家家主到底不能释怀郑家给王家的药材以次充好,还妄图插手他王家的家内事。
李王两家打算先观望卢崔两家的反应,卢崔没有反应,他们便也沉寂了下去,以至于郑家被抄时,竟无一家伸出援手来。
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卢家还在郑家倒下时,突然出手,从中捞了一大笔,一时之间卢家的风光更甚,远超崔、王、李三家。
谢以观来说这件事的时候,苏彧是笑着的,她就是要卢家明显强于其他三家,这样才会让王家和李家都会靠向崔家,选择和崔玄一起联手对付卢家——
要知道五大世家能绑在一起,也是势均力敌,一旦有一家太强,平衡就打破了。
谢以观只看了一眼苏彧的笑容,说:“陛下,太原的石炭如今归在您的私库下面。”
这是苏彧私底下与崔玄的协议,除了明面上的账之外,私底下的,她只要了这个煤矿。
苏彧想了想,对谢以观说:“朕想亲自去看看。”
谢以观沉默了一下,“陛下想去河东?”
苏彧点点头,一脸期盼地看着他:“把工科科举里出来那个会建房子的人带上。”
谢以观只觉头痛地揉了揉额头,皇帝这个想法意味着她要离京,皇帝离京和皇帝微服去西市可是两回事,弄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朕还想带着你和仲云一起,京城这里就交给崔阁老吧,啊,还有卢阁老和姚阁老。”苏彧早就想好了,京城就让崔玄管着。
谢以观:“……”
苏彧看向眼里明晃晃写着反对的谢以观,摸了一下鼻子,问他:“你要不要把家眷也带上,万一有人在京城里造反,我们就可以在河东起兵!”家眷在身边,另起炉灶也很方便。
谢以观面无表情地问:“陛下似乎还很期待?”
苏彧矢口否认:“没有没有,朕怎么会期待造反这种事情呢?朕可是正经的大启皇帝!”
谢以观:“……”
第58章
从尉迟乙鬼市遇刺之事开始,到郑家财产被查抄结束,前后不过短短一个月。
时间短得郑夫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下药的事情,崔玄从先帝旧府邸回来那一天,就“请”郑夫人到家庙中礼佛去了。
郑夫人自然是不肯的,她拿出崔玄的母亲,试图用孝道来压崔玄。
但崔玄只看着郑夫人闹腾了个够,才极淡地对侍从说:“老夫人身有不适,你们这一路务必要小心照顾。”
郑夫人喊着:“二郎你不能这样子对待我,我是你的母亲!”
崔玄垂着眼眸说:“正因为您是我的母亲,所以我只是请您去一趟家庙,还请母亲莫失了体面。”
郑夫人面色苍白,只能由着侍从将她送到家庙。
郑家被查抄的消息,还是郑家托人传给郑夫人的,郑夫人收到消息,连夜从家庙回来,赶在崔玄上朝前,回到崔府。
崔玄一身官袍正要去上朝,只对她说:“有什么事都等我从政事堂回来再说。”
等他从政事堂回来都要申时了。
郑夫人想要上前,但是被崔玄淡淡地看了一眼,她便自觉朝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着一臂以上的距离,然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崔玄走掉——
她其实有些怵崔玄这个儿子,他自小被崔家老家主抱过去教养,与她这个母亲并不亲厚。
正因为这个儿子不听话,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下药,逼他妥协,可恨的是,每次都让崔玄给躲过去了。
崔玄按部就班,先去上了朝,随后给苏彧汇报了郑家家产的情况。
郑家因为交不上税,而被苏彧派兵强制查抄,但是填补上郑家的税之后,苏彧也只是趁机拿了郑家在河东的石炭和郑家那块能随时进宫的令牌,至于郑家的田产,崔李王三家占了一小部分,大头却是卢家占去的。
真正叫郑家倒下的并不是苏彧的查抄,而是其余四家的落井下石。
崔卢二家是早有预谋,李王两家是见到崔卢从中捞好处,也趁机浑水摸鱼。他们想,是郑家不仁在先,就不要怪他们不义,不过李王两家见崔玄下手还留了情分,他们也没有太过分。
只是三家见好就收,卢显却急着要同卢政翰证明自己,在皇帝以及其他三家收手之后,并没有放过郑家,反而趁着郑家病要郑家的命,利用了郑起急着想要东山再起的心,给郑起设了圈套,等到郑起清醒过来时,郑家所有的田产都已经被卢家吞并得干干净净。
郑起气得连吐三大口血,然后就一命呜呼了。
郑起一死,郑家再无人支撑,树倒猢狲散,郑家子孙便也散掉了。
而在郑家倒了之后,京城世家的格局就起了大变化,原本是五大世家,现在崔家、李家和王家都还是原本的顶级世家,卢家却因为吞并了郑家,而超过了这三家,成为一家独大,连带着李家和王家对于卢家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一来是,原本大家本来都是差不多的实力,而现在李王两家加起来的财力怕都不及卢家,这叫李家家主和王家家主都暗暗不爽利;二来是兔死狐悲,李王二家也担心,他们稍稍一个不慎,就变成了下一个郑家。
这情况其实昨天谢以观就已经告诉苏彧了,现在苏彧就当自己没有听过,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一遍崔玄关于这件事的叙述。
但怎么说呢,只能说不愧都是原小说的男主,崔玄和谢以观看事情的角度还怪一致的,除了崔玄身在局中,只想借机会联合李家和王家对付卢家,而谢以观站在局外,更想把坑挖得再深一些,最好把五大世家,啊不,现在是四大世家都给埋了。
苏彧也不急着将自己要前往河东的事告诉崔玄——
很多时候,崔玄和谢以观虽然态度还挺一致的,但是行事却大相径庭,就像她准备去河东这件事,谢以观虽然反对,但还是会为她做好一切准备,至于崔玄……
她觉得,崔玄要是知道了,会反对且会大力阻止,成为她离京最大的绊脚石,所以她得等所有准备都做好,到了真要启程的时候再和崔玄说不迟。
不知道是不是崔玄的错觉,他觉得皇帝今天对他尤其和颜悦色,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不管他说什么,皇帝都是回答他:“啊对对对,就按崔阁老说的去做吧。”
崔玄:“……”他总觉得不对劲。
苏彧对上他怀疑的眼神,无辜地问:“朕在崔阁老心里是一个胡闹的人吗?”
她侧着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对他竖起两个大拇指:“只能说崔阁老太过出类拔萃,将事情做到了朕的心坎上,朕除了夸崔阁老做得对,就只能夸崔阁老做得好了。”
崔玄不为所动,并皱起眉头:“陛下身为天子怎么可以向臣行敬礼?”
苏彧“啊”了一声,见崔玄伸出大拇指,她连忙解释:“朕竖大拇指是夸赞的意思。”
“陛下,这般伸出大拇指是晚辈向长辈、位低者向位高者行敬礼之意,日后还需谨慎。”崔玄冷着一张脸,“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总还是要知道些礼仪的,既然谢舍人不肯教,那臣便每日卯时进宫,在早朝之前,教陛下一个时辰,陛下觉得如何?”
苏彧:“……”不如何,你猜我为什么要把早朝时间改了?再说帝师那是谢以观的头衔,不要乱偷家。
崔玄看过来,苏彧对上他清冽的丹凤眼,决定为了自己的离京大计麻痹一下崔玄,忍痛开口:“卯时太早了,最多辰时,再早朕绝对不会答应的!”
崔玄:“……”皇帝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真是和族中那些纨绔活脱脱一个样。
他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那臣便辰时来。”
苏彧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行简笑起来看着就年轻了,应该多笑笑才是。”
崔玄浑身一僵,当即敛起微弱的笑意,丹凤眼冷冷上挑,“陛下看错了。”
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从皇宫里出来,崔玄在政事堂一直忙到酉时才回府。
郑夫人几乎是一刻都不愿意再多等,就找过来。
崔玄却是老僧入定的淡然,叫人将郑夫人拦在门外。
门口的侍从十分为难地说:“老夫人还请再等等,郎主正在沐浴更衣。”
郑夫人不算老,但是谁叫崔玄早早成了崔家家主,她也只能被叫做“老夫人”了,这些倒不是她在意的点,她是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的这个儿子回府第一件事依旧是沐浴更衣!
崔玄沐浴很是讲究,待他换好衣服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郑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
崔玄也不大在意,对郑夫人冷淡而客气地说:“母亲有什么事要同我说,若是郑家的事便不要再提了。”
郑夫人怒地拍了一下案几:“那是你舅家,你便当真如此狠毒?!”
崔玄坐在那里不为所动:“郑家已经散了,郑家未曾作奸犯科的,我可以安排他们出路,但是崔家不会供着他们。”
“你舅舅是被谁逼死的?”郑夫人一下子红了眼睛,掉了两滴眼泪,“卢家吞了郑家那么多东西,你就不能替郑家要回来?”
崔玄回了两个字:“不能。”
郑夫人从袖中拿出锦帕,极为优雅地擦掉了眼泪,“既然如此,郑家那些人是生是死,你也不必管。你如今已过弱冠,是时候该成亲了,由我做主为你到卢家提亲。”
崔玄嘲讽地冷笑了一下,他便知道郑夫人在知道郑家救不起来之后,会是这个态度,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大启已经历时百年,世家的历史要更加悠久,这么多年的沉淀赋予了世家女姣好的容貌与标准的仪姿,他的母亲郑夫人连擦眼泪也是极为优雅的,可是在这一副皮囊之下呢?
崔玄心底隐隐有些厌烦,“我的亲事就不由母亲费心了,母亲是打算回家庙礼佛,抑或去别庄修养?”
郑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向崔玄,她这个儿子在容貌上像极了她那个做了和尚的郎君,有一副迷惑人的好皮囊,但是做事却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他的父亲被她逼到出家,而他却逼着她如同出家一般去礼佛!
崔玄只一眼便能看懂郑夫人的心思,他凉薄地说:“毕竟我身上有母亲的血脉。”
郑夫人搜肠刮肚想说自己对崔玄是究竟怎样的好,试图用那点好来感化崔玄,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她也不为难自己,换了思路当即质问他:“我到底是你母亲!你是为了你养在外面的那个娈童才对付郑家、对付我,拒娶卢家女,是不是!”
崔玄一顿,脸色更冷了几分,驳斥着:“他不是娈童。我给母亲一天考虑的时间,若是母亲想不出来,那便由我来代母亲做决定。”
郑夫人对上崔玄坚定的目光,脸色灰白,她知道崔玄是铁了心要将她送走,但是她是绝对不会去家庙礼佛的!“我去别庄!”
在别庄,她还有机会回来!
“那母亲回去早做准备,等过两日休沐,我亲送母亲去别庄。”
崔玄将事情定下来之后,也不再理郑夫人,他将自己小的时候他祖父用来教他仪态的那套戒尺全都找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寅时起床,早早沐浴更衣,带着这套戒尺进了宫。
苏彧一开门,就和崔玄的丹凤眼眼对眼,然后她将目光落在了崔玄手上的盒子上,“崔阁老是带了什么过来?”
“这是臣小时候学礼仪时,臣的祖父特意准备的戒尺,如今刚好拿出来。”崔玄一字一板地说。
苏彧:“……”
她在心底默默呼唤系统:【阿统能让时间倒退吗?】她要回到昨天,严词拒绝崔玄!
系统小声说:【不好意思啊,宿主,我没有这个功能……】
苏彧能怎么办?
她只能笑着面对。
崔玄的戒尺倒不是拿来打人的,他这一套尺子有绑在腰带上以保持腰板挺直的,有量衣的以保证衣服的两边穿得对称且平整。
苏彧:“……崔阁老不觉得这样做人很累吗?”
“陛下,”崔玄反过来劝苏彧,“养成习惯就不累了。”
苏彧嫣然一笑,上前一步走入崔玄一臂的距离范围内,崔玄微微僵住,想要朝后退,她出手极快,伸手就将他冠上的玉簪拔下来,崔玄的头发就这样乱了。
崔玄:“……”他竟丝毫不觉得意外!这就是皇帝能干出来的事情。
苏彧笑盈盈地将簪子放到他的手掌里,“喏,言传身教,朕先观摩一下崔阁老是如何戴冠的。”
崔玄接过簪子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头发盘回去,插好簪子,再回头看向苏彧。
苏彧拍手夸赞:“崔阁老不管做什么,看着都是很赏心悦目的,今日不早了,你先帮朕将朝服穿好吧。”
等他为苏彧穿好朝服,戴好通天冠,回头一看时辰,已经快到巳时,马上就要早朝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教。
苏彧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来日方长。”
崔玄低头看向自己被拍过的肩膀,竟有些习惯了苏彧的拍肩膀,只想了一遍苏彧的手应该没有碰过地,便淡定地再次整了整衣袍,“那臣先去待漏院了。”
这阵子卢政翰称病,领百官上朝的就只有崔玄和姚非名。
姚非名与崔玄闲聊了两句:“崔阁老忙吗?”
崔玄还没有回答,他又说:“谢舍人倒是忙得不见踪影,今日上朝都告假了。”
“那姚阁老可知谢舍人在忙些什么?”崔玄问。
姚非名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哪知道他在忙什么,崔阁老问我不如直接去问圣人。”
崔玄垂下眼眸,郑家刚刚倒下来,谢以观应该是帮皇帝在处置那些从郑家得来的钱财……皇帝倒是格外信任谢以观,他抿了一下唇。
姚非名问:“崔阁老怎么就不高兴了?”
崔玄:“……姚阁老看错了。”就姚非名这什么天都能聊死的技巧,是如何在外获得好名声的?
只是过了几天,崔玄终于知道谢以观究竟在忙些什么。
这日休沐,崔玄骑马亲自送郑夫人去京郊外别庄,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却和尉迟乙的卫兵撞了个正着。
他皱了皱眉头,能调动尉迟乙的只有皇帝,连忙将马骑到尉迟乙面前,“尉迟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尉迟乙笑着打了两句哈哈,说自己还有事情,就匆匆离去。
崔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骑着马直接去了皇宫。
“这么晚了,崔阁老怎么来了?”苏彧正在试刚做的冬衣,这是她为了去河东让尚衣局特意赶制的。
崔玄见皇帝的脸埋在白色的狐裘里,衬得她唇红齿白,似哪家不谙世事的小郎君,稍稍沉默,才说:“刚在宫外遇见尉迟将军。”
“哦,”万事都已经做好准备,去河东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于是苏彧也不再瞒崔玄,“行简既然来了,朕也刚好有事要吩咐你,朕打算去河东太原,朕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还要辛苦行简。”
崔玄长长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陛下说的河东太原,是臣以为的那个河东太原吗?”
苏彧点点头,“就是太原王氏的那个太原。”
崔玄:“……”他突然知道谢以观在忙什么了!
他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冷笑着问:“所以这阵子谢舍人在忙着准备陛下去河东的事,陛下是不是还要带着谢舍人和尉迟将军一道去河东?”
苏彧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朕要带他们两个,不能留知微下来。”
崔玄额头的青筋又跳,正想出声阻止,却听到苏彧说:“知微在京城镇不住场子,唯有行简你在,才能叫京城有没有朕在都一样,所以朕只能把京城交到行简你的手上。”
崔玄:“……”虽然知道皇帝的嘴不能信,但他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没了。
第59章
崔玄涌上来的怒火虽然平息了下来,但是看向苏彧的目光依旧饱含不赞同。
“陛下为何要去河东?”崔玄没有直接反对,而是先问苏彧去河东的目的。
苏彧思考了一下,如今对世家的布局已经完成,在卢家倒下之前,崔玄还是可以信任的。
她没有隐瞒崔玄的必要,就直说了:“想去太原看看石炭。”
崔玄沉思了一下,石炭确实有不少用处,比如制墨、比如入药,一些世家还会奢侈地拿石炭来当燃料,但是他不觉得石炭重要到足以让皇帝离京。
“陛下完全可将事情托付给谢舍人去做,”崔玄稍稍一顿,缓缓说了后半句,“臣亦可以为陛下前往太原。”
苏彧摇摇头,“朕要亲自去勘测一下,看看太原的石炭究竟能有多少开采量,这决定着朕想做的事情能不能成。”
崔玄忍了忍,到底还是问出口:“陛下想做什么事?”
苏彧不假思索:“大启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本人坐稳皇位。”
崔玄:“……”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话混进来了,陛下?
“陛下励精图治是好事,这天下也无人能撼动陛下的皇位。”崔玄说,“离京反倒对于陛下太过危险。”
苏彧呵呵一笑,看了一眼崔玄头上的造反倒计时,就目前来说,这一句“天下无人能撼动陛下的皇位”可太没有说服力了,“因为危险,所以朕带了尉迟将军。”
她走上前,拍了拍崔玄的肩膀,“朕已经做好决定了,就像行简所料想的,这几天谢舍人都在为朕去河东做准备,尉迟将军的卫兵也全都整装待发,朕打算明天就出发,京城就交给行简了。”
崔玄的脸又冷下来,眼中隐着几分怒火,“所以如果不是今日臣和尉迟将军撞了个正着,陛下是打算明日走的时候再顺便再和臣说一下?”
苏彧摸了下鼻子,难得有几分心虚:“这不是怕行简反对吗?”
崔玄的脸冷更冷了几分,却听到苏彧软着声音说:“朕就是不想和你起争执,才瞒着你,不过确实是朕做得不对,行简你别生气。”
听到苏彧的道歉,他脸上的寒气稍稍退了几分,淡淡地说:“臣没有生气。”
苏彧灿烂一笑:“那行简今晚就留在宫中过夜吧,刚好朕也有不少事要和你说。”
崔玄还没有开口,又听苏彧说:“朕前面就派人去崔府,把你要换洗的衣物、明日要穿的朝服都给取过来,行简不用担心。”
皇帝想的周到,崔玄着实一下子没了脾气,他矜持地点点头。
苏彧笑着问:“行简也还没有用膳吧,索性陪朕一起吃。”
到了麟德殿坐下来用晚膳的时候,崔玄才发现,陪皇帝一起用膳的不止他一个——
谢以观和尉迟乙也在。
崔玄顿了一下,才开口说:“陛下这是打算将谢舍人和尉迟将军也留在宫中过夜?”
谢以观笑着说:“崔阁老今夜也留下来吗?这几日,因着要商议的事太多,我基本都是在宫中过夜的。”
崔玄的脸沉下来。
苏彧连忙说:“反正朕的后宫没有嫔妃,留你们在宫中过夜也很方便。”
尉迟乙适时补了一句:“以前陛下还未进宫的时候,陛下与我经常在一起过夜。”
崔玄和谢以观齐齐看向苏彧。
尉迟乙又想起来,“那时候在先帝府邸的时候,谢舍人也在。”
他还逮着谢以观听墙角。
谢以观垂眸笑了一下:“那一夜,陛下与尉迟将军……以及八位美人玩得可开心?”
崔玄也想起来了,苏彧登基之前,曾经传出过一夜御八女的传闻。
他呵呵冷笑:“陛下果然厉害。”
毕竟先帝夜御七女马上风死了,苏彧一夜八女还好好的。
苏彧:“……”尉迟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京城里总有不真的谣传,其他人倒也罢了,三位都是朕的近臣,应该知道朕,不信那些谣传才是。”
幸好这个时候,宫人们将膳食端上来了。
苏彧借机转移话题,三人坐下来用膳。
上次她和谢以观一起吃火锅、崔玄一个人另外用一份膳食,终究是有些不厚道,所以这一次苏彧没再吃火锅。
一人一份膳食。
苏彧吃着与她的世界没有太大区别的白米饭,顺便就和谢以观问起了普通百姓以什么为主食。
谢以观说:“京城附近的农田虽然也种稻米,但是产量不及江南,只供宫廷与官员食用,大多数百姓能吃上黍米和面食就已经算不错了。”
百姓有什么吃什么,也不像贵族们一日三餐,他们大多数一日两餐,能维持着活命就不错。
苏彧专注地看着谢以观,时不时地点点头。
崔玄默默在旁边看着,目光却落在苏彧身上,他想着,似乎每一次坐下来用膳的时候,苏彧的注意力都会被谢以观吸引。
苏彧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倏地转过头来,与他的眼睛对上。
她清凌凌的桃花眼朝他弯了弯,“朕知道行简是想说寝不言食不语。”
崔玄垂下眼眸,难得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陛下与谢舍人说的并不是闲话,臣没有这么刻板。”
苏彧眼睛亮了一下,顺势就和崔玄聊起,她离京之后一些政务的处理。
崔玄点点头,特意放下手中筷子,和苏彧一问一答。
苏彧看出来了,在说话的时候,崔玄是绝对不会拿着筷子的。
她贴心地对崔玄说:“行简先吃,等吃好了我们再谈。”
崔玄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唇,见谢以观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他抿了一下唇,嘴角便落了下来。
尉迟乙抬头看了一眼崔玄和谢以观,笑着和苏彧聊起太原的酒,“臣都已经打听好了,哪里的酒最好喝,到时候等陛下有空,同臣一道去喝个痛快。”
崔玄、谢以观齐齐看向他,尉迟乙也不带心虚的:“崔阁老和谢舍人,陛下与我酒量都是极好的,便是吃酒也耽误不了正事。”
尉迟乙又加了一句:“我回来的时候给崔阁老也带一坛,虽然你身子骨不好,但偶尔吃酒应该没什么事吧?”
崔玄放下筷子,压着不悦解释:“臣身子好得很,当着陛下的面,臣也是喝过酒的,平时不喝酒只是不喜罢了。”
尉迟乙龇牙一笑:“话是我说的,你同陛下解释什么?”
谢以观轻笑了一下,是谁说尉迟乙只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的?现在他可觉得尉迟乙很会说话呢!
他顺势补了一刀:“崔阁老吃过陛下亲自喂的药,自有天佑,身子骨也比寻常人强健。”
崔玄:“……”他们两个这是联手针对他!
他转头看向苏彧。
苏彧轻咳了一声:“先吃饭,吃完我们再商讨正事。”
崔玄冷着一张脸用完膳,再后面与苏彧商议事情也自始至终冷着脸,俨然与谢以观、尉迟乙两人脸上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
苏彧摸了摸鼻子,她到底是要用崔玄守京城,于是让谢以观、尉迟乙先去休息,单独留下崔玄又说了两句。
“行简可还是在生朕的气?”她问。
崔玄冷着脸反问:“在陛下眼里,臣就是这么爱生气一个人吗?”
苏彧连忙摇头:“怎么会?朕这是吃饭的时候,又好好自省了一下,之前确实不该瞒着行简。”
崔玄还是冷着一张脸:“陛下既然留臣在京中,臣自是会做好分内之事,陛下不必担心。”
苏彧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那等朕到了河东,日日给行简写信?”
崔玄脸色缓和了一下,随即又冷下来:“陛下是去河东玩的吗?还是陛下觉得臣亦很闲?”
“好吧,那朕就不写了,免得行简觉得朕的字辣眼睛。”苏彧从善如流,谢以观都觉得她的字丑,更苛刻的崔玄必然会更嫌弃。
“……随便陛下,臣先告退了。”崔玄走的时候,步伐比平时大了不少,看着还是在生气。
苏彧轻啧了一声,看来还是得给崔玄写信,希望他看到她的字的时候不会在她回来之后逼着她练字。
第二日的朝会上,苏彧便将自己要离京的重磅消息扔了出去,满朝文武犹如被炸了锅,有人反对,有人旁观,但是三位宰相,卢政翰还在告病假,崔玄和姚非名两位宰相都没有站出来反对,甚至接下了皇帝的圣旨,皇帝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由他们暂行处置京中各项事务——
这说明两位宰相是赞同了皇帝的。
皇帝也是很任性,早上刚说自己要走,下午就带着她的元从卫和右羽林卫浩浩荡荡地出京。
崔玄冷着一张脸,一路将苏彧送出京,发现苏彧不仅带了尉迟乙和谢以观,连尉迟佑、高岚、萧落、苏承影都带上了,尉迟佑、高岚、萧落作为贴身侍卫也就算了,苏承影为什么也要带着?
他也看出来苏彧似乎对苏承影有些偏爱,不仅处处带着他,还将谢以观指给他做老师。
他一时有些猜不透苏彧究竟想拿苏承影干什么。
崔玄回来的时候,在城门前遇上了匆匆赶来的卢政翰。
卢政翰这段时间确实是病了,十月天寒,他岁数大了,一个不慎便得了风寒,他便借着机会告假不上朝,一是为了告诉皇帝,对她那日直接在朝堂上将矛头指向卢家的不满;二是也想要锻炼一下长子,将鬼市后面之事脱手交给卢显去处置。
但是卢政翰没有想到,卢显不仅将祸水引到了郑家身上,还吞掉了郑家。
他将卢显叫过来问话时,卢显还不以为然,原本也是因为崔玄不愿意娶郑七娘,想要算计郑家一把,而卢显觉得自己不过是将计就计,将整个郑家都占为己有而已,卢家如今一家独大,崔、李、王三家都远不如卢家,有什么不好的?
卢政翰指着卢显的鼻子破口大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卢家可以强,但绝对不能比其他世家强太多,这样只会叫卢家成为众矢之的!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全被卢显给毁了!
卢政翰是真被卢显给气病了!
病还没好,又听闻皇帝要出京,他急急忙忙赶过来,皇帝却已经走了。
卢政翰难得急躁地对崔玄说:“你怎么不阻止圣人?”
“阻止不了。”
崔玄还是淡然的模样,卢政翰看向崔玄的目光却带了几分犹豫——
郑家是崔玄的母家,就算崔玄不想娶郑七娘,也必然不希望郑家彻底倒下,如今崔卢两家恐怕很难走到一块了。
卢政翰更担心的是,崔、李、王三家会联手对付卢家,卢显走了一步臭棋,卢政翰本来还想找些事出来,将世家之间的矛盾外移到皇帝身上,但是偏偏皇帝又在这个时候离京……
“卢阁老一起回去吧。”崔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客气而疏离。
但他本来就是这副样子,卢政翰愈发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而另一边,跟着苏彧前往河东的谢以观也是沉默再沉默,只因苏彧再次问他:“你真的不要将家眷接出来吗?”
她都让尉迟乙将尉迟老夫人送到潼关去了。
谢以观也发现了,皇帝这次出行,把能带上的家当全都带上了,一副想在河东另起炉灶的架势,要不是苏彧就是皇帝,他都觉得苏彧想反了大启。
谢以观忍了忍,还是说:“陛下放心,京城如今尚且是安全的。”
京城周围的匪寇被尉迟乙清理干净,剩下还有能力造反的就是几家世家,卢家刚吞了郑家消化起来也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只要卢家还是卢政翰掌权,就不会反,至于李王二家没有造反的能力,崔玄嘛……
谢以观顿了一下,试探着问了一声:“陛下可是不放心崔阁老?”
“倒也不是。”苏彧笑了笑,崔玄头上的造反倒计时天数是最多的,至少现在崔玄是不会反的。
从京城到太原有六百里,他们队伍庞大,走官道也需八、九日。
不过苏彧想顺道看看沿路的民情,尉迟乙说:“陛下可以骑马走另一边的商道。”
这样比大部队还能早几日到达太原。
苏彧指了指自己:“朕,不会骑马。”
尉迟乙:“……”忘了这茬了。
他正想说,他去准备马车,尉迟佑却跳出来:“没关系,陛下可以与臣共骑一马,之前也是骑过的。”
苏彧觉得可行,就算是两人共骑一马,速度也比马车要快。
尉迟乙说:“那陛下与臣一道吧,臣的马术比阿佑好些。”
苏彧看了看尉迟乙人高马大,再看了看没他结实的尉迟佑,果断选了尉迟佑:“朕是为马考虑。”
尉迟乙:“……在武将里,臣只是高,绝对不重!”
三人才刚刚骑马上商道,就遇到了老熟人——郭来东。
郭来东看到尉迟乙,下意识就说:“我们刚从京城出来,没带货!”
他这次都没带货,尉迟乙还来打劫!
第60章
尉迟乙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问:“这不是柳家的护卫吗,你可是跟着柳家郎君出京?你们这一趟是要去哪里贸迁?”
郭来东狐疑地打量过来,尉迟乙没穿官袍,只是穿着寻常的青衫,光天化日之下倒也不像是要打劫的。
他再看向尉迟乙的身后,高大的黑马之上坐着两个人,坐在尉迟佑前面的人一身素白,戴着帷帽,看不清容颜,但是身形也有些熟悉。
郭来东愣了愣,尉迟佑和苏彧一向形影不离,他当即猜测和尉迟佑同骑一马的人是苏彧,却愈发迷茫,这位不是谢以观的表妹吗?这会儿怎么跟着尉迟乙离京了?
他紧紧抿了一下唇,这个所谓的“苏大”不管是不是谢以观的表妹,一直以男装示人,且周旋在崔玄和尉迟乙这样年轻的高官之间,再想起柳无时对苏彧的态度,他总觉得苏彧不简单,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郎君再接触苏彧的好。
所以面对尉迟乙的问题时,郭来东装傻地摇摇头:“我就是到同州有些事而已,我们郎君……”
“郭三,你在那边做什么?”郭来东正想说柳无时没和他在一起,不远处柳无时就喊了他一声。
柳无时望过来,立刻眼尖地看到苏彧,即便苏彧戴了帷帽,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等郭来东应他,他便连走带跑地过来,一脸惊喜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尉迟乙朝他打了一声招呼:“柳郎君。”
柳无时才注意到尉迟乙也在,他顿了一下,才回了一礼,握紧拳头问:“尉迟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尉迟乙对他摇摇头:“柳郎君唤我的字仲云,或者叫我尉迟二郎就行。”
言外之意,是要柳无时不要泄露他们的身份。
他又看向苏彧,等她来帮他解答柳无时的问题。
苏彧不答反问:“不已这是要出远门吗?”
柳无时是前日就出京的,因此他并不知道皇帝也离京了,也完全没有将苏彧的行踪和皇帝联系在一起。
前阵子鬼市的事,不知道因为尉迟乙还是因为谢以观,这件事竟完全没有波及柳家,柳无时见风波已过,便带着商队离京,这一次是要北上前往朔州,此前他就与漠北的马商相约,在入冬时引马群入关,这个时候买入的马匹是最便宜的。
如果没有尉迟乙在,他将行程说给苏彧听是没有关系,只是有尉迟乙在……
柳无时十分警惕地看向尉迟乙。
尉迟乙:“……”这么看他干什么,罪魁祸首还站在这呢!
苏彧轻声说:“要是不方便说就当我没有问吧,尉迟二郎这是要送我去太原呢,倒是没有想到会在半路上遇到柳郎君。阿佑,扶我下马。”
尉迟佑从马上跳下,但是尉迟乙却是先了他一步。
尉迟乙仗着自己的身高,极为轻易地就将苏彧抱下马,叔侄两人都觉得这没有什么,谁叫皇帝她连上下马都不会呢?要不是苏彧是皇帝,能被尉迟乙嘲笑死。
但是在柳无时的眼里,这样的举止便过于亲密了。
他紧紧抿了一下唇,语气微酸地问:“尉迟二郎不必当值吗?”
尉迟乙大大咧咧地说:“那个啊,没什么关系的。”
苏彧对大启的全局地图还是十分了解的,她指了指前面:“前面应该就是同州城了吧?我们进去休息一下吧。”
她又笑着对柳无时说:“那不已,我们便先走了,日后在京城再相见。”
见苏彧没有多纠缠柳无时,郭来东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到柳无时喊住她:“等等!我们也正要进同州城,不如一起吧。”
郭来东欲言又止地看向柳无时,想着,他得找个机会,提醒他们家郎君才是。
同州城是京城前往太原的必经之地,作为关中相当重要的一座城池,由于接近京城,它的繁华程度仅次于京城。
但是苏彧一进城便注意到,同州城内的贫富差距着实有些悬殊,富贵人家在哪里都有,然而这里的寻常百姓面黄肌瘦,是一副吃不饱的模样。
他们一进城,坐在城门前的乞丐就一拥而上,向他们讨要铜板和吃食。
郭来东习以为常,挥手直接撵人,他身上有胡人血统,生得凶神恶煞,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武人,乞丐见他撵人,也不敢多加纠缠。
柳无时平时也是习惯了的,只是突然想到今天身边还有一个苏彧,他连忙转头看向苏彧,只是帷帽垂下的纱遮挡住了苏彧的脸,叫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他略有些忐忑地说:“这些乞丐都是有帮派的,你若给了一个,便会有一群人跟着你死缠烂打,故而不能给他们钱。”
别看这些乞丐衣衫褴褛,看着极为可怜,实际上能留在同州城这样繁华的州城里乞讨的,那都是加入当地“丐帮”的。
这些“丐帮”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他们就是当地的地头蛇,将偌大的城镇划分地盘,对外地人行乞,对当地人敲诈,有时候还会挑人行窃。
苏彧点点头,笑着说:“不已对这些事情熟悉,我们跟着不已便是。”
苏彧的口吻温和,显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对他反感,柳无时松了一口气,借机越过尉迟乙,走到苏彧身旁,“苏大可是第一次来同州城?我常来同州,这里也有柳家商行,若是你不急着赶时间,我可以带你到城中转转。”
“这样会不会耽搁了不已的正事?”苏彧问。
柳无时连忙摆手,“不会的,倒是你们可是要赶着去太原?”
苏彧说:“是有一点着急,不过倒是可以在同州城内停留半日。”
骑马的速度比大部队快,她有时间多,本就打算在沿途的几个重要城镇里停留个半天,看下情况。
柳无时虽然戒备着尉迟乙,但是到底没有忍住,还是和苏彧说了自己的目的地:“我要去朔州,总是要经过太原的,你……要不要和我同行?”
苏彧突然停下脚步,沉默着不说话,似乎有些为难。
柳无时立刻明白,她定是担心,自己一个女郎夹在他们这一队的男儿里不方便,不过她身旁跟着五大三粗的尉迟乙,必然还不如他细心。
他立刻说:“这一路都有柳家商行可以落脚,夜里住宿都是一人一间客房,你不要担心。”
他总是可以护着她的,不会让那些大老爷们扰到她。
尉迟乙总觉得柳无时对着苏彧说话的时候有种刻意的做作,他皱了皱眉,随即又突然眼睛明亮了起来,一手牵着马,一手就搭在了柳无时的肩膀上:“不已去朔州可是要买马匹?”
柳无时:“……”就担心尉迟乙知道这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是,不过尉迟二郎想要马匹的话,我倒是可以代为效劳。”
“那多不好意思,”尉迟乙朝他龇牙一笑,“那就麻烦不已兄帮我弄些漠北的百岔铁蹄马。”
柳无时:“……”我看你还是很好意思的!
尉迟乙借着自己手臂的力量,和柳无时换了个位,就隔开了他与苏彧,自己站到苏彧旁边,附在她的耳边说:“那百岔铁蹄马虽然不如大宛马高大,但是听闻耐力极好,蹄质坚硬,适合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这样的马也是适合拿来学骑马。”
苏彧毕竟是大启的皇帝,总不能一直不会骑马。
“苏大想要学骑马吗?”借着提问,柳无时又绕回了苏彧身旁,硬生生插到苏彧和尉迟乙之间,笑对着苏彧说,“到时候我帮你挑一匹个小温顺的,等你学会了,我那还有好几匹高大的大宛马,你尽可以来挑。”
尉迟乙:“……”这个柳无时真的有些奇怪,怎么就非要站在他和皇帝之间……
“韦将军进城了!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忽然从他们的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柳无时的手还没有碰到苏彧,尉迟乙已经揽住她,朝后退了数步,避开从后面而来的马群。
数十匹马在进城之后,虽然减了速度,但是速度还是很快,而城中的百姓似乎早已习惯,他们在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喊叫里,熟练地避开一条路来,让那些飞驰的马匹通过。
高马飞奔扬起的风吹开帷帽上的纱布,露出苏彧的脸来。
领头的年轻武将,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位“韦将军”,明明已经骑出了百丈,却又突然回头,隔着人群与苏彧遥遥相望一眼,尽管只是一眼,但是苏彧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年轻武将胯/下的马速度有些慢下来。
她迅速转头对柳无时说:“不已的容貌太过惹眼,我们不好招惹这些军爷,还是快点离开吧。”
柳无时略带委屈地说:“苏大放心,柳家在这里早已打点好一切,这位韦将军私底下也同我见过几次,我的容貌不会给你招惹麻烦的,等上了路之后,我也会将脸围起来的,绝对不会拖延你去太原的日程。”
苏彧一边逆着人群朝城外走,一边对他说:“我想了想,如果不逛同州城的话,我就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蒲州,所以不已,我便不同你一起了。”
苏彧领着尉迟乙和尉迟佑走得很急。
将柳无时留在原地,有些发蒙。
过了好一会儿,柳无时才反应过来,转头问郭来东:“现在便去处置同州的事务,我们应该也能在天黑前赶到蒲州吧?”
郭来东犹犹豫豫:“……郎君,这位谢监察使的表妹身边已经有尉迟将军了,我们再凑上去怕是不合适……”
柳无时看懂了郭来东的眼神,冷下了脸。
“果然是柳郎君。”
柳无时来不及同郭来东发火,抬头竟看到原本已经策马过去的韦将军折了回来。
高大俊朗的武将不仅折回来,还一下子从马上跳下,在他的周边四处张望,然后问他:“方才站在你身旁的、戴着帷帽的女郎呢?”
柳无时暗暗惊了一下,面上却装出了茫然的样子,“方才就我与郭三站在此处,韦将军所说之人,我并不认识。”
他连忙转头问郭来东:“你有看到一个戴帷帽的人站在这里吗?”
郭来东当即说:“好像有见到,只是那人穿着长衫,似是一个男子,这会儿倒是没看到他了,许是进城了。”
韦将军皱起眉头:“但是她戴着帷帽……”
大启的帷帽通常都是女郎戴的。
柳无时说:“韦将军有所不知,如今京城里已经开始盛行儿郎也戴帷帽。”
其实原本帷帽就是关外男子为了防风沙才戴的,只是后来传到了关内,女郎们觉得好看,便也开始戴帷帽,反而男子戴的就少了,尤其是大启早期尚武,儿郎会觉得戴帷帽折损了他们身上的阳刚,便不再戴帷帽,只是不管在哪个时代,时尚都是个圈,这些年大启越来越重文,对儿郎的审美也跟着恢复到魏晋之风,以白为美。京城里的儿郎为了遮阳保持白净,又重新戴起了帷帽。
“不可能那样的容貌……”韦将军想说,就算穿了男装,但是那样的容貌怎么可能是男子……
但是他看了一眼柳无时,两个人都想起一段不大好的回忆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位年轻的韦将军脸色更是一下子黑成锅底,他不会那么惨,两次一见钟情的人都是男子吧?!不行,他一定要把人找出来,验明正身!
等到韦将军上马离去,柳无时才舒了一口气,还好苏彧离开的及时,否则这位韦将军可不是善罢甘休的主。
第一次这位韦将军与他见面时,就误以为他是女郎,他说他是男的,这韦将军还不信,直到他脱了衣服验明正身。
但是苏彧可是真女郎,哪能给这位韦将军验明正身呢!
郭来东看了一眼柳无时,小声说:“郎君,她身边有尉迟将军呢。”
不管是男是女,尉迟乙能出京跟在她身边随身保护,那绝对不是寻常人。
他顿了一下,顶着柳无时的黑脸又说:“她本是要逛同州城的,却突然又出城,这一份敏锐度,非寻常人所能拥有,郎君……”
苏彧前脚刚走,韦将军就折回来了,哪有这么多巧合?
柳无时沉默了一下,为苏彧辩解:“这不过是个巧合,她本就是要去太原的,她若真的心机深沉,断不会告诉我她要去哪里……”
像是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柳无时匆匆处理完同州的事,便和郭来东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蒲州。
但蒲州城也是大城,想要寻找到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
马上就要到宵禁的时间了,柳无时也只能先到柳家商行在蒲州的落脚点,明天一早他就到蒲州城门前等着,应该能等到苏彧。
蒲州城的布局是仿造了京城的,城中也有东西市,柳家商行就落在蒲州城的西市,而在它的隔壁就是一家客栈。
大约是心有不甘,柳无时本来一脚已经跨进商行的门槛,又突然退了出来,抬头望向隔壁的客栈,这一抬头却是真的看到了他想要找的人。
夕阳的余光落在客栈二楼的窗台上,也落在了那趴在窗台上的脸庞上,似是心有灵犀,她缓缓转过头往下望,与柳无时的眼眸不偏不倚地对上。
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便朝着他弯了起来。
一眼万年。
柳无时的心怦然而动,跳得飞快,他的脚跟着便转了方向,郭来东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冲入了一旁的客栈,直接就上了楼。
而苏彧也正好打开门,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朝着他一笑:“不已,好巧。”
不巧,他就是为了她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