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崔玄之所以会和柳无时一起过来,是因为柳无时约了他在玲珑楼见面。

    柳无时想将整个船队都度让给崔家,他想将船队换成现钱。

    崔玄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白柳无时为什么要将这么赚钱的船队让渡掉。

    柳无时只说:“要做件事,还缺些银两。”

    崔玄淡淡看了他一眼:“今年的科考对商人开放,圣人是要选拔真正的人才,以你的真才实学未必考不中,但你若搞些小动作,圣人是眼里容不得沙的人。”

    柳无时呵呵笑了一下,皇帝眼里容不得沙但天天打劫他,他对皇帝没什么好感,要不是为了苏彧,他还真不想和皇帝打交道。

    柳无时让渡船队的价格公道,崔玄却是回绝了柳无时。

    倒不是崔家出不起这个钱,大启虽然不禁官员私底下置办产业,尤其是像崔家这个的世家底下产业无数,但是他那时答应柳无时,全然是因为希望这条水道连接起京城和江南,能给大启带了一点生机——

    还有一点,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他那时不看好苏彧,故而想要拉拢多方势力,柳无时是他想要拉拢的人才之一,但是现在他已和皇帝合作,如果他全盘接下这条水道,恐怕会引来帝王不必要的猜忌。

    崔玄不缺钱,帝王对他的信任一旦被毁,要建便有些难了。他还要和皇帝继续合作,所以为了这点利益不值当。

    他没有应下,柳无时自然也不能强卖。

    柳家的船队要让渡并不缺人接手,柳无时之所以先问崔玄,也是因为是和崔家合作,他不能直接越过崔家卖给他人,现在崔玄拒绝了他,他再卖别人,也不会得罪崔家。

    两人也没有多废话,说完之后,便打算起身走人。

    红乐坊的人却是匆匆找过来,对柳无时说,那位苏郎君带着一男和一女来红乐坊喝酒。

    柳无时立刻坐不住,连忙要和崔玄告别。

    崔玄听到“苏郎君”三个字,稍稍握了一下拳头,立刻和柳无时说,他同柳无时一起过来看看。

    只是崔玄没有想到,向来穿艳色与淡色的苏彧今日竟同他一样,穿了玄衣——

    仿若他们心有灵犀,又像是他在刻意逃避,偏偏又命中安排。

    他紧紧抿了一下唇,想着,不过是一件衣袍的颜色罢了,仅仅是巧合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

    崔玄的视线迅速从苏彧身上移开,便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裴介,只要看一眼裴介蹀躞带上的玉佩便知道他是裴家人,崔玄倒是知道裴家人这几日进京在同谢家商议婚期。

    不过叫他注意到的,并不是裴介的玉佩,而是塞在裴介口中的那方锦帕是他给苏彧的!

    他又猛地回头望向苏彧。

    【崔玄好感度下降8,现在好感度为57。】系统平静地报着崔玄的好感度,它是无情的系统,才不在意男主这大起大落的好感度!

    苏彧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她刚刚做什么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裴介,看到裴介堵嘴的那方锦帕,她摸了一下鼻子,略带委屈地告状:“这人嘴巴太脏,我找不到堵嘴的东西,身上就带了这块锦帕,一时情急就用了。”

    崔玄淡淡地说:“这已经是苏郎君的,苏郎君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柳无时皱了眉头,立刻就猜到这块锦帕原本该是崔玄的,不过苏彧既然拿它来堵恶人的嘴,那便也没有这么重要。

    他只问:“这人对你说了什么无礼的话?”

    在柳无时看来,苏彧是顶顶好的人,能让她这般将人绑起来,必然是坏人,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上前仔细查看苏彧,“他可有伤着你?”

    “没有……”苏彧两手一摊,正要说什么。

    柳无时却是大呼小叫:“你的手怎么了?怎么这么红!”

    苏彧笑着说:“我打了他一巴掌。”

    柳无时连忙回头对掌柜说:“快去拿伤药。”

    苏彧:“……”没那么夸张,她又不是纸糊的。

    崔玄狠狠皱了一下眉头,到底还是上前了几步,低头看向苏彧发红的掌心,紧了紧拳头,“这种事何须亲自动手?”

    他指责地看了一眼尉迟佑。

    苏彧咳了一声,连忙转移话题:“你们怎么来了,我们正要去谢府呢。”

    崔玄垂眸看向还在费力挣扎的裴介,问:“苏郎君要掺和裴家和谢家的事?”

    大家都知道裴十四与谢二娘的亲事,如今苏彧绑了裴十四去谢府,必定是要帮谢二娘退婚。

    他隐晦地扫了谢以欣一眼,再望向苏彧,去年的时候他还在与苏彧说,暂不要娶妻生子,而现在呢?卢家已除,待到十六卫整顿好,京城内便没有皇帝可以顾忌的了……

    系统无情地提示:【崔玄好感度下降5,现在是52。】

    苏彧:“……”看不出来,冷冰冰的崔玄内心戏还怪多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并不是要掺和裴家和谢家的事,只是裴十四言语冲撞我,还对着我说污言秽语,我总是要去讨个说法的。”

    崔玄点点头,言语冲撞皇帝,便是直接拉出去砍了也不为过,“那我便陪苏郎君一起去。”

    柳无时正好接过掌柜手中的伤药,还真打算给苏彧上药,“上完药,我也陪你一同去。”

    苏彧连忙摆摆手,她怕她还没走出这红乐坊,这手心的红就已经褪掉了,“不用了,待我将这人给解决掉,我来寻你。”

    她本来就是出来找柳无时的,只是先遇上了裴介和谢以欣,那便索性先将这边的事解决了,她的皇帝身份暂时还不能叫柳无时知道——

    得让他先帮自己把活干了。

    柳无时微微一顿,与苏彧的桃花眼对视了一眼,苏彧朝着他轻轻摇头,是叫他不要跟过去的意思,她又说:“你在这里等我。”

    柳无时没有办法拒绝她,答应苏彧:“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将伤药递给尉迟佑。

    尉迟佑:“……”虽然不知道苏彧哪里受伤了,不过伤药这东西送到他手上,他就不客气地收了。

    崔玄瞥了一眼被留下来的柳无时,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收回。

    系统的机械音毫无起伏:【崔玄好感度上升5。】

    裴介是裴宝珍四堂兄裴骠的儿子,这一次来京,也是裴骠夫妇带着他过来。

    如今谢以观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裴家也想早点把婚事定下来,特意带着裴介来京城,上门商讨婚事,以示对谢家的重视。

    谢以观这几日很忙,忙着为皇帝清点卢家的财产,卢家是百年世家,此前又吞并了大半个郑家,光田产的数量便十分惊人——

    皇帝还说,如今正是农忙时节,虽然卢家倒了,但是原本在卢家名下的田地农事不能倒下来,所以谢以观需得尽快做好安排,即便是休沐日也不得清闲。

    饶是如此,裴家来人,谢以观还是硬抽出半日空来见客。

    他来时,谢父谢母已经让谢以欣带着裴介出去在城里转转,谢以观只见到了裴骠夫妇。

    裴家人长相都是偏温文儒雅的,只是谢以观在太原府和裴家人打过交道,便知他们都不似面上这般简单,尽管他让人去打探回给他的消息,都说裴十□□度翩翩、为人温和,但他心中还是十分在意苏彧对裴十四的评价。

    “不知十四郎何时回来?”谢以观问,他想要亲自见一见裴介。

    不等裴骠开口,谢父便说:“十四郎难得来一趟京城,哪有那么快回来的?你若有事且先忙去。”

    谢以观笑了笑,“无妨,我等他们回来便是。”

    谢以观面不改色地与裴骠聊起来,他生得好,说话有条不紊,叫人如沐春风。

    裴骠只与他交谈了两句,便来了兴致,越聊越多,他还没聊得尽兴,便听到厅外吵吵闹闹的。

    谢父蹙眉,打发谢以观出去看看,谢以观起身,跨出门槛,就与苏彧四目交接。

    谢以观怔了一下,皇帝怎么突然换风格了,他随机就瞟到崔玄也是一袭玄衣,再往后便看到他外出的妹妹谢以欣跟在皇帝身后,还有一个被绑成粽子一样的人——

    不难猜出绑着的人就是裴介,裴十四。

    他率先问谢以欣:“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以欣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到苏彧身上。

    谢以观迅速走上前,仔细观察着裴介,见他虽生得斯文,然而眉间却并无正气,再看他左脸之上有一个巴掌印,他稍稍默了一下,这手印的大小不像是谢以欣的,倒像是皇帝打的。

    他站到苏彧的身旁,小声问:“表弟打的?”

    苏彧点头,“令尊令慈都在?裴十四的父母也在?”

    谢以观应是。

    苏彧便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与裴骠面对面坐下,不客气地问:“你就是这裴十四的父亲?”

    谢父谢母与裴家夫妇皆未见过苏彧,看到她时都怔了一下,一是被她的容貌所惊艳到,二是被她的大大咧咧,她一个陌生人坐在谢父的大厅里,就和回自家没什么区别。

    四人面面相觑,最后等着谢以观来给他们解惑,只是跟着谢以观进来的,除了谢以欣,还有看着就是上位者的崔玄、背着双刀的尉迟佑,以及被拖进来的裴介。

    不等裴骠出声,苏彧先发制人:“这就是你们裴家的家教?我好心请你儿子喝酒,结果他出言无状,还想打我,你知不知道要是真让你儿子打到我,你们一个裴家都惹不起。”

    裴骠听到苏彧最后一句话,怒极反笑,“谁不知道这位小郎君是谁,但是我裴家也绝不是软柿子,你说我儿出言无状,可有凭证?”

    苏彧指了指谢以欣,“谢家二娘给我作证。”

    谢以欣站出来才要开口,便差点被谢父一声“胡闹”给唬住,她顿了顿,接到苏彧鼓励她的眼神,不理谢父直接开口:“确实如苏表哥所说,他好心请裴十四与我喝酒,结果裴十四出言侮辱,还想扑倒他。”

    听到谢以欣的话,崔玄和谢以观俱是脸色一敛,看向裴介的目光冷到极致。

    裴骠并不是第一次因裴介被人寻上门来,他迅速反驳:“谢家二娘若是不想嫁我们裴家直说便是,何须找这等小白脸来演戏?莫不是你与他暗通曲款,想要陷害我儿?”

    谢父谢母听不得他这样信口雌黄地污蔑自家女儿,当即跳起来:“我家二娘清清白白,更是从不撒谎,你自家养的好儿子反倒冤枉起我女儿来!”

    苏彧轻啧了一声,站起身让尉迟佑给自己一把长刀,她用长刀将裴介身上的绳索砍掉。

    裴介狼狈地打了个滚避开她手中的长刀,才从地上爬起来,把堵在自己口中的巾帕拿掉,他此刻酒醒了大半只还剩五分醉意,连忙站在自己的父亲旁边,笃定苏彧不敢真的砍伤自己,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与谢二娘串通暗算于我,强行将我灌醉,我不胜酒力才被你们给绑住。”

    苏彧指了指崔玄:“这里还有崔阁老在呢,你就这样颠倒是非了?”

    裴介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么年轻的男子就是崔家家主,但他更快地却是说:“谁人不知你与崔家家主有私。”

    他上前一步,温和的皮囊下却是鄙夷的眼神看向苏彧,“像你这种出卖身子为己谋利的漂亮郎君,我见得多了,不过是想要勾引我罢了。”

    崔玄当即挡在苏彧面前,硬声说道:“放肆!”

    裴介虽然忌惮崔玄,却也对崔玄如此不讲家族体面,在外头袒护自己姘头的行径感到不屑。

    反倒是他的父亲裴骠并不想真的得罪崔玄,也不想失了谢家这样一桩好婚事,他是裴家二房说出,再往他儿子下去都要分出裴家本家去,能分到的裴家家产不多,谢家疼爱谢以欣,给的嫁妆丰厚,届时自京城远嫁到河东,便是她兄长再厉害,也管不到他儿子身上。

    于是裴骠将裴介拉到自己身旁,先是代自己儿子对崔玄说了一声抱歉,“我儿只是直言不讳,崔家家主还请原谅。”

    又对谢父谢母说:“亲家勿怪,我方才也是一时情急,心直口快了些,二娘这个裴家儿媳我还是认的,只是担心她被人所骗,一时糊涂,这个姓苏的当真是你家表亲吗?莫不是哪里的乡下佬来冒充的?”

    苏彧忽地哈哈大笑起来,走到崔玄前面,直面裴骠:“裴骁是你什么人?”

    裴骠当即发怒:“我兄长的名讳岂是你等小儿可以直呼的?”

    然而下一刻苏彧手中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了,他瞬间安静如鸡。

    苏彧笑眯眯地说:“别说,我之前还真是从平山国来的,但我这个平山国来的乡巴佬可容不得你骂,谢舍人你来跟他说说,骂我是什么罪。”

    谢以观面无表情地说:“死罪。”

    苏彧将刀刃偏了一下,立刻在裴骠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裴介没听出苏彧的身份,冲向苏彧想要将她扑倒,就被站在苏彧身后的崔玄一脚踹开,苏彧看了一下又在地上滚了一圈的裴介,别说,崔玄看着不大行的样子,力气还挺大的。

    裴骠却是惊住,不敢动弹,平山国、姓苏……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望向苏彧,就见到苏彧眼中的冰冷以及不输于崔玄的气场,被吓得低下头去,惊魂不定地想着难不成是皇帝?!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苏彧偏偏不放过他,给了他一个证实:“裴女冠在我那,我自是相信裴家大部分人与我是一条心的,不过个别之人非要做这个害群之马,我总是要去和裴骁好好说道说道。”

    她手中的刀又移了一分,裴骠当即被吓得跪在地上。

    苏彧再问他:“还要我找证人吗?”

    裴骠连声说:“不、不、不……是我教子无方!”

    苏彧赞同他的话,“确实,你家儿子配不上我的表妹。”

    她缓缓转过头,笑着问谢父谢母:“姨父姨母,可还要和裴家结亲?”

    谢父谢母:“……”

    就刚刚那番话,他们也猜到苏彧身份了,这一声姨父姨母,不敢应!

    崔玄、谢以观:“……”突然觉得皇帝她不仅长得好看,还有些帅……

    系统:【崔玄好感度加5,谢以观好感度加1。】麻木了,不仅崔玄好感度在癫,谢以观的加1又来了。

    第102章

    结亲是不可能再结的。

    谢家女又不是嫁不出去,原先谢父谢母想让谢以欣嫁到裴家,那是觉得裴家是世家,家风好,裴十四名声在外。

    现在再看裴骠在苏彧刀下这个怂样,再看裴介满地打滚的样子,他们父子俩还得罪了皇帝,如果这样,谢家还将谢以欣嫁过去,那不是嫁女儿,那是将女儿推入火坑里。

    谢父谢母不敢应苏彧的那一声“姨夫姨母”,只能迅速摇头。

    苏彧又转头,极其友好地询问裴骠:“那你裴家呢?”

    她手中的刀稍稍抖了一下,她还十分有礼貌地对裴骠笑了一下:“抱歉,手抖。”

    裴骠:“……”

    他也怕苏彧的手再抖两下,就把自己的命给抖没了,赶紧让妻子将婚书拿出来。

    谢裴两家在当朝皇帝和宰相的见证下取消婚约,自此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刚进京连屁股都还没坐热的裴骠一家更是连夜离京,走得匆忙。

    苏彧还约了柳无时,要赶下个场子,便没有在谢府多做逗留,只对谢父谢母说:“二娘既然喊我表哥,那我也得帮她把把关不是?”

    谢父谢母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亲自将苏彧送到门口。

    苏彧对着他们也十分客气,说:“姨父姨母不用送了。”

    谢以观站在苏彧身旁,对自家父母说:“你们且回去,我来送表弟就可以了。”

    谢父谢母:“……”他们家儿子女儿都怪大胆的,对着皇帝就喊表弟表哥的。

    谢以欣待到见不到苏彧之后,才对父母说:“阿耶阿娘,我表哥是不是顶厉害的?”

    她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满是崇拜。

    谢父瞪了女儿一眼,“胡闹。”

    不管圣人怎样,他都是不会送唯一一个女儿进宫的。

    倒是谢母一双眼睛也如谢以欣一般明亮,她极小声地说:“其他不论,就冲圣人那张脸、那气度,入宫也不亏啊!”

    谢父急了:“你说让谁入宫?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起来!”

    而另一边,苏彧走出谢府之后,便叫崔玄先回去。

    崔玄:“……”用过就扔!

    【崔玄好感度下降5。】

    苏彧朝他笑了一下:“是有件事要拜托崔阁老呢,我是担心裴骠和裴介这两父子回去之后在河东乱说话,所以要行简尽快给裴家家主修书一封,务必要添油加醋把他们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告诉裴家。”

    她着重强调了“添油加醋”四个字,崔玄沉默地看着她,眼中竟闪过一丝为难。

    苏彧笑眯眯地回视:“是我强人所难了吗?那……”

    她转过头,看向谢以观,似乎是想将任务转交给谢以观,崔玄当即说:“我与裴家家主相熟,这封信由我来写是最适合的,我这就回去写,赶在裴十四前面送到裴家家主手里。”

    【崔玄好感度上升5。】

    谢以观看着崔玄领了任务匆匆走人的背影,突然就心理平衡了,在皇帝面前当真是众生平等,世家公子也好,寒门子弟也罢,那都得干活。

    苏彧朝他招招手:“知微应该是特意来见裴十四的,现在裴十四见过了,还有时间多,陪我去见柳九郎吧。”

    谢以观:“……”果然!

    谢以观才上了马车,就听到苏彧对他说:“裴十四的事暂时就只能这样放一下了,不过后面总是要再找他算账的。”

    他猛地抬头望向依旧坐没坐相的皇帝,她半撑着自己的脑袋,浅色的眼珠子还在转,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他应着:“这人如此羞辱苏表弟,是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苏彧稍稍分了两分神在他身上,即便如此,谢以观还是心跳稍微快了一些,尤其是她懒懒地说着:“虽然他的话确实冒犯到我,但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一想到如果表妹真的嫁给他了,受他磋磨,过的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就觉得不可以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更不想有其他无辜的女郎上当受骗。”

    谢以观愣了一下,他全然没有想到皇帝是因为谢以欣,又继而想到其他无辜女郎。

    他忽地低头轻笑,有时候他会觉得皇帝什么都做得出来,有时候又会觉得皇帝善良过了头,很是矛盾,偏偏这样的皇帝,却叫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希望。

    怎么办?他好像越来越喜欢苏彧这个皇帝了。

    【谢以观好感加1,加1,加1……宿主,阿统我很好,我一点都没有坏,是谢以观他像打地鼠一样,一点一点加好感度。】苏彧硬是从系统的机械音里听出了几分生无可恋。

    苏彧勾了勾嘴唇。

    下马车前,谢以观才问苏彧:“这个时候,表弟特意来见柳郎君是为了……”

    苏彧说:“已经五月了,科考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在科考之前要些硝石和石硫黄。”

    她顿了一下,慢悠悠地说:“之前太少了,也用完了。”

    谢以观几乎立刻就懂了,苏彧这是想在被柳无时知道真实身份之前,让柳无时帮她多弄些,“为何不走官道?”

    如今卢家已除,十六卫也在整顿,皇帝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官道运硝石和石硫黄,就像她往京城里运石炭一样。

    苏彧摇摇头:“你看现在有多少人学着我一样用石炭去冶金吗?再让别人注意到我运硝石和石硫黄,他们就又该到处打探我是用来干什么了。”

    谢以观用眼神询问她:所以是要用来干什么?

    硝石和石硫黄在大启,不是道士们用来炼丹,就是民间用来制作炮仗。

    谢以观倒是曾经想过,用炮仗来制作武器,但是他计算了一下,将炮仗做得很大,塞满火/药,近距离是杀伤强,但是敌我难分,也不适合在攻城战中使用,便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了。

    苏彧朝他眨了一只眼,“秘密,暂时还不能告诉表哥,到了,下车!”

    她率先掀起车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谢以观好感度减1,减1。】

    “表哥快点。”苏彧只当自己没听到系统提示音,朝着谢以观挥挥手,仿佛真的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谢以观好感度加1。】

    柳无时虽然和苏彧约好,在红乐坊等她,可是他心里并没有底,所以当他坐在二楼的窗边,望着楼下人群,突然见到他熟悉的身影朝着红乐坊走来,又是不经意地抬头,与他目光碰触——

    他在心里想,这大约便是注定,是他逃不过的命。

    柳无时弯下眉眼,投在苏彧身上的目光尽是如水温柔。

    即便谢以观与苏彧一道坐在他的面前,他看向苏彧的眼神也没有变过。

    谢以观:“……”柳无时大约是没救了。

    而他选择视而不见,只当看不懂柳无时看向苏彧的目光,笑着问:“表弟说要来见柳郎君,我便不请自来了,柳郎君不在意吧?”

    柳无时朝着他呵呵一笑,嘴上却是说:“不在意,谢监察使是苏大的表哥,我自是不在意。”

    苏彧说:“我本来出来就是为了找不已的,没有想到半路遇到表妹和裴十四,便先请他们喝酒,倒是没有想到那个裴十四……”

    她低下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柳无时一双狐狸眼也跟着她黯淡下来,“放心,我总是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苏彧连忙摇手,“不用不用,这个我自己会讨的,裴家毕竟也是大世家,不已你千万不要掺和进来。”

    柳无时只觉心里暖暖的,她待他这般好,应当是心里也有他吧。这么想着,他更觉得这几天忙前忙后有了意义,不过,他也绝不会让苏彧白白受委屈,裴十四这人就算是世家子,他也是能找到门路教训这个裴十四的。

    氛围很好,谢以观看了一眼柳无时,又看了一眼更显无辜的苏彧,咳了一声,在两个人齐齐看向他的时候,才慢慢开口:“说起来,我是有件事想要拜托柳郎君。”

    柳无时略微有些戒备,谢以观维持着笑容,苏彧连忙起身说:“我下去看一下酒备好了没有。”

    这个借口有些拙劣,但是柳无时却听出来了,苏彧是特意避开,好让谢以观与他说话。

    他望向苏彧的背影,她是不是又瘦了,是不是被皇帝为难了——

    【柳无时好感度下降2,当前好感度为-100。】

    苏彧问系统:【他对我什么时候升了2个好感度?】

    系统沧桑地回答:【就前两天晚上的时候,夹在崔玄的电梯升降里,显得毫不起眼。】

    大约是看到在皇帝手中赎回苏彧的希望,柳无时那时心情很好地给皇帝升了两个好感度,但是今天又降回原点了。

    苏彧特意站到外面的街道,坐在窗户边上的柳无时只要稍稍低头,便能看到她。

    柳无时也确实看到了她,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谢以观的话,等谢以观说完,他才不舍地转过头来,狐狸眼对上谢以观的时候便只剩冰冷了,他刻意地笑了一笑:“我可以帮忙,只是运那么多的硝石和石硫黄,风险很大,我是图利的商人,总要给些好处。”

    “柳郎君想要什么好处?”谢以观将窗户推得更大一些,低头看向楼下的苏彧,慢悠悠地说,“我也不是非要找柳郎君不可……”

    他说了半句,便停下来,接下来的话就全靠柳无时自己想象了。

    也不知道柳无时想了什么,脸上多了几分隐忍的愤怒,他紧握拳头,谢以观抓住了他的软肋,可他却无法在谢以观面前装作不在乎,他太清楚这些达官显贵了,担心谢以观未在他这里达到目的,转头便将苏彧送到别人那里去——

    例如崔玄,例如尉迟乙。

    柳无时松开拳头,“我的要求对于谢监察使不过是举手之劳,一个举手之劳换硝石和石硫黄,对于谢监察使也是一笔不亏的买卖。”

    谢以观将窗户拉回来,重新关上。

    柳无时说:“事成之后,我要见圣人。”

    谢以观倏地看向他,他又说:“参加科举并不一定能见到皇帝,而且真能进殿试,亦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想单独见圣人一面,在科考之前。”

    柳无时是报名了科考的算科,只是他到底觉得不保险,而且他想在换得苏彧自由之身后,立刻启程去江南,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参加科考换的功名反而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谢以观垂下眼,说:“这事我说了不算,我得先同圣人说。”

    柳无时点点头,“我等谢监察使一个答复。”

    苏彧回来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在两个人结束谈话相顾无言之时。

    她与柳无时小酌了两盏,有谢以观在,柳无时也不能说太多话,只能恋恋不舍地将她送上马车,隐忍地吩咐了苏彧几句,最后又极轻地说了一句:“等我。”

    自始至终在一旁看着的谢以观:“……”

    苏彧倒是泰然自若地放下车帘。

    谢以观在心底默默计算着马车行驶的时间,在离开西市之后,才说:“柳九郎想要见圣人一面,在硝石和石硫黄运来之后,在科考之前。”

    苏彧点头说:“我要是他的话,也不会去赌科考概率,这确实是个见圣人的好机会,他也确实是个会抓机会的人。”

    谢以观:“……”现在是夸柳无时的时候吗?

    苏彧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便见一面吧。”

    谢以观没有想到苏彧会是这个回答,他还以为皇帝要一骗到底呢。

    苏彧浅笑了一下:“总是要见这一面的,柳九郎也算是帮我做了不少事,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我也不好真的叫他最后连条裤衩子也不剩,有些事吧还是得留一线。”

    谢以观:“……”皇帝这个“被动”用得有些微妙。

    “臣冒昧求教,裤衩子是什么?”谢以观不耻下问。

    苏彧想了想,换了个词:“亵裤。”

    谢以观:“……”皇帝用词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讲究,好在他习惯了。

    【谢以观好感度加1。】

    第103章

    崔玄回去以后,立刻写了信给裴骁。

    裴骁既是河东节度使,也是如今河东裴家的家主。

    崔家和裴家的关系还算不错。

    虽然当初苏彧将裴宝珍带回京城,崔玄觉得不妥,但另一方面,却也是裴家向朝廷表的忠心,苏彧让崔玄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很明确,她不希望如今和河东势力还算不错的关系,因为裴十四而功亏一篑。

    所谓先入为主,谁先开口谁占先机,这也是裴骠、裴介父子连夜要赶回河东的关系,他们必然是想告诉裴骁,苏彧对他们裴家的不满。

    崔玄想了想,决定亲自跑一趟河东,他让人给自己备了快马,又让人去宫里送信。

    裴骠、裴介父子确实是计算着在裴骁面前告状,苏彧是皇帝又怎么样?河东是还听话,但是河东隔壁的河北三镇却是最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藩镇,裴骠知道前几年魏博节度使来拉拢过裴骁,只是被裴骁打马虎眼打过去了。

    在决定回程的那一刻,裴骠便想好,如今他得罪了皇帝,在皇帝那里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这种情况下,他唯有鼓动裴骁投靠魏博节度使。

    未免夜长梦多,裴骠父子抛下同行的女眷,快马加鞭,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赶回了太原府,进城之后衣服也不换便直接去见裴骁,却是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住。

    侍卫说:“郎主正在见贵客。”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吧。”裴骠一开始还不在意,直到崔玄和裴骁一起从屋里出来。

    他愣在了那里,紧接着便是满头大汗,崔玄怎么会在这里!

    裴骁看到裴骠也是一愣,当即沉下脸,抬脚就是一脚重重踹在裴骠的膝盖上,让裴骠当场跪了下来,“丢人现眼的东西!”

    裴骁又命侍卫直接将裴介拉下去,却被崔玄阻止。

    崔玄淡淡地说:“裴将军,圣人派我来此并非来告状,更不是想让你家法处置他二人,圣人只是怕生分了与裴家的情谊,故而让我亲自跑这一趟。”

    他又斜睨了裴骠父子一眼,“陛下说,他已经罚过他们父子,这事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皇帝这是给足了他们裴家面子,裴骁很是感动,挥挥手让裴骠父子下去,“崔家家主不在太原多留几夜吗?我也好带你看看这太原的风土人情。”

    崔玄认真地纠正了裴骁称呼:“我并不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拜访,是圣人派我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前来,见的是河东节度使裴将军。”

    裴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连忙改了称呼:“崔阁老。”

    崔玄这才朝他行了拱手礼,“我既已将话带到,那便不多留了。”

    崔玄是骑快马来的,按着他的原计划,是连夜来谈完便在当夜回去,还是苏彧派人跟在他后头,让他安心在太原府过上一夜,顺便替她去太原府的石炭作坊上看一眼。

    他一想,卢家人是要发配到这里来做苦工,里里外外是得安排妥帖,便听从苏彧。

    从裴府出来,崔玄直接去了石炭作坊,然后看着这黑漆漆的一片,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怀疑皇帝是故意的。

    他站在那里许久未动,与他一起来的侍卫自是懂他,小声问:“郎主,既已看过,便回去吧?”

    崔玄瞥了侍卫一眼,冷笑着说:“去岁谢知微和尉迟仲云都能陪着圣人在此久留一个月,我连进去看一眼都不能?”

    他皱紧眉头,依旧上前,向作坊管事的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便由着管事带自己到作坊里转了一圈。

    崔玄没有见过其他的石炭作坊,却是知道以前是怎么挖石炭的,他将整个作坊看完,也没顾上衣摆上的粉尘,问管事的:“这布局是何人构筑的?”

    管事的连忙回复:“这么构筑全都是圣人的意思,这里是圣人画的图样、李郎君做的监工,开采之后,圣人时常来看,那边的冶金房亦是圣人常去之处。”

    崔玄愣住,尽管知道苏彧一贯是说干就干,心底还是被触动了一下,想象着苏彧被这石炭粉尘染得一身黑的模样,他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唇。

    “崔阁老?”管事的小心翼翼叫着他。

    崔玄重重咳嗽一声,迅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又让管事的带他去看了作坊的兵力部署。

    此前苏彧离开的时候,留了一些禁军在此,又向裴家调了一些兵,再有一些是从同州韦家那边调的,三军共在此处,因禁军与同州军都是外地人来此,再加上同州与京城相近,各方习性更近,两者便抱成一团,但裴家的兵是本地兵,占了地理优势,所以禁军和同州军亦不会轻易与他们起冲突,三派人马倒是意外和谐。

    崔玄只能说,皇帝看着极其随意,但是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用心,从作坊的规模来看,他甚至怀疑,皇帝从一开始就想好,如何处置卢家人。

    他向管事的吩咐了几句,这才从作坊出来,然后便看到了崔家的马车——

    马车还是那辆马车,但是马匹加了两匹,变成了四匹马拉的马车。

    按照大启的规定,天子使用六匹马拉的车,诸侯使用四匹,大夫使用三匹,士人使用两匹,而庶人只能使用一匹。崔家是大门阀,能用四匹马所拉的马车,但是崔玄出门一般用两匹马,四匹他觉得过于嚣张,三匹他觉得不对称,看着难受,所以用了两匹马。

    崔玄看向马夫,问:“你为何在这里?”

    “圣人赐了两匹马下来,四匹马更快些,叫仆赶车前来此处接郎主回京,郎主也不必过于劳累。”马夫回答,他还从身上接下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这是圣人所赐的衣袍,圣人说,郎主从作坊里出来定是要换衣袍的,叫仆带过来给郎主。”

    崔玄:“……”苏彧是不是听信谣言,以为他不行!

    他接过马夫的包袱,打开包袱见到的竟是一件妃色的圆领衣袍,这样轻佻的颜色是崔玄平日里绝对不会穿的,但这却是苏彧平时穿最多的颜色。

    马夫以为崔玄不想穿,连忙说:“仆亦为郎主带了衣物。”

    崔玄冷冷地看他一眼,“圣人所赐,岂能不穿?”

    马夫:“……”从前先帝赏赐的东西还要多,但是从未见崔玄用过。

    崔玄换了衣袍,才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只等车帘一放,他才用力捂住自己的嘴,皇帝这般,真的是太犯规了,叫他如何自处……

    他过了许久才将手从自己的嘴上挪下来,对马夫说:“不急着回去,先回太原府。”

    “郎主?”马夫不解地喊了一声。

    “太原府内亦有吏部管辖的青楼,我且去看看。”崔玄垂下眼眸,苏彧如今为了拉拢裴家,自是不能十分对付裴十四,但裴十四要是在太原府出事,那便是裴十四自己不争气了——

    当然,他也不过是吩咐这边青楼的管事两句,如果裴十四是正人君子自然也不会出事。

    崔玄从太原府出来的时候,正面与一支商队对上,商队的人见到四匹马拉的马车,连忙避让开,崔玄坐在马车里并没有看到是谁家的商队,等过来之后,他才听马夫说是柳家的商队。

    他微微顿了一下,掀开车帘,问同行的侍卫:“柳家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太原?”

    如今天气逐渐炎热,并不是去北方做生意的好时节。

    侍卫回答:“说是在太原府有笔大买卖,柳家商队要在太原待几日。”

    崔玄沉思片刻,立刻让侍卫回太原,“叫我们的探子暗中跟着柳家商队,若是柳无时出手对付裴十四,替柳无时将所有的痕迹处理干净。”

    崔玄回京没几天,果然从太原传回消息,说裴十四出事了,竟是裴介在青楼为了一个舞姬和太原府尹辛见水的侄子起了口角,辛见水的侄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当众嘲笑裴介被谢家所嫌弃,不仅取消了婚约还被赶出京城,裴介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怀恨在心,回去之后便买凶杀人,结果事情没成反而东窗事发。

    辛见水与裴骁二人本就不对付,如今裴家落了口实在辛家手中,裴骁心头恨极,在辛见水面前挑断裴介的手筋脚筋,叫裴介成了废人。

    这个消息不仅崔玄收到,谢以观也收到了,而苏彧自然也知道了。

    苏彧听到消息时,正要见姚非名,她弯了一下嘴唇,这事做得还真是一举多得,她很喜欢。

    姚非名一进御书房,就看到笑嘻嘻的皇帝,他顿了一顿,才说:“陛下让臣去主持今年的工科科考,但臣对工科一窍不通。”

    苏彧指了指旁边的月牙凳,示意他坐下,姚非名没怎么客气就坐下了。苏彧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姿态随意,“姚阁老与朕相识一年多了,姚阁老觉得朕这人如何?”

    姚非名谨慎地挑了个词:“英明神武。”

    苏彧笑眯眯接受,“那朕既然英明神武,会随便安排你吗?”

    姚非名:“……陛下今年想招什么样的工科人才?”

    苏彧对于姚非名的上道十分满意,“朕本想再开农科科举,就是去年已经加了工科了,今年再加科目太多,就索性把农科放在工科里,姚阁老对农务特别了解,所以这事还得交到你手上。”

    姚非名懂了:“臣本以为臣就是陛下手中的摆设。”没想到要干的活不少。

    苏彧笑了:“姚阁老谦虚了,若非能臣,朕自是不会将你提拔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位置。”

    姚非名稍稍感动了一下,直白地说:“臣还以为陛下是看中臣无妻无子,十分适合拿来做挡箭牌呢。”

    苏彧也坦率地回答:“姚阁老说得这点没错,能干也是真的。”

    姚非名:“……”行吧。

    他笑了笑:“陛下,臣妻走时,曾与臣约定,臣花三十年来替她看一看这人世间,看她兄长的下场,看这大启又是如何,如今臣已经看到她兄长的下场,也算是了了一桩事,也只剩下十年了,陛下要用臣便用,若是提前死了,臣也不算违背对臣妻的承诺。”

    姚非名的眉间是对生与死的坦荡。

    苏彧多看了他两眼,忽地明白他的口无遮拦来自于他对死生不惧,“这世上还有让姚阁老害怕的东西吗?”

    姚非名跪下来说:“有的,臣曾经很害怕臣的三十年还未走完大启就没了,那时候的天下会如何,百姓又会如何?臣连想都不敢想,幸亏陛下登基,叫臣如今没有那么害怕了,所以只要陛下觉得臣还有用、臣还能用,只管让臣去做,臣万死不辞。”

    苏彧连忙上前扶起姚非名,“姚阁老既然这么说,那朕就不与你客气了,这么说吧,农科、工科的人才朕全都要,尤其是农科,朕就指望今年能多收点粮,来年好干活。朕把李子进指给你做副手,朕觉得你俩脾气性格相投,搭配在一起十分合适。”

    姚非名呆滞了一下,来年好干活,皇帝是要干吗?

    他突然说:“李子进是李家的人。”

    之前他和李见章就不对付,连带着也不待见李家人。

    “没关系,李家人也挺嫌弃他的。”苏彧笑着说。

    姚非名:“……”从来都是他让人无语,倒没有想到今日败在了皇帝手上,不过也行,世家子就世家子吧,能干活就行。

    第二日早朝,苏彧便将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公布于众,尉迟乙和萧承依旧是武举的主考,只是进士和明经的主考官分别是崔玄和谢以观,更让人意外的是,姚非名被派去工科,而工科另一位主考居然是去年工科新晋状元李见长。

    朝臣有点不懂皇帝的套路,猜不透皇帝这是重视工科,还是放弃工科了。

    但是苏彧这位皇帝的心思反正他们也从来没有猜透过,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那就过吧,至少在杀人这方面,苏彧还算得上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对待造反的卢家也仅仅是杀了主谋没收家产,在生命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官员们也没有那么警惕了,时不时也开始对苏彧提些建议。

    一般来说,如果官员的发言过长,引一段骈文做开场白,苏彧是没有什么耐性听的,直接打断,让他说重点,所以朝臣们也逐渐习惯了苏彧的风格,有事说事,朝会的时间也跟着缩短了不少。

    朝会之后,谢以观跟着苏彧来到御书房,对她说:“陛下,柳九郎回京了。”

    苏彧看向他。

    不必她开口,谢以观就说:“东西都已由尉迟将军接手。”

    苏彧点头,尉迟乙上道,硝石和硫黄到手后不用她吩咐,就会把东西运到先帝旧府邸——

    那里俨然是他们窝藏各种不能公开物品的据点。

    “之前同陛下说过的……”谢以观望向苏彧,他也有些好奇苏彧对柳无时的态度。

    苏彧笑了笑:“明日午时后,你带他入宫来见朕吧,先带他去好好吃一顿,吃饱了再来。”

    谢以观:“……”断头饭是吧?他的陛下人还怪好的!

    柳无时一直在等着谢以观的消息,当谢以观真把皇帝召见他的消息带来时,他本该开心才是,却莫名的不安,几乎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次日出门时,他一双眼睛通红,吓了郭来东一跳。

    郭来东犹豫着说:“郎君,要么别去见了,再另想办法。”

    他是知道柳无时打算的。

    柳无时沉沉地望向天空,今日的天实在不算好,乌云密布,隐隐有雷电作响,“既然皇帝答应见我,那我便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他带上装载着他全部身家的锦盒,直接去飘香居找谢以观——他们说好在飘香居见面。

    见了面之后,谢以观反倒不急着带他去皇宫,而是对他说:“想吃什么便点什么,相识一场,我请客。”

    柳无时:“……”听上去不是什么好话。

    “谢监察使,这飘香居是柳家的产业,在这里我总不好叫你请客,我们也不好叫圣人多等待,不如等回来之后,我再做东请你吃一顿。”

    谢以观摇摇头:“先吃好再面圣,也是圣人的意思。”

    一夜未眠,柳无时没什么胃口,稍稍吃了两口,就催促谢以观赶紧进宫,“再晚些怕是要下雨了。”

    谢以观想着,总归这一刀是得落下的,他也没再拖延,领着柳无时到了御书房外,让宫人禀告皇帝。

    御书房内传来一声皇帝的声音:“进来吧。”

    柳无时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这声音着实有些耳熟,他拼命告诉自己,定然是他没睡好叫耳朵不大好使。

    他深吸一口气,踏进御书房内,低着头行了叩拜之礼。

    “起来吧。”

    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

    柳无时整个身体僵住,极度缓慢地抬起头,便见到站在书案旁、穿着明黄色常服的皇帝——

    而皇帝有着一张和苏大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笑,就连站在她身边的侍卫也与苏大的侍卫一样是背着双刀的少年。

    柳无时怔怔地盯着她,原本准备好的所有的话语都被遗忘,甚至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柳宅,昨日的夜还未过完,而他只是身在梦境。

    可苏彧并不允许他自欺欺人,朝着他说:“柳不已,好久不见,你有什么想要对朕说的?”

    柳无时依旧盯着她不说话。

    过了许久,柳无时才开口,声音干涩:“苏大?圣人?”

    苏彧点点头:“先前便于在民间行走,所以未将朕的真实身份告诉你。”

    她笑了笑:“不过你也骗了朕不是吗?柳九娘,朕与你也算扯平了。”

    “所以……”柳无时的双目通红,唇色一点一点丢失,“从一开始你便知晓一切?”

    苏彧敛起笑容,桃花眼中不见喜怒,平静地反问他:“朕该知晓什么?”

    柳无时笑了一下,极为冷静地再次下跪行礼:“草民只想见一见天颜,如今心愿已了,没有什么要说的,愿陛下事事如意,他日永不相见,草民就此拜别。”

    他站起身,身形笔直,未见半丝情绪,利落转身离去。

    阴沉了大半日的天终于在这一刻落雨,倾盆大雨落在柳无时的身上,将他淋得格外狼狈,可他依旧挺直了背往前走。

    苏彧摸了摸鼻子,有了那么一点心虚,让谢以观给柳无时送把伞过去。

    谢以观看了她一眼,她侧着头问:“那朕去送?”

    谢以观无奈地笑着说:“臣去吧。”

    然而他还没将伞送上去,柳无时的身形却是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就这样倒在了雨中。

    苏彧听到系统惊恐地说:【柳无时好感度-100,柳无时好感度99,柳无时好感度-100,柳无时好感度99……他这是吃了白杆杆还是吃了太空电梯啊!】

    第104章

    柳无时醒来的时候,周遭黑漆漆一片,唯有不远处的案几上亮着一盏灯。

    灯下美人如画,是他魂牵梦萦之人。

    似有所感,苏彧缓缓抬起头,朝他轻轻一笑,昏黄的微光朦胧了她昳丽的容颜,如梦似幻。

    这样的场景,柳无时梦到无数次,在他触手可及处,便有她。

    他抬头朝她笑,她自案几前站起来,一身明黄色暗纹九龙常服——

    那是帝王才能穿的衣袍。

    柳无时脸上的笑容褪去,与之一起褪去的还有他的血色。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一切。

    他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来,却被苏彧按了回去,“躺着吧,你还发着热,反正这会宫门都已经关了,你也出不了皇宫,就在这里过一夜,等烧退了再走不迟。”

    柳无时倚靠在床头,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湿掉的衣服都被换了,身上的那件中衣并不是他原本的那一件,却带着几缕熟悉的香味,他猛地抬头望向苏彧,失了血色的面颊又多出一片绯红来。

    “别看朕,显然不是朕给你换的,那么多内侍在也轮不到朕给你换。”苏彧从旁边拉过一把月牙凳,在柳无时的旁边坐下来。

    柳无时别开头去,这会儿倒是连耳廓都红了,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过了半天,他才将头转过来,就见到苏彧这个皇帝自己跑过去把案几上的东西往胳膊下一夹,她一手夹着东西,一手提着灯,再折回来重新坐下来。

    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出口嘲讽:“陛下身边都没有个伺候的人吗?”

    还有这灯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商人的宅子,都是灯火通明的,她一个皇帝就这么一盏灯,还得自己来回提!

    “朕不喜欢旁人贴身伺候,你怕黑?”苏彧问他。

    柳无时一哽,当即反驳,“怎么可能?草民也曾闯过漠北的沙漠,穿过岭南的丛林,怎么可能怕黑?”

    大约也察觉到自己的口吻里怨气满满,柳无时稍稍停顿,才压着声音说:“陛下恕罪,是草民失言了。”

    “嗯。”苏彧也不在意他的无礼,继续借着灯光看着东西。

    两人之间重回寂静,沉默在黑夜之中弥漫。

    柳无时头痛欲裂,胸口发闷,此刻却是了无睡意,他悄悄看向苏彧,眼前却是不断闪过与苏彧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有西市集市上笑得纯真的她,有蒲州夕阳下对着他笑的她,最后定格在朔州的那场风雪。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能将他从那样的大雪中救起之人怎么可能是娇弱的女郎?就连郭来东都能瞧出苏彧的与众不同来,偏他被自我蒙蔽了双眼,才会落得如今这般窘迫的境地。

    柳无时强迫自己回神,就对上了苏彧那双桃花眼,才发现自己的偷看被苏彧逮了个正着,只是这一双桃花眼若是含笑看着他时,当真会叫他生出被深情凝视的错觉……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苏彧是男子更是帝王,他不可以再受骗上当了!

    “你安心在这里过夜,明日朕派人送你出宫。”苏彧站起身,打算离开。

    柳无时没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在她再次低头看向他时,他狠狠咬了一下唇,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陛下什么时候知道草民就是柳九娘的?”

    苏彧诚实地告诉他:“从一开始。”

    柳无时先是一怔,随即苦涩地笑开,原来一开始就是算计,白天的时候他想硬气地一走了之,但是现在,也许是夜色太深,也许是他还病着无法自控。

    他反倒想问个明白:“陛下当时就是冲着草民的那批铁器而来的吗?”

    “朕本来不知道的,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他这么问她,苏彧索性也不走了,重新坐下来,“那时朕遇刺,只是下车避开刺客,是你硬拉着朕跑,才叫朕注意到柳家,继而注意到你私运铁器。”

    柳无时竟在心底稍稍觉得有些安慰,幸好他们的相遇不是皇帝故意做局设套,而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邂逅。

    他再看向苏彧,事实上,苏彧从未对他说过她是女郎,一切皆是他的猜测,甚至原本他计划好的救赎也不过是他可笑的一厢情愿,他心中的那点慰藉散开,又只余刺痛的难堪。

    柳无时自嘲地笑着:“这些日子倒是叫陛下看了不少草民的笑话,尤其在朔州山洞里的时候,草民是真的神志不清,口中尽是胡话,陛下贵为天子,还请不要在意,日后草民也绝不会出现在陛下面前……”

    且让这一切都随风而逝,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苏彧却不干,当即问:“柳郎君这是打算不认账了?”

    她站起身,在他面前扬了扬手中那一叠东西,柳无时这才认出,这是他放在锦盒里的东西,是他在各地地契、商铺以及货物清单,这些东西皆是他名下之物,是不必柳家其他人同意便能动用的,虽不是一整个柳家,但也十分可观——

    柳无时原本确实是打算献给皇帝的,但那是他拿来向皇帝赎苏彧自由身的,而现在苏彧就是皇帝,哪还需要这些东西?

    苏彧说:“你说过,要将所有能动用的家产都献给圣人,而现在圣人就在你的面前,你是打算就此耍赖将东西收回去?”

    柳无时愣了愣,仰起头望向苏彧,一双狐狸眼满是氤氲,隐含着委屈的控诉,他不必开口,苏彧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苏彧低头看了一眼,不得不说,柳无时的脸雌雄莫辨,如今再添几分病态,倒是美得叫人惊艳——让人更想欺负了。

    她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且不说你当时对朕的承诺,柳无时,私运铁器、擅造武器那可都是要下狱的大罪,你不如来告诉朕,你这些家产之中,有多少是靠不法行为赚取的?”

    柳无时被她问住了,若是细究起来,还真有不少,但这可不是柳家一家,应该说现如今大启大部分的商人都是如此发家致富的,虽然盐铁是朝廷专营,然而在苏彧的父亲那一辈基本就已经是一个半放开的状态,尤其是很多地方官府懒得开采运营,全权交由商人们来帮忙运铁运盐,一半交朝廷,一半留着私下买卖。

    柳无时低下头又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他又一次天真了,当朝皇帝隐瞒身份陪着他这个商人演戏,自然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何况他还说过给出全部家当这样的话,就算皇帝原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听了他的话之后难免也会动心思。

    他知晓卢家人的下场,那样的百年世家不过一年就倒在了皇帝的手中,他没有打算硬碰硬,何况这些东西他本就打算舍出去的,能赚回来的东西本也不是他在意的东西,他在意的是……罢了,不提也罢!

    柳无时没有丝毫犹豫:“草民此前却有做得不对之处,如今靠那些手段所得也全都献给陛下,还请陛下既往不咎。”

    他坐起身,打算从床榻上起来行礼,又被苏彧按了回去。

    苏彧笑了笑,“你觉得朕是为了你这点东西吗?”

    柳无时的手紧紧握住被褥,低着头说:“草民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值得陛下惦记的?”

    苏彧又坐了下去,与他平视,笑着说:“柳不已,你可真没良心,别的不说,在朔州朕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的,要真的只为这些财物,让你死在朔州不是更好?”

    柳无时的心又是重重跳了一下,手底的被褥被拧成一团,过了许久,才干涩着声音说:“陛下对草民的救命之恩,草民永记在心。”

    “朕与你结交、救你性命,可不是只为了让你将朕记在心里。”苏彧又笑了笑,“你所认识的苏大并不是真实的我,你就不想看看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吗?”

    柳无时几乎要将被褥拧碎,声音更是干涩得厉害,“陛下,草民并无龙阳之好。”

    他知道自己容貌浓艳,容易叫有断袖之癖的人生出不该有的念想来。

    苏彧稍稍愣了一下,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柳无时抬头看她,皇帝笑得毫无形象,但……还挺可爱的,他猛地别过头去,他又在胡乱想什么!

    苏彧却是伸出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他转过头来,皇帝的眼里还含着笑,“你呀真是要少一点自作多情,这天下像朕这么好说话的人可没有几个,朕没有断袖之癖,也没有觊觎你的美色,再说你看看朕这张脸需要觊觎你的美色吗?”

    柳无时:“……”

    “朕既是拿你当朋友,你说你想要为朕赎得自由的时候,朕是真的很感动;也是觉得你是个人才,那个商人出身可参加科考也是在认识你后,朕才想要改的。”

    苏彧弯了弯桃花眼,“不过人各有志,你没有当官的意向,朕也不强求,你好好休息吧,朕不打扰你了,也如你所愿,不会再来见你。”

    她站起身朝外走去。

    柳无时见她的身影逐渐隐在夜色之中,不禁出声叫住了她:“陛下——”

    苏彧站在门前回首,柳无时看不清她的脸,唯有一双眼眸在这夜色之中依旧明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指了指那盏灯,“外面天黑,这盏灯……”

    “这盏灯就留给不已吧。”她笑着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清晨,柳无时醒来,房间里清清冷冷,就像苏彧从未来过一般,他怔怔地望着那张她坐过的月牙凳,剥离他的联想,真正的苏彧又是怎么样的?——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他早就打算启程去江南,往后若是没什么事,也不会再回京城。

    “柳郎君,陛下命奴给您送衣袍过来。”门外是内侍毕恭毕敬的声音。

    柳无时放人进来,看到绯色的衣袍稍稍愣了一下,内侍连忙说:“陛下说了,柳郎君若是不喜欢,只管吩咐奴去换。”

    “不必,这就很好。”反正也不会再见,一件衣袍而已。

    内侍将柳无时送到宫门口。

    柳无时踏出宫门,就看到了架着马车的郭来东,他猛地回头,内侍说:“陛下怕柳家人担心,昨日就命人传信到柳家,今日来接柳郎君回去。柳郎君稍等。”

    内侍将手中的锦盒递上:“这是陛下叫奴转交给柳郎君的。”

    柳无时打开,就见到了一沓地契,还有他送给苏彧的那块玉佩。

    内侍又说:“陛下说,柳郎君无心待在京城,所以陛下只留下那几间京城的商铺,权当是柳郎君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其余的还给柳郎君,如此陛下与柳郎君之间便两清了,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柳郎君珍重!”

    柳无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底,他望向宫门之内,巍峨的宫殿空旷而寂寥,他望不到尽头,也望不到那个他说再也不见的人。

    【柳无时好感度升100,目前好感度为0。】经历了昨天-100和99之间的反复跳跃,系统现在已经能够良好地接受这个好感度从-100到0了。

    “还真是两清。”苏彧低头笑了一下。

    “陛下很开心?”正在为苏彧穿朝服的崔玄淡淡地问,他的手没有停下来,在沉默片刻之后,又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听闻昨日陛下留柳不已在宫中过夜了。”

    苏彧大方承认:“是啊,他淋雨发烧,朕就让他休息好了再出宫。”

    “陛下似乎格外看中柳不已。”崔玄口吻没什么变化,只是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两分。

    “是啊,从卢家以及各地的寺庙那里收回不少田地,这些田地朕不想直接分给农户,而是希望他们从朝廷手中以低价的方式租过去。”苏彧说。

    皇帝手中的田地就相当是以后国有土地,以前的皇帝会将土地赠送给官员,再往前的开国皇帝则是将田地分给没有田地的农户,然而这样就会导致田地私有化,私有化一旦开始就避免不了土地兼并,达官显贵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多,农户没了田地,要么卖身为奴世世代代做达官显贵的人,要么成为流民四处流窜,最后混不下去的人就落草为寇。

    哪种情况,都是苏彧不想看到的,所以已经收入她手中的田地,她希望能由朝廷来统一管理,从大慈寺收回来的良田她已经是经由户部低价租赁给京郊的流民,目前来看,效果是好的,她也希望能推广下去,最好管理土地的部门能从现在的吏部独立出来,只对她负责。

    当然她想将柳不已招过来,不单单是想要他帮忙管理土地租赁,等到日后大启境内安稳了,想要商业更加繁荣起来,那么国家银行肯定是少不了的。

    崔玄:“……”皇帝这眼珠子转的,他怎么觉得皇帝这是把柳无时未来十年要干的活都安排了。

    “哎,不过柳无时也不一定会来当官就是,他似乎无意官场。”苏彧浑不在意地说着。

    “他要离京,陛下也由着他去吗?”崔玄问苏彧。

    苏彧笑了笑,“他想走就由着他去,想走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走,想留的人自然会留下。”

    她稍稍抬起眼,认真地对上崔玄的眼眸。

    崔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再出声则是提醒苏彧:“陛下,该戴冠了。”

    五月十五,是皇帝定为各科科考会试之日,去年虽出了武举两个主考官同时不在的乌龙,但今年显然不会有这种情况,去年报名少的工科今年也变得火热起来,毕竟明经和进士出来的状元还在翰林院里抄书,而工科状元李见长已经坐在主考官的位置上,大家看得也十分眼馋。

    一个月后的六月十五,是殿试之日。

    各科选拔出来的三甲人才在皇宫内举行殿试。

    苏彧坐在龙椅上高高俯视而下,底下的人不少,但是她还是一眼看到了柳无时——

    倒不是因为柳无时容貌出众,着实是男主头上的造反倒计时太过醒目。

    她笑了笑,柳无时终究还是来了,她又扫视了一眼,很好,四块造反倒计时终于实现同框了。

    第105章

    从太原回来之后,崔玄去了一趟岫云寺,见了他剃度为僧的父亲一面。

    在从前,休沐之日他都会来岫云寺静心,但是即便来岫云寺,他也不一定会与崔父见面,父子二人即便碰了面也往往是擦肩而过,仿若是对面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岫云寺虽是崔家所建,但寺中一切都是最简单的用度,践行的是苦行僧的修行之道。

    崔家曾经的嫡长子,如今只是岫云寺的一名普通僧人,弃尘。

    即便崔玄主动找上他,弃尘的眉宇间也未见半点波澜,他指了指身旁的蒲团,让崔玄坐下。

    崔玄看了一眼地上的蒲团,面无表情地说:“去禅房,地上灰太大。”

    弃尘:“……”幸亏他出家之前就是个好脾气的。

    弃尘借了方丈的禅房,终于和崔玄面对面坐下,弃尘给崔玄煎了茶,淡淡地说:“此茶是贫僧自己所种,喝喝看吧。”

    曾经的弃尘也如崔玄一般,非点茶不喝,做了僧人之后,便也一切从简了。

    崔玄看了一眼茶盏,与弃尘对视了一眼,这会倒是没有嫌弃,拿起茶盏轻轻品了一口。

    弃尘等了半天,没听到崔玄开口,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着实是怕崔玄再次嫌弃。

    “您知道我为何休沐之时都会来岫云寺吗?”崔玄突然问。

    弃尘双手合十,“施主来此自有施主的目的。”

    崔玄抬眼望向弃尘,他们父子二人长得十分相像,都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只是他眉毛如剑、锋芒毕露,而弃尘的眉眼更加温和。

    “因为我想以您为鉴。”崔玄冷冷开口。

    弃尘在被郑夫人算计之前便有一位心上人杨氏,只是杨氏是九品小吏家的女儿,崔家不允许弃尘娶为正妻,弃尘被郑夫人算计之后,被迫娶了郑夫人。杨氏虽然是小官之女却不愿意做妾,在弃尘娶妻之后,便与旁人定了亲,只是郑夫人见不得弃尘对旁的女人念念不忘,便设计杨氏叫她被迫成为弃尘的妾室。

    弃尘自然是欣喜接受,后来杨氏先于郑夫人怀孕,却是接连生下死婴,杨氏被打击得郁郁寡欢,弃尘做得最叛逆的事,那便是不知道从哪里报来一个男婴,将那男婴取名为崔鑫记在杨氏名下,做崔家的长子。

    即便如此,杨氏的性命依旧没有保住。

    杨氏死的时候,崔玄便在现场——

    那时候,杨氏自知时日无多,想要报复郑夫人,劫持了只有四岁的崔玄。

    她将剪刀架在年幼的崔玄脖子上,歇斯底里地发泄着自己的满腔恨意,她恨郑夫人、恨崔家,但是她最恨的还是弃尘。

    杨氏说,弃尘明明知道她的孩子是郑夫人所害,却装聋作哑,他以为随意抱个孩子便能叫她忘掉丧子之痛吗?弃尘懦弱无能,向家族妥协娶了郑夫人,既如此就不该再来祸害她,他既纳她为妾又护不住她,害了她孩子的性命也害了她的性命。

    杨氏还说,她要杀了崔玄,让郑夫人也尝尝丧子之痛。

    崔玄至今还记得杨氏的眼睛,那并不是要杀人的眼睛,而是一双悲伤到绝望的眼睛,杨氏还怕手中的剪刀伤到他,自始至终避开将刀尖对着他。

    反倒是他的母亲郑夫人不顾自己的儿子在杨氏的手中,直接命令侍卫冲上来,最后杨氏将剪刀刺入自己的胸口,睁着眼睛咽了气。

    也就是那个时候,崔玄的祖父觉得郑夫人不适合养孩子,将他抱过去亲自教养,至于他的父亲弃尘在杨氏死后则选择了出家为僧,放下崔家所有。

    崔玄与郑夫人疏离,也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稍稍懂事之后,他便告诉自己,绝不让自己落到与弃尘一样的境地——

    所以若是需要静心的时候,他便会来岫云寺,看看一身灰扑扑僧袍的弃尘。

    弃尘:“……”

    弃尘默默转着手中的念珠,过了许久才说:“施主可是被情所困?”

    这些年,他们父子很少说话,弃尘能记住的三次对话,一次是崔玄踏入官场,一次是崔家老家主过世,还有一次是崔鑫的死讯。

    但那三次,崔玄只是将话带到便走了,并没有像这一次与他一起坐下来,弃尘便生了一点怀疑。

    崔玄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您看我像吗?”

    说完转身离去。

    从岫云寺回来,崔玄就不避着苏彧了,她是君,他是臣,避不开。

    即便听说苏彧留柳无时在宫中过夜,他亦格外平静,如寻常一般一大早去宫中为苏彧穿朝服,并不是他在意什么,只是这几日他看苏彧将朝服穿得歪歪斜斜,着实不舒服。

    又听说柳无时想要离开京城,崔玄便想到前些日子柳无时想要将船队让渡给崔家的事,他一双丹凤眼变得格外深沉,这几年柳家的重心在往江南移,而这一次柳无时会真的离开京城吗?

    崔玄当即派人盯住柳无时。

    只是没有想到柳无时不仅没有离开京城,反而参加了科考,而苏彧她也早就有言在先,想要重用柳无时。

    崔玄不自觉皱了一下眉头。

    “郎主,可是不希望柳不已参加科考?”底下来报的探子有些犹豫地问,在考虑要不要出手。

    崔玄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圣人看重的人,你们要是胆敢擅自行动,就提头来见我。”

    探子:“……”怎么觉得“看重”两字郎主说得咬牙切齿的?

    因为早早就知道柳无时参加了科考,所以六月十五这日在殿试时看到柳无时,崔玄并不感到什么意外。

    殿试是由皇帝出题目的,去年殿试的题目其实是卢政翰定下来塞给苏彧的,苏彧没有反对,也给了当时还做宰相的卢政翰十足的面子,而今年的两位宰相显然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不过崔玄多少是有些担心的,所以他这个月十分忙碌,日理万机,还得抽时间来给苏彧这个皇帝补课,告诉她历年来的殿试题目会出些什么,大致要怎么出——

    来给苏彧补课的时候,还几次都撞上了谢以观,他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各自按自己的方式努力给皇帝补课,就为了苏彧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暴露自己没文化的事。

    苏彧倒是丝毫不慌,也没有让崔玄和谢以观事先出好题目,不过她对自己的字有自知之明,一大早将题目出好,让谢以观再誊抄了一遍,而她的题目也很简单:问题一是新的税制实行到现在已经大半年,对于新的税制实行有何见地?问题二是江南之地商业发展迅速,不仅不实行宵禁,一些食肆还能在午夜子时提供送餐服务,就这一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

    两个问题考生二选一进行论述。

    不仅如此,苏彧还免了中间的一些虚礼,将原本殿试的一日时间改为半日,午时交卷,午后便开始阅卷,日暮前出名次。

    崔玄看到题目,当即指责地看向谢以观,皇帝出的问题都是好问题,就是言语过于直白了些,谢以观一个中书舍人就不会再润下笔,引经论典稍作修饰吗?这样的大白话就抄下来还发放给各个考生。

    谢以观难得面无表情,倒不是他不想修饰润笔,而是皇帝她要求就这样子把题目发下去。

    苏彧说,这些考生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为她所用的,就得学会适应她的风格。

    谢以观无奈一笑,表示皇帝开心就好。

    拿到考题的考生也是懵了许久,才陆陆续续开始动笔。

    等到前十的卷子送到苏彧面前时,苏彧并不意外地看到了柳无时的卷子,意外的是他没有选江南商业这个他更熟悉的话题,而是直言新税制的弊端。

    柳无时在卷中写道,新税制很好,但是各地对于土地的丈量与上报给朝廷的数量尺度有所不一样,导致了实行时尺度的不一致,其背后之意就是,农户在老老实实交税,甚至因为所记录的土地比实际的要大,交的税也更多,而地方土豪手中的地因为谎报数量反倒少交税。

    苏彧对于这份卷子相当满意,柳无时不愧是男主之一,不愧和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用语简明扼要,未见半点花里胡哨,还有另外一份卷子,是一个叫程赫元的考生的,答得也很好,就是生僻字太多,看得苏彧有些脑壳疼——

    要不是这一个月被崔玄和谢以观轮番轰炸教学,有大半字苏彧得念口口,送卷来的是谢以观,也知道她,所以当场帮她口述,并从文言文翻译成大白话,十分贴心。

    谢以观提了一下对程赫元的看法:“辞藻华丽,言语犀利,颇有些恃才傲物,只怕日后容易得罪人。”

    “那不错啊。”苏彧一笑,当即拍板让程赫元做进士科的状元。

    谢以观:“……”皇帝大约又要开始搞事情了。

    “至于柳无时,他长得好看,就让他做探花吧。”苏彧笑着说。

    谢以观:“……”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理由,不过柳无时曾经在科考前入过宫,若真得了第一,只怕有心之人会加以谣传,损坏皇帝的名声。

    不过即便是探花,这也已经是大启的商人之子所取得最好的名次了。

    宣读名次的时候,柳无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一想到自己还要再见苏彧,他握了一下拳头,随即又松开了手。

    但很快,他发现他想多了,空荡的大殿前,皇帝高坐在上,他与其他人一样低着头进去,低着头出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苏彧。

    随后便是皇帝设在御花园的烧尾宴。

    大启的烧尾宴是专用于士子登科的宴席,而皇帝御赐的烧尾宴不单单宴请各科的一甲士子,还会邀请一些官员以及家眷,虽不如后世的榜下捉婿那么夸张,但多多少少带了些相亲的意图,尤其是大启的男女大防没有那么厉害,若是哪家女郎看中某个士子,还能将自己的香囊赠出去,要是那个士子收了,便意味着士子他对这位女郎也有意思。

    这样的烧尾宴本该是皇后来操办的,不过苏彧没有皇后,她便将宴会之事交给了裴宝珍。

    柳无时坐在这宴会之中,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在回绝了第十一个香囊时,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崔玄日日冷着一张脸了,他还来不及将脸冷下来,第十二个香囊已经送到他的面前。

    他本想立刻拒绝,只是看到香囊的颜色时稍稍愣了一下,香囊是妃色的,上面的花纹绣得歪歪斜斜,较之前面的香囊着实有些粗糙,他想,若是苏彧绣香囊,大约绣出来也是这般模样……

    “圣人驾到——”

    内侍高喊了一声,柳无时猛地抬头便见到了穿着明黄色常服的苏彧。

    站在璀璨灯火下的帝王眉目张扬,叫这满园的花与人都黯然失色,柳无时的眼中唯有她。

    他越过人群,久久凝视着苏彧。

    苏彧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这边看过来,笑着高举起手中金樽。

    而柳无时几近狼狈地收回目光,过了许久才再次望过去,这一次,他看得清楚,帝王的身旁不单单站着崔玄和谢以观,还站着一位貌美的女冠。

    柳无时是认识裴宝珍的,他到太原做买卖时,为了结交河东节度使,便是通过在道观清修的裴宝珍认识的。

    他也听说,皇帝将裴宝珍带回京城,封为女官,一些宫廷内务都是由裴宝珍来处置的,甚至一些宫廷宴席也都是裴宝珍来操办。

    柳无时将那第十二个香囊回绝,恨恨地想着,苏彧才不会绣香囊呢,就算她真的绣,也轮不到他!

    宴会散在宵禁之前,柳无时还没到宫门,又被苏彧给请回去了。

    柳无时跟在宫人后面朝御书房走去,发现皇宫里确实挺省的,五十步才有一盏灯,且只有一侧有灯,倒是比寻常的富贵人家还要节省。

    他抿了抿嘴,皇帝缺钱至此吗?不应该啊,光是抄了卢家应该就有不少钱。

    柳无时再次踏入御书房,心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胸口发闷地抬头,便见到了苏彧以及阴魂不散的崔玄和谢以观。

    柳无时:“……”这两人怎么还在?

    苏彧朝他笑了一下,唇边的梨涡依旧,笑容也依旧带着几分天真的烂漫。

    柳无时又是一怔,即便已经知道了苏彧的真实身份,他还是忍不住惊艳于苏彧的笑容。

    “不已写的那篇文章深得朕心,朕也是想这么干的,朕与不已也算是熟人了,所以不已也不必再去吏部报到等待授职了,”苏彧转头对崔玄说,“直接让不已去户部做主事吧,你与上官侍郎说下,由不已负责卢家没收田产的重新丈量与登记。”

    崔玄点头,卢家的田产还包含之前郑家那吞来的,遍布整个中原,如此柳无时还要长时间不在京城,甚好。

    柳无时愣住,一上来就给他做官,如此合适吗?虽然户部主事不过从九品——

    这是不是说明他于苏彧亦是有些不同的……

    苏彧又朝着他一笑,“朕在宫外为了行事方便,还是用着知微表弟的身份,不已也要帮朕保密哦!”

    柳无时晃了一下神,只觉得六月果然炎热,热得他脸都红了。

    【柳无时好感度上涨50,当前好感度为50。】系统本来觉得崔玄已经很癫了,现在发现强中自有强中手,不过无所谓,它已经是有见识的系统了,男主这点好感度升降它才不在乎!

    苏彧听到系统的声音,朝柳无时笑得更加灿烂。

    柳无时狼狈地扭过头去。

    三人一起从御书房里出来,正是一轮明月当照。

    崔玄瞥了柳无时一眼,一贯冰冷的丹凤眼竟也有两分愉悦。

    谢以观拍了拍柳无时的肩膀,笑容明显,“柳不已,好好干。”

    柳无时:“……”为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06章

    柳无时去户部上任第一天就差点辞职不干了。

    卢家的田地多、分布广,要对这些田地进行丈量与管理对柳无时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

    “出行只有驴车或者步行,赴外公职只给报半吊钱的费用?”柳无时的眉毛都快打结了,半吊钱还不够他平日里吃一顿饭的。

    户部的另一位主事对柳无时说:“你也不要觉得钱少,去了那边自有接待,驿站也是免费住的,吃食也是地方官府包的,不必自掏腰包。我们户部已经算大方的了,隔壁礼部只给报二百五十文。”

    柳无时木着脸想,这么一对比户部是好一点,隔壁一个二百五,这边是两个二百五。

    这位同僚又羡慕了一下,“不过最好的还是吏部,他们有钱,崔阁老又懂得生财之道,他们出行就不同了,起步都是两吊钱。”

    大启除了朝廷统一给官员发放的月俸之外,皇帝还会发放给各级衙门发放“公廨田”和“公廨钱”,换个说法,就是皇帝发钱发地给衙门,让衙门自行经营解决内部的经费问题,像六部这样在京城的大部门,还会再划拨一些产业交由六部的官员打理。

    大启建国皇帝这么设置的初衷是希望衙门内部解决经费,如此就不会给大启造成经济负担,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各个衙门之间就拉开了财富差距,导致了各个衙门有自己的经费标准。户部按理说并不穷,毕竟它可是大启的钱袋子,但是之前国库的亏空还在填补,又换了上官绎这个有钱就存的侍郎,所以连带着他们的办公经费也下调了。

    同僚打量了一下柳无时,友情提示:“我见柳兄这张脸着实不安全,出行还是雇个镖师同行吧,不过我们这个秩品雇镖师的钱就得自己出了。”

    柳无时顿了一下,问:“冒昧一问,我们的月俸是……”

    同僚举起了两个指头:“二两银子。”

    柳无时:“……”二两银子还雇什么镖师!他开给郭来东的工钱可是这个数的一百倍!

    他揉了揉额头,就这个钱让他出一趟远门实在是不现实,但是一想到他刚上任就得自己贴钱,他大体有些懂得昨夜崔谢二人的笑意来自哪里了,他们分明是幸灾乐祸!

    不过撂挑子不干,不是他的风格,就算辞官不干,他也得把这件事干好,叫苏彧看到他的实力之后,再请辞!

    不就是钱吗?他最不缺的便是钱,至于镖师他就有现成的,柳家商队个个能打,战力全然不输军营里训练出来的。

    “陛下,柳主事已经去洛宁县了。”谢以观来向苏彧禀告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笑容。

    苏彧多看了他两眼,“他一个人?”

    谢以观摇摇头,“他带了十人,除了护卫之外,还带了两个账房。”

    这支队伍是柳家商队里跟着柳无时走南闯北最多的。

    “户部能报的钱应该不够这么多人的开销吧?”苏彧问。

    “户部能报半吊钱。”谢以观笑眯眯地说,他怀疑这就是苏彧积极招柳无时入朝的主要原因之一。

    苏彧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朕看中的是他的才干。”

    钱什么的只是顺带的。

    谢以观笑笑不说话,他还记得先帝旧府邸里的物资与工匠。

    苏彧又说:“还有那些从各地寺庙那里收回来的田地,派李子进去清点。”

    苏彧对付寺庙和僧人的这套手段很有效,通过大理寺查出来僧人的不义之财和不法之行着实不少,大理寺该抓的抓,该没收的没收,各地的贵族与平民还觉得皇帝这是还佛门之地真正的清静,一时之间皇帝的名声有了,国库里的钱也多了,就是那些没收来的田地与抄卢家得来的田地有着同样的问题。

    所以苏彧打算让李见长和柳无时双管齐下,尽快先将这些田地清点整理,进行统一管理,其实她还想对人口和户籍进行重新规划,但是这个并不急,还得再放放,等经济再好些。

    谢以观:“……”一个首富,一个世家子,他严重怀疑苏彧就是看上他们能够自掏腰包干公务。

    苏彧看完手中的两本奏折,才抬起脖子来,她动了动脖子,“十六卫那边如今如何?”

    尉迟乙最近忙得不见人影,便是有事也是派人来说,苏彧派谢以观去看了两次,她自己这段时间也忙,没有时间去看,只派谢以观去探望了几次。

    “尉迟将军说已经重新进行编制,只是这些兵平日里缺乏锻炼,疏于武艺,有一些连刀都拿不动,还得加强训练。”谢以观说。

    在京城做禁军的很多都是世家子弟,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通武艺。

    苏彧:“……”刀都拿不动,那不是比她还弱鸡?

    她笑了笑,“这次武举不是又选了不少人出来吗?不是京城人的都留在禁军里吧,是京城的就让他们去地方历练。”

    天气炎热,即便御书房里放了冰块,苏彧还是觉得热,她不顾形象地将袖子撩起来,拿着扇子“噗呲噗呲”地扇着,吩咐门口的内侍去冰窖中拿三支棒冰来。

    谢以观顿了一下,说:“虽是夏日,冰凉之物还是过于伤肠胃,陛下一口气吃两根棒冰是不是有点多?”

    跟着苏彧这么久,谢以观对棒冰、刨冰这一类的解暑神器已经完全不陌生了,不过谢以观也担心皇帝太过贪凉,吃坏肚子。

    苏彧笑着解释:“不是朕要吃两支,是等会儿崔阁老要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内侍还没有将棒冰取过来,崔玄便已经到了,他一进门就看到苏彧两只胳膊都露在外面——

    光将袖子撩起来,苏彧还嫌丝绸的料子太丝滑会掉下来,要一直去撩,索性拿了襻膊将袖子绑起来固定住。

    苏彧的手臂纤长而雪白,就像是用汉白玉雕出来的一般,崔玄看了几眼之后才垂下眼眸,不过不等他开口,苏彧抢在他前头说:“实在是太热了,行简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

    崔玄:“……陛下可以看看臣,亦可以看看谢舍人。”

    苏彧看向他俩,崔玄就不必说了,这么热的天,他的领子还是严丝合缝的,生怕透一点风进去,袖子还是两层袖子,而谢以观居然也是如此。

    苏彧轻声咳嗽了一下,“可是知微就不会说朕。”

    崔玄:“……”

    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句谢以观,面上却是沉默不语,像是在无声的抗议。

    但显然苏彧是不会在意这点抗议的人,正巧内侍将棒冰送来,苏彧率先给了谢以观,而她手中拿着两根。

    崔玄皱了皱眉头,正想再开口,苏彧已经将棒冰放到他手中,“这是给行简的,咱们一边吃一边说。”

    “陛下!”崔玄不必抬眼就能看到苏彧毫无形象地舔着棒冰,从他的角度,还能清晰地看到苏彧的红唇与探出来的舌尖……

    他额头的青筋不禁跳动了一下,苏彧却是无辜地看向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他的手,将棒冰抬到他的唇边,“要朕喂你吗?”

    崔玄:“……”并非他不拒绝皇帝,而是皇帝这个样子……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他瞄了一眼吃得娴熟的谢以观,实在无法做到像苏彧和谢以观这样,用袖子掩面遮住自己的吃相。

    苏彧没太在意,一手棒冰,一手扇子,顺便问崔玄:“今年各地夏季的税收得如何?”

    新的税制规定每年分两次征收税款,分别是夏季一次与秋季,夏税在六月底之前全部完成缴纳,秋税在十一月底之前全部完成缴纳,分两次缴纳也是避免一次性缴纳给百姓带来负担。

    崔玄放下袖子与手中的棒冰,回答苏彧:“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这三道只缴纳了部分,至于河北道自宣宗帝开始便不向朝廷缴纳赋税。”

    大启将整个疆土分为十五道,十五道之下再以州来划分,崔玄口中的河北道也就是魏博藩镇所在地,那里三个藩镇联合,自成一国,也是最不听话的三个藩镇,至于剑南、黔中、岭南三道,地处边境,态度暧昧。

    这个情况与去年秋季纳税时的情况几乎一样。

    如果想要剑南、黔中、岭南三道听话,那么必须先得把河北道的三个藩镇给干掉,就是现在万事不具备,来不来东风都一样——

    苏彧狠狠咬了一口棒冰,然后抬眼望向崔玄,好心提醒他:“行简,你的棒冰化了。”

    崔玄默默低头,果然见棒冰化开,融化的冰水落下,有一滴溅在了他的衣摆上。

    崔玄:“……”

    苏彧看崔玄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崔玄就看到她的棒冰也滴水落下,正好落在她的胸前。

    崔玄:“……”

    他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狠狠闭上眼睛,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在心底背了一遍,才开口说:“江南两道所交赋税这一次是去年秋时所收的两倍,也能弥补一二,河北那边如今不宜打草惊蛇,先帝曾颁旨,免了河北之地的赋税上缴,如此陛下也有借口。”

    先帝苏琰是个窝里横的,杀亲戚杀得起劲,但是对待河北三镇却是意外的好脾气,河北三镇说赋税要留在河北用于练兵不上交,他就立刻大笔一挥,说河北道不用交税了。

    又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苏琰让魏博节度使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而魏博节度使那时候正纠结着如何解决高岚,结果苏琰就给他递上了完美解决方案,让魏博节度使高兴地连夜将高岚打包送进京来。

    “那就这样吧。”苏彧攒家底不容易,在没有十全的把握之前,她也不会贸然动河北三镇,尤其是将来让尉迟乙走上造反之路的事件极可能和河北三镇息息相关——

    她怀疑一年之后,河北三镇、至少魏博藩镇会造反,所以她要抓紧时间囤钱囤粮囤军队,能囤的都囤起来,到时候谁打谁一个措手不及也未必。

    说到节度使,崔玄觉得还需要提醒苏彧另外一件事,毕竟时间不多了,“陛下打算将今年的秋猎放在哪里?带哪些京官前去,又要邀哪些节度使、上州刺史一同秋猎?”

    “啥?”苏彧懵懂地看向崔玄。

    皇帝很难得如此,崔玄指尖轻轻颤抖了,立刻垂眸说:“去岁陛下刚登基,又遭逢李见章、张修谋逆,七八两月方科考,不举办秋猎也是正常,只是今年却是不行。”

    苏彧琢磨了一下,认真地问:“你说的秋猎就是秋季打猎?”

    见崔玄点头,她再认真发问:“可以继续取消吗?”这种体育竞技类的项目真不是她所擅长的。

    崔玄摇头:“秋猎并非单单为了狩猎,是为了彰显陛下之威严,也能叫平日里难以见到陛下的节度使与刺史们见识陛下的风采,且此次十六卫整顿之后也该去猎场叫陛下看看。”

    苏彧叹了一口气:“如果说设机关挖陷阱捕猎,那朕绝对是一把好手,但要是让朕骑马拉弓……你看看朕的这双手,是拉弓的手吗?”

    她将自己的一双手伸到崔玄面前,那手腕纤细得崔玄只要拇指与食指二指就能环住。

    崔玄想着,平时见皇帝吃得也不少,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呢?又想到苏彧年纪轻轻就得了痔疾,定然是坐太多动太少了,所以就算不是为了秋猎也得让苏彧去练身子。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对苏彧说:“臣知晓陛下不善骑射,好在如今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陛下只需每日抽两个时辰出来练习骑射,能在狩猎时射出一箭就好。”

    “崔阁老来教吗?”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谢以观笑着问。

    崔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居然像苏彧一样咬着吃剩的棒冰棍,只觉得他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转头对苏彧说:“臣与谢舍人轮流教……”

    他想了想,他与谢以观两人轮流一个月都没能教会皇帝,到底让那日殿试之人都知晓了皇帝没文化的事,所以他觉得两个人教还是不保险,“尉迟将军的骑射十分了得,臣等三人一同教。”

    这一次三个月三个人,总之一定要教会皇帝,务必要让那些文臣武将看到皇帝最威风的一面!

    苏彧:“……”

    谢以观轻咳了一声,小声对苏彧说:“陛下,秋猎时大家皆在营地,还会带上家眷,最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崔玄,又补充说:“而刺史与节度使在地方难得一见,借此相见,说不得也能寻到些契机。”

    苏彧笑了笑:“朕没说不练,面上的花架子总是要学一学的。”

    崔玄、谢以观:“……”有时候真不希望能这么快就懂得皇帝的意思。

    不过谢以观和崔玄两人都没有提醒苏彧,像秋猎这种时候,除了正经事之外,也是官员向皇帝献美人最多之时。

    隔日,崔玄便提前去了皇家马场为苏彧选马,却没有想到谢以观也到了。

    谢以观对他说:“选大马,陛下早些在太原时已学会骑马,那时去朔州便是骑马去的。”

    崔玄本站在小马驹前面,稍稍一顿,便选了一匹温和的枣红色母马,然后将原本的马鞍换下。

    谢以观发现崔玄所备的马鞍上钉了软垫,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笑问崔玄:“崔阁老怎么换了马鞍?原本那马鞍也是无人用过的。”

    崔玄冷着一张脸说:“圣人的事你少管。”

    那可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怎可将圣人的秘密告诉谢以观呢?

    第107章 (4000营养液的二合一加更)

    苏彧今日穿了朱红色的翻领胡服,背上背着黑色稍弓,蹀躞带上挂着皮制的胡禄囊,她生得匀称,四肢纤长,这一番装扮站在那里,芝兰玉树,只道是谁家玉面好儿郎。

    当然前提是站在那里不动。

    她是和尉迟乙一起来的。

    尉迟乙来了马场,就如来到他的主场一般,他见崔玄将那匹枣红色的母马牵给苏彧,赞许地点点头,倒是看不出来崔玄这人也能这般贴心。

    而他自己奔向马厩,挑了一匹高大的黑马,一跃而上,如箭穿梭而出。

    尉迟乙直接朝着箭靶而去,他的马速未减便站起身,取箭拉弓一气呵成,长箭如虹而出直中靶心。

    大约觉得这般不过瘾,尉迟乙一次取了三支箭,调转马头之后,突地加速,高大的身躯极其灵活地往马身的右侧一挂,上身几乎平行于地面,再一个反手拉弓,三支箭齐齐射出又一并没入靶心。

    他这才利落地回正身子,将弓一收,骑到苏彧身旁,“陛下想要学哪种?”

    苏彧:“……”

    不单单苏彧沉默,崔玄和谢以观也沉默了。

    尉迟乙咳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来,“要么我们从马上拉弓开始吧,臣先扶陛下上马。”

    苏彧上马倒是不用他扶,她牵过崔玄手中的缰绳,轻盈地跃上马背,只是坐下时,她便注意到马鞍上的软垫,她默了默,想起自己之前的人设,看了崔玄一眼,崔玄却是垂下眼,避开她的眼神。

    谢以观在旁微眯了一下眼。

    也就是这一会儿功夫,崔玄没看住,尉迟乙就从苏彧的侧面一翻而上,就坐在了她的后面,长臂从她的腰间划过,替她拉住缰绳,“陛下先试着在原地拉弓……”

    崔玄再抬头,两个人已经共骑在一匹马上,尉迟乙身形高大,从旁边看,就像是苏彧完全倚在他的怀里。

    崔玄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抿了一下唇,隐隐有些后悔将尉迟乙叫过来。

    苏彧利落地从背上取下弓,抽箭的动作也是说不出的好看,而在举弓取箭的那一瞬眼神犀利,令在场三人一凛。

    他们还来不及在心底暗夸不愧是陛下,就见苏彧搭在弓弦上的手微微一颤,架在弓上的那支箭歪歪斜斜着出去,在风中挣扎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挣扎太久,就直挺挺地落在了地上。

    三人沉默了一下,再看向神定气闲的苏彧,要不是苏彧射出的那支箭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他们差点就要以为苏彧她是神射手了。

    尉迟乙帮苏彧取了第二支箭,双手扶住她手中的弓,笑着说:“陛下,臣先来教你如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崔玄上前一步,拉住了马缰。

    崔玄仰起头,极为认真地看向苏彧:“陛下此前并未学过射箭,不宜一上来便在马上练习,臣先来教陛下如何拉弓。”

    他朝苏彧伸出手。

    尉迟乙连声笑着,自马上跳下来,也将手伸向苏彧,“陛下放心,不管是在马上,还是在平地,臣的箭术都好,而且臣教会了不少人,阿佑的箭术就是臣教的。”

    苏彧看了他俩一眼,从另外一边麻利跳下马,朝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旁边的谢以观招手,“先让知微教朕吧,等朕先入门,再找你们二位高师。”

    谢以观笑呵呵地走到苏彧身旁,先是朝苏彧行了一礼,回身又朝着崔玄和尉迟乙行了一礼。

    苏彧朝崔玄和尉迟乙笑了一下,“你俩也挺忙的,也不用刻意留在这里陪朕了,该干嘛干嘛去。”

    尉迟乙:“……”这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崔玄:“……”前有狼后有虎,最可恨的是,这俩虎狼还是他主动推荐给皇帝的。

    事实证明,三个老师并不能提高效率,还容易在第一天就打起来。

    等崔玄和尉迟乙离开,苏彧才朝箭靶走去,她试图将之前尉迟乙射在箭靶上的箭拔下来,但是没有拔动,她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

    虽然他被留下来,但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选择默不作声地上前,帮苏彧将箭拔下来,双手奉上给帝王。

    苏彧接过利箭,对谢以观说:“知微也看到了,朕的力气就这么点大,要拉弓射箭估计有点难。”

    谢以观一下子就想到了皇帝在御书房说的那句“面上的花架子总是要学一学”,他谨慎地问着:“那陛下的意思?”

    苏彧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看上去十分深情的样子。

    但是谢以观知道,这是皇帝她挖好坑等着他主动跳进去。

    他略显无奈地说:“秋猎时那么多人看着,陛下总是要真射出一箭,光摆姿态容易叫人生疑。”

    苏彧抬起手中的稍弓,没有放箭拉了一下弓弦,大启的弓普遍需要比较大的拉力,即便是她手中这把较轻的稍弓大约也需要150斤的拉力,这对于她来说多少有些强人所难,“朕打算改下弓箭。”

    谢以观点点头,皇帝的技术他见识过,改良一下弓箭也完全不在话下。

    “但是把弓的拉力再改小一些,射程就没有那么远,知微知道朕如果在猎场的话要把箭射出去多远吗?”苏彧问。

    谢以观如实说:“得看陛下选哪个猎场,若是……”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同官那里的猎场树丛多,应是适宜陛下此次秋猎。”

    皇帝要作弊,那肯定要选树林多的猎场,多些树丛遮挡,到时候也好移花接木。

    他又算了算,皇帝需要把箭射到多远,算完之后还是补了一句:“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官都是懂些箭术的,陛下若是一点都不会,只怕会……”穿帮。

    苏彧研究了一下手中弓箭,慢悠悠地说:“学还是要学的,不过我们主要的精力还是得研究怎么忽悠人上。”

    谢以观:“……”难怪皇帝要留他。

    他低头轻笑了一下,不过他也应该猜到才是。

    苏彧回去后,立刻就画了几张图纸送去给工匠们,不过这个时代所有东西都是纯手工活,制作一把拿得出手的弓需要的时间也长。

    谢以观拿了一把简陋的竹弓给苏彧先练习着,苏彧觉得这竹弓就很趁手,十步之内她能指哪射哪。

    谢以观无奈地说:“可不能拿着这把弓出去,这是给幼童练习用的。”

    皇帝在外人面前总还是要做下面子工程的。

    弓,苏彧自己做不了,不过箭她还是能够自己动手改造的,她把箭头和箭尾都变动了一下,减少了箭在空气中的飞行阻力,让箭能飞得更远,就是牺牲了一些准头——

    能射出去就行,射不中问题也不大,后面方案她都已经想好了。

    苏彧连着数天都是带着谢以观去马场练习,没有换人教的意思,尉迟乙主动来问苏彧,要不要他也陪苏彧去马场,被苏彧一口回绝了。

    回绝尉迟乙的时候,崔玄就站在旁边,他当然也就不开口了,省得他也被皇帝给回绝了。

    只是崔玄总觉得谢以观鬼鬼祟祟,不像是在正经教皇帝射箭的样子,他颇有些担心,这日下朝之后特意拦了谢以观,将谢以观拉到角落里问:“圣人学得如何?”

    谢以观似笑非笑:“崔阁老既然如此关心,不如直接去问圣人。”

    崔玄:“……”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谢以观:“谢知微你是不是又给圣人献了什么谬计?”

    谢以观淡淡看了他一眼,尔雅一笑:“圣人的事不该过问的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崔玄:“……”

    谢以观潇洒地甩了一下宽袖,“陛下找我还有事,便不多奉陪崔阁老了。”

    崔玄狠狠磨了一下牙,冷着脸快步超过谢以观,“我亦有事要寻陛下。”

    两人还没到御书房,半路就遇上了尉迟乙。

    尉迟乙看到他俩,张口就笑:“你们也来了?正巧,我给陛下送些药膏。”

    “药膏?”崔玄和谢以观齐齐反问,两人皱了一下眉头,不曾听闻皇帝哪里受伤了。

    “是啊,陛下这几日练射箭辛苦,他的手细嫩容易被弓箭磨破,那时候去朔州的路上,他的手和腿就被马缰和马鞍给磨破了,所以我先把药拿过来备着。”尉迟乙说。

    谢以观看了尉迟乙一眼,笑着问:“那时候尉迟将军可给陛下上药了?”

    由于当时想直接给苏彧上药反被苏彧,所以尉迟乙对这件事格外敏感,谢以观一问,他立刻起了戒备,看向谢以观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观察,他面上呵呵一笑:“圣人的事谢舍人问这么细干什么?”

    谢以观:“……”

    崔玄忍不住勾了一下唇,难得对尉迟乙有了一分好感。

    苏彧正在御书房里摆同官狩猎场的沙盘,宫人连报了三人名字,她也索性将三人都宣进来了。

    “陛下这是……同官?”崔玄一进来便认出沙盘上所摆的是同官狩猎场。

    苏彧是根据谢以观的描述,这几日稍稍做了些模型摆出来的,“你们看看,还有哪处不对的?”

    谢以观也是一愣,他没有想到他只是口述了一下同官的大致地形,苏彧就还原得如此逼真,他没忍住又是低头一笑,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苏彧这个皇帝了。

    【谢以观好感度加1。】系统冰冷地报了一声。

    苏彧看向谢以观,谢以观笑着摇头:“臣看不出半点瑕疵来。”

    崔玄也是看了又看,和他记忆中的同官狩猎场没有半点区别,至于尉迟乙——尉迟乙他没有去过,他八年前就去了西边的边境。

    不过看到沙盘,尉迟乙的眼睛是亮了又亮,小声但大家都能听到地问:“陛下,能给臣也做一个这样的沙盘吗?”

    沙盘早已有之,尤其是一军之将用沙盘排兵布将,只是他们所做的往往只是大概,精准度远不如苏彧这个。

    苏彧斜了他一眼,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转头对崔玄和谢以观说:“你们各拟一个这一次参加狩猎的官员名单给朕看看,朕再做最后的决定。”

    她又对尉迟乙说:“仲云,你看看这一次十六卫要带多少人,把他们要放在哪里?”

    “陛下,臣能把这个搬回去,同萧将军一起商量着放吗?”尉迟乙一本正经地问。

    苏彧笑着说:“把薅羊毛薅到朕头上,你倒是第一人。”从来都是她薅人家羊毛的份。

    然后在尉迟乙期待的眼神中,她冷酷地拒绝了:“不行。”

    尉迟乙叹息了一声,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打算回去自己弄一个粗略版本的。

    他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心中本就有沟壑,记这些地形不过是两眼的事,也就是这两眼,他大致对如何布置兵力,已经心中有数。

    顺带着尉迟乙便将这些日子十六卫的整顿进展与苏彧说了一通,如今大致上是老实了,不过要想提升战斗力,恐怕还得再等等,至少得训练半年。

    这个结果是苏彧意料之中的,其实她还想选十六个文官出来,派往十六卫做监军,但是这个监军与以往的不同,更类似于以后军队的“政委”,不过这个想法还只在苏彧的脑海里,她首选得能选出十六个文官来,然后还得给这十六个文官有个全方位的培训才是——

    谢以观倒是个上好的人选,但是把谢以观放到卫军里做监军着实有些浪费,她也舍不得,倒是选出来的人可以扔给谢以观培训。

    谢以观:“……”虽然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但皇帝看他的眼神过于友善,根据以往的经验,那必然是想给他加活。

    谢以观等了半天,以为苏彧会给他再派活,却没有想到一直等他告退,苏彧都没开口,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难道是他看走眼了?

    或许真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谢以观想着。

    六月彻底结束,夏季征税也跟着结束,河北道一如往常没有交半分税,苏彧按照之前崔玄给的台阶,也没有对河北三个藩镇追责,三镇节度使本就不把苏彧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苏彧还不如苏琰。

    秋猎随行的官员名单出来,除了京城的一些官员之外,还有一些地方三品以上的大员,苏彧邀请了河东节度使裴骁、江南道的五个节度使以及剑南道的剑南东川节度使。

    其他邀请名单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唯独剑南东川节度使在意料之外。

    剑南道有两个藩镇,分别是东川和西川,两个藩镇对朝廷的态度都比较暧昧,就像这一次夏季缴税一般,他们交了但又不交全,但在剑南道内部东川和西川两位节度使的关系却是相当好,当年西川与南诏国打起来的时候,西川节度使险些被南诏军所杀,还是东川节度使顾重照出手相救。

    在京城众官员的眼里,东川和西川是同进同出的,却没有想到皇帝这一次只邀请了顾重照过来,却没有邀请西川节度使王剑,他们觉得皇帝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打脸吗?她单邀请顾重照,顾重照顾忌着王剑,断然是不回来的。

    对此,苏彧只笑笑。

    京城里的暗涛涌动,柳无时并不知晓,他在外地待了一个月多才回到京城,将卢家分布在中原地带的田地都清算,并按照苏彧的旨意将这些田地租借给原本已经在种的那些佃户。

    等他回到京城,就把这一切拟了一份奏疏,不过他的秩品低,这份奏疏并不能直接交到苏彧手上。

    这份奏疏是上官绎交到苏彧手上的,柳无时作为崔玄去关照直接分派到户部的人,上官绎自是分外重视,而且这份奏疏关于卢家没收的田产,上官绎收到之后就给苏彧送过来了。

    苏彧认认真真看下来,再次感叹,不愧是男主,就是好用。

    不过对着上官绎,她没夸柳无时,只让上官绎再历练历练柳无时。

    柳无时的奏疏交上去没有激起任何水花,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他虽然之前并不在官场中混迹,但是柳家来往的人都是如崔玄、韦炅这一类的官员,对于官场上的这一套自是十分熟悉,但可能是因为他这个户部主事是苏彧钦点的,所以就算嘴上不承认,柳无时心里还是不免失落。

    郭来东还在劝他去江南,京城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而已,出趟差还得自掏腰包。

    柳无时不知是说给郭来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再等等。”

    郭来东不知道柳无时在等什么,从五月那次进宫回去之后,柳无时就变得有些不正常——

    当然,自从认识苏彧之后,柳无时就开始逐渐不正常了,但是五月之后,他更加不正常了,好几次郭来东都见到他独自举着灯坐在月下,对着灯火喃喃自语,科考前一天还说京城无可留恋,他决心已定去江南,结果科考当天,他就自己打自己的脸,早早去参加科考了。

    再比如这一次回城的路上,柳无时突然问他:“他连灯都舍不得点是不是日子过得艰难?”

    郭来东不知道柳无时口中的“他”是谁,就点了点头,随口便问:“可是郎君的朋友?可要接济他一二?”

    柳无时又忽地发怒:“谁要接济他!”

    随即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说的已是两清。”

    郭来东:“……”等他回京还是去寺庙请道符,给柳无时驱驱邪吧!

    柳无时的“再等等”又等了小半个月,等到了休沐日,郭来东觉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拉柳无时去寺庙拜拜。

    柳无时冷笑:“那些个和尚七八个小妾,破戒都不知道破到哪里去了,能有什么灵光的,你要求什么事,还不如来求我。”

    郭来东:“……”说得还怪有道理的。

    他突然灵光一现,小声问柳无时:“郎君你是不是被苏大给拒绝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也不必……”一棵树上吊死。

    后半句还没说完,柳无时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急急地说:“日后不许再在我面前提他!”

    郭来东点头应好。

    柳无时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今日休沐,如今我在京城里也没有铺子要看,难得清闲,出去走走吧。”

    郭来东再点头应好。

    马车从柳宅里出来,郭来东还是习惯性地朝西市而去,等到了巷口,他才惊觉不对,连忙调头,险些撞上后面的马车。

    郭来东连声抱歉,见到对面马车上的车夫甚是眼熟,他的右眼皮种种跳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柳无时在车厢里问着。

    “没什么!”

    只是郭来东却来不及阻止柳无时从车厢里出来。

    两边马车的人像约好了一般,几乎在同时掀开了车帘,桃花眼与狐狸眼四目相接,似在彼此的眼中只看到了自己。

    苏彧率先笑着说:“不已,好久不见,你好像黑了一些。”

    柳无时浑身一僵,别开头说:“是因为夏日的关系。”

    “哦,”苏彧随意应了一声,便跳下车,走到柳无时的面前,轻笑着问:“你给我的东西我看过了,今日正巧遇上,你可有空,陪我一起走走?”

    柳无时十分硬气地回她:“今日我休沐。”

    苏彧并没有被他回绝的羞恼,朝着他又是一笑:“那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寻你。”

    她似乎真的要离去,柳无时一下子从车厢里跳出来,冷声说:“自是有空的。”

    他并非还有所眷恋,只是苏彧是皇帝,他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吏部主事不敢不从,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郭来东还没回神,柳无时塞了一锭银子给他,“你去前面给我买个帷帽。”

    郭来东:“?”

    等他回过神,柳无时已经跟在苏彧身后,望着柳无时的背影,郭来东面无表情地想着:说好的再也不提呢?

    第108章

    苏彧带着柳无时、尉迟佑去了飘香居,正巧遇到谢以欣在与掌柜对账——

    她收了柳无时在京城的店铺后,就将这些店铺交给谢以欣打理。

    谢以欣自从打理了锦梦轩之后,便对打理店铺有了一些心得,这一次虽然多了一些,刚接手的时候让她手忙脚乱了一阵,但如今理顺,她便得心应手,打理得井井有条。

    谢以欣见到苏彧立刻开心地跑上前去,轻快地喊着:“表哥。”

    容貌清丽的少女仰着头,望向苏彧的眼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孺慕之情。

    从前柳无时当苏彧也是一位女郎,她谢以欣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如今知晓苏彧的真实身份,再看着她俩站在一起,从容貌到身形都十分登对。

    他只莫名觉得心被刺了一下,出口便是:“谢娘子也在,既不方便我走便是。”

    谢以欣看到飘香居的前东家倒是很开心,“柳郎君来了正好,我正有事想要请教你。”

    柳无时还没有说出男女有别,苏彧便笑着说:“那不已先教教表妹吧,我可以在旁边等着你。”

    “……”一定是错觉,柳无时竟觉得苏彧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宠溺,偏偏她转眸看向他的眼里像是凝聚着七月星河,他迅速地转过头去,含含糊糊地应了一个“好”。

    等到柳无时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三楼的厢房,由着谢以欣拿着一堆账本来请教他。

    他心不在焉地和谢以欣说着,目光却是瞟向了坐在窗边的苏彧,她正与尉迟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在不知道苏彧的身份,柳无时会觉得苏彧这般随意的坐姿是天真烂漫,现在知道苏彧的身份,他又觉得苏彧是恣意妄为,但不管是什么样子的苏彧都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谢以欣很是聪明,几乎是一点即通,她原本有疑问的地方,柳无时只是解释了两句,她便一下子想明白了。

    问清楚了事,她将账本收入自己随身的布袋里,再抬头,便顺着柳无时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苏彧将头靠在窗框上俯视楼下,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动作都是好看的,更何况苏彧在谢以欣心中不单单是好看,那日苏彧将刀架在裴骠的脖子上,笑着让裴家人解除婚约时,谢以欣便觉得整个大启没有再比苏彧更帅的郎君了——

    她哥谢以观都没有苏彧帅。

    “世上怎么会有我表哥这么好看的人?”谢以欣轻声感叹着。

    声音不偏不倚地被柳无时听到,柳无时先是点头,随即一僵,猛地收回眼神,不忘提醒谢以欣一句,“谢娘子,矜持。”

    换作以前,谢以欣听到这话自是会觉得羞愧,不过这一整年,她管着商铺常在西市出入,又觉得自己是在皇帝做事有了底气,听到柳无时这句话,大大方方一笑:“公子世无双,值当夸一句。”

    柳无时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苏彧见他们两个没有声响,才走过来,和柳无时聊他的那份奏疏。

    柳无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以欣,苏彧注意到他的眼神,却笑了一下:“表妹不是外人,也知晓我的身份,不用避着她。”

    柳无时愣了又愣,才想起皇帝将自己在京城的商铺全都交到谢以欣的手里,从前后宫的皇后都不曾有这样的权利,如今谈论朝廷之事都不避开谢以欣,皇帝对谢以欣究竟抱的是什么心态——

    可是宫中还有裴宝珍,皇帝御赐的烧尾宴还是裴宝珍主办的,那也是从前皇后的待遇。

    苏彧:“?”

    她什么都没有做,柳无时怎么就用这种看渣男的眼神看着她。

    苏彧没特别在意,她确实在有意培养谢以欣,说话也没有避着谢以欣,“不已认为将整个大启的田地都重新进行丈量登记,需要多久?”

    柳无时在心底算了算,说:“若是各地官府与世家土豪都配合,约莫要一年的时间。”

    是的,还得官府和世家土豪都配合。

    苏彧的手轻轻敲在食案上,她才刚收拾了卢家,还不宜有太大的动作,如果想要世家土豪都能乖乖地让她去丈量土地,还得给他们一些甜头。

    她摸着下巴,对柳无时:“这个问题,你只当我是朋友来回答,无论你回答什么都没有关系,我知道柳家在江南也有不少田地,如果要柳家配合官府重新丈量土地,柳家最希望官府能给予你们什么好处?”

    柳无时顿了一下,低着头并没有开口。

    苏彧笑了笑,主动给出答案:“减税一年?”

    柳无时没有动。

    她又说:“减税三年。”

    柳无时抬头看向苏彧,苏彧心中确定了答案,柳无时却劝她:“但是国库才因为税制改革稍稍起色,当下不宜为了丈量土地而实施减税。”

    苏彧朝他灿烂一笑,“放心,今年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不已你在户部好好干,日后必有你大展宏图的地方。”

    她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柳无时仰起头,从他这个角度,将苏彧眉宇间的自信与大气看得一览无余,他恍惚了一下,她纵是女郎,也该是巾帼不让须眉,是能与他一同遨游这天地的并肩之人——

    可惜,眼前人并非女郎,是大启的帝王,高高在上,不必有他,便已睥睨天下。

    【柳无时好感度上升30,柳无时好感度下降30。】系统顿了一下,解释说,【宿主,我去和主神申请过关掉实时好感度播报的,可是主神说我是攻略系统,必须实时播报好感度,呜呜呜。】

    苏彧安慰系统:【报吧,没事的。】

    系统呜呜咽咽地哭着,它的这任宿主真的是脾气又好又肯卖力攻略男主,真的是好好!

    楼下忽地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人在大厅里大吵大闹。

    柳无时立刻站起身,想对苏彧说他去看看就好,又突然意识到苏彧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女郎,他茫然了一下,又沉默下去,背影看着有几分悲伤的败落。

    苏彧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去看看吧。”

    柳无时看过去,苏彧打开门,尉迟佑自不必说,几乎像苏彧的影子一般,就连谢以欣动作也比他还快,已经站在苏彧的身旁,他不自觉大跨步上前,就站在了苏彧的旁边。

    四个人一起从楼梯上走下来。

    大厅里一群人围在一起,掌柜站在旁边,面上有难色,见到谢以欣这个现任东家他还是不放心,看到柳无时这个前任东家他才放下心来。

    苏彧眯了一下眼睛,柳无时立刻说:“陈叔是柳家的老人,一时习惯没有改过来,苏郎君还请别往心上去,他做事顶好,打理飘香居亦是有一套。”

    苏彧斜睨了他一眼,笑着说:“别这么紧张。”

    她再看过去,不是一群人围在一起,而是一群人围着两个人。

    被围着的两个人,一个是极其瘦弱的书生,个子与苏彧差不多高,脸色苍白到无血色,像是随时都会一口气过不来,另一个比书生高半个头,看着结实不少,皮肤偏黑,长相算得上俊朗,只可惜脸上有一大块烧伤的痕迹,背上还背着一大口棺材——

    这个看着随时都要归西的书生,苏彧倒是认识,正是这一届进士科的状元程赫元。

    柳无时也认识程赫元,他还认识围着程赫元的这群人,他在苏彧耳边悄悄说:“这些人是几个世家子弟,算是飘香居的常客。”

    他又问飘香居的陈掌柜:“怎么回事?”

    陈掌柜说:“程郎君一定要背着棺材进来,但是这几位郎君不让,两方便起了争执。”

    这几个世家子弟都是赋闲在家,高不成低不就的,没事就混迹在东西市的酒肆、食肆与青楼,他们与程赫元一同进店,嫌弃程赫元两人背着棺材,便不许程赫元二人在店中就餐。

    程赫元说:“飘香居可有在店门口立牌告知,不可带棺材进来就餐?既然没有我凭什么就不能带进来?”

    世家子们说:“棺材就是不吉利,就是不能带进食肆,你这分明是诅咒我等!”

    程赫元说:“那本经典上明确指出棺材不吉利,又或是大启律法五百零二条中有哪条规定棺材不可进食肆的,你大可以指出来,但凡有一条,我今日就把门口的石狮子给吞了,你们要是找不到就把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给吞掉。”

    程赫元说完咳了两声,大有种轻轻一碰就背过气的架势。

    世家子确实想不到,也铁定不会去把门口的石狮子给吞掉,但他们也不敢动手,倒也不是怕程赫元这个今科状元,他们世家子打过的文官还真不少,主要是程赫元像是不用他们打就能立马归西的样子,他们生怕靠得近一点,程赫元真死了,他们还得无缘无故背一条人命官司——

    更主要的是,卢家这个最大的世家刚刚倒台,听闻卢家人都被皇帝发卖到太原石炭作坊做苦力,他们已经被家中长辈警告过,不敢太过惹事。

    但是他们先前已经站出来了,要是程赫元说两句,他们就这样走人,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所以世家子们梗着脖子也不肯退让。

    苏彧轻笑出声,所有人便看过来,程赫元一下子就认出苏彧,也认出柳无时,但是他既没有上来行礼,也没有带着棺材离开,就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世家子正找不到台阶下来,见到苏彧只觉得眼前一亮,就要转移怒火对象:“哪来的黄毛小儿,也敢在那里笑话你……”

    亏得尉迟佑的刀比那个世家子说话的速度快,没让他把“老子”二字说出口,刀就架在他脖子上了。

    世家子们狠狠吞了一口口水,程赫元木着一张脸,瞥了那个说话的世家子一眼,他觉得自己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结果这家伙是个不要命的,连皇帝也敢骂……嗯,至少如果是他来骂皇帝的话,他不会用脏话。

    苏彧走上前,笑眯眯地问那几个世家子:“知道我是谁吗?”

    世家子用力摇摇头。

    苏彧慢吞吞地说:“我是谢知微的表弟,姓苏。”

    世家子们一开始正想松一口气,谢以观的表弟而已,不是什么大人物,但突然有人面色变了一下,小声提醒他们:“崔家家主。”

    他们当即面色变得古怪起来,本来他们都差点要忘记这个传闻了,传说崔家家主崔玄和谢以观的一个苏姓表弟关系暧昧,如今看到苏彧本人,单看苏彧这张脸,他们就觉得坐实了这个传闻!

    苏彧让尉迟佑收了刀,笑着提醒他们:“我记得之前郑家有人在西市闹事,如今还在狱中,各位何必如此,不过是吃顿饭的事情,进了雅间见不到他二人,便也不影响几位吃饭的心情了。”

    世家子们也想起那个还有一百九十九年牢要坐的郑六,挤出一点假笑,说:“那我们便给谢舍人面子,今日也不吃这飘香居了,走!”

    几个世家子走掉,苏彧再走到程赫元面前,笑着指了指门前的石狮子:“你能把这两石狮给吞了?”

    程赫元:“……没这本事,但他们也没本事引经论典,我自是不用吞。”

    苏彧看了一眼棺材,问:“给谁准备的?”

    “我。”程赫元回答,他主动给苏彧解释,“我自小身体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气了,带着方便原地出殡。”

    苏彧再看向背棺材的青年,程赫元介绍:“这是我弟弟程锦元,表字博翰。”

    他顿了一下,强调着说:“虽然我兄弟二人容貌有所差异,但确实是孪生兄弟。”

    苏彧没太大惊奇,说:“陈掌柜,把这棺材搬到后院没人看见的地方,搁这耽误做生意。”

    她又对程赫元说:“放心,你若真就地没气了,我会直接后院挖坑埋了你,出殡都不用出殡了,直接原汤化原食。”

    程赫元、程锦元:“……”原汤化原食是这么用的吗?

    下楼的时候四个人,重回三楼就变成六个人了。

    进厢房的时候,苏彧注意到程锦元拘谨着不敢进来,再低头便看到他鞋子上的软泥。

    她没有开口,就看着他兄弟二人,还是程赫元拉了程锦元一把,看着老实巴交的青年才进了厢房。

    程赫元将房门关上,才正经行礼,对苏彧喊道:“臣参见陛下。”

    他如今是翰林院学士,虽无秩品亦是臣。

    程锦元茫然了一下,才跪在地上行叩礼。

    苏彧看了他兄弟二人,却并不问程赫元,反而是问程锦元:“在家种地?”

    程锦元羞赧地点点头,回答:“草民小时被烛火烫伤了脸,不能再参加科考,便在家种地。”

    大启对做官的人是有容貌要求的,身体残疾的人不能做官,脸上有疤的人不能做官,长得丑的人不能做官。

    苏彧随口问了程锦元今年的庄稼长势如何,这几天炎热会不会影响庄稼。

    说到自己擅长的,程锦元立刻对答如流,他从今年的总体天气变化与雨水变化说起,告诉苏彧这几天的炎热不会影响庄稼成长,相反马上就要入秋了,根据这个趋势,今年应该是丰收年。

    苏彧点点头,和善地对程锦元说:“以后不要再背着棺材在路上了,虽然没有法律规定,但是百姓忌讳这个,吓到寻常百姓也总是不好的。”

    程赫元在一旁听着,苏彧与程锦元说种田的事时,他神色便有些不明,听苏彧这边说,他当即反驳:“陛下,臣弟是为臣而背,去岁皇家在西市开锦梦轩时,便借了金棺材的彩头,今日又何来的忌讳之说?”

    苏彧笑了一下:“你也说朕的那个是金棺材了,你要背就背金棺材,而且是你的棺材,你干吗让你弟弟帮你背,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事都要借别人之力。”

    “那是因为臣体弱……”

    苏彧挥挥手,打断了程赫元的话,“既然你的身体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弱,朕就准你回家休养,反正也干不了事,省得占着茅坑不拉屎,给真正能干事的人让个位。”

    “陛下说话怎能这样粗鲁……”程赫元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红晕,被苏彧气出来的。

    苏彧淡淡瞥了他一眼,“朕出殿试题目的时候没让人润笔,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朕就是这个风格,能干干不能干就走人,少在那矫情,何人不知柳家将飘香居献给了皇家,你背棺材来无非就是要朕注意到你。”

    她站起身,明明没比程赫元高多少,程赫元却被她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与你同届的探花已经在户部干了一个月,而你这个状元还在翰林院里养花,你无非是觉得怀才不遇罢了。”

    程赫元被戳中心事,却不愿意将头低下去,他梗在那里说:“臣确实不是因为体弱而带着棺材,臣是抱着必死之心在陛下这里求一个答案,陛下重要柳不已,是因为他捐了这飘香居吗?若陛下只重财而不重才,那臣无话可说。”

    苏彧噗嗤笑了一声,一双看着程赫元的桃花眼却是冰冷,程赫元被她看得脸色更加惨白,身躯微微颤抖,却依旧倔在那里一动不动,挺直了背。

    苏彧慢悠悠地开口:“朕重财也重才,所以柳无时深得朕的心。”

    柳无时猛地看向她,整张脸一下变得通红。

    苏彧接着说:“翰林院里的学士一抓一大把的状元,就连谢知微也在翰林院里待了四年,怎么你就不行?朕没看到你的才,只看到你的心浮气躁,从明日开始翰林院也不要去了,回家好好反省。”

    她又转身和颜悦色地对程锦元说:“朕也喜欢你,明天你来皇宫为朕种地。”

    程锦元看了一眼自己脸色难看的兄长,盘算了一下兄长丢了翰林院的工作,他们的收入减少了,他确实需要再找活,只是……

    他小声问苏彧:“陛下,草民入宫要自宫吗?”

    “咳——”苏彧重重咳嗽了一声,程锦元不愧是原小说里跟着苏承影的人,果然脑回路也与寻常人不同,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问问你的兄长。”

    等苏彧一行人走了,程锦元才从地上起来,问程赫元:“圣人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们兄弟二人都进宫做内侍吗?两兄弟都去做内侍,好像有点对不起列祖列宗。”

    程赫元:“……没让你做内侍!”

    程锦元愣了愣:“那岂不只是临时去皇宫种地,过了这一季,下一季就没工钱了?还不如做内侍有固定的月俸。”

    程赫元:“……”他这次没忍住,一口气没上来,当场被他兄弟气晕过去了。

    苏彧从飘香居出来,柳无时不住地看她,有些想问她刚刚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有些问不出口,忽地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人,猛地回过头来。

    果然是谢以观来了。

    谢以观笑着说:“听闻我表弟在此,我便来凑个热闹……”

    谢以观忽地顿住,顺着他的目光,苏彧和柳无时又看到了款款而来的崔玄。

    崔玄看向苏彧,慢悠悠地说:“那传闻似乎还在,我且过来看看。”

    苏彧看了一圈,挺好,就差尉迟乙了,她对尉迟佑勾勾手,对他说:“把你二叔也喊来,刚好凑一桌。”

    第109章

    既然谢以观来了,苏彧索性让他先将谢以欣送回去。

    谢以欣可怜巴巴地看着苏彧,苏彧有些想要伸手摸她的脑袋,但如今面上她们到底是“男女有别”,她缩回手笑着说:“你还是待字闺中的女郎,与他们这几个郎君待久了总归不大好,若是有什么事我去谢府找你。”

    谢以欣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

    不管是崔玄,还是谢以观都注意到了,苏彧的动作以及她的话,那一句“他们几个郎君”显然不包括苏彧自己,他们在心底细细抿了一下这句话,各有各的思量。

    苏彧转头就对上崔玄幽深的眼神,以为他要问谢以欣的事,但是崔玄只淡淡地问:“柳主事要回去吗?”

    柳无时望向苏彧。

    苏彧想了想,笑着说:“不已要和我们一起吗?我们要去先帝的旧府邸。”

    崔玄迅速地看了苏彧一眼,柳无时抿了一下嘴,直觉这个先帝的旧府邸不简单,如果他应下苏彧,大约就是上了苏彧这条贼船再也下不来了……

    他缓缓看向苏彧,听到自己说:“好。”

    柳无时是第一次到先帝旧府邸,要不是门口站着守卫,就这大门、这墙壁,柳无时会以为这里是被废弃的宅子。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苏郎君,没有翻新这里的打算吗?”

    苏彧看了一眼:“挺好的呀,没有翻新的必要,里面的屋子很新的。”

    柳无时:“……”皇帝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吗?他竟隐隐对苏彧这个皇帝生出了几分同情,不是,皇帝需要他同情什么,他一定是有病!

    【柳无时好感度上升5,目前是55。】

    苏彧顿了一下,冲着柳无时一笑,柳无时狠狠别过开头,然后就看到崔玄暗沉的眼神。

    柳无时:“……”之前果然不是错觉,这个崔玄就是有些问题,再想起那些关于崔玄的传闻,莫非崔玄真的有断袖之癖?

    苏彧将柳无时带到厢房里,倒是没有再将他往后院带,待到谢以观、尉迟乙前后过来,她已经将麻将摆好。

    她笑着说:“今天人多,我们玩个尽兴。”

    崔玄、谢以观:“……”果然是皇帝她想钱了。

    尉迟乙:“……”现在走还来得及吗?他这个月的月俸才刚发,还没来得及捂热!

    柳无时:“?”

    在场的也就柳无时没有见识过麻将,所以苏彧只要和柳无时说一下规则就好。

    柳无时虽然没有玩过麻将,但是他可是在九岁的时候一把算盘赢下京城十三商铺的人,几张麻将牌难不倒他,他也立刻看出,只要苏彧在桌上,崔玄和谢以观就会隐晦喂牌。

    他在心底嗤之以鼻,什么清冷贵公子、什么温润君子,都是虚名,这两个人为了讨好皇帝真是脸都不要了。

    然后他也开始给苏彧喂牌,笑话,算牌给牌谁不会?

    苏彧打了两圈,也能看出崔玄、谢以观和柳无时在轮番给她喂牌,他们未必要自己赢,但是一定要另外两个输,反倒叫她占尽便宜。

    她见好就收,让尉迟乙代替自己的位置。

    尉迟乙虽然有点舍不得钱,但是扫了崔玄、谢以观以及柳无时三个人一眼,他呵呵一笑,便坐了下来,而另外三人见他坐下,看向他的眼神也格外意味深长。

    苏彧没管四人看向彼此眼中的刀光剑影,她朝后院的书房走去,那里如今已经被改造成她的工作室了。

    工匠们已经将手/枪做得差不多了,还差子弹,但是子弹这事苏彧没有交给工匠,她自己亲自下手打造——

    虽然她现在是把工匠们困在这里暂时无法出去,但是她总有一天是要放他们出去的,而且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把核心技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不外泄,如此才可以保障手/枪作为她的秘密武器,成为出其不意的制胜法宝。

    苏彧才磨了五个弹壳,就听到外面有声响,她迅速地将子弹收起来,便看到是尉迟乙来了。

    她看向他,这么大一个人垂下眼睛,看上去颇为委屈,倒是和尉迟佑有了两分相似:“钱输光了,我让阿佑顶上了。”

    苏彧:“……”你可真是个好二叔。

    “你既然来了,朕带你去见识一下大炮。”苏彧朝他招招手,带他去了原本的演武场。

    大炮占地面积大,放在那里正适合。

    尉迟乙盯着黑漆漆的炮身看了半天,摸着下巴问:“这莫不是投石器的改良版?只是这个石头得如何投出来?”

    他又上下瞧了半天,甚至在炮口张望了半天,他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苏彧挑了一下眉,尉迟乙对于武器的敏感度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她指了指旁边的铁球,“不投石头,投铁球,大炮的杀伤力和射程都远胜于投石器,就是在这里不能实验,得拉到人烟稀少空旷的地方。你回军营里就挑十个机灵可靠的人出来,日后可做炮兵。”

    她又问尉迟乙:“你觉得如何把这个东西运到军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

    尉迟乙想了一下,“瞒着其他人不是问题,就是萧长衍那边可能瞒不住。”

    萧长衍知道,那有可能崔玄就知道了。

    苏彧的手指在炮身身上敲了两下,从钱袋里掏出十两银子给尉迟乙,“你去把行简换过来,这东西索性就让他来想办法运出去。”

    既然避不开,就把崔玄给拉下水,苏彧如是想着。

    尉迟乙朝着她眨巴眼睛,苏彧斜眼看向他,“你别想吞掉这十两银子。”

    尉迟乙哈哈笑了一下,“那臣去换崔阁老。”

    他走了两步,又将头探回来,“陛下,这十两银子就不能这么给臣了吗?输给谢舍人和柳主事,实在是不值当。”

    苏彧朝他弯了弯眉眼,“你要是能翻倍赚回来,这钱就归你了。”

    尉迟乙:“……”皇帝这是强人所难!

    没一会儿,崔玄就来了,他看了一眼大炮,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具体怎么用,但知道一定不简单,崔玄又摸了摸炮灰,这是上等的陨铁,只产自黠戛斯,他倒是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弄到了这么多陨铁。

    他的手搭在炮身上许久,才问:“陛下此前又是去太原,又是去鬼市,就是为了这个?”

    苏彧大方承认。

    崔玄没有等到其他解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运到尉迟将军那里吗?若只是运到尉迟将军那里,想来尉迟将军比臣更有本事。”

    苏彧站到他身边,笑着说:“不单单是运到他那里,还需要瞒着别人,至少在这大炮能威慑到敌人之前,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崔玄看向她。

    她倚在炮身上,颇为放松地说:“除了你、仲云以及知微以外的其他人都不能知道……嗯,如果你要萧长衍帮忙,那便告诉他吧,但是这东西具体如何用,你不能同他说。”

    崔玄不自觉伸手扶了她一把,再扶正她之后,又迅速将手收回,“那这个其他人包不包括柳不已?”

    苏彧看了他一眼,索性坐到了炮架上,“不告诉他。”

    崔玄垂下的嘴角稍稍平整了些,又看了一下苏彧,想要扶正她的手又有些痒。

    苏彧警惕地看向他,索性绕到另一边去,将整个身体趴在炮身上,和他面对面,哼,她就是要逼死强迫症!

    崔玄:“……”

    他索性不看苏彧,垂下眼眸问:“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将这物运出去?”

    “尽快吧,行简最好能帮朕找块空旷的地方,朕要试一下效果。”苏彧说。

    “臣知道了。”崔玄忽地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陛下总是这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是因为受隐疾所累吗?”

    “什么?”苏彧呆滞了一下。

    崔玄微微颔首:“陛下放心,臣必会帮陛下寻到有效的治疗之法。”

    苏彧突然想起自己骗崔玄的话,重重咳了一声:“倒也不必。”

    崔玄见她桃花眼竟然与他错开,瓷白的脸颊上似有红晕,他的唇角不自觉扬了一下,原来皇帝她也是会害羞的,“陛下尚年轻,趁现在还是轻症早些治好。”

    苏彧:“……”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们去看看他们几个玩得如何。”

    崔玄跟在苏彧身后,看着她的侧脸上犹挂着几分不乐意,叫她多出了几分与年纪相符的稚气,他又忍不住弯了一下唇。

    苏彧猛地回过头,认真地说:“行简不可以偷偷笑话朕。”

    “臣没有。”崔玄矢口否认,只是他一向冰冷的眉间却多了几分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情。

    苏彧回到先前的厢房里,尉迟佑一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救星,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陛下救我!”

    谢以观和柳无时齐齐看过来,没有苏彧和崔玄在,输的就只有尉迟乙和尉迟佑叔侄俩了,尤其是原本已经输光的尉迟乙出去一趟再回来身上又多了银两,他们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两人都集火在尉迟乙身上。

    尉迟乙的钱就这样又输光了,连带着尉迟佑也一文钱都输得不剩。

    苏彧摸了一下尉迟佑的脑袋,发现少年又高了一点,似乎已经超过一米九了,她摸着都有点费力,将手默默收回,然后坐到他刚才的位置上,笑着问:“你们要回去吗?马上要宵禁了,这个时候不回去,便要在此过夜了。”

    谢以观轻笑了一下:“臣没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此过夜了。”

    第一次来的柳无时:“……”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那臣便不客气,留宿在此了。”

    尉迟乙连忙站起身,还将凳子擦干净,“崔阁老坐。”

    苏彧笑着骂了尉迟乙一句:“出息。”

    尉迟乙看向苏彧,十分无辜地说:“陛下您是知道臣的,那十两银子臣真不是故意输的,臣出去为陛下站岗,陛下可要帮臣将钱赢回来。”

    崔玄、谢以观、柳无时:“……”好无耻!

    尉迟乙也不管他们仨怎么看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几个人玩到夜深才休息,第二日除了柳无时秩品低不用上朝之外,其余几人都是要上朝。

    柳无时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却被苏彧叫住,“我送不已吧。”

    【柳无时好感度加10,好感度65。】

    苏彧稍稍顿了一下,罕见地和柳无时说了一句实话:“我算不得什么好人。”

    柳无时僵了僵,别开头没去看她,一张稠丽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唯有系统的机械音反反复复地播报着他降下去又升上来的好感度,最终他对苏彧的好感度停在了60上。

    苏彧将柳无时送回去才回宫,离宫门还有一里路的地方遇到了程锦元。

    她让尉迟佑停下马车,问程锦元:“你怎么在这里?”

    程锦元说:“陛下昨日不是让草民来宫中报到吗?只是草民没有一官半职,又无信物,只能走到这里,再往前就要被守卫当刺客了。”

    苏彧笑着说:“你倒是积极。”

    程锦元老实说:“没有办法,陛下撤了我兄长翰林院的职,家里要揭不开锅了。”

    苏彧淡淡看了他一眼,“朕撤了你兄长的职,你倒是没有怨气。”

    程锦元心平气和地说:“陛下说得对,我兄长太急于求成了,不过他是真的有才,身子也是真的不好,他只是担心未出捷身先死。”

    苏彧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几息,“你跟着朕的马车后面……”

    “陛下——陛下等等——”程赫元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苏彧都有点担心他真就这样死在半路上,所以不得不等。

    程赫元上前匆匆行了一礼,认真地说:“陛下,昨日学生回去好好反思了一下,万般皆是学生的错,还请陛下不要让学生的弟弟去宫中做内侍。”

    他的官职被苏彧撤掉了,只能自称“学生”。

    苏彧笑了笑,“朕几时说让他做内侍了?”

    程赫元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到程锦元说:“不是内侍有月俸拿吗?草民只想有固定的月俸。”

    程赫元:“……”你可给我闭嘴吧!

    苏彧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兄弟很缺钱?”

    程赫元当即说:“不缺,读书人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程锦元却说得比他更大声:“缺!那口棺材是我们兄弟俩花了全部家当买的,本想着能叫陛下注意到兄长,给他升官发财,结果适得其反,兄长还丢了职,我们已身无分文。”

    程赫元仔细研究了皇帝登基以来的种种事迹,给自己亲手打造了背棺材才子的扬名方法,皇帝倒是真让他们兄弟两个见到了,倒是没有想到皇帝完全不按照程赫元设想的那样反应。

    程赫元用力捂住他弟弟的嘴,不让程锦元将他的底漏个精光,他苍白的脸多出了一大片绯红,悄悄看向苏彧。

    苏彧全然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反而笑眯眯地对他们说:“既然这样,你们两个都去姚阁老那里报到吧,就说传朕口谕,去他那里种地。”

    程赫元茫然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也?”

    苏彧点头,“你和你兄弟一起去,你文章里不是写关于田地的事情不是头头是道吗?那就再好好研究研究怎么种地。”

    程赫元:“……”

    写是一回事,种是另一回事,让他去种地,还不如让他直接死在地里做肥料——就是做肥料都不够肥。

    苏彧挥挥手,她还赶着回去上朝,让尉迟佑把马车赶起来。

    “阿兄,没关系,我可以一人干两人份的,只要有月俸就行。”程锦元说。

    程赫元沉思许久,突然摇手,目光炙热,“不不不,圣人自登基以来,没有一步走的是废棋,如今天下之重是什么,自然是粮食!他让我们去姚阁老那里种地必有其深意!只是为兄愚钝,尚未参透,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懂得圣人之意!”

    程锦元欲言又止,不管怎么说,有事干有钱挣就行,“那家里那口棺材也没有用了吧,我拿去卖还给凶肆?”

    程赫元咳了一声,“卖出去的东西凶肆肯定不会回收,算了,我那张床榻也坏了,就把被子放棺材里当我的床榻,读书人不惧鬼神。”

    崔玄的动作很快,三日后就告诉苏彧事情已经办妥,苏彧直接跟着他出了城,还真叫崔玄寻到了隐秘又空旷的地方,前方还摆着她叫他一并运过来的靶台。

    尉迟乙早已在此等候着,还有十个目光内敛的兵士,看着很是可靠的模样,倒是没有见到萧承。

    苏彧看了崔玄一眼,崔玄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是隐秘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苏彧当即上前,亲自示范了如何上火药与上炮弹,然后就要去点引线。

    “陛下,这大炮以后臣用得多,还是由臣来点吧。”尉迟乙一把抢过苏彧手中的火把,这玩意看着怪危险的,皇帝细皮嫩肉的,不经折腾,还得是他来。

    苏彧没有和他抢,只吩咐他点完之后,抓紧往回跑,以防万一——虽然她已经用小型炮管实验过,不过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

    然后她一边抓住崔玄的手,一边抓住尉迟佑的手,带着一群人退到了五六丈外,对尉迟乙喊:“加油!尉迟将军!”

    尉迟乙:“……”皇帝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崔玄垂下眼眸看向苏彧还抓着自己的手,还没有开口,苏彧已经抽回了手,双手捂在了她的耳朵上,并说:“快捂住耳朵——”

    其余人没有来得及像苏彧一样捂住耳朵,尉迟乙已经点燃了引线,只听得一声巨响,天地震荡!

    崔玄想也没想,便用力将苏彧抱进怀里,用自己的整个身躯为她遮挡住飞扬起的尘土。

    一直等到震荡消散,耳边传来尉迟乙嚣张的笑声:“厉害!太厉害了——陛下——”

    苏彧从崔玄的怀里探出脑袋,看着被轰成碎片的靶台,兴奋地跳了起来,“哈哈哈——成了!我成功了!”

    她开心地一把抱住崔玄,要不是抱不动崔玄,她甚至能抱着崔玄转圈圈。

    崔玄任由苏彧抱着他,怔怔盯着她脸上肆意中带着孩子气的笑容,大约是因为先前的巨响,他竟除了苏彧的笑声之外,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

    只是苏彧突然放开了他,他看到她转身朝着尉迟乙跑过去,眼见着她就要以同样的方式抱住尉迟乙,他极为迅猛地奔上前去,一把拦住了苏彧,极淡地提醒苏彧:“陛下,还有旁人在。”

    尉迟乙:“?”刚刚跑出残影的人是崔玄?这家伙不是身体不行吗?

    “崔阁老放心,这十人都是从我的亲兵里挑出来,今日之事绝不会透露半个字出去。”尉迟乙笑着说。

    不等崔玄回答,尉迟乙一个闪身躲过崔玄,一把托起苏彧,让她坐在自己左边的肩膀上,他仰起头,眼眸像夜空最亮的星辰一般望着苏彧,“陛下,这样能看得更远更清些。”

    第110章

    谢以观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苏彧撤了程赫元在翰林院的职,让他去姚非名那里种地去了。

    今年的工科科举,姚非名按照苏彧的意思,偏重于挑选农学方面的人才,倒还真被他找到了两个人——田伯耘和赵渠生。

    虽然田伯耘和赵渠生两个人在文采上稍差一些,未能进入一甲,在此刻工科考试之中一个第四名,一个是第七名,不过两人在农学上都颇有心得,尤其是在如何插秧种苗和挖渠引水上有丰富的经验和独到见解。

    他们对姚非名说,从前不敢在自家农田里太过放肆,毕竟一个不成功便是颗粒无收,要是有可供实验的田地随便他们来,那他们还有更胆大的想法。

    姚非名:“……”行吧,反正是皇帝发的试验田,随便他们造。

    不过他也让他们两人立了军令状,要是三年内出不了成果,便各自回家去。

    程赫元和程锦元两兄弟来姚非名这里报到的时候,姚非名还呆了呆。

    倒不是替程赫元这一身文采被皇帝发配来种地而觉得可惜,主要是程赫元这脸跟纸人一样惨白,姚非名是担心程赫元地没种几天,他就得给程赫元办丧事,反倒是程锦元看着是一块种地的料。

    姚非名让程锦元下地干活,与田伯耘、赵渠生两人组了一个种地三人组,至于程赫元,姚非名在旁边搭了一个棚,让他坐在里面做吉祥物。

    程赫元:“……”

    谢以观知道这事的时候,先是问谢以欣为何没和他提及。

    谢以欣说:“我知道啊,可是圣人没让我告诉阿兄,我自是要守口如瓶。”

    谢以观看向谢以欣,少女较之一年之前眉宇间多了张扬的自信,这是皇帝给她的底气,如今她已然不再是那个被困在闺中的女郎,她与他一般,都是被皇帝重用之人。

    “阿兄这般看着我干什么?”谢以欣稍稍心虚了一下,随即又挺起胸膛,“就像圣人与阿兄谋定之事,阿兄不会告诉我一般,我们都是为圣人做事,各司其职罢了。”

    谢以观轻笑了一声,没有反驳谢以欣,反倒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日后也该如此。”

    谢以欣顿了一下,小声地说:“阿兄莫要误会圣人,他看我的眼神与看你一般干净,所以他看中的该是我的才华。”

    说完之后,她有点小骄傲地仰起头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谢以观愣了愣,又似在思考什么,居然当着谢以欣的面走了神,谢以欣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对谢以欣说:“那你看我……算了……”

    他忽地低头笑了一下,“我去姚阁老那里看一下。”

    谢以欣狐疑地望向她兄长,挺拔的背影竟觉得有几分萧瑟。

    程赫元见到谢以观有几分窘迫,他自诩才华不输谢知微,只是他现在连翰林院都待不住,跑来种田还被人嫌弃,不单单是他弟弟,就是田伯耘和赵渠生远远见到他都要绕一下道,就怕他们经过时,万一程赫元倒下了说不清楚。

    谢以观:“……”倒不至于如此,科考的强度多大,要知道在考场晕倒的举子比比皆是,但是程赫元能一路考上来,就说明他应该不至于一碰就倒……

    谢以观打量了几眼程赫元,又有点不确定了,他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

    程赫元:“……”

    姚非名咳嗽了两声,开了个话题:“谢舍人来此,可是要代圣人传什么口谕?”

    谢以观摇头,“我只是顺路来看看程大郎。”

    “那你们随意聊,我且去看看地里的庄稼。”姚非名不待说完,健步如飞地离去。

    谢以观、程赫元:“……”

    谢以观笑了一声,问程赫元:“晋文在此可有什么心得?”

    晋文是程赫元的字。

    程赫元想要摇头,又怕被谢以观看笑话,僵在那里许久不吱声。

    按着程赫元以往的行事风格,谢以观以为他多少会说几句带刺的话,却没有想到过了一会儿,程赫元压低声音问谢以观:“学生有一事想要请教谢舍人,不知谢舍人可愿赐教?”

    “你说。”

    程赫元回头张望了一下,确定在田里干活的四人没朝这边看,他才继续说:“学生愚钝,没明白圣人将我派到此处的深意。”

    他在这里那么多天,实在没有明白苏彧让他过来干什么,难不成是真的觉得他随时没气,就地掩埋吗?

    谢以观垂下眼眸,慢吞吞地说:“你的状元是圣人钦点的,要知道圣人并不喜辞藻华丽的文章。”

    说明程赫元的文章里确实有点东西。

    程赫元恍然大悟:“所以殿试那日圣人是故意将题目出成那般狗屁不通……不是,故意用那等朴实无华的辞藻来试探我们。我懂了!我明白了!”

    他猛地起身向谢以观行了一个大礼,“多谢谢舍人指点迷津。”

    眼中对苏彧的崇拜之色更重了几分。

    谢以观:“……”皇帝倒不是故意用大白话,而是她说话一贯如此。

    算了,有人崇拜皇帝是好事,他就不破坏苏彧在外的形象了。

    谢以观看过程赫元之后,又进了一趟宫,秋猎的日子临近,他还要与皇帝敲定最后的作弊计划——

    别问,问就是皇帝现在连弓还拉不开。

    苏彧刚拿到新制成的弓,见谢以观来了,就兴冲冲地带着他去马场试新弓。

    谢以观欣慰地看着苏彧将箭射了出去,只是那箭被苏彧改得有些轻飘飘的,飞是很飞挺远的,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苏彧笑呵呵地说:“可以!朕再将箭头改改,嗯,再在箭身上点缀些玻璃碴子,大家被闪得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判断箭究竟飞到哪里去了。”

    再做一支一模一样的箭插在事先准备好的猎物身上就可以了。

    就是这个时代玻璃还不叫玻璃,而叫琉璃,还贵得很,制作这样两支箭成本还很高,好在抄了卢家之后,她的私库十分充足,不再是那个开局一清二白的皇帝了。

    尉迟乙来的时候,就与苏彧射出来的箭擦肩而过,他还能伸手一抓,就抓住了苏彧射出的那支箭。

    然后那支箭就折在了他的手里。

    尉迟乙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折成两截的箭递到苏彧面前。

    苏彧笑了笑,“尉迟将军真是神力。”

    尉迟乙:“……”

    他看了看苏彧脸上的笑容,算了,还是不要戳破皇帝的好。

    苏彧却主动揭自己的短,她当着尉迟乙的面又射了一箭,再笑着问尉迟乙:“尉迟将军能看出朕这一箭的力度吗?”

    尉迟乙:“……”要他怎么说?

    他咳了一声,“陛下这弓是改良过的?”

    苏彧点头,叹了一口气:“看来骗人也不是这么容易的,那朕把这把弓身也改一下吧,镶满宝石就好。”

    她又朝尉迟乙招招手:“仲云既然来了,我们就一起商讨一下我们的作弊计划吧。”

    尉迟乙看了看苏彧,再看了看她手中的弓,明白了——

    算了,皇帝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一时半会也练不出来,他只说:“待秋猎回来,臣再从基本功开始教陛下。”

    既然尉迟乙都知道了,谢以观便多问了苏彧一句:“此事可要告知崔阁老?”

    “知道肯定要让崔阁老知道的,”苏彧顿了一下,“等出发前再告诉他不迟。”

    谢以观听到这个答案笑了一下,尉迟乙听到这个答案也是龇牙一笑。

    崔玄总觉得这几日尉迟乙对他的笑容不怀好意,就连谢以观看着也一副不安好心的样子,虽然他一直觉得这两人非良善之辈,但这样的笑容实在是诡异,不过秋猎在即,崔玄作为负责此事的宰相,需要安排的事情十分多,从先遣卫军到随行的御厨、太医、宫人、侍卫等等,都需要他细细安排。

    他一忙起来,便也将尉迟乙和谢以观抛之脑后了。

    直到他忙中抽空,想要看一看苏彧的骑射练到什么程度了,然后苏彧朝他一笑,两手一摊。

    崔玄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绷紧身子问:“陛下莫不是什么都没有练?”

    “这倒没有,知微,你来将我们的计划说给行简听。”苏彧派了谢以观出来。

    谢以观笑着将皇帝的作弊计划大致说了一下,他还说:“崔阁老不必担心,陛下的箭已经试过几次了,寻常人是看不出来的。”

    就算是尉迟乙那样的高手,也会被那闪到人眼瞎的弓箭给晃了神,而忽略了其中的破绽。

    崔玄的脸上尽是一言难尽,压着怒气质问谢以观:“你便是如此教陛下的?”

    谢以观不着痕迹地退回苏彧身旁,无辜地看向苏彧。

    苏彧上前一步,挡在谢以观面前,朝崔玄露出她那对好看的梨涡,“这事是朕的主意,主要是朕手上没有力气,只能出此下策了。如果行简觉得这个法子不大行的话……”

    崔玄面无表情地与苏彧对视许久,才沉声开口:“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草木渐黄雁南归,九月初一这日,皇帝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往同官猎场。

    年轻俊美的帝王身骑骏马,即便她的身边有崔玄和谢以观这样的京城知名美男子,但是她的容貌依旧压过了他们,尤其是她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不经意之间回眸,随行的贵女们都觉得皇帝这一眼是看她们,你看皇帝的眼中满是深情,定然是看上她们了!

    跟过来的贵女多多少少是冲着成为妃嫔而来的,就算皇帝他是个麻子她们也得硬上,更不要说皇帝现在有这么一张脸了,她们从不情不愿一下子就变成了你情我愿。

    到了同官猎场,苏彧从马上下来,悄悄地问谢以观:“你觉不觉得那些女郎看向朕的眼神怪怪的?”

    活像要将她生吞活剥。

    谢以观面带微笑:“没有,臣未曾发现。”

    苏彧又看向崔玄。

    崔玄难得与谢以观一致:“臣亦未曾发现。”

    苏彧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有便没有,她也不在意这些,她关心的是:“东川节度使顾重照来了吗?”

    “他来了。”崔玄说,“陛下,顾节度使字子辉,排行十六。”

    顾重照不仅来了,还带着他刚及笄的长女来了,顾家大娘能文能武,才貌双全。

    崔玄停顿了一下,还是将顾家大娘来了的消息一并告诉苏彧,见苏彧没有什么反应,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白日里舟车劳顿,第一日未做任何安排,只叫众人在营帐里做休整。

    尉迟乙在半夜潜入苏彧的营帐里,向她汇报情况:“半道上发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只是臣刚让人抓他,他就服毒自尽了,臣查看了他身上的刺青,应是蜀地之人。”

    大启的习武之人都喜欢刺青,但是蜀地所用的刺青技术和花纹与中原有很大的区别,很容易就认出来。

    “那你觉得他是冲着东川节度使来的,还是冲着朕来的?”苏彧问。

    尉迟乙觉得不好判断,“不过顾节度使带的人,还有裴节度使带的人,看上去都有些可疑。”

    苏彧默了默,她相信尉迟乙的判断,“明日暗中派人跟着这两拨人,但是不要轻举妄动。”

    毕竟不管是裴骁还是顾重照都是她要拉拢的人,也许在暗中策划的人就是希望她把这两人推出去。

    次日旭日初升,苏彧身着明黄色的翻领胡服,蹀躞带上挂着胡禄囊,手中握着嵌满宝石的弓,跨上了枣红色的大马。

    皇帝生得好看,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叫贵女们看得心花怒放,就连手中拿的弓也比旁人要好看。

    李家家主李见行皱着眉头与自己的妻子王夫人说:“陛下这弓是不是有点华而不实?”

    王夫人朝他冷笑:“华服美玉、鲜衣怒马,才担得起陛下的年少有为,你个糟老头知道什么?”

    李见行:“……”

    他四十不惑的年龄怎么就成糟老头了,他看她才是为老不尊,昨日带着女儿来他营帐说,李家女嫁入皇宫也是未尝不可,今天看向皇帝的眼睛更是闪耀光芒。

    让李见行想不到的是,皇帝不单单是一把弓嵌满了亮闪闪的宝石,便是抽出来的箭也是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苏彧手中的这支箭是苏彧自己精心打磨出来的,不仅箭身上沾着琉璃,箭头更是被打磨成三棱镜的样子,阳光一射下来,箭头便将光折射而出,晃得众人狠狠闭上眼睛。

    而就在这一瞬,苏彧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众人再睁眼,只看到皇帝维持着帅气逼人的姿态,手中的箭早已不见。

    没一会儿,躲在丛林中的尉迟乙拖着一头中箭的公鹿出来,大笑着说:“陛下箭法当真了得!一箭就射中了这头公鹿!”

    崔玄、谢以观:“……”没眼看,太假了!

    亏得周围没有人细究,只跟着称颂皇帝。

    苏彧笑着说:“晚上就吃这头鹿了。”

    随即她的手一扬,“今日谁射的猎物最多,朕就把手中的这把弓赠给他!”

    苏彧率先扬了手中的马鞭,如箭一般飞奔而出,众人只能看到她意气风发的马上身影,但唯有她身边的崔玄和谢以观知道,她这是要把那支射出去的箭找回来,就算找不回来,只要她是第一个跑出去的,也可以说是她后面再射的。

    崔玄和谢以观的马紧跟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毕竟他们也得帮忙找箭,确保除了他们自己人,没有其他人看到这支箭。

    最后这支箭还是崔玄找到的。

    他找到时,这支箭正醒目地挂在树枝上,在灿烂的阳光下,不断地闪着吸人眼球的光芒,他迅速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之后,在马上站起身便将箭取下,快速放入自己的胡禄囊中。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惊动任何人。

    崔玄又调转马头,朝着苏彧的方向而去。

    苏彧的马不算快,崔玄很快就追上了,苏彧看到他便知道他是找到箭了,当即让随从去通知谢以观不必再找了。

    她笑着夸赞:“崔阁老做事就是靠谱。”

    崔玄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苏彧见此处风景不错,就从马上跃下,仰着头对他说:“前面还有一片湖泊,朕去看看,行简尽管去狩猎。”

    阳光穿过树丛,照在苏彧的面颊上,她的容颜就如那支琉璃箭一般璀璨。

    崔玄闭了闭眼,也从马上跃下,站在她身旁说:“臣陪着陛下。”

    “陛下,小心——”

    他们还没有朝前面,身后便传来尉迟佑的声音。

    苏彧和崔玄回头,尉迟佑已经拔出双刀,将射向他们的箭劈开。

    跟着他们而来的卫军也纷纷取箭拉弓反击。

    崔玄没有犹豫,挡在苏彧的面前,抽出胡禄囊中的利箭,就拉弓直射而出,他的箭法几乎是百发百中,穿过树叶便直接射中躲在树丛的刺客。

    双方弓箭相抵,数十个刺客扔下手中弓,拔出长刀冲了出来,与卫军刀刃相见。

    崔玄手中的箭没有停下来,他还在继续射向刺客,直到有刺客正面冲着他们而来,他再抽出箭来,才发现是那支琉璃箭,但是已经没有他犹豫的时间,他大喊了一声:“尉迟佑,护住陛下!”

    在尉迟佑迅速奔向这边的同时,崔玄以手中的琉璃箭为武器直刺向刺客。

    箭身被刺客手中的长刀劈开,而他用手握住长刀的刀刃。

    鲜血滴落。

    “砰——”的一声,鲜血溅到了崔玄的脸上,刺客露在外面的双眼猛地睁大,他的额头破出一个窟窿,难以置信地往后一仰。

    崔玄猛地回头,便见到神色淡漠的苏彧手持不明之物,那长长的铁器管口还在冒烟。

    苏彧揽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拉到了她的身后,举起手/枪对准一个刺客又是一枪。

    崔玄看不到她的神情,却听到她说:“站在朕的身后不要动。”

    秋风拂过,将苏彧幞头上的带子吹拂在崔玄的脸上,他的手还在滴血,却只能听到自己重重的心跳声——

    年轻的帝王确实很帅,帅到足以让任何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