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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1 章

    倘若孟珏这里跟族中女郎、娘子、大娘子接触和交接的郎君能力不够, 压不住她们那陡然升扬的气势,以后必定会很麻烦。

    像现在这样就正正好了。

    有能力、有手段但一直受到有意无意压制未能得到应有重用的孟氏郎君,他们和一贯被无声拒绝在族中要事之外的女郎、娘子、大娘子正好可以相互竞争, 相互扶持。

    孟显也很快想通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笑着对孟珏拱手道:“恭喜阿父了。”

    他将卷轴递还给孟珏。

    “这下, ”孟显又道, “阿母和阿蕴做事就可以不用有那么多顾忌了……”

    “她们应该会很高兴。”孟昭也道。

    孟昭、孟显确实很了解谢娘子和孟蕴,听到消息后, 才刚回到座席处的谢娘子和孟蕴俱都愣住了。半饷后, 她们的唇角才高高、高高地扬起。

    孟珏、孟昭、孟显连同才刚刚显化出身形来的孟彰却都被那随之滑落下来的泪水吓着了。

    孟彰连忙取了绣帕递过去。

    “阿姐……”

    孟昭和孟显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幸好孟珏动作不慢,直接握住了谢娘子的手,有力却不强硬的力道传过来, 很好地安抚了谢娘子不算过份激荡的情绪。

    她笑了起来, 自己用空着的手取出绣帕来拭去泪痕。

    “我, 我不是……”

    孟珏接住她的话:“我知道不是你觉得自己委屈, 你是在为她委屈, 在为其他的女郎委屈。何况你也并不只是委屈, 你还觉得高兴, 你很高兴。”

    谢娘子面上眼底笑意都更深了, 反倒是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听到云里雾里的,只弄懂了一半。

    孟珏在他们面上看见难得的茫然模样,便简单地给他们解释了一下。

    “你们阿母在闺中曾有一个好友, 她在修行上没什么天赋, 但极其擅长掌理家事,且对时局变化甚为敏锐, 原本她家中是想要让她招婿的,但后来族里让她外嫁了……”

    不独独是孟彰, 就连孟昭和孟显也都想明白了。

    孟昭叹道:“可惜了。”

    谢娘子这会儿已经将情绪稳定下来了。听得孟昭的话,谢娘子道:“是可惜,但不必怜悯她。”

    孟显问:“是这位姨母后来怎么了吗?”

    谢娘子笑道:“可曾听说过邻郡的溧水码头?”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猜到了什么。孟显更是问道:“邻郡的溧水码头,是那位姨母的?握在她自己手上?整一个码头?”

    谢娘子点头肯定了他们三人的猜测。

    “那是她用自己的半数嫁妆修建出来的,当然是一整个码头都握在她手上啊。”

    孟昭一点点收拾着自己面上的惊讶,问:“可是阿母,码头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被人握在手里?而且听阿母的意思,那位姨母的修为也不强吧?”

    孟彰也在旁边点头。

    码头这样的东西,不论放在什么年代,可都是交通枢纽,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能够占据的。

    尤其那溧水码头也不是寻常荒僻地方的小码头,每日里在那码头处来去的船只,起码也有数十之多,其中还不乏楼高的大船。

    不说这码头每日流转的银钱了,单单只是那份影响力,都足够抵得上一个小世家了。

    这位姨母没有足够镇压一切的修为,又没有全力支持她的娘家,夫家听着也不像是她自己选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独自掌握这一座溧水码头的样子。

    然而溧水码头偏又被这位姨母拿在手里,那答案就很明显了……

    这位姨母的手段和智慧惊人,能在不可能之间创造奇迹,借力打力、各方辗转腾挪,最终将一整个码头都拢在自己手里。

    要真是那样的话,这位姨母确实厉害,厉害到所谓的“怜悯”沾到她身上都算侮辱。

    “那又如何?”谢娘子道,“她修为是不高,可她确实有;娘家、夫家的力量她无法大幅调动,可她确实是那两家的人,她借用一些没有人说不可以;再有我们这些闺中好友的配合……”

    “把持一座溧水码头是有难度,但也不是做不到。”

    孟昭、孟显两人心下暗叹:真要做成这事,而且还要持续性地将溧水码头掌握在手里,岂是简简单单“有难度”三个字就能够概括得了的?

    “姨母着实厉害。”孟昭道。

    孟显也道:“如此人物,日后有机会定要好生拜会才是。”

    谢娘子嗔他:“她忙得很,会不会见你这上门的皮猴儿还不知道呢。”

    孟显笑道:“不打紧,姨母抽空就行。”

    谢娘子不理会他们两个,她转头听孟蕴跟她商量:“阿母,今日高兴,我们自家摆个小宴如何?”

    谢娘子点头道:“可以,你也一起来吧。”

    孟蕴收拾着绣帕的手一顿:“阿娘要亲自入厨?”

    是她提议的摆宴不假,可她没想过要自己亲自来啊。

    谢娘子说道:“今日里高兴。”

    孟蕴将那绣帕收好,扶着谢娘子从座中站起:“好。”

    她们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商量小宴的菜式,直接将孟珏四人给留在了屋舍中。

    他们四人也不干坐着,只随意闲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想说什么说什么,轻松得很,早没有了方才谢娘子和孟蕴同时落泪的慌乱。

    “族中这次的动作不小,”孟显皱了皱眉头,问孟珏,“阿父,可需要大兄和我再多留一阵子?”

    有大兄和他在,阿父该是能轻松许多不少的……

    “不必,”孟珏直接摇头,“你们且放心回茅山也就是了。我这边不会有问题。”

    “你们方才也见了,族长点了一批人给我,又有即将要甄选出来的孟氏女郎、娘子、大娘子,不缺人手。再说了,”孟珏道,“真有必要的话,这阵子我手下阿蕴会比你们两个有用。”

    孟昭和孟显两个仔细想了想,也爽快承认了。

    孟显更是笑道:“怕是阿蕴要烦了……”

    孟珏正色道:“阿蕴选择的道路,就不是一个人闭门苦修可以完成的,她正该出来多看看人才是。”

    孟昭、孟显和孟彰听得这话,眼神都闪了闪。

    孟昭感受着从两个弟弟那里投来的目光,硬着头皮接住了孟珏的话。

    “阿父,你知道了?”

    孟珏低低哼了一声:“我们知道的,比你们想象的多多了。”

    我们?

    即便孟彰已经是阴灵了,此刻听着孟珏的话,仍旧和孟昭、孟显一样头皮发麻。

    意思是——知道的不止有孟珏,还包括谢娘子?

    “你们要选什么样的路,要怎么走通这条路,我与你阿母没有想要干涉的意思,”孟珏说着,看向了坐在最末位置的孟彰,“但我们也不能干看着,尤其是你们跟各方牵扯上的时候。”

    孟昭和孟显同时望向了孟彰。

    他们手足四人中,如果说有谁跟各方牵扯不断的话,那必定就是阿彰了。

    孟彰视线有一瞬的飘忽,随后就迎上了孟珏的目光。

    “阿父,你和阿母都知道了?”

    孟珏道:“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何还能不知道?”

    一眼就看出来了?

    不仅仅是此刻直面孟珏的孟彰,就连旁边俨然已经沦为陪坐的孟昭和孟显都抓住了些端倪。

    他家阿父和阿母,藏得果然是够深的。直到现在,才叫他们这些儿女窥见一二……

    孟彰这会儿不似孟昭、孟显能轻松地发散思绪,他稍作沉吟,问道:“阿父是担心秀家的那些人?”

    孟珏觑他一眼:“你既是知道了,怎么就不避着些?”

    孟彰皱了皱眉头,斟酌着说道:“阿父,秀家那些女君即便有她们的诉求,做事也还算是有规有矩,不需要那般紧张吧?”

    孟珏定定看他一阵,忽然摇头:“果真还得慢慢教。”

    孟彰还是有些不明白。

    孟昭、孟显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分工合作。

    孟昭在这边劝孟珏:“阿父,阿彰惯来都是这样天真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你好好跟他说就是了,阿彰会自己思考的。”

    孟显则在那边劝孟彰:“阿彰,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跟秀家那些女君碰上的,中间又有什么样的渊源,但这里头应该也又不少的事情,你且先耐心听阿父说,待阿父说明白了你再做决定就是了。”

    顿了顿,孟显往孟彰那边又凑了凑,却没有特别压制声量:“如果阿父有哪里说得不对的,你直接去找阿母就是了。反正阿母也是娘子,她会管这件事的……”

    说完话孟显就坐回去了,身姿端端正正的,十足的温良。

    孟珏不由瞪了他一眼。

    孟显神色不动,甚至还扬起了一点笑意。

    孟珏懒得理他,回转目光去看孟彰。

    孟彰也坐直了身体。

    孟珏看见孟彰眼底近乎理所当然的平静,心头的忧心又更重了些。

    “也不知道你这顽固的认知是从哪里来的……”

    孟彰已经沉积的心似乎都被这句话激得抖了抖,但孟珏显然也没想要在此时从孟彰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阿彰,儒家、兵家、农家、小说家……”孟珏很耐心地跟孟彰说话,“这些炎黄人族先贤你尽可随意去接触,但对于秀家,不论你们是怎么商谈的,都记得要小心三分,绝不能轻忽大意。”

    “为什么,阿父?”孟彰问。

    孟珏不像是那种时刻想要打压天下女郎的人啊。他既然他没有偏见,那他为什么这样叮嘱他?

    “为什么?”孟珏一点不做遮瞒,很明白地告诉孟彰,“因为秀家的最终目标,都一定会涉及到那张椅子。”

    听到这里,孟彰已经有些明白了。

    孟珏已经看见了他面上的恍然,但既然已经说起来了,他也不介意将它说完。

    “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后续天下对女郎、对秀家之人的压制只会越来越强,绝不会轻易解开。秀家的人不会甘心这样一直下去的,她们总会掀起一场抗争……”

    “它的爆发当然不会是在现在,但却一定会出现。”

    孟彰暗下叹了一声。

    武曌。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孟珏所说的一定会爆发出来的、秀家的抗争,是应在这位身上了。

    “秀家只是炎黄族群中百家传承中的一支,不论再怎么积蓄力量,它也没有办法砸破整个棋盘,让棋局重开。”

    “她们的抗争必然只会在这个无比牢固的棋盘上展开。”

    于这轻描淡写的话语间,孟珏仿佛拨开了岁月的迷雾,看到了那未来的一幕幕。

    被这般姿态的孟珏所摄,孟昭、孟显脸色越发的沉静,倒是孟彰,面上更多的还是恍然。

    “……对于她们来说,最省力也是最方便的方向,必是自上而下。”孟珏道,“不论她们是怎么想的,只要她们最终爆发,所有秀家积攒下来的人情、因果、资粮也一定会被启用。”

    “如果阿彰你在这一切开始以前,还没有了断你和秀家之间的关联,你也将会被卷入这场爆发之中。”

    孟珏重新回转目光看定孟彰:“阿彰,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没想要沾染跟那张椅子相关的任何事情。”

    如果孟彰想要涉足那些事情,孟珏不会劝他,甚至还会尽量给予他支持和帮助。

    但不是。

    对那些事情,孟彰一点兴趣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从最开始的时候尽量解离双方之间的牵扯,免得后续他跟她们秀家的牵扯越来越深,最后被这些牵绊拉着拽着一头扎进去。

    “所以,阿父你今日在族中张罗这一摊子事,果真就是想要尽量消解我与秀家一脉的因果?”孟彰低声道。

    孟珏道:“是有这样的一层用意。”

    “你还未长成,只是一个还在学舍里开蒙的小郎君,而我是你的阿父,当然可以接掌你身上的某些因果。”

    自家小郎君受了旁人的关照,他作为小郎君的阿父,在知道个中来龙去脉以后替小郎君给予答谢和回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可是阿父,”孟彰皱了眉头问,“我出来了不假,但你不是也陷入那一摊子麻烦事里去了吗?你……”

    孟珏显然很受用孟彰的关心,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周身那股莫名萦绕着的气势也渐渐收敛去。

    “我与你不同。”孟珏道,“你是不想、也不愿意插手这摊子事,但我是安阳孟氏的郎君,我也将要执掌安阳孟氏除宗长一支外最强盛的一支血脉,我本来就站在这一口漩涡里。你怎么就知道……”

    孟珏冲孟彰笑:“这不是我、我安阳孟氏想要的机会呢?”

    孟彰定定看了孟珏半饷,确定孟珏并未感觉到为难,便放松了些。

    “是孩儿让阿父担心了……”孟彰说道。

    孟珏盯着他,一点点收敛了面上的缓和。

    “阿彰,你是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起这件事,是为的什么吗?”他问。

    孟彰抿了抿唇,倔强地迎着孟珏投来的视线。

    “唉。”孟珏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怪你,是你现在还太小了。”

    孟彰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一个字被说出口。

    “你太小了,以至于不明白,这天下间很多人落局布子,谋算的不是这一年两年乃至十来年二十来年的局势或时势,而是百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以后的时局。”

    孟彰瞳孔深处有什么在颤动。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惊觉……

    孟珏说的话没错。

    而那些从漫漫岁月中汲取生长、壮大力量的布局,当它们彻底汇聚成形以后,它们又有一个磅礴到叫人心颤的称谓——大势。

    孟彰怔愣地坐在原地,双手一颤一颤发抖。

    孟显察觉到孟彰的异状,心下一惊,飞快瞥过孟珏和孟昭,又将自己凑到孟彰近前去。

    “阿彰,你这是被阿父他吓着了?别怕,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阿父他唬你的呢。你仔细想想,似这些布置长达数百年数千年的布局,要谋算的又会是寻常东西?岂会没有对手?对手岂会只有一人两人,一方两方?”

    在孟显那无比熟悉的话语中,孟彰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你来我往、你拆我荡之间暴露出来的空当,不就是我们这些尚且力薄的弱小者的机会么?再有,我们现在看着是更弱小、更无力,但如果我们能够把握住某些脉络和关键,谁说我们一步步撕开他们的这所谓棋局呢?”

    “这年月漫长着呢,我们也学着跟人好好玩就是了。”

    “二兄,我没有在害怕。”孟彰说得很是无奈。

    听得孟彰这话,孟显才收住了话头:“真不是被阿父吓着了?”

    孟彰摇头,解释道:“我只是被阿父点醒了而已。”

    点醒了?

    孟昭和孟显更仔细地打量着孟彰的脸色,倒是孟珏,此时已经一点都不担心了。

    他侧身去端起茶盏,含笑看着孟彰和孟显说话。

    “对,”孟彰认真对孟昭和孟显道,“我往后再做事的时候,不仅仅需要看得更多,还要看得更远。”

    时间和空间并行才成就世界,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地完成他自己的修行,达成自己的愿景,孟彰他不仅要留心这九州界域里的各方,还需要尽量注意这些各方的动作,看清它们对未来的筹谋。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很难的一件事。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没活过百年,妥妥的短命种,现在却要他尽量去理解这些寿数悠长、久坐岁月的大修士的的布局

    孟彰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头秃。

    “这个,是有些难的。”孟显在旁边听着点头,但他显然并没有孟彰那样为难。

    孟彰奇异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另一边厢的孟昭。他的这两位兄长面上竟都是一派的轻松,并不似孟彰所料想的那样愁苦。

    “大兄?二兄?”孟彰唤道,既有试探,也有请教。

    这也是孟家的习惯了。

    孟珏和谢娘子教子并不似寻常人家那般非得要他们声嘶力竭地将事情掰开了细细碎碎地分说,他们更愿意让孟昭、孟显他们自己思考、自己讨论商量,最终拿出个确定的总结来。

    当然,孟珏和谢娘子两人也牢牢把握住孟昭、孟显他们讨论的方向就是了。

    “但这个是急不来的。”孟昭说道。

    孟显也道:“阿彰你的围棋惯常下得很好,那你应该也懂,妙着是不是妙着,又是怎么样的妙着,原本是不确定的。棋局上一点时机不对,情况变化,原本的妙着可以变成俗手,俗手也可以变成妙着。”

    孟昭接着孟显的话道:“再有,在妙着兑现,真正发挥出它的威力,为布子落局的人攫取到大量好处以前,它或许也曾做了很久的闲棋甚至是俗手呢。同时,这一招妙手之前,很有可能还铺砌着千千万万的俗手呢……”

    孟彰了然点头。

    “布局落子,也是讲究时运的。时运到了,闲子、俗手可以变成妙着,时运不对,妙着也会被搁置成碍事的闲子或者俗手。”

    孟昭和孟显两人见他听明白,俱都笑着点头。

    孟彰眉眼一垂,低低道:“所以天地这座棋盘,不是一个两个的棋手对坐两边,客气又规矩地拍落棋子厮杀。”

    “这棋盘有很多很多人落子,有很多很多人既是棋手也是棋子,时局像那人心一样既清晰又混沌,想要在这座棋盘中一直落子直到彻底脱出棋局,未必需要处处做到周全,但一定要把握住每一个关键的节点……”

    孟昭和孟显原本还是带笑听孟彰说话的,这么听着听着,他们脸上的笑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

    一旁的孟珏扫视过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满意地端起茶盏呷饮一口茶水。

    “要怎么才能更精准地把握住每一个关键的节点呢?”孟昭问。

    孟显想了想,才回答道:“关键节点不关键节点的,我觉得还是要看人。”

    孟彰也道:“对,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其他什么,而是要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的本心,看清楚自己的道,然后守住它们一步步地走,总是不会出错的……”

    孟显也道:“但这也就是说起话来容易了,真正做起来,可没有那么简单。”

    “再不简单也得往前走,停下来是绝对不可以的。”孟昭说道。

    他和孟显两人目光一碰,同时定定看住孟彰。

    孟彰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什么。

    他看了看那边厢一面喝茶一面看过来的孟珏,叹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尽量改。”

    孟彰面上神色有一瞬的黯淡,看得孟显都快要心软了。

    第 412 章

    孟显不忍心, 难道孟珏和孟昭就忍心了吗?

    迎着长子和次子望来的带着点恳求的目光,孟珏暗自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到孟彰近前, 将手虚虚搭在他的肩膀处。

    “慢慢来, 不着急的。”孟珏既是对孟彰说话, 也是在教导旁边的孟昭和孟显, “天地之间,舍道之外再无他物, 而道其实就是路。”

    “路是什么呢?”

    “人脚下走出来的痕迹。”

    孟彰抬眼看过去, 这一眼就直接望入了孟珏的眼底。

    那里,是无尽璀璨的华光,华光瑰丽明耀、磅礴浩荡, 一转一回间似有无尽玄妙迸溅。

    孟彰整个人都愣了住了。

    孟珏眨了眨眼睛, 那霸道到似乎能同化窥见之人灵魂的华光陡然被覆盖上了一层无形的膈膜。

    孟彰精神一阵恍惚。

    但他回过神来再去看孟珏的时候, 却又无比的自然, 不见任何异样, 那一顷刻间的恍惚就像是被什么剪辑去了似的。

    “路……是人脚下走出来的痕迹?”

    孟珏点头, 冲他笑:“它一直都在, 只要人还在, 哪怕他一直在原地站着,路就还没有去到尽头。”

    孟彰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最终缓慢地点了点头。不过很快, 他面上就显出了几分疑色——

    所以他们之间的话题是怎么忽然转到这里来的?

    孟珏收回手, 回到他自己的座席处坐下。

    “人还活着,路就还在, 而阿彰你现在虽然还只是一个炼气入神境界的道士,但你的寿数还有很长。”

    ‘换句话说’孟显在暗下里默默地说道, ‘阿彰的路也还有很长。’

    “所以,”孟珏还在和孟彰说话,“布局落子也好,拆棋解局也好,阿彰你都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孟彰缓慢点头。

    “他们寿数绵长,我们的寿数也不是很短,即便一时在他们的棋局处吃了亏也不打紧,回头再慢慢拆解就是了。何况,谁说一时的落于下风,就会一直吃亏受气,没有翻盘的时候呢?”

    孟彰再点头。

    前世今生所学、所见、所听闻的前人教诲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碰撞,那洒落的灵光化作了最好的资粮,快速填充孟彰心底的虚妄。

    先辈曾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吃亏是福;还说,大丈夫屈伸有道,不在一时胜负……

    孟彰张了张嘴:“阿父,我……”

    孟珏笑着安抚他:“道理你都明白,但今日里你心境有些动荡,一时乱了心绪也是正常。如何,现在可是想明白了?”

    孟彰幽幽地问:“所以阿父你是故意的?”

    孟珏顿时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端正且严肃地开口说话:“是阿彰你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心结,一直没想明白,我便借这个机会点你一点而已。”

    孟彰一时语塞。

    孟昭替他辩解:“阿彰先前就死过一回了,对自己日后寿数会很长没有实感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是阿父你对阿彰太严苛了。”

    “可不是么?!”孟显也道,“阿彰生前的时候时常昏睡,每日里神智清醒的时间一直都很有限,阿彰心里积压情绪,总想着在最短时间内处理身边的问题有什么问题?”

    “阿父你既然看出来了阿彰在这事情上的反应不对,你点醒他、教他就是了,非要这样逗他。”孟显这样说着,渐渐地压不住心头窜起的火气了,“你这样做,真不怕回头阿母知晓了要跟你算账?”

    孟珏为什么非要在谢娘子不在场的当下着手处理孟彰身上的问题,不就是担心这个?

    听孟显这么一说,孟珏都来不及说话,目光先就往门外飘了飘。

    确定门口没有出现谢娘子的身影,孟珏暗下松了口气。

    “不如此,”孟珏摇头,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如何能让阿彰真正正视这个问题?”

    “莫要告诉我说你们没发现,阿彰做事很急?”

    孟昭和孟显都沉默了。

    孟彰则是苦笑。

    他没有察觉自己其实还有很长的寿数是原因之一,他没有习惯这种认知当然也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这世界真的没给他留下多少时间。

    起码这时间不够让他为炎黄人族积攒下更厚重的底子应对后面的劫难,尽量让炎黄人族更平稳地进入另一个发展阶段……

    孟珏仔细打量着孟彰:“我一直想问你的,但后来想想,又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

    反正以阿彰的品性,总是脱不了那么几个范畴。

    孟彰唤了一声:“阿父……”

    孟珏叹了一声,道:“我觉得,有些话我还是要明明白白地跟你说一回,不然,你怕都是不会放在心上。”

    孟彰连忙摇头:“儿不敢。”

    “我也没有在责怪你,但是阿彰……”孟珏问他,“你是不是将我们这些长辈看得太过无能了?”

    孟彰到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慌了:“没有,儿绝对没有这样想过。”

    孟彰有点心软,只是面上不显罢了:“那你怎么就觉得,你以为的那些祸事、劫难,全都需要你一个小儿来操心?”

    孟珏用词确实不怎么客气,但语气却很温和,不会刺激到孟彰,反而让他更多地去思考孟珏话语里的意思。

    然而,也正因为他情绪始终足够稳定,理智足够清明,所以他才更清楚地知道,有很多话他都是不能跟孟珏说的。

    至少不能直接跟孟珏说。

    “阿彰,”孟珏说道,“在你的前面,有你阿姐和两位兄长在;在你们的更前方,又有我和你们阿母在。同样,在我和你们阿母的头顶,也有族中各位先祖在支撑。”

    “哪怕事情太大,连我们这一大群人都支撑不住,在我孟氏之外,还有大晋龙庭,在大晋龙庭之上,另又有我炎黄人族族群的诸位先祖……”

    听到这里,孟彰目光的焦点无声无息地汇聚,看向了孟珏。

    孟珏的面上眼底仍然是一派平和,说不上是因为洞悉一切所以成竹在胸,还是因为不明就里故而能保持安稳踏实。

    而孟彰觉得……

    多看了孟珏一眼,孟彰心中又更多了一些倾向。

    先时不觉,但就这段时日的情况看来,他家阿父,不不不,可能还有他家阿母,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他或许是可以试一试的。

    可是这样的想法才刚刚萌芽,就被孟彰自己给掐灭了。

    这不是依赖不依赖的问题,而是“想要的”和“最后得到的”的问题。

    他和这方天地里的所有人的观念存在很大的差距。很多东西这方天地里的人大概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孟彰却很难接受,即便接受了,也总是别别扭扭的、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在这样的观念差距面前,孟彰不确定将这些事情拱手交托出去后,事情的发展乃至最后的成品能如孟彰的心意。

    到时候看不过去、接受不了,最后不是得孟彰自己出手修剪?

    孟珏只一看孟彰面上细微的脸色变化就猜到了他的几分心思。

    “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孟珏问。

    孟彰看他一眼,缓慢点头。

    孟珏轻笑一下:“看起来,对于你要做的事情,阿彰你的心底其实是有个成形模板的?”

    孟彰猜到了孟珏要说的是什么,他犹疑片刻,先孟珏一步说道:“阿父,我知道我心中的那个成形模板或许未必是最好的,也未必就是最契合这方天地的,但我以为,它起码是一个方向。”

    他心中眷恋着的那个故土未必尽善尽美,它也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之处,它也还在为复兴而努力,它还在桎梏中不断成长,但它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在指引着孟彰,让他得以摸着它过河……

    “阿父放心,”孟彰说,“我不会生搬硬造的。”

    孟珏定睛看他一阵,见他果真想得明白,便也就轻飘飘将这件事给放过去了。

    “那你慢慢琢磨着就是了。倘若真有什么为难的,你只管开口,我和你阿母两个总还是有些脸面的。”

    孟彰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才刚想要说些什么,抬眼就看见坐在上首的孟珏脸色一变,须臾间放松下来,以至于整个花厅的气氛都没有方才沉重了。

    孟昭和孟显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同时冲孟彰笑。

    孟彰随着他们一起笑开,更是不住拿眼睛去瞥孟珏那边,看热闹一样的眼神直让人心头蹿火。

    倘若坐在这花厅里的孟昭、孟显和孟彰不是孟珏的孩子,孟珏早一甩袖将人给抽得远远的了。

    可惜啊……

    孟珏收回视线,将手中端着的茶盏又放了回去。

    杯托和茶几碰撞的声音才刚消失,谢娘子和孟蕴就领着一群侍婢提着食盒回来了。

    侍婢自去摆宴,谢娘子则和孟蕴一起,引着孟珏四人入座。

    “等很久了吗?”谢娘子笑问,目光从孟珏面上转过,一路看遍孟昭、孟显和孟彰,最后在孟彰面上顿了顿。

    孟珏心头微紧,面上摇头笑道:“没有,我们也不过是才说了几句话,倒是你和阿蕴,这么快就张罗开一桌席面了?”

    “是吗?”谢娘子只笑着,目光落在孟彰面上,孟珏的小视线也悄悄地跟了过来,“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也说给我听听?”

    孟昭和孟显悄无声息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和也看过来的孟蕴碰了碰目光,安静地坐在一旁。

    迎着谢娘子和孟珏的目光,孟彰笑道:“儿近来有些事情好像没太想明白,正跟阿父请教呢。”

    “是这样的吗?”谢娘子问孟珏。

    孟珏尤为自然地点头:“也就简单提点两句,不碍什么。”

    第 413 章

    既然孟彰和孟珏都这样说了, 谢娘子也就没有再多追问,将事情给放了过去。

    孟珏暗下松了口气,才放心去看宴席上摆着的菜肴。

    因是家宴, 又是在春节里, 鱼、肉吃得有些腻了, 这一桌席面里的菜肴便多以清爽为主、菜式上也兼顾了所有人的口味。

    如果忽略去这桌席面上的小半部分都更适合孟彰的话。

    孟珏看了看谢娘子和孟蕴, 默默地捡起了筷子。

    在他之后,谢娘子、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也都依次动作, 开始享受起这一桌小宴。

    事实上, 今日孟氏族中设宴的人家不止是孟珏这一家子,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摆开了筵席,尤其是娘子、女郎当家的门户, 更是一点都不悭吝, 有什么好的东西就往席面上摆放, 无比豪爽。

    但这样的喜乐、得意或许不只是安阳孟氏所独有, 却注定不会出现在某些隐蔽角落, 尤其是这一段时日。

    帝都洛阳里某一处高宅大院中, 即便也摆开了筵席, 主人家和客人的脸色都不怎么样, 阴沉阴沉的,都快能比得上外头沉暗的天色了。

    “所以,安阳郡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坐在末席处的庾氏郎君将手中杯盏不轻不重地砸在桌面上, 扫视一圈, 近乎喝问也似地开口。

    同在席上的王、谢两位郎君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个举着筷子将一箸菜肴送入口中, 一个将酒壶取过来、自己给自己将杯盏满上。

    “说话啊!”庾氏郎君催问着,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斜, “你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的?!”

    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身上背负着家族的任务,而这两个人是纯粹过来赴宴,吃喝饮食的?!

    ……不至于只有他这么惨吧?

    在庾氏郎君的心底最深处,一个想法忽然生发而出,以至于这位郎君看似勃发蓬勃的怒火之下,悄无声息地滋长出几分犹疑。

    谢氏郎君叹了一声,将手中的酒壶往庾氏郎君那边推,劝道:“今日里人不齐,纵我们在这里说得再多,讨论得再热闹又如何?以后都是要被推翻的,倒不如就省些力气,只将今日这一场筵席当小聚便是了。”

    不提起这一茬来犹自可,提起了庾氏郎君的怒火更是炙烈。

    “所以桓九在做什么?”庾氏郎君抱怨地问,“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找到机会过来吗?我看他们桓氏还是更想要站在那边。”

    王氏郎君和谢氏郎君齐都看了过来,谢氏郎君更是叹了一声,说道:“差不多得了,太上纲上线就没有意思了。”

    庾氏郎君还待要再说些什么,但动了动嘴唇后还是将话都给吞了回去。

    王氏郎君将口中的菜肴尽都咽了下去,自己取了茶水来漱口。

    “天色已经这样晚了,桓九也还没有到,想来是今日都过不来了。这次便先这样,都散了吧,莫要再干坐着了,平白空耗时间。”

    谢氏郎君还没有动作,旁边的庾氏郎君就抢先说话了:“我们,我们真就这样散了?”

    王氏郎君笑了一下:“该散了,干拖着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不是吗?”

    庾氏郎君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王氏郎君已经别过脸去了,最后还是谢氏郎君打的圆场。

    “我们都已经坐了半日了,再等一等也不算什么,说不得等会儿桓九就过来了呢。”他说道。

    听得谢氏郎君这话,王氏郎君才不再提各自散去这样的话了。

    只是筵席摆开又撤去,他们口中所说的桓九还是没见到影子。一直到接近深夜,王、谢、庾三位郎君要各自归去了,才听见从屋外快速靠近的脚步声。

    王、谢、庾三位郎君对视一眼,才又坐了回去。

    桓九很快走入正厅,才刚刚站稳,他便叠手作礼而拜,给王、谢、庾三位郎君赔礼道歉。

    “诸位久等,是我来晚了。”

    庾氏郎君哼了一声:“怎地不是明日来?那不就不会来晚了吗?”

    尽管庾氏郎君这话不甚好听,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桓九郎君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些。

    真要是王、谢、庾三家想要跟他们桓氏撕撸开,庾氏郎君就不会是这个语气了。

    桓九郎君连连道歉,王、谢、庾三位郎君的脸色才算是真正缓和下来。

    王三郎君抬手拦住了桓九郎君的话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阵,说道:“你赶过来好像也挺不容易,且先坐下来歇一歇吧。”

    桓九郎君一抱拳,转到空置了足有四、五个时辰之久的那处座席。

    “今晚是不要想赶回府里去的了,我这处别府先前曾布置有干净的客院,你们今日便暂且在这里留宿如何?”王三郎君问道。

    谢五郎君、庾八郎君、桓九郎君其实都是这一处王氏别府的熟客,这会儿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当即便点头应了下来。

    王三郎君往跟着桓九郎君一同走进来的管家看去一眼。

    管家肃然点头,无声退了出去。

    王三郎君这才连同谢五郎君和庾八郎君一道看向桓九郎君。

    桓九郎君恰好将一整杯茶水饮尽,正去拿茶壶来给自己续上。

    见得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视线看过来,他暗下叹气,面上却不曾犹豫,将自己这半日里的行程给简单说道了一遍。

    “因着昨日里接了你的帖子,今日清晨我便赶去大营,想着要先将今日积攒的事物处理了的。本来一切也顺利,到临近午时,我手上该处理的事情基本都忙完了,但到我准备过来的时候,营里那位孙上将军忽然亲自过来询问我营帐中兵丁抚恤的事情……”

    桓九郎君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但只是这样也已经足够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你们营里的那位孙上将军竟然亲自到你营帐了?”庾八郎君也有些讶异,“也难怪你出不来不说,连个口信都没有什么,只让我们在这里干等。”

    当着自家营帐顶头将军的面,桓九即便背靠桓氏,也没有那么失礼的。

    桓九郎君大大地叹了一声。

    王三郎君看他一眼,问他道:“所以你从午时到现在,都还没有用过膳?”

    桓九郎君无奈地点了点头。

    王三郎君问他:“可要摆膳?”

    桓九郎君也没跟他客气,干脆利落地冲王三郎君点头。

    既然都已经将架势给摆出来了,又怎么可能自己拆架子?

    王三郎君嘴唇动了动,该是有命令吩咐了下去。所以过不多时,就有侍婢将一桌席面送了过来。

    桓九郎君简单洗漱过,抄起筷子便大口吃喝。

    他动作豪爽干净又不失气度,看得人赏心悦目,即便是饮食习惯跟桓九大相径庭的王三、谢五、庾八三位郎君看见,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虽然这些差别,也是诸多世家高门所以将桓氏称作丘八的一部分原因。

    王三郎君给谢五郎君和庾八郎君各自分了一盏茶水,耐心等着。

    桓九郎君也着实没有让他们等太长的时间,少半盏茶的工夫而已,已经吃完了三碗饭的他就放下碗筷了。

    收拾桌面的侍婢很快退去,整一个花厅里又只剩下了他们四位青年郎君。

    桓九郎君没去动面前的茶水,直接开口道:“事实上,不单单只是今日,纯洁的这段时间以来,盯着我们桓氏的眼睛多了很多。”

    “远胜往常时候。”

    顿了顿,桓九郎君又补充道:“这一切都是从大年初一那一日开始的。”

    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彼此视线一碰,谁都没有做声。

    桓九郎君一点不觉得惊讶,他道:“我们查过,这件事的由头在安阳郡。”

    谢五郎君点点头,道:“安阳孟氏。”

    桓九郎君团团看过另外三位郎君。

    灯烛摇曳的烛火在他们面上拖拽出一重深深的阴影,但这不妨碍桓九郎君清楚地看见这三位青年郎君的脸色。只是,能看清并不代表桓九郎君也能清楚地捕捉到他们三人的情绪。

    他更不能保证自己此刻所捕捉到的情绪都是这三人最真实的情绪,而不是被叠加上层层粉饰的伪装。

    “我桓氏在安阳郡的眼睛正在被拔除。”桓九郎君说道。

    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也都是点头。

    “我王氏对安阳郡的影响力也在快速下降……”

    “……谢氏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庾氏在安阳郡那边的力量已经被削了一半,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陷在安阳郡里的,还有我庾氏嫡支的两个大郎君。……”

    将基本情况都分说了一遍以后,王三、谢五、庾八和桓九四位郎君就都停住了话头,他们面面相觑着,总想从别个面上眼底看出些什么来,却偏将自己面上的表情端得稳稳的,最好丁点痕迹都别往外漏出去。

    幸而这一场小聚到底还算是有着合作诚意的,所以其他人的话里,估摸着也还有三四分可信度。

    王三、谢五、庾八和桓九这四位郎君各自斟酌着,又不忘相互交底。

    “安阳那边,孟氏虽然也有些实力,但要凭借他自己做到这一步,基本不可能。”王三郎君先说道。

    谢五郎君摇了摇头:“但这次真正出手的,确实也只有一个安阳孟氏。”

    庾八郎君也更赞同谢五郎君:“消息上报过来以后,我就已经特别留意了,这次孟氏所以能够做到以一己之力深度清扫安阳郡中的其他力量,最重要的是安阳郡中的那些黎庶。”

    庾八郎君端起茶盏来吃去小半盏茶水,不知是要这茶水来润喉,还是要借它来冲淡心头渐渐蔓延过来的压力。

    “那些黎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偏向了某一个家族。”

    桓九郎君从庾八郎君那里接过话:“虽然目前表现出偏向的,只是安阳郡中一小部分黎庶,但是……”

    这才是更恐怖的。

    只得到了小部分安阳郡中黎庶支持和偏向的孟氏已经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了,那待日后更多的安阳郡中黎庶选择帮助孟氏,在那一座郡城里,真的还有什么能够抗衡孟氏的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谢五郎君低声道,“先贤果然没有诓骗我等后人。”

    “安阳郡的黎庶民心偏向确实很重要,”桓九郎君肃着一张脸点破了一个事实,“但除了他们以外,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否则……”

    庾八郎君接过话:“否则再怎么样,我们几家也不可能生生到了这日才收到来自安阳郡中的信报。”

    扎根在安阳郡中的明子、暗子、间子都被一一清扫拔出,对于他们几家来说,可也是不少的损失。

    倘若他们能尽早得到消息,又怎么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族的力量被清扫?

    “你们的意思是,在孟氏背后,还有力量在扶持他们?”王三郎君问道,眼睛也是微微眯起,但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专心回想些什么,还是在留心着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此刻的反应。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显然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遮瞒些什么,他们很利索地点头了。

    “不然,要怎么看孟氏这几日的清扫效果?”庾八郎君问道。

    桓九郎君也道:“更关键的是,孟氏一族清扫安阳郡的动作太过顺利了,除了我们这几家以外,根本就没有遭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有种箪食壶浆的感觉。”谢五郎君道,“但这是不合理的。”

    谁不知道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水深呢?安阳郡好歹也是九州有名有姓的郡城,怎么可能没有那种恐怖的老怪物隐居?

    可偏偏这已经是孟氏开始动作的第三日了,那些老怪物竟然还是没有什么动作?真当那些老怪物都修身养性,脾气好到愿意让自己头顶上出一个老大了?

    “孟氏……”王三郎君低低念叨了一回,“看来果真是我们小看了他们。”

    能让自己在一郡之地清扫动作顺顺利利而不曾遭遇太多干扰抵抗,必然是事先开始以前协调过八方的。

    而这一次,不论孟氏是借了其他人的力量,还是只凭自己家族的底蕴和实力做成的事,都证明了一点——他们几家该正视孟氏了。

    孟氏绝对不只有一个孟彰可以拿出手。

    在孟彰之外,安阳孟氏即便再没有顶尖的英杰,但也不缺乏栋梁之才。

    他们最开始打的那个主意已经不再适合拿来封锁孟氏了。

    王三郎君心下快速盘算着,面上却还在关注先前他们所讨论的那个问题。

    “不过在这件事上,除了孟氏自己有出手以外,我王氏还发现了其他人的手段。”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只是目光动了动,便都有了几分了然。

    “藩王,”谢五郎君说道,“我们谢氏在探查事情底细的时候,碰到了汝南王的人。”

    庾八郎君则是笑道:“巧了,我们庾氏也差点就和楚王的人撞上了。”

    扫了一眼身边这三位郎君一眼,桓九郎君沉声道:“我们桓氏的商队和赵王的人打了个照面。”

    相比起来,似乎是直接跟藩王正面接触的龙亢桓氏手段差了点,但实际上,桓氏未必就正的吃亏了。

    可莫要忘了,自晋武帝司马檐开始,桓氏就是晋帝一脉的心腹,代晋帝一脉执掌兵权、戍卫宫中的将兵。

    他们跟诸位藩王是对立的。

    真要是让人知道桓氏跟藩王你好我好,事情才糟糕呢。

    “所以果然是这些藩王们的手笔吗?”王三郎君总结也似地道,很快又评价,“他们这些王爷想得倒是挺好的,但这手段……”

    他摇摇头,没有将话说完。

    都还没竖旗呢,先就帮着别人在自己家里割肉,也不知是蠢还是坏,真当阴世那边的先祖是眼瞎的?也难怪武帝司马檐都已经离世几年了这些家伙还是只能在自己的封地里折腾……

    “也不全是蠢,”谢五郎君不是很赞同王三郎君的话,“起码他们这一手不但离间了武帝和他的近臣心腹,也撩拨着阴世、阳世两方龙庭的重臣近臣,更削弱了龙庭,给了他们更多周转的空间。”

    桓九郎君也点头:“一旦孟氏这边顺利将安阳郡收入他们的掌控之中,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跟孟氏差不多境况的家族也不会甘心眼睁睁看着。”

    “到时候武帝需要处理的,就不只是待在各处封地的藩王了,还包括他原本的近臣、重臣。”

    庾八郎君抿着唇,不知压着的到底是笑意还是幸灾乐祸。

    “说起来,如果武帝还活着,不管藩王那边如何撩拨,朝堂内外也不会有人轻易生出这样的心思,更何况是将这样的心思着落到实处……”

    要怪就怪晋武帝司马檐已经去了阴世。即便他成功接掌大晋的阴世龙庭又如何?死了就是死了,阴灵想要越过世界壁障,插手阳世天地的事可没有那么简单。

    晋武帝司马檐受了限制,对于阳世天地的事情属于鞭长莫及,而阳世龙庭里最上面坐着的那个又是个幼儿般的傀儡,大晋帝皇一脉对自家疆域的震慑力正在快速滑落。

    更何况,这一年里晋武帝司马檐似乎也在忙活着些什么,竟有些顾不上阳世天地这边的情况……

    谢五郎君眉眼低了低,掩去快速掠过的一丝不喜。

    明明是九州帝皇,明明是掌握富裕封地的宗室藩王,受万民奉养,却偏为了自己的一腔私欲,处处挑火,非要搅得这天地动荡不安来为自己制造机会好抢夺那个位置。

    明明这九州才刚从漫漫乱世中走出来没多久,整个炎黄人族族群都还没有恢复元气,居然又要折腾?!

    真就觉得这个国家、这个族群皮糙肉厚,经得起一遍又一遍的扫割了?

    谢五郎君往席间一瞥,见王三、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都没注意到他这边,一时甚为庆幸。但在同时,谢五郎君又觉出了几分不满。

    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被轻忽的待遇,而是另一种燃烧着怒火的失望。

    王三、庾八和桓九,其实都跟那些藩王一样的心思,都在想着这样的局势之下,有没有他们家族发展壮大的机会。

    谢五郎君敢保证,现在在这三位郎君心头浮动的,已经不再是“王与马共治天下”了,而是王凌驾在马之上,越过马或者是借着马完成宰执天下。

    他特意控制了一番,才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转而将手中杯盏的茶水往嘴里送。

    温度入口适宜的茶水未能温暖到他,反而让他的心更泛出几分冷意。

    第 414 章

    谢五郎君心底的怨愤和寒凉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莫说是现下与他坐在一处的王三、庾八和桓九背后的三大世家,就是他自己所在的陈留谢氏又何曾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当仁不让”和“野心勃勃”对于天下苍生来说,差别也没有那么大。

    “安阳郡那边, 孟氏已经出手且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如果我们继续放任下去, 安阳郡是真的会落入孟氏手中的, 再加上一个看似会被阴灵本质拖累却始终未见他脚步滞缓的孟彰……”

    庾八郎君看了看旁边的三位郎君,确定也肯定只能自己将这次小聚的话题给兜回来。

    “孟氏怕是就真要钳制不住了。”庾八郎君问, “我们就只干看着?”

    王三郎君看他一眼, 没说话。桓九郎君甚至是懒得多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有谢五郎君接话:“那你待要如何?”

    庾八郎君一时沉默。

    他待要如何?

    他和他身后的庾氏自然是不愿意看到孟氏壮大的啊。方今天下有四大家族连同皇族共治天下感觉已经很狭窄了,再多一个世家掺和进来, 那不是更叫人窒息?

    王氏势大, 一直牢牢占据四大家族之首;谢氏仅此于王氏, 甚至隐隐有追赶王氏之势;桓氏即便被天下士人鄙夷, 时常暗讽丘八, 可单只是手握兵权这一项就已经足够他们屹立不倒。

    如此一细数下来, 孟氏崛起壮大, 真正威胁的, 可不就是他们颍川庾氏了吗?

    朝堂上重臣、要臣的名位就那么多,孟氏如果要入场,也真的拿到了入场的锁匙, 孟氏要得到的名位要从谁手里取来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他们如今这是……刀不架到他们脖颈上来就不着急是吧?

    庾八郎君扫视着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 脸色渐渐阴沉,也渐渐疏淡。

    谢五郎君知道不好, 便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们今日坐在这里,为此还平白干等了半日, 原就是想要为我们各家族之间的通力合作打一个基础。你若有什么想法,今日尽可以说来,我们大家都在这里坐着呢。”

    庾八郎君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谢五郎君心下暗舒了口气,又道:“何况,我们四人今日也不过是做个代表,真正能拍板将事情定下来的,是我们背后的家族,我们在这里再怎么急也就是那样了,很不必将自己的心情弄得更糟糕,不是吗?”

    “都心平气和些,都心平气和些,现在还是大过年的呢……”

    王三、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才各自收敛了脸色,端正态度。

    谢五郎君很是放松了些。

    他看了王三郎君一眼,将话语权递交过去。王三郎君眼神不动,理所当然地开口:“谢五说得是,大家既然都坐在这里了,索性就坦诚一点,说说各家自己的想法和要求。”

    “不然,事情一直耽搁下去,恐怕到了天明,我们也还是没办法回府给族中交代。”

    “那就我先来吧。”桓九郎君团团看过周围一圈,将手中杯盏放下,“从孟氏这一件事看来,地方州郡里的各个世家望族大概也坐不住,要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混乱时局了。”

    “孟氏如今开了个头,后续不论那些个藩王会不会像这次孟氏一样出手帮忙,那些州郡望族也是要动手。到时候的时局会更混乱,但我们也好,大晋龙庭武帝一脉也罢,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动作。”

    “我们家从皇宫里得到的意思就是——以静制动,外松内紧。”

    桓九郎君停了停,抬眼往宫城的方向看过去。

    “阴世、阳世两方龙庭如今最看重的,还是贾皇后腹中的皇嗣。面对那位皇嗣,连当今都要倒退一射之地。”

    事实上,在场的四位郎君都知道,这一射之地还只是个开始。真等到贾皇后腹中的皇嗣降生,将嫡子的名分带上,即便皇嗣还在襁褓里,当今的份量还要再往下跌。

    “宫城之内呢?”王三郎君问,“你们守住了宫城外门,斩断要从外头伸入宫城之内的手,那宫城内部的呢?”

    贾皇后孕育皇嗣,诞下武帝一系嫡孙,被动摇地位的岂止是一个当今陛下,还有诸位庶皇子。

    他们难道就甘心认命?

    桓九郎君看了王三郎君一眼:“宫城之内自有贾皇后和贾氏接手。”

    “他们家比所有人都更看重贾皇后和她腹中的皇嗣。”桓九郎君顿了顿,又说道,“能养出毒士贾诩这样的贾氏,比我们桓氏更懂得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你们放心好了。”

    “贾氏的能耐我们是不担心的,但有一点,”王三郎君道,“皇后贾氏是能用,但才干比较有限,她还要帮着当今总理政事,怕是对内宫的掌控力不够。何况内宫还曾被先武帝的大杨皇后长久经营过,如今基本上都在太后小杨氏手里拿着……”

    桓九郎君只一眼就看出了王三郎君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当今皇后贾氏腹中的皇嗣极有可能是武帝朝太子司马慎转生这件事确实被遮掩得严实,但整个大晋龙庭里,也不是就没有人知道。

    起码他们这几家是知道一些内幕的。

    王三、谢五和庾八今日特意在小聚上问起宫城内部的动静,便是想要从中确定太后小杨氏的想法。

    桓九郎君心里也知道,当下也不遮瞒,直接说道:“太后小杨氏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很尽心、很配合,看起来没有要和杨氏别苗头的想法。”

    “宫城之内暂且还算是安稳的,但宫城之外就乱得多了。”

    桓九郎君说道了这么一句后,提出了他,或者说他们龙亢桓氏的要求。

    “所以我们桓氏需要你们配合,让我们能保住兵权。”

    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沉吟一阵,齐齐点头:“我们会转告族中的。”

    桓九郎君就不说话了。

    庾八郎君接过话题道:“过年的这几天里,你们该也已经注意到了,各部官员之间的来往很是密集,我们查了查,这些官员的联络来往,总会有部分关节指向那些藩王。”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的面色都没有任何变化,显然不是他们事先知道就是已经猜到了。

    “他们这些藩王的手一直就不只是在地方各处州郡中搅风搅雨,甚至还伸入了帝都洛阳里,和龙庭中的大小官员私下来往,勾搭串联,总不消停,看着很有精神的样子……”

    庾八郎君一时停了话,问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道:“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容忍范围,现在要怎么处理?”

    桓九郎君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很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意味。

    谢五郎君看看旁边的王三和桓九这两人,出声问道:“你们庾氏的意思是?”

    庾八郎君说道:“我们想要知道各家对这些藩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别拿那些含混不清的话来糊弄我庾氏。我们想要知道的,是你们对他们的真正态度和立场。”

    “你们选择的,到底是武帝,还是现在还在孕育、尚未出世的那位皇嗣,更或是挂在那诸多藩王中的一个?”

    这回都不消看王三、桓九两位郎君的态度,谢五郎君便先开口了:“你们现在就想要知道我们的立场和态度,可现在就这情况,那位皇嗣都还在贾皇后腹中,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

    谢五郎君很有些无奈:“你自己也是世族郎君,庾氏也是大家世族,你该是很能明白我们的作风才对的。”

    庾八郎君沉默了一瞬,也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们现下是盟友不是吗?如果连盟友的动向都不能把握住……”

    那还能算是盟友吗?

    谢五郎君最终点了点头,说道:“我们知道了。”

    庾八郎君也没再紧揪着不放。

    毕竟,还没有影子的东西,即便再想要知道、想要确定,也还是不会有结果。

    谢五郎君偏转过身体,对另外三位郎君道:“我们谢氏更希望能够维系整个社稷的安稳,最好能将一切征伐和斗争都封锁在一定的范围内。”

    王三、庾八、桓九三位郎君听见谢五郎君这话,倒也不觉得意外。

    纵观如今的王、谢、庾、桓四家,就是要数谢氏更有兴旺之势。既是家族兴盛旺达,那显然周围的环境是很适合他们谢氏发展的,谢氏想要保持这种环境状态很正常。

    何况,稳定而适当的外部环境,也一直是高速发展所必须的条件。

    王三郎君等了一阵,见谢五郎君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不免有些好奇:“谢氏就只有这样一个诉求?”

    谢五郎君笑着点了点头。

    要实现这一个诉求就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敢奢求其他?而且,这诉求真就已经是他们陈留谢氏最迫切的一个了。

    “王氏呢?”谢五郎君转问王三郎君道。

    庾八和桓九齐都转了目光看来。

    “我们王氏吗?”王三郎君眼波随意一扫,“我们王氏没想那么多,只希望能在这混乱的时局争斗中维系世族的格局。”

    他叹了一声,提醒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也在提醒他们背后的家族。

    “眼下看起来,似乎即将掀起的是武帝一脉和诸位藩王之间的争夺。但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司马氏的血脉,不论他们之间的争斗结果是什么,最后肉都烂在他们司马氏的锅里。而我们……”

    “因为我们的位置,一旦他们之间的争斗爆发,不论是朝争还是要战场厮杀,我们几家都一定会被牵扯进去。你们怎么能够确定,他们司马氏一族没想要借这个机会消耗、削减我们几家的力量呢?”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一时都没有了言语。

    王三郎君放缓脸色,又说道:“昔日我们与他们司马氏有‘王与马共治天下’之言,但那并不就代表他们司马氏会一直甘心将半个天下拱手相让。”

    “最早的司马懿也罢,现在近乎总揽阴世、阳世两方大晋龙庭的武帝也好,他们所以会认下这个结果,不过是我们实力足够强,相互之间又同进共退,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而已。”

    “但如果我们几家实力衰减了呢?如果我们几家之间的合作关系开始破裂了呢?”

    在这一连串的可能以后,王三郎君用最后一个问题做大轴:“司马氏一族,真的还会容忍我们吗?”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良久的沉默以后,还是王三郎君先开口打破这一室死寂:“今日里各位的话,我会转告族中,想来族中必定会再遣族老与各家沟通,希望你们也做好准备。”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缓慢地点了点头。

    王三郎君亲自给他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问一问各位。”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静等着。

    王三郎君开始时候似乎也有些踌躇犹豫,片刻后才开口:“安阳郡那边孟氏的做法你们也都已经看过了,如今效果眼看着很不错,你们觉得……”

    “我们几家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学一学?”

    ……跟着学一学?

    疯狂心动的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几乎都要点头了,理智却生生让他们停了下来。

    “这件事他们安阳孟氏做得,我们做不得的吧……”谢五郎君说道。

    庾八郎君也道:“龙庭这边,不论是武帝,还是贾氏,都不会愿意让我们成事的。”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本来就是九州天下最顶尖的世族,他们的祖地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更一直都是他们的自留地,他们再要是学孟氏的做法,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等地的官衙就真成空置了。

    司马晋皇室怎么可能会容许?

    安阳郡那边的孟氏虽然和他们王氏、谢氏、庾氏、桓氏这四家同为世族,但情况到底是不一样的。

    桓九郎君也是无声点头。

    “我当然也知道,”王三郎君抿了一口茶水,“但你们也得承认,今年孟氏那一手,确实是收拢州郡本地民心、盘查州郡底细的良策。”

    谢五郎君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不过是画龙点睛而已。孟氏那边的效果能这般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孟氏在安阳郡那边一贯注重民心民意。”

    没有平日里孟氏在安阳郡百姓口中心里的良好印象,只是春节里的一场“拜年”就想要尽收民心?真当安阳郡中那些黎庶是蠢的不成?

    “民心民意是很重要,”王三郎君道,“但我要说的,是摸清楚自家州郡中的底细的事情。”

    桓九郎君当即就来了兴趣:“摸清楚自家州郡中的底细?我们也可以吗?”

    王三郎君道:“我也是想要问这个。”

    谢五郎君目光黯淡了些,但他仍旧没有表示出来,只说道:“如果只是悄悄摸清州郡中根底,而没有真正下手清扫其中暗子、间子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庾八郎君听着,心中情绪却是高昂了几分:“我觉得可以。”

    “虽然颍川还在我们庾氏手中,但关于颍川州郡中更深处的情况,我们庾氏似乎已经不再那么了解了。”庾八郎君说道这里,声音就低了下去,凭空透出几分狠辣,“先前陈家闹出来的那件事,我们事先不也没想到情况会那么严重?”

    庾八郎君看向了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说:“我们庾氏的情况如此,你们几家即便情况比我们庾氏要更好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没做声。

    庾八郎君见状,又道:“近些年来我们几家都将更多的人手和力量投入到帝都洛阳这边来了,对于自家的祖地,好像疏忽了把控。以至于我们对于各家祖地的掌控力,似乎在逐年下降……”

    “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连自己的根都扎不下去了。”

    纵然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知道庾八郎君这话带着点挑拨意味,但他们还是打从心底警觉了起来。

    盖因庾八郎君这话说得说中了关键。洛阳帝都乃是帝都,是龙庭的枢纽中心,这地界不可能属于某一个家族,被某个家族所彻底掌控。

    连皇族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他们?

    所以相比起帝都洛阳来,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这些地方,才是他们几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根基被蛀食、掘空从来都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第 415 章

    庾八郎君最后更是砸下一道响雷:“你们有没有想过, 如果我们自己的祖地这边渐渐空虚,帝都洛阳这边又陷入泥泞一样的乱斗之中……”

    “我们几家真的还会有活路,乃至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不是被人给连根拔起?”

    沉默了许久的谢五郎君忽然也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句话。

    “那位司马懿, 惯来最擅长隐忍。”

    隐忍……

    王三郎君团团看过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 目光最后回到庾八郎君身上:“你们待要如何?”

    如果庾氏只是想要悄无声息地清扫颍川的暗子、间子, 那他们自己动手就是了。颍川是他们庾氏的祖地,只要他们动手的时候小心些, 做得干净些, 几乎没有人能在颍川中当场抓住他们的马脚。

    而只要不是当场被抓个人赃并获,后面就算事情暴露出去,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庾氏怎么样。

    庾八他为什么非得要在这次四家小聚的场合里提起这件事?

    庾八郎君直直迎上王三郎君的视线:“我们想要和你们一起动手。”

    “为什么?”王三郎君问, “想要分散皇族那边的压力?”

    桓九郎君也盯着庾八郎君道:“你们庾氏不需要这么做的吧?”

    “你们有什么打算?”谢五郎君也没有落下。

    有陈氏之前闹出的丑事在, 庾氏有足够的理由出手调查颍川内部的事宜, 哪里就一定要汇合他们三家一起?

    “我们没有什么打算, ”庾八郎君道, “我们只是发现了一件事而已。”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面色一动, 也都耐心等着庾八郎君的话。

    庾八郎君忽然叹了一声:“我们先前只关注皇族司马氏嫡支和各位藩王的大大小小动静, 倒是忽略了另一股力量。”

    忽略了另一股力量?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察觉到了什么。

    “你指的是道门?”谢五郎君问道。

    颍川陈氏那件事大体说来只牵扯了两方, 陈氏所代表的世族力量以及他们那位陈氏先祖曾经的道门背景。

    如今能被手握颍川的庾氏特意拎出来提醒他们三家,怎么说都不可能是陈氏。

    不是他们小觑了陈氏的人,他们就没有能在庾氏眼皮子底下持续发展壮大以至于到让庾氏提醒他们三家注意的地步。

    那就只有道门了。

    庾八郎君郑重地点头。

    王三郎君警惕地皱了皱眉头, 问:“你是发现道门有要再度入驻九州的意思?”

    王、谢、庾、桓从不怀疑道门的力量。事实上, 他们一直很清楚,九州土地所以少见道门修士的踪迹, 只是因为道门的个位大修士着意避开了这里罢了。

    一旦道门修士决意返回九州,不说只有他们四家, 就算是他们联合了皇族司马氏的力量也一样阻挡不了。

    道门的力量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道门上头的各位道祖,更是尊崇恐怖。

    整一个炎黄人族族群里,有实力抵抗道门的,就只有以各位祖皇为中心的炎黄祖宗与先贤。

    可即便是这些祖先,也是仰赖了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力量,才能做到勉强抗衡道门。

    所以这些年里道门修士在九州地界销声匿迹,并不真的是因为道门的人不能在九州地界中行走,而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愿意。

    在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的目光注视下,庾八郎君沉沉地点了点头。

    四位郎君谁都没有说话,整个厅室里一片死寂。

    许久后,王三郎君才问道:“这件事,皇族那边知道吗?”

    鉴于之前道门的太平教在九州地界闹出的天大动静,对于道门的动向,身为皇族的司马氏应该会很敏感才对。

    庾八郎君摇头:“颍川这边我们封锁了消息,但我们不能保证。”

    王三郎君闭嘴了。

    庾八郎君又道:“还有一点,经历过太平教一事,道门那边显然已经有了收敛,不会再想要继续以黄天代苍天的伐天之事。道门那边的手段宽和下来,难保作为皇族的司马氏会不会对道门的力量心动……”

    “还是那句话,”庾八郎君说,“司马氏一族都很隐忍。如果皇族司马氏想要引入道门的力量制衡我等,道门那边也不会不答应。”

    “道门……”谢五郎君很赞同庾八郎君的判断,“确实,皇族,尤其是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武帝一脉,他们占据了正统名位,因此而握有的筹码比我们更多。”

    沉默片刻,谢五郎君叹道:“乱世,果真又要开始了吗?”

    这一个九州地界,真是不论从哪里看,从哪个方向审视,都有暗流在悄无声息地涌动啊。

    内宫之中,有皇后贾氏以及她腹中尚在孕育的皇嗣与已经长成的庶出皇子之争;外朝处,又有皇族司马氏和以王、谢、庾、桓四大家族为首的世族之争;地方与龙庭中枢里,有地方望族与朝廷中枢之间的权力之争;国朝与藩国之间,则有藩国诸藩王围攻国朝之势;就连仙凡之间,似乎也将有道门重新入局……

    这些争斗倘若都是放到明面上、一条一条清晰分明也就罢了,偏偏是都混杂在一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于是,这九州地界的水浑浊到了极致。

    没有人能确定自己家族能不能在这样的浑水里全身而退,包括现下坐在这里的四位郎君背后的那四家。

    但浑水再混,他们也得要守住,除非他们甘愿引颈受戮。

    桓九郎君扫了王三、谢五和庾八郎君一眼,翻手从袖袋里摸出一把玲珑玉槊拍在案桌上。

    忽然听见这一声脆响,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近乎下意识地转眼往桓九郎君的方向看过去。

    “乱世再乱,也终究是强者留到最后。”桓九郎君说,“杀,杀得它干干净净,这乾坤不就清朗了?”

    王三、庾八两位郎君的脸色连番变化,最后都定格于无奈。

    “若果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庾八郎君道。

    王三郎君也道:“想要杀出一个乾坤清朗,也得要有足够的兵力和充足的补给才好,不然,到时候倒在战场里被‘乾坤清朗’的就是我们了。”

    王三、庾八两位郎君说完话,忽然觉得不对,齐齐转眼看向另一边静默的谢五郎君。

    谢五怎么不说话?他不会真被桓九说服了,觉得可以凭借他们几家的力量做成那样的事情吧?

    即便是桓九郎君,看向谢五郎君的眼都陡然带上了几分期待。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五郎君面上的脸色足可称得上凝重。

    桓九郎君不由得拧眉问道:“谢五,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谢五郎君被桓九郎君这么一叫才拉回了心神。

    他定睛看了看王三这三位郎君,道:“我今日出门以前,曾听族中各位族老正在争辩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王三郎君率先问道。

    “异族。”谢五郎君道,“我族中的各位族老,在总揽九州地界里的这些暗流与争斗的时候,还提到了异族。”

    “远的大秦时期不说,近的大汉,就曾经在九州力量衰弱、空虚的时候,遭遇过异族的洗劫掳掠。魏、蜀、吴的三国年间,异族不是没有想要纵马南下,不过是被西凉拦住了而已。”

    “如今我九州地界倘若再次落入乱战之中,处处燃起烽火,难说异族会不会借此机会叩关……”

    王三郎君、桓九郎君俱都脸色冷淡阴沉,只有庾八郎君似乎不甚在意。

    谢五郎君只这么瞟一眼,便对各家的态度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事实上,”王三郎君开口道,“我们族中也有提起过这件事。但后来,它被我们搁置了。”

    桓九郎君也点头,说:“我们桓氏这边也是一样的情况。”

    谢五郎君其实没觉得有多少意外。

    因为情况很明白,一旦前面的种种争斗进入白热化,就算异族真的伺机叩关,将九州边疆当做自家的草场,他们也没有能力多做些什么。

    起码在异族做得太过分以前,在他们能够稳住时局、抽调大量人手、握住兵权以前,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没有人想要在抵抗异族以前,先被自己人给杀了。

    谢五沉默着低头。

    在座四位郎君中,唯有庾八郎君显得平淡且随意:“怕什么?我九州疆域辽阔,纵然异族放马南下又怎么样?他们还真能将我们整个九州地界都充作他们自己的马场吧?”

    “何况异族蛮横粗鄙,野性未退,更不通教化,就算给他们一个九州地界又如何?他们知道怎么经营管理么?到最后,不也得被清扫出去?”

    “照我说,我们大可放心,九州的根基雄厚着呢。”

    庾八郎君顿了顿,又道,“纵然真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不说我们上头还有各位祖皇、先贤镇压,就算没有,我们自己变换衣冠、伺机而动,不也能将权柄从那些野人手中无声无息地替换回来?”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俱都侧目看庾八郎君。

    庾八郎君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怎么都这样看我?”

    桓九郎君掐了掐手中的袖珍玉槊,问:“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们庾氏一族的意思?”

    庾八郎君也不是真的看不懂气氛,听桓九郎君这么一问,又扫视过王三、谢五两位郎君的脸色,他连忙坐直了身体,说道:“我说的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么?”

    “你们不会以为我们庾氏随随便便就会用这一套拼家底的做法吧?”庾八郎君反而有些惊恐了,“你们怎么想的?这样的事情要是我们庾氏随随便便就做了,回头我们要怎么去见各位先祖?”

    “阴世里的诸位先祖以及祖地里的各位祖皇、先贤可都还在看着呢。”

    听得庾八郎君这话,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了下来。

    “你们家最好是真的一直想得这样明白,若不然……”桓九郎君道,“不用阴世里的各位先祖和祖地里的诸位祖皇、先贤出手,我们就能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庾八郎君端正了脸色:“也不消你们动手,似那等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我们自己就了结了。”

    王三郎君再看庾八郎君一眼,回转目光对他们所有人道:“事情现在就是这么些事情。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都摇了摇头。

    “那好,”王三郎君颌首道,“现在我们来简单划分一下各自所需要负责大体的范围。”

    “这个范围只是初定,”不等另外三位郎君发问,王三郎君就说明道,“后续若有其他变故,我们再另行商量协调,诸位觉得如何?”

    “可。”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点头应道。

    见三位郎君暂时没有异议,王三郎君便开始将他以及他们背后琅琊王氏暂时敲定的安排说道出来。

    “一直以来,我们几家都有各自需要负责的事宜,如今虽然乱世将起,但也没有说要贸然更易的道理。所以我们各自手头上复杂的那些,就都还是我们自己负责着,不会轻易调换。”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脸色不动,继续听着。

    “但乱世将至是事实,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乱世,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我们的家族,我们也需要更积极的沟通和联络,以完成更多、更好的配合。”

    这原就是应当的事情,也和他们出门赴宴以前家族敲定给他们的基调一致,他们没什么好反对的。

    “应当的。”谢五郎君先道。

    庾八和桓九两位郎君也都赞同点头。

    “但不同于往常,因为时局的变化,我们几家又需要应对更多的问题。近的如宫城内宫的乱象,远的如长城内外的异族;凡俗的如藩王兵事,高渺的如道门修行事。”

    “这些事情得我们几家分一分。”王三郎君看向了另外三位郎君,问他们,“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这最后的一句征询怎么听怎么多余,王三郎君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以及另外的三位郎君也同样清楚,这真是他们必须要走过一次的程序。

    “宫城内宫之中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们庾氏。”庾八郎君先道,将最琐碎的那一部分先给揽了过去。

    “藩王兵事这边,也可以交给我们桓氏。”桓九郎君也道。

    在这两位郎君之后,谢五郎君也道:“异族的事,可以由我们谢氏接手。”

    王三郎君点头,最后道:“那道门这边,就我们王氏接了。”

    如此一分一拨,原本还很是杂乱的时局,竟然显出了一二清朗之象。

    谢五郎君沉重的心情当即就轻松了些。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局势或许没有那么糟糕,’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谢五郎君就这样想着,还以为会等到王三郎君的整体调度,却不料王三郎君似乎已经不再想说什么了。

    他顿了顿,便自己开口问:“道门实力远非我们所能够抗衡,你们王氏将这件事接下,有想过要怎么处理么?”

    王三郎君转眼看他,片刻后,他挪开目光,问:“没有办法也得接下,不然,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

    庾八、桓九两位郎君也都停住了手上动作,看着他们两人。

    迎上这两位郎君的视线,又看看还在盯着他不放的谢五郎君,王三郎君知晓这次是必定要再多透露一点消息的。

    “道门实力远超我们想象不假,若要从正面抗衡,我们于他们无疑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道门内部的门户也多,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腾挪周转的空间。”

    谢五郎君理解了王三郎君,或者说是琅琊王氏一族的应对思路了。

    “你们王氏想要从道门内部着手?”谢五郎君问道。

    庾八、桓九两位郎君也听得更为认真。

    “道门想要从这九州地界得到的,毕竟不是什么富贵荣华。虽然想要人间富贵荣华的道士也不少,但毕竟不是主流。”王三郎君说道。

    “其实有这些渴慕人间荣华富贵的道士也不错,”他又说,“我们也正好能有着手的方向。”

    这话题就岔得有些远了,王三郎君心里明白,也没有展开细说,自己重新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比起金银、土地、灵材、地宝等各色资粮,道门更想要得到的,”王三郎君团团看了一眼谢五这三位郎君,说道,“其实是九州这片地界里的人。”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俱都没有说话,盖因他们自己心里很明白,王三郎君这话真的没有说错。

    道门要的是人。

    这九州地界里天资卓绝、适合传承他们道门各支道统法脉的人,以及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芸芸众生对他们道门理念的认可与追求。

    前者关系着他们各支法脉的延续,后者则关系着冥冥中最为玄妙的气数与运势。

    “他们要的,我们有。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什么必要的话,我们不是不能让出。”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脸色不动,对于王三郎君的这种说法根本没有多余的反应。

    也是,世家重视的向来都是血脉。只要各家血脉传承稳妥,家业兴盛旺达就好,至于自家血脉到底是怎么想的,又追求着什么,践行着什么,他们从来不怎么关心。

    “所以你们王氏的打算是……”谢五郎君问道。

    王三郎君扬了扬唇角:“我们准备让部分族人接触道门,修不修道皆可,重要的是要去研究他们道门的理念。然后……”

    “然后?”庾八郎君接话问。

    “然后,”王三郎君道,“我们便知道要怎么去为我们世家争取了。”

    桓九郎君定定看住王三郎君,道:“你们王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道门势大,实力更是深不可测,先前避让九州地界,说到底还是被太平教给带累的。

    昔日太平教黄巾军席卷天下,虽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叫得震天响,但实际上除了一部分确实野心炙烈、确实活不下去的人以外,绝大多数的黎庶都是被太平教那些人裹夹着不得不背井离乡,举起刀兵向着其他人的。

    太平教战败,十八路诸侯并起征伐九州,天下的黎庶苦不堪言,怨气冲宵。

    与太平教牵扯甚深的道门遭逢各路诸侯有意无意的冷落和排挤,又要应对太平教失败后的气数反噬,索性暂时隐匿,闭门不出。

    可是道门闭门不出,不等于道门的力量就此衰弱了。更甚至,多年的闭山潜隐,反而让道门各支脉能安稳发展了呢。

    第 416 章

    如今道门再开山门, 有意重新进入九州地界,琅琊王氏一族就要让他们的部分族人接触道门,研究道门的理念……

    这真是王氏应对道门各支脉进入九州地界的手段, 而不是王氏一族盘算着怎么将自家的触角深入到道门内部, 不是王氏要左右逢源, 好为他们自己再布置一条后路?

    王三郎君沉默一瞬, 也不为他们自己找辩解的借口:“起码在情况变得糟糕以前,我王氏的根基都还是在九州, 都还是在世族之中的, 不是吗?”

    “而且……”王三郎君目光一扫,看过谢五、庾八和桓九这三位郎君,“我们王氏存了一点私心, 难道你们就没有吗?”

    桓氏要总揽兵权, 为帝都洛阳警惕各地藩王, 真的完全没有拥兵自重, 甚至是养兵篡权的私心?

    庾氏说要揽去宫城内宫之事, 真的没有走外戚夺位的想法?

    王三郎君的目光在谢五郎君身上停了停。

    谢五郎君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也只有你们谢氏了。”王三郎君叹道, “也只有你们谢氏, 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心思了。”

    王三郎君话虽是这样说的, 但看着谢五郎君的目光跟看着庾八、桓九两位郎君的目光也没有多少不同。

    显然,他并不真的相信谢五以及陈留谢氏完全没有私心和暗谋。

    目前看不出来,只是因为他眼力不够、时局不甚清明而已。

    谢五皱了皱眉头, 沉声道:“我们是炎黄的世族, 世族该有世族的担当。”

    王三郎君嗤笑了一声,摆摆手不甚在意:“你们且只管这样想好了。”

    谢五郎君的眉头皱得更紧。

    王三郎君再看谢五郎君一眼, 说道:“希望日后你们谢氏陷入困境里,也能保持现在这样的心思。”

    说完, 不等谢五郎君再说些什么,王三郎君自己便转移了话题。

    “先知会你们一声也可以,道门势大,除了我们自己这边的应对以外,我们王氏还在考虑是不是要接触阴世那边。”

    “道门和阴世那边如今正在崛起的地府阴神神尊有些仇睢,道门要做成的事,料想来只要理由合适,阴世那些阴神神尊们不会介意给他们添添堵。”王三郎君道。

    这些话根本不能让谢五郎君的脸色有所缓和,但王三郎君已经不理会了。

    他只随意问:“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五郎君不说话,但庾八郎君却很有兴致:“如果王氏真的有心要偏向道门,希望你们可以给我们递信,情况合适的话,说不得我们可以联手。”

    王三郎君微微笑开:“好说。”

    桓九郎君摸了摸他的那枚袖珍玉槊,慢慢道:“王氏很有诚意,既然如此,那我桓氏也不妨给你们多透露些消息。”

    王三、庾八连同谢五三位郎君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桓九郎君说:“兵家。”

    桓九郎君这话是真的有且仅有两个字,可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像巨石砸入深湖一样激起了大片大片的水花。

    “兵家?”王三郎君眯着眼睛,问,“你们桓氏跟百家中的兵家接触了?”

    桓九郎君不说话了。

    可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厅室中的三位郎君确定他们自己心底的猜测。

    谢五郎君心头说不出的复杂。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高兴,还是沉重。

    显然在道门之后,诸子百家也不甘寂寞,开始于九州地界中动作频频……

    ‘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样想着的谢五郎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将目光投向了庾氏。

    王氏、桓氏都在私下里另有动作,那庾氏呢?同样存着其他心思的庾氏,真的就什么都没有做?

    谢五郎君的动作牵引了王三、桓九两位郎君,两位郎君同样看向了庾八郎君。

    庾八郎君沉默一瞬,忽然抬手掩面,低低吐出两个字:“秀家。”

    秀家?

    似乎很意外但又不怎么意外的答案落到王、谢、桓三位郎君耳朵里的时候,三位郎君瞬间理解了庾氏郎君此刻的心情。

    他们沉默着,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必然不是庾氏的郎君主动跟秀家的人接触的。也就是说,在秀家的人眼里,他们庾氏的郎君远不及庾氏的女郎出色?

    起码不及他们庾氏的女郎有机会……

    “……前后兵家,后有秀家,”还是王三郎君绷住了表情,极为自然地将话题扭转回来,“果真是乱世将至。”

    但凡是有点能耐和底气的,都要站出来了。

    王三郎君这么说着,回头又看谢五郎君一眼,劝道:“我们这回只是几家碰头简单商议,还是第一回,很多事情都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你们谢氏如果还想要改主意就得尽快了。”

    “看这时局,未必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们。”

    谢五郎君看了一眼此刻脸色复杂的王三郎君,也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心态。

    “多谢好意,”谢五郎君说,“我会转告族中的。”

    这话半是敷衍半是诚实,王三郎君自然能够听得出来。可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随意一点头便暂且作罢。

    待到天明,坊门打开的鼓声远远从外间传了过来,王三、谢五、庾八和桓九四位郎君便也就各自整理整理,自个儿回家去了。

    说来,这会儿的四位郎君动作很是默契,自离了王三郎君这一处别院以后,他们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更换,直接便找到他们各自的族长面前去了。

    庾氏族中显然更看重这一次的小聚,庾八郎君到来的消息一传过去,他直接便停下手上的事情,将人放了进来。

    “昨日里我听说桓家那小孩儿很晚才赶过去?”庾氏族长见了庾八郎君就问。

    庾八郎君还来不及作礼就听见从上头砸下来的问题,当即敛袖拱手,回答道:“是被人拖住了脚步,但不碍事,我们昨夜里有仔细商谈过。”

    庾氏族长这才缓和了脸色点头:“你且将昨夜里你们谈论的事情都说道出来我听。”

    在庾氏族长左右两侧依次坐定的各位庾氏族老也都凝神往庾八郎君这边看来。

    庾八郎君差点没被这些视线给逼得往后退。

    “昨日里,我和谢五是差不多同时到的那处别院,但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桓九的出现。一直到快要宵禁了,桓九才赶到。然后我们也没耽搁,直接便开始叙话。”

    “……最后,我们四个基本达成了共识——这天下,恐怕又将进入乱世。”

    “我们四家共议,目前简单划分了各自想要的区域。”

    迎着陡然变得炙热的目光,庾八郎君不动声色的咽了咽口水,才道:“没有怎么为难,我们庾氏便拿到了宫城内宫里的总揽大权。”

    很多庾氏族老面上都显出了笑意,但还有不少庾氏族老,甚至包括庾氏族长,都仍在凝神看着庾八郎君,等待着他的后续。

    庾八郎君道:“桓家接了兵事,由他们来防范各处封地;谢氏选择紧盯异族,而王氏则讨要了道门的相关事宜……”

    庾氏族长及诸位族老远比庾八郎君老道,只是听了庾八郎君这一句话,他们便已经捉摸到了什么。

    “桓氏这是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啊……”一位族老直接开口说道。

    另一位庾氏族老也点头:“看来我们庾氏的对手,还是桓氏。”

    又一位庾氏族老说:“这对我们庾氏而言未必不是好事。总比要我们对上谢氏和王氏要来得容易。”

    “是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一位庾氏族老说,“桓氏虽然实力比不上谢氏和王氏,可比我们庾氏也强出了一头,而且他们家还总管兵事,跟他们碰撞,我们也很吃亏。”

    诸位庾氏族老听得,也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庾氏跟桓氏对撞上很吃亏所有人都知道,可他们庾氏能什么都不做吗?

    庾氏近年来的孱弱太过明显,他们倘若再不做些什么,以后他们就基本落到四大家族最末位,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兴旺盛达、显耀荣贵了。

    庾氏族长扫了一眼诸位族老,收回目光来再看庾八郎君:“王氏和谢氏呢?他们对我们和桓氏两家,有说什么了吗?”

    “没有。”庾八郎君立即回答道,“王三和谢五对我们和桓氏之间的事情没有任何的表示。”

    庾八郎君小心觑着上首那些人的俩色,选择补充了一句:“他们似乎也没想管这件事。”

    “所以王氏和谢氏还是老样子,就想要看我们和桓氏争个头破血流?”一位庾氏族老闷声说道。

    另一位庾氏族老摇摇头,不甚赞同地说:“他们也不好管吧。似我们和桓氏这样的事情,本来他们就不好多说什么。”

    又有一位庾氏郎君道:“就是,莫不是……你还真想要看到王氏或者谢氏拦阻我们两家,给我们两家调停了?”

    那位心气不甚顺畅的庾氏族老想了想,也得承认他们的这话在理,可是即便如此,他心头的那股闷气还是憋得他哪里哪里不高兴。

    他憋气的模样落在厅室里一众庾氏族老的眼中,非但不能让人心情舒畅,反而也跟着一道憋闷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们庾氏如今正在变得衰弱,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法子去止住颓势。如果我们族中也像王氏或者谢氏那般兴旺,我们也可以似他们一样轻松……”

    庾八郎君面上神色也不甚畅快,但对于这句话,他其实也是不怎么赞同的。

    反正他昨夜里也没看出来王氏与谢氏到底哪里就轻松了。

    最后还是庾氏的族长将渐渐岔开的氛围给收拢了回来,他问庾八郎君:“还有呢?你们还说了什么?”

    庾八郎君收敛发散的念头,连忙回话。

    “王三直白地说他们会在道门中布置后路,倘若有朝一日时势真那般糟糕,他们可能会选择启动这一条后路。倒是谢氏,似乎没有想那样多。”

    “王三因此,还特意劝了谢五一回。”

    庾氏的族老也好,族长也罢,听到庾八郎君的这话,一时也没有吭声。

    王三劝了谢五,却没对他们庾氏和桓氏的事情多说过一句话,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王氏对谢氏的看好和亲近,说明了王氏或许不太看好大晋龙庭……

    那他们庾氏要怎么办?

    是要跟着王氏的脚步走,慢慢从大晋龙庭抽身,还是要尽量加快脚步,以期在大晋龙庭破败之前抢到足够多的好处来填补他们的损失?

    还有,大晋龙庭的未来看着似乎、也许确实会很艰难,可也不至于到没有一点生机的地步吧?

    他们王氏现在就已经不看好大晋龙庭了吗?

    庾八郎君没敢去看族长和族老的面色,一股脑继续道:“除了道门以外,诸子百家似乎也入局了。不是我们所接触到的秀家,是兵家。兵家在跟桓氏接触。”

    如果说先前庾氏族长和各位族老的脸色还算是勉强能看的话,那么这会儿,庾氏族长和他们一众族老的脸色是彻底垮下了。

    兵家的人,在跟桓氏接触。

    兵家……在跟桓氏接触。

    兵家,跟桓氏接触!

    庾八郎君将脑袋死死压下,就是不去看上首的族长和各位族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覆压整个厅室的低气压才渐渐消散。

    “看来,接下来的九州地界,是真的要热闹起来了。”

    是庾氏族长的声音。

    也只有庾氏族长的声音。

    “诸位,关于我先前的提议,你们如今又有什么想法呢?”

    好半饷,庾八郎君才听到有声音从庾氏族长的左下首处响起。

    “可是族长,将更多的资源向族中女郎倾斜,是不是会更刺激族中的郎君?”

    “是啊,族长。真的不再多考虑一下?但凡天下世族,立根传承的都是仰仗的郎君,女郎……可以借助女郎维系一时传承,没有将家族立根之本尽托女郎的道理的啊。”

    “族长,请你再多考虑考虑。”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庾八郎君才明白庾氏族长和诸位族老在说的是什么。

    那一顷刻间,一股怒火直蹿天灵盖,烧得庾八郎君脑袋都开始昏昏沉沉。

    他当然知道诸位族老的话有过份夸大的嫌疑,族长他未必是真要放弃庾氏族中的诸位郎君而选择将家族的未来托付于女郎之手,但庾氏族长的打算,分明也证明了一件事。

    ——在这位族长眼里,庾氏这一代乃至接下来的两代年青郎君,资质、能力或者机缘,比不上族中的女郎。

    起码无法让族长将家族托付给他们。

    庾八郎君听到了自己心头、脑海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也感受到了无比强烈的屈辱,他想要爆发,想要咆哮,想要说不。

    但他又深知,他不能。

    被修剪得完美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里,庾八郎君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感,全借着一股力死死控制自己。

    庾氏的族长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他扫了下方的庾八郎君一眼,抬手拦住身边各位族老的规劝。

    “我知道了,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各位庾氏族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容易,但等他们目光顺着他们家族长的方向看见那庾八郎君的时候,他们也陡然明白了什么。

    收住话头,各位庾氏族老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后悔。

    是他们没想周全,竟然在小辈面前给闹开了……

    各位庾氏族老下意识地看向自家族长,庾氏族长无声摇头,耐心等了等,等庾八郎君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以后,他才又问:“只这些了吗?还有没有其他的?”

    第 417 章

    庾八郎君摇摇头, 说:“没有了。”

    庾氏族长细看他一眼,将他遣退。

    “此间事情我等已经知晓了,你也劳累了一夜, 便先回去吧。”

    至于庾八郎君此行所获取的功劳, 后面自有族中管事与他交接, 倒也不必放在当下。

    庾八郎君心里当然也很明白, 他敛袖叠手拜得一礼,独自退了出去。

    一路上都有管事、侍婢、奴仆与他行礼, 庾八郎君面上不露丝毫端倪, 仍旧似往常一样,含笑点头回礼。

    直到上了马车,庾八郎君面上的伪装才破开了一条裂缝。

    车夫已经坐上了车辕, 只是迟迟未能等到车厢里的命令, 故而一直没有挥鞭。

    ……可是一直这样滞留在原地, 是会让人疑心的。

    车夫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眼角余光却连连瞥向左右, 特别是庾氏族长府邸大门的方向。

    幸而庾八郎君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这个问题, 从车厢里传出了他的声音:“走吧, 回府。”

    车夫如蒙大赦, 扬起马鞭,赶着马车离开了这条巷街。

    马车车厢表面有玄黑色的灵光依次亮起,描勒出层层繁复阵纹后才隐去不见。

    待确定一切布置妥当, 庾八郎君探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幅小卷轴。

    卷轴不过食指长短, 可慢慢拉开后露出的,却是一个个亮着的红色纹章, 总数足有数百之多。

    庾八郎君盯着这些红色纹章沉默许久,终于将手指点向了被簇拥在最中央的那一个。

    随着他指尖吞吐的气息落下, 那红色纹章光芒愈发明亮。不多时,一个声音从纹章里传了出来。

    “八弟?”

    马车已经停下,可庾八郎君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六哥,”庾八郎君恭敬地唤了一声,随后问道,“弟可有打扰到六哥的修行?”

    “不曾。”对面的庾六郎君笑着说了一句,又问,“你这会联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弟确有些事情心中郁郁,不能消解,想找六哥讨个主意。”庾八郎君道。

    对面的庾六郎君并不惊讶,只跟他道,“你且将事情一一说来,我听。”

    庾八郎君便把在庾氏族长府邸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连带着还说了方才庾氏族长和庾氏族老的那番对话,内容十分详尽,甚至还带上了说话人的语气。

    庾六郎君听完,平淡地应了一声:“嗯,我已知晓。”

    与他甚为熟悉的庾八郎君准确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悦,眉眼终于开始舒展:“六哥,那我们……”

    “从族中择取资质更为优秀的女郎教导培养是族中诸位长者的意思,也是与秀家达成更进一步合作的基础,我们不好多做什么。但是,”庾六郎君说道,“我庾氏一族与秀家终究并非一体。”

    庾八郎君听着这话,脸色一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六哥说得是,”他笑道,“诸位女郎终究是我庾氏的女郎,更该信任、亲近我庾氏才对。”

    “六哥高明!”庾八郎君大赞一声,又请教问,“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也不必我们多做什么,”庾六郎君似乎在对面摇头,“只消在族中诸位长者面前点一点即可。”

    “也对,”庾八郎君又是轻快地笑起,“他们也是庾氏郎君,怎么可能甘愿让整个庾氏被当做嫁妆带走?”

    庾六郎君任他笑,却也不忘警告庾八郎君:“你且记得提醒其他人,待族中选出女郎后,必得客气礼待,莫要伤了兄妹和气,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庾八郎君肃然点头,心中闷气、郁气已然消散大半,再不复先前气恼模样:“六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去吧。”庾六郎君说,“不过,要有那真资质出彩的,这一套就别拿出来了,换另一种。”

    庾八郎君自无异议,全都答应了下来。

    待他将卷轴重新拢起收好走出马车的时候,阳光正好破开蒙蒙的云雾撒下,庾八郎君看见,更觉云开天光,明丽无匹。

    车夫连忙将目光收回,不敢胡乱猜测。

    庾八郎君拂袖,大踏步往府门走去。

    随着庾府府门重重合上,一直紧盯着这个地方的目光陆续收回。过不了片刻,这边的动静就和其他的各处的消息一同汇总,层层上报,最终出现在晋武帝司马檐、或是琅琊王氏等各家世族长者案前。

    当然,各封地藩王的探子动作或许慢了不少,却也不会落下。

    为着司马慎投胎转世的事情,这年春节晋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也都留在了阴世,故而这些消息可谓是从阳世到阴世走了一圈。

    好容易得了闲暇,心情才刚刚好转的晋武帝司马檐又见到这样的消息,脸色霎时就阴沉下来了。

    “哼。”他冷哼一声,将那份厚厚的奏章重重摔在地上,“全都是些不安分的贼子!”

    皇后杨氏刚从内室里转出来,就看见晋武帝司马檐怒气冲冲的模样,脚步停了一停,转个方向去捡起了那份奏章。

    “到底是怎么了?大过年的这样生气?”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奏章看里面的内容,“你都不累的吗?”

    杨皇后不提还好,一提起晋武帝司马檐心中的怒火就压不住。

    “我倒是想好好歇一歇,可也要这些个贼子消停才行啊!”他腾地转过身来,指着那本奏章跟杨皇后说道,“孤大度不计较,他们这伙人还以为孤是怕了他们了,暗地里接触这个联络那个,都想要弃了孤这条大船,另寻出路了!”

    杨皇后耳边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眼里一行行快速扫过奏章里记录的内容,眼中也燃起了怒火,且那怒火还越烧越旺。

    偏偏杨皇后惯常能做脸面工夫,心底怒火烧得越炙热,她面上的笑容就越是柔美温婉。

    “陛下……”她唤一声,笑道,“看来是这些时日以来我们的性子太好,将这些人都纵得越发地忘形了。”

    晋武帝司马檐偏转过身体来看她,带着点好奇问:“你不拦我?”

    杨皇后轻笑一声:“妾拦陛下做什么?”

    “你往常时候……”晋武帝司马檐仔细盯着杨皇后看。

    杨皇后道:“那时候是我们还需要他们,不好真让陛下你对他们下狠手,所以妾才多次劝阻陛下的。”

    “我们现在似乎也还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晋武帝司马檐道。

    杨皇后点头,也没有否定晋武帝司马檐的判断,她只是说:“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护持阿慎转生。在这之前,阴世天地这边不管,阳世天地那边是一定要安稳的。”

    即便是那种经不住多少波澜的安稳,也要有。

    “不下狠手敲打他们,他们的动作只会越发的频繁。”杨皇后说,“阳世天地那边也会因为他们的这些布置而动荡不安。”

    “平白影响阿慎的成长。”

    “是这个道理。”晋武帝司马檐满意地点头,随后又问杨皇后,“那,是你来动手还是让我来?”

    原本以为他的皇后会做出选择,不曾想晋武帝司马檐听到的是另一个答案。

    “不,我们一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奇异地看向他的皇后。

    他忽然觉得——

    他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了解他的皇后。

    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杨皇后倒是一派坦然:“我们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底线。”

    她说:“只陛下你或我一个人动手不够,必须得我们一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想了想,也很是赞同:“皇后说得不错,那便我们一起来吧。”

    杨皇后脸上那温婉柔美至极的笑容这才略略恢复了几分正常。

    “陛下可有想好要怎么做了?”杨皇后问。

    晋武帝司马檐说:“其实容易得很。”

    他的目光在杨皇后手中拿着的那份奏章转了转,说道:“他们几家不是已经选定了他们接下来的方向了吗?正好,孤觉得其中一些位置不只是适合他们王、谢、庾、桓中的哪一家。”

    “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孤作为大晋龙庭的帝皇,自当知人善用,怎可眼看着人才因某些人的私心便耽搁了人才?”

    作为当朝大晋龙庭的实际掌控者,晋武帝司马檐能用的手段多得很。

    而且……自来都是成事困难坏事容易,当晋武帝司马檐存心想要坏事的时候,多的是他可以动手的地方。

    杨皇后敛袖福身作礼而拜。

    “妾身代所有被耽搁的英才叩谢陛下,陛下英明。”

    晋武帝司马檐哈哈大笑出声,心情俨然已经恢复了许多。

    “皇后你呢?”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可有想好怎么做了?”

    杨皇后将手上的奏章放回到了案头上,含笑说道:“庾氏要与秀家联络,以谋宫闱。他们想得确实很好,但是……”

    “他们未免小看了内闱。”

    “哦?”晋武帝司马檐带笑发出一个单音,却是问道,“皇后是说,即便与秀家联手,他们还是小觑了宫廷内闱的争斗吗?”

    杨皇后给了晋武帝司马檐一个妩媚多情的眼神,丝毫不介意自己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会破坏她在晋武帝司马檐心里的形象。

    “秀家的先贤有大志,欲要与天下男儿争锋,这是好事,但也是她们的局限。”

    杨皇后说:“她们的心志太大,目光看得太长远,已经不能理解从闺中绣阁里长大的女郎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又看重什么。”

    “她们更不会知道这些女郎会为她们所看重的情爱、情分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相对的,鸿鹄也不会知道燕雀的所思、所念、所想。

    都一样的。

    晋武帝司马檐想了想,说道:“这似乎只会让秀家的那些人摔跟头罢了,不能拿世族的人怎么样的吧。”

    杨皇后笑睨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眼:“陛下莫不是以为,庾氏的那些小手段真的可以拿捏那些女郎一辈子?”

    晋武帝司马檐眨了眨眼睛,问:“不能吗?”

    杨皇后失笑摇头:“当然不行。”

    确实,女女郎的心肠一贯较郎君柔软,时常会为旧时的情谊所触动,每每总会在矛盾发生的时候退让,可是……

    女郎的心肠柔软的时候是真柔软,她心肠真冷硬下来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输于男儿,甚至还会更胜于男儿几分。

    不过这些话就不需要跟晋武帝司马檐细说了。

    晋武帝司马檐多看她一眼,见杨皇后不愿意多说,他也不催问,只道:“那我就擎等着看皇后的手段了。”

    杨皇后又是一笑福身:“请陛下拭目以待。”

    晋武帝司马檐抬手将杨皇后搀扶起,又跟她说道:“同样的事情我做起来,总会比你顺手些。你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只管开口。”

    杨皇后挽住了晋武帝司马檐的手臂,柔柔笑道:“多谢陛下。”

    也是这一日,一条一条的密令从峻阳宫传出,落入一个个人的手里。

    这些人有的是龙庭重臣,有的不过是无名小吏,有的又是街头巷角处日子清贫的小摊贩……

    密令分送到这些人手上的方式也并不很相似,仅有能确定他们拥有着相同身份的,也不过是那被收在隐秘处的、一枚有着繁复阴刻纹章的青铜符令。

    而在这些密令被送出峻阳宫的同时,以阳世内宫正廷为枢纽,整个宫城内廷都在悄无声息间开始了某些人员流动。

    这些人员的流动和替换很不起眼,甚至都没引来多少人的注意。

    可当这些宫闱内部的人员流动和替换完成,阳世整个洛阳帝都的宫城之内,就像是张开了丝网的蜘蛛丛林,渐渐酝酿出阴森、诡谲的大恐怖。

    更叫人侧目的是,这一切的动作,分明都在当今皇后贾南风的眼皮子下完成,贾南风自己却是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在这整一个过程中,这位现如今的阳世帝都洛阳内宫之主,赫然成了睁眼瞎。

    晋武帝司马檐的皇后杨氏手段之恐怖,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天下事但凡是做了,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的频频动作,即便有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三人的遮掩,也终究是没能完全躲过一直以来都在盯着他们看的那些视线。

    这段时间以来都留在司马慎道东宫中、老实得似影子一样的杨三童就捕捉到了一部分痕迹。

    他琢磨了很久,总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些看上很普通但就是给人一点不对劲感觉的信息递送过孟彰那边去。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擎灯鬼母白氏给他推了一把。

    “你既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么这些消息之中就必然有些什么布置或者谋算是你没想明白的,而不是这些布置或者谋算不存在。”

    是啊,他没能看出来是他能力不足,心思也不够敏感,可不是这些布置或者谋算不存在。

    既然洛阳宫城中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动作诡谲,暗自做些布置或者筹谋算计着什么,那他就该将这些消息交给孟彰才对。

    豁然开朗的杨三童当即摸出了那枚小海螺。

    擎灯鬼母白氏见得,无声地引着周遭的鬼婴、胎灵离去,将这一片地界都让给了杨三童。

    “杨三哥?”小海螺那边很快传来了孟彰的声音。

    杨三童初初时候心情还有些复杂,这会儿从小海螺里听得孟彰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孟彰的状态……

    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他想错了吗?还是说,阳世天地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让孟彰觉得为难?

    “是我。”杨三童应了一声,又快速收敛心思,将自己这一趟联络孟彰的目的说道出来,“这几日来洛阳帝都这里很有一番变动,我猜测这里面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所以我想着将这部分消息告知于你。”

    “帝都洛阳那里?”

    尽管孟彰心情似乎确实有些滞碍,但也没有影响到他处理正事。

    “哪一处的帝都洛阳?”他问,“是阳世天地的,还是阴世天地的?”

    杨三童无声一笑,收起了方才油然而生的担忧,回答孟彰道:“都有。所以我才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事情。”

    孟彰在另一边道:“劳烦杨三哥将消息递送过来我看一看。”

    这原本就是杨三童联系孟彰的目的,又怎么会拒绝?

    一本簿册从小海螺里掉出,落在孟彰的手上。

    “待我细看过后,我再联络杨三哥你。”孟彰道。

    “无妨,你慢慢看就是了。”杨三童这个倒不是很在意,他更关心另一件事,“阿彰……”

    孟彰应了一声:“嗯?”

    杨三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在阳世那边,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我听着你的声音,感觉似乎不太好?”

    孟彰静默了少顷。

    就在杨三童以为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彰在小海螺的另一边轻笑了起来。

    “很明显吗?”他问,“只听声音就能听出来?”

    杨三童问:“所以,你是真的在阳世天地那里遇到麻烦了?”

    他眉头皱得死紧,下意识地往外头边玩耍边给他做护持的一众鬼婴胎灵看过去。

    现下是春节,还未到上元日,细说起来也是他们这些落入阴世的先人享领生人香火的时节。

    他们完全可以行走阳世天地而不需要损耗额外的力量,也不必太担心会在路上就被人拦下来。

    察觉到杨三童投来的目光,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一众鬼婴胎灵玩闹的擎灯鬼母白氏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的铜灯。

    孟彰也同样察觉到了小海螺那边涌动的暗流,他失笑说道:“倒也没有。”

    杨三童这才对还在沉沉注视着他的擎灯鬼母白氏摇了摇头。

    擎灯鬼母白氏的手指松了开来,于是那盏铜灯表面若隐若现的暗纹便都沉寂了下去。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周身涌动的气机也终于开始渐渐缓和。

    “那是怎么了?”杨三童问。

    孟彰似他还在生时一样长而缓地吐气,像是要连带着将心里那些莫名又复杂的情绪都这般倾倒出去。

    “是我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所以心情比较沉郁。”他笑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所以真不是这阳世天地里有什么人给我找麻烦,惹我不痛快了。”

    杨三童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劝孟彰:“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好了,不必那样着急。”

    顿了顿,杨三童又道:“若有什么人烦着你,不让你想清楚想明白,你打过去就是了,不用想那么多。”

    孟彰在那边听得一阵好笑。

    杨三童明明都已经在阴世天地里摸爬打滚那么多年,能力都磨砺出来了,骨子里竟也还是小孩儿的性情。

    打过去就是了……

    “……对方人多打不过,你也找人就是。反正我们这边人更多。”杨三童还在那边絮絮叨叨着,孟彰也不打断他,一面听一面想他自己的事情。

    最后还是杨三童自己收住了。

    “这些事情你比我明白得多,我也就不继续叨扰你了,你且忙去吧。”

    孟彰笑了笑,在杨三童断去小海螺之前对着那边轻声道谢:“多谢杨三哥,也替我谢谢白娘子和各位阿姐、兄长。”

    杨三童匆匆应了一声,连忙断去小海螺之间的联系。

    等他平复心情重新抬眼,对上的就是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的视线。

    哦,还包括擎灯鬼母白氏。

    “阿彰那里没有什么大事,他说是他自己心里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孟彰真不是诓骗杨三童,他这会儿的心情确实有些混沌沉闷,哪里哪里不得劲,莫名得很。

    家里的父母兄姐、以借住之名行照看之实的黑白两位无常,都是无比默契地留孟彰自己一个人待着,轻易不打扰他。

    孟彰心知他们的做法才是对的,有些事情、有些问题,就需要孟彰自己去想明白,然后去调整他自己的做事习惯。

    因为这是一场需要孟彰自己去面对的、名为成长的蜕变。

    是以孟彰也没有去叫他们,自己每日里或是整理自己的思绪,或是翻看他那些记忆,包括前世和今生,或是翻看、阅读先贤著作静电,或是驾着龙舟在梦海中游荡,观照万物与万情。

    即便如此,孟彰的气息还是一日比一日滞碍,只单看着就叫人揪心。

    孟彰能感觉到孟珏、谢娘子乃至是黑白两位无常看他时日渐深沉的忧色,他自己的自厌情绪也一日比一日厚重。

    但奇异地,孟彰还发现在这些情绪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汇聚。

    第 418 章

    故而孟彰此时的状态极为特殊, 他明面上生机勃勃,可内里却有浓重的阴霾在不断滋生扩散,俨然要搅乱侵蚀那表面蓬勃无匹的生机。但在那浓重的阴霾更深处, 却又正在酝酿着莫测的变数。

    孟彰偶尔照见自己当前的状态, 都很有些想笑。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际遇, 才能让一个人的心境处于如此状态?

    时刻变幻的二象性?

    孟彰暗自摇头, 将杨三童刚才交给他的那本簿册拿过来,想要仔细翻看。

    可当前他自己的特殊状态让他比之平常时候更少了几分耐心, 这本簿册也就勉强从头到尾翻过一遍就被他给丢到一旁了。

    ‘有什么好看的呢?’孟彰眉眼间快速闪过一丝不耐, ‘左右都是那样的事情,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这里挖一点坑那里有人埋一下土, 谁吃亏谁得了好处他们各自心里明白, 不过就是……’

    ‘可能即便最后的结果出来了, 是罪魁祸首是谁, 添油加醋又是谁, 各方心里都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孟彰将那本簿册丢下, 心里也始终不算轻快, 他索性自己往案前一趴, 将心神转入梦境世界中,驾着梦中的龙舟出海去了。

    即便是白日时分,天地间绝大多数的生灵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鲜少入眠, 这苍茫梦海中也并不缺乏梦境。

    孟彰驾着龙舟,乘着风与浪, 将一切烦扰、思绪都丢在了身后。

    他似乎做到了,又似乎没有。

    仍旧有暗沉的阴影在依傍着他、追逐着他, 可即便如此,他也能在风浪之上,渐渐把握住梦道的自由。

    是的,梦道是自由的。

    梦道想要壮大,有很多的局限和约束。

    譬如要诞生梦境,就一定要存在有情众生。

    譬如要让梦境足够丰富,诞育梦境的有情众生必须要有独立的见识和思考,必须要有丰富的情感积累和情绪变化。

    又譬如,要让梦境足够的厚重坚韧,那诞育梦境的有情众生必须要有同等坚韧的道心与性情。

    梦道的自由建立在它天然的重重天然限制上,可也正是因为这些限制,才衬托出梦道自由的珍贵与畅快。

    时间不足以限制梦境,空间也无法桎梏它,就连所谓的人伦、世情与道德,都不能真正束缚它……

    梦是无稽的,也是合理的;梦是混乱的,也是规律的;梦是清澈的,也不是浑浊的。

    梦……

    龙舟穿行在苍茫梦海中,时而疾行,时而缓渡;时而攀升,时而沉降。

    孟彰追逐着梦,也在被梦追逐着。正如他此刻拥抱着梦境,也在逃离着梦境。

    两道身影在孟彰房门外缓缓显化而出。

    白无常谢必安才刚想要抬手敲门,自己便停住了动作。

    黑无常范无赦定睛看着面前闭合的门扉一眼,抬手一拉身侧的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压根没有犹疑,当即就跟着黑无常范无赦往外走。

    这两位阴神神尊也没有走得太远,就在孟彰的院子中的石亭坐下了。

    “阿彰这修行进展,我看着都要羡慕了。”黑无常范无赦说道。

    白无常谢必安给祂递了一个桃子,也道:“谁说不是呢?”

    黑无常范无赦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桃子,一面说话一面将它往嘴里送:“你去过烂桃山了?”

    白无常谢必安直接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碟子来将桃果摆上。

    “没有。”白无常谢必安说,“阿彰这状态不对劲,我去见的几位阎王大兄。这些桃子是路上经过鬼门关的时候,郁垒和神荼两个听说了阿彰的状况塞给我的。”

    黑无常范无赦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脸色有些古怪地问:“这就是祂们俩准备给阿彰兜底的灵桃?”

    不能吧?

    那郁垒和神荼守着一整个烂桃山呢,那山上最好的桃果怎么只会是这个等级?再有,如果这些灵桃真是郁垒和神荼特意给阿彰准备的,谢必安真会随便拿出来给祂打发时间?

    再再有,谢必安如果真将郁垒和神荼给孟彰准备的灵桃随便就塞给了祂,鬼门关那两个现在还能坐得住?而不是直接出现在祂们面前跟祂们算账?!

    白无常谢必安斜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呢?这些灵桃怎么可能会是那两个家伙特意拿出来的?”

    “那两个家伙的身家比你我兄弟二人可丰厚太多了,只这点灵桃就当宝贝一样,祂们能拿得出手?”

    黑无常范无赦自己想想也是,便释然地将手中的灵桃整个往嘴里塞。

    牙齿嗑破灵桃果皮的那一刻,整个灵桃化作一股气流填满了黑无常范无赦的口腔。

    黑无常范无赦享受地动了动眉梢。

    “那祂们让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黑无常范无赦问。

    白无常谢必安叹了一声,随手摸出一个酒坛子来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黑无常范无赦见得那酒坛子上面贴着的“桃”字神纹,眼睛都瞪大了。

    “烂桃酒?!”黑无常范无赦惊道,“祂们俩居然这样的舍得?不,不对。那俩家伙将烂桃酒给起出来拿给阿彰,祂们就不怕阿彰承受不了烂桃酒的酒性和灵力,反将情况弄得更糟糕?”

    烂桃山的烂桃酒酿制无比的讲究,从选取的灵桃到酿制的酒曲再到沉埋的时间、地点都有说法,而最后所酿制出来的成品效力也未曾辜负那郁垒和神荼两个的一番折腾,效果非常了得,乃是整个阴世天地里数得着的神酿。

    可这天下间的道理乃是——不是最优秀就是最好的,最合适的才是。

    孟彰现在也就是一个炼气入神境界的筑基小修士,就算状态特殊,要消受烂桃山那整个阴世天地都赫赫有名的神酿简直不可能。

    白无常谢必安白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没好气地道:“你都知道的道理,烂桃山那两个家伙还能不知道么?!放心,这一坛桃酿是那两个家伙知道阿彰的存在后特意调配了酒方为他酿造出来的。最是适合阿彰不过了。”

    顿了顿,白无常谢必安说:“祂们俩是这样跟我保证的。诸位阎王大兄乃至阴天子大兄都知道,祂们没有阻拦就表明烂桃山那俩家伙没有说谎。”

    说到这里,白无常谢必安带着点嘀咕意味地道:“纵然我不相信烂桃山那两个,也相信诸位阎君大兄和阴天子大兄啊。”

    黑无常范无赦想了想,也点头,赞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祂转头往孟彰那边看了一眼,见孟彰仍旧趴在案桌上沉沉睡着,问道:“那现在怎么办?阿彰入了梦境,且显然正在快速消化着他自己当前的困境,这坛桃酿……我们好像没能及时交给他啊。”

    白无常谢必安也有些懊恼:“是我回来得迟了,慢了一步。”

    黑无常范无赦也皱了皱眉,问:“阿兄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白无常谢必安理应是能赶上的才对?

    “没有。”白无常谢必安摇摇头,“我这一趟顺利得很,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挡道,其他兄弟也都异常配合,没有多留我,都是说完话就签我走到。但我一路紧赶慢赶,没成想还是……”

    还是慢了一步。

    黑无常范无赦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许久以后,祂才缓缓叹了一声:“事实上,真要说起来的话,约莫也还是怪不了兄长你。”

    怪不了祂?那怪谁?

    白无常谢必安转了目光来看着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道:“我们都没料到阿彰的动作。是阿彰太出人意表了……”

    白无常谢必安眉头皱了皱,看住黑无常范无赦道:“所以这就要怪到阿彰自己头上去?”

    你也好意思?

    白无常谢必安虽然没将话说出口,可祂的眼神已经什么都说完了。

    黑无常范无赦失笑摇头,说道:“也是,说到底,其实还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事先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还是大意了。”

    白无常谢必安多看了祂两眼,顺手捞起石桌前的那坛桃酿,正好赶在黑无常范无赦的手之前先拿到了酒坛。

    黑无常范无赦看向白无常谢必安,问:“阿兄?”

    孰料白无常谢必安也正看着祂,问:“你想要干什么?”

    黑无常范无赦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将这坛桃酿给阿彰送过去啊。”

    烂桃山所出的桃酿,并不是只有饮用这一种用法,还可以食用其香气。

    郁垒和神荼两位阴神在酿制这些桃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种种准备了。

    白无常谢必安懒得理会黑无常范无赦,直接将那坛桃酿给重新收了起来。

    “虽然我们都觉得这坛子桃酿可以在这个时候给阿彰用上,但那是我们这些外人的评判。不是阿彰的。”

    白无常谢必安说:“眼下阿彰不是等着这一坛桃酿救命,不需要我们自作主张,还是等阿彰自己醒了再做决定。”

    黑无常范无赦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反驳祂的话。

    “阿兄既然这样说,那这坛桃酿就等阿彰从梦中醒来后再给他吧。”黑无常范无赦这样说着,同时抬手,跟正从外间走进来的孟显打招呼,“阿显,这里。”

    孟显听得黑无常范无赦的声音,抬眼往这边看了看,当下就转了个方向往这边走了过来。

    到得近前,孟显抬手作礼:“显见过两位阴神神尊。”

    白无常谢必安颌首还礼,黑无常范无赦则招呼孟显坐下,又将碟子里摆放着的灵桃往孟显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不必客气。

    孟显果真也没跟黑白两位无常客气,随意从碟子里捡了一枚灵桃拿着。

    “范神尊,阿彰眼下是……”孟显抬头往孟彰的屋舍里张望了一眼,问。

    黑无常范无赦说道:“他睡着了。”

    只这一句话,孟显就都明白了。

    他无言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灵桃咬开。

    清寒的气流在舌尖涌动,很快流淌过肉身和神魂,让他像是浸泡在寒泉中一样,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阴世天地所产出的灵桃了,可孟显还是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阿彰眼下这样,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收拢了心神,孟显问道。

    “不会。他现在是在自己的道中寻找答案。”白无常谢必安说道,祂叹了一声,“事实上,这才是解决阿彰身上疑难的最好办法。”

    “……从自己的道中寻找答案?”孟显怔怔复述着,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一切都云遮雾绕,看不分明。

    白无常谢必安点了点头:“修道之人,一路走来从来都是在为自己修筑道途,他们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在脚下的这条道途上,所有疑难的解决办法也是。只不过……”

    “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了。”白无常谢必安笑开,又道,“阿彰能想明白这一点,同时还能做到,已然是胜过这天下绝大多数的修道之人了。”

    孟显定睛看着白无常谢必安,即便在他的眼里,这位阴神神尊浑身都被一股白雾笼罩,除了一双眼睛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两位神尊是阴世神尊,阿彰现在却是修道之人,两位神尊不恼怒吗?”

    黑白两位无常听得,同时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恼怒?”黑无常范无赦问,“如果我们真会因为这些事情而生气的话,早在最开始他褪下神胎转生成人的时候,我们就该生气了,不会等到现在。”

    孟显定睛看了两位阴神许久,才有笑意从眼底流淌而出。

    他从座中站起,端端正正与黑白两位无常一礼。

    “阿彰多劳诸位神尊看顾了。”孟显说,“我们感激不尽。”

    “你们也不必感激我们,”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看顾的,不是你们的家人孟彰,而是我们的兄弟。只不过,他恰好现在做了孟彰而已。”

    “不管怎么说,”孟显一笑,甚为温和,“他现下就是孟彰。”

    碰撞在笑面间无声发生,以至于这一整个庭院都落入了某种诡谲的波澜中。

    “他在成为孟彰之前,先是我们的兄弟。”白无常谢必安带笑的声音打破了黑无常范无赦和孟显的暗斗,同时,这位阴神从碟子里取了一枚灵桃来递到孟显手里,“这桃子是烂桃山上长的,阿彰就很喜欢,而且他每次吃着的时候也总说要带一些给你们。”

    “再吃一些吧,别跟我们客气。”

    孟显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灵桃,点点头:“多谢谢神尊。”

    黑无常范无赦在旁边哼哼了两声,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白无常谢必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孟显说话。

    这当然不是黑白两位无常第一次这样跟孟显交流啊。事实上,早在孟彰心境问题显出端倪的时候,黑白两位无常就很默契地跟孟昭、孟显两人碰上面了。

    “你们兄弟二人已经在茅山那边修建庙观了?”白无常谢必安问。

    孟显点头,说道:“才刚刚开始,还没有什么声名。更遑论什么弟子徒孙了,那庙观里,满打满算只有我们手足四人。”

    白无常谢必安说:“很不必着急,我们这边也不过才刚刚开始呢。”

    “虽然阿彰还没有跟我们说起过,”白无常谢必安又说,“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要让你们阳明观跟我们相互配合。你们三个是怎么想的?”

    对于这个问题,孟显心里早有答案。

    孟昭和他,还有孟蕴已经商量过不止一次了。

    “我们觉得可以。”顿了顿,孟显又说,“相比起各位阴神神尊来说,我们阳明观眼下确实很是孱弱,但幸好,我们野心不大。”

    第 419 章

    孟显面上笑意越发柔软:“阿彰想让我们与诸位神尊联络上的时候, 也没想要让我们与各位完全绑定。”

    “这倒是,你们这庙观还是太小了,远不能辐射整个天地。”白无常谢必安笑着点了点头, 好脾气地问, “那, 你们可还有什么别的推荐?”

    白无常谢必安很是诚恳地跟孟显说:“实不相瞒, 我们现在,很需要人手……”

    孟显不由生出几分恼意, 面上笑容也淡了些。

    他问:“哦?原来诸位神尊现下的人手不够吗?我还道诸位神尊降生这么多年, 该是已经做好了种种准备才对的啊,怎地原来……”

    这下不说黑无常范无赦,就连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的笑容都跟着淡了。

    白无常谢必安索性也就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板着一张脸看孟显:“没办法, 我们肩负阴世天地大任, 自来就忙得很, 少有时间来琢磨这些。而且……”

    “也不是我们没有在事先做好足够的准备, 而是我们准备的人手, 有相当一部分都在后来的际遇和等待中扭曲了心性, 不能再聘用了。”

    “人心易变, 这也是无奈何的事情,不是吗?”

    孟显沉默了一瞬,笑着点点头:“神尊说得很有道理。”

    白无常谢必安知晓这不是孟显没有方法再跟祂争论下去了, 而是这青年郎君选择了先退一步。

    他不愿跟祂争得太难看。

    白无常谢必安也跟着缓和了语气, 又将先前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们可有适合的人选推荐?”

    孟显叹了一声,摇头道:“没有。”

    在孟昭和孟显离开安阳郡往茅山去以前, 他两人的人脉都在安阳郡的世族、望族圈子里。

    且不说安阳郡里的这些世族、望族郎君是不是甘愿试着跟这些阴世神尊打交道,就算他们愿意且真的能通过这些阴世神尊的筛选, 孟显也不会跟黑白两位无常开这个口。

    不是为着这些望族跟孟氏之间可能存在的竞争,而是因为孟显不觉得他们现在真的能够掺和到这件事情之中。

    而且,暂时来说,孟显也不觉得他认识的那些世族、望族郎君中,真有人愿意走阴神神尊这一条路子。

    但孟显也没想要将话说死。

    “我们会多留意的。”他又问,“如果我们发现了合适的人选,真可以将他们荐给各位神尊?”

    白无常谢必安点头:“当然。”

    孟显便一整面上表情,严肃道:“如此,我们记下了。”

    白无常谢必安笑着颌首,另取了茶水来给孟斟去一盏。

    总是吃果子到底会妮,还是得配合茶水来。

    孟显看着面前倒映出他面容来的茶水,静默片刻,忽然问道:“两位神尊可知道,阿彰身上这问题,还需要多长时间?”

    白无常谢必安看向孟显,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你不止是在担心阿彰。”祂说。

    孟显没有反驳,他默认了下来。

    黑无常范无赦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似乎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不比白无常谢必安,再开口时候特地往孟氏祠堂的方向分去了一道目光。

    “你阿父都没在意,你在意个什么?”白无常谢必安似笑非笑地问道。

    孟显心神间似有所觉,只是面上不显,没叫白无常谢必安看出什么来。

    所以,连这些阴神神尊,其实也不甚了解他家阿父?

    不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事情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但怎么他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说来……

    即便这些阴神神尊有监察天下的权能,也掌理因果与生死轮回,对天下苍生的善恶、德孽洞若观火,也确实未必能了解所有生灵的性情。

    这些阴神神尊不了解他们家阿父才合理。

    然而,祂们了解大兄、他和阿蕴又是怎么回事?同是阿彰的血亲,没道理这些阴神神尊调查过他们三个,却忽略过他们的父母的?

    又或者说,果真是大兄和他猜错了?

    这些阴神神尊对他们三人的了解,不是因为他们是阿彰的嫡亲兄弟,担心他们慢待阿彰、让阿彰委屈所以才调查他们,而是因为他们是阳明观的开观祖师?

    孟显都被自己的想法给弄得有些糊涂了,可他还是本能地抓住了自己此刻最想要知道的事情,看住白无常谢必安,等待祂的答案。

    白无常谢必安没察觉到孟显心底那些纷乱的思绪,祂在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

    “阿彰如今已经入睡,他在梦境里,我对他当前的具体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眼下应该还是极好的。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够解决身上的问题……”

    “叫我猜的话,该是明天。”

    “明天?”孟显重复着,又近乎下意识地问,“为什么是明天?”

    旁边已经沉默了有一段时间的黑无常范无赦插话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明天是初七啊。”

    “初七,正月初七……”孟显眼神一亮,又道,“人日。”

    人日,传说中女娲初创·世,在鸡狗猪羊等动物后,于第七日造人。于是这一日,又是人族的生日。

    在这一日,人族常能获取冥冥中的一点眷顾……

    “人日是个好日子啊。”孟显抚掌一笑,唇角高高地扬起。

    黑白两位无常看着他,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显没多理会,他再看得孟彰的屋舍一眼,起身对黑白两位无常一拱手:“那这里便劳烦两位神尊了,我且归去,待今夜子时之前再来。”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对视一眼,都是无言地挥挥手。

    “去吧去吧。”

    孟显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孟彰的院子。

    他才刚刚除了这边,当即便往更前面的孟昭院子去。

    孟昭原本还在屋子里的,这会儿察觉到孟显的气机在靠近,不等下人来报,他自己就在院子里等到了孟显。

    孟显见得他,面上的笑再绷不住了。

    “大兄,好消息。”他一迭声道。

    孟昭见他模样,也猜到了什么,跟着孟显笑开:“是阿彰那里有消息了?”

    孟显连连点头,将他刚才跟黑白两位无常等谈话都给快速且简略地说道了一遍。

    孟昭面容越渐的放松,他重重道:“明日,明日。”

    “好!”

    “真是太好了!”

    孟显肉眼可见的越加雀跃,他甚至还跟孟昭提议道:“大兄,我们去跟阿父说吧,让阿父也高兴高兴。”

    听得孟显这句话,孟昭非但没有动身,反而还更收敛了面上的笑容。

    “不,不需要。”孟昭说。

    孟显不太明白:“大兄?”

    孟昭摇摇头,叹了一声,问孟显:“你觉得阿父会没想到阿彰明日大概就能够真正破开他这一回的心结了吗?”

    孟显沉默了。

    孟昭替他将答案说道出来:“不,我们阿父他知道。”

    不等孟显有反应,孟昭又说:“但即便如此,阿父现在也还总是有些担忧。你觉得是什么?”

    “因为阿彰的心结还没有处理好。”孟昭说,“在真正见到阿彰处理了他心上的郁结以前,阿父的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所以,不必你去特意告知阿父。”

    “没用。”

    孟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些。”

    孟昭摇摇头,带了孟显入屋:“来吧,先帮着我将家里、族中的杂事安排好,不然,我们明日怕是没办法去阿彰那边等他呢。”

    孟显眨了眨眼睛,险些没能反应过来:“……族中的杂事?”

    不过孟显也是灵醒之辈,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是阿父手中的那些杂事?”他问,同时看着孟昭的眼神也越加的拜服。

    在他还只是慌乱无措地出昏招的时候,他家大兄已经真正地开始帮助阿父了。

    孟昭带着笑,一点不客气地将高高、高高的一叠文书分给了孟显。

    “没错,就是阿父手上的那些。”孟昭说,“我昨日的时候从阿父那里拿过来的。来来来,坐下来慢慢分理,我们兄弟二人合力,争取在夜深之前将这些文书都给处理了。”

    孟显点了点头,果断接过那些文书,抱着它们去了他惯常坐的条案后头。

    忙碌的,这一座府邸里并不只有孟昭和孟显两人,孟珏、谢娘子和孟蕴也都是如此。幸而,赶在子夜之前,他们还是将初七一日的事情提前做好了处理和安排,生生在忙乱的春节里挤出了一日的空当。

    初六临近子夜的那一日,孟珏、谢娘子带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守在了孟彰的庭院处。

    顾虑到孟珏这一家子的心情,黑白两位无常没有现身,而是遁入了挂在孟彰侧旁墙壁处的《酆都万象图》中。

    “应该不至于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在这个时候来给阿彰添乱的吧?”黑无常范无赦问着白无常谢必安,目光却在外间趴睡着的孟彰身上转了一遍又一遍。

    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谁知道呢?”祂说,“那些阴魔、心魔、天魔哪个胆子小的?”

    黑无常范无赦很想去取自己的勾魂链,可到底是克制住了。

    只因那些阴魔、心魔、天魔都是孟彰修行的劫数,是内魔,需要他自己去渡过,旁人倘若插手……

    怕是不但不能让孟彰从郁结中挣脱出来,还会让他深陷劫数之中去。

    想到这些,饶是黑无常范无赦,都不免生了些焦躁。

    “我们就该多给阿彰准备些好东西才是的。明明都知道阿彰现在是个阴灵,很容易招惹劫数,遭逢内魔,现在好了……”

    白无常谢必安抄起招魂幡一杆子敲在黑无常范无赦的脑袋上。

    吃了这么一记,黑无常范无赦终于冷静下来了。

    “清醒了?”白无常谢必安握着招魂幡,问祂。

    黑无常范无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清醒了。”

    白无常谢必安哼哼一声:“清醒了就冷静。多看着周围,警醒着些,莫要真让阿彰招了别人的暗手。你是知道的,那些人的心到底有多脏,手到底有多黑……”

    黑无常范无赦也拿出了自己的勾魂链,警惕地打量着四方。

    “我当然知道。”

    同族?那又怎么样?!

    站在阴神那边的,对于那些人来说,就是背弃了炎黄人族,就是背叛了炎黄人族的利益,就不需要有任何的手软。

    尽管炎黄人族里怀抱着这样偏激想法的人不多,但也确实存在。而曾经在这种偏激想法之下吃过大亏的黑无常范无赦,并不想要重蹈覆辙。

    尤其这次重蹈覆辙所支付的代价,还会是孟彰。

    被黑白两位无常的凝重谨慎所感染,守在孟彰院子处的孟珏、谢娘子也悄然警醒了几分。

    倒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个,虽然也保持着警觉,但看着就差了些。

    正在梦海中徜徉的孟彰若有所觉,但也只是眉关稍稍皱起,但又很快悄无声息地舒展开去。

    他仍在安睡。

    时间如水一样无声无息流淌过,属于初六的时间走尽,然后在某一刻无比自然地进入到初七。

    子时到了。

    也是在那顷刻间,天地中升腾起一股无比磅礴、无比浩瀚、无比鲜活、无比欢欣的气息。

    它似是突兀出现,又似是一直存在。它似是来自于天外,又似是超升于人海。

    但不管如何,这一股气息就是在这一刻暴露于少数修行者眼中。

    这股气息陡然收拢,收拢,再收拢,然后无声喷薄,像是天雨一样,洒向了整个人间。

    随着这股气息的浇灌,清新、喜乐、护佑、慈爱、悲悯刹那间撞上了天地和人世里沉积的种种戾气。

    戾气开始消融,那清新、喜乐和护佑的祥和气机则将所有人族收拢在它们的怀里。

    天地一片清明。

    即便此刻还是夜深时候。

    这股祥和气机也落向九州地界,落向了安阳郡,落向了孟府,落向了还在案头上沉沉睡去的孟彰。

    孟府也好,孟彰的院舍也罢,自然都摆设了诸多护持的阵法和禁制。但这一刻,面对这些祥和气机,种种阵法和禁制形同虚设。

    这些都是天赐的好东西,惯来只有嫌少的份,哪里还会有人特意拦截?

    清圣也厚重的祥和气机轻易笼罩住孟彰,沁入他的心神,无声却迅捷地清扫他魂体之中的沉郁。

    孟彰资质卓绝,先天本源丰厚,又兼这段时间以来修行的法门和所使用的修行资粮都是最高品质的,即便是阴灵之身,天然招引邪晦,孟彰的魂体也还是远比诸多阴灵纯净,甚至就是跟那些生而纯洁的精灵相比也不会逊色。

    是以这股清圣厚重的祥和气机在简单冲刷过孟彰的魂体,逼出些许邪晦之后,竟也不消散,而是凝练做实质,不断冲刷孟彰的魂体。

    在这一遍一遍的冲刷中,孟彰的魂体表面竟然渐渐生出一个无形无质的流层。

    这流层为孟彰隔绝晦涩,阻断外界诸多干扰,妙处多多。

    但这并不是全部。

    除了这流层以外,更多的祥和气机在某种造化道蕴的指引下,快速转化作生灵本源沉入孟彰的魂体最深处。

    孟彰本就远比寻常阴灵厚重的先天本源在这些生灵本源的浇灌下,正在缓慢地增长。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珏和谢娘子两人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

    这是庇护,也是眷顾,更是祝愿。

    当然,像孟彰一样能够得到来自圣人的庇护与眷顾的,天下虽然不多,但也确实存在。

    像此刻还在孕育中的司马慎,就是其中之一。

    清醒地体会着这份眷顾的司马慎哪怕身在转生法阵里,也仍旧整理了衣冠,跪在地上向着天空大礼叩拜。

    第 420 章

    孟彰坐在龙舟的船头。

    不是世族郎君惯常规规矩矩的跪坐, 也不是修行者修行时的盘坐,而是更随性的垂足坐。

    他双脚垂在船舷外,都快要触碰到梦海里的海水里。学城灯盏的灯光从船头处洒落, 正正好照亮孟彰这一片地界。

    感觉到魂体深处的变化, 孟彰下意识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旋即也明白过来。

    他撑着船舷站起, 执手向天而拜。

    待孟彰重新坐回去,他像是发现了什么, 弯身在脚边的梦海处随意一捞。

    梦海海水里的东西就落入了孟彰的手里。

    是一捧星尘般的沙砾。

    孟彰把这捧沙砾拿到眼前来细看。

    沙砾柔软细腻, 若不是孟彰亲自将它们从梦海海水中捞取出来的,怕是还要以为它们到底是来自哪处海滩的呢。

    定睛看了这捧沙砾半饷,孟彰若有所思地转眼看这前方苍茫无垠的梦海。

    今日的梦海甚是晴朗, 不见了时常萦绕徘徊的薄雾, 那七彩瑰丽的幻光四下荡漾, 细看竟别有一番缱绻意味。

    孟彰看看那苍茫梦海, 又看看手上这捧星尘般的沙砾:“或许, 我该入梦?”

    将沙砾收起, 孟彰将双腿从龙舟的船舷处抬起, 一个转身直接在原地躺下。船首的这一片地界不算很宽敞, 可孟彰是早夭,身量单薄矮小,别人躺不下的地方他却是刚刚好。

    更别说, 这龙舟乃是孟彰自己的梦境造物, 似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它总是会顺遂孟彰的心意。

    不需要高床软枕, 没有安睡熏香,只是躺下而已, 孟彰便察觉到一股浓重的倦意从魂体各处反馈到意识处。

    “原来,我已经这么累了吗?”

    “那就,睡吧……”

    孟彰这么想着,整个人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沉之中。

    待到孟彰睡去,原本就是在梦海中徐徐而行的龙舟速度更加缓慢,也是越发的安稳。而那学城灯盏的灯光也跟着柔和下来,仿佛生怕惊扰到了正在安睡中的小郎君。

    然而,若果因为龙舟与学城灯盏的这番表现就轻视了它们的威能乃至对龙舟中的孟彰出手,那他怕是打错了主意。

    孟彰脑后束发的星河发带连同这龙舟、这学城灯盏乃至是龙舟各处隐匿着的诸般布置会让所有人知道,为什么孟彰胆敢在梦海这一片地界睡过去。

    睡去的孟彰意识没有一直深陷在无知无觉之中,他很快就醒了过来。但他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入睡前所在的苍茫梦海,而是一条河。

    天河。

    河道中沉浮着星辰一般的光砾,这些光砾……

    孟彰意识醒转的那一刻便已经明悟,他现下意识所在的,并不是其他什么地方,而是孟彰自己的道基。

    这些光砾,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孟彰潜意识整理出来的相关道则,也是他以这三千道则为根本演化的梦境世界。

    孟彰醒来时候见得自己筑基时候筑就的道基,初时也有些发懵,想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可很快,他自己就都明白了。

    是潜意识。

    他的潜意识在提醒表意识。

    提醒他——

    没必要太过纠结,路还很长。

    他的是。

    炎黄人族的也是。

    只要他的意思不曾寂灭,只要炎黄人族的意志尚在,他和它的道路就一直在往前蔓延。

    他和它会遭逢窘境,他和它会遇到危难,可那是必然。

    因为孟彰是人,人仅能把握住的,从来仅有自己,从来只有当下。

    而炎黄人族是由一个个的炎黄子孙构筑而成,他们或许有共同的血脉,或许会有大体相同的意志,但个体总有差异,由个体汇聚而成的集体便也总会有争议,但那不影响他们所祈愿的共同目标。

    让他和它……且行且看。

    孟彰的意识徘徊在道基所演化的天河之中,静静看三千道则演化世界。

    这些道则乃是孟彰以自己前世、今生两辈子的学识生掐硬造搭建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空想、虚构的地方,再兼之孟彰现下修为还太低,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参悟三千道则,是以这些世界全部都是空幻的、虚薄的,跟泡沫一样,经不起什么波折。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孟彰自言自语地道。

    再看得这些虚薄的演化世界一眼,孟彰又道:“我还需要一步更稳当地走。”

    他闭上了眼睛。

    天河中那些演化世界齐齐一震,世界表面散发的盈盈薄光陡然大盛,像浪潮又像极光般将孟彰的意识吞没。

    不,不该说是吞没,更准确地说是照彻。

    每一个念头、每一种想法,都被照彻了。

    昏暗的,被点亮;消极的,被激励;懈怠的,被劝勉;沉寂的,被唤醒……

    于是,孟彰听到了一声轻悄又响亮的破碎声。

    那是从他的心底深处,也是在他的意识之中响起的声音。

    在这破碎声之后席卷上心头的,是另一种勃发而又宁静的自由感觉。

    孟彰的意识一动,就像是新生的蝴蝶扑闪了翅膀,向着天地无声而热烈地宣告自己的诞生。

    他睁开了眼睛。

    那一顷刻间,道基中三千道则所演化的世界相互呼应、联络、配合,孟彰魂体中那庞大精纯的元气便被席卷一空,被道基炼化作更为温和也更鲜活的元力。

    这些元力甫一流出,便被牵引着回流孟彰识海,成为开辟孟彰识海的资粮。

    元气被炼化又充满,充满又再炼化,一遍又一遍的轮转之中,孟彰终于又听到了“啵”的一声轻响。

    孟彰循着声音凝神看去,却是识海终于被开辟出来了。

    识海开辟,便代表着孟彰正式踏入炼气入神的最后一个阶段,养神。

    孟彰心念一动,仔细感知着识海开辟后的状态。

    识海开辟的感觉很特殊,就像是藤支终于开始了扎根,又像是人穿上了衣服,在凛冬世界里多了层庇护和加持。

    而在孟彰的意识得到了更有力的支持以后,他那道基中的三千道则所演化的世界,似乎也更坚韧、更强大了些。

    或许是受到孟彰心境突破的影响而改变的对这些道则的认知与体悟,或许又是因为孟彰境界提升后他的道基更坚实厚重,使得那些道则中的矛盾、破绽得到调和与填补,亦或者是两种原因在同时作用。

    因为修道之人的突破,尤其是境界的跃迁,很多时候都是全方面的。

    突破已然完成,孟彰也没有急着离开。他意识落入识海之中,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体悟着自己当前的状态,也去捕捉自己当前的缺漏,那将是他接下来修行的重点,也是他继续精进的方向。

    炼气入神的下一个阶段修行,名叫炼神返虚。

    寻常修道者在晋入养神境界之后,基本都会知道“炼神”到底是指的什么,但“炼神”之后的“返虚”怕是就会比较糊涂,但出身安阳孟氏、族中有两位“返虚”境界道长的孟彰则多多少少有些认知。

    不过那些都是真正完成了养神境界修行的修士才需要去了解的事情,过早接触相关的信息对于修行者来说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所以孟彰也只是有些模糊的认知,其中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他并不知道得什么清楚。

    当然,孟彰也不着急就是了。

    像他一直以来所知晓、刚刚还再一次明悟的那样,脚下的道路要一步步地走,才能走得踏实稳当。

    修行是急不来的,也不能着急。

    认真记下当前的不足,孟彰最后再看了自己的识海一眼,转身抽回了意识。

    “愿,我道途永继。”

    “愿,我炎黄永昌。”

    孟彰在龙舟里醒了过来。本命灵器星河发带在他耳边垂落,盈盈星光流转,像是活物一样吞吐呼吸着。

    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星河发带中诸多星尘梦境也开始壮大、蜕变。

    这就是本命灵器的便利之处。

    它会随着主人修行的精进而不断蜕变成长。

    孟彰偏头看它一眼,笑得一笑,重又闭上了眼睛。

    龙舟调整了一下方向,往孟彰自己的梦境驶去。

    待到孟彰真正醒转过来,从几案上支撑起身体的狮虎,外间的天色已经快要大亮了。

    “醒了吗?”是孟珏的声音,“醒了的话就快出来,我们该要去拜神了。”

    孟彰应了一声,果真很快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孟蕴连同黑白两位无常,一个不缺。

    他们在等着他。

    见得孟彰出来,他们俱都笑了。

    “这是完成突破了?很不错。”孟珏说。

    谢娘子则伸手将孟彰招了过去,拉着他的眉眼仔细打量了一阵,虚虚摩挲他头顶,说:“这下可算是精神了。”

    孟彰有些羞愧:“是儿自己心思纠结,叫阿父、阿母你们担心了。”

    “总是会有这一关,迟早的事。”谢娘子说,“问题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

    黑白两位无常见孟彰顺利突破,对他点点头,又冲孟珏、谢娘子等人一拱手就转身避开了。

    孟珏、谢娘子领着孟昭等人回了一礼。

    孟彰看看离开的黑白两位无常,又看看孟珏、谢娘子等人:“阿父、阿母,你们跟两位无常兄长……”

    “我们与诸位阴神神尊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你呢。”谢娘子冲他笑,又道,“我们总是会有合作这一日的。”

    有孟彰在,哪怕最后双方的立场别有差异,也不至于会闹到撕破脸面的地步。既然如此,何不从最开始就先跟彼此处好关系,也免得让孟彰为难不是?

    孟珏、谢娘子是聪明人,恰好,黑白两位无常以及其他诸多还待在阴世天地里的阴神神尊也都是。

    “儿多谢阿父、阿母。”孟彰低眉敛袖,与孟珏和谢娘子作拜。

    谢娘子拦住了他:“一家子人,没得说这个的道理。”

    孟珏也点头,同时招呼孟昭他们兄弟四人:“走吧,我们该去娘娘庙了,再晚的话就不恭敬了。”

    因着孟彰方才还在突破,他们今日里去拜祭女娲娘娘的时候晚一些可以理解,可孟彰都已经完成突破了还磨磨蹭蹭的就多少说不过去了。

    孟珏一马当先,带着谢娘子、孟昭等人一路出了孟府,上了马车。至于祭品、香烛等物,自也有管家为他们准备。

    娘娘庙里今日香火尤为鼎盛,孟彰才刚走到门槛边,就被殿中飘着的香火糊了一脸。

    幸而来得晚也有一样好处,就是不会有那么多的人。

    孟彰规规矩矩地跟在孟蕴后头,捻香躬身作拜。

    殿中云雾太重,孟彰又极规矩,基本没看清楚供桌上方供奉的塑像到底是什么样貌,但他可以感受到塑像之中贮藏着的海量香火。

    哪怕没有女娲娘娘灵应垂降,只凭这塑像中贮藏的香火就能够轻易压垮十个孟彰。

    孟彰收摄心神,不敢胡思乱想。

    直到远离了娘娘庙,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孟蕴在他旁边看着好笑,便问他:“你有必要这样害怕吗?那是圣母娘娘庙,不会吃了你的。”

    孟彰摇头,说:“娘娘是何等人物,我又岂会担心这个?但那份力量让人敬畏。”

    “力量……”孟蕴奇异地皱了皱眉头,看向同样坐在车厢里的孟昭和孟显两人。

    孟昭和孟显先前只在听,这会儿看见孟蕴目光望来,也跟着点了点头。

    “是很可怖。”孟昭说。

    孟显有些奇怪地看孟蕴:“阿蕴你都没有丝毫感觉的吗?”

    孰料孟蕴竟是理所当然地反问过来:“那是造人补天的圣母娘娘,我有要什么觉得恐恐怖的感觉?”

    孟昭和孟显都语塞了。

    孟彰想了想,问孟蕴:“那阿姐踏入娘娘庙,见到娘娘庙里的神像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什么感觉啊……”孟蕴斟酌着仔细判断,最后道,“是亲善多一点吧。”

    孟蕴这样回答孟彰,自己也渐渐收住了声音。

    孟彰没打算要继续询问下去。

    他不想催逼孟蕴,也不可能催逼孟蕴。

    那可是女娲娘娘!

    不论孟蕴和女娲娘娘之间存在什么缘法,又是在何处、何时结下的缘法,都不是旁人能够轻易插手的。

    这事,只能让孟蕴自己来处理。

    孟昭和孟显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和孟彰目光碰了一碰,便不多说话,只将空间留给了孟蕴。

    不知道孟蕴有没有仔细琢磨过,但等马车停下,他们走下马车,孟蕴和孟彰提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今日城里还会有礼祭,阿彰,你要去看看吗?”

    孟彰摇头,说道:“不了,人太多,我不喜欢太过热闹。而且,我还有些事情没做。”

    他的随身阴郁里,还收着杨三童前些日子送到他这里来的簿册呢。

    早先时候他没有心思细看所以一直搁置,但现在他的状态已经恢复,就不好再拖下去了。

    杨三童那里还等着他的回复呢。

    孟蕴听见孟彰拒绝也不生气,反而还担心地问他:“有事情没做?需要我帮忙吗?”

    离他们没多远的孟昭、孟显也跟着看了过来。

    孟彰连忙摇头:“是阴世那边的事情,未必就需要我动手做什么,就是要了解一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大兄、二兄、阿姐,你们去晚就可以了,今日难得空闲一日,明日你们可还是要继续帮着阿父和阿母忙碌的呢。”

    孟昭、孟显和孟蕴显然才想起这件事,脸色有些微的变化,但他们还是看着孟彰问:“真不需要我们留下陪你?”

    孟彰摆摆手,确定且肯定:“真不需要。”

    孟昭、孟显和孟蕴叹了一声。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