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来便是天潢贵胄,立于九霄之上,坐享世间荣华。

    虽自幼离了生母,不得其半分怜爱,所幸却遇到一个身份贵重恩怨分明的养母,得其满腔心血倾尽爱护。

    后宫之中皇子皇女众多,他却算得上是太子以外的第一人。

    奴才处处捧着、兄弟姐妹多有谦让尊重,就连身为一国之君的皇父,看在“表妹养子”的份儿上也不免给他多了份关心重视。

    比不得皇长子、比不得太子,却亦是其他兄弟姐妹无比羡慕渴求却不可得之物。

    他自有骄傲的本钱。

    端的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而今,面前是奢华却冰冷的棺椁,他只静静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清瘦的身材愈发显出一股孤寂凄凉的气息,明明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孤零零的。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爱他之人已经不在了啊。

    林碧玉自认从不是那宽容大度之人,对于佟皇后的算计至今并未原谅,但此时此刻亲眼看见这一幕,她却似乎才多了一份理解。

    这个少年看似拥有很多很多,实则除了佟皇后以外一无所有。

    一旦她撒手离去,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他便真正是形单影只了,更可怕的是内心深处情感上的空洞。

    “四阿哥看起来太可怜了。”

    “到底是打出生起就在大行皇后膝下长大的,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说起亲娘……我听说那位娘娘待他向来冷淡,如今佟皇后走了,也不知她能不能有点变化,若还像从前那般,四阿哥也未免太可怜了。”

    “变化?你且伸头瞧瞧那位,咱们这些外人看着四阿哥的模样都不免心疼可怜极了,她却从始至终也未曾安慰过半句,哪怕连个关心的眼神都不肯给呢。”

    “看来也是个心狠的。”

    “依我看这也不能全怪德妃心狠吧?早年佟皇后没少收拾她,那在她眼里就是仇人,如今亲儿子为着仇人伤心难过,换作谁心里能不膈应?还心疼安慰呢?没甩脸子都已经够体面了。”

    “快拉倒吧,恩怨的源头还不是她自己?当年那档子破事儿当谁忘了不成?活该她的!”

    两个不知是谁家的太太边假惺惺地抹着泪,边忙着窃窃私语,也是怪大胆的。

    林碧玉跪在她们前头被迫听了满满一耳朵,正烦着呢,忽闻一道凄厉的哭喊声从门口传来。

    “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忍心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众人循声回望,只见一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贵妇人跌跌撞撞而来。

    赫然正是佟皇后的母亲、当今圣上的亲舅母赫舍里氏。

    身后还紧跟着一众女眷,个个皆两眼红肿模样憔悴悲痛至极,想来应都是佟家亲属。

    甫一进门来,赫舍里氏便直扑棺椁,伏在上头哭得肝肠寸断声声泣血。

    真真是闻者心酸。

    许是看见了她与佟皇后极其相似的面庞,一直沉默落泪的胤禛眼里闪过一抹怀念,情不自禁上前搀扶劝慰。

    “太太……”

    “佟太太节哀,您这样叫娘娘听见可是该不能安心上路了。”德妃轻叹一声,抹了抹眼角,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不知情的看着还只当她与佟皇后何等姐妹情深呢,却也只有面前那少数几人才能看到,她眼底赤、裸、裸的笑意。

    那样浓郁,那样痛快,那样讽刺。

    赫舍里氏当下大怒,竟反手就甩去一耳光。

    “啪”一声脆响,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主动挑衅的德妃自己都傻了眼,打死也想不到竟有人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掌掴堂堂帝妃!

    可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却时刻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她当真被人给打了!

    这个该死的老泼妇,简直目无王法嚣张跋扈至极,不愧是佟家人!

    德妃气急,嘴皮子哆嗦着还不待反应,赫舍里氏又紧接着劈头盖脸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年你踩着我女儿爬上龙床上时我便说此等贱人容留不得,偏她心善留下你一条贱命,若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有机会站在她的灵前幸灾乐祸?

    可真真是个不知羞耻不念恩情、狼心狗肺的贱蹄子!若早知今日,当年我说什么都要将你活剐了不可!也是老天爷瞎了眼,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话出口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满眼怀疑地说道:“我女儿早年在家时一切都好好儿的,偏生进宫之后就开始变得体弱多病,如今更是年纪轻轻撒手人寰,怎么瞧都古怪极了。

    莫不是你这贱人暗地里做了什么恶事害了她?”

    德妃愕然,“本宫何曾做过?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怀疑的种子已经萌芽了,不止是包括赫舍里氏在内的一众佟家人,其他嫔妃、福晋、诰命夫人等人也有不少都犯起了嘀咕。

    倒也并非空穴来风,谁叫她与佟皇后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呢。

    越想越像这么回事,赫舍里氏看向她的眼神也愈加危险起来,咬牙切齿道:“我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佟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势必倾全族之力追究到底,届时……”

    “皇上驾到!”

    只见康熙鸟悄儿伫立在门口,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看他那阴沉沉的脸色想来也看到听到了不少。

    “皇上万福金安。”众人纷纷行礼。

    康熙淡淡叫了声起,抬脚不急不缓朝灵前走去。

    “皇上……”德妃顿时飙出泪来,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哭个不停,多余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只用眼神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多日不见,佟太太这通身的威风连朕都自愧不如了。”

    这话委实诛心。

    张狂如赫舍里氏也不免变了变脸色,却仍坚持自己不曾做错,忿忿道:“皇上兴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不了解过事实真相后再来指责我?她……”

    “朕都听见了看见了。”

    “既然如此皇上竟还怪我?娘娘才将将咽气尸骨未寒,皇上便在她的灵前如此偏心袒护德妃,未免太叫娘娘心寒!叫佟家心寒!”

    嘶——

    抽气声四起。

    虽然都能体谅赫舍里氏的心情——好好的女儿年纪轻轻说死就死了,叫谁都难免怀疑难免心生怨气。

    但如此直白冲着皇上发作,却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到底是“佟半朝”呢。

    康熙满脸漆黑,怒色已然难以掩饰。

    胤禛心里“咯噔”一下,赶忙下跪求情,“佟太太就只有皇额娘这一个女儿,眼下乍闻噩耗难免承受不住打击以致失常,一时间言行无状实非有心之举,还请皇阿玛看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人世疾苦的份儿上,饶恕佟太太这一回吧。”

    “你倒是孝心可嘉。”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犹如惊雷一般在耳畔炸开。

    胤禛当即浑身僵硬,暗道不好。

    “罢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也算情有可原。”

    康熙不禁伸手轻轻抚触棺椁,一声幽长的叹息中饱含了太多太多情绪,令人根本无从分辨。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佟皇后的离世是何其悲恸不舍。

    赫舍里氏满眼通红难掩感动地拉起胤禛的手,哽咽道:“过去娘娘总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最是孝顺不过,如今看来她竟果真不曾看错了你。”

    抚摸棺椁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收回,转头看向他们二人。

    “也难怪老四心里记着,皇后在世时最疼爱的便是他,临走前念叨最多的还是他,言语中处处透着担忧,只生怕老四往后没了额娘护着日子不好过,

    朕仔细想了想,她的担心也并非杞人忧天,毕竟朕日理万机政务繁忙,实在看顾不到那么多,忽视之下难免要叫孩子受了委屈。

    不如老四即日起就回到德妃膝下罢,她是你亲生的额娘,又高居妃位颇受尊重,你跟着他总没人再敢委屈你,如此一来皇后泉下有知想来也该安心了。”???

    众人齐刷刷一脸懵逼震撼。

    这位爷,您要不要听听您自个儿究竟在说些什么?

    佟皇后放心不下四阿哥她们都信,但要说四阿哥回到德妃膝下就能叫佟皇后安心?

    呵。

    真若是泉下有知,佟皇后非得气得掀起棺材盖儿来不可。

    前朝后宫谁人没听过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怨啊?人家亲手拉扯到十三岁的儿子,说没就没了?

    还是当着人家的灵前,果真是仗着自个儿人间天子的身份不惧阴邪之气,一点儿不怕人家佟皇后变成厉鬼找回来呢。

    看着面前那奢华的金丝楠木棺椁,又思及方才帝王深情悲恸的神色,林碧玉只觉讽刺无比。

    几分真情她信,但终究还是比不上他的大局为重。

    佟皇后在世时他是打死不肯更改四阿哥的玉牒,任凭前朝后宫讥笑佟皇后替仇人养儿子也不为所动。

    如今佟皇后死了,他仍严防死守得跟什么似的,只生怕四阿哥与佟家亲近一点儿。

    哪怕仅仅只是察觉出那一丝丝的苗头,他都不能容忍,竟当着佟皇后的灵前挥刀斩断这一切。

    凉薄无情至此,令人胆寒。

    胤禛其实早预料到了这一天,但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下意识看向皇额娘的棺椁,稚嫩的眉眼难以抑制地泄露出些许隐忍的痛色,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他不想,真的不想。

    他就是皇额娘的儿子,只有皇额娘才配他唤那一声“额娘”。

    他亦深知皇额娘的心思,更不愿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能说一个不字,甚至不能显露出丝毫不情愿的意思。

    皇阿玛不希望佟家背后立有皇子,不希望佟家与任何一个皇子来往亲密,那他就必须与佟家彻底划开界线。

    若不然,只会害了他自己和佟家。

    “皇上?”赫舍里氏满脸不敢置信,眼瞧着脸都扭曲了。

    嘴皮子一阵剧烈颤抖,正要张口说什么,却被胤禛抢先截了话头。

    “儿臣谨遵皇阿玛安排。”

    “四阿哥?!”

    看着赫舍里氏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德妃的眼底飞速闪过一抹快意。

    当下上前两步,握住胤禛的手满脸慈爱道:“先前皇后娘娘在,本宫不好与你太过亲近,也不知你究竟可曾误会了什么……这世上哪有做额娘的不爱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你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是本宫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本宫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做梦都想听你唤我一声额娘……”

    分明就是想气死赫舍里氏。

    更是恨不得佟皇后被气得当场诈尸才好。

    胤禛死死咬紧了后槽牙,克制着情绪淡淡说道:“皇额娘抚养儿臣十三年,如今人还未曾入土为安,儿臣实在不愿伤了她的心,还请皇阿玛和德妃娘娘姑且宽限几日。”

    德妃面色一变,眼底冷意骤现。

    似还想说什么,却被康熙打断了,“那就过些日子再说罢。”随即匆忙离去。

    也不知究竟是太过伤心还是太过愤怒所致,赫舍里氏紧跟着后脚就翻了白眼,当场晕厥过去。

    彻头彻尾的一场闹剧。

    灵前仍跪满了无数人,哀戚的哭声响彻皇宫不绝于耳,外头还有王公大臣亦在表达着对逝去国母的追思悼念。

    声势之浩大、阵仗之壮观,举国上下也没有几个人能有此殊荣。

    但冷眼瞧着那副棺椁所在,却只觉得不胜凄凉。

    直到入了夜,众人才自宫中离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强撑着早已红肿如核桃的双眼各自归家。

    荣国府里早准备好了一大桌子素食,几人甫一进门便可享用,但极致的疲惫却叫人毫无食欲,只想尽快倒头就睡。

    不过想到明日还要继续,几人到底还是强撑着端起了碗筷,简单用过一些后便叫人给撤了。

    王熙凤命人端上来参汤,道:“现下也不能吃荤,难免身子遭不住,姑且就喝些参汤补补罢。”

    “你有心了。”贾母赞了一嘴。

    才接了参汤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早已等候多时的王夫人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急忙追问,“老太太今儿在宫里可是看见了贵人?她现下可好?可曾短了什么使?可曾有好消息传出?”

    贾母恹恹地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自是瞧见了,不过也就是在人群里头远远儿瞧几眼罢了,话都不曾说上半句,我上哪儿知晓那些去。”

    “怎么话都不曾说上半句呢?好不容易得个进宫的机会,老太太合该要仔细问问才是啊。”王夫人大失所望,言语之中不免带出来些许怨怪的意思,又道:“好在明天还能进宫,老太太千万别忘了。”

    贾母气得脑子疼,参汤也喝不下了,往旁边一放,冷笑道:“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当咱们是进宫干什么去的?凭你想怎么便怎么?你这么能耐你怎么不去呢!”

    王夫人被噎着了,脸都绿了。

    她倒是想去,奈何男人没能耐不够资格让她去,她能有什么法子?

    死老婆子还有脸嘲讽起她来,也不想想究竟是谁的窝囊废儿子。

    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的贾母还在接着嘲讽,“再者说,她在嫔妃队列,我在诰命夫人队列,便是我想悄悄说两句话也万不可能。

    真当皇宫是你家,随意乱糟糟的想往哪儿钻就往哪儿钻不成?见识少就少开口,没得招人耻笑。”

    王夫人的脸瞬间漆黑一片。

    累得完全没心思在这儿看婆媳两个的热闹,林家母女三人喝完参汤便立即起身离去。

    出了正院的门,林黛玉才耐不住好奇问道:“过去二太太与老太太之间虽也偶有不豫,但老太太好歹也会顾着点她的脸面,缘何近来却总是这般……

    但凡有点什么话头冒出来给抓着了,老太太就要狠狠嘲讽贬低一番不可,竟似全然不顾二太太的尊严,这究竟是何缘故?莫非二太太不知何时得罪了老太太?”

    闻言,贾敏的眼底闪过一抹讽刺。

    她是老太太亲生的女儿,有些东西便哪怕老太太不张嘴,她琢磨琢磨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本是不想说道的,但看着林黛玉那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她一下子就心软了。

    一只手揽住她纤细的肩膀,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自打元春封贵人后老太太便总喜欢当着旁人的面贬损二太太?

    她那是深知王氏的秉性,怕这个儿媳妇抖擞起来不再将她放在眼里,怕这府里上下的主子奴才都转而去捧起了王氏……她是荣国府至高无上的老祖宗,这些年早享受惯了一言堂的滋味儿,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有机会冒头挑战她的地位。

    是以她才变成如今这般,抓着点机会就要狠狠贬损训斥王氏一顿。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打压她的气焰,令她颜面尽失威望扫地,好叫这府里的人都知道知道厉害,老祖宗终究是老祖宗。”

    林黛玉是不曾想到症结竟在此处,一时间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明明贾元春崛起是他们家所有人期盼的事,谁想背地里竟也还隐藏了矛盾斗争。

    由上到下各有各的小心思,各有各的小算盘,左不过皆是那权利相关。

    这样的一大家子,能够走得长远才有鬼呢。

    接下来的每一天皆是一大早进宫,直到入夜方能回来歇息,短短几日的功夫母女三个肉眼可见的就瘦了一圈,折腾得面色苍白憔悴不堪。

    已上了岁数的贾母更加是煎熬,拼命咬牙强撑了三日,终究还是架不住这样的摧残病倒了。

    所幸如今正值炎炎夏日,哪怕做了特殊处理也不敢停灵太久,为了保证大行皇后最后的尊严体面,仅七日之后康熙便命人将其棺椁送入了皇陵。

    那里已有元后赫舍里氏及继后钮祜禄氏在沉睡,如今又进去一个佟皇后……不怪坊间有传闻说当今克妻,真真是谁做皇后谁死似的。

    佟皇后进入皇陵的次日,四阿哥胤禛便正式回到了德妃的膝下。

    进门时,德妃正怀抱着十四玩笑。

    精致华美的指套摘下随手丢弃在一旁,微微低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十四,满眼尽是溺死人的温柔宠溺。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德妃。

    胤禛的眼神愈加冷了冷,上前恭顺行礼,“额娘金安。”

    “哟,四阿哥来了。”抬起头的一瞬间,眼里的温柔宠溺便已化作一片冰冷嘲弄,“这一声额娘,可真叫本宫好等啊。”

    显然还是记恨上了佟皇后灵前的那一幕。

    还不及回话,她怀里的胤祯倒先不乐意了。

    才不过三岁的一个小奶娃娃,浑身圆滚滚白胖白胖的,听见那一声“额娘”之后便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左瞧瞧右看看,小嘴儿一瘪。

    “额娘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别的儿子?我不要!额娘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德妃慌忙低头哄他,“额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就只是你一个人的额娘,他不过是才死了额娘,你皇阿玛看他可怜才让他来额娘这儿罢了。

    我的乖乖,快别哭了,你一哭额娘的心都要碎了。”

    抱着他又是亲又是哄,恨不能揉进骨血里一般。

    胤祯就像是成功抢得了糖果一般,窝在德妃的怀里冲他四哥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脸,甚至还调皮地做起了鬼脸。

    而德妃呢,就仿佛忘记了还有一个大儿子,竟是头都不曾再抬一下,只顾着跟小儿子亲昵。

    被晾在一旁许久,胤禛的表情也并未有丝毫变化,从始至终就是平平静静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又过了一会儿,眼看她还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便淡淡说道:“儿臣还要赶去上书房,待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说罢便径直离去,根本不管她应了不曾。

    “果然是个不孝逆子。”

    “额娘不生气,十四不是逆子,十四孝顺额娘!”

    德妃冰冷刺骨的双眸立时春暖雪融,母子二人又是好一顿亲香腻歪。

    彼时,周瑞家的正一脸慌慌张张跑进屋里。

    “二太太不好了!马道婆她,她死了!”

    第42章

    “死了?谁死了?”

    王夫人满脸呆滞,直到对方再次重复确认,她这才终于相信并非自己听岔了。

    那个颇有神通的马道婆,当真死了。

    握着佛珠的手猛然颤抖一下,“怎么死的?好端端的她怎么就死了?”

    “听说是夜里睡觉时被蛇给咬了!莫名其妙的也不知打哪儿钻进来好些毒蛇,婆子听见惨叫声跑进去时人都险些要吓疯了,跟捅了蛇窝似的,密密麻麻全是花花绿绿的蛇。

    也不往房里其他地儿去,就只奔着床,全都上了马道婆的身,躲都躲不掉。那婆子吓得掉头就跑了,等过一会儿带着人回去时屋里早没了蛇的影子,就只剩马道婆躺在地上,浑身乌黑,早就没气儿了!”

    光是听着这描述,王夫人顿时就浑身汗毛倒竖,头皮都要炸裂了。

    周瑞家的亦满脸发白,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地说道:“偶有蛇虫鼠蚁出没都不叫稀奇,但好端端的谁家会像捅了蛇窝一样?突然离奇出现又突然离奇消失,仿佛它们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杀那马道婆。

    这未免也太过古怪了,实在是吓死个人啊。”

    “自古便有传言说那玩意儿很有股邪性,会记仇呢。兴许是马道婆不知干了什么缺德事叫那玩意儿给记恨上了,特意全族找上门来报仇罢了。

    只可惜怎么偏就赶在这个时候,没了她相助,那件事就不太容易办了啊,真真是恼人得很。”

    话里话外听不出丝毫难过的情绪,反倒满满只是对马道婆坏自己事的埋怨。

    周瑞家的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劝道:“马道婆死得的确是离奇又巧合,偏就赶在太太要寻她办事这当口,兴许……是老天爷的意思也不一定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暗骂我伤天害理,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王夫人面色不善,眼看就要发作。

    周瑞家的慌忙辩解,“太太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兴许老天爷不愿看太太一时冲动得罪人呢?老太太都不止一回告诫过太太,叫您千万不能私下里随意对林大姑娘出手……

    她老人家那是不想捆绑住林家吗?联姻之事最早就是她提出来的,她比谁都希望能够借到林家的势,却为何又这般压着太太不肯下手?

    她那是害怕啊!林家不是寻常人家,一旦真干了点什么将来暴露出来,结亲不成反结仇,到时候谁也讨着好?

    眼下突然又发生这样古怪之事,可见是连老天爷都在阻止呢,太太您还是姑且仔细思量思量再做决定吧。”

    话说得不无道理,奈何王夫人这会儿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佟皇后丧礼期间,宫里进进出出全都是人,加之双方又的确都有意愿,贾母到底还是寻着了一个机会悄悄与贾元春搭上了话。

    不聊不打紧,这么一聊下来,贾家人心里头就跟压了块石头似的。

    贾元春当初的上位手段极不光彩,带来的恶果不仅仅只是自己被人耻笑看不起,更重要的还是康熙的态度。

    主动送到嘴边的美味自然没有不吃的道理,但康熙从来就不是个色令智昏的帝王,享用归享用,心里头却清明得很。

    在他眼里,贾元春这样的女人不过就是个玩物,若非当时她抢先一步报上荣国府的名号,连这贵人的名头她都捞不着。

    后面太后对贾元春的不满厌憎又根本不加掩饰,哪怕只是顾及太后的脸面做做孝顺子孙的样子,康熙都不可能给贾元春几分好脸。

    便哪怕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凡尝过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更何况贾元春还并没有特殊到那个地步。

    脸蛋儿好身材丰腴确实别有一番风味,但后宫美女如云,要什么样的没有?贾元春并非不可替代,完全犯不上非她不可。

    康熙的冷淡无疑就是最好的讯号,起初还在观望中的美人们立时就懂了,抓住机会便一拥而上。

    争宠的争宠,打压的打压,一个个铆足劲儿势要将还未来得及真正崛起的贾元春给狠狠踩进泥地里去。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任凭她贾元春如何机敏过人,却也挡不住这无数的明枪暗箭。

    日常吃穿用度被克扣也就罢了,见不着帝王一眼她也都顾不上焦虑,仅仅只是为了保证好自身的安全,她便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折腾得心力交瘁。

    想到这儿,王夫人就止不住地泪流,恨恨咒骂,“后宫里那起子贱人未免也欺人太甚,还有皇上,端的是凉薄无情至极!”

    “太太慎言啊!”

    “怕什么?我在自个儿家里自个儿房里还不能抱怨两句了?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了他,他竟提了裤子便不认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都说什么皇家最重体面,你瞧瞧他干的是体面事儿吗!也太欺负人了!”

    周瑞家的吓得脸都白了,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虽烦死了那死老婆子,但她有些话说得的确也有道理——无论是后宫里那起子小贱人也好还是皇上也罢,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作践我的元春,说到底了无非就是觉得咱们家朝中无人,欺负她背后无人撑腰罢了!

    既然如此,给元春找一个有权有势之人帮衬着就是了!”

    那死老婆子不是总说她的女婿如何如何能耐,如何如何深受皇上信任倚重吗?

    等她想法子将林如海绑到元春身后杵着,她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敢如此轻贱元春!

    再者说,那丫头手里捏着巨额财富呢,弄过来她兜儿里就富裕多了,将来也能更好地支持元春。

    还有她的宝玉,生来合该是要一辈子享福不尽的金贵人。

    王夫人冷哼一声,眼珠子滴溜溜一阵转,片刻计上心头。

    “你使个机灵些的丫头去……再去外头……”

    听罢她如此这般的一通吩咐,周瑞家的已然傻了眼。

    “太太为何要如此?坏了她的名声,将来再嫁给宝玉那也是往咱们家脸上摸黑啊,宝玉的脸面又岂能好看?”

    “你懂什么?她若声名尽毁万人嫌弃,就该是他们林家哭着求着要倒贴上门了,届时还不是任我拿捏?”王夫人得意地翘起嘴角,眼底满是恶意。

    即便是迫不得已要娶林家的小贱人,她也不想叫她过得太快活,她就是要叫她日后在这府里都挺不直腰杆子来做人!她就是要将她攥在手心里搓圆捏扁!

    “要怨就怨她自己命不好,投进谁家不好,非要投进贾敏的肚子里,只当是替她母亲还债了。”

    “太太!隔壁的老太爷殡天了!”

    王夫人一惊,忙叫了金钏儿进屋来细问,“他一向身子都还尚可,怎么这样突然?”

    “听观里的小道说是吃了什么丹药……”

    东府的老太爷贾敬着实也算是个奇人,当年继承偌大家业成为贾氏一族的族长,又考中了乙卯科进士,按理来说前程总是不差的。

    却谁想他竟无心凡尘俗世,只一心向道,早早抛下家中妻儿老小不闻不问,只终日躲在那玄真观中研究他的丹药。

    没成想,研究来研究去到头来竟是将自个儿给毒死了。

    离谱且荒唐。

    王夫人噎了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却突然想到什么,使给周瑞家的一个眼色,“这段时日大伙儿都要上隔壁帮忙操持,府里只怕也要进进出出乱糟糟的,你且注意着些,别叫什么人趁乱又惹是生非。”

    “太太放心,奴婢省的了。”

    贾家人十分重脸面,每每有什么红白喜事皆要大操大办极尽奢靡不可。

    譬如前几年蓉大奶奶秦氏的丧事,其奢靡程度古今罕见,直到现在仍是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的一份谈资。

    但出乎预料的是,此次贾敬的后世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隆重,堂堂老太爷竟还不如自个儿的孙媳妇了,着实叫人惊掉了下巴。

    “这两年咱们两家的光景眼瞧着是越发不如从前了。”贾母如是哀叹,神情异常落寞。

    秦可卿去世时之所以能够走得那般体面,自然与贾珍那个混账扒灰佬脱不开关系,却也的确是家境不同所致。

    若不是有家底儿撑着,贾珍便是想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

    那时的他们谁又能够想得到呢,拢共也才不过三五年的功夫罢了,竟连家中老太爷的丧事都快操办不起了。

    “老太太切莫多虑,不过是这两年天公不作美以致庄子收成大减,府里进项少了难免就紧吧些罢了。”鸳鸯宽慰道。

    贾母却睨她一眼,苦笑:“你不必哄我,我还不曾老糊涂。庄子上每年那点子收成也不过是供咱们日常吃用使,若一大家子当真只有那点东西,可真真就是笑话了,谁家没点子家底儿还敢自称高门大户?

    眼下他亲老子死了,他都顾不上体面孝心只能操办成这般模样,可见底子已经掏空了,再是多挤不出几个子儿来。”

    “便果真是这样,那也就是他们东府,咱们家好着呢,老太太尽管安心。”

    “又来哄我,我虽早已不再管事,可这府里的风吹草动却也瞒不过我去,那日贾珍上门来究竟为何你当我不知?凤哥儿再怎么精明也罢,总不至于在这种事儿上抠抠搜搜遭人记恨,她拒了,只能说明咱们家也已是自身难保。”

    这下鸳鸯是彻底没了话好劝,只好无奈地笑笑,“老太太英明。”

    “罢了,他们想瞒着我,我便只当不知,你也别往外说了去,且由他们……不过你平日注意着些宝玉那头,别叫他给委屈了,若短了什么你只悄悄开了我的库房支取就是。”

    “是,奴婢记着了。”

    彼时,赶回来奔丧的贾琏一头扎进屋里就对着王熙凤发作起来。

    “珍大哥上门来找你支银子你为何不给?这样天大的事摆在眼前你也能如此抠搜,你可真是贾家的好媳妇啊!莫不是要同亲戚反目成仇才高兴?

    银子呢?快快拿两三千给我,这会儿再找补找补还来得及。”

    王熙凤惊喜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旋即柳眉倒竖怒道:“我抠搜?你屁都不懂一回来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抠搜?还敢张口就要两三千?口气这样大也不怕闪了自个儿的舌头!

    莫说两三千,我两三百都没得给你!咱们自个儿家的日子都快撑不下去了,我上哪儿有那能耐穷大方去?你大方你有义气你有孝心,你倒是别找我,自个儿掏钱给他去使啊!”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家怎么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你莫不是在诓我。”贾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这话。

    然而王熙凤却只冷笑,“我闲得发慌胡编来诓你?不信的话只管自个儿去要了官中的账本来,且仔细瞧瞧究竟还剩下几个银钱。”

    见她这样笃定的样子,贾琏也将信将疑起来,心底一慌,“这怎么可能?咱们家怎么可能缺得了银子使?银子呢?都上哪儿去了?”

    顿了一下,他突然投以怀疑的目光,“该不会是你干的好事吧?不是我说你,你纵是想贪却好歹也注意注意分寸,拿几个子儿就拉倒了,一下子给掏空了算怎么回事儿?回头府里追究起来你还能躲得了不成?”

    “贾琏你个乌龟王八蛋!”

    王熙凤气得仰倒,“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样的人?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我实话告诉你,别说是贪了官中的进我自个儿的荷包,就连我的嫁妆也都差不多往里搭完了!

    你还当家里是什么豪门大户呢?一大家子早八百年前就开始吃老底儿了!

    打我接手管家那日起,账上的银子从来只少不多,若非我用自己的嫁妆堵着撑着,你以为你还能过得这样潇洒快活?你早该连红稻米都吃不上了!

    现在跑来指着我的鼻子叫骂怀疑,你的良心怕不是都被狗吃了……不,是我的一颗心给喂了狗!”

    说着,两只眼圈儿竟都红了。

    贾琏唬了一跳,却仍是不大敢相信,“咱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就沦落至此了?”

    这时,一旁的平儿也实在是忍不住了。

    “正因为府里一个两个全都是二爷这样的想法,府里才会落败得这样快。

    今儿大老爷要钱买扇子买小妾,明儿二老爷要钱买字画买古董古籍,宝玉回回张嘴不带下百两的,二太太那儿也是大小闲事不断、三天两头支一笔走,还有二爷你……

    总之这府里每一个人缺了银子使都来找官中拿,丁点儿不带手软的,全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二奶奶为了维持这府里每个人的风光好日子,这些年从不敢有半分懈怠,每日睁眼都是银子银子银子,人都给熬病了好几回你是全然不知。

    当年从王家带进门的十里红妆,原该是二奶奶的私人所有,却也被迫给搭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一些首饰料子维持体面罢了,也不知这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奶奶能活得如此憋屈的。

    二爷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上来便是一通脾气发作,未免太叫人心寒。”

    王熙凤擦了擦眼泪,讽刺道:“隔壁东府原先比咱们家差在哪儿了不成?如今连给他老子风光大葬的银子都没了,二爷又凭什么以为咱们家还豪奢依旧?

    你究竟是没脑子多想想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擎等着逼我出来当这个冤大头?”

    “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弄清了真相的贾琏也是气焰不再,立马就心虚地凑上前好一顿哄,“我向来是没什么脑子的蠢材一个,哪里能想到这么多?当真只以为家里好着呢。

    又……又因你将我哄骗去军营受苦一事,我这心里憋着股子气在,乍一听珍大哥说了这事儿就一时冲动犯了糊涂。

    若我知晓奶奶如此艰难,怎么也不可能说你半句不是啊,合该是我对不住奶奶,是我没用。”

    见她还气恼着,贾琏又脸一垮,委屈道:“你是不知道你叔叔究竟都对我做了些什么,整日里拿着我当狗一般操练,但凡有点错处就军棍伺候,好几回将我给打得皮开肉绽,到现在屁股上都还不曾好全乎呢。”

    “果真?”王熙凤惊了一下,这才有心思仔细瞧了瞧他。

    黑了,也瘦了许多,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有些邋遢,与过去细皮嫩肉的俊俏贵公子模样实在相差甚远。

    不过倒是比先前精神了许多,身上也结实了些。

    “我瞧着挺好的,等出殡之后你就赶紧回去接着操练罢。”

    “奶奶?”贾琏急得跳起脚来,伸手就要扒自个儿的腰带,“你倒是先好好瞧瞧我的屁股,都被打成什么样了,你是当真一点儿不心疼你男人啊!”

    平儿顿时红了脸,啐一口就赶忙转身出去了。

    贾琏本就是个色中饿鬼,这回困在军营许久不曾见过女人,自是心痒难耐极了。

    那伤疤看着看着,就看得变了味儿。

    ……

    “站住!你是打哪儿来的?为何在此鬼鬼祟祟?”

    “我,我是府里的洒扫丫头,没有鬼鬼祟祟,就是,就是……我想着近来好些人都往东府帮忙去了,就想来看看姑娘们这里有没有什么要差使的,好讨两个赏钱……”

    “原是奔着赏钱来的,看来都知道咱们家有钱呢。”

    身后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正在纠缠中的几人便齐齐望了去。

    正见贾敏携着姐妹花儿和幼子进来。

    那洒扫小丫头的脸瞬间就白了白,哆哆嗦嗦地见了个礼,瓮声道:“奴婢在府里不过是个最下等的丫头,月钱少得可怜,也比不得那些姐姐们在主子跟前得脸,时常还能有些赏赐拿,所以才……”

    铃兰满脸狐疑道:“若果真只是为了这而来,你只大大方方的就是,为何那般鬼祟?且我分明看见你仿佛是从姑娘们的屋子里出来的!”

    “我没进去!我就是到门口瞧了瞧,见姑娘不在我就打算走了。”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们这院儿里人手尽够用了,不必你帮忙,你走罢。”林碧玉一脸温柔和气地说道。

    那小丫头当即如释重负,低下头拔腿就急匆匆跑了。

    贾敏才要出言制止,就见方才一脸和善的长女已然面色冰冷,给铃兰使了个眼色。

    而原本还满脸怀疑的丫头也早变了脸色,紧跟着出了门去。

    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那丫头果真存了歹心?你早知晓?究竟是谁?所为何事?”

    看出她紧张又震怒的神色,林碧玉就轻轻笑了笑,道:“母亲不必担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您只需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别到时候气着自个儿就行了。”

    林黛玉也帮着说道:“母亲尽管放心罢,姐姐心里有数呢。”

    “你们……”

    这时,林怀瑾的小脸儿却直接掉了下来,“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咱们来京城才几个月?姐姐平日里顶多也就是进宫去陪陪大行皇后,如今连皇宫都不必去了,整日只在这府里住着,上哪儿能得罪什么人去?

    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这府里的一些妖魔鬼怪还能有谁要害姐姐。母亲与其在这儿干着急气恼,倒不如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抓紧搬走才是正理儿。

    也就只有母亲一人觉得这荣国府千好万好,眼下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没道理还要硬赖着不走吧?咱们林家是没处可去了不成?”

    贾敏下意识看向长女,却见她神色如常并不反驳这话,当下心里便“咯噔”一声。

    果真是叫瑾儿说中了不成?

    竟当真是这府里的谁要害她的女儿?

    想到这儿,她便顿感两眼发黑,一股郁气堵在了胸口,憋得她呼吸不畅几乎要昏死过去。

    “黛儿,扶母亲进去歇着。”林碧玉轻叹。

    “碧儿……”

    “母亲放心,不是老太太。”

    贾敏松了口气,这才任由次女搀扶着她进屋。

    谁知向来寸步不离的梁嬷嬷这会儿却磨蹭起来,远远地坠在后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林碧玉冷眼瞧着,语气淡漠,“给我盯死了她,一旦发现她敢出去报信儿,立即就将她拿了。”

    “是。”

    “也不知那老太太究竟给了她多少好处,这么些年下来竟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旧主。”林怀瑾忍不住咬牙。

    “你跟那起子拎不清的蠢货置气作甚。”

    “蠢货虽不值一提,却架不住恶心人,回头我就央求母亲将她给撵了出去!”

    “那你好好努力,若果真将她撵了,我便另给你一百两银子做私房钱,保准儿谁也不知晓。”

    林家虽家底儿丰厚,但对于

    这唯一一个儿子却管束极严,每个月也就只有五两银子零花罢了。

    用父亲的话来说,吃穿用度都是家里管的,文房四宝等读书要用的东西亦一应俱全,想要多少都管够,还能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儿?

    给五两银子都嫌多呢,这还得亏贾敏据理力争。

    可想而知,这一百两私房钱对于林怀瑾来说是何等诱人。

    当即那眼睛都亮了,越发干劲儿十足。

    次日清早,才起身就听木槿回禀道:“昨儿夜里梁嬷嬷果真想偷溜去找老太太,被我当场给绑了,正在柴房里关着呢。”

    铃兰也上前两步,轻声说道:“人赃并获,也关进柴房了。”

    “梳洗罢,一会儿将人带上,随着一同去给老太太请安。”

    因为这么一项特殊原因,今日她便故意迟了些,等到上房时,大伙儿都已经陪着贾母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敏儿,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可是累着了?”

    贾敏摇摇头,阴郁的目光便来回打量在场的每一个人。

    几乎不曾怎么迟疑,凭着本能她就锁定了王夫人。

    虽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但她还是觉得没有旁人了。

    还想再关心两句,就看见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绑着压了进来。

    贾母一惊,“这是作甚?他们是什么人?”

    “老太太不认得他们,二太太总该是认得的,不如您问问她?”

    “碧儿?”贾母的眼皮子莫名狂跳起来,下意识看向王夫人,却见她与周瑞家的皆神色异常,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电光石火间,她便已然有所明悟。

    心下暗骂一声,却又不得不帮忙遮掩。

    想了想,就说道:“一会儿还要去往隔壁,怕是来不及审问清楚,不如先将他们关起来,等过两日忙完了再细说?”

    “碧儿,你说!”

    “敏儿……”

    转头却对上贾敏那双冰冷的眸子,一时竟呆住了。

    铃兰从自个儿身上掏出来一方帕子,指着其中那小丫头说道:“这是她从我家姑娘房里偷出来的,说是周瑞家的指使,叫她偷出来打西角门出去交给一个书生。”

    “你血口喷人!”王夫人惊怒交加。

    “将他们嘴里的抹布拿出来。”林碧玉不紧不慢地说道。

    莫名被抓又关了整整一夜,本就胆子不大的小丫头早已是吓破了胆,嘴里才刚一得了自由就放声哭喊起来。

    “二太太救我!”

    霎时一片哗然。

    邢夫人一脸震惊,“竟果真是你?你指使她偷人家姑娘的帕子送给外男?你究竟是何居心啊!”

    “不是我!这贱蹄子不知受了谁人蛊惑,分明是故意诬陷于我!”

    听见这话,林黛玉实在憋不住怒气了,“你设毒计害我姐姐还不止,眼见东窗事发竟又企图倒打一耙?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心如蛇蝎又厚颜无耻,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林碧玉却懒得理会,平静的目光落在那瑟瑟发抖的男子身上。

    一派书生装扮,面容秀气身材清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皮囊倒还尚可。

    也是,若找个丑八怪过来,哪个能相信?

    难为二太太了,那点脑容量想得还挺周全。

    嘴角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慢条斯理道:“这位书生,劳烦你将自己知道的再复述一遍。”

    声音极其悦耳动听,并未有丝毫怒意的样子,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叫人心惊肉跳。

    那书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都不敢抬头看一眼,颤抖着声音说道:“前两日有个妇人找上我,说是叫我上门口来演一出戏……”

    无非就是造谣诽谤罢了。

    怀里揣着她的帕子,无论如何只坚持说与她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现欲求娶云云。

    帕子属于姑娘的贴身之物,从来都是林家的丫头亲手做的,届时只拿着与其他的帕子一比对就能看出来。

    而属于她的帕子每一方皆绣有绿牡丹,真要拿了出去造谣起来难保有那几个蠢东西会将信将疑。

    是以她并不打算让这事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而是决定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毕竟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她可不想自己的大名成为京城百姓的谈资。

    啪!

    一道清脆声响乍起,将处于震惊中的众人全都拉了回来。

    循声望去,只见贾敏正一只手死死抓着王夫人的头发,另一只手噼里啪啦左右开弓。

    “先前舔着张大脸非要替你那窝囊废儿子求娶我的女儿,我拒了你就如此回敬?打量着得不到就毁掉还是想逼得我女儿不得不嫁给你那窝囊废儿子?

    丧天良的毒妇,你可真能耐啊你!”

    贾敏是当真气疯了,越说越气,越打越狠,甚至一股子戾气顶上天灵盖,直接两只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有什么你只冲我来,敢动我女儿,我就要你死!”

    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了,足以看得出她使了多大的劲儿。

    王夫人被掐的白眼儿都翻出来了,不断拍打抓挠她的手,却怎么也未能得到片刻喘息。

    变故发生得太快,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就看见王夫人的舌头都伸出来了。

    “快将她们分开!”

    “母亲快住手!”

    众人慌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好一顿拉扯才总算是拦住了盛怒之中的贾敏。

    “咳咳咳咳咳……”

    王夫人捂着火辣辣疼的脖子,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时涕泪横飞狼狈至极。

    贾敏冷眼瞧着却犹不解气,转而看向贾母,“这样一个蛇蝎般的毒妇落在谁家都是个祸害,一日不除全家不得安宁,请老太太做主,立即将她休弃撵回王家去!”

    “这……”贾母眉心紧拧,扫了眼半死不活的王夫人,又瞧瞧自己怀里早已吓傻的宝贝孙儿,以及宫里……

    “老太太大喜!敏姑奶奶大喜!姑爷到门口了!”

    第43章

    “老爷!”

    “父亲!”

    母女三人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林如海依旧还是那般儒雅端方的模样。

    虽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仍旧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材匀称纤长挺拔,迎面走来的那一瞬间,刻在骨子里的良好仪态便已是叫人眼前一亮。

    又兼他向来洁身自好、清正自持,哪怕于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迄今却也未曾沾染丝毫污浊,通身清贵之气不像是个当官儿的,反倒更像学者。

    都不必自报家门,他只往那儿一站,浑身上下似就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书香世族。

    贾母顿时变了脸色,暗道一声不好。

    母女三人齐刷刷往跟前这么一站,林如海立时就红了双眼,左瞧瞧右看看,只觉两只眼睛实在是不够用。

    “如海给老太太请安。”又分别见过两位嫂子。

    不过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是被她狼狈的模样给惊着了。

    等贾家的其他一众晚辈见过他后,贾母也总算是勉强平复了情绪,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

    “女婿怎么不提前说一下?知晓你哪日抵达,家里也好提前安排接风,这冷不丁的什么都未曾来得及准备,未免失礼。”

    略微的嗔怪之意林如海也并未太在意,按下心中那点怪异的感觉,恭敬回道:“盖因朝廷不准声张,还请老太太恕罪。”

    牵扯到朝廷政事,贾母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头对着王熙凤说道:“快去吩咐厨房准备准备,国孝期虽不能吃酒吃荤,却也不能弄得太寒酸了,只叫他们使出看家本事,弄一桌子全素席面来。

    顺道儿将他们两个也带下去关着,待……”

    “不成!”贾敏毫不犹豫出言制止,坚持道:“什么天大的事都没有这件事重要,不信的话老太太大可亲自问问我家老爷,看他究竟是想要那劳什子的接风宴还是想要替碧儿讨回公道。”

    “敏儿!”

    贾母不曾想到她竟会如此咄咄逼人,顿时就急了,神色极其难看。

    然而,捕捉到关键信息的林如海却已经变了脸色。

    刹那温润气息消散殆尽,久居高位的威严气势乍现,令人不由呼吸一窒,莫名胆寒。

    一双并不算凌厉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淡淡说道:“太太且将话说明白,究竟是何人欺负了咱们的女儿。”

    林碧玉不禁就笑了,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起茶来。

    虽说她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依赖任何人,但不得不说,有人撑腰做主的感觉甚是美妙。

    贾敏丝毫不顾老太太乞求的眼神,瞥开眼去,死死瞪着王夫人恨恨说道:“都是这个毒妇干的好事,若非咱们家碧儿机敏,只怕这会儿都该声名狼藉了!”

    等听她叙述完事情原委,林如海的脸色早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眼刀子剜过王夫人,冷笑不止,“倒是可惜了二太太托生成女子,倘若是男子,凭你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心性说不准还能成就一代枭雄呢。

    何至于困在这内宅的一亩三分地只能对着小姑娘招呼?怪委屈的不是。”

    转头看向贾母,“此事已然证据确凿,不知老太太是何打算?”

    贾母很是头痛,忍不住又狠狠瞪了眼那蠢货,思量着试探道:“我将她关进小佛堂诵经反省……一年如何?”

    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整整一年,乍一听起来似乎的确是挺严重的惩罚,但问题是,也不看看她究竟是干了什么。

    这个解决方案显然不能令林家人满意。

    贾敏满眼失望地看着她,不敢置信道:“她那是想下毒手毁了碧儿的清誉!只罚一年禁足这样的话老太太究竟是怎么说得出来的?难道您的嫡亲外孙女在您眼里就这样不值一提吗?”

    “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想着所幸这件事也并未真正如她所愿发生,并未造成不可挽救的后果……”

    “那是因为碧儿机敏应对,而非她心慈手软,她的罪孽一点都不曾少!老太太若果真有心给个交代,就将她休弃撵回王家!”

    “敏儿……”贾母眉头紧锁,满眼尽是无奈和宠溺,长叹一声,状似为难道:“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这就打发人将她送回王家去。”

    王夫人急了,“贾家不能休我!谁也休不得我!

    我为老国公守孝整整三年,单只凭这一点贾家就绝不能休了我,若不然我就去敲登闻鼓告你们,你们全家擎等着吃牢饭去罢!

    我还为贾家生下过两子一女,贵人可还在宫里看着呢,我看你们敢!

    再者说,贾家是当我们王家没人了不成?

    打量着自己家顶着个爵位就高人一等妄想如此欺辱我?

    你们做梦!我哥哥可是京营节度使!”

    还算没蠢到家。

    贾母垂下眼眸,再抬眼时为难之色更显浓重,“这……敏儿你看……”

    贾敏被气得不行,难不成真就只能这样算了?

    一切都在朝着预想中的方向走。

    如此一来既可以保下王氏那个蠢东西,又不会招惹女儿女婿心生隔阂甚至记恨。

    毕竟这可不是她不肯休,而是大局为重,休不得。

    自觉胜券在握,贾母悬着的心也缓缓往下落了落,暗自长舒一口气。

    “所谓‘三不去’的确是妇人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但却并非是任何人肆意妄为的倚仗。”

    松懈到一半儿的那口气又堵在了嗓子眼儿里,顿时一阵心慌意乱。

    只见林如海神情冷漠,有条有理地说道:“若是寻常妇人因他人之故面临被迫下堂,自然能够上告官府请求还自身一个公道,便哪怕是身上有些小打小闹的恶习,看在‘三不去’的原则上也可酌情偏袒。

    但若是妇人犯下什么严重过错,那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你所做之事简直伤天害理,心性之歹毒犹胜蛇蝎,堪称大奸大恶之辈!莫说什么‘三不去’,便是七不去十不去也护不了你,说破天去也是贾家有理。

    你想告就去告,告官府还是告御状都随你,就不信恶人反倒还能翻了天去,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也不等她回话,林如海转而又对着贾母说道:“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老太太别被她给唬了去。我做官多年,这点是非曲直总不至于还断不明白,您只管放心休了她,这事儿上哪儿去说都是咱们占理,绝不会有任何指摘咱们半句。”

    竟是又将球给踢了回去。

    看着贾母那明显吃了苍蝇一般的脸色,林碧玉险些就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

    明明就是想和稀泥偏袒王夫人,竟还想摘干净自己企图在林家跟前充好人装什么无可奈何?

    做的什么春秋美梦。

    傻眼了吧?

    贾母的确是傻了眼,万没想到竟还能有这样的一个转折,措手不及之下竟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而她这么一僵,贾敏也愣了。

    母亲这是……耍手段哄她?

    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般,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母亲!”

    姐妹二人眼疾手快,忙搀扶了她坐下缓缓。

    林如海担忧地往她那儿扫了一眼,咬咬牙,逼问道:“老太太为何不做声?莫不是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我……王子腾……”贾母企图垂死挣扎。

    “京营节度使是位高权重不假,我却也未必就不如他。”

    “……”

    贾母彻底闭上了嘴。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婿哪里是在跟她分析什么利弊呢,分明就是故意在逼她。

    他早就看穿了她的那点小心思,根本就是在故意戳穿了给敏儿看呢!

    “敏儿,你自幼冰雪聪明,如何能看不透这里头的关窍?”贾母鼻子一酸,泪水扑簌簌往下落,哽咽着说道:“家里早已不是你父亲在世时的那般光景了,如今咱们家哪里能得罪的起王子腾呢?

    还有元春,她在宫里辛苦折腾了十一年才勉强有了今日,本已足够艰难,若再叫她摊上一个被休弃的生母,那可真就沦落为紫禁城的笑话了啊。

    敏儿,我知晓你心疼碧儿,我也自知对不起她,可我实在是没法子啊。”

    “老太太哪里是没法子,不过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总想着既要又要还要罢了。”

    贾敏强撑着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惨淡的微笑,“老太太有句话说得没错,家里早已不是从前父亲在世时的光景了,如今的荣国府,由上到下皆陌生得叫我害怕。

    所幸我家老爷也回来了,这荣国府咱们娘儿几个就不呆了,若不然哪天被人啃得骨头不剩也都不知该上哪儿说理去呢。

    这段时日咱们娘儿几个在府里的一应吃穿用度我大抵心里都有数,一会儿就打发丫头折了银子送来。

    碧儿、黛儿,随我回房收拾行李。”

    “敏儿!”贾母大惊失色,拄着拐杖就要追,却哪想眼前一黑直接倒了下去,霎时又引得众人一阵慌乱。

    贾敏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脚步顿了一下,却还是不曾回头。

    “叫你受委屈了。”林如海摸了摸长女的头,轻声说道:“那老太太是不会同意真正下狠手惩治王氏的,咱们再多纠缠也不过浪费口舌。

    不过你放心,此事绝不可能轻易揭过。

    先前为父已然得了圣上的暗示……左都御史。”

    林碧玉立时眼睛一亮。

    左都御史乃督察院的最高长官,为从一品,与六部尚书并称为七卿。

    主掌监察弹劾百官、参与议奏折、监察乡试会试殿试、稽查各级衙门,遇重大事件时所说的“三司会审”便是由刑部、大理寺及督察院共同组成。

    铁打的实权部门。王子腾是京营节度使、手握兵权又如何?

    被满朝文武戏称“鬼见愁”、避之唯恐不及的督察院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被他们盯上,早八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能给你掘出来,哪怕是那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大臣也难免要有点犯怵。

    更何况是王子腾?

    可自求多福罢。

    第44章

    贾母这回倒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晕了过去。

    到底岁数上去了,一时情绪激动急怒攻心之下就出了岔子,惊得贾家上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也正因如此,林家人收拾行李的过程倒是顺当了许多。

    主仆众人正忙着呢,没想到突然听见一道喘着粗气的声音传来。

    “黛儿妹妹!”

    转身一瞧,竟是贾宝玉小跑着来了,神色颇为焦急。

    “黛儿妹妹你别走!我,我没想娶碧儿妹妹,我想娶的人一直就只有你!

    我也不知太太为何突然又盯上了碧儿妹妹,但是你放心,我会叫老太太与她说明白的,你别走好不好?”

    林碧玉忍不住暗暗白了一眼。

    暗道还好她知晓这人有多“天真无邪”,第一时间内将奴才们全都打发得远远儿的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真就是说话完全不过脑子,只凭自己的心情喜好行事,全然不在乎旁人的死活。

    听听这话,若叫那不明所以之人听见,还只当他们二人私下里早有私情默契呢。

    上下嘴皮子随意一磕碰,胡搅蛮缠颠倒是非最是利索。

    扯着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幌子,尽说那没头脑的惊世之语,干的也尽是那利己之事。

    与某些天性本恶的小孩子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林黛玉听见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小脸儿都隐隐泛起了绿。

    “你这又是打哪儿来的混账话?再这样胡言乱语仔细我拔了你的舌头!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也好我姐姐也好,我们姐妹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跟你扯上什么关系,我们从来就对你避之唯恐不及!

    你也休要再说这等叫人误会的混账话来败坏我们姐妹的名声,没得叫人恶心!”

    见她果真恼了,贾宝玉不由气弱,却仍不肯放弃,颇为委屈地说道:“我知晓妹妹现下还看不上我,但是我已经听话在好好努力读书上进了,假以时日必定能够满足妹妹的期望,妹妹且再耐心些等等我可好?”

    说着,竟欲伸手握她的。

    啪——

    林碧玉眼疾手快照着那只咸猪手狠狠一巴掌,面色不善警告道:“说话就老实说话,再敢动手动脚休怪我不客气。”

    好痛。

    贾宝玉险些就要飙出泪来了,但看着她那冷冰冰的眼神,却又莫名心悸一阵瑟缩,只好咬牙瘪瘪嘴努力抑制住泪花儿,不敢再多瞧她一眼,也不敢再有冒犯之举。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跟你说前门楼子,你跟我说胯骨轴子……莫不是听不懂人话?”林黛玉也是气笑了,言词越发不善起来。

    “得了,你是真傻也好还是装疯卖傻也罢,今儿我便亲口将话给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你只竖起耳朵来仔细挺好了。

    从始至终我都从未说过想要嫁你的话,我父亲母亲亦从不曾与你家长辈有过任何默契,你我之间就是表兄妹的关系,仅此而已。

    我不知你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打着我的幌子哄了你什么,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读书不读书皆与我无关,无论你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还是有朝一日高中状元,我都不会嫁你。”

    贾宝玉大惊失色,脚下踉跄着后退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可能,老太太告诉我了,她说你只欣赏姑父那样的男子,只要我努力读书上进,姑妈就会同意你嫁我!

    老太太不会骗我的,你……你莫不是因太太所做之事心生恼恨,故而才这样说?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说着,他竟扭头就跑了。

    给姐妹二人都看傻了眼。

    愣了好一会儿,林黛玉才面色难看地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原还以为我说得这样直白他总该清醒了,再别说那些不着调儿的话,没想到……依我看,他根本就不是真傻,不过是自私自利装疯卖傻罢了!”

    顺着他的时候他那脑子不是挺好使的?怎么就不见犯傻气听不懂人话了?

    一旦遇上不符合他所期待、不能满足他所求之事,他就开始“天真无邪”起来。

    这“疯病”可真会挑时机发作。

    “骨子里就是自私自我之人罢了。”林碧玉不禁嗤笑。

    “随他是个什么人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怕他回头又要装疯卖傻继续纠缠,万一哪天闹得外头风言风语……”

    “他既不是真傻,就绝不敢由着性子肆意妄为。”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姐妹二人循声转头,就见林如海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上。

    清瘦的身材一点儿也不结实,甚至肩膀都并不很宽,但他只站在那儿,就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林黛玉顿时安下心来,“父亲回来了,自是再没什么好怕的。”

    林如海并不很晴朗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确是再不必害怕什么,万事有为父在呢。”

    “姑娘……”木槿急匆匆跑了过来,附耳小声问道:“那个梁嬷嬷怎么办?”

    林碧玉迟疑了一下,“将事情原委如实告知太太,且看她想如何处置吧。”

    “是。”

    “莫非家里人还有哪个敢作妖的?”林如海皱眉,心里已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正如父亲所想,除了梁嬷嬷也没旁人了。

    昨儿抓着那丫头时她也在场,估摸着是瞧出来里头有点不对劲,半夜里就偷偷摸摸想要去给老太太报信儿,被木槿逮了个正着,暂且就将她绑了扔在柴房里等候发落。

    父亲只怕还有所不知,自从我们到了荣国府之后,梁嬷嬷那是一门心思向着老太太,平日里没少说糊涂话干糊涂事儿,这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若按着我的想法,这等吃里扒外……当然了,兴许在人家心里咱们林家才是外。我就寻思着,既然她如此心心念念惦记自个儿的旧主,咱们何不成全了她?索性就将她留给老太太也罢。”

    可惜,她可以抓人,却不能私自处置。

    到底是贾敏的陪嫁嬷嬷,若叫她这个做女儿的给处置了那叫什么事儿?

    莫说她,便是林如海都不好随意收拾那老虔婆,终究还是得顾着当家主母的脸面尊严。

    “你说得不错,将她还给老太太也算成全了她们的主仆之情,不过你母亲怕是不会这样干,保不齐又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预料。

    听罢木槿的禀报之后,贾敏很是气恨不已,但犹豫再三也没说要如何处置,只吩咐将人带走,回家再说。

    “也不知那老虔婆究竟给太太下了什么蛊……今日太太的一言一行分明都十分在意姑娘,丁点儿不肯叫人白白欺负了去,却是轮到这老虔婆就开始心软了,真叫人恼得很。”

    林碧玉却只摇摇头,神色异常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很意外。

    那人又不是突然之间变蠢的,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梁嬷嬷可不曾少犯蠢,却回回都只被训斥一顿、顶多罚罚月钱就算揭过了,仍旧是贾敏身边雷打不动的第一人。

    果真自幼的情份就这样深刻不成?

    未必。

    她那位母亲可不是这样心软的一个人,若不然林家后院也不能被她料理得服服帖帖。

    明明心计手段一样不差,又怎么可能活脱脱跟个软包子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容忍那老虔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碧玉的目光不由闪了闪。

    从前小打小闹在背地里说几句闲话她也都懒得搭理了,这回的举动却是赤、裸、裸的背主,她再是容不得。

    兴许是因着这样一个插曲突然发生,一家四口在路上时都显得有些沉默,气氛颇为古怪。

    不过等到达林家老宅后,心情却一下子都松快了许多。

    老宅子有些年头了,虽然期间有十几年都没住过,但却留了一些下人在,倒是维护得不错。

    又经过两次修葺,里里外外皆焕然一新,只不过因着建筑风格不同,乍一看起来远不如扬州的宅子那样精致罢了。

    端的是恢宏气派,比扬州的宅子大了几倍不止。

    林碧玉不禁蹙眉,“先前一直说老宅老宅我还不曾反应过来,眼下亲身回来了才察觉到不对之处……这老宅的规制看起来竟不似寻常,莫不是祖父还是曾祖父留下的?”

    封建社会等级森严,不同人不同身份,穿的住的用的皆大有讲究,一个弄不好就是僭越之罪。

    而林家祖上五代列侯,偏传到她家父亲这一代时已经彻底划上了句号,没了袭承,若再住这宅子只怕不太合适。

    林如海却笑了,“若按正常情况来说,早在你祖父去世之后这宅子就该被收回了,之所以能留到今日自是有说法的,你们只放心住。

    我还得往宫里再去一趟,隐约听着那意思圣上仿佛还有其他什么事要与我商议,今儿还不知何时能够回来,你们不必等我了。”

    说罢便已匆匆离去,叫林碧玉正开了一半的嘴只好憋了回去。

    这可不怪她没事先提醒,到时候吓着了……

    冷不丁被杵了一下,扭头就看见她家好妹妹正对着她一顿挤眉弄眼,极尽调侃戏谑之意。

    臭丫头。

    林碧玉白了她一眼,正起身欲挑选院子去,忽而脚步一顿,“……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那娘儿俩一脸迷茫。

    “咱们家小土豆子呢?”

    第45章

    “咦,瑾哥儿怎么还往这儿回呢?还是落了什么东西要拿?”

    林怀瑾一脸莫名,“这话是什么意思?”

    门房那小子似是有些诧异,“敏姑奶奶带着两位表姑娘已经搬走了啊,瑾哥儿莫非还不知道?”

    搬……搬走了?

    林怀瑾傻了眼,下意识看向身后。

    小书童忙道:“奴才今儿一直守着私塾保证不曾离开过半步,确是没见人去找过。”

    “……”合着他这是被遗忘了?

    一个亲娘两个亲姐姐,竟没一个想得起他?

    “对了,瑾哥儿怕还不知吧,您父亲咱们家姑爷也回来了。”

    哦,再加上个亲爹。

    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呗。

    那他是哪颗小白菜呀。

    林怀瑾委屈极了,好悬憋不住就要掉金豆子。

    “瑾哥儿!”

    却是管家亲自驾着马车来了。

    对上孩子那双水汪汪的充满控诉的眼睛,林管家都不禁感到有些心虚,略显尴尬道:“瑾哥儿今日下课仿佛早了些?原还以为时辰刚刚好,没成想上私塾扑了个空,这急急忙忙赶了一路还愣是没撵上……”

    “别狡辩了,你们就是将我忘了。”林怀瑾瘪瘪嘴,只管闷头上车。

    母女三人已经在饭厅等着了,甫一见着他进门,贾敏立即就扬起大大的笑脸。

    “瑾儿回来了,饿了不曾?渴不渴?快给哥儿端一碗凉茶来,再去催一催厨房,手脚都麻利些,别饿坏了哥儿。”

    就差没学着贾母的样子将他搂进怀里揉搓了。

    林怀瑾小脸儿一垮,“我不想去上学了!”

    “为何?”贾敏一愣,登时就急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想上学了呢?莫不是先生教得不好?还是同窗欺负你了?”

    “没有的事,大家都好得很,只不过……哼。

    今儿后知后觉好歹还想起我来,我若再上两天学,保不齐哪天我回家你们都得问一句我是哪家孩子呢!”

    林怀瑾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一脸愤愤地戳着桌子上的茶壶,怨气冲天了。

    贾敏很是心虚,支支吾吾解释道:“今儿一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满心底尽顾着气恼,一时间就没能想起来……”

    “还是我不够重要罢了!”

    又是一顿软言哄劝,那小子仍在那儿哼哼唧唧个没完。

    “差不多就行了。”林碧玉瞪了他一眼,“回头多给你二十两银子零花,快消停些罢,吵得我耳朵都烦了。”

    “……”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小土豆子顿时蔫儿了,心虚地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她。

    “噗——”林黛玉憋不住笑出声来,戳戳他的脑门儿,笑骂:“臭小子还学会借题发挥了?还得是姐姐来治你。”

    用完饭后,姐妹二人就回院子布置自个儿的房间去了,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林怀瑾就找上门来。

    一见他那蔫头巴脑的样子,林碧玉就知他定然是碰壁了,“母亲不肯撵人?”

    “死活也不肯,我嘴皮子都要磨烂了。”林怀瑾左右瞅了瞅,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瞧着母亲的态度实在古怪,该不会是有什么把柄叫那老虔婆捏在手里了吧?”

    “巧了,英雄所见略同。”

    林碧玉轻笑一声,放下手里正抱着的一摞书就往外走,“我亲自去找母亲问清楚。”

    彼时,贾敏正心神不宁地坐在房间里发愣,听闻长女找来,便是深深一叹。

    “进来吧。”

    “母亲究竟为何如此维护梁嬷嬷。”林碧玉开门见山地问道。

    贾敏仍是那番说辞,“她是打小就在我身边伺候的老人了,纵然有许多糊涂之处,却也足足跟了我半辈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这样无情。

    这次的事她的确是做得过了,我自会惩治她,不过撵人离府这样的话就切莫再说了。”

    “母亲这话是拿我当三岁孩童哄骗呢?就不说我了,你只问问瑾儿信不信你这说辞。”

    见她还要继续狡辩,林碧玉抢先便挑明了,“母亲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她手里捏了你不可告人的把柄?”

    贾敏面色微变,“什么把柄?我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你别胡思乱想了,没有的事儿,我不过是用她用惯了实在离不得。”

    林碧玉起身去梳妆台拿了镜子来放到她面前,“母亲且瞧瞧你自个儿,究竟是心虚成什么模样了。”

    镜子里的人面色发白神情略显紧张,一双美眸闪闪烁烁飘忽不定,俨然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贾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

    “恐怕也只有母亲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掩饰得极好,殊不知一次又一次近乎无底线的纵容早已是漏洞百出。不止是我,黛儿、瑾儿包括父亲在内,哪个心里不犯嘀咕?

    我们都是母亲最亲近的人,总不至于连您的性格手段都还不了解,父亲更与您同床共枕二十多年……他有多聪明多敏锐母亲果真不知吗?您这点反常表现,还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贾敏心头一沉,脸色越加苍白起来。

    “不说不问不过是出于尊重您罢了,她爱在背后说两句闲话也都随她了,不痛不痒的我实在懒得跟一个拎不清的蠢货计较,全当给母亲一个面子。

    但眼下梁嬷嬷的种种行径已经到了无法再容忍的地步,那我就不得不逼母亲做个了断了。

    今日她敢背着我们偷摸去找老太太告密,明日她还敢将一切大大小小的事都往旧主耳朵里汇报,届时咱们家还有什么隐私可言?

    更甚者,万一她泄露出去一些前朝政事相关的东西捅出点篓子来,届时叫父亲如何能够担得起这份责任?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家该如何应对?

    最后一点,老太太和那个二太太打着什么样恶心人的心思母亲心如明镜,轻易怕也死不了那份心,万一梁嬷嬷受她们指使干点什么龌龊事来……兴许是我,兴许是黛儿,哪个倒霉摊上了恐怕也就只能以死明志图个清净罢了。

    母亲当真还要继续留着这样一个祸患在家里吗?”

    贾敏一阵心慌意乱,“她不会的……”

    “她会。”

    没有人能比贾敏更了解梁嬷嬷的为人秉性,不过就是死鸭子嘴硬,仍想垂死挣扎一番罢了。

    但林碧玉冷静又异常尖锐的目光却叫她无所遁形,顿时没了话好说。

    “另外还有一件事不知母亲想过不曾,凭梁嬷嬷对老太太那样的忠心耿耿,母亲费尽心思要掩盖的秘密她又究竟是否告知过老太太?”

    “便是告知了也无妨,老太太又不会害我。”

    林碧玉差点忍不住要白眼上天了,冷笑道:“今日之事竟还未能叫母亲看清现实?老太太是贾家的老太太,贾家的利益永远会排在任何人任何事的前面,即便是你这个亲生女儿,一旦碰撞上也只能往后退。

    今日为了贾家所谓的前程考虑,她能够选择和稀泥企图糊弄了事,哪怕您与她吵得面红耳赤她也仍不肯为我们母女做主,足以见得孰轻孰重。

    那么来日真正逼到绝境上,她就有十足的可能拿把柄相要挟,逼迫您答应某些无理要求,届时您又该如何应对?答应还是不答应?”

    亲生的母女之间,等闲情况下自是不会用上这样的手段,除非是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脑子,情愿彻底撕破脸皮杀鸡取卵。

    不过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为了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

    把柄这个东西就坚决不能落在任何人的手里,要么豁出去坦白一切一身轻松,要么就心狠手辣斩草除根、叫它彻底成为一个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

    很显然,谁也不可能连亲娘一起弄死。

    那就只能选择坦白,以绝后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贾敏也实在是挣扎不动了,低头捂着脸沉默下来。

    许久,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吴姨娘和陆姨娘进府的当天就被我安排下了药,这一辈子都再生不出孩子来。”

    迟迟没有回应,她就更不敢抬头看她了,怕在她的眼里看到惊悚甚至厌恶鄙夷。

    若非被逼至此,没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叫儿女看见自己肮脏歹毒的那一面。

    太狼狈了。

    “明明看了好多个大夫都说我的身子没有问题,迟迟没有孩子只是缘分未到罢了,偏你祖母就是不肯听不肯信,硬是压着我的头聘娶了两房姨娘回来,一门心思想要叫她们给你父亲开枝散叶。

    若果真叫她们成功生了出来,那我成什么了?我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便是大夫说破了嘴皮子都还只以为是被我买通了,全扬州都只会认定我是个不能生的女人。

    再者说,嫡子未出生就先弄出了庶长子来,将来必定又是一场祸事,说不准你祖母一时糊涂就要将期盼多年的宝贝金孙捧上天去了,到时候嫡子出生了岂不尴尬至极?

    我不能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绝境,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将你父亲的心分了过去,更不能让我的孩子将来身陷泥沼跟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庶子争权夺利,林家的一切合该都只属于我的孩子!

    所以我只能那样做……我改变不了你祖母的决定,只能选择用那样的方式维护我自己的家。”

    贾敏的声音已经不可抑制地带上了些许颤抖哽咽,有些委屈苦涩,似又急切的想要辩解些什么。

    但林碧玉却从中听出了满满的怨恨。

    她在怨恨祖母“使坏”离间他们夫妻,怨恨祖母的强势逼迫让她无奈下毒手,从而被梁嬷嬷拿住了把柄,更在他们夫妻间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以致她这些年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不小心将其引爆。

    “……”

    完全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陈芝麻烂谷子的一笔烂账。

    也难怪她怨恨至此,甚至连带着迁怒到自己身上,却原来中间还延伸出这样一档子糟心事。

    不过说实话,她倒也并不很惊诧。

    正如她所想那般,若没有点心计手段绝不可能将林家内宅料理得妥妥帖帖,更不可能将那两个姨娘治得跟鹌鹑似的。

    那话又说回来了,她这个做女儿的都能看出来的事,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丈夫果真就一叶障目了?

    恐怕也只有贾敏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在丈夫孩子眼里都只是一个温柔似水、娇弱无害的女人。

    林碧玉拧眉寻思了好半晌,试探着问道:“母亲是打死也不肯叫父亲知晓此事?”

    贾敏猛地抬起头来,睁着通红的双眼说道:“绝对不能告诉你父亲!黛儿和瑾儿也不能说!若非你实在逼我逼得紧,我也根本不会将这种事告诉你知晓,你一定要替我保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能叫他们知晓!”

    “那这件事就难办了……梁嬷嬷交给我处置,我保证她不会捅咕出去。若哪天老太太果真拿着这事儿来无理要求,也希望母亲第一时间告知我,否则事后叫我知晓了我可就跟父亲告状去了。”

    “你……”贾敏郁结,只好无奈道:“我答应你就是,梁嬷嬷也可以交给你处置,但是你不能杀了她,她到底有家有室……”

    林碧玉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担忧,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杀人狂魔,她也不是十恶不赦,犯得上吗?我只是想将她送还给老太太罢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母亲也无需担心什么,事已至此索性就看开点躺平随它去罢,担心又解决不了问题,平白熬得心力交瘁。

    不过下回若再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母亲最好还是三思而后行,做不到干脆利落神不知鬼不觉反不如不做,授人以柄的痛苦总不想再来一回吧。”

    回房的路上,她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如实告知父亲,省得将来被人敲诈上门,母亲又犯了什么糊涂。

    但思来想去最终她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个女人想要在心爱的男人面前维系自己完美无瑕的形象,这一点实在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届时便哪怕父亲不甚在意这样的瑕疵,母亲必定也会觉得无地自容,保不齐更要恨死她了。

    况且,她甚至不敢肯定父亲究竟会不会在意。

    眼下一家五口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和睦,打心底来说她也不愿父母之间产生隔阂乃至感情生变,那样对黛儿和瑾儿的伤害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暂时就这样罢。

    反正贾母那里轻易也不会动用这种招数,哪天果真到了那个地步……能解决她自会帮母亲解决掉,实在解决不了那就只好告诉父亲了。

    “木槿。”林碧玉招招手,轻声问道:“我记得吴姨娘和陆姨娘都是扬州城普通百姓家的姑娘?”

    “吴姨娘出自耕读之家,陆姨娘家则是做小买卖的,仿佛是开了家包子铺还是什么。”

    “你送封信回扬州,叫人私下注意着点他们两家,若遇上什么困难或麻烦之处就悄悄搭把手,小心些别暴露了。

    平日里也注意点府里,吃穿用度方面别苛待了,更别叫那狗眼看人低的故意作践人。”

    “是。”

    次日大清早,姐妹二人才刚刚起身就听闻有圣旨来了。

    一则任命林如海为左都御史、兼领协办大学士。

    若无意外的话,再过几年兴许能转正荣升殿阁大学士。

    二则便是林家抬入汉军镶黄旗。

    前者倒还罢了,后者却是弄得贾敏一脸震惊茫然,“冷不丁的为何要给咱们家抬旗?”

    须知抬旗也不是随随便便说抬就给抬的,哪怕为人臣子再怎么劳苦功高,该升官升官该封爵封爵,其他赏赐也应有尽有,鲜少只因什么功劳而举族抬旗。

    直觉告诉她,这里头必定另有隐情。

    昨日已经从康熙口中知晓真相的林如海忍不住就瞪了长女一眼,没好气地哼哼道:“你问她。”

    林碧玉尴尬地摸摸鼻子,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大概有可能要给我赐婚。”

    “赐……”惊叫都已经到嘴边了,还好被残存的理智及时制止,压低了声音着急询问,“赐的哪门子婚?给谁赐婚?”

    一旁撇着嘴不是很高兴的林黛玉就伸手比了个“四”。

    贾敏沉默了,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难怪那位临走前给你那么多东西,合着是打的这个主意!真真是……真真是……”

    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保不齐是憋了一肚子脏话。

    “这叫人说什么好?那天家岂是好生存的地儿?人家天潢贵胄权势滔天,将来即便是你受了什么委屈,你父亲也没法子给你撑腰啊!”

    正闷闷不乐的林如海却突然冷笑起来,“明着硬顶不了,我还不能暗地里整治他了?不成,没工夫闲坐了,我得上衙门去。”

    真好,人到中年又有上进的动力了。

    昨儿晚上才哼哼唧唧说不想上学的林怀瑾也麻溜儿挎上了小书包,“等我将来考个三元及第回来,吓死他!”

    “……”

    这世上的聪明人从来就没少过,没头没脑的说抬旗就抬旗,若说没点特殊缘故谁信啊?

    再结合先前佟皇后将大批遗物全都送给林家大姑娘的怪异举动,琢磨着琢磨着也就有点味儿出来了。

    一时波澜四起。

    第46章

    “老太太大喜啊!咱们家姑爷升官儿了,打今儿起就是一品大员了!”

    随着报喜婆子的话音落地,屋内一众人也立时都喜笑颜开起来。

    “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

    不知道的还以为升官儿的是她亲儿子呢。

    贾母正歪在床上精神萎靡,一听这消息也抑制不住扬起了嘴角,忙追问,“封的什么官儿?”

    “叫什么什么御史?”那婆子没读过书,向来只听人御史御史的叫着,也根本分不清其中的区别。

    但贾母却并非普通无知妇人,立即接话试探问,“左都御史还是右都御史?”

    “左!就是叫左都御史!还有个名儿仿佛叫……叫协办大学士!”

    贾母就更乐呵了,“好好好……鸳鸯,给赏。”

    “谢老太太赏赐!谢老太太赏赐!”

    有那不明所以的小丫头就好奇问,“我听说御史见天儿除了告旁人的状就不干别的正经事儿了,向来是最不讨喜的一个,官老爷们最是憎恶朝中的御史呢,怎么老太太却如此高兴?”

    “对呀,咱们家姑爷又人品贵重见不得那些脏的臭的,做了御史指定得到处得罪人,到时候岂不招祸?”

    “你们懂什么。”

    贾母笑着摇摇头,徐徐道:“姑爷能在巡盐御史那样的位子上一坐十几年最后立大功全身而退,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心性,绝非那等鲁莽没成算的。

    这左都御史乃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可不仅仅只是监察弹劾百官那样简单,科举、大案、巡视各营、参与议折议政……管的事儿多着呢,是真正的实权衙门。

    哪怕是索相那样的人物轻易也不太敢得罪了他,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身处这样的位子,想要整治哪个人都犯不上背地里弄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只需盯死了对方、挖死里深挖即可,那些当官儿的能不怕不恨吗?

    人活一辈子谁能保证自个儿没有丁点儿错处?便是自个儿没有,个个家大业大枝繁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是以,憎也好恨也罢,他们却又少不得都要尊着敬着些,万一有个什么好歹还能有点情面可讲。”

    既有实权,地位还格外崇高,出门在外的她这个岳母自然也颜面有光。

    只要不是那等没脑子的蠢货,便也没哪个敢轻易得罪他们家了。

    “再则,你们以为协办大学士是什么?如今圣上叫他兼领,摆明意思就是说,只要他好好办差不捅娄子,正儿八经的殿阁大学士便指日可待。”

    “难怪老太太如此高兴,原来竟是咱们想岔了。”

    “不愧是咱们家的老祖宗,最是见多识广呢。”

    “要说老太太的眼光也是顶顶好的,若不然当年怎么就挑中了姑爷呢?”

    “依我看兴许还得是咱们家姑奶奶命格贵重,旺夫!掰掰手指头算算,自打姑奶奶嫁进林家后,姑爷是不是就顺风顺水一路高升了?”

    “的确是这样,指定是咱们家姑奶奶带进门的好运气没跑了。”

    “姑奶奶命好运好,说到底却还是老太太生得好,姑爷理当好好感谢感谢老太太才是。”

    ……

    一众丫头婆子早已习惯了随时随地想方设法捧着老太太,全然不管自个儿说的这些话究竟有多厚颜无耻多可笑,只什么好听就捡着什么说,个个马屁成精了似的。

    偏贾母还被她们捧得乐乐呵呵的,嘴里虽嗔怪着,却已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眉眼中的那股郁气眼看着都消散了许多,隐约流露出一丝春风得意的神态。

    向来自认嘴巧也较为厚脸皮的王熙凤都插不上话了,坐在一旁听得满心尴尬,藏在鞋子里的脚指头忍不住动来动去,一整个无所适从。

    听得高兴了,贾母大手一挥给丫头们都封了赏,顿时又引来欢喜吹捧声一片。

    正在这时,报喜的那婆子突然一拍脑门儿,“对了,还有件事儿奴婢方才忘了说——皇上下旨将林家抬入汉军镶黄旗了!”

    “什么?”贾母愣住了,舒展的眉头又缓缓蹙起。

    众人虽不知为何,但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一时间全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再笑闹。

    邢夫人小心翼翼地关心了一句,“老太太这是怎么了?抬旗不是好事吗?”

    “好事?天大的好事能平白无故轮到你的头上?总要有个理由的。”贾母斜了她一眼,拧眉沉思目光闪烁不定。

    忽而,懒散歪倒的身子猛然一下坐直起来,如同诈尸一般僵硬。

    众人无不被吓得一哆嗦,有那胆小些的心肝儿都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老太太?”鸳鸯满怀担忧地轻轻唤了一声。

    却见贾母面色发白,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又仿佛混杂着浓浓的惶恐不安,口中不断喃喃,“坏事了……坏事了……”

    王熙凤心下一沉,忙上前坐到床沿上追问,“老太太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林家抬旗怎么就坏事了?究竟是谁坏事了?是林家还是……能牵扯到咱们家不成?”

    “牵扯咱们家?恰恰就是咱们家坏事了!你可还记得大行皇后的遗物?明明是一家子嫡亲的孪生姐妹,正常人便是心底有个偏爱也不至于放在明面上做得那样显眼,那不是成心给人姐妹间下蛆吗?

    大行皇后如何能不知这个道理?偏她就摆明了丁点儿不藏着掖着,姐妹二人所得一个天一个地。当时我便说这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缘故,如今可算是知晓了,皇家分明是相中了大丫头,想将她赐婚给四阿哥啊!

    我一再劝告老二家的,不知其中缘故暂且别急着瞎折腾,那蠢婆娘可好,全当作是耳旁风了!做出那样恶心人的蠢事……若叫皇家知晓……四阿哥那样年轻气盛的一个少年人,如何能够视若无睹啊!”

    王熙凤顿觉眼前阵阵发黑,手抖得厉害。

    那邢夫人已是面无人色,“蹭”一下窜起来直跳脚,“我早说那就是个面慈心狠的祸头子!又蠢又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迟早得拖累咱们全家一起完蛋!

    眼下可是看清了不曾?我何曾冤枉了她?人家姑娘是什么样金贵的人物啊,她倒也敢肖想?自个儿活腻了想死就去死好了,连累咱们做什么?真真是个祸害啊!”

    一阵捶胸顿足哀嚎骂娘。

    若在平常,贾母早就要板起脸来训她了,但现在……

    “那蠢妇呢?”

    王熙凤回,“昨儿晚上二老爷回来听说那件事后气得不行,将她给狠狠打了一顿,这会儿都还在床上躺着下不来地呢。”

    “该她的!要我说就应当听了敏妹妹的话,将她休弃撵回王家去才好!谁家养出来的好闺女就领回家自个儿担待着,省得拖累祸祸咱们这些无辜之人!”

    “您可少说两句罢,太医才千叮咛万嘱咐叫老太太千万不能再动怒受刺激,您可倒好,非得赶着火上浇油。”

    邢夫人却冷笑回怼,“她是你亲姑妈,又关系着你们王家女的名声,你向着她维护她都是应该的,只是也大可不必搬了老太太出来堵我的嘴。

    说句不中听的,即便老太太果真被气出个什么好歹来,那也合该是你那好姑妈的责任,与我何干?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大实话。

    没道理不去怨怪她那个罪魁祸首,反倒将屎盆子扣在我这个说话的人头上,这是想笑死谁呢。”

    “好了!还没怎么着呢自家人就先内讧上了,一天到晚尽吵吵些没用的东西,正经事是一点儿不琢磨,擎等着我一个老婆子殚精竭虑呢?

    要你们这群蠢东西作甚?没一个指望得上的,哪天我眼睛一闭两腿一蹬你们就该完球了!”

    “呸呸呸,老太太可不兴说这晦气话,您那是注定能够长命百岁千岁的老寿星,将来还要给宝玉带带儿子孙子呢。”

    邢夫人不禁暗暗白了一眼,很是看不惯王熙凤这副拜高踩低的谄媚样儿。

    “老太太,梁嬷嬷回来了!”

    “她回来了?莫非是敏儿……”还当女儿放心不下她,特意巴巴地打发人来瞧瞧,登时脸上就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快叫她进来。”

    那婆子却是一脸为难,支支吾吾解释道:“她是被林家的管家亲自送回来的,只说林家也不缺那一两个人使唤,她既心心念念惦记着旧主,索性就将她送回,算是成全这份感人至深的主仆之情。”

    笑容骤然僵硬在脸上。

    邢夫人又跳了出来,横眉冷眼道:“瞧瞧瞧瞧,将人给得罪死了吧?连陪嫁嬷嬷都不要了,这是摆明要跟咱们家划开距离啊!”

    “住口!”贾母浑身乱颤,脸色阴沉得像是能吃人,咬牙切齿道:“鸳鸯,你去找赖嬷嬷,叫她代了我,亲自去好好教训教训那蠢妇!只要别将人打死打残了,旁的一概不论,只管下手就是!”

    王熙凤抖了一下,知晓这是想做给林家看的,遂也不敢劝什么。

    她觉得,姑妈真得庆幸自个儿生了一双好儿女,若不然老太太未必会冒着母女离心、得罪死女婿的风险企图和稀泥了事。

    “凤哥儿,你同琏儿一起,备上厚礼去一趟林家,该说些什么你心里可有数?”贾母似模似样地揉了揉自个儿的脑袋,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王熙凤立时会意,却仍有些为难,“我只怕我们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呢,便是进去了,人家只怕也未必能听得进我说什么……若是讨了个没脸回来,老太太可千万莫怪罪才好。”

    “敏儿的脾气我自是清楚,不好好哄上几回总是好不了的,你只放心去罢,我不怪你。叫梁嬷嬷进来说话。”

    出门时,正看见梁嬷嬷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

    也不知这两日她究竟是经历了些什么,人看起狼狈极了,活脱脱跟一条丧家之犬似的。

    王熙凤只瞅了两眼便罢,一面急匆匆往回赶,一面吩咐,“去找鸳鸯商量商量,看这礼都要备些什么,叫她给拿拿主意。

    另外赶紧打发人上东府找找你二爷,也不知整日里又跟那父子俩厮混些什么……亲老子亲爷爷的棺材还在屋里放着呢,倒真不怕掀了棺材盖儿出来将他们两个不孝的东西一同带了下去!

    琏二那王八羔子也是……”

    “奶奶快小声点罢,您忘了,眼下还正逢国孝呢,本是没影的事儿叫您这样一说,回头传开了岂不平白招祸?

    我寻思着,二爷虽说贪杯好色了些,却也不是那没成算的,至少稀罕他那条小命着呢,哪里敢真有点什么?您就别恼了,二爷好不容易回来几天,您可就别再动不动甩脸子发脾气了,省得伤了情分。”

    “行了行了,就你最贤惠。”王熙凤不耐烦地挥手,“赶紧办事去。”

    贾琏回来时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闻着他身上没有酒味儿,王熙凤就放心了些,不过再仔细闻闻,却又有股腻人的脂粉味儿若有似无地往鼻子里钻。

    霎时,眼神一冷,粉面含煞。

    “你可是要死了?国孝期你也敢!”

    “没有没有,奶奶误会了!我本是与珍大哥他们父子两个在吃茶的,恰好东府的两个小姨过来就说了几句话,就是那么一会儿功夫兴许就染了些味儿,真没有别的什么事儿,我哪敢啊。”

    贾琏忙不迭表忠心,但微微飘忽的眼神却还是暴露了他的心虚。

    王熙凤眯了眯眼,将隔壁那对姓尤的姐妹记在了心里,冷哼一声,“换身衣裳去,一身骚狐狸味儿,别污了林家的清贵地儿。”

    没成想,两口子刚摸到林家门口恰巧就见着一辆马车从里头出来。

    大抵是听见门房问话,马车的帘子就掀开来一角,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小脸儿。

    “碧儿妹妹……”

    林碧玉微一挑眉,“老太太叫来的?”

    “可不是嘛,一见着梁嬷嬷,她老人家都吓坏了,只生怕姑妈将自个儿气得狠了,赶忙打发我来好好解释解释。”王熙凤陪着笑脸,问:“姑妈这会儿可还方便?不知能不能进去讨口茶吃?”

    本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想林碧玉竟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母亲早往底下吩咐过了,凡是贾家来人一概不见,你们请回罢。”

    “这……”

    不待王熙凤再说话,马车上坐着的一名嬷嬷就冷了脸。

    “有什么话你们回头再说,眼下德妃娘娘正等着,可没工夫听你们拉扯。”

    第47章

    马车疾驰而去,带起灰尘一片。

    “呸呸呸,什么人啊这是?”冷不丁吃了一嘴灰,贾琏给气得不行,瞪着远去的马车就开骂,“一个奴才秧子还翻天了?你是娘娘的奴才,爷还是荣国府的长房嫡子呢!敢跟爷张狂?我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要不驾马车追上去你指着她的鼻子好好骂一顿出出气?再不行将人拖下来打一顿?

    刚刚人在跟前你是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会儿倒能耐上了。”王熙凤嗤笑。

    贾琏被噎得差点没翻白眼,又尴尬又羞愤。

    这夜叉星,从来也不知道给他留些脸面的,也不知将他踩下去了她究竟能得个什么好处,可显着她厉害了。

    “将东西都留下,咱们打道回府。”说着,王熙凤就转身上了马车。

    贾琏急急忙忙跟上去,“这就走了?连姑妈的面都没见着,回去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啊。”

    “就是好话说尽见着了又能怎么样?眼下姑妈想必正烦恼担心着呢,可没那心情听我们扯那些个糟心事,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吗?且等过两日再来。”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怎么知道姑妈正烦恼担心?烦恼什么担心什么?没头没脑的叫我听得好生不解。”

    王熙凤轻蔑地斜他一眼,柳眉一挑,神采飞扬道:“方才那嬷嬷的态度你不曾瞧见?净顾着跳脚充大头,这里头透露出来的东西你是丁点儿不琢磨啊?

    能在宫里混到这把岁数的,不说个个都是人精吧,却也不至于是个蠢到没眼瞧的货色,最起码眼力见儿总要有的,要不然做主子的也不能打发她出来办事啊。

    眼下她能对着堂堂一品大员家的嫡出千金这样摆谱儿,就足能看出她背后的主子是个什么态度了。

    还记得从前大行皇后跟前的嬷嬷宫女,回回上门接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不敢有丁点儿怠慢,那才叫‘请’人做客呢,今儿这嬷嬷的态度瞧着可不像,倒像是一场鸿门宴等着呢。

    明知对方来者不善,偏碍于身份又不得不顺从,只好由着小姑娘孤身赴这场鸿门宴,你说姑妈能不揪心不焦虑吗?咱们可就别硬赶着这会儿上去裹乱了,讨人嫌不说,回头彻底搞砸了事儿才真正没法跟老太太交代了。”

    做奴才的自然是看自个儿主子的脸色行事,主子重视哪个喜爱哪个,奴才便尊重哪个,反之亦然。

    是以往往从奴才的表现就可以大概反推出背后主子的态度。

    贾琏仔细琢磨了一番,也觉得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但她那鄙视的眼神和得意的模样又实在叫他不痛快。

    嘴里“嘁”一声,梗着脖子不服道:“你向来就爱多心,屁大点事儿都要搁在心里反复琢磨,没影的事儿都叫你说得跟真的似的。

    人家德妃娘娘是出了名的温柔贤良,能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保不齐就是那起子奴才秧子狗仗人势,故意在外头充充大尾巴狼张狂一下罢了,哪里就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内情。

    整天怀疑这个琢磨那个,累不累啊你。”

    王熙凤没搭理他,只是冷眼斜着他讥笑不已,仿佛在说——看你死鸭子嘴硬到几时。

    贾琏气得鼻子都歪了,实在不耐烦看她那副居高临下的德行,索性两眼一闭往后头一靠,佯装小憩。

    实则那心思早就飘到别处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尤二姐那温柔小意的模样。

    认识了她,他才真正理解何为柔情似水。

    女人合该就是那样的才对。

    哪像王熙凤这个夜叉星,凶悍霸道还不止,性格比男人都还要强,恨不得将他踩到泥地里去耀武扬威,时时都要显摆一番自个儿的聪明能耐。

    简直是骑在他的头上屙屎拉尿了。

    要叫他说,王熙凤这个糟心婆娘比起平儿都还不如呢。

    可恨当初自个儿一时色迷心窍,偏就娶了她,真真是掉坑里了。

    若是他早认识二姐该多好?

    娶回家那样一个温温柔柔、又水灵又知趣的媳妇,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过的该是何等神仙日子。

    越想,他这心里头就越痒痒,似谁拿了根羽毛在轻拂撩拨,若有似无的,却实在难耐。

    回到府里,王熙凤第一时间就去回禀了老太太。

    等从上房回来,却发现屋里早没了那狗男人的踪影。

    登时柳眉倒竖,“我倒要去瞧瞧隔壁那两个小姨究竟是什么品种的骚狐狸,才几天功夫就将他的魂儿都给勾没了,竟是片刻离不得身!”

    平儿赶紧拦人,“奶奶这样去大闹一通岂不人人都该知道了?传出去国孝期寻欢作乐,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奶奶姑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总归这种时候他就是馋死了也不敢在外头吃野食儿,又碍不着你什么。

    等过几日隔壁一出殡立马就将他送回营里去,奶奶再想收拾那两个骚狐狸不也更加便宜些吗?何苦非得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大闹特闹呢?

    他好歹是个男人,即便心里原本有点发虚有点愧疚,当着人前没了脸那也该恼羞成怒了,到时候可怎么好收场?”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

    冷静下来的王熙凤终于也还是拾回了理智,冷着脸咬牙切齿道:“叫人给我盯死了隔壁,他若果真被勾得失了魂儿不管不顾要往床上滚,赶紧报上来,姑奶奶我亲自绑了那对奸夫**送官!”

    彼时,林碧玉也已然抵达了永和宫,正努力平复微微急促的喘息。

    往常进宫,回回软轿都是早早儿地在宫门口候着,这还是头一回靠双脚从宫门口走到后宫来。

    累到难以承受倒还不至于,不过对于一个平日拘在内宅鲜有运动的人来说,冷不丁来一场这样远距离的疾步快走的确也是有点为难人。

    那带路的嬷嬷脚底下就跟踩了风火轮似的,恨不能插翅飞起来,只生怕她不够狼狈呢。

    妥妥的下马威。

    所幸今日还穿着汉服踩着绣花鞋。

    “娘娘午睡还不曾起来,还请姑娘稍候片刻。”

    林碧玉抬眼瞅了瞅头顶的大太阳,默然不语。

    恰在这时,一名嬷嬷抱着一个小孩儿从里头走了出来。

    约莫三岁左右的一个小男娃,白白嫩嫩圆滚滚的,一双乌黑的眼珠子闪烁着灵动狡黠的光芒,一看就是个小机灵鬼模样。

    林碧玉的目光微微一闪,计上心头。

    “这位是十四阿哥吧?”

    “正是小爷,你是谁?”胤祯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她,眼睛似乎都更亮了许多,“你长得真好看,难道是皇阿玛新收的小妾?”

    林碧玉先行了个礼,抿唇一笑,“十四阿哥误会了,臣……奴婢是左都御史家的姑娘,姓林,今日应德妃娘娘召见特来请安。”

    “原来如此。”胤祯大大松了口气,从奶嬷嬷的怀里挣扎着下地,一双小短手背在身后,扬起下巴努力摆出严肃成熟的模样。

    “既然你不是皇阿玛的小妾,那以后等小爷娶你做福晋可好?小爷还从未见过长得比你好看的人,不怕实话告诉你,小爷对你一见钟情了。”

    林碧玉不禁掩唇笑了,蹲下身子平视他,欣喜又遗憾道:“十四阿哥也很好看很可爱呢,能被十四阿哥喜欢是奴婢的福分,只是等您长大奴婢可就成老姑娘了,哪里还配得上您啊。”

    “不碍事,你长得这样好看,便是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姑娘,小爷不嫌弃你。”

    “十四阿哥,这会儿日头太大了,还是叫奴婢先带您回去罢,若是晒伤了您可怎么是好?”奶嬷嬷有些急了。

    但胤祯却是个小霸王脾性,自觉在“美人福晋”跟前丢了男子气概,当下小脸儿一沉,“小爷要做什么轮得到你这狗奴才指教?林姑娘这样白皙娇嫩的一个姑娘家都不怕晒,小爷有什么好怕的!”

    林碧玉虽是想借这小孩儿一用,不过却不是打算叫人小孩儿陪着自己晒太阳来的,遂听闻这话就说道:“嬷嬷若怕晒伤了十四阿哥,不如去拿一把伞来撑着?”

    那嬷嬷又不知德妃的意图,一听此言有理,果真就连忙去找了把伞来。

    油纸伞很厚实也很大,撑起来完全够遮住两个人。

    除了蹲着时间长了有点腿麻以外,倒也没其他任何不适,跟小屁孩儿聊得还挺欢。

    没过多会儿,里头果然传来了召唤。

    “林姑娘,娘娘请您进去。”

    林碧玉眼底的笑意愈深,状似无奈不舍道:“没成想娘娘这样快就醒了,看来只好下回有机会再与十四阿哥聊天儿了,也不知得到猴儿年马月。”

    胤祯原本就有些依依不舍的,一听这话立即就说道:“你跟额娘说话又不耽误同我聊天儿。”竟是拉着她的手就往里去。

    “十四阿哥?”传话的宫女急了。

    这要是当着小阿哥的面儿,娘娘怎么好……

    “娘娘有正经事要同林姑娘说,十四阿哥还是先行回去罢,待晚点娘娘说完了正事儿您再来找她也不迟啊。”

    胤祯最烦旁人在他耳边叽叽歪歪,这个不行那个不可的,尤其眼下还当着他心上人的面儿!

    气死了。

    叫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大胆!究竟你是主子我是主?小爷做点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想方设法拦着,你们要翻天啊?再敢对着小爷指手画脚,小爷就将你们全都撵去慎刑司!”

    永和宫是个人都知道这位小祖宗是德妃的心头肉,眼见他恼了,便也都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缩到旁边由着他。

    “额娘,我又回来了!”

    德妃无奈地揉揉脑袋,“你这样大的嗓门儿,本宫早听见了。连本宫身边的人你都敢往慎刑司撵,你可真真是要上房揭瓦了。”话虽这样说,但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听不出丝毫生气的意思。

    胤祯自是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就往她怀里钻,道:“额娘你快看,我将你儿媳妇领回来了!”

    是儿媳妇,不过究竟是哪个儿子的媳妇就不好说了。

    德妃暗道。

    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面前的少女,似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德妃娘娘金安。”

    一片沉默。

    “额娘?你儿媳妇给你请安呢,你怎么这个时候走神了?快叫她起来啊,她的腿都要蹲麻了!”

    “……”德妃无语凝噎,只好淡淡叫了起,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你倒是好本事。”

    然而,她的好大儿又来裹乱了。

    只见小萝卜头一脸殷勤地跑去拉了少女的手,“林姑娘你快坐,你们小姑娘家最是娇贵了,别累坏了!”

    转头又换了张面孔,冲着宫女们发作,“亏你们还是在额娘跟前伺候的,怎么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贵客来了还不赶紧端茶送水?还有冰镇的水果也多拿些来,每样都要,快去!”

    德妃:“……”心累。

    “去罢。”无力摆手,直觉今日别想有所作为了。

    人都说女生外向,她这儿子倒好,个子还没人腿长呢,倒是知道惦记起媳妇来,胳膊肘都不知要拐到哪里去了。

    她是该庆幸这儿子还小吗?

    若是差不多的年纪,真要娶了这祸害回家,那还不得天天气死她?

    不消片刻,林碧玉就吃上了凉爽的茶,以及冒着凉气儿的甜滋滋的水果。

    胤祯也不往他额娘那儿钻了,强势拒绝了奶嬷嬷的帮助,硬是凭借一己之力努力爬上了旁边的椅子,与她一同吃吃喝喝聊起天儿来。

    全程盯着人家的脸瞧,呲着小米牙笑成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德妃看着眼睛疼,忍不住说道:“额娘与林姑娘有要事说,十四先回去可好?乖乖听话。”

    闻言,胤祯却一脸不高兴,“额娘想说什么就说呗,叫我听听怎么了?我已经是大人了,还听不得正事?”

    “……”

    “四阿哥到!”

    本就气得够呛的德妃顿时就止不住冷笑起来,“人才进宫屁股都不曾坐热呢,这就眼巴巴地赶了过来,生怕本宫吃了你不成?本宫还真是小瞧你了。”

    “额娘?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不喜欢我未来福晋?”

    “什么未来福晋?谁是你未来福晋?”

    好嘛,这算不算一场另类的修罗场?

    第48章

    才一只脚踏进门,胤禛的目光就已经迅速锁定了目标。

    眼见她竟端坐在椅子上,旁边还放着茶和冰镇的瓜果,他的神情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心下狐疑,不过好歹也暂且狠狠松了一口气。

    “儿臣给额娘请安。”

    德妃轻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平日里除了晨昏定省是一概看不见你的,今日怎的劳驾四阿哥贵脚踏贱地?”

    林碧玉适时起身,“四阿哥金安。”

    哪想膝盖还没屈下去呢,一旁的小十四爷不乐意了。

    一把扯着她的衣袖,颇为嚣张跋扈道:“他不过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你是小爷我未来的福晋,对他行什么大礼?你好好儿坐着就是,不必怕他,他要是敢骂你,小爷就替你骂回去!”

    没人要的野孩子?

    林碧玉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一个三岁的小屁孩儿,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

    要说背后没人教,没人在他耳朵边念叨,谁信?

    又见德妃听闻此言并未有任何反应,甚至就连被指着鼻子羞辱的当事人都未见丝毫异样情绪外露,她大概也就明白了。

    类似这样的情形必定早已发生过不止一两回。

    这就是佟皇后死后、回到亲生母亲膝下的日子?

    难怪历史的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

    “你说她是你未来的福晋?”胤禛眉头紧锁,一时有点懵圈。

    “没错!等我长大了就要娶她!”

    胤祯得意地扬起下巴,美滋滋地炫耀起来,“你羡慕小爷吧?可惜晚了,她已经是小爷的人了!你再羡慕嫉妒也没用,而且你就算是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出一个比她长得还好看的美人,你的福晋这辈子都比不过小爷的福晋!”

    “福晋?”胤禛嗤笑,上下打量一番他的五短身材,“我记得你还在吃奶。”???

    胤祯呆了,旋即小脸儿爆红,恼羞成怒大喊,“你血口喷人!”

    “是吗?那没有奶嬷嬷拍拍哄哄你都不肯睡觉也是假的了?”

    “假的!都是假的!你诬蔑我!”

    声音里甚至已经带上了哭腔。

    “哦,假的就假的吧。”少年不急不缓,忽而话锋一转,“不过,她反正是做不了你的福晋,早前她就已经收下了我皇额娘的全部体己,来晚了的人是你。”!!!

    小十四爷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看看他又看看并不反驳的美人,顿时如遭雷击。

    “呜哇——!!”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震天响。

    “你抢我额娘,现在又要抢我福晋,你怎么这样坏?我讨厌你!

    额娘额娘,你快开库房将你的体己也都送给林姑娘,一定要比他额娘给的多!不然我福晋就要被他抢走啦!”

    哭着就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本心疼得抽抽想安慰他的德妃:“……”

    “额娘?额娘你快点啊!我记得皇阿玛赏过好多好多东西给你,你快全都拿出来帮我下聘!快嘛快嘛~~我就要她做我福晋,就要她!给多少聘礼我都乐意,反正我就要她!”

    你额娘我不乐意。

    然而好说歹说,他就是死活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儿撒泼打滚哭闹不休。

    德妃被闹得头痛欲裂,又心疼又烦躁,偏还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他。

    只好费劲搂住比年猪还难按住的小祖宗,同时怒气冲冲朝旁开火。

    “他一个小孩子随口说句玩笑话罢了,你同他认真计较什么?非要……”

    话还没说完呢,她的小祖宗又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我才不是玩笑话!我是认真的,我就是要娶她做福晋!你快给我下聘!要比他额娘给的多,帮我将福晋抢过来!”

    “……”德妃无奈极了,只好哄他,“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哪有那回事?他就是故意逗你的……”

    “额娘怎能因十四弟年纪小就说谎话哄他?万一叫他学会了说谎成性可如何是好?

    皇阿玛最是反感那样的人,您作为他最常接触也是最信赖依恋的额娘,平日的言行都应当格外注意些才是,切莫因他年纪小就随口糊弄。

    您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殊不知小孩子最会依瓢画葫芦,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就会学什么。”

    “你……你这是在指责本宫说教本宫?你大胆!”

    “额娘你骗我?”胤祯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紧接着两眼一闭扯着嗓子又放声哭嚎起来,“额娘坏!我不喜欢额娘了!”

    边哭边挣扎着从她怀里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闹,闹着闹着似觉着这姿势不得劲儿还是怎么着,竟索性往地上一躺,小腿儿乱蹬满地打滚。

    这熊孩子名场面,瞧得林碧玉是一愣一愣的,顿时觉得头皮都开始麻了。

    ——嫁人可以,不生熊孩子可以吗?

    乖乖,这也太吓人了。

    德妃已经被闹得身心俱疲,完全顾不上气恼了,只好满脸疲惫地吩咐,“去本宫的库房挑一些首饰来送给林姑娘。”

    与此同时,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递了过去。

    没一会儿功夫,那宫女就拿着几个小匣子进来了。

    德妃忙柔声哄劝,“你瞧瞧,额娘已经送东西给她了,你赶紧起来,别闹了可好?地上凉,回头该闹肚子了。”

    扯着嗓子干打雷不下雨的熊孩子立时止住了哭嚎,麻溜儿从地上爬了起来,上前打开几只匣子瞧了瞧确定是真的才松了口气。

    只是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却又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才这点?都还不够我两只手指头,他额娘是皇后娘娘,肯定给的比这多!”

    胤禛一本正经地点头给予肯定,“没错,比这多多了。”

    正欲睁眼说瞎话的德妃:“……”

    “再去拿!要比他多!”胤祯怒了,拍打着那宫女一个劲儿地催促。

    宫女也为难啊,只好求救地看向她主子。

    德妃这时已是彻底麻木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再去取几件。”同时眼含警告地瞪了她大儿子一眼,劝他见好就收。

    第二回拿来的东西显然就比先前的那些好了不少,不算顶顶珍贵,却好歹也算是官家千金能戴得出去的品相。

    胤禛打眼一瞧,勉强也就满意了,遂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够数了。”

    熊孩子立时喜笑颜开,献宝似的对着少女说道:“你看吧,小爷比他有钱,你要多少首饰小爷都给得起!你快收下,等小爷长大了有钱了,你要什么小爷就给你买什么,保证比老四对你更好!

    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被他骗了,他脾气可坏可坏了,性情又沉闷又古怪,你若是嫁给他,以后他一生气就会揍你的!所以你千万要离他远一些,一定要乖乖等小爷长大啊!”

    胤禛脸一黑,暗暗磨起了后槽牙。

    到这会儿,林碧玉也算是真正搞明白了他的意图。

    虽说看德妃吃瘪她还是很乐意的,但面对小熊孩子那样真诚的笑脸,她还是难免迟疑。

    “行了,给你就收下,不然他一会儿又要哭闹了。”德妃冷冷地说道。

    “那奴婢就谢过德妃娘娘赏赐了。”转而看向胤祯,笑容就多了几分温度,“谢过十四阿哥。”

    美人嫣然一笑,霎时百花失色。

    胤祯顿时满眼亮晶晶,又呲着小米牙笑成了傻憨憨,“你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

    德妃忍不住捂了胸口。

    她今天究竟叫这小蹄子进宫干什么来了?

    该做的事一样没做成,该说的话一句没机会说,反倒是将自个儿给气了个半死!

    这还不止,最要命的是,她最疼爱的宝贝小儿子这是也被勾跑了?

    真真是冤孽!

    不愧是佟佳氏那个贱人选出来的儿媳妇,简直是一脉相承的阴险狡诈招人恨!

    “本宫有些头疼,今日就不留林姑娘了。”

    林碧玉立即识趣,“奴婢先行告退。”

    “那儿臣也不打扰额娘休息了,先行告退。”

    一看胤禛紧跟着要走,就猜到他打的什么坏主意。

    机灵的小十四爷顿时就不乐意了,紧紧拉着少女的手,“额娘,我先送林姑娘出宫,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德妃揉着脑袋,一脸虚弱难受地说道:“叫老四去送就是了,你留下陪陪额娘好不好?额娘实在难受得紧。”

    熊孩子虽熊了些,不过却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一听这话就迟疑了。

    “那……那好吧……林姑娘你只管走你的,别搭理老四,他若敢调戏你,你就大声喊人,宫里到处都是侍卫和奴才,你别怕他。”

    眼看少年额头上的青筋都开始蹦跶起来,林碧玉憋着笑,赶忙辞别小十四爷离开了。

    旁边是四爷,身后跟着几个宫女,个个手捧精美匣子。

    这样的情形在谁看来只怕都以为德妃多满意这个内定的儿媳妇呢,哪里能想到内情竟是……

    胤禛备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动,苏培盛立时就懂了。

    脚下似有千斤重,越走越慢。

    他这一慢,再往后的那几个宫女也不得不慢了下来。

    眼瞅着与前头那俩人就拉开了一段距离,至少轻声说点什么是听不见了。

    “德妃不喜欢我,更深恨皇额娘,对你恐怕也难免迁怒、恨屋及乌,往后你面对她时要多加小心。”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歉疚担忧,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德妃那里有我的人,一有什么动静我会很快知晓,你别怕。

    再则难得十四也喜欢你,他又在永和宫里住着,你去了总也躲不开他,有他在跟前杵着,德妃也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

    话虽这样说,但经过今天的“教训”之后,德妃再想干点什么必定会提前想法子将那胳膊肘往外拐的傻儿子支开。

    至于胤禛自个儿……随时能得到消息尽快赶过去又如何?

    德妃不喜欢他,偏又占着生母的名头,绝不可能受他摆布,若果真打定了主意他也绝对不好明面上硬顶,除了憋一肚子气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别无他法。

    这跟心计本事没有什么关系,身份地位决定了一切,区区“孝道”二字足以压得他脊背弯曲。

    再退一万步来说,德妃也不一定非得要面对面才能收拾她,阴招儿更叫人防不胜防。

    林碧玉对此心知肚明,不过却并未拆穿他的宽慰之言,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意气风发的少年似乎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

    眼前的他,清瘦到近乎脱相,眉眼之间满是疲惫憔悴。

    黝黑的双眼更加深邃沉寂了,叫人看不出心思情绪,也看不出丝毫神采光芒。

    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翩翩少年郎,倒更有历史上那位“四爷”的影子了。

    原来,蜕变竟是因此而来。

    林碧玉不由暗叹,“还记得娘娘病重的最后几日都还在强撑着为四阿哥筹谋打算,满心满眼都只有你,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

    虽然我不知晓抬旗一事究竟是如何求来的,但我想,娘娘一定是无奈放弃了某些对她来说可能更重要的东西,若不然一开始她不会想尝试那样的方式。

    四阿哥对娘娘来说,不是亲子胜似亲子,她对你的爱甚至已经超越了她自己。

    若说她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执念,我想那也必定是你。”

    胤禛怔住了。

    也不知究竟是她的平静淡然却意外温柔的声音使然,还是一时的错觉所致,莫名的,他竟感觉似有微风拂面。

    那样轻柔,那样温暖,就像幼时皇额娘抚摸他的那双手。

    一瞬间,他的眼眶就温热了。

    他是信佛的,灵魂一说,他信。

    “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

    彼时,贾敏和林黛玉正在家中翘首以盼。

    正如王熙凤所言,一个奴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往往就代表了其背后主子的心意。

    来接人的嬷嬷那样趾高气扬,又兼德妃与佟皇后之间的争斗几乎人尽皆知,她们哪里还能放心得下的?

    人前脚才出门,娘儿俩就已经开始心跳如擂鼓了,扑通扑通的没个消停时候。

    “黛儿……你说德妃娘娘会不会对你姐姐做些什么不好的事?她堂堂一个皇妃,应当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吧?好歹你父亲也是当朝一品大员呢,她……她不敢吧?”

    嘴里这样说着,那声音都不知道虚成什么样儿了。

    林黛玉已经止不住抹起了眼泪,努力压低了满腔的抱怨,“我就说那皇家岂是什么好地方?若是佟皇后还在都还好说,偏偏她一走,顶头的德妃就冒出来了。

    当时在佟皇后灵前就足以看得出来那位不是个好相与的,对待四阿哥可别说什么母子之情了,能瞅着顺眼都已算是谢天谢地。

    姐姐真要是嫁过去做了四福晋,这样一个婆婆压在上头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指不定被如何磋磨呢。

    偏偏人家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妃娘娘,父亲便是位极人臣又如何?总不好冲进皇宫将她掐死了事。

    母亲,有没有什么办法好叫姐姐另嫁他人?我不想姐姐嫁去那样吃人的地儿,仅稍稍想想那日子,我都要寝食难安了。”

    贾敏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

    她与娘家人不同,打心底就没想过要靠女儿的裙带关系带着家里如何“风光”。

    即便不喜爱长女,那也不过是相对而言,终究也是她亲生的骨肉,她也是盼着她好的。

    可奈何天不遂人愿,叫天家人相中了也由不得他们说个不字啊。

    “大姑娘回来了!”

    正满心惆怅的母女二人立即“蹭”一下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一左一右拉着她仔仔细细上下打量。

    “怎么样?可曾受什么罪?”

    “不碍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林碧玉抿唇一笑,指了指身后,“瞧瞧,还领了赏赐呢。”

    贾敏瞪大了双眼,“难不成是咱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德妃娘娘竟还喜欢你不成?”

    “那倒不是,只不过中间出了点意外。”

    听她详细描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后,母女二人先是松了一口气,一叠声谢了谢小十四爷,紧接着却又止不住担忧起来。

    “这次是你运气好,下回指定是遇不着了。”贾敏叹道。

    林黛玉也说:“下回十四阿哥肯定是要被支开的,到时候姐姐又该如何应付呢?再者说了,这一回两回三回便是都能躲过去,成亲之后还有无数时间要与她相处。

    到那时还与现在不大相同,人家成了你的正经婆婆,想干点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只要别太过分旁人也根本不会说什么。

    就譬如今儿塞几个宫女,明儿又送几个秀女,打着为皇家阿哥开枝散叶的旗号,姐姐能说什么?但凡你要有一点不乐意,皇家都该要训斥你了,回头弄一屋子莺莺燕燕乌烟瘴气的,都能活活恶心死个人。

    依我看还是想想法子,别做她的儿媳妇了。”

    这是一点儿没有耸人听闻,甚至都是能够预想到的基本操作罢了。

    封建朝代,作为婆婆的想要折磨儿媳妇可太容易、招数太多了。

    林碧玉嘴上就笑笑,“别太担心了,我也不是那任人欺负的好性子,什么时候被人摁着吃过哑巴亏啊。”

    要不,叫她蹦跶不起来?

    心念微动,一个主意已悄然萌生。

    第49章

    “对了,出门时刚好碰见了贾琏两口子,我与他们说了母亲不愿见,后面可曾再闹腾?”

    “倒是识趣走了,硬是将东西留在了门房,我转头就打发人又给送了回去。”

    一提起这,贾敏的神色就变得恹恹的,显然那股子劲儿还没消呢。

    林碧玉笑道:“那两口子倒是精,不过再下回、下下回恐怕就没这么容易打发了,便是他们自个儿不愿上门来讨个没脸,老太太那头也不好拒绝不好交代。”

    不出所料,才不过隔了两日,那两口子便又来了。

    “这些都是他们硬要塞过来的。”

    几个下人手里都捧得满满当当的,竟是比上一回的还要更丰厚些。

    贾敏却是斜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冷笑道:“我是不曾见过好东西不成?便是搬来什么金山银山我们林家也不稀罕,都给他们拿回去!

    他们若不肯要,你们便再跑一趟扔他们家门口去!”

    传话的那嬷嬷小声应了,又道:“那琏二奶奶说,老太太自打那日晕倒之后便再没能好起来,身子比过去一下子就差了许多,整日躺在床上只口口声声念叨着太太您。

    还说……还说……老太太说了,若太太再不肯去看看她,她便是爬也要爬过来见见太太。”

    贾敏差点没气得昏过去。

    “竟是软硬兼施企图逼我就范呢!去宫里请一位太医,亲自上门给老太太好好瞧瞧!”

    结果自然是根本没什么大碍,顶多就是有点郁结于心忧思过重罢了。

    气得贾敏连晚饭都没吃得下,回房倒头就歇了。

    “现下这般看来,母亲对那老太太可是彻底死了心?”

    虽觉得有些闷热,林黛玉还是忍不住黏糊在她姐姐的身上,索性就蹬了蹬腿儿,将身上轻薄的蚕丝被给踢开了。

    这一下子就感觉舒服了许多,不禁慵懒喟叹。

    林碧玉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将被子又拉过来一角搭在她的肚子上,“你若再踢被子,我可就将屋子里的冰撤走了。”

    “好嘛好嘛,我不踢就是了,这样热的天没有冰盆可怎么活啊?姐姐可别干那两败俱伤之事。”

    “威胁我?大不了我换个房间独自睡,想放几个冰盆就放几个。”

    “……我错了。”

    “我只问你,倘若是你与母亲之间发生了巨大矛盾,你会一下子就彻彻底底绝了这份母女情吗?”

    林黛玉愣住了,拧眉沉思起来。

    一家人有矛盾吵吵闹闹都是在所难免的,即便是易地而处,将今时今日的贾老太太和母亲换作母亲与她……气恨归气恨,可果真就能说断就断了,丁点儿不在意吗?

    怕是未必。

    亲生的父母儿女之间,血脉、情分都非比寻常,不是简简单单非黑即白,说恨就恨到老死不相往来、说断就断得坚决彻底都极其不现实。

    想到这儿,林黛玉不由得就叹了口气,“若是本就关系恶劣倒也还罢了,偏偏那老太太从前对母亲也算极尽疼爱,母女情分实在不叫浅薄。

    更何况,母亲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半辈子的母女情分啊……”更不可能轻易断得了。

    爱恨交加,却到底也还有爱。

    而相较于她满心的复杂惆怅,林碧玉倒是看得很开。

    “血脉亲情本就与寻常任何感情大不相同,若不然自古以来也就不会有‘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句话了。

    母亲如今的愤怒恰恰正说明了她内心的在意,果真彻底绝望死了心,反倒该冷静了。

    你且瞧着罢,等过段时日没这么气恼上头了,她心里就又该惦记上老太太了,又或者回头老太太再狠狠心弄一出苦肉计,她指定又要心软的。

    毕竟老太太已是那把岁数的人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保不齐还剩下几年的日子。”

    亲娘眼瞧着都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站,还有什么恩怨是非过不去呢。

    断是不可能彻底断掉的。

    “我原本也没想过能真正一刀两断,只希望母亲能看清那家子的真面目,能够心里起了埋怨隔阂,真等到……她别要死要活闹着非得豁出去拉扯贾家一把,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大抵也就是最好的局面了。”林黛玉叹了口气,闭口不愿再谈此事。

    随着夜色渐浓,姐妹二人也实在抵不住困倦来袭,渐渐的就彻底没了声儿,依偎成一团陷入梦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荣国府又来了几回人,但无一例外都被贾敏拒之门外了。

    不过姐妹两个都能够看得出来,其实她的态度已经不似最开始那般决绝了,隐约透着丝软化的迹象。

    时不时的沉默发呆、不经意流露出的惦记担心都无一不印证了林碧玉那夜说的话——这样大的岁数其实就是贾母最大的倚仗。

    转眼间就到了贾敬出殡的日子。

    一早抵达宁国府时,外头便已经停了一长串的马车,就下车这会儿功夫,还不断有人前来。

    东平郡王府、南安郡王府、西宁郡王府、北静郡王府、镇国公府、理国公府、齐国公府……又是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

    乍一看起来似乎风光无限,叫那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宁国府还正是如日中天之繁荣景象呢。

    眼瞅着贾珍贾蓉父子俩都快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了,一派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姿态。

    知道的这是在给他们亲老子亲爷爷送殡,不知道的还只当他们家是在忙着娶媳妇呢。

    “满场除了父亲以外,来来去去一个三品往上的实权官员都没有,不过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也不知究竟是在猖狂个什么劲儿。”林怀瑾忍不住小声吐槽。

    冷眼旁观下来,来宾中最大的也就是那所谓的四王八公,但那也就是听起来风光,除了一个南安郡王还有点用处以外,其他不过都是闲职混日子。

    既没有权利又不受朝廷待见,甚至真正要较起真来,那几个国公府都早已名不符实。

    与荣国府宁国府皆是一样的,真正的国公爷都是上头老子乃至爷爷辈儿的事,子孙后代无一例外全都是降等袭爵。

    按理来说,大门上悬挂的牌匾早该摘了去的,根本不能再叫什么国公府。

    但朝廷没追究,他们也乐得装傻充愣,仍以“国公府”自居。

    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连自己都骗未免就太过可笑,一个两个那自负高人一等的模样委实叫人无语至极。

    “黛儿妹妹!”

    远远儿的才一瞧见人,贾宝玉就兴奋地大喊一声疾步奔了过来。

    不少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瞟着。

    林黛玉顿时小脸儿一沉,不悦道:“这样过分亲昵的称呼不太合适,你只叫我二表妹就是。”

    贾宝玉有心想说不,但见她确实是恼了,便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了,“我应你就是,二表妹。”接着又向林如海贾敏及林碧玉林怀瑾分别见礼。

    “黛……二表妹怎么许久都不上家里去了?我日日都在盼着你来,偏你总也不来,可叫我等得好苦。”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贾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尤其周围还都是眼睛耳朵支棱着,稍有不慎她家黛儿可就要跟这小子绑死了。

    于是乎,她当场就甩了脸子,“早前我便劝你要好好读书多读点书,即便是不求什么功名利禄,书读多了也能教人明理开智,何至于像你如今这般,十来岁的人了说起话来竟还这般‘童言无忌’。

    平日里你在家中究竟是如何我且管不着,但出门在外还是多注意些为好,实在不行便哪怕不开口也成,总好过老是如此上下嘴皮子一磕巴尽说些不着调儿的话叫人笑话。

    这关系亲近些的知道你是脑子里缺根弦儿端的是天真无邪,远着些的不知内情的还只当你是个傻子呢。”

    贾宝玉正懵着呢,林如海又开口了。

    他倒是不曾甩脸子,反倒笑盈盈的,看起来很是和蔼可亲,出口却……

    “你若再说这些没头没脑叫人误会的话,我可就要告诉你父亲了,仔细他又要捶你。”

    “……”贾宝玉顿时就白了脸。

    看了看林黛玉,嘴皮子一阵嗫嚅,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甚至于根本不敢凑在她眼前了,只站在林怀瑾的旁边,蔫头巴脑的,不时悄悄偷瞄两眼。

    林碧玉扫了他一眼,不禁讽刺地笑笑。

    瞧瞧,这不是听得懂人话吗?

    甚至都还能领悟到笑里藏刀的可怕,哪里像个傻子?不过是打着天真无邪的幌子行那装疯卖傻之事罢了。

    再阴谋论一些,他从一开始的大喊大叫再到后面那句充满暧昧令人无限遐想的话,都仿佛透着股故意。

    “哟,姑父姑妈在这儿呢?”王熙凤眼睛一亮,迅速走到跟前拉着贾敏的手便是一顿亲热。

    一时问可曾累着了,一时又问渴不渴、要不要歇歇。

    一通寒暄过后,这才进入正题,“先前去了好几回,姑妈在气头上不愿搭理我也就罢了,可今日既是都到这儿了,再不去家里坐坐可说不过去了啊。

    天还没亮时老太太醒来就再睡不着了,两只眼睛巴巴地盯着门口,不肯吃也不肯喝的,瞧着我这心里都发酸哟。

    我的好姑妈诶,可别再跟老太太置气了,就去瞧瞧她老人家罢。”

    贾敏没吭声,眼睛却不由得已经看向了长女。

    林碧玉可以清楚地看出她那双眼睛里的动容忧色,便也没说什么,只淡淡笑笑。

    “碧儿妹妹……”精明的王熙凤自然也看出了苗头,当下就要拉她的手劝。

    林碧玉赶忙躲了,“别,可别劝我。老太太是我母亲的亲娘,她们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心里头惦记不过是人之常情,我不拦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宽容善良了,可别来绑架我,我是不吃这套的。”

    听闻这话,贾敏心下一顿,原本迟疑的天平顿时又往这边稍稍倾斜了些。

    最后还是林如海开了口,“罢了,老太太那样大的年纪,你想瞧就去瞧瞧罢,不过咱们几个就不去了。”

    贾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委实不是个滋味儿,却也不曾强求什么,也没那个脸强求什么。

    娘是她一个人的亲娘,作为丈夫作为儿女能够理解她就已经是难得了,能怨什么?

    要怨也只能怨她那个亲娘实在老糊涂罢了。

    眼看着她和王熙凤走远,林如海就摸了摸长女的头,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倒宁可你别这样懂事体贴。”

    林碧玉却只浅淡一笑。

    这种事儿不“懂事”不“体贴”还能怎么着呢?有些东西是注定轻易割舍不掉的。

    更何况那件事说到底是王夫人自个儿干的,老太太顶多就算是个包庇罪,这在贾敏看来无疑能够得上“罪减一等”,冷静下来回忆起从前那半生之后,这也算不得是深仇大恨了。

    她若非得往牛角尖里钻,反倒是消耗自己折磨自己罢了。

    心情不甚美好,找个人来出出气罢。

    正寻思着呢,抬眼就看见对面的房顶上似乎杵着一只乌黑中透着些许幽蓝的玩意儿。

    霎时,一双眉眼妩媚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

    一抹精光飞速闪过。

    永和宫

    “明日再去‘请’那个林家丫头进宫来,记得早早儿的将十四阿哥带出去玩,本宫没叫人去寻之前别将他带回来了。”

    跟前的嬷嬷才要应声,一个宫女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鬼鸟……外头有鬼鸟!”

    “什么鬼鸟?”德妃眉头紧锁满面不解。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回应她的疑问,一阵怪异的叫声毫无防备地穿透了耳膜。

    喔哦——喔哦——

    声音嘶哑而又凄厉,此起彼伏一声更比一声高亢,穿透力极其强悍,伴随着某种奇异的节奏直穿心底,令人莫名瘆得慌。

    更瘆人的人是,这叫声实在是太密太大了,听起来仿佛有成百上千只。

    德妃心下一惊,忙起身出门。

    外头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正仰头看着天空,无一不是满脸骇然惊恐之色。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空中密密麻麻一片黑,几乎将整个永和宫都笼罩在其中。

    更离奇的是,它们竟停留在永和宫的上空不走了!

    或是盘旋着,或是成群结队落在房顶上、树枝上,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众人。

    那是一双双猩红的眼。

    无情、冷冽,充满了嗜血的气息。

    犹如来自十八层地狱的阴间使者。

    “娘娘,这……这是不祥之兆啊!”

    第50章

    啪!

    德妃反手就是一巴掌,“什么不祥之兆?哪里来的不祥之兆?鸟飞得累了暂且休息一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见着点什么稀奇事便张口灾祸闭口凶兆,愚昧无知的蠢货!”

    才嘴快的嬷嬷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本就白惨惨的脸越加没了人色,慌忙下跪连连磕头。

    “都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想法子将这些东西都给本宫驱赶了!”

    随着她这一声令下,整个永和宫的奴才全都出动了,手里拿着各式各样能够找着的东西四处挥舞企图驱赶。

    但鸟儿毕竟是长着翅膀的,看见人挥舞过来立马拍拍翅膀就飞起,随即落脚于另一处,等再有人过来又立即换地儿。

    一众宫女太监被戏耍得人仰马翻,折腾得满头大汗气喘不止,到头来却连一根鸟毛都不曾碰着。

    况且,大部分鸟儿都在半空中盘旋着,除非插了翅膀飞上去驱赶,否则人也只能在底下干瞪眼。

    “娘娘,这,这实在是不行啊!”

    “怎么仿佛赖在了永和宫似的,这都还不肯走,真邪门儿。”

    啪——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德妃又惊又怒,甚至都已经顾不上维持自己的形象,气急败坏道:“无论你们想什么法子,立即将这群畜生给本宫撵走!若一会儿招来旁人的注意,本宫饶不了你们!”

    一众奴才只好接着四处驱赶,有那脾气躁些的甚至忍不住出言叫骂起来,一口一个“畜生”地喊着。

    也不知究竟是奋力的驱赶惹怒了这群鸟儿,还是它们听懂了叫骂声,原本还较为平和的鸟儿们顷刻间似乎变得暴躁凶悍起来。

    凄厉怪异的叫声越加高亢尖锐,猩红的眼珠子里头似乎都充满了冰冷的杀气,竟开始尝试攻击人!

    虽它们体型不大,基本上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但架不住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冷不丁被叨几口肉着实也疼啊。

    一时间,惊恐、吃痛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本就混乱的场面更是热闹极了。

    德妃吓得满脸苍白摇摇欲坠,正被几个宫人护着要往屋里去,谁想最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嘶……这是怎么回事?”

    “德妃娘娘可还安好?”

    “快去帮忙!”

    来的正是在附近巡逻的侍卫。

    眼看实在是瞒不住了,德妃的脸色不由得变了变,死死抿着唇退回到殿内。

    “这畜生究竟是什么东西?”

    年岁长些的许嬷嬷解释道:“通体乌黑中带着些幽蓝色,再加上那猩红的眼珠子……民间管这玩意儿叫鬼鸟、又叫……报丧鸟。

    听说是因为它们每每出现都没有好事,不是死了人就是有人要死了,故而才有这么个名儿。”

    德妃顿时呼吸一窒,险些没昏死过去。

    原本就十分刺耳可怖的叫声,在现下听来更多了几分阴森气息似的。

    “这个说法当真可信吗?它们突然出现赖在永和宫死活不走,莫非……莫非……”

    “娘娘别担心,这说法也就是民间流传的,究竟几分真几分假都还尚未可知,只不过……这情形实在是太过怪异了,又兼这鸟儿名声在外,只怕……于娘娘的名声有损啊。”

    德妃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否则也就不会急于叫人尽快驱赶清理了。

    奈何,这就是一群听不懂人话还摸不着打不着的畜生!

    “头顶上那乌泱泱的一大片,叫声还那样刺耳,根本想藏也藏不住,如今恐怕整个皇宫都发现了!”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莫说同属东六宫的邻居们,就连远处的西六宫也都发现了异常。

    一众娘娘小主们听闻这稀罕事儿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看热闹的心,纷纷从自个儿的寝宫里探出头来,在一大堆宫人的保驾护航之下愉快地嗑起了瓜子儿。

    “瞧着乌漆嘛黑的一大片,莫不是乌鸦?”

    “这叫声可不像,听起来怪瘆得慌。”

    “奴婢才打那边回来,远远儿瞧了一眼就看见密密麻麻血红的眼珠子了,看起来像是鬼鸟的模样。”

    另一宫女立即接话,惊诧地问:“就是那专往死人跟前钻的鸟儿?”

    “就是那玩意儿,民间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鬼鸟叫,有人亡。”

    “嘶……世上竟还有这等怪异的鸟儿?这么一说,再听这叫声就跟敲丧钟似的,难怪听着就叫人毛骨悚然呢。”

    “若按这说法,那它们冷不丁去到永和宫……”

    其他人议论起来倒还较为隐晦有分寸,但宜妃就不同了。

    满后宫她最看不上最厌烦的就是德妃。

    明明是用下作手段魅惑君上爬起来的狐媚子,偏还爱端着一副贤妻良母的架子。

    明明是心狠手黑的主儿,却惯会装可怜装柔弱,动不动就弄得谁怎么欺负了她似的。

    当然了,这都还只是其次。

    最主要的是,她觉得德妃有病!

    有点什么不得了的大病!

    大清后宫不能亲自抚养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前有惠妃的大阿哥荣妃的三阿哥于宫外寄养,后有良嫔的八阿哥被惠妃抚养、万琉哈氏的十二阿哥被苏麻喇姑抚养,就连她的五阿哥也是一出生就抱给了太后抚养。

    她们这些人里头有哪个不心疼孩子不宠溺孩子的?因打小不在膝下的缘故,反倒更加愧疚更加爱怜。

    独独德妃是个例外。

    说什么老四被佟皇后“教歪”了不认亲娘,是以才寒心冷漠以对……这都是屁话,也就只能骗骗外头的人。

    真正的因果关系合该颠倒过来才对。

    打从老四落地那一刻起,她就没见德妃对那孩子有过两分真心,是以她才打心底觉得德妃这人心狠着呢。

    既狠且毒,还最会装腔作势,端的是教人生厌。

    眼下见她倒霉,宜妃当场就乐坏了,嘴里瓜子嗑得咔吧咔吧脆响,边还抑制不住地幸灾乐祸。

    “她这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哟,这等西洋景儿,本宫这辈子还头一回见呢。

    往日里再怎么会装相再是巧舌如簧又如何?这回看她还怎么狡辩。

    不祥之兆啊……啧啧啧,咱们德妃娘娘是到头咯。”

    跟前的宫女顿时无奈,“祸从口出啊娘娘,您好歹别表现得这样明显不是?您眼下这般幸灾乐祸的模样,瞧着就跟那大反派似的。”

    “你这小蹄子可不得了了,敢跟你家娘娘这样说话?”宜妃柳眉倒竖,摸着她的小腰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

    随即将手心里剩下的一点瓜子儿随手一扔,成熟美艳的脸蛋儿上露出一抹坏笑。

    “闲着也是闲着,本宫去陪太后娘娘说说话儿。”

    “……”

    与此同时,正在乾清宫内勤勤恳恳处理政事的康熙终于也忍不住了。

    “外头究竟是什么动静?朕怎么一直隐约听见有什么怪叫?”

    李德全忙叫了人进来问话。

    “回皇上的话,方才不知打哪儿突然飞来一群鬼鸟,盘旋在永和宫上方迟迟不肯离去,恨不得都要将永和宫给霸占成巢了。”

    康熙一惊,“还有这等事?鬼鸟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小太监支支吾吾不敢说,还是李德全小声给解释了一下。

    得知鬼鸟之说的真相后,康熙的神情便多了几分凝重疑虑,当即起身大步来到殿外。

    根本无需靠近,远远地打眼一瞧,永和宫的上方便是一片漆黑。

    看起来就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康熙微微眯起了双眼,心下惊骇万分,眼里怀疑的神色愈发浓重,几乎都要遮掩不住了。

    “去叫四阿哥过来一趟。另外,李德全你亲自去一趟永和宫,将十四阿哥移送阿哥所。”

    李德全心里头陡然咯噔一下。

    移送阿哥所。

    可不曾说“暂且”。

    看来德妃怕是不行了。

    “嗻。”

    “着侍卫前往永和宫,不管用什么法子,尽快将那些鸟驱赶了去。

    即刻起,永和宫封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随时紧密关注宫外舆情,谨防小人趁机作祟。”

    “嗻。”

    再次深深看了眼永和宫的上方,康熙才重新回到殿内。

    面前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但他此时此刻却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处理了,满心都是挥之不去的怀疑。

    “皇阿玛金安。”胤禛略带喘息地行礼,脸上亦是一片凝重之色。

    “看来你也知晓了。”康熙眉头紧锁,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道:“此事来得着实蹊跷,至少朕还从未听过这样离奇之事,怕只怕其中另有隐情,若处理不当恐会引发灾祸。

    朕想叫你去一趟般若寺,问问道鉴大师。”

    胤禛立即领命,“儿臣这就去。”

    “等等……目前永和宫这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朕心想,你暂且也别靠近那边了,省得被伤到。

    另外十四也将移送至阿哥所,他到底年纪还小,冷不丁离了德妃只怕难以适应,你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往后你且多照看他一些。”

    胤禛愣了愣,旋即道:“那就叫十四与儿臣同住罢,这样看顾起来也方便些,省得那起子自以为是的狗奴才看人下菜碟儿。”

    “也好,若果真遇上那样的狗奴才,你只打发人告知李德全就是,去罢。”

    “儿臣告退。”

    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康熙布满阴云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德妃与老四之间的关系瞒不过旁人,更加不可能瞒得住他,甚至就连十四对这个兄长的种种不友好他也都心知肚明。

    这样的情况下,老四还能毫不迟疑地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得不承认,表妹口中所说的“重情重义”实在不是夸大其词。

    如此看来,借着这个机会顺理成章的将十四与德妃分开也的确是好事一桩,嫡亲的同胞兄弟,实在不该被一个女人挑唆得反目成仇。

    所幸如今十四还年幼,远远儿地隔开一切都还来得及。

    彼时,德妃虽还不知康熙心中所想,但直觉却告诉她不可以。

    移出去容易,再回来必定是千难万难!

    “住手!十四哪儿都不去,他就留在永和宫!”

    李德全好声好气地劝,“娘娘您自个儿瞧瞧永和宫如今的情形,哪里适合小阿哥居住啊?小孩子天性活泼好动,万一一个没看住跑了出去被伤到可如何是好?”

    德妃却死死抱着儿子,板着脸道:“本宫的儿子本宫自会牢牢护住,绝不会叫他有丁点儿闪失。”又低头问,“十四也会乖乖听话是不是?”

    “十四听话不乱跑,十四不要离开额娘。”

    往常张扬跋扈的混世魔王这会儿已然彻底蔫儿了,一双小短手紧紧抱着他额娘的脖子,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德妃见状心疼得不行,越加坚定不肯分开的决心,“你回去如实禀告皇上就是,相信皇上定然能够理解。”

    然而,李德全却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家主子爷十有八、九已经打算要彻底放弃她了。

    此举可不仅仅是为了小阿哥的安危着想,定然是由不得她选择的。

    想到这儿,李德全也收起了和颜悦色,微微冷下脸来说道:“这是皇上亲口下的令,还请娘娘别叫奴才为难,若不然奴才没法儿交差,娘娘您也落得个抗旨不尊,可如何是好?

    眼下皇上不过只是想保护十四阿哥,才暂且做出这个决定,若是娘娘硬要抗旨惹恼了皇上……届时十四阿哥的去处恐怕就不是阿哥所了。”

    德妃大惊失色,下意识更加死死抱紧了儿子。

    突如其来的疼痛和窒息感令胤祯本能地挣扎起来,趁此机会,李德全招招手,叫侍卫强行上手了。

    “你们要做什么?快放手!你们好大的狗胆!来人!来人啊!”

    永和宫的一众奴才一阵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没怎么费劲,侍卫们很快便成功将胤祯抢了过来,随即掉头就匆匆离去。

    德妃猛然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看着挚爱的幼子渐行渐远,只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娘娘……”许嬷嬷也止不住落下泪来,上前打算搀扶她起来,边宽慰道:“娘娘别担心,等将这群畜生清理干净,十四阿哥自然就会回来了。”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