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第三百八十一章
斯江被他蹭得没了用功的心向, 反手搂住他头颈,亲了一口,来时容易走时难, 不免被景生噙住了热吻一番。
“啊——头颈别牢了!”斯江推开景生的脸,又气又好笑地去摸自己的颈侧。
景生一天的疲惫都笑没了, 按着斯江, 给她捏了捏。
“我可不能卖给Evone, ”斯江叹了口气, “大舅舅老早就说过,谁开饭店指望亲戚朋友来吃的, 迟早倒闭。”
“先凑满销售额, 把押金退回来再说, ”景生拿捏了一下语气, “这个公司我看像个皮包公司,不太正规。”
虽然斯江心里也疑窦重重, 但话从景生嘴里说出来, 她下意识地又不禁反驳道:“商城里的租金那么贵, 办公室那么大, 那么多电脑电话机, 总不能是为了骗我们这一千块钱吧?哪有这么亏血本的骗子?我们带着跑的那套样品就要卖六百多块钱呢。”
“那你打算怎么推销?”
斯江说起这个来了劲头, 把桌上的上海黄页和地图拿了出来, 黄页上密密麻麻地贴了不少小纸条。
“宾馆、餐厅和咖啡馆呢,我们同事们早就扫过好几遍了, 很难。人家要么有自己的固定供应商,要么嫌我们的产品贵, 很多餐厅连景德镇的都不舍得用,更不可能用进口的了, ”斯江翻开旁边厚厚的名片簿和笔记本,“以前布朗太太让我带她去友谊商店买过一套茶具,花了两千多块钱,说是要招待布朗先生的同事用,后来我在布朗先生的办公室里也看到同样款式的茶具,所以我觉得外资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可能会是我们的顾客。只要卖出两套就达标了。”
斯江顿了顿:“办公室里电话销售天天在打电话,我看收效不大好。居委会打电话给外婆说有外贸毛巾,两块八一条外婆都不肯去看看的——”
景生不禁笑了起来:“你打算直接上门?”
“唉——”斯江哀叹了一声,趴在了黄页上,“你怎么就能卖得这么好呢?”
“靠脸?或者靠不要脸?”
“才没,你们卖得体体面面的,我看看我们公司那些同事,唉哟——出去被人嫌,回来被老板骂,真的蛮塞古。”斯江对着景生倒对叶芝的话心有戚戚焉了,再想到自己可能也会成为其中一员,那点豪迈的信心立刻打了个一折,近乎于零。
***
两个礼拜后,刮过一场超级台风,下了半天一夜的大暴雨,万春街弄堂又变成了河浜,公共厕所里的金山漫得到处淌淌地。居民们大多一夜没睡,忙着螺蛳壳里乾坤大挪移。早上太阳出来,被暴雨泡过的家私都横七竖八架在了弹格路两边的水槽上,偏偏自来水又停了,爷叔阿姨们一边舀水一边撑腰乱码自来水公司。
斯南和斯好穿着高帮雨靴,一左一右扶着红色塑料洗脚盆苟着腰从支弄推出来,里面是斯江的瓷器样品。斯江背着公文包,马夹袋里装着雨披和皮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昨天中午市里发停工停产的紧急通知,斯江当时人在虹桥。公司紧急call了她三趟,她借到电话打回去,叶芝急吼吼通知她不要回公司签到交还样品了,直接带回家,早点下班注意安全。公司也是很奇特,每次斯江耳闻目睹种种怪状想要一走了之的时候呢,就会出现这样那样让人还心里一暖的小细节。
“斯好,当心肚皮!勿要碰着污水。”斯江看着斯好都替他紧张。
斯好直了直腰,脚盆一个不稳,里头瓷器箱子碰在了盆边上。
“哎哎哎,侬哪能回事体呀,快点扶好!”斯南赶紧大力稳住脚盆。
“哦哦哦,对勿起!”
“陈斯南——陈斯江——陈斯好——”
三姐弟一抬头,竟然是赵佑宁。
不知道是没有高帮雨靴呢,还是对万春街的漫水情况预料不足,赵佑宁穿着一双白色帆布鞋,正以一个高难度的姿势站在两块竖着的砖头上摇摇晃晃。
斯南大喜,把脚盆往斯好手上一推:“扶好!”
她刚迈出去两步,身前身后就响起一片:“当心!当心——”
斯南一扭头,斯好一屁股坐在了污水里,抱着进了半盆水的脚盆欲哭无泪地看向弯腰才够到脚盆边边的斯江。
“阿姐——对勿起!”
装瓷器的纸箱迅速被水泡湿了。
斯南气得一跺脚:“陈胖胖!你怎么这么没用!”
陈斯好嘴一扁,欲哭无泪:“撒么子呀,明明是侬眼里只有宁宁阿哥,阿姐阿弟噻勿要了,害得吾——哼哼哼(什么呀,明明是你眼里只有宁宁哥哥,阿姐阿弟都不要了,害得我)”
赵佑宁迅速蹚着水跑过来,直接把纸箱抱了起来,听到斯好的话就笑了。
“笑什么笑?”斯南鼻子里出了口气。
三姐弟的视线落在了看着他泅湿的半条裤脚管——
“宁宁阿哥,侬真好!”陈斯好一脸孺慕。
“赵佑宁,侬戆特了伐?裤子湿忒了!”斯南无奈地抬起脚,把蜿蜒而来的一条可疑黄黑色长条物踢了开来,不出意外地,那物散成了两断,漂向斯好和斯江。
斯好迅速爬了起来,用脚盆荡着水,躲开“地雷”。
斯江一边道谢,一边往前走:“里面是我公司的瓷器,挺重的,我跟你一起抬吧?”
“没事,不重,”佑宁目不斜视地往弄堂外走,“箱子湿了,里面瓷器要不要紧?都是什么瓷器?”
斯好接上话:“茶杯茶壶碟子饭碗汤碗调羹!”
“这——”佑宁强忍着笑,“这可怎么办!”
“没事,我去公司好好洗一洗,反正是样品,没有人用。”斯江想来想去唯有这一条路。
“今天差头都叫不到,我帮你拿过去吧,听斯南说你公司在商城?那很近的,南南?陈斯南?”赵佑宁扭过头找陈斯南。
斯南挠了挠头:“嗯,啊,哦,怎么了?”
斯江睨了她一眼:“是在商城,不用麻烦你,景生让小金开了厂里的车子等在弄堂口呢。”
弄堂口淹得更厉害,小金远远地看见斯江就跑了进来,接过赵佑宁手里的箱子:“顾总让我今天跟着你跑,不搞特殊,就一天,正好今天厂里空,闲着没事。”
斯江想了想还是应了:“佑宁你们也都上车。小金,麻烦你先跑一趟宏业花园,再送我去商城。南南你带斯好去佑宁家洗个澡,万春街要十一点才来水,斯好人要臭忒了。”
“稍等啊稍等,”小金关了后车门,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叠报纸和几个马夹袋来:“麻烦垫一垫地上和座位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四个人坐定下来,斯江脱掉高帮雨靴套上皮鞋,和赵佑宁聊了起来。斯南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不时嫌弃斯好一句。斯好一双大眼睛在佑宁和斯南身上溜来溜去。
“你还回美国吗?”
“暂时不回。”佑宁笑着看了斯南一眼,“南南军训了一年?”
“嗯?”斯南扬了扬眉,对上他的视线,“废话,问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嘁。”
车子启动了,斯好抱住前座座椅靠背摇头叹气:“宁宁阿哥是好心好意关心侬呀。”
“要侬管?侬啥宁啊?托塔李天王?托托托,啥宁侬都要托一记?”斯南白了弟弟一眼,“叫你好好读两个礼拜通宵考市西,你怎么没托起来?呵呵。”
去年进了市一中学的陈斯好同学当场瘪忒,不响了。
斯江回过头来瞪了斯南一眼:“别欺负斯好。”
“谁让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本来我们一家子整整齐齐四个市西哦,现在呢?哼,现在不说他,将来还要惨呢,普通高中都困难。”
佑宁咳了两声:“你转回来的时候不也在向群吗?斯好中考的时候加把油,没问题的。”
“哈?你把他跟我比?他哦,坐半个小时,哎呀,我渴了,哎呀,我饿了,哎呀,我要上厕所,哎呀,我困死了——一点苦也吃不得。一个通宵都捱不过来,能上市重点才叫老天没眼!”
“陈斯南,你现在可真像姆妈。”斯江轻声说了一句,转回头也不再作声。
车里静了下来。
斯南张了张嘴,又憋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斯好一眼,又瞪了赵佑宁一眼,看向窗外。赵佑宁欲言又止。
小金打开电台,收音机里开始播放流行歌曲。
“情难自禁
我却其实属于极度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要不要不要骤来骤去
请珍惜我的心……”
“这是什么歌?挺好听的。”佑宁问。
斯好抢答:“《容易受伤的女人》——其实宁宁阿哥哦,我觉得我们男人也很容易受伤的对伐?”
赵佑宁和陈斯好同时看向了陈斯南᭙ꪶ 。
陈斯南:???
前座的斯江噗嗤笑出声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第三百八十二章
赵佑宁翻出自己小时候的一套汗衫短裤, 让陈斯好先去卫生间洗澡。斯南趁他们不在,紧张地仔细检查了一下沙发茶几,莫名心虚。
前两天陈瞻平一帮高中男生约了踢球, 特意拉了斯南和她三个“徒弟”一起出来,十几个老同学镇宁路上吃好牛肉煎包, 兜好音像店, 斯南脑子一热, 把他们拉到宏业花园来白相。说是白相, 其实是想使唤男生们大扫除。朝廷不遣饿兵,斯南大大方方摸出钱包要请大家吃冰淇淋、汽水和零食, 豪爽地宣称上不设限。男同学们啧啧称奇, 谁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拔到陈斯南的毛呢?而且不是一根毛两根毛, 是三毛, 这毛还挺长,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出斯南意料, 陈瞻平的脾气就是只要有他在, 就不会让女生出钞票。他虽然没了父母, 妹妹还在护校读书, 手上倒也一直不缺钱, 景生和符元亮没赶上的股票认购证, 陈瞻平轧上了闹忙。用斯南的话说:“都是命!注定了老陈你要发这笔横财, 但这个军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吧兄弟?”起因是一月中陈瞻平去静安寺的新华书店替陈斯南买武侠小说,遇到“百乐门”大酒店的认购证讲座, 有人一边发传单给他,一边慷慨激昂地信誓旦旦:“天下华山一条路, 今年买股票只有买认购证,兄弟, 千万勿要错过!三十块一本,可以摇一年的号,今年要上十几只新股票呢,保证侬中签,随便中一只股票就赚回来了。”旁边懂经不懂经的人纷纷劝陈瞻平不要上当:“不灵的,邮局和银行到处都是推销这个的,阿拉噻勿要额,三十块钱丢进水里,一点声音都没,就是骗子。”那人大概也习惯了被拒绝,继续往前去找人推销。陈瞻平想到姆妈以前为了推销厂里分摊到工人头上的库存毛巾,也是这么疲惫不堪地挨家挨户地推销过去,心念一动,把那人喊了回来。
好心有好报,陈瞻平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为1992年上海市2077665份认购证持有者之一,第二次摇号中签率50%,陈瞻平中了签,这时黑市上的认购证已经涨到两百块一张。五月份上海股市全面开放股价后,可以T+0操作,股市里一共十五只股票,只只涨疯,几百块一股都是毛毛雨,股指当天就番了一番。中了新股的陈瞻平初生牛犊不怕虎,和财大的室友们凑了笔钱,天天买进卖出,没几天金额就高得人心惊肉跳,人心不足蛇吞象,毕竟豫园商城涨到一万块也还有人买进呢。五月、六月,全上海都陷入了股票的疯狂漩涡里,乘公交车、买小菜,老太太们都在说认购证和股票。陈瞻平听斯南电话里说景生和符元亮卖掉了小飞乐,不顾室友们的劝阻,清出自己的六分之一,卖光股票落袋为安。结果到了八月份,上证指数腰斩一半,跌到七百点,陈瞻平又运道极好地成为他们寝室唯一赚到钱的股民。
于是最终还是陈瞻平出钞票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扑克棋子麻将牌回来,一群人在赵佑宁家玩了个通宵,被斯南押着搞了趟彻彻底底的大扫除。
为了显摆,斯南特地摸了一刻钟钢琴,磕磕绊绊靠背诵键盘弹出半首《致爱丽丝》,可惜没引来同学们的真心喝彩,只得到了许多痴头怪脑的嚎叫。
“现在相信你的物理考试成绩是靠背出来的了!物理再爱我一次——”
“我们文科为什么还要学高等数学!戳气哦,背书有用伐?”
“问陈斯南有屁用场,她还没开始读大一,哈哈哈哈哈。”
“陈斯南你们复旦的新生入学舞会喊我们去吧,毕竟我们已经大二了。”
“爱丽丝勿要弹爱丽丝了,弹个一剪梅吧。”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最后陈斯南提着鸡毛掸子把众人赶出宏业花园,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问:“这个房子灵的,是你家新置换的?”
“不是,是——”斯南一张嘴,发现很难给赵佑宁按安一个合适的抬头,犹豫了两秒,想不出合适的,问的人已经转了话题。
空手道首徒沈珈临走前挽着斯南的胳膊笑得贼兮兮:“你是不是和陈瞻平在谈朋友?”
“师傅,我们是不是要有师娘——哦,不对,这个怎么叫?师爹还是师公啊?”二徒弟“八戒”和三徒弟“沙僧”唯恐天下不乱地拥上来对着斯南一顿乱嘲。
“阿拉是好旁友,不是男女朋友。”斯南瞪圆了眼一本正经地否认。
“啧啧啧,高二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好伐?陈瞻平老欢喜侬额。”沈珈笑弯了眼,“你们两个同进同出,你没发现高三我们都很识相地没打扰你们了?”
你一句我一句地,证据凿凿。斯南扭头看向男生堆,那边也有人对她挤眉弄眼,陈瞻平手上拎着装满棋牌的马夹袋,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微微笑。
斯南一急,指着宏业花园里说:“不要瞎三话四,这里就是我男朋友家。我男朋友在美国呢,他还教我弹钢琴了,我真是对牛弹琴。”
沈珈几个愣了愣,又嘻嘻哈哈追问起细节来。什么时候谈的,怎么认识的,谈多久了,到什么程度了,隔了太平洋怎么谈,男朋友好看不好看,有没有你传说中的大表哥好看,多高啊,回不回国……
斯南落荒而逃。回到万春街总疑心自己在宏业花园里落下了什么东西。
落下什么了吗?好像又没有。
斯南趴在地板上抻着脖子看,那天收麻将,盒子里缺了一张牌,找半天也没找到,原来在沙发一只脚和踢脚线的夹缝里。她伸手去够,刚摸到那张红中的边边角——
“侬勒做撒?”赵佑宁弯下腰。
斯南猛地蹦了起来:“没撒没撒——喂,你怎么不穿裤子就跑出来了?”
“我穿了的啊,”赵佑宁低头看看自己宽松到约等于中裤的黑白格子四角短裤,举了举手里洗好的两条长裤,“对不起啊,长裤臭得来,直接在卫生间洗掉了。”
作为曾经在黄浦江里纠缠打闹过的浪里白条和浪里黑条朋友,斯南觉得自己貌似是有点反应过度,毕竟在万春街,舅舅、景生和斯好还有一弄堂的阿爹爷叔们夏天也都是穿着这样的老头短裤进进出出,但是猛然看到赵佑宁这幅样子,她就是有点不顺眼。
赵佑宁推开阳台门,转头喊了一声:“南南,来帮我晾一下裤子。”
斯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眼风扫过赵佑宁两条大长腿,这人和人吧,真没得比,脑子生得好,手指也生得好,连腿也长得这么好,再想想这一年里看到的被军装修饰过还算能看看的男生们,唉,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晾衣杆上还挂着雨水,斯南翻出一条抹布来心不在焉地胡乱抹了两下。弄堂里有个阿姨走过去,一抬头,笑眯眯地挥手打招呼:“宁宁啊,后半天报了还要落雨,记得早点收衣裳。”
“谢谢吴阿姨,晓得了。”佑宁把陈斯好的一条裤脚管穿过晾衣杆,探出身子笑着回了一句。
“哟,今朝女旁友又来啦?侬女旁友邪气好看!帮侬老配额。(今天女朋友又来了?你女朋友真好看,跟你很配的。)”
佑宁看了斯南一眼,乐呵呵地道:“谢谢。”
斯南手里的晾衣杆“砰”地掉在阳台水泥栏杆上,她白了赵佑宁一眼:“侬谢撒呀?瞎七搭八的,撒女旁友!(你谢什么啊,瞎七搭八的,什么女朋友。)”
佑宁把晾衣杆举起来稳稳地落进卡口里:“不是某人自己说的吗?这里是‘她男朋友’家,前几天‘我女朋友’带了一帮人来玩了个通宵,吴阿姨实在不放心,早上跟着你们出弄堂,她亲耳听见的。昨天夜里我一到家就听说了——”
斯南傻眼了,手里赵佑宁湿漉漉的长裤啪嗒掉下一根裤脚管,把她的老头裤泅湿了一块。
佑宁笃悠悠接过长裤,穿过另一根晾衣杆支好,抬手指了指天,戏谑道:“头顶三尺有神明啊,话可不能乱说,女旁友。”
“宁宁阿哥,你千万别上当!我二姐姐吃得又多脾气又差从来不做家务活还小气,她连我和顾念的压岁钱都要骗!谁摊上她谁倒霉——不是我说的,是外婆说的!”刚洗完澡的陈斯好趿着凉拖鞋摇头叹气,企图挽救一把五好青年赵佑宁。
陈斯南气得举起手里刚揩过晾衣杆的抹布去打陈斯好:“侬寻西是伐?过来!吾要好好交收作侬!(你找死是吧?过来,我要好好收拾你。)”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宁宁阿哥!侬看呀,她就是这么欺负我们男人的。你千万不要被她赖上!嗳,打不到我打不到我你就是打不到我,哈——哎哎哎,宁宁阿——”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容易受伤的男人!”斯南跃过茶几,一把揪住陈斯好,把抹布塞进他嘴里,“我这么闪闪发亮的金子,你懂个屁!”
在“女朋友”和“小舅子”之间,赵佑宁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前者,同情但绝不伸出援手。
***
斯江在卫生间里洗好瓷器,想着等下找叶芝帮忙换个纸箱,一进办公室就觉得气氛诡异。前台的叶芝横着手掌在脖子前比划了两下,眨了眨眼耸耸肩,口语了一句:“当心!”
电话销售部的区域一片宁静,大会议室里传来徐经理的咆哮声。斯江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贴着墙走到自己小组那边,他们因为常在外跑业务,四个人合用一张办公桌,平时分配好使用时间的,九点半到十点应该是小章用,小章已经做了八百多营业额,平时最爱趾高气昂地充分使用办公桌,这会儿人却不在,另外一个女同事小魏蹲在办公桌边在清点自己的样品。
“小章呢?”斯江张了两眼,整个销售三部办公室里都前所未有地冷清。
“被开忒了,”小魏抬了抬头,一脸愁容,“昨天他自说自话,把样品带回家了。”
斯江心突地往下一沉。
第三百八十三章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公司里这天也像刮了台风, 销售部的一个个被叫进去谈话,十之六七被开掉了,理由都是未经公司同意擅自带样品回家。早上再带回来也没用。
斯江却一直没被叫进去, 等待的滋味更不好受,每次看到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 斯江都不禁吸口气挺直背, 怎么回答怎么争她都想好了, 偏偏总是轮空。也有人到人事办公室去争论押金的问题, 奈何白纸黑字自己签过字的,没办法, 像小章这样两个礼拜就签到单进了帐的大概有十几个人, 不甘心就此结束, 聚集在走廊里互通声气, 核对“台风”的起因后果。
叶芝拉着斯江去洗手间,途中被大家团团围住。
“昨天我打电话回公司的时候, 公司里已经没人了, 没人接电话, 锁门了, 我再回来干什么?”
叶芝细声细气地答:“吾又勿晓得格了喽, 是行政部Call拿额, 帮吾搭架勿啦?(我又不知道的了, 是行政部call你们的,跟我搭界吗?)”
“嗳, 小叶子,我打电话回来是你接的对吧?雨那么大, 我问实在回不来怎么办,你去问了张经理以后跟我说那就不要回来了, 这话是你说的吧?”
叶芝眨了眨眼,声音反而响了一点:“他那个是气话呀,回不来?那就不要回来了。我也是这样重复给你听的呀,你自己听不懂还怪我喽?”
斯江不禁侧目,叶芝拖着她迅速躲进女厕所。外头来了商城的保安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有人“嘭”地撞在了墙上,有人高声喊了起来,五六分钟,斯江推开叶芝走出门去,走廊里已经一个人也没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公司茶水间,斯江问叶芝,“昨天明明是公司说安全第一,让我们把样品带回家的——”
“嘘——”叶芝朝她比了个手势,低声说,“销售部只有你们女同事才接得到这个通知,是徐经理特意交待的,但他们男的肯定要回来的呀。公司call他们通知下午三点钟之前交还样品。”
“可是这种台风天,下大暴雨,他们回不来也很正常吧?”斯江不禁讶然,这还有男女不平等?
“怎么,在前线打仗,下大雨就可以不上战场了?”徐经理突然出现在门口。
叶芝吓了一跳,缩了缩头,轻轻喊了声经理好,迅速从他身侧溜了出去。
斯江皱了皱眉。
徐经理一边冲咖啡,一边拿眼觑斯江,“怎么?公司特殊照顾你们女孩子,还觉得公司不对?”
“不太公平,台风、地震、火灾,这些都是非人力能控制的突然状况,有的同事昨天在浦东,他怎么回来呢?轮渡停了,隧道也关了,公司昨天三点钟就关门——就下班没人了不是吗?”斯江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想了想,说道,“公司规章没有出男女不同的两种制度,在同一件事面前区别对待,我觉得这不对。”
徐经理转身靠在吧台上,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这叫女士优先。男人呢,就必须多加磨练,我也是这样过来的。记得八三年爱伦台风袭击香港,挂了十号风球信号——”
斯江实在不耐烦听他的光荣历史,直接往外走:“抱歉,徐经理,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了。”
徐经理却笑着伸出一条胳膊横在斯江身前,斯江险些撞了上去。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斯江沉下了脸。
“我问过你们部长了,两个礼拜你还没签下一单?”
“我对自己有信心。”
这倒不是斯江瞎吹牛,她的确已经有了两位意向客户,只是外企采购有既定的流程,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预计下个月就能签下两单,其中XX企业要给会议室配备三十套茶具,总金额高达一万多人民币。
“来我办公室吧,做我的秘书怎么样?”徐经理似笑非笑地看着斯江,“不用出去吃苦头,也用不着总是提意见,找那么理由干什么呢?你已经很突出了,非常突出地漂亮,其实当初你来应聘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斯江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立刻警惕地退了一步:“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经理笑着摇摇头:“非要说那么清楚做什么?你只有高中文凭,没有任何销售经验,你觉得你是凭什么能进我们公司的?”
斯江涨红了脸:“我是通过了正式的面试才进来的。”
“是我,是我让你通过的面试。”徐经理笑了笑,似乎习惯了斯江这样的反应,“你们上海小姑娘,都是这幅样子,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得很,没关系,陈小姐特别地漂亮,当然可以提出一些特别的要求——”
“恶心!有你这种人在的公司,我一分钟也不想待。”斯江突然意识到张经理之类的那些所谓的“老师”看自己的眼神,貌似从一开始就带着些特别的意味,不由得一阵反胃,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斯江挺直了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她走过徐经理身边后猛然刹住,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臀部刚刚被人的手掌一触即离,这绝对不是她幻想出来的。
徐经理却若无其事地端着咖啡杯冲着斯江有恃无恐地微微笑:“陈小姐是打算辞职?也不是不行啊,你先写辞职报告喽,等我有空批准了,一个月后再去人事部——”
温热的咖啡连着杯子被揎到了他面孔上。
咖啡杯碟碎了一地。
叶芝在门口“啊”地尖叫了起来。
斯江在打徐经理耳光还是踢他要害之间犹豫了几秒,就被叶芝拉开来了,更多同事一拥而入。
徐经理掏出烫得笔挺的手帕擦了擦脸,皱着眉摇摇头:“陈小姐,没想到你为了不被开除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但不好意思,我妻子儿子都在香港,我是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的。你擅自带样品回家,违背了公司规定,我没办法给你特殊待遇。”
斯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气得浑身发抖:“昨天是叶芝通知我安全第一,可以带样品回家的。而且其他销售部女同事也接到了相关通知。我没有违反公司规定,更没有向你要求任何特殊待遇。你刚才摸——那种行为就是猥亵妇女,做贼的反过来喊抓贼,卑鄙无耻到了极点!我要报警!”
***
事态直转急下,斯江没有任何证人证据能证明她说的话。
叶芝否认通知斯江把样品带回家,销售部的其他三个女同事也含糊其辞,说没有接到公司的通知。斯江两个礼拜销售业绩为0,人事部和其他培训老师都表示陈斯江这个员工学历不高,脑子很灵活,喜欢发表奇异的言论以吸引管理干部的主意。徐经理家庭和睦,为人热忱,常常请公司员工喝饮料吃水果,并没有骚扰过其他女同事。
斯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地上的积水已经排完了,弹格路两边的自来水龙头哗啦啦作响,四五岁的男小伟被剥得赤条条,一盆热水当头泼下去,伊跳着脚捂着要紧部位背对路人哇哇叫。水溅了斯江一腿。水真的很烫,斯江想起小时候外婆把自己按在大浴桶里的情形,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景生,因为太戆了。景生说过这个公司看上去靠勿牢,她不听。斯江觉得哪怕换做斯南,肯定也不会像她这么傻。斯江还后悔当时没给徐经理一巴掌或者一脚,换成斯南,至少能出一口气吧。要给景生和斯南知道了,她倒不怕被他们笑话,就怕他们脾气上来,要出大事。
景生和斯南和斯好都还没回家,顾阿婆看到斯江,笑道:“我们先吃,不等他们了,你阿娘送了糟钵头过来,冰在冰箱里呢,囡囡,你顺便把糖番茄也拿出来,我下去炒个鳝丝,冷面已经吹好了,酱料在吃饭台子上,你拌一拌,我那盆少放点酱。”
斯江拌好冷面,胸口鼓囊囊的委屈和乱糟糟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一顿饭接着一顿饭,一天接着一天,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祖孙俩坐定了刚吃了几口,景生回来了。
“符元亮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斯南斯好留一根,阿奶,你喜欢红肠的,来。”景生利索地装了盘,看了看斯江,“怎么今天没用小金?他说早上十点钟就回厂里了。”
“嗯,今天公司内部开大会,”斯江替景生拌了一大盘子冷面,夹了三筷子绿豆芽,“毛豆子要伐?早上剩下的。”
“我去拿。”景生起身去开冰箱门,带了一瓶啤酒出来,直接搁牙上开了瓶盖,“李宜芳回来了,让你给她回个电话。”
“她从剧组回来了啊,”斯江弯了弯眼,“夜里我去五原路找她吧。”
“一起。”景生看了一眼顾阿婆,“阿奶,我和斯江正好去看看五原路房子的门窗,昨天台风,不知道漏雨了没有。”
“嗐,我今天本来想去的!”顾阿婆叹了口气,“师傅说了早上十点钟来配亭子间的窗玻璃,结果等到十一点半才来!电话也不打一个,真是的,还是我到店里去找他,他老婆才想起来呼他传呼机,他居然把我们家漏了!你们多带几块揩布去啊。”
第三百八十四章
第三百八十四章
化妆培训班开了六期, 学费一期比一期贵,仍然期期爆满,搞得报名表都有人倒手卖五块钱一张。培训期间学生们跟着李宜芳实习, 一场秀做助理打打下手能领一百块,钱不算什么, 关键是长见识, 人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两年做时装发布会的品牌越来越多, 上᭙ꪶ 海就这么多化妆师, 第一期培训班的毕业生们都已经打响了名头,抢手得很, 能请得动李宜芳的都得是名牌。四月份一个台湾女明星请李宜芳回台湾做私人化妆师, 八月份李宜芳一回来上海就先找斯江诉苦。
“你不知道她有多龟毛!哇, 我画一根眉毛, 她要照十分钟镜子耶,‘李老师, 这样真的好吗?美吗?这边低一点会不会更好?不好意思, 麻烦你了哦,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这样不够美——’”李宜芳一口气灌下半杯威士忌, 学着女明星拿腔作调一番后, 眼睛突然瞪得滴溜圆, “你知道吗?她的助理哦, 居然说‘呀,李老师你为什么学我们XX姐说话呀?学得真的有点像耶, 我刚才差点以为是XX姐在叫我——’她耳朵有病吧?她那个声音,和我能比吗?”
斯江笑得前俯后仰。
“她叫人好恐怖的好吗?‘导演——’”李宜芳打了个寒颤, “斯江,我平时没有这样转很多发卡弯吧?”
“什么叫发卡弯?”斯江好奇地问。
“就这样子啊, ”李宜芳转身从化妆箱里抓出一把U形夹,“你有没有走过那种山路,像这样唰地像调头似的转弯,就叫发卡弯。导演演演演,至少三个发卡弯哦——”
斯江笑出眼泪来:“谢谢你,我又学到新名词。”
两人说说笑笑喝了一个小时,李宜芳想起来要分赃,她从台北带回一行李箱的书和唱片,一大半是送给斯江的。
“这本是张大春的新书,好好笑,写得好好,你一定要看!”
斯江接过来,见封面上书名是《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不由得失笑,“这是儿童文学吗?”
“不是哦,是大人看的啦,嗳,朱天心的这本很适合你,《二十二岁之前》,你今年二十二岁啦,她还蛮厉害的,今年当选国大代表了呢。”
李宜芳还给斯南带了几套漫画书,接着又抱出一堆CD来,有拆封的也有没拆封的。
“《私奔》这张很赞,听不听?”
斯江坐在地毯上,信手翻着《二十二岁之前》,繁体字看起来略有点不适应,但依然一句一句入了眼。
“一早无端地从迷蒙中醒来,到门廊口看天色,却见一天满满是跑动着的云,是种世界末日的味道,却又让我觉得胸襟好大,好像世间只有我一人了解天意。真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叫人不禁又生起一番大志,看看日历,正是六月六日断肠时。”
斯江有点恍然,这么巧,这样的心情她也有过,面试成功的那天,她还觉得是靠自己的坚持不懈和强烈的工作意愿才得到了这份工作。第一次拜访客户的那天,从拘谨地自我介绍到愉快地畅谈英国文学,虽然没有推销出产品,但她走出那栋办公楼的时候,也是这般觉得天地辽阔,心生大志,舍我其谁。这个工作固然不那么理想,却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用到过去学到的知识,斯江甚至觉得自己涅槃新生了,打开了另一个无垠的世界,充满了无数可能。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陈斯江,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女大学生,不再是家人庇护下的囡囡,她能彻底甩掉失去毕业证书的阴影,靠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
然而事实证明,她一直活在象牙塔里,这样一个公司,靠着在商城的豪华办公室,精美的装修和数量庞大的员工,让她忽略了很多事情的本质。斯江疑惑自己为什么识别不出徐经理是那种人,也疑惑自己为什么就觉得叶芝和其他女同事会站在自己的一边,明明觉得这个公司有很多不专业的操作,全然不同于上海友邦筹办处不同于香港友邦的那种氛围,到底是什么遮住了她的眼睛影响了她的判断呢。
一把怪异的嗓子唱着几乎没有调的歌,却说不出的熨帖。
“你不愿意活在传统的角色里
放任自己脚步不住的漂移
明天时却又匆忙的搭上迟来的班车
勇敢的拒绝全世界的要求
是否我今夜可以让自己稍做停留”
斯江搁下书:“Evone——我做了件很蠢的事,我应该是遇到阿诈里了,阿诈里就是骗子,我之前那个瓷器公司,我感觉应该是个骗子公司。”
***
“为什么不和顾景生说呀?”李宜芳很吃惊,“他是你男朋友耶,你当然应该告诉他啊。”
斯江叹了口气,“我怕他一冲动——”
李宜芳骇笑:“一冲动就怎样?打那个猪头吗?当然要打啊,算上我一个——嗳,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他会杀人吗?喂喂喂,陈斯江!你不要这样看我啊,好吓人,真的吗?不可能!真的会吗?啊——”
斯江咬着唇低下头,是,应该不会,肯定不会,可她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担心。
“他也太酷太帅太狠了吧!呜呜呜呜——”李宜芳却兴奋得满脸通红,“如果他不是你男人,我肯定要去追他,这种爱,有点毛骨悚然,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不是怕哦,是激动,激动,你懂吗?热血沸腾那种哦。你知不知道,我在巴黎被抢过!我那个前男友哦,居然怪我钱包交得太慢,害得他被打了两拳,说什么巴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靠!”
斯江不禁被她逗笑了。
“如果他发生了这么不好的事不告诉你,你会怎样啊?”
“他不会,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不像我——他很会看人的,真的,从小到大,他说不灵的人,真的都不怎么样。”斯江说完又叹了口气,“好吧,我等下就告诉他。但你别跟老符说行吗?太丢脸了。”
“这有什么丢脸?你就是很着急而已啊,想要自己养活自己嘛,我也有过,我比你还惨好吗?我刚去巴黎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啊,然后一个台南的女生哦,就带我去一个化妆学校,我交了五万块学费哦,五万台币啦,不是法郎,你别这个表情——那个学校好破好小,然后老师也是中国人,可是我真的相信了呢,上了一个半月才觉得不对劲!”
“然后呢?”斯江很紧张地追问。
“没有然后啊,我这么小一只,难道我讨得回钱?他们那里有好几个黑人,那么高那么壮!我就赶紧退租啊,离开台南女生那个圈子,我怕她还会卖我耶,我跑路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五十法郎。”
“那怎么办?”
“我就先找了一家餐厅打工啊,你们上海人开的,可以包吃包住,做了三个月,我妈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骂我,后来给我寄了三万块台币救急。”李宜芳往沙发上一趴,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最后能帮到我们的,肯定还是家里人啊,就算她骂我蠢,也只好认了。没遇到过骗子怎么会成长?可我们也很厉害啊,没有被骗到底对不对?”
斯江笑了会儿,伸出手臂:“来个拥抱好不好?”
“求之不得。”
“谢谢你,Evone,谢谢侬。”斯江紧紧抱住她,眼睛涩涩的。
“你不要这么肉麻好不好,讨厌!”李宜芳推开她,目光落在斯江胸前,“你是不是又大了不少啊?顶得我胸口疼!”
斯江气得起身走人。
“我还想被挤压!来嘛,压扁我好了。”
***
“你先答应我,无论什么事,都不许——使用暴力手段。”斯江艰难地提出要求。
景生盯着斯江看了几秒:“你有没有出事?”
“没有,当然没有!”
“今天发生的?”
“嗯。”
“公司开除你了?不退你押金?”
“嗯。”
“——还有呢?”
斯江看着景生:“那个经理是个流氓,在茶水间摸了我一下,摸了我屁股——我就报警了!”
景生似乎并不惊讶,“没证据?”
斯江不知怎么松了口气,眼眶就湿了:“嗯。”
景生张开手臂:“要伐?”
斯江哽咽着点了点头,上前紧紧搂住了景生的腰。
“想哭伐?”景生柔声问,尽力平复下自己的怒火。
“勿想!”斯江摇头,“吾才不会因为那种垃圾港巴子哭额,就是特别生气,气私噶太戆了。(气自己太蠢了)”
“侬只别过是太急了,”景生低头亲了亲斯江的头顶心,“吃阿奶的,吃爷娘的,吃舅舅的,吃我的,多吃几个月有撒关系?噶急做撒?”
“就是急,吃了廿几年白饭了,连毕业证都没拿到,你跟斯南还为了我去偷档案——”斯江小声道,“我是读完书的成年人了,你应该懂的。”
“懂。”
斯江抬起头:“我要把押金拿回来,还要揭穿那个港巴子的真面目!”
景生唇角弯了弯:“要帮忙伐?”
“勿要!”斯江摇头,“吾私噶想办法——实在勿来噻,吾再请侬帮忙。(我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再请你帮忙。)”
“好。”景生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窗外有电光闪过,轰隆隆响起雷声。
第三百八十五章
第三百八十五章
商城的入口过于雄伟厚重, 进去后的一段路因为光线不足就显得阴沉沉。但此地永远有两种人轧堆,一种是等生意的差头师傅,一种是炒外汇的黄牛, 他们目标明确,一路跟随, 笑眯眯搭腔又笑眯眯走开, 这种阴沉被削弱成了电影里黑市交易的背景, 有点不合时宜又似乎很契合。
斯江穿过人群, 把他们的干劲加在了自己身上,仿佛多披了层铠甲。走到电梯门口, 偏巧遇上了叶芝和另一个女同事, 面对两人闪烁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斯江坦荡荡地看回去, 将她们两个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叶芝别过头, 不自在地往女同事身旁让了让。
走廊里又排上了长队, 仍旧是来应聘的。斯江在上周的《人才市场报》上就看到了招聘启事, 她回想起来, 这个公司一直在招销售人员, 却从来没招过仓库管理人员。
叶芝和女同事在斯江前头进了电梯, 只能在她后头出电梯, 间中叶芝快走了几步,喊了一声斯江的名字, 斯江没有理会也没有回头,那一声轻飘飘的“对不起”她只当没听见。
排队的人群里, 也有前后几位聊得十分投机,脸上写着“我可以”三个字, 热情洋溢地分享着各种面试经验。斯江不禁弯了弯嘴角,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锃亮的玻璃大门。
“你说你要什么?”张经理扭头看向正和人事小姑娘慢条斯理说话的斯江。
“公司应该给我一份《解雇通知书》和解雇合同,得写清楚不退还押金的原因,”斯江口齿清晰,情绪平和,“昨天您是说根据公司规章制度解雇我,对吗?”
“对!”张经理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前因后果,“小吴,开给她。”
斯江仔细看完新鲜出炉的通知书和解雇合同,抬头问:“所以公司解雇我的原因是我未经公司允许把瓷器样品带回家对吗?这也是不退还押金的理由?”
人事小吴在斯江进公司第二天就对她表达了好感,遭到了明确拒绝,没少在张经理面前说陈斯江这个人很料峭,被这么一追问,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没错。”
斯江起身出了人事部办公室,到自己那张四分之一使用权的办公桌上收拾水杯文具等私人物品,她的顶头上司,十二组的曾组长终于没忍住,还是踱了过来,咳了两声:“哪能噶戆额啊(怎么这么傻的啊),摒摒牢先拿回押金呀。”说完像怕被人看见听见似的,他搓搓手冲对角线的一个男同事喊,“老毛,呼根香烟去伐?”
斯江不禁有点意外,看着老曾未老先亮的地中海后脑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曾组长销售业绩十分可观,他姐姐是一家国营企业厂长的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在夫家地位固若金汤,因此厂里从上到下办公室里用的杯子盘子,领导小食堂用的碗碟,都从他手里采购,瓷器损耗起来也快,今年上半年曾组长已经做好了十几万销售额,斯江分到他组里的时候,他不要太高兴,眉开眼笑走路带风,当天就带斯江去和工厂采购部后勤部几位经理副经理吃饭,一台子中年男人眼睛都直了,纷纷夸曾组长终于带了一个真正的美女去。谁想到斯江真好看也真“不识相”,不敬烟不倒茶不喝酒,随身带着息斯敏,说实在要她喝酒,只好先吃粒药保命,再麻烦曾组长等下帮忙叫救护车。这话丢出来,男人们也只好呵呵呵哈哈哈,曾组长实在没面子,饭后的加班车费都没给斯江报销。回到公司把斯江训了一顿,问她有没有做销售的基本素质,斯江却笑盈盈地回答:销售的基本素质有,但是不包括做“三陪”。这话被徐经理听到了,曾组长反而挨了一顿骂。当时斯江还夸过徐经理这位香港人有素质。
人事小吴突然冲出办公室来,摆出一副出污面孔,要检查斯江要带走的东西里有没有公司机密。斯江气笑了,把两个布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他过目,最后捏着两片备用的卫生巾举到了他鼻子下头。
“请问这个卫生巾要不要拆开来检查?是公司机密吗?麻烦你眼睛睁睁大看看清爽。”
斯江高亢的声音响彻办公室,里里外外都爆出了一片笑声。
呼好香烟的曾组长走进来,矮笃笃的身体灵活得不像个胖子,挤进小吴和斯江之间,刷刷刷就把桌上的东西全装回了袋子里推到斯江面前:“帮迭额小赤佬计较啥呢(跟这个小赤佬计较什么呢),快点回去吧。”
斯江很少和人这么当面冲突,一时间也涨红了脸:“谢谢组长。”
“覅客气。”
曾组长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朝旁边吼了一声:“看啥看啊,有撒好看额啊?门票买了伐?”
斯江提着袋子往外走,走到前台旁边停了下来。叶芝正心不在焉地和人事部的另外一个男同事在核实简历表派发面试号码,被捅了一胳膊肘抬起头来见到斯江,顿时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办公椅“砰”地往后倒撞在了公司logo墙上。
“我来这家公司面试,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你,叶芝。”斯江的声音清清冷冷,门外走廊上顿时安静了许多,不少人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虽然我们还算不上是朋友,但起码也是普通同事,”斯江凝视着叶芝的眼睛,“我前天下午一点半是从上海虹桥友谊商城办公室给你回电话的,你说因为台风暴雨,公司体恤大家,安全第一,让我直接回家,不用回公司报道交还样品,这些话你记不记得?”
叶芝慌乱地左右看了看,斯江那句“算不上是朋友”像针一样刺得她眼睛发酸。
“我没说过。”
斯江笑了笑:“虹桥友谊商城明年要开业,我前天是去谈有没有开设公司产品专柜的可能,因为公司call了我三次,我只好借了他们办公室的电话用,为了证明我不是假公济私,我是开了免提键和你通话的——”
“所以,我有证人,我有十个以上的证人可以证明你在说谎。”斯江举了举手里的解雇通知书,“因为你说谎,导致我被公司解雇,没收押金,所以我只能去法院告你向你索赔,不好意思。”
大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哗然,不少人兴冲冲跑出来看热闹,人事部的张经理和小吴也急匆匆冲了出来,却被曾组长和十二组的几个男同事堵在了后头。
叶芝被这闷头一榜砸得头晕眼花,慌乱中口不择言:“不关我的事!我没说谎,不是我,真的是徐经理让我通知所有销售部女同事可以直接把样品带回家的!”
“昨天在派出所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斯江步步紧逼,“那你就是在派出所帮徐经理做了假证,为了赶我走,怕徐经理摸我屁股的事情被警察知道?你也是上海小姑娘,跟我是同事,为什么要帮一个香港流氓做假证?”
办公室里乱套了,议论声感叹声不绝。两扇玻璃大门上贴满了听壁角的人,门不断被挤开又被拉回去再被挤开。
叶芝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四处张望,终于见到了徐经理张经理的面孔,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否认:“没,不是,你不要找我呀,我一直当你是朋友的!我不知道的。”
斯江嗤笑了一声:“你不是说徐经理这个人有点那个,你看到他就很害怕,想要躲开吗?”
“我没!没说过——!”
人群中徐经理却不见了,玻璃大门被推开,五个高头大马的壮汉穿着黑色汗衫黑色西裤走了进来,可惜没穿衬衫,没办法挽起袖子装凶狠。
“小姑娘覅闹事体啊。”为首的一个男人把斯江手里的解雇通知书抢了过去,刚要撕成两半。门口有人喊:“电视台来了电视台来了!”
程璎拿着长话筒,身后摄影师扛着摄像机,一路拍了进来。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上海电视台的程璎,我们现在来到了XX公司做现场采访报道,你好,陈斯江,请问这几位在XX公司什么部门任职?”
斯江松了口气,捏紧了裤袋里的录音笔,程璎要是再不来,她恐怕真会吃亏。
第三百八十六章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一个谎言, 需要成百上千个谎言去圆。斯江对着镜头播放录音,冷静陈述自己昨日的遭遇。录音刚放完,和斯江有同桌之谊的小章, 带着昨天的七八位有难共当的销售部“弟兄们”杀了回来。在电视台这座大山面前,那几个壮汉来得快, 消失得更快。叶芝极力躲避采访, 推开程璎躲去了女厕所。程璎把话筒递向其他女同事求证。
羊群效应很神奇, 一个人说谎了, 其他人跟着说谎时就没了心理负担,但一个人的谎言被拆穿了, 人人都会竭力表达出自己是受了蒙骗。
人事部办公室和徐经理的办公室门均紧闭着, 无论程璎怎么敲门也无人应答。摄像师把镜头扫向玻璃隔断下的几双脚, 再转向大办公室。不少人都转过身去。唯独曾组长迎了上来, 持一口流利的上海闲话和程璎侃侃而谈,称赞斯江平时是最认真不过的员工, 也绝对不是那种为了涨工资升职用歪门邪道去摆平上司和老板的人, 曾组长的脑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把斯江当初跟他去应酬的事摆出来以兹证明。
“呐, 阿拉陈斯江的人品, 我可以担保, 她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要动坏脑筋,犯得着来当销售员伐?天天风吹日晒雨打的, 一个样品箱子就八公斤哦,天天扛进扛出的。对伐?大家用屁股想——对不起啊, 我是说大家用脑子想想就应该相信她不是那种人。”
程璎接了他的话问:“那您是不是认为那位徐经理是那种人呢?”
曾组长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 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嘛,我没这么说啊——”
小章他们举着押金条,把人事部办公室的门拍得“嗙嗙”响,又有人到走廊里慷慨激昂地发表“这绝对是一个阿诈里公司”的演讲,外头来应聘的走了七七八八,还有五六个年轻人走进来讨要自己刚才送进来的简历,打印加复印,一套简历也要好几块钱,不能浪费。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人声鼎沸。
斯江没想到徐经理张经理等一干人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这场硬仗胜了半场,却没有实质性的战果,无奈之下只好带着程璎和摄像师出了公司门,却见景生靠在走廊的墙上,手里虚拢着一根李彼得送给顾北武的古董高尔夫球杆压在地上转圈。
***
球杆别住门把手,也不见景生怎么用力,咔嚓一声,办公室门就开了。
小章他们一拥而入,揪着张经理几个高喊着退押金退押金。
曾组长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来问斯江:“模子!伊是侬男旁友?”
“嗯,”斯江想起景生刚才的话,低声问,“组长,公司营业执照的复印件,你方便给我一张吗?”
“侬做撒?”曾组长吓了一跳。
“营业执照上的公司名字其实不是XX瓷器对吧?我要派用场,麻烦侬帮帮忙——算了,我请摄像师老师帮我到大门口拍一下也是一样的。”
斯江以退为进,曾组长倒又想送她这个人情了,到自己的文件柜里拿出一张没盖过章的复印件里,一叠二匆匆塞进斯江手里:“帮吾勿搭架额啊(跟我没关系的啊)。”
斯江道了谢,一抬头,景生已经拎着球杆进了徐经理办公室。
“覅打伊(不要打他)!”斯江盯着一头汗冲进办公室。
“嘭”地一声巨响。
黝黑的硬铁杆头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虚影,砸在了徐经理面前的办公桌上。
咖啡杯跳起来,跌进桌面的破洞里。
景生冷冷地盯着徐经理:“哪只手摸我女朋友的?”
事态急转而下,谁也想不到,人高马大的徐经理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告饶,连粤语都冒了出来,昨天那个趾高气昂的混球突然变成了可怜虫。斯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只紧紧搂住景生握着高尔夫球球杆的手臂,不让他再动手,真打了这个王八蛋,反而是景生会有麻烦。
摄像师索性关了镜头,坐在办公室里的一张吧椅上摸出了香烟:“册那,只瘪三居然噶推板(这个瘪三竟然这么差劲)。”
程璎松了口气,低声凑过去问:“阿哥,录像带了伐?拍下来嘛,噶则劲(这么有劲)。”
摄像师眉毛一扬:“帮忙装装样子撑撑场面没问题——”
“阿哥,吾错了,当吾没港过。(当我没说过。)”程璎吐了吐舌头。
***
一力降十会。斯江顺利地拿回了押金。
在商城大门口,小章等人有点难为情地向景生和斯江道谢。他们其实一早就到了,看着斯江进去,也看着程璎举着有电视台台标的话筒带着摄像师上去,本来还想再等等,硬是被景生赶了上来。他们七八个人对着景生一个人,却像羊群遇到狼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只,乖乖地进了电梯。
阿金开了面包车过来。景生拉开门:“走,一道吃饭去。”
威海路陕西路路口的兄弟餐厅门面极小,一进门落下去三层楼梯,里头只有四张台子,十一点钟刚过,店里还没人。景生是熟客,没看菜单三五句点完菜,自己去柜台边的冰箱里拎出两瓶力波来。穿白色圆领老头衫的老板笑眯眯问了句:“小符哪能没来啊?”没等景生回答人就拐进后厨去了。隔了两道墙,斯江也听得见伊哇啦哇啦喊小工做桑活的声音,一颗心终于慢慢落定,她忍不住打开包,看了眼失而复得的一千块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今朝真是太谢谢侬了!”斯江举起酒杯敬程璎和摄像师。
“格有啥!”程璎笑着干了一杯,“太匆忙了,要不然申请个选题,真的可以当节目来做,不要太精彩哦。”
摄像师和景生干了一杯:“上海滩上阿诈里(骗子)交关多,小阿妹还是要当心点,商城再高档,也会有赤佬。”
“我们前些时还录了一期节目,在H师大旁边有个皮包公司,专门招销售员,每个人收五百块培训费,发的西装质量一塌糊涂,穿两次就破了,要赔三百六十块,另外还要交伙食费,实际上就一帮社会小混混在骗钱,什么公司,连营业执照都没办过,也不知道《人才市场报》怎么搞的,这种广告也给他们登。”
“小程你这个就不懂了,广告部是不管这些的,每个礼拜成百上千个广告,谁去管你真的假的?有空哦,”摄像师又一杯酒下肚,看到玻璃大碗里还在蠕动的炝虾,眉开眼笑,“哟,小阿弟会吃!现在敢做炝虾的地方太少了,模子啊。”
这话倒是真的,自从甲肝后,上海严禁餐厅里河海鲜生食,要不是符元亮和老板是赤屁股旁友,这个菜单上没有的菜肯定不会出现在台子上。
“总而言之,侬是去赚钞票的,啥宁叫侬出钞票,肯定是阿诈里,晓得伐?”摄像师给了斯江金玉良言后,一口吞下筷子上还别别跳的河虾。
斯江认真地听了进去:“请问老师,我要是拿那个营业执照复印件去工商局税务局,是不是可以查到什么信息呢?”
摄像师摇头笑道:“有宁,就有路道。没宁?勿可能。(有人就有办法,没认识的人,不可能)”
“就我知道的,这两个月他们起码收了三百多人的押金,一个人一千,就是三十万。之前肯定也很多人就这么被坑掉押金了,”斯江看向景生,“虽然我们今天讨回来了,但他们还会在那里继续坑人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运作的。”
程璎吃了一根椒盐排条,竖起大拇指:“这家店看上去小悠悠,米道哈赞(味道真好)。”她转头对斯江说,“你这么一说真的有点奇怪,像H师大边上那个新村里的临时门面,一个月两百块洋钿,装修都没的,拿来骗人肯定一本万利,但你们这个办公室在商城哦,办公室比我们电视台的灵多了,三十万够伐?真的不像是为了骗押金啊。”
摄像师抹了抹嘴,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本本:“等我打电话问问啊。我有个朋友,路道粗得勿得了,香港人台湾人在上海的事他全知道。”
等酸辣汤上了台子,摄像师那边电话BP机来回响了几趟,出来的结果让斯江景生和程璎弹眼落睛。
“香港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吧?”斯江难以置信地感叹,她写小说都编不出这样的都市拍案惊奇。
这间大办公室原来属于英国XX瓷器的香港代理公司,老板是徐经理的大舅子,有不少固定大客户,像斜对面的锦沧文华大酒店就是其中之一,公司是商城开业时的第一批租户,租约签了十年。结果三年前的那股撤资风波,大客户立时不见了十之七八。徐经理的大舅子看着国际情势不好,急匆匆举家移民加拿大,打算撤掉这个上海分公司。徐经理负责留下来善后,处理租约、遣散员工这些事。偏偏徐经理此人是从老婆的家族企业里做销售出头的,虽然人高马大嘴上跑马,却是个地道的“气管炎”,在来沪的香港人圈子里赫赫有名。出名的原因更魔幻,据说他在香港住的是老婆家买的一套高层公寓,但老婆不允许他在家使用马桶,如有违反就对他大打出手,于是他天天拎着一个套了垃圾袋的垃圾桶,要么在顶层电梯房门口出污,要么在地下停车场拉屎,业主们一直投诉物业清洁工作不到位,停车场里总有一股屎尿臭味,最后还是被公寓楼里的几个小孩翻电梯房上天台去玩,撞了个正着,这才爆了出来。这个垃圾桶呢,平时就一直就放在他家门外,把对门的邻居恶心得要死,立刻八卦镜、大铜钱、驱魔符贴了满墙。徐经理一家还因此上了八卦杂志,成为港九笑谈。那香港的八卦记者取起标题来十分戳刻,摄像师转述他朋友的话时哈哈大笑: “一朝入赘,一世貔貅。迭额港巴子啊塞古额(这个香港乡下人也可怜的)。”
塞古不塞古,斯江不觉得。但大概搞清楚了,徐经理不愿意回香港,使了出浑身解数说动了大舅子,让他留在上海处理库存,以免浪费已经花了的租金和装修费,毕竟集装箱运进来的产品再运回去又是一大笔钱,他另外却让张经理注册了一个公司执照,像曾组长这样真的做成销售的,销售收入和员工押金都进了他的小金库。工资、房租却还是他大舅子那边留下来的钱在支付,堪称无本万利。产品呢,也的的确确是大舅子代理的英国名牌瓷器,仓库在花桥,管理员早换成了张经理的亲戚。张经理的堂妹去年从公司前台“晋升”成了徐经理的二奶,在花桥买了别墅。这位上海徐太太三天两头就要来办公室防备徐经理勾搭其他狐狸精,要不是六月份生女儿,斯江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这家公司。
***
九月中,报纸上刊出了斯江的《魔幻求职记》,市长信箱也收到了陈斯江的实名举报信。很快各级工商部门根据市领导的指示,开始联合税务部门清查辖区内的公司经营状况,大半个月扫出上千家阿诈里公司,骗人的名目花头极多,押金、培训费、制服费等等,涉案金额高达百余万,只可惜能退回应聘者手里的不到十分之一。
斯江听小章说瓷器公司真的解散了,徐经理张经理因为逃税漏税被罚了一大笔钱,大家才知道他们两年里光押金就坑了七八十万,但是小金库里的钱交了罚金所剩无几,剩下好多人都拿不回押金了。
“唉,吃一亏长一智。”小章在电话里笑着问斯江,“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我进了香港友邦保险上海分公司,蛮灵的,你要不要来试试?”
斯江挂了电话后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第三百八十七章
第三百八十七章
九月初, 蝉声渐息。
斯南从学校回来才知道了斯江这件事,一边气斯江不告诉她害得她少了个行侠仗义的机会,一边气景生耍帅没带上她。
“用脚踹才对啊, 用什么球杆!至少要打那个赤佬一顿!“斯南在学校教师食堂对新晋物理系副教授抱怨。
赵佑宁却夸奖斯江处理得当,“打人犯法, 景生能忍住很了不起。”看到陈斯南的脸色, 他又笑道:“要是你想打, 叫上我, 我们一直是打架的搭档,没输过, 对伐?”
“赵老师, 好汉不提当年勇, 道理我都懂, ”斯南把佑宁盘子里的小的三块红烧小排不客气地挪到自己餐盘里,“阿姨太偏心了, 给你这么多!”
“小赵, 带女朋友来吃饭?”几位老教授经过笑着问赵佑宁。
佑宁笑着点头:“嗯, 孙老您好, 下午我上完课去找您。”
一扭头见到斯南的脸色, 佑宁赶紧解释:“放心, 没人认识你, 打个马虎眼而已,不然很麻烦, 老先生要问你是哪个系的,我们怎么认识的——”
斯南摇头:“算了, 反正没人认识我。”
佑宁乐了,夹回来一块小排:“反正你要是拒绝追求者, 随时可以抬出我这个‘男朋友’”。
斯南老脸一红,求佑宁不要再提她的“当年勇”,心里却有点别别跳,偷眼觑了佑宁好几回,看不出什么异样,定心了不少又不免有点勿大开心。
***
斯江答应了景生先帮四重奏做完秋季广交会再定定心心找工作,却不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广交会的人给景生办公室回了传真,说展位费已经有人交过了,时装秀也预订了,问怎么又要重复付费。景生和符元亮一头雾水,问了曾厂长王书记,又问了办公室去年今年新进的员工,上上下下都一无所知。景生再给广交会那边的一位负责人打电话,才知道是DG市的一家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交了费定了秀,直接半路劫走了展位。
稳定完军心,景生先给南红打电话。
南红这两个月也不顺,靠关系做的生意到底不够牢靠,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受影响,入了夏后,好几位太太都不再请南红上门,但她们委托的事情南红已经垫了钱下去,只能主动约她们喝茶,约五次应一次,一杯咖啡喝完,几句啊呀这个不喜欢那个不中意对唔住起身走人,南红手里砸了一批和田玉和玻璃种翡翠,还有日本拍卖会拍下来的古董屏风七八座,加上几套明代的螺钿家具,真是一笔巨款。先前倒进倒出赚的快钱,刚刚租了一间厂房买了制衣设备,剩下的流动资金全填进去还不够。赵彦鸿气得要上门去找富豪们说理,却被南红拦下了下来。
“种的什么瓜,就结什么果,”南红面色淡淡,“北武提醒过我生意归生意,要有合同有预付款,是我自己不当心。”
“谁想得到那种有钱人会说话不算数?!”
“皇帝朝廷都能说话不算数呢,生意人算什么。”南红转头去约董家的表妹张小姐,张小姐却不在香港,倒是人在北京的周小姐很快给她回了电,点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都在看山水。这句上海俚语还是南红教她的。
南红心里有了数,反倒不急了,先去和日本的拍卖公司打商量,好在她先前也拍过不少古董,信誉十分良好,日本人非常爽快地同意退货,南红只损失了一笔佣金。螺钿家具她挪了贸易公司账上的现金,支付了尾款,推说X太太买了新楼,还没装修好,暂时不用运过来还存在卖家那边,转头把家具委托给日本的拍卖公司,底价比她的进价还低三分之一,拍卖公司一个礼拜后回复她接受了这套拍品,双方签了委托合同。玉和翡翠却是腾挪不出手的,早就付了全款,只好砸在手里。
“这套呢,将来送给斯江做结婚礼。这几个镯子,给阿大阿二阿三的老婆做见面礼,”南红自嘲,“全世界也找不出我这么大方的婆婆了,英国女王也只肯借首饰给戴安娜王妃戴戴呢。”
接到景生电话后,南红心里大约摸有了点数目,先去拜访方先生,却被告知方先生回乡下养病了。南红打了方先生几次个人电话都没人接,便让赵彦鸿连夜坐快艇去汕头。
赵彦鸿却连方家的大门都没能进。他在汕头夜宵摊上混了三天,见了不少老兄弟老嫂子,才差不多打听清楚始末。
方先生家室不宁。方太太生了一堆女儿,养不出儿子,前几年方先生外头的二奶怀孕了,B超照出来是一对双胞胎儿子,于是方太太下堂,二奶被扶正。旧方太太领了证没难过几天也查出来怀孕,儿子还生在了双胞胎前面,可惜变成了“私生子”。方先生的弟弟们分了家产,移民去了加拿大,方先生忙着运作香港北京上海的房地产项目,只剩下被扶正的新方太太留在汕头掌管大后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亲戚们无孔不入,汕头明里暗里的生意、DG的工厂,处处要插一脚,终于把方家的一帮老人儿都挤走了。她拿捏住财务后发现自家的四重奏和上海赫赫有名的四重奏竟然浑身不搭界,一问方先生,方先生不耐烦地说了句那是顾南红自己的四重奏,让她别管。新方太太气得半死。整个方家都知道,香港有个了不得的顾小姐,虽然比方先生年纪大,却是方先生的心里最要紧的人,她掌管着方先生的私印和金库,能动用的数字是上千万,买地都只是她一句话的事。于是方太太铆足了劲要收拾南红。
碰巧今年入夏,方先生太过辛苦,心梗了一回,便听从医生的建议,把自家兄弟从温哥华叫回香港坐镇,自己回转汕头休养生息,正好也想享受一下和三个儿子的天伦之乐。两个家,两个老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这种齐人之福也不太好享受,刚进了八月,方先生就又心梗了一次,差点人没了,被两个方太太哭着送进医院里。
赵彦鸿没能见到方先生,便只身回了上海。景生却已经收到了DG法院的传票和起诉状副本。
顾东文、顾北武、景生和万航渡路街道都成了被告,香港四重奏DG分公司,根据八十年代修订过的《商标法》,起诉上海四重奏公司盗用香港四重奏品牌的名称、商标、设计图,制造假冒伪劣产品以牟取暴利,开庭日期是三天后下午两点半。斯江看着起诉状副本上索赔金额后面的若干个零,咋舌不已:“这是什么疯子啊,要我们赔一千两百万?”
景生辗转咨询了几个律师,都被告知这个官司百分之八十是要输的。
“所有的民事案件,都应该在被告所在地起诉,你们懂伐?除非很特殊的少数案件,要不然法院不会收,但是这个作为侵权案呢,有规定是可以在事故发生地起诉的,现在对方铆牢了是在DG被侵权的,要把案子挪回上海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你们人生地不熟,去了那边肯定没戏,对方老早打点好了,再要上诉,也是在DG市中级人民法院——”律师剩下的话没有说完,言外之意大家都懂。
“这种事情呢,如果你们说的都是事实,还是先调解看看,金额都是可以商量的。”
这个事情太大,景生把方方面面的事理了个头绪,给顾北武打电话。
第三百八十八章
第三百八十八章
北武和南红细细厘清时间线。四重奏这个名字是南红取的, 她当年在本子上列出了许多可选项,包括四季、四方、四面、四野、四海、四边形等等,从来没离开过四字, 不只因为她很怀念上海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更暗合了顾家兄弟姊妹四人终有一日能再聚的心愿。本子犹在, 可以证明“四重奏”这个名称确确实实出自于顾南红的手笔。
香港方氏制衣为了推四重奏进百货公司, 也为了树立这个品牌, 才在香港注册了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 办公司的经手人也是南红,她是总经理, 方先生是董事长。任免文书南红手上也都齐全。香港四重奏商标申请注册的时间, 也在景生接手街道服装厂之后。这个也能证明侵权事实不成立。
再次, DG的四重奏分公司, 是原先DG方氏制衣厂直接进行的工商变更,变更时间是去年秋天南红离开方氏以后, 要说侵权发生地是DG, 实在荒谬, 因为顾南红都没去过DG, 上海四重奏的股东方也没人去过DG, 这个盗用商标和设计图的罪名从何说起。
真正不利的是四重奏的商标属于香港四重奏, 而南红那些设计图, 也归属于香港四重奏。上海四重奏的生产和销售,虽然南红得到了方先生的口头承诺, 眼下却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行为是合法的。品牌和商标这个东西,在国内一直是个模糊地带, 了解的人不多,就连北武也没有留意过。
南红在电话里苦笑:“滑稽伐?我离开方氏的时候, 方先生主动提出来要把四重奏卖给我,省得我另外重头开始,他开了三百万港币的价钿,我想想上海已经发展得蛮好,没必要花这笔钱,又觉得这些年的确多亏了他帮忙才能做出来,就没要——是我太笨了,法盲,怎么就没想到还有个牌子和商标的事!”
北武叹了口气:“我都没想到会有这个后遗症,如果当时提醒你一声要一份授权书就好了。”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呢,南红在香港也咨询了几位律师,两地法律不同,但律师给出的意见都是和解,或者上海四重奏直接向香港四重奏买下商标。
南红再去找方先生的弟弟,厚着脸皮重提方先生的话,希望以三百万港币的价格入主香港四重奏,价格还可以谈。
此一时彼一时,方先生的弟弟也是生意人,香港四重奏没了顾南红,新的设计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因为早就站稳了白领丽人们这个市场的头把交椅,又增加了广告投入,今年的利润增速同比是下降的,却仍然高达20%以上,比起还在投资阶段的房产项目,就是一个聚拢现金流的金母鸡。三百万港币,换了谁当家,也不可能出让。
这个反应在南红预料之内,她退而求其次,请香港出一份授权书,价钱也好商量。这个小方先生倒没一口回绝,对于自家大哥和南红之间的关系,他也拿不准,潮汕人素来信奉家和万事兴,里外一碗水要端平,便是买包买表,外头的女人有什么,家里的老婆一定也会有什么,绝不会厚此薄彼。因此他请南红喝了一顿功夫茶,笑盈盈聊了半天方先生,最后说隔天给南红回音。
隔天,小方先生亲自光临了南红的新厂房,表示授权书不好出,出了大嫂那边要翻天,建议南红耐心等一等,等方先生出院了再说。至于官司的事,小方先生笑着说:“都是大哥的钱,左口袋挪到右口袋而已,顾小姐不用急,大哥向来端得平,汕头两房的家用都是按人头算的,你就放心吧。现在你吃亏了,等大哥回来香港,肯定加倍偿还你。”
南红沉下脸:“我是我,方先生是方先生,麻烦您转告方太太,我顾南红是靠手艺吃饭的,我和方先生是清清白白的老板和下属的关系。四重奏是我一手做起来的,方氏制衣里谁不知道?上海的公司和香港公司没一点关系,是我家里人辛辛苦苦做起来的,能不能用四重奏这个牌子,方先生是最清楚不过的,人在做天在看!”
但这两条路到底没走通,南红气上心头,跟景生说:“打官司就打官司,输了就上诉,法律就不讲人情了?白的还能说成黑的?真的输到底,赔钱就赔钱,都我来!”
***
到了开庭这天,北武和善让也特地赶到了DG,景生和斯江带着律师和他们会合。方太太没来,她表哥作为原告代表趾高气昂地越过北武一行人,进了大门见到几个法院的工作人员却立刻变了脸,笑得热忱万分,握手时简直能把对方的头皮屑都摇一地。
斯江忍不住低声问北武:“阿舅,你说他们会不会走后门搞关系要坑我们?”
北武笑而不答。斯江觉得自己这话十分多余,倒是善让觉得事情未必就糟糕到了一边倒的地步,毕竟他们的答辩状给出的证据也很充分,街道作为股东方也给出了红头文件的证明。
然而斯江永远记得这荒谬又魔幻的一天,她第一次认识到个人意志通过权力强加于其他个体后会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法官连他们的答辩状都没有看任何一眼,对,一眼都没看。他们胡律师的说话时间全部加在一起绝对没有超过三分钟,基本上每次一开口就会被粗暴地打断。粗暴到什么程度?“你不用说了。”“你怎么还在说?”胡律师愕然了几回后向法官提出异议,立刻被法警叉了出去。北武提出自己应诉,法警把北武也“请”了出去,跟着景生也没能避免同样的特殊“优待”。善让和斯江没有再争执,默默旁听到结束,听完宣判结果,斯江冷静地表示要上诉。原告律师、原告以及上面坐着的人也毫不为意,完全不避嫌地开始用粤语说笑聊天。
一千两百万的案子,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宣判,这个单方面的绝对胜利甚至是轻飘飘的,仿佛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善让和斯江出了法院,却四处都找不到律师以及北武景生的影踪,好不容易才有一个门卫指点了一句,马路对面一个破旧的招待所里,三个男人被分开关押在了三个房间,并且不允许善让和斯江进去找人。
三天后,在周善礼的跨界干涉下,北武和景生以及律师才被放了出来,陪善让和斯江接人的是GZ军区的一位军官。
“你们怎么这么胆大,就这么从上海跑过来的?没提前找人打招呼?”军官觉得很匪夷所思,从后视镜里瞄了一下北武等人脸上的伤,“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北武关切地看向胡律师:“我们还好,胡律师您怎么样?这次真是太对不住您了。”
胡律师疲惫不堪,颓然地靠在了座椅椅背上,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被逼着坐老虎凳不给我睡觉,野蛮!太野蛮了,无法无天的野蛮!这种法官简直是败类!对了,你们是不是跟他们打起来了?要不要紧?”
斯江从第一眼见到舅舅和景生开始,就含着泪忍到现在,听到胡律师的话,实在摒不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这都1992年了,怎么还有这种事,他们知法犯法,绑架!非法拘禁!警察看都不肯来看——”
景生探身向后拍了拍斯江:“我真的没事,他们没敢下狠手。”
“我也没事,”北武笑着握住善让的手,“这趟历险记倒是可以回去讲给虎头听——”
善让咬着牙抹了把泪:“难道没人治得了他们这帮王八蛋吗?!”
一车人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七彩霓虹缔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路边停满了豪华轿车,搔首弄姿的浓妆女郎们挽着面目模糊的男人们上车下车,间中夹杂着美发店洗脚店,红色灯管暗幽幽,像一只只独目怪兽盯着这个世界。
斯江和善让在这个更像乡镇的市里待了几天几夜,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从来没留意过夜晚的DG竟然是这幅模样。
前排的司机和军官说起关于DG的笑话来,哪个官员专门来这里找鸡,XXX死于马上风,谁谁谁染了病回家传给了老婆和孩子,每件事都没什么好笑,甚至有人病有人死,可依然变成了笑话。
斯江心想,大概也有人会把他们这群上海来的认认真真打官司的人当做笑话在茶余饭后不经意地提起吧。
***
方太太的表哥的确提起了北武和景生,他带着一脑门的冷汗对方太太说:“还好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正好赶紧送走,不然真的要出事,那两个姓顾的男人都是不要命的,要么——就这么算了吧。”
三天三夜,顾北武和顾景生几乎没停止过反抗,绑住了他们能挣脱,打他们一拳,他们必然要回踹一脚,坐老虎凳,凳子被他们搞塌,不让他们睡觉,他们也不肯睡觉,想方设法地跳窗破门,五个人都按不住一个,又不好上棍子动刀子,毕竟小方先生交待过顾家女婿是高官,虽然很可能要被搞下去,但人还没下呢,另外还有亲眷是部队的领导,不能真的弄出事情来。最后竟不知道到底是谁折磨谁。
方太太嗤笑两声,骂自家表哥没出息。
***
北武景生一行人回到上海时,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斯江从来没这么热爱过自己的家乡,闹哄哄的马路,电车辫子,熙熙攘攘的人流,烟纸店,西区老大房门口排队买月饼和栗子的人群,一切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安全。只有舅舅和景生脸上身上的伤,忠实记录着过去一个礼拜的荒谬经历是真的发生过。
第三百八十九章
第三百八十九章
北武一行人回到上海, 公司的账户刚被冻结。王主任和曾厂长急得不行,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离上诉时限仅剩十天,却没有律师愿意接手这个案子。北武和景生决定自行上诉, 另外请胡律师在上海反诉DG四重奏侵权,同时向DG检察院申请抗诉, 再向广东省纪委实名举报DG法院XX法官的违法乱纪行为。
周善礼来了一趟万春街, 听了北武非常克制的叙述后, 一拳头捶得八仙桌簌簌发抖, 骂完那帮王八蛋,也不避讳什么, 当着景生斯江的面说道:“那边太乱, 抗诉和举报说实话不会有什么用, 要不给顾西美打个电话看看?要是北京能发话——”
北武摇了摇头:“山高皇帝远, 斯江毕业证的事就明显是有心人要搞孙骁,他恐怕自顾不暇, 这件事管不到也不好管。我还是想试试, 九十年代的中国, 改革开放十几年了, 到底是人说了算, 还是法说了算。”
周善礼苦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和善让啊, 到底还是没真的在社会上吃过苦头, 还挺——”
挺什么?善礼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倒是八年后那句名言“Too young,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很贴切。
***
短短几天,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仿佛是多米诺骨牌,一张牌倒下, 张张牌倒下。
刊登了两个四重奏打官司这个案件以及判决结果的《DG日报》寄达上海,街道和区里都收到了。区工商局随即收到DG工商和GD省局的通知,要依法没收销毁上海四重奏的侵权商品。
王主任身负重任来找北武打商量,街道要撤资退股。老干部实在难为情,面孔血血红,眼睛看着脚尖尖,嚅嚅嗫嗫地报出数字,又念叨了一堆公家在乎的是集体荣誉之类的话。
景生气笑了:“分红的时候,街道里可是有人抱怨您当初卖给我家的股份太多,不是还找我要原价买回去吗?”
北武语气平和地落地还价:“最多八万块,成就成,不成就算了,大家都是股东,能共富贵也该共患难对吧?再说公司是有限责任公司,股东只按出资额为限对公司负责,最多不过关门清算,不可能从大家口袋里再掏出钞票去承担债务。”
王主任叹了口气:“这是当然的,说起来上头真是不像话,主要因为马上要换届了,唉,想要上去的人,什么事都不肯沾边,就怕出岔子。我回去汇报一下,看看上头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呢,只不过短短两天,街道就不再是上海四重奏的股东,相关部门一条龙服务,半天就办完了所有手续,厂房原来的租约没有任何变动,据说这还是王主任曾厂长据理力争来的。幸好景生卖掉了股票一夜暴富,这八万块不在话下,买下街道的股权后又一口气发放了公司九月十月两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人心顿时安稳不少。
既然要打这个硬仗,到了这个关头,再清高肯定行不通,北武把各方面老关系都筛了一遍,二十年前混江湖的弟兄们,有人发达了做了老板,有人运气好没翻车继续当官,也有人落魄有人坐牢,甚至好几个早就睡进了陵园。北武自从去了北大读书,除了几个当干部的,其他的旧识们几乎都断了来往,没想到短短几天,一根线两根线这么一串,一呼百应,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包括老早静安普陀杨浦南市的“流氓阿飞”们,蜂拥而至。
北武连着吃了几夜的酒,一场连着一场不带歇的,在家里话突然多了起来。
“姆妈还记坤坤哥伐?大哥的好朋友,以前我们一起找苏州那个XX的妈妈,就是跳了黄浦江的那个阿姨——阿哥去了云南后,他每个月都要送半斤五花肉来的。”北武一边喝着养胃的玉米糊糊,一边跟顾阿婆追忆往事。
“记得记得,”顾阿婆笑了,“他喜欢你姐的。”
北武一愣:“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小,知道个屁,”顾阿婆又给他添了一碗玉米糊,“东文为了这个好像还跟他打过一架。他也不记仇,送了一年半的肉,后来结婚了,我替你哥随了十块钱的礼。”
顾东文打过多少顾南红的追求者,顾北武也说不清楚。
“他现在炒股炒成了百万富翁了。”北武笑着感叹。
在旁边默默吃早饭的斯好抬起头:“大表哥和符叔叔也是百万富翁。大家都说上海滩随便扫一扫,就是一簸箕的百万富翁,数都数不过来。”
景生瞪了斯好一眼:“昨天的英语卷子是你自己冒充你姐签的名?”
斯好低下头嘀咕了一句:“阿姐不是跟你去公司了嘛,我等到十一点你们都不回来——”
斯江叹了口气:“那我给你的练习卷你怎么都没做?这才初一,英语考六十二分是不是太难看了?”
北武和善让不由得齐齐看向斯好,担心是公司这个事情影响了他。
斯好捏紧了筷子默然了几秒,突然霍地站起身来,筷子一丢,一双大眼等着斯江,嘴唇翕了翕:“你不要管我——”
“陈斯好!”景生厉声喝道,“你对你姐这是什么态度?她不管你谁管你?你还要不要上高中考大学了?”
陈斯好眨了眨眼,委屈地看向景生,又看向小舅舅小舅妈。很明显,一桌大人包括外婆的脸上都写着“你怎么回事?”
十三岁的小胖子,肚皮里的一包气彻底瘪掉,一抽一噎地撅着小小的圆嘴巴,眼泪扑簌簌直掉,颇具喜感。
“我下次会考好的好伐啦,”斯好抹了把眼泪,“阿哥你不要一个人去DG了好伐?再被打阿姐又要哭了——”
斯江低下了头,猜到斯好刚才没说口的半句话是要她管住景生别让他再去DG。
景生呼出一口气,蹙了蹙眉:“小胖子要侬操撒心(要你操什么心),真是,快点上学堂去。”
斯好闷闷不乐背上书包出了门。
***
斯江每天都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她想和舅舅和景生站在同一条战线抗争到底,可内心却又说不出的悲观,像看着堂吉诃德战风车一样。她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他们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很可能是白做。这个很可能甚至几乎是99%的概率。她实在想不明白整件事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嫉妒?她更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发展方向,每一个阶段性的结果都是令她无法想象也难以置信的,却依然发生了。
景生临行前,把存单存折公司印章和自己的私章还有五原路房子的产证全部交给了斯江。
“你干什么?不是只去几天吗?”斯江差点急哭了。
“以防万一。王主任说了,那边恐怕还有龌龊手段。”景生脸上的伤褪成了芥末黄,灯下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太真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们要遇到这种事呢?”斯江讷讷地重复着这个无解的问题。
景生紧紧抱住斯江。这个问题他少年的时候问过无数次,问自己,问老天。人一辈子究竟是好运气多还是坏运气多?他算是运气极不好的了,却能遇上顾东文做了顾家的孩子,能遇上斯江,能读完大学,能把公司做得像模像样,就连一时意气买的股票都赚了上百万,谁能说他运气不好?
“没事的,阿奶不是一直说,除非人没了,别的都不算什么事,”景生柔声道,“人都是这样,运气好的时候,说自己是靠本事,遇上不好的事,却都怪老天不公平。”
斯江想起远在景洪的阿舅,不禁又掉了眼泪。怎么会公平呢,怎么能不怪老天呢。只有外婆才能遇到什么事都说是上帝的安排,一切皆有定时。
这一夜,顾家老少都没睡。顾阿婆在灶披间煮茶叶蛋,用的是顾东文的云南野生红茶,茶太香,善让下楼来要了半碗茶叶,重新升起煤球炉子准备煮奶茶,家里却没牛奶。斯好端着钢宗镬子去阿娘家讨牛奶,陈阿娘不放心,拎了两瓶牛奶一盒子熏鱼跟了过来,两个老太太在灶披间说起往事,善让听得津津有味。棚户区里能有什么大运道的人家呢,运道要好也不会在此地落脚,讲来讲去,奶茶煮好了凉透了,善让才明白两位老太太是在开导自己呢。什么普通人家少有能发达的,发达了的人家又少有能富过三代的,不禁又心酸又好笑。她们带着判决书刚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顾阿婆心疼北武和景生受的伤,一边破口大骂方太太是个婊子养的,一边埋怨南红平白惹了一身骚拖累了兄弟侄子,一边却把房子的产证和自己的存折都拿了出来交给北武,说大不了一大家子回扬州种田去。直到北武解释了公司的事不需要股东再拿钱,顾阿婆才放下心翻出圣经去寻找能对应得上的箴言。
景生和斯江在亭子间里喁喁细语,把公司可能面临的最坏的事都一一列在了纸上,有北武和善让在,景生并不太担心,但这样一行行写下来,他能感觉到斯江的情绪渐趋稳定。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过去几年的努力白费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才二十出头,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四重奏的成功从来没有靠过其他人,怕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周善礼调的军用卡车就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
斯江和斯好目瞪口呆地看着十几个年轻男人被分批带来北武面前,一人领一个红包,和景生握手接烟后利索地上了卡车后斗,跟出门旅行似的,背包里翻出席子垫子毯子,坐躺不一,自在得很,还有人拿出了扑克牌阿哥弟兄喊了起来。
卡车“轰”地往南而去。
北武笑着告诉斯江:这十三个人是他这几天吃酒吃出来的,算是景生的保镖。斯江顿时松了一口气。
斯好则一脸崇拜:“十三太保欸!阿舅你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钱厉害,”北武失笑,“花钱请的啊,你以为我是孙悟空,随手拔一把毛就变出来一堆孙行者?”
斯好愣了愣,颇为失望,转瞬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听到这“十三太保”一天能拿一百块钱工资,他咋舌不已。但想到这些人能保护阿哥不被打,好像又很划算。
第三百九十章
第三百九十章
北武送走景生, 去见一位银行的分行行长。四重奏的公司账户被冻结了,里面虽然只有十几万块,也不能白白送给方太太。服装公司的流动资金要从十一月冬装汇款才开始走上高峰, 之前一直进进出出周转个不停,八月份刚刚买进冬装面料, 又支付了三家合作厂家的加工预付款。要不是为了广交会, 账上只会留几万块。这是北武一再提醒景生的, 做企业, 要把钱流通起来,不要变成账上的死钱。
斯江独自骑自行车去公司, 前些时都是景生骑车载她去, 颇有回到中学时的感觉。有些场景好像重复过许多遍, 斯江问景生以前他转弯时还加速是不是故意的, 还有在弹格路上骑得特别快颠得她屁股疼是不是也是故意的。景生哈哈笑,腾出一只手反揽住她,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单手把车龙头扭来扭去。斯江只好牢牢抱紧他, 气得在他背上狠狠咬一口, 硌得牙疼。今天一路没了景生, 斯江却分分钟都在想他, 一会儿懊恼自己没有坚持陪着他去, 一会儿又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公司,一会儿想着他昨夜那些话, 一会儿又想到两人小时候互不理睬的那些意气之争。
工厂大门里面两帮人正在对峙。一边是曾厂长和工人们,一边是穿制服戴着大盖帽的DG执法人员堵住了大门。斯江好不容易挤进去, 却被符元亮拉到角落里,才发现车间大门和仓库大门都被贴上了封条。
“太过分了!”斯江气得要转身去撕封条。
“别急, 老曾说了今天让他上,放心,仓库里的面料和成品他们只是清点了一下,拉不走。”符元亮把斯江带到办公室里,工会主席陆宜兰副主席吴春芳正紧张地坐立不安。
“斯江来了!”陆宜兰松了口气一脸期盼,“哪能说法?阿拉好冲了伐?”
斯江镇定下来,翻出包里的笔记本,按照这几天和舅舅以及景生商量的“保卫战”开始安排任务。
“今天曾厂长先上的话,就请陆阿姨和吴阿姨带领大家撑住场面,绝对不能让曾伯伯受伤。”
“这是肯定的!”陆宜兰两眼放光,“此地是上海好伐?伊拉来寻事体,当阿拉是西宁?文斗还是武斗,阿拉噻勿哈额!(他们来找麻烦,当我们是死人?文斗还是武斗,我们都不怕)”
被她这么一说,斯江不禁莞尔:“那就先赶他们出大门,再开动员大会,我们守株待兔,来多少赶走多少!”
符元亮挑了挑眉:“吴阿姨,侬去里弄里知会一声,明天早上只要肯来阿拉工厂帮忙站半天,捧个人场,每个人发五十块洋钿。”
吴春芳大喜:“阿拉阿弟、弟新妇、侄子侄女好来伐?”
斯江点头:“当然欢迎!优先欢迎员工家属。”
符元亮补充了一句:“记得先向工会报道,算好人数,最多来两百个就可以了,再多挤不下,不好让大家白来。”
斯江摇头:“不要紧,只要预先登记好就都可以来,三百个都行,里面站不下就外面团团围住,让他们进得来出不去,记得口号要背出来,喊得大声点——发十个喇叭好了。”
符元亮朝斯江竖起大拇指。
陆宜兰和吴春芳看看窗外形势,跃跃欲试:“好,阿拉四重奏保卫战开始了!”
***
DG来的执法人员没能拉走仓库里的东西,不是他们不想拉,是拉不走。
曾厂长其实已经可以回街道养老,却坚持留了厂里,跟景生说他反正不爱打麻将不爱下棋养鸟什么的,又没孙子孙女要他带,闲着也是闲着,容易闲出病,还不如待在厂里白吃白喝不拿工资舒坦。老曾是真喜欢景生,几年共事早把他当成了自家后辈看待,这次无妄之灾,见到景生带伤回来,老厂长气得不行,再碰上那帮人点完数量写完清单就要拉货,他冲出来挡在仓库门口跟他们“讲道理”。一边是带着广东话口音的普通话,一边是纯粹的上海话,鸡同鸭讲,没讲几句双方都火大。两个DG人不耐烦地推了曾厂长一把。
这一推,推出了工人们的滔天怒火。阿姨妈妈爷叔们带头,举起扫帚棍子剪刀,把DG的人直接赶出了仓库。跟着来的区工商的人对这场被默许的跨省执法本来就心怀不满,嘴上用普通话喊着“你们不要乱来,他们是国家单位的人,你们这样是要出大事的”,私下上海闲话“册那,打呀打呀,打伊拉只赤佬”满场乱飞。
等陆宜兰和吴春芳喊了几个老姊妹嘀咕了几句,很快工人们往前拥去,把DG那帮大盖帽挤散了。景生的助理小汪眼疾手快,把两个人手里的侵权产品登记表抢了过来,人传人手传手,两秒钟就粉粉碎。那两个人哪里分得清是谁抢的谁撕的,被几根叉衣服的丫杈直接叉出了厂房大门。双方又隔着铁门大打口水战。
“你们在暴力抵抗执法,是犯法的!”外头护着大盖帽高声威胁。
“滚拿娘额蛋!(滚你妈的蛋)。”里头戳出一根丫杈来捅飞了大盖帽,引来一阵哄笑。
僵持了半个钟头,外头的大盖帽们终于悻悻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五六个人扯着区工商的人留在门口看着。
斯江和符元亮曾厂长对着封条看了半天,三个人投票,二对一,不撕。唯一投票撕封条的是斯江。符元亮啧啧感叹人不可貌相,笑说原来陈斯南的无法无天是姐传的,倒把紧张的气氛消弭了许多。
北武中午进了厂,也赞成不撕封条。
“明天还要给工商的人梯子下,今天不要让他们为难了,上墙吧。”北武一桩桩一件件安排下去,有条不紊。
小汪带着两位后勤师傅卸下仓库的高窗,搭了高梯,二十几个工人进去,把成品一包包运出来。运送面料的滑轮车一车车运到西围墙下,再接龙砌砖似的把成品一包包送到墙外。曾厂长和阿金在外头等着,最后面包车这么来回运到夜里九点半,五原路房子里堆满了麻袋。
北武把写标语的任务交给了斯江,安排好一切,和善让去请两位法院副院长和检察官吃饭。善让通过北大的老领导,找到了最高院的一位“人物”,一层层打下招呼来,反诉案已经定下了开庭的日期。关键是能不能请动他们的人在关键时刻出场撑腰。北武虽然不愿意走上层这条路线,但也不至于钻牛角尖死守着清高一个虚词,这才带上了茅台和中华烟去请客。倒是善让有点忐忑不安,怕这件事会让北武心里不舒服。斯江却很笃定地安慰她:“阿舅才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再说我们实名举报不也是希望上面能解决这些贪官污吏嘛。”
这夜北武善让和斯江符元亮在五原路房子里又是一夜未眠。李宜芳也上来帮忙清点成品分类打包。第二天一早,周善礼派来的军用卡车直接把符元亮等人和货送去了货运站,五分之一的冬装订单完成了提前发货。
到了下午,DG的人果然卷土重来,不出北武所料,这次他们还带上了区公安局的警察,以防止工厂工人暴力阻碍执法。
一进工厂大门,警察也头晕。七八十号穿着四重奏工作服的工人连同家属足足两百多人静坐在厂房前不大的空地上,标语白底红字一片连着一片。
“广东赤佬贼喊抓贼无法无天!”
“DG法院贪污受贿坑害百姓!”
“保卫上海四重奏,保卫上海!”
“谁砸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打断谁的狗腿!”
警察们迫于无奈,上前问话:“你们这样不行的啊,闹大了,要出事体哦,谁组织的,出来说话。”
工会主席陆宜兰阿姨手臂一挥:“要撒宁组织?一、两、三!”
全场开始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声震云霄。里弄里前后左右的街坊邻居们纷纷出来声援四重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贪官污吏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支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太阳……”
爷叔阿姨们都是经历过□□的人,这来的警察和DG人都是小年轻,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一时之间慌了阵脚,无功而返。过了一个小时,区里来了人,先找曾厂长,老曾拎起空鸟笼:“帮吾勿搭架哦,吾老早退休喽,来轧轧闹忙,看看噶好额工厂哪能噶被赤佬弄色忒!(跟我没关系,我老早退休了,来看个热闹,看看这么好的工厂怎么被王八蛋们弄死)”再找陆宜兰,陆宜兰双手叉腰:“阿拉工会已经向总工会反映了,大会不开,文件也没,就不让我们工人上班?谁给我们发工资?退休工人的工资谁负责?DG的四重奏去年盗用阿拉公司名字,现在黑白颠倒反打一耙,你们是不是上海人?是上海人胳膊肘还往外拐,帮广东人来坑上海人?明天我们要去市政府门口向市长反映,看看朱书记怎么说!”
这边闹哄哄还没个头绪,外头又来一群大盖帽,却是北武带来的区法院、检察院的工作人员。
“上海四重奏已经去DG上诉了,一审的判决就应当暂时停止强制执行。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来封生产车间和仓库呢?”
“哪有刚出判决书就强制执行的道理?这个案子问题不小啊,法院都不进行调解就下判决书?”
“上海四重奏的股东和律师在DG遭到了非法拘禁和暴力对待,已经报了案验了伤,你们工商的人不要瞎掺和。”
“跨省了不起?这边验了伤立了案就是刑事案件,谁犯了罪都逃不了,哪个省都一样抓。”
“法官有没有问题,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你们说了算,要纪委说了算。这边已经实名公开举报了,迟早水落石出。”
太阳还没落山,仓库封条被打开,生产车间重新开始运转。
夜里北武在梅龙镇酒家开了三席,感谢下午仗义帮忙的各位。
第三百九十一章
第三百九十一章
景生到了DG, 先去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上诉状和上诉材料。
根据胡律师的建议,这些连同材料清单都是一式两份,防止被“没收到”, 果不其然,接手人不肯在材料清单上签字, 压根不提上诉费的事。景生追着不放, 才交了上诉费, 拿到缴费发票, 这就算上诉立案了。根据法律规定,二审必须在立案日三个月内审结, 如果遇到特殊情况由院长批示, 也只能延长到六个月。景生拿着上诉发票又盯着那人要求他在材料接收单上签字, 那人被迫无奈签了字, 一脸嫌弃地让景生回去等开庭通知。
景生出了法院,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跟着, 看见景生上了军牌卡车, 身前身后又围着十几号看着平平凡凡的普通男人, 一时没敢动作。到了检察院, 不出意料, 抗诉状被拒收, 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既然你们已经上诉了,就按上诉流程走, 没必要抗诉。景生要这人拿出相关红头文件的规定来看,自然是没有的, 拉锯了半个钟头,景生看看手表, 指针刚过十一点,估摸着方太太的表哥该准备好了,才笃悠悠收了材料往外走。
太阳明晃晃地当头高照,景生刚步出检察院的大门,迎面就来了二三十号流氓,气势汹汹地举着铁棍冲了上来,身后检察院门卫室的门“嘭”地关上。景生真没料到光天化日他们敢在国家单位门口行凶,当即返身双手抓住检察院大铁门的横杆,轻轻松松翻了进去,从裤袋里掏出一包□□和打火机来,对着铁门外的一群人笑了笑,低头点上一根烟,信步走到门卫室外敲了敲玻璃窗:“同志,有帮流氓来冲击你们检察院了,你要不要报个警?”
门卫朝外望了望,嘴唇皮子动了动,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景生走向检察院大楼,悠闲自在地坐在了最高那层台阶上开始看报纸,才想起来赶紧打电话汇报。
景生翻着最新一期的《法制日报》,想想当下情境真是够讽刺的,不由得嗤笑了两声,回头看了看办公大楼玻璃窗后一张张面孔,高高举起手里的报纸扬了扬,估计里头也不会有人脸红,便自顾自低头抽烟看报纸了,看了一页又剥了个茶叶蛋来吃。
茶叶蛋还没吃光,大楼里出来了三四个穿制服的人,走到大门口厉声用粤语喝道:“你哋想做乜野?行开!”
那些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后便退出去十几步,仍然呈扇形把守着大门口。
“好了,你可以走了。”穿制服的几个人催景生走。
“那可不行,他们就在门口等着呢。”景生慢条斯理地又开始剥第二只茶叶蛋。
“那些人不是找你的,你快点走。”
景生实在佩服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一本正经地取出录音笔:“同志,您保证外面这些拿着铁棍的凶徒不是来打我的吗?”
“不许录音!不许录音!放下——放下!”那人记得声音都劈了,想不通这人怎么这么难缠,果然不愧是贪生怕死的上海男人啊。
景生却仍然举着录音笔:“同志,请问如果我出去被他们打了,你们会救我吗?”
“你被打了就去验伤去报案,找派出所公安局,公安局立案了,抓到人了,自然会交给我们检察院起诉,现在没发生的事情我们怎么回答?”
“那他们打我,我能自卫吗?”
“废话,自卫当然是可以的。你不惹事,谁会来打你?快点走快点走。”
景生把录音笔插回衬衫口袋里,把《法制日报》上的第二个茶叶蛋慢吞吞吃完,霍地站了起来,撒了一地的蛋壳,汁水淌淌地往台阶下面流去:“不好意思,要不麻烦借个扫帚簸箕给我,我打扫干净再走?”
“不用不用,我们有清洁工,老朱,老朱呢?叫老朱来扫下。”
景生弯了弯眼,把氤氲了茶叶蛋汁水的报纸叠叠整齐收了起来,大步往门卫室边的小铁门走去。
门卫开了小铁门,几乎是一把将景生推了出去。
外头的人蠢蠢欲动,景生反手又抓住了铁门横杆,里外两拨人都“哎”了一声。
景生笑着摇摇头,大步走了过去。他这么从容果敢,外面一圈人反而没敢马上动手,为首的一个汉子矮小精悍,看着里面朝自己挥手的人,吃不准是打还是等会再打,犹豫了几秒,景生已经到了他面前。
“是方家请你们来收拾我的?他们出多少钱?我出三倍,不用打,咱们一起喝一杯,交个朋友 ?”景生声音清亮,传出去老远。
马路对面面包车里的方太太表哥气得一拳头垂在车窗上,疼得自己直哆嗦:“丢你老母个冚家产!扑街!顶你个肺!”
黎耀华楞了楞,他在DG混了七八年,从来没遇到过景生这样的人。
“华哥?”他身边的几个马仔计算完毕反应过来了,打,他们每人分到两百,不打,能得六百?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
黎耀华咬了咬后槽牙,妈的,这钱不能赚,方家不是可好惹的,不能贪一时之利。
“兄弟你是个爽快人,对不住了,咱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方家就非要打我不可?”景生一脸诧异。
“不好意思,人家就买了你两条腿,你护着点脑袋,兄弟们下手有分寸——嗳!丢你老母!你怎么先动手了?!”黎耀华眼前一花,人已经横了下去,只感觉到自己脸蹭在地面上火辣辣地疼,哪哪儿都使不上力,他嘶声大喊:“打啊!操!给我打他娘的!”
一把胶刀横在了他咽喉处,像剃刀一样缓缓地划过他的下颌。
“大哥,”景生膝盖顶住黎耀华不断扑腾的腰背,“你放心,我这刀十几年没用过,锈了,一刀绝对割不死你,最多得个破伤风。”
二十几根铁棍举起来又落了下去,除了顾忌自家大佬在鬼门关打转,还因为迅速跑过来的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武警,掏出了腰间的□□警用枪,高声用普通话喊着:“不许动!放下棍子!”
“十三太保”没想到这趟“保镖之行”完成得如此轻松,DG半日游,连个合影的机会都没。有六个背后裤腰带上插了西瓜刀,拔都没拔出来,事情就结束了,只能趁乱朝这帮打手以及黎耀华身上多踹两脚,回去好表一表功劳。
在佩抢武警的陪同下,景生当着派出所警察们的面把录音笔里的录音播放出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二十几个流氓被拘留起来,景生也不在意后续会怎样,下午四点半就上了卡车,一路奔向汕头。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景生二进广东,为的就是一劳永逸。
第三百九十二章
第三百九十二章
卡车在国道上狂奔了十个小时, 到汕头的时候近凌晨三点。车后斗里人叠人睡得乱七八糟,沿途临时买的咖啡色毛毯在黑夜里交织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个半空的塑料袋勾住挡板坠在车外,鼓足了风猎猎作响。
景生叠好地图收起手电筒, 看了看路牌上的安平路三个字,松了口气:“到了。”
宾馆门口, 赵彦鸿正靠在骑楼的立柱边抽烟, 远远见到军用卡车拐了进来, 便一瘸一拐地迎上前, 朝着车头灯挥手,他在汕头已经等了景生三天。
一行人下了车松散筋骨, 有等不及上楼的在路边找个暗处就开始放水。睡眼惺忪的一个保安踢趿着人字拖打着哈欠出来, 一边指挥卡车靠边停, 一边骂骂咧咧这帮人不会挑时间, 见到从驾驶室下车的佩枪武警,睡意立刻消了大半, 闭上了嘴, 堆上了笑。
景生带着众人跟着赵彦鸿进了半旧不新的小宾馆, 他和武警小印同赵彦鸿住一个三人间, 搁下东西洗了把脸, 就又往外走。
“走, 一起吃点宵夜去。”景生一间间敲门。
里头的人立刻站了起来, 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小顾哥。”
赵彦鸿仔细端详景生,见他身上的白衬衫皱巴巴的, 卷起来的袖口上沾了点深咖啡色的污渍,不知道是茶叶蛋的汁水还是谁的血, 衬衫下摆倒还整整齐齐地束在深蓝色的牛仔裤里,脚上一双白色回力球鞋却仍旧雪雪白, 走廊里的日光灯惨白惨白,衬得他眉眼更加漆黑。赵彦鸿有点恍惚,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却好像又看见了当年冲到复兴岛来的顾北武,也是这么漆黑的眉眼,嘴角挂着笑,动起手来却像个疯子。
十几个人跟着赵彦鸿鱼贯出了宾馆。一栋栋骑楼蹲在街边,走近了头一抬,对面楼上的檐口和山花家家不同,墙上贴着异国风情的花卉彩瓷,灰白的欧式楼体不像上海外滩那么厚重,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南洋式的,随意地混杂在一起,交织出上个世纪开埠后本地人极力要表现出的挣到大钱的虚荣体面。街不宽,越往前走,灯火越亮。
赵彦鸿看了看表:“在杀牛了。”
身后的一群人除了景生,都紧张起来。
又走了五六分钟,拐进一条小巷,一个档口四扇木折叠门半掩半开,不知道是准备打烊还是刚开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头牛横躺在地上,穿着皮围裙的庖丁面无表情地在分解它的肢体。旁边五六个人等着瓜这头牛的不同部位。
“赵哥回来啦?”档口里走出一个细眉细眼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上次听说你回来,也没见着,进来喝杯茶吧。”
“侄子刚到,怕水土不服,带他去老李档口喝个粥,等晚上再来你家。”赵彦鸿笑着接住他丢过来的烟,夹在了左耳上。
“行,晚上我给你留个大桌。”
景生走出去五六分钟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宰杀活牛,他和那头牛最近的时候大概只有一掌宽的距离,他看得很清楚,牛的眼里有泪。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对不起啊小顾哥,麻烦等——”话没说完就扶着骑楼的廊柱吐了起来。
众人停下脚,好几个人放声嘲笑起那人来。
景生递给赵彦鸿一根烟,帮他点上:“那家为什么当街杀活牛?没人管吗?”
赵彦鸿一怔,笑了:“为了吃啊。潮汕人爱吃牛肉火锅,都吃现杀的。”
景生蹙了蹙眉:“不应该都在公家指定的屠宰场杀吗?”
“公家有指定的,不过没人管,好的杀牛师傅只接私人活计,”赵彦鸿沉吟了一下,“在这里,和上海不一样,公家说了不算数——其实也没什么公家,都是认识的,都是亲眷,不管你混那条道在什么单位,都是为了挣钱,为家里挣钱。”
“十三太保”爆出一阵哄笑,那个年轻人撩起衬衫衣摆擦了擦嘴,捶了边上的弟兄几拳头。
***
景生这夜一直没睡,海鲜砂锅粥配蚝烙太好吃,大家全吃撑了,隔壁房在打扑克,呼喝声不断。赵彦鸿和武警小印倒是睡得很香,鼾声此起彼伏儿二重奏。景生的BP机响了好几回,都是万春街的号码,宾馆房间里倒是有一门电话,但不能打长途,打市区也得总机转。
他百无聊赖,在床尾做了一百个俯卧撑,把茶几当杠铃单手上举,左手换右手再右手换左手,床上的BP机不时就绿莹莹地亮一下,震得整个床嗡嗡共振。景生揣测着斯江的心情,第一次Call,大概是想问他人在哪里怎么样,随后间隔了半个小时才又响,估计她是怕打扰他做事,跟着间隔五六分钟响了一次,肯定是担心他的安全,这样忽长忽短地Call他,毫无规律,但隔了几千里路,斯江的心思昭然若揭,摊开得一清二楚。景生细细地咀嚼回味,心里又酸又甜,他吊在卫生间门框上做引体向上,忽然瞥见窗缝露出一线灰白,便跳了下来。
楼下总台后的值班室里亮着灯,却没人。景生敲了敲台板:“请问服务员在吗?”
一个年轻女人端着脸盆从后头绕了出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喝道:“喊什么喊,六点还不到——”看清楚了景生的脸后,女人立刻变了态度,笑得格外妩媚动人,“啊,先生,您有什么事?”
电话才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斯江大约就睡在了沙发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鼻音:“喂,是阿哥伐?侬还好伐?”
景生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吾蛮好,对勿起啊,早浪厢三点钟刚刚到汕头,帮大姨父碰着头,宾馆房间里电话勿好打长途——”
“侬好伐?”斯江坐了起来,应了斯南一声,“嗯——是阿哥打回来的,他到汕头了,蛮好,没事体。”
顾阿婆披了件单衣从里头走了出来:“是景生吧,人没事就好,囡囡,你再跟他好好说啊,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硬来,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
陈斯好睡眼惺忪地也趿着拖鞋跑了出来:“阿哥真的没事吧?”
斯江一一答了,人也彻底醒了,抱着话筒松了口气:“啊,对勿起对勿起!吾呼了侬交关趟!(我Call了你好多回)”
景生笑了起来:“勿要紧,我应该从DG出发的时候给家里打个电话的。”
亭子间里的北武和善让也上了楼,斯江赶紧把话筒让给北武。
景生简要地把昨天的事说了。
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景生你可以的,那十几个小赤佬也可以用用,不要白白浪费钞票,留点机会给他们。”
等北武挂了电话,景生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还没跟斯江说。
女服务员一边在本子上乱画,一边拿眼觑他。
景生面不改色:“电话断了,方便再打一个吗?”
“打,你打好了。”女服务员眼睛晶晶亮。
这次还是斯江接的电话,电话那头大概是北武在转述景生昨天的种种,斯南和斯好在连声尖叫。
景生背过身,轻轻唤了一声:“囡囡——”
斯江捂住话筒:“嗳,做撒?”
景生听着她声音里透着促狭的笑意,不由得也笑了:“侬想吾伐?”
“嗯。”
“嗯撒嗯,问侬想吾伐?”
“当然了。”
景生几乎想象得出她眼眸流转偷偷瞟家里人的小表情,笑得更欢畅:“当然撒?闲话港清爽。(当然什么?话说清楚。)”
“侬老戳气哦,明明晓得额呀,还要问,问侬只头。”斯江压低了声音,又羞又恼。
“想听,”景生柔声道,“吾老想侬额,想得来要命。”
“喂——侬身边没宁呀?”
“没。”
“哦——”
“哦撒?”
“晓得了,”斯江笑出声来,“做撒?格么要谢谢侬伐?谢谢侬哦。”
景生幽怨地叹了口气:“唉,懂了,原来侬勿想吾。”
“侬烦色了!”斯江的声音陡然发闷,几乎是气声贴着听筒传进景生的耳朵里,“想额呀,想色了好伐?勿想侬会得呼侬噶许多趟伐啦?(想的啊,想死了好吗?不想会传呼你这么多趟吗?)”
景生大笑起来:“嗯,侬早点格能港就好了呀。(你早点这么说就好了呀)”
“外婆、阿舅、舅妈、阿妹阿弟噻勒嗨呢!(都在呢)”斯江含着笑骂了一句,“坏宁!”
景生挂了电话,付了电话费,外头天已经亮了。
***
赵彦鸿早上十点钟带着景生去了方先生疗养的医院,等了八个钟头,才见到了新方太太和旧方太太,以及方先生的六个孩子。
第三百九十三章
第三百九十三章
能见到这一大家子人是因为方先生的状况突然不好了。为着吉利, 医生不说病危,只说方先生想家里人了。托方先生的福,景生见到了始作俑者新方太太。
现任方太太一手牵着一个儿子, 昂首阔步朝里走,高跟鞋笃笃笃笃地击打在地面上, 宛如战鼓擂, 一对双胞胎男孩看上去四五岁的模样, 吊着一条胳膊被拽得跌跌撞撞地往前奔, 三个人身后簇拥着一群男男女女足足十几个人,呼啦啦卷了过去, 谁也没有多看景生和赵彦鸿一眼。
景生有点愕然, 转头看了赵彦鸿一眼。
“眉毛眼睛是有点像你大嬢嬢。”赵彦鸿嫌恶地拧起眉头。这个事情多少有点恶心, 他不愿意提起, 南红更加无从得知。
“大头——大头!”
一个妇女带着三个女孩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四个人不停东张西望。
赵彦鸿站了起来, 和当头的妇女打了个照面。
“啊?”旧方太太愣了愣, 抿了抿凌乱的鬓角, 有点手足无措, “你好。”
她垂下眼眉, 吩咐边上十一二岁的长女:“妹妹你再去一楼找找弟弟。”
赵彦鸿是因为方家的生意瘸了腿, 他夫妻俩在方先生兄弟几个有难的时候也帮上过大忙。旧方太太虽然不懂也不管家里的生意, 却很尊重赵彦鸿,她对继任的方太太做的那点事心知肚明, 冷不防见到赵彦鸿不免很是羞惭:“这次真是不好意思了——”
赵彦鸿打断了她:“方太太,我和南红跟方先生是好聚好散的, 相信方先生没有为难我们的意思,麻烦您转告一声, 我和侄子在这里等着。”
“好好好,”旧方太太眼睛看着地面连连点头,双手绞了绞,“我先进去了,你们坐。”
她领着两个女儿匆匆而去。
赵彦鸿知道这位贤惠太太平时只知道吃斋念佛做善事,也不指望她真的能带到话,便转身和景生说了一声,拿上水壶去接水。
景生夹着一根烟在五指间上下翻转,忽地一弯腰,从边上座椅下面揪出个三四岁的男孩来。
男孩却不怕生,指着景生手上:“你再转呀。”
“大头?”景生蹙了蹙眉,拿烟点了点男孩的额头,“方大头?”
方少朴忽地变了脸,一口险些咬到景生手指,凶巴巴地瞪着他:“我是方大哥!叫我大哥!我是大哥!我最大!”
赵彦鸿接了水回来,就见景生肩膀上扛着个男孩在等他。男孩嘴里塞了块手帕,两只手被按在背上,像条鱼似地不停扑腾。
走廊的另一半站满了方家的人,见到赵彦鸿和景生扛着方少朴过来,后头还跟着方先生的长女带着哭音不停地喊“弟弟弟弟——放下我弟弟”,顿时乱了套。
景生撩起衬衫下摆,拍了拍从武警小印那里“偷”来的枪套,朝病房门口扬了扬下巴:“麻烦问一声,我给方先生送儿子来,他要不要?”
***
方先生这次心梗很是凶险,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心律还没恢复正常。
方大头被横架在景生膝盖上,大概知道自己没什么危险,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病床上的亲爹,再看看两个双胞胎和小妈,小脸涨得通红,极力又无效扑腾了两下。
“老大你别动。”方先生低声说,朝前妻摆了摆手。
现任方太太趁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别担心,人都在这里了,还能飞了?”
方先生却把手一抽,也不看她,只跟赵彦鸿说:“你们先安心回去,我会给你们个交待的。”
赵彦鸿却看着新方太太说话:“你让人打伤了顾北武和我侄子,怎么交待?买通了DG的法官判顾家赔你一千两百万,怎么交待?还封了上海的厂房和仓库要抢货,又怎么交待?”
方先生的心电图监视器上立刻连续出现了七八个PVC,跟着ASY了两秒——
医生护士们好一顿忙活,大概都知道这是“绑匪”和“苦主”面当面的谈判,也没人敢指责赵彦鸿和景生。
双胞胎哭了起来,两个女孩儿也哭着喊爸爸,新旧方太太也都吓得脸色惨白,身为“人质”的方大头倒摒牢了没哭。
好在方先生命硬,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把一病房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赵彦鸿顾景生,还有顾景生膝盖上横着的方大头。
景生和赵彦鸿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小印立刻把车靠了过来,一车斗的“十三太保”雄赳赳气昂昂,卷起袖子问景生要不要大干一场。景生摸了摸鼻子:“已经干完了。”
“走,吃饭去,”赵彦鸿笑了笑,“十一点钟杀的牛,现在还有热气,正好吃个火锅。”
“呕——”早上刚吐过一场的年轻人不受控制地又反胃了。
车斗里哈哈哈一片哄笑声。
卡车轰然发动,颠了颠驶出医院大门。坐在车斗最后面的景生抬起头,看到方先生病房的窗户前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由得笑着朝那孩子挥了挥手。谢谢侬了,小朋友。
***
方先生的交待比方太太的寻衅滋事来得更快。
香港四重奏愿意以三百万港币的价格转手,DG四重奏改回了方氏制衣有限公司,广交会自然也不去了。方太太的亲戚十之七八从各家公司里被赶了出去,方太太被关在大宅里跟着前任方太太念佛抄经拜妈祖。DG那个法官不知怎么酒后开车撞伤了人,被交警拦下后,后备箱里查出十二万美金,变成了大案,牵出了相关单位的不少人,□□的,赌博的,贪污受贿的,应有尽有,最后判案的反而被判了刑。
国庆节后,赵彦鸿回香港前和北武景生一起吃饭。᭙ꪶ
景生忍不住问赵彦鸿:“姑父跟方先生提到的普宁是什么意思?”
*
赵彦鸿和北武碰了碰酒盅,一仰脖子干完这盅茅台:“方家这几年生意太好,在普宁开了个作坊专门做假发*票,逃*税。”
“没人查吗?”北武皱起眉,“你回去跟南红说,不要接手香港的四重奏。”
赵彦鸿想了想,点点头:“好。”
景生也想了想:“我们要不要也改个公司名字?”
北武一锤定音:“不用,但是要申请自己的商标,我来设计。”
***
因为这场变故,四重奏没能参加广交会,国外订单骤减,国内的订单也增加得不多。景生和符元亮忙到十月底,才将将稳定下形势,冬装全部发完了货,账上开始不断有回款流入,经过北武拍板,定下了要在苏州昆山兴建新厂房。只要公司性质变成外资,在昆山重新注册公司,六十亩地就能零地价拿下,产权五十年,还有免税两年的政策。变成外资企业重新注册不难,南红的香港公司可以直接投资,但是整平土地建设厂房是个大投资,预计要超过三百万。符元亮又一心要上针织生产线。
十一月初,上海四重奏、香港瑞德服装,符元亮,三方按比例共同出资三百万人民币,在昆山注册了昆山瑞德服装有限责任公司,股份比例上海四重奏51%,香港瑞德34%,符元亮15%。在这之前,上海四重奏完成了股权变动和增资,全厂职工认购了原来街道的20%股权,在胡律师的建议下,顾东文退出了股东名单,顾景生占40%,顾北武30%,卢佳10%。
王主任在领导的授意下又不情不愿地上顾家来商量原价买回股份的事,景生笑着请街道直接去跟工会谈,要买也只能从职工手里买回去。职工倒也有人肯卖,不过坐地起价,一股就要卖一万块,王主任给什么总股本变成了两万股,公司产值一千万估值两千万等等数字绕得头晕脑胀,回去覆命,落了个两头不着好,郁闷之下找老曾厂长发牢骚,老曾乐呵呵地告诉他自己花五千块洋钿内部认购了五股,每股一千块,当上了股东,以后一手拿退休工资,一手拿公司分红,灵得勿得了。王主任心里更加窝塞了,因为那天夜里,景生还特地提过一句,欢迎爷叔侬买点阿拉股份。
景生今年的生日在北武的建议下,是在工厂车间里过的,蛋糕是斯江从希尔顿订的一个双层大蛋糕,工会的阿姨们还上台表演了健身操、沪剧,连符元亮也上台唱了一首刘德华的《真我的风采》。斯南和赵佑宁也特地一起赶了回来。
第三百九十四章
第三百九十四章
斯南刚和赵佑宁吵完架, 满脸的不高兴。有头脑的赵佑宁脸上也难得地没了笑容。起因是斯南突发奇想要读托福准备出国留学。
在过去一年的军训生涯中,陈斯南堪称91级的王牌学员,别的学生苦得龇牙咧嘴, 她甘之如饴,就没有她不擅长的项目, 领导能力又突出, 不但自己强, 还能带着全班全连强, 教官们喜欢她喜欢得快打起来了,直感叹这是个被高考耽误了的天才军官。文艺汇演时斯南一曲新疆舞一套南拳北腿震撼全营, 跳舞时艳惊四座, 打拳时声震八方, 众人送她一诨号:“91霸王花”。
等回到校园, 斯南骤然优势全无,面上不显, 心里失落无比。复旦的世界经济系堪称王牌中的王牌, 班上光论入学成绩, 就有两个上海市高考前十名和五个省高考状元。而数学、英语和经济史是世经系的必修科目, 纵然有赵佑宁多年的推动, 在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和数理统计这“三大件”面前, 斯南遭遇的挫折可谓日新月异, 被同学们戏谑为高考投机分子。偏偏这三门课全是数学系的老师来授课,一点情面都不留。赵佑宁替斯南补了两星期课, 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授课能力了。
当面补课和远程函授还真不一样,斯南说得最多的就是三句话:“你不耐烦了。”“你在鄙视我智商?”“请把以前的宁宁哥哥还给我。”
赵佑宁反思过好几回, 确定自己真没有给斯南看过什么脸色,最多无奈地笑了笑, 摇摇头,或者笔头在草稿纸上戳两下。
“没有不耐烦。”“没有鄙视智商,你的思路要转个方向。”“你要不要来旁听我上课?”
赵佑宁每一句都认真地回答,让斯南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你说,我算账算得那么快那么好,为什么会搞不定这三门课?不科学吧?你说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题目有问题?”
赵佑宁挑了挑眉,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表情——,是在鄙视我智商?”
恶性循环开始了……赵佑宁想起小时候父亲辅导自己做竞赛题,不由得对赵衍和自己格外敬佩起来,原来给亲近的人辅导功课,比上大课难得多得多。
斯南另一个头疼的科目是政治经济学理论。这门课和“赚钱”可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一半的课本是英文原版教材,“福特班”出来的助教笑眯眯地用英文和她们侃侃而谈,热情邀请她们和大二大三的学长们一起去安装了空调的3108教室观摩。
“上届师兄师姐们毕业后有七八位都进了‘福特班’,也有不少人出国深造了。对,只要参加数学和经济学的统一考试就行,对,全用英语答题。那倒不用妄自菲薄,我们系的就业情况向来没得说,绝对灵。陈斯南,你想过毕业后的去向吗?”大三学长张张明涵笑着答完学弟的问题,突然一个急转弯点了斯南的名。
“欸?我才大一呢,不急不急。”斯南干笑了一声。
室友童钰奸笑着捅了她一胳膊肘:“啧啧啧,肯定是你运动会上的四冠风采吸引到了张师兄的注意。”
斯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挤出人群,站在空调风口吹冷风,十月中了,教室还开空调,真是赤*裸*裸的炫耀,绝对是为了突出阶级差距打击她这种苦哈哈的本科生。谁想得到进了大学还要面临优等生和差生的压力呢?谁不知道福特班每年只招五十个人,而且是面对全国招研究生。
斯南把目光投向鹤立鸡群的张明涵,这位师兄赫赫有名,堪与赵佑宁比肩,在全国中学生物理奥赛中拿过江苏省一等奖,轻轻松松手握保送资格,结果让赵佑宁受益的CUSPEA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在他去H大后就戛然中止了,导致物理本科生去美国读研究生的希望渺茫,当年国内物理化学研究的条件还远远比不上美国,张明涵最后放弃了北大计算机系的录取通知书来的世经系。他人长得清秀儒雅,足球也踢得好。校运会足球比赛上,他踢前锋,一脚射门,球飞出场,直奔栏杆外砸向一个女生脸上,斯南扒拉开身边三个人一记手刀劈歪了足球,还很凶恶地吼了一句:“你会不会射门啊?射人脸上?”引来全场哄笑。
张明涵在“追”学妹陈斯南,世经系的人都知道,有不正经的人戏说这是射出来的缘分。陈斯南的好看有口皆碑,这两年大家开始学会欣赏她这种五官深邃的立体美了,虽然不像江南美女那么温婉秀丽楚楚动人,但她浓烈的艳丽外貌和举手投足之间天然的野性张扬,对男生来说,像罂粟般诱人。还有人发现赵佑宁这位天才物理副教授居然是陈斯南的邻家大哥,走曲线救国这条路的也不少,比如张明涵就以请教物理知识为名多次亲近赵佑宁以获取与陈斯南相关的第一手情报。
赵佑宁啼笑皆非,提醒了斯南几次。
斯南嗤笑:“谁长得比我大表哥好看我才会考虑。”
佑宁委婉地说:“倒也大可不必这么高要求。”
斯南瞪圆了猫儿眼:“哈?长得丑没前途懂吗?我舅、我姐、大表哥、我,都这么地美,我能带个丑男进家门吗?我要不要面子了?就算是我家斯好,也是胖子里最好看的人——”她转念一想,放缓了口气,“那个张明涵嘛,长得马马虎虎,还行吧,就是人有点戳气。”
“他怎么戳气了?”佑宁不动声色地问。
“学习太好,一幅高高在上的面孔,呵呵,还约我去图书馆教我高数,哼——”斯南冷笑,“我这么好追吗?帮帮忙哦,谈恋爱伤身体又费心思,浪费时间,搞不好还要浪费金钱,侬晓得伐?阿拉寝室里广州小姑娘童童,拒绝了一个大二丑男,那个男的连送给她的一小盆仙人掌都要讨回去,老早死掉了啊怎么还?结果呢,他掏出一个记账小本本,说买来四块五,要童童还他钱。那个本子上连三教地下室的茶叶蛋,两毛钱一个他都要记账!册那,五块洋钿掼勒伊面孔浪厢,滚!(五块钱摔在他脸上,滚!)”
赵佑宁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张明涵他再厉害,能有你厉害吗?我干嘛要丢下你这个西瓜去捡他那个芝麻。”斯南回归正题摇头晃脑得出结论。
佑宁听得嘴角抑不住上扬。
“所以你不帮我搞定这学期的数学三座大山,我只好去找张师兄虚与委蛇,勉为其难出卖一下色相了——”斯南觑了佑宁一眼,笑得蔫坏,“他可是说了,包我这三门全系前十名。”
佑宁的笑意凝结在唇边。
一天后,赵佑宁列了张新的课程表,早上六点头脑清醒,正好去燕园理顺高数解题思路,中午斯南来教师食堂吃饭,顺便讲解概率论和数理统计,晚上斯南打好饭,到佑宁办公室补线性代数。夜里十点钟宿舍楼熄灯,佑宁讲解完错题后陪斯南去三教地下室买两个茶叶蛋,送她回女生宿舍,叮嘱她开水泡方便面时不要偷懒,打一个手电筒看得清楚点,免得吃到鼻孔里。斯南哈哈哈笑,顺便勒索他两根火腿肠才罢休。
如此艰苦奋斗了一个星期,刚进十一月,陈斯南就宣布她决定放弃这种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要和童钰一起考托福出国读研。这年夏天,关于国家教委“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的政策传说不再是空穴来风,留学热再次席卷了上海,公派留学虽然还是主流,但自费留学已经不再高不可攀,各大高校的大三大四学生们一股脑地涌入了托福班,根据前几届前辈们的经验,申请美国的研究生奖学金并不难,只要支付高等教育培养费就行。而这年复旦世经系的学费是一年两千五,四年一万块,对于大多数学子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考研究生更是千军万马独木桥,难上加难,能拿到奖学金出国读研,无论以后是留校任教还是在国内外就业,都算是黄金大道。
当然斯南心里还有一个小秘密,小时候她就很羡慕斯江能获得全家人的支持申请去美国读大学,阴差阳错下斯江没能成行,她被室友们怂恿了一段时间后,这份蠢蠢欲动渐渐成了热望,仿佛斯江做不到的她做到了,能证明一些东西,至于究竟能证明什么,斯南不愿去细想。
赵佑宁懵了,他是放弃了H大留校任教的机会回国来的,虽然作为引进人才,但他是上海人,家庭住址在上海,连周转性教师公寓都没有资格申请,系办公室边上配备了值班休息室,他大᭙ꪶ 部分时间都睡在那里。新的补课日程表出来后,他早上五点起,晚上忙完课件和自己的研究课题经常是一两点钟才睡,学生都察觉出他这一个礼拜脸颊就凹了下去,陈斯南这个没心没肺没良心的狗东西,竟然拍拍屁股就要甩手走人,还想出国读研。
斯南犹自不觉,兴冲冲地约他晚上到西区大草坪,她有重要的事跟他说。
“你穿得好看一点啊,”斯南朝他抛了个媚眼,脸上一红,“我真的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问你,你必须全盘托出真心诚意毫无隐瞒地回答我,改变我们命运的重要时刻就在今晚,切记切记!”
佑宁压下心头的懵懂不快,淡淡应了一声,等斯南走了,他才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冲出胸腔,无数揣测绮念闯入脑海,蓬地一把火烧得他坐立难安,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往下看。
楼下陈斯南潇洒地跨上破破烂烂的旧脚踏车,甩了一个尾,调转车身,她头一抬刚好看到窗前的赵佑宁。斯南笑嘻嘻地朝他挥挥手,丢了一个飞吻,一阵风似地骑远了。
赵佑宁这天在实验室根本静不下心来,索性早早地回宏业花园换了一身衣裳,又懊恼上个礼拜天没有抽空理个发,穿球鞋还是穿皮鞋,蓝袜子还是灰袜子,犹豫了好半晌才定了下来。他提前十分钟到了西区,相辉堂的青色坡顶在路灯下泛着光,深红色的大门肃穆寂静。佑宁对着相辉堂三个字静立了片刻,才往大草坪而去。
八点钟的夜晚,西区大草坪上三五一群的学生,也不乏情侣相互依偎。
陈斯南的笑声依然带着金石之音,远远地就听见了。
赵佑宁走近了,才发现陈斯南身边还有七八个人,不但有她的两三个室友,张明涵也在其中。
“宁宁哥哥来了,来,快来这边。”
陈斯南笑着从草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拽着赵佑宁,拉他坐在自己身边,又贴心地往他面前放了一瓶可乐:“现在有请我们的物理天才,H大博士,赵佑宁副教授给我们上一堂免费的出国留学咨询课,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知无不言!举手举手啊——一个一个来!”
赵佑宁深深吸了口气。这夜他的确知无不言,无论是申请信、推荐信、英语学习、美国的生活会遇到什么困难,包括奖学金的种类,可能会面临的困境,有问必答,不确定的,他也承诺会想办法联系美国的师友,帮大家打听到最确切的信息。
众人满载而归。斯南脸上有光,十点半还拉着赵佑宁要去校外吃砂锅小馄饨。
“朝廷不遣饿兵哈,走走走,吾请客。”
张明涵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自告奋勇要买单,其他同学都识相退却,于是又变成了三人行。这一锅小馄饨,烫得赵佑宁这个别人眼里的“电灯泡”从喉咙到心头一路火辣辣地烧得疼。
第三百九十五章
第三百九十五章
“赵老师, 我来送陈斯南回宿舍,今晚辛苦您了,谢谢。”张明涵买好单后诚意道谢, 顺便赶客。
佑宁淡淡地应了声:“不客气。”
斯南却连连摇头:“嗳?师兄我和你不顺路,你不用送我, 我也不送你, 咱们谁也别送谁。”
张明涵脸上一热:“你是女生, 还是我送你回去比较好。”
“真不用, 谢谢你啦,我还有话要问阿拉赵老师呢, ”斯南笑着朝赵佑宁眨眨眼, 对张明涵挠挠头挥挥手, “师兄再见, 谢谢师兄。明天我再找你借笔记。”
张明涵头一回追女生就被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有点难堪, 却又不舍得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吸口气笑了笑:“没事, 那你先跟赵老师说话, 我到旁边抽根烟等你们, 我们一起出来的还是一起回去比较好。”
这下轮到陈斯南不好意思了, 她眼珠子一转, 转头用上海话问起赵佑宁来,“宁宁哥哥侬切饱了伐?(你吃饱了吗?)”语气十分亲昵自在。
赵佑宁的视线扫过张明涵落在斯南的脸上, 小姑娘在想什么全明明白白地写着呢,他又好气又好笑一语双关:“切饱了。”
斯南眼风瞄到张明涵还笑眯眯地不走, 只好托着脑袋冲着赵佑宁挤眉弄眼,又挤出一句废话:“格么侬回宏业花园伐?”
“勿回。”
佑宁懒得理会她的鸡肠鼠肚, 径直起身往学校方向走,他人高腿长,几步就把斯南甩在了身后,斯南赶紧小碎步跑上去,把张明涵甩在了身后。张明涵愣了愣,立刻掐了烟追了上去。刚靠近陈斯南,就见她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
“欸?你干嘛跟着我们啊?”
“我?我也回学校——”张明涵一噎,脚下一慢。
斯南一把拽住赵佑宁的胳膊:“哦,那师兄你先走。再见,好走不送。”
张明涵看向赵佑宁,赵副教授一脸亲切的微笑让开道,示意他先走。
“再见。”
目送张明涵的身影渐远,斯南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赵佑宁瞥了她一眼,忽地一抬脚,往反方向走。
“喂喂喂,宁宁阿哥,侬去撒地方?”斯南赶紧调头追上。
“回宏业花园。”
“你不是说不回的吗?”
“改主意了。”
“你怎么这样啊,万一他等在我宿舍楼下怎么办?”
“凉拌。”
“我刚吃了他请的一堆东西,还有事要请他帮忙,不大好意思那个嘛——”
赵佑宁霍地转过身,斯南一个紧急刹车,鼻尖差点撞在他下巴上。
“我看你没什么不好意思。”佑宁冷笑道。
斯南嬉皮笑脸地摸摸鼻子:“这不是我——我们宿舍还有很多要请师兄帮忙的地方嘛,弄僵了不大好,小不忍则乱大谋,成大事者——”
“陈斯南!”佑宁倏地喝了一声。
斯南条件反射地双腿并拢:“到!”只差没行军礼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斯南浑身一松:“喂,赵佑宁你干嘛啊,吓了我一跳!”
佑宁转头看看她,继续往学校方向走。斯南嘟嘟囔囔地跟在他身后,没有来地心虚,心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算是知道呢,还是知道一点,又或是不知道。
***
西区大草坪上空无一人,绿油油的草地已经润上了夜露,在路灯下泛着光。
赵佑宁大步走到相辉堂前停了下来。
陈斯南磨磨蹭蹭凑过去干咳了两声:“做撒?面壁思过?”
佑宁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复旦的校训是什么?”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出自《论语??子张》。李老校长定的。”斯南虽然不解,仍然老老实实答题。
“什么意思?”
“广博地学习知识以坚定自己的志向,切切实实地问己问书问师友,以达到由近及远地想,慎思明辨。”斯南干巴巴地背了出来。
赵佑宁转过身,目光炯炯:“斯南,你的志向是什么?”
斯南避开他的视线,吊儿郎当地双手插袋耸了耸肩膀:“顺利毕业,找个好工作赚钱,当百万富翁,买个我自己的房子每天过得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我没你们那么伟大,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
“那你为什么选择世经系?”
“搞经济的嘛,当然懂得挣最多的钱啊,你看我小舅舅小舅妈。再说小舅舅说这个系好——”
“那你自己呢?你到底喜欢哪个学科?”
斯南走到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哪个学科都不喜欢,行了吧?大家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投机分子,靠你,靠背书,靠小聪明和运气混到复旦来的,要不是有人临时出国放弃了我们系的录取,也轮不到我替补进来。”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画画吗?拿了我妈从德国带给我的彩笔就不还,画了几本子的射雕英雄传,不是一直很得意说你比你姐画得好吗?”
斯南抬起头,有点烦躁:“那是兴趣而已,我又没专门学过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你干嘛呀?跟个老头子似的问东问西的,不就是辛苦你回答了一晚上问题嘛,你要心里不愿意,就别答啊。烦死了,要不要我写篇作文交给你?中心思想正面积极乐观向上?”
佑宁沉默了会儿,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你要出国,真的是因为你向往美国的大学吗?你向往美国的生活环境?想要在那里工作生活?”
“不然呢?”斯南瞪了他一眼,低下头,揪着牛仔裤的裤腿绞来绞去。
“你比别人早读书,今年四月一号才刚满了十八周岁,很多事情没想清楚是正常的,”佑宁柔声道,“但你至少要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需要比你姐强,不需要证明给你妈你爸看你也能做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不需要半夜用功假装轻松演一个天才。”
斯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像蚂蚱似的猛地跳了起来,却被赵佑宁两条胳膊又压了回去。
“你其实不喜欢理科,不喜欢数学,不喜欢物理化学生物,我说错了没有?”
“你喜欢的是你很行,你可以,是别人夸你厉害,是让老师弹眼落睛的成绩,是家里人说你了不起,”佑宁察觉到斯南渐渐松弛下去,放轻了手上的力度,“虚荣没什么不好,人类进步的核心原因就是虚荣心。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发论文要出研究成果要拿诺贝尔?”
“诺贝尔可没数学奖,我们学什么高数线性代数啊。”斯南转开眼,别扭地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赵佑宁笑出声来,放开她坐到她身边:“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心态,还蛮长时间的。”
“啊?”
“大概小学五年级到初二这段时间吧。”佑宁看向天空,恰逢金星伴月,在漆黑的夜幕中格外显眼。
斯南抱住膝盖:“因为你爸爸妈妈的事?”
“嗯,挺傻的,以为只要我做到最好,拿奖,被保送,我妈和我爸就不会吵架了。”佑宁垂眸看着斯南,温柔地笑了笑,“其实他们之间的事,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有没有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变,他们总归要分开的,分开也不是一件坏事情。”
斯南咬住下唇,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以前既喜欢钢琴,也喜欢数理化,”佑宁又笑了笑,“我一直以为这两样是不能共存的,我爸和我妈都这么说,你只能选一样,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就这么点时间,花在琴上还是花在题上,结果一看就知道。”
“后来呢?你为什么选了物理?”斯南轻声问。
“因为普朗克也擅长弹钢琴——量子物理之父,”佑宁笑道,“爱因斯坦不只会拉小提琴也会弹钢琴,玻尔、奥斯特瓦尔德也都很会弹钢琴。不一定能兼得,却未必不能共存。时间,只要挤一挤总归能有的,你那些邪门歪道不也是这么学会的精通的?”
“我的导师曾经问过我,Why Physics?”
“你怎么答的?”
“Life,Art,Passion,”佑宁微微笑,“宇宙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宇宙是理性美和抽象美的结合,我想用我全部的热情去探索宇宙的奥秘。”
斯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星空:“那你为什么要回国?我们学校的天体物理不怎么样啊。”
“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只要看看星星,就会好很多。因为人类是这么渺小,我又是渺小中微不足道的渺小,宇宙和一切世俗的东西都无关,如果你关心宇宙,就好像你也和这些世俗的东西无关了一样,”佑宁忽然有点赧然,“我这么说大概有点虚幻——”
“我明白,”斯南拍了拍他的胳膊,“真的,其实我也不都是为了炫耀自己有多厉害,就是打拳啊,打台球啊,打靶啊,反正只要是打的,我专心致志的时候,就会什么也不想,特别轻松,特别开心,要是军训四年只上一年学就好了。”
佑宁噗嗤笑出了声,斯南也不禁笑了。
“但是我研究得越多,越发现自己渺小,天体和天体之间的时间空间和位置,究竟是怎么起源,怎么运动,什么样的趋势和规律,这些同样也适用于人和人之间。”
“这么神奇?”斯南慨叹。
“宇宙和世俗无关,我却还是个世俗的人,”佑宁笑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如果我和她的距离隔了一个太平洋,不能在合适的时间里缩短距离到我们现在这样,那么我和她的生活轨迹肯定只会越来越远,没有交集的可能,这个趋势是我没办法接受的。所以我要回国,我想在我有限的生命里用我全部的热情去探索她的奥秘。”
斯南身不由己地摒住了呼吸。
第三百九十六章
第三百九十六章
“人和人像不同的粒子, 质量、电荷、自旋的性质各不相同,两个粒子在短时间里彼此耦合后,单独搅扰其中一个粒子, 尽管两个粒子之间相隔很远,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另一个粒子的性质——”
赵佑宁看着斯南微笑起来, “这就叫量子纠缠, 因为你, 我现在就是不可避免会被影响到的另一个粒子。所以, 陈斯南,请问你还要怎么搅扰你自己?”
斯南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猛然加速, 脸上一热, 别开脸嘀咕了一句:“我怎么影响你了——我跟你又不搭界的。”
赵佑宁的手掌倏地靠近她毛躁躁的发丝, 斯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发丝在黄哈哈的路灯下很听话地上飘了起来, 靠向了赵佑宁的手掌。
“你干嘛?这、这是静电,跟不搭界搭、搭什么界啊?”斯南结结巴巴地道。
“电场变化, 磁场就会发生变化, ”佑宁轻轻拈住她发梢, 绕在指尖, 侧身低头垂眸靠近。
两人鼻尖若有若无地一触即分。
斯南不知道自己前二分之一秒在期待什么, 后二分之一秒又在失望什么, 倏地醒悟过来, 只见近在咫尺的赵佑宁眼中满是温柔笑意,她不由得面孔火辣辣滚滚烫, 人往后一仰,刚想到身后靠着的是上一格台阶, 腰背就撞在了佑宁的另一只手上,倒像被他抱住了似的。斯南整个人一僵, 猛地站起来往前跨了两步,恼羞成怒地回头想要发作。
赵佑宁却也站了起来,笑着比了比自己的头发:“磁场变化,电场就也会发生变化,这就是耦合关系。”
斯南把自己因为静电炸毛的头发丝全压回来,张了张嘴冒出一句:“我?我什么时候和你耦合过了?”她一脸警惕地声明,“别瞎说,我没有,不是我,我最多拉过你的手,嗯——最多勾肩搭背过,连那个什么都没过好伐?你跟你那个台湾女朋友才苟合过呢。哼!”
赵佑宁忍俊不禁:“耦合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不是苟合好不好?还有,我和以前的女朋友也没苟合,别瞎说,我没有。”
斯南咬了咬唇,大步走回赵佑宁身前,下巴一扬,自觉得气势如虹:“你啰里吧嗦说一堆有的没的我听不懂的,其实是不是在说你喜欢我?”
赵佑宁大大方方地点头:“是,我喜欢你,陈斯南,很喜欢。”
斯南眼睛越发地亮,又迈上前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了佑宁的鼻尖。
被她的呼吸轻轻打在下颌上,佑宁的心跳速度瞬间失控。
斯南却陡然后退了一步,歪了歪脑袋:“嗳,赵佑宁,你以前不是喜欢陈斯江的吗?”
佑宁失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你后来不是还喜欢过那个台湾女朋友吗?”
佑宁抚额,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你就等着吧,”斯南呼出一口气,双手往后一背,“我至少要交两个男朋友才会考虑你。你要是等不了,随便你去喜欢谁,反正你喜欢过几个,我也要喜欢过几个,这样才公平。”
陈斯南气壮山河地宣布完,一溜烟地跑了。
赵佑宁后退了两步,坐回冰冰荫的台阶上,仰头对着一轮弯月长叹了口气。他想了那么久的表白不浪漫不动人吗?斯南的眼睛里明明也是有欢喜的,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幅画面的呢……也许就因为她是陈斯南,发生什么变故都不意外。
***
斯南一路狂奔到宿舍楼下,心还在怦怦乱撞,摸摸脸,烫的,摸摸额头,冰的,摸摸心脏,活的,如果能摸摸魂灵头,她想知道伊有没有飞去天外。
“陈斯南?”张明涵笑着朝她挥挥手。
斯南一怔,心里乱糟糟的,想到刚才自己的豪言壮语,莫名想笑。
“你还没回宿舍啊?”斯南明知故问,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长路有灯,没人。
“我在等你。”
“等我干嘛?”斯南把再度漂浮起来的发梢拢入掌中胡乱揪了揪,磁场还是电场的作用?她心上像被发梢轻轻挠了挠,想到的却是赵佑宁修长的手指。
“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张明涵双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无处安放,又插了回去,怕让斯南觉得自己倨傲,又抽了出来。
“你说。”斯南有一种预感,估计自己能得意上好一阵子。
“我觉得你人蛮好的,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张明涵极力说得流畅自然。
斯南眉眼弯弯笑了起来:“还有吗?”
张明涵一愣:“还有?”
“人和人相遇的概率是多少?人和人相识的概率是多少?人和人相爱的概率是多少?”斯南概率三连问,一句接着一句,问完再回头,见赵佑宁停在了不远处的路灯下,似乎并不着急。
数学强者张同学被问倒了。
陈斯南从兜里摸出一块钱硬币来掂了掂:“如果我丢上十次硬币,正反面结果是不是独立同分布?”
身后传来赵佑宁的一声笑。
见斯南一脸恼怒地回头,佑宁握拳抵唇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这明明是昨天他跟斯南讲解概率统计理论举到的例子……
张明涵瞥了赵佑宁一眼,感觉到了压力,压力还很大,当着女生“哥哥”的面追女生,失败的概率肯定不需要用任何概率密度函数来解答。
“正面,我就试试做你的女朋友,反面,就拜拜。”斯南干净利索地开始抛硬币。
三双眼睛看着硬币飞上半空,再悄然落下。
“正面1次——”斯南捂住硬币问张明涵,“好聚好散能做到吗?”
“不能就拜拜算了。”
“当然能。”张明涵赶紧回答,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好,正面两次——”
“陈斯南。”赵佑宁横插进来劫走了半空中的硬币。
斯南笃悠悠地又掏出一块钱来:“正面三次——张师兄你看清楚了啊。”
“这样好玩吗?”佑宁轻叹了口气,把她一双手直接合拢了夹在掌心里。
“好玩!”斯南企图抽出手,未果,“你耍什么赖啊?张师兄,我答应——”
话音未落,鼻子和牙狠狠磕在了赵佑宁肩头,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嘶——”
赵佑宁把斯南牢牢按在自己肩头,抱歉地对张明涵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随机变量X1和X2独立,互不影响取值,分布参数也完全不同,你先回去吧。”
张明涵看着在佑宁怀里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的陈斯南,还有赵佑宁朝他摊开的两枚硬币,都是反面朝上,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谢谢赵老师,再见。”
***
“我要重新回答你那两个问题。”佑宁把两块钱硬币放进自己兜里。
“我不想听,本来我就要有第一个男朋友了,全怪你!戳气!”斯南捂着鼻子愤愤地踹了佑宁一脚,出腿快,落脚轻,快到胫骨那里又往边上偏了偏,擦着裤脚管而过。
“没有人有权利玩弄别人的感情,南南。你是十八岁,不是八岁,”佑宁正色道,“张明涵对你是认真的,他喜欢你,你至少要尊重他的这份‘喜欢’。”
“我没玩弄,你说得难听死了,”斯南气囔囔别过脸,踢了路灯一脚,“我说了试试,就会认真试试的。”
“用猜硬币的方法试?”
“要你管。”斯南白他一眼,心又开始不听指挥地乱跳了。
“先说我上一个女朋友的事,如果交过男朋友女朋友就变成一个人的原罪,那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没资格再恋爱结婚。我当时对她是有好感,是想尝试恋爱关系,那次她误以为电话里的你是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很生气,撕了我们四个人在西宫的那张合影,”佑宁掏出皮夹子,抽出那张粘好的照片给斯南看,“但我很感谢她,要不是她,我都不知道我喜欢上了你,我那几年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问我题目也好,说东说西也好,说吃的,说明星说你班里好笑的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你撑起了另一个宇宙——这话有点肉麻兮兮,不过是真的。”
斯南瞄了一眼照片,突然就一腔委屈涌了上来,“屁咧,我那次花了六十块钱给你打电话哦,好吃六份肯德基套餐呢,你呢?你跟你女朋友住在一起不要太逍遥快活!现在当然随便你怎么说了——”
那个连孤单都没有无处安放的春节蓦然涌上心头,斯南狼狈地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我可不是因为你才哭的,你不要自作多情!”
佑宁的心刺刺地疼,这一刹,他真觉得自己交过一个女朋友有罪。量子纠缠,名不虚传。
第三百九十七章
第三百九十七章
“反正我得也谈过两个男朋友再说, ”斯南反手把眼泪鼻涕擦在了赵佑宁的衬衫上,“不然我亏了!凭撒?”
“凭撒——侬欢喜阿姐,阿姐勿欢喜侬, 侬就来欢喜吾呀,”斯南红着眼眶发脾气, “我可不当其次!”
不等佑宁开口, 斯南扭头跑进了宿舍楼。
这个罪名更严重了。赵佑宁在路灯下默默站了十几分钟, 一时竟想不出怎么证明自己并不是“退而求其次”。
“嗳, Diamond赵还在楼下站着呢,快看。”童钰掀开窗帘一角, 转头朝对面上铺的斯南轻声喊。
黑漆漆的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五个女生挤在窗口观摩赵老师这个钻石王老五的求爱受挫现场, 嘁嘁喳喳地说笑, 不时敲一敲斯南的床架,怂恿她一起看。
斯南在床上翻了两次身, 终于忍不住探身从窗帘缝里往下看, 路灯下的青年修长挺拔, 双手插袋, 闲庭信步来回转圈, 冷不防他头一抬, 女生们啊呀啊呀地叫, 来不及地缩回窗帘后头。
“老实交待,赵老师的怀抱温暖不温暖?”童钰踩在高低床的梯子上拽了拽斯南身上的薄被, 笑得像只刚吃饱的小母鸡。
“张师兄其实挺好的,帅哥一个, 成绩又好,还是学生会干部, 陈斯南你不要我可就上了啊,到时候别怨我乘虚而入。”斯南的下铺黄小蕾抬腿踢了踢帐顶。
寝室里一片哄笑声。
斯南裹着被子趴到床边:“我可没说不要啊,尽管放马过来公平竞争。”
女生们尖叫起来。
“你竟然选张师兄不选赵老师啊?”
斯南仰躺回去,没好气地回答:“我讨厌师生恋。”
“你还真是骨骼奇异,师生恋最浪漫了好不好?想想沈从文!”对面下铺的陕西姑娘胡苒是沈从文的崇拜者,立刻反驳:“而且你和赵老师该算是青梅竹马吧?他不是就住在你外婆家隔壁弄堂,看着你长大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是,我从小在新疆长大的。”斯南又翻了个身,钢丝床垫吱吱响。
童钰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天天吃赵老师的,喝赵老师的,还拿赵老师的,他还给你搬三座大山,我投Diamond一票,你必须做他女朋友才行,要不然天理不容。”
“对对对,始乱终弃令人发指。”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陈斯南也许可以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的,舔着锅里的。”
“你好恶心啊,什么舔着锅里的哈哈哈哈哈。”
“赵老师到底几岁,会不会和我们有代沟?还是师兄更合适一点吧,我投张师兄一票。”
斯南突然坐了起来,双手插在一头卷毛里扯了好几下,胡乱晃荡了几下脑袋。
五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她。
斯南长长吸了口气:“赵佑宁以前喜欢我姐的,从小学喜欢到大学呢——”
这句话吐出口,斯南眼睛鼻子酸涩难当,她颓然倒下,夹着被子用力蹬了几下,闭上眼不再说话。
童钰安静地下了梯子,爬回自己床上:“咳咳,同志们呐,我倒戈改投张明涵了啊,张明涵1票。”
“张明涵,两票。”“张明涵,三票” ……
斯南捂上耳朵,赵佑宁的话却又冒了出来。
“你至少要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需要比你姐强,不需要证明给你妈你爸看你也能做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不需要半夜用功假装轻松演一个天才。”
不需要吗?斯南想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比斯江强,她只是想和斯江不一样。从记事起,无论她想不想,她都是斯江的对照面,姐姐是漂亮,她是好白相,这可真是上海话里独有的善良的形容词。姐姐是雪雪白,她是墨墨黑。姐姐是上海小姑娘,她是像新疆小囡,姐姐是合唱队舞蹈团的,她是滚泥塘钻树丛的。每个见过斯江的人看到她都会笑,她们在想什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真可惜,妹妹一点也不像姐姐也不像妈妈那么好看。这种可惜又带着隐晦的满意,她们用安慰的口吻跟西美探讨谁家也是两姊妹差别很大,哪个漂亮妈妈生了三个女儿都像爸爸。这些都让斯南厌烦。但最让她生气的是姆妈嘴里每天五百二十遍的“换了你姐怎么怎么”、“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生的”、“你姐三岁就会……,你呢?”“你姐从来不给大人惹麻烦”。
没有人知道斯江是斯南的第一个假想敌,她没见过斯江,于是玻璃台板下斯江的照片就成了她的敌人。姐姐真讨厌,长得好看讨厌,穿得漂亮讨厌,笑起来更讨厌。她故意打翻搪瓷杯,水在玻璃上一汪一汪的,阳光落在上头,每一汪水里都有一片彩虹。斯南伸手去搅碎彩虹,却出来更多的小彩虹,姐姐的笑容一点也没变。她气得用棉袄的袖子把那滩水全吸了。
但最让斯南生气的是只有斯江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电话里雀跃无比的“妹妹,囡囡,宝宝,”求着她喊一声阿姐,信纸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女孩,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逛街一起睡觉。就连斯江的喜欢也变成了对照组的构成因素,“阿姐对你这么好,你呢?”“叫人都不会,戆呵呵的,”“字不认识,图也看不懂?姐姐画了和你在做什么?快说。”斯南发脾气把信纸撕破,吃了一顿桑活。夜里姆妈在煤油灯下用浆糊把信纸粘到纸上,爸爸夸姐姐画得好,写得也好,哪个词用得特别精准。这些也都很讨厌。
什么时候斯南意识到做一个让人吃惊让人头疼的小孩比让人夸奖的小孩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西美倒是提过无数遍,斯南两岁出头的某一天突然跑出了教室,跑出了幼儿园,两天一夜后才在镇外的苹果林里被兵团的人找到,幸好是春夏之交,她毫发无伤。“结棍”这个词成了斯南最早喜欢上的形容词。
第二个假想敌是男孩。从“像男小伟”到“比男小伟还强”,斯南这一步跨得很轻松。她在游戏玩乐上遗传到了顾北武的天赋,一个玻璃珠怎么能进洞,她一眼就看得见那条隐形的线,直线、弧线、撞击后的路径变化,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计算。若干年后看到电脑上台球游戏那白色的虚线入洞指引,斯南才发现这些是自己大脑里天然的储存信息。
当她把周围的男孩们全部比下去后,她不再是斯江的对比参照个体,渐渐变成了姆妈口中的独立主体。她胆子越大,惹的麻烦越多,把她和斯江比较的言语越来越少。渐渐父母难得的相聚时间内都在烦恼怎么管教她,最后才会感叹一句“幸好没把这个皮猴子送回上海,要不然万春街翻天了。”
在回到上海见到斯江后,斯南的烦恼中又多了些许隐秘的得意和内疚。别人喜欢不喜欢她,斯南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姐姐真是太喜欢她了,这种喜欢像沙漠上的太阳一样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躲都躲不掉。有时候斯南故意摆架子,斯江叫她三声她才应一声,她偷眼观察斯江,戆度阿姐一点也没不开心,笑得像花儿似的,比玻璃台板下压着的那张大照片还要好看。这么好看这么好的阿姐,是她的,只对她好。对爸妈,对舅舅,对外婆阿娘,斯南本能地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可对斯江,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斯江都很高兴。
这就是阿姐啊,斯南别别扭扭地承认:“吾啊(也)欢喜阿姐。”谁能不喜欢陈斯江呢?
阿姐不会爬树,她会。阿姐不会游泳,她会。阿姐不会对姆妈发脾气,她会。斯南很得意。她对着姆妈凶,绕着桌子逃的时候,她看见阿姐眼睛里的羡慕和难过。斯南后来明白,斯江羡慕她在姆妈身边长大,羡慕她敢不听姆妈的话,羡慕爸妈和她说话那么亲昵自在。虽然是她们回到万春街作客,可斯江觉得自己才是客人。外婆让斯南选,是留在上海过好日子,还是回沙井子跟姆妈过苦日子,斯南毫不犹豫选了沙井子。斯江哭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斯南当时还不懂,等到懂的时候,她觉得选择本身就是个麻烦。
但顾景生还是选了斯江。斯南不想把自己归到喜欢景生的痴头怪脑的女生们那一类,小时候许再多的“嫁给大表哥”的心愿,在别人眼里包括在景生眼里,只不过是小女孩喜欢哥哥的一种幼稚的表达,引来一片哈哈哈哈,真好白相。斯南在床上睁开眼,翻了个身,不知道赵佑宁走了没有。她突然很想告诉他,有什么稀奇,你喜欢过陈斯江,我喜欢过顾景生,你从小学喜欢到大学,我也从小学喜欢到高一,比你少那么几年是因为我年龄小。我喜欢得比你深得深,至少发现他喜欢阿姐后,我不开心了很久很久很久,不像你,一转头飞到美国就谈上新女朋友了。哼。
从窗帘缝往下看,路灯下已经没有人了。斯南悻悻地睡回枕头上,说什么像喜欢宇宙一样喜欢她?屁咧,才一个钟头人就跑了,一点也不牢靠,不应该站成“望南石”吗?再想到自己这么拒绝了他,他有可能转头跟别人谈朋友去了,斯南又气不打一处来,把景生和斯江抛之脑后,开始想象要怎么搞破坏,就算她拒绝了,赵佑宁也不许马上跟别人好,那个三不五时就到他办公室送两张音乐会票子的法语老师绝对不行,妖妖娆娆的像妲己,到时候把赵佑宁吸干了,诺贝尔物理奖绝对泡汤了。那个团委书记也不行,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还总盯着赵佑宁的手看,女色狼。斯南觉得就算自己不做赵佑宁的女朋友,也有责任替他把关。至于什么时候赵佑宁可以交一个她认可的女朋友,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三个月太短了,半年?也太短了,那样显得他这个量子纠缠像假的一样。一年差不多吧。
再转念,想到赵佑宁以后弹琴给别人听,对着别人笑,请别人吃好的,甚至带别人去宏业花园……斯南烦躁地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烦死了,烦死了,烦到要爆炸。
***
这天以后,斯南看见赵佑宁就板着脸,变成了“不高兴”。赵佑宁再有头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脑里已经走完了好几场移情别恋的剧情甚至连结婚生子都演完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第三百九十八章
景生生日这天, 赵佑宁想再找斯南谈心,这小没良心的却一溜烟地跑了,问景生和斯江, 他们也不知道斯南去了哪里,倒是陈斯好眼尖, 悄悄地告诉佑宁, 二姐姐和陈瞻平上了一部差头, 说要去沙木沙克家吃羊肉串。
“走走一刻钟就到了, 还要拦差头,啧啧啧, ”陈斯好摇着大脑袋叹气, “两个败家精!”当然最气的是没带上他。
赵佑宁去到愚园路胶州路路口, 却见斯南和陈瞻平是和不少高中同学在一起, 沿着马路牙子蹲了一排,手里的羊肉串像箭簇似的朝天戳着。年轻人们神采飞扬地大声说放声笑, 旁若无人。
佑宁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了会儿, 见他们一群人拍拍手擦擦嘴准备结束了才走了过去。
“老赵——”陈瞻平笑着朝他挥手, 捅了斯南一胳膊肘。
斯南佯装没看见, 扭头和自家三个徒弟约明天是去华亭路兜马路呢还是去国泰看电影, 直到赵佑宁的身影挡住了光, 她才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啊”了一声:“侬来啦?”
不等赵佑宁开口, 斯南就哇啦哇啦了一大通:“嗐,你早点来就好了, 我们已经吃好了,我本来想叫你的, 不过我们今天高中同学聚会,带你一个老人家不大方便对伐?对了, 你怎么没跟我姐她们在一起啊?李宜芳不是说要带你们去老西门吃酸菜鱼火锅?她们去了吗?你现在拦部差头过去肯定来得及。”
“明天?明天我忙死了,要看电影要逛街要打游戏机,有人要跟我单挑呢,哈哈,我明天晚上自己回学校,你不用管我。”
斯南眼神飘忽不定,避开赵佑宁的视线,最后落在陈瞻平脸上,死命地划了几个翎子。陈瞻平挠挠头,摸出根香烟转身找同学借火去了。斯南对他笑得一抖一抖的背影怒目而视,刚要挖空心思再说些不好听的,赵佑宁却温和地说了一声:“好,那你玩得开心。”
“嗳?啊,我肯定开心的。”斯南下巴一抬,白眼朝天。
赵佑宁走了几步,拦了一部差头往北京路方向去了。
“侬做撒啦?看到鬼一样。”陈瞻平笑得幸灾乐祸。
斯南飞起一腿,踹在他膝窝里:“还是兄弟伐?居然见死不救!我请你吃的五十串羊肉串你给我吐出来。”
陈瞻平作势真的要吐出来。斯南一边骂他腻惺,一边跳到旁边,眼睛却盯着远去的那部差头,红绿灯前打了左转的方向灯,看样子是往宏业花园去了。哼,算他识相,他要是右转弯去老西门吃酸菜鱼火锅,下个礼拜都不会理睬他!但是——他还好意思说什么她像宇宙一样,宇宙稍微作了一记,他就屁股一扭跑了?这研究科学的热情未免也太短暂了。幸好她没答应他,要不然肯定是新鲜马桶三日香。
“侬呸呸呸,呸啥么子啊?”陈瞻平好奇地探过头来问。
“呸!呸呸呸,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走开走开!”斯南愤愤然一扭屁股,找自己的三个徒弟去了。
***
不高兴归不高兴,该占的便宜还是要占,这是陈斯南和陈斯江最大的区别。斯江宁可被人占便宜也不愿意占别人的便宜,斯南却是“只能我占天下人的便宜,谁也别想占我的便宜。”
回到学校后,怀着必须监督好赵佑宁的高尚情操,斯南这天傍晚依然准时到教师食堂刷赵佑宁的饭卡,提着饭盒去赵佑宁的办公室。赵佑宁却还没回,她打开电脑玩了会儿吃豆人,不时起身到窗口张一张,楼下人来人往,她的心也七上八下,大拇指的皮啃秃了一大块,有点懊恼没事先打个电话问一声,说不定他被那个法语老师拐跑了呢。偏偏赵佑宁回国后连BP机都没买一个,想呼他也呼不着。越想就越郁闷,斯南百无聊赖地把这间办公室重新巡弋了一番。
物理系只有十来个副教授,四个在这间,其他三个副教授斯南也见过,一位是国内名校的博士后,研究表面物理,为人颇为清高倨傲,斯南走廊里遇到他笑眯眯打招呼,他从来都不理睬,斯南一度对此愤愤不平过,后来发现他谁也不睬才心理平衡了。这位进了专业教研室,不需要从事教学工作,因此办公桌上干干净净,学校1992年的日历笔记本外的塑料封套都没拆过。另一位是从法国回来的,研究激光物理,办公桌上却永远乱七八糟,专业书籍和流行音乐CD毫无规律地堆叠着。还有一位是理论物理教研组的副教授,已经四十有余,教了十几年的书,很受学生欢迎,常亲切地称呼斯南为小陈同学,怂恿她申请转来物理系。斯南觉得这位四十多岁还没混到教授职称,肯定是因为他有一根铮铮傲骨,不屑于搞关系。佑宁哈哈大笑,说她思路特别,夸她没有狗眼看人低。
回想起这个,斯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那是夸她吗……
赵佑宁的办公桌与众不同,用他的话说是“乱中有序”。靠着墙的一边高高垒着两堆书,一堆是物理学的英文书,一堆却是“闲书”,文学历史哲学音乐都有,甚至还有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斯南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看这么多书,心里佩服嘴上不服,笑话他装样。书桌另一边的文具放得乱七八糟却品种极全,光笔筒里就插着三十多支笔,大概是预备着被斯南顺走。十几本尺寸不同的便签本来自于美国各个酒店。文具旁边放着两个相架,一张是赵佑宁和他姆妈在一个花园里的合影,两个人笑得都很自然。另一张是赵佑宁和景生斯江斯南的合影,不是以前在西宫的那张,是在四重奏厂里做花卉背景板的时候符元亮替他们拍的,斯南平时没怎么留意,现在再仔细看,赵佑宁一条胳膊架在洋桔梗背景板上,看起来像搂着她似的。斯南拿起相架,把旁边靠在一起的景生和斯江遮掉,画面上只剩下她和赵佑宁两个,笑得特别傻,斯南看着自己满面油光,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转念被自己吓了一跳。
“发痴了侬!”斯南嘟哝了一句,把相架盖在了桌上,眼不见为净,信手拉开右手最下面的抽屉,赵佑宁通常会放些水果和零食在里头,现在想来他自己除了偶尔吃两个桃半,其他都进了她的肚子。每次寝室里的女生们结伴去五角场买零食,斯南总炫耀自己有个不要钱的零食仓库,惹来一片骂声。
泰康的甘草山楂、香草话梅、盐津陈皮;立丰的牛肉干、鸭胗;康元的葱香饼干,国际饭店的蝴蝶酥,还有一盒比利时的巧克力,一大包火腿肠,两盒梅林午餐肉,不锈钢饭盒里放着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富士苹果,两只蜜桔。斯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有过一秒钟担心,生怕抽屉里会空空如也,看到里面还是满当当的,她又有点遗憾,这样不免就少了一个嘲讽赵佑宁的借口,还显得她吃人的不嘴软拿人的不手软,很不地道。
斯南心里千回百转,却不耽误立刻蹲下身挑了两个话梅塞进嘴里,看着这些零点阵列得十分齐整,她突然起宏业花园大衣柜的抽屉,赵佑宁连袜子都卷成了一个个同样大小的球横平竖直地排着,真是好白相,不知道他在实验室里会是什么样子。
赵佑宁年初获得了全球华人物理学会杰出青年科学家奖,应王教授的邀请归国后,改变了研究方向,加入了应用表面物理实验室,这个实验室筹办了两年,预计十二月能通过国家验收,将会成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物理系的教学是由普通物理教研室和理论物理教研室承担的,赵佑宁不需要给学生上大课,但他出于兴趣和想要与当代年轻人沟通交流的想法,主动担任了《固体物理》大课主讲。所以桌上还有一堆课件和学生的提问纸条。
斯南津津有味地嚼着牛肉干,翻了翻那堆纸条,居然有三张留的是BP机号码,看字体就知道是女生。
“哼,没事体就招蜂惹蝶,勿要面孔。”斯南把那三张纸条抽出来团了团隔着两张办公桌准确地丢进文件柜边上的垃圾桶里,再拉开办公桌中间的长抽屉,入目却是几本封面很眼熟的杂志。一本《女友》,一本香港出的《姊妹》,还有一本《读者文摘》,里面夹着若干便笺。斯南好奇地翻开其中一页,大大的粉色标题跃入眼中——《满分表白技巧》。
其中一段划了红线:将自己的特长用诗意的句子表达出来,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表白词,足以打动对方的心,切忌千万别使用对方听不懂的词句哦……???
展开折上去的便笺,赵佑宁一手漂亮的行书是斯南再熟悉不过的。
费米+玻色,携手凝聚,就可以在超导的世界里自由前行。这句后头跟了个小小的X。
我是电,你是磁,我们交织将产生照亮世界的光子。X
量子纠缠。
再翻开其他页,大同小异,看得出赵佑宁钻进了牛角尖,列了许多物理知识死搬硬套到他和斯南的身上,简直像个不要脸的拉皮条的,但他又很认真地剔除了笛卡尔心形函数表达式、凝聚态物理、拓扑相变等斯南听也没听说过的内容。
“撒么子哦——戆得来要西!”斯南咬着唇不让自己哈哈大笑,可是心里那丝得意的甜眯眯却挥之不去。
原来也有赵佑宁不会的题,也有他做得很烂的题,不知道他当时说出那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时,自己有没有汗毛直竖。斯南毫不客气地拔出一支红笔,把便笺上的笔记一行一行地划掉,后面还加上了简短的评语。
“傻!”“宛平南路600号就缺你了!”“厚面皮!”“痴头怪脑!”“谁懂啊。”
走廊里传来说笑声和脚步声。斯南“嘭”地合上抽屉,下意识地滑下去躲进了办公桌下头,刚发现自己做了件戆事体,办公室门开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第三百九十九章
“听说今年迎新晚会你要弹钢琴?”软糯的女声雀跃起来, “那我可有耳福了,大家都说你是物理界钢琴弹得最好的人,钢琴演奏家里物理最好的——”
赵佑宁笑了笑:“这种玩笑肯定不是我们物理系的人发明的。”
宋辞笑着跟了进来:“我听学生说的, 对了,圣诞节理查德克莱德曼有场钢琴演奏会, 要不要一起去听?”
“谁的演奏会?”赵佑宁一眼扫到办公桌的饭盒, 却没见到斯南, 愣了愣, 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法兰西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 特别浪漫, 你没听说过他?我们学法语的同学都知道他。”
“不好意思, 没听说过。”赵佑宁拿起相框摆好, 绕过去拉开办公椅准备理一理桌上的物件,一垂眸就见到陈斯南正以欧阳锋□□功的姿势蹲在办公桌下一脸鄙夷地瞪着自己。
宋辞却已经在他对面那张斯南平时坐的椅子上自动落座, 伸手抽出了《人间词话》:“好巧啊, 原来你也喜欢王国维, 啊, 我最喜欢他说的人生三境界, 不知道哪天才能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斯南翻着白眼做呕吐状。
赵佑宁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看她也不是, 不看她也不是,莫名就觉得脸红心热, 额头出了薄薄一层白毛汗,背后汗毛也竖起了一大片。
“不好意思,宋老师,我还有点事要——忙。以后有空再——聊?”赵佑宁的两句话断得莫名其妙,因为陈斯南手里的红笔狠狠地戳在了他皮鞋上。他索性坐了下去,刻意把办公椅往后退了退,怕有不雅观的嫌疑,又把双腿并拢起来,眼风一扫,脚上一双浅米色麂皮皮鞋上各多了个小洞,还拖着一条恶狠狠的红线。
宋辞笑着站起身:“每次来你办公室,连杯水都喝不着,今天我算是三顾茅庐了,椅子还没坐热就接到了逐客令,唉,那这样吧,我跟赵老师借本书行吗?过几天就还你。”
她嘴里说着借书,人却绕过办公桌朝赵佑宁走来。
赵佑宁慌忙把椅子往前挪,双手不自然地搁在了桌上,尽可能地挡住桌下的白眼狼。
“没问题,你拿去看好了。”
宋辞斜倚在桌边,从包里取出两张钢琴演奏会的票搁在他手边,票放下了,涂着朱红指甲油的纤纤玉指却停在了佑宁手边:“你请我看书,我请你听音乐,我的票也放在你这里,你不来我就也听不成了哦,你可不要害我呀——”
这几句话她说得一句比一句慢,一句比一句低,一句比一句软,最后那句半嗔半羞,随着她栗色的大波浪卷发一荡一荡,像在人耳朵里和心尖上轻轻打转。
赵佑宁却无暇体会她刻意表现出来的旖旎风情,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桌子下头自己那两条不得不和斯南短兵相接的腿上,不知道膝盖顶到了哪里,胫骨上又被狠狠戳了两下,疼得发麻,跟着左腿“咣”地撞在了桌下。
宋辞眼中却只有赵佑宁发红的耳尖,心里暗自发笑,谁能想到这位新进的香饽饽在美国生活了好几年却还这么纯情,不由得又生出几分爱怜,想到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她便主动抬手轻轻盖住了赵佑宁修长的手指,弯下了腰,想要一亲芳泽。
“嘭”一声,赵佑宁和办公椅被一股大力猛然推开。
宋辞哀呼一声,捂着剧痛无比的嘴退了两步,定睛一看,桌下竟然钻出了个女生,不由得花容失色,“啊——?!”第一反应却是:难道赵老师是表面清纯内心狂野?
陈斯南举着红笔从桌下爬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捡笔。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她丢下笔,拎起两个饭盒龙卷风似地出了门,一上走廊,冷风一吹,萦绕在鼻尖的浓郁香水味突然发威,身不由己连打了两个喷嚏。
“陈斯南——南南——”身后传来赵佑宁的喊声。
斯南快走了两步,单手撑在楼梯栏杆上,直接翻身跳了下去,一眨眼几个起落,跟成龙逃命似的,很快到了一楼,连破烂脚踏车也不要了,发足狂奔而去。
赵佑宁在一片惊呼喝彩声中追出去,连陈斯南的背影都没看到一眼,他回转到楼上,宋辞却正在走廊里对老副教授解释:“您可不能瞎传啊,我真的只是和赵老师撞了一下,撞得不巧——”见到赵佑宁,她眼波流转低下头掩住半张脸笑了起来。
老胡意味深长地看着赵佑宁笑:“不用解释,不用解释,碰撞好,碰撞值得深入研究,小赵还是要多加练习啊,哈哈哈哈。”
“我先走啦,演奏会的票你记得收好。”宋辞妩媚地横了赵佑宁一眼,飘然而去。
赵佑宁叹了口气:“胡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懂我懂,我什么都没想啊,”老胡推开门,“我想什么了?你说说看。”
“我和小宋老师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没说你们有什么关系啊,”老胡乐了,转头把赵佑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别说,小赵还真是我们物理系的门面啊,卖相没闲话港,怪不得我老婆都看上你了。”
赵佑宁吓得都结巴了:“别——不,不是!”
老胡放声大笑:“我老婆看中你做我家女婿,可惜我女儿才十一岁。”
赵佑宁这才松了口气。
***
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连三天,赵佑宁都没找到陈斯南,跟打游击战似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没了饭卡,只好去小餐厅用现金吃饭。
佑宁身为副教授,基本月工资两百多,课酬平均一个月能有三百多,学校为他申请的青年科学基金项目还没批下来,批下来一年也只有两三万。虽说这两年物价涨得不多,但光靠工资要养活养好两张嘴,所剩无几。赵佑宁在美国读书从来没操心过钱,回来后和顾景生符元亮一比较,才觉得自己囊中羞涩。整座城市朝气蓬勃,马路上市民精神抖擞,前几年物价飞涨的阴影早已散去,今年工资涨了26%,物价才涨了百分之十出头,老百姓手里存得下钱,更不用说股市一夜之间缔造了许多百万富翁。
斯南的“见南不见宁”作战策略得到了全寝室女生的高度配合。短短的两三天里,许多师生都听说了物理系才貌双全的赵佑宁副教授和性感无敌的法语老师宋辞两情相悦,接吻接到宋老师嘴唇皮都破了。
童钰几个委婉地转告了斯南这一传说。陈斯南呵呵冷笑:“不是谣言,是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寝室里一片哗然,女生们转而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在美国留学的赵佑宁和在法国留学的宋辞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虽然Diamond赵有点不上路,东边不亮西边亮,堪称无缝衔接,不过本着客观的态度评价,他和宋辞还是蛮般配的,”黄小蕾就事论事地说道,“陈斯南你有没有心里不舒服?有没有嫉妒他要去研究另一个宇宙了?”
陈斯南差点脱口而出“配个屁,嫉妒个屁”。
“你亲眼所见什么了?他们接吻了吗?是不是法式热吻那种?谁上谁下?你在哪儿看到的呀?我们也想看,画面一定很美,”童钰把一只毛绒小熊丢到斯南身上,“说说嘛,你要是不说,我有理由怀疑你潜意识里喜欢赵老师,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正在慢慢地觉醒——”
“放屁!”斯南抬腿把小熊踹回对床,没好气地说,“鬼才喜欢赵佑宁!不就是谈个恋爱吗?我要想谈的话,分分钟谈得上。”
室友们表示拭目以待,否则将每天以同情的目光安慰的口吻来洗涤她受伤的灵魂。
言必行,行必果。陈斯南第二天晚上接了线报后就直奔自习室,径直坐在了张明涵的邻座。
张明涵看了斯南半分钟,低头写了张纸条推过来。
“人与人相结识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五。”
斯南对这个答案有点吃惊,忍不住歪了歪屁股低声问:“概率这么低?”
张明涵笑着点头,低声问她:“想知道怎么算出来的吗?”
斯南眉头一挑:“你们男生是不是很喜欢炫耀自己的专业知识?这样显得你们很厉害很特别很与众不同?”剩下半句她没来得及告诉赵佑宁:其实很傻的知不知道?
张明涵失笑:“那天好像是你先提到独立同分布的吧?还伪造了样本……”
这……斯南坐正了身子当做没听见,她那叫现学现用,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数学废物而已。
“赵老师——不是你男朋友吗?怎么和宋老师在一起了?”张明涵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没有的事。”斯南一口否认,头一抬,却见赵佑宁大步流星地进了自习室,身后跟着童钰和黄小蕾,正朝着她挤眉弄眼打手势。
“对了,师兄,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题解对了没。”斯南立刻又坐歪了屁股,整个人朝张明涵靠了过去。
张明涵认真看踢:“写出四阶行列式中含有因子a11a23的项,一般形式我看看,(-1)1a11a23a3ra4s对了,rs是2和4构成的排列,所以排列是24和42,这个对的。咦,你是不是粗心了?这里应该是-a11a23a32a44……”
斯南定睛一看,她居然写成了a32a42,不禁哀叹一声。
张明涵不禁笑了,手上的笔头一抬,正好戳在斯南的鼻头上,斯南“嗷——”一声,立刻牢牢捂住了口鼻,她可不想变成第二个宋辞。
“啊,对不起,戳疼你了吗?”
斯南摇头,眼风瞟见赵佑宁和自己隔了条走道,正笃笃定定地在翻着一本杂志,好像完全没注意她被笔戳到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凑过去压低了嗓子对张明涵说:“不疼,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再帮我看看下一题吧。”
“嗯,我看你并不是不会做,只是太粗心了。”张明涵继续检查下一道题。
“同学,安静,要说话到外面去说。”值勤老师敲了敲斯南的桌子。
斯南缩了缩头颈,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再看走道那边,赵佑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第四百章
第四百章
赵佑宁是想跟斯南好好解释一下那天办公室和宋辞的事, 音乐会他当然是不会去的,他第二天就用挂号信把两张票寄回给了宋辞,面对种种打趣也一一认真解释:他有喜欢的女生, 但不是宋老师,请勿以讹传讹, 对宋老师不好。
对于斯南的心事, 佑宁似乎全然了解, 又似乎一知半解。抽屉里便笺上他那点小心思后的评语, 令他脸红,仿佛那夜他表白的言语带上了抄袭剽窃嫌疑, 十分拙劣。对于斯南的避而不见和蓬勃怒气, 佑宁既希望她是出自于嫉妒, 又不希望她嫉妒。前者佐证了她喜欢他, 后者却说明她不信任他甚至不够了解他。
赵佑宁从来都不是书呆子,他是在父母无休止的角斗中长大的, 从某种角度说, 他的察言观色和善解人意和斯南殊途同归, 但斯南最擅长的是善解己意, 为达目的不计小节, 赵佑宁做不到, 他从不主动索取。小时候父母吵架, 他用多弹一小时琴多做一小时题的方法劝和,时间久了, 他习惯了自己的付出得不到任何回报。他们越吵越厉害,吵得越凶, 事后对他越内疚,各种物质上的补偿纷沓而至。但下一次吵架时, 他依然是旋涡的中心,母亲不定时地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倒不太在意被缝被子的针戳几下,那种疼痛是瞬间的。他同情母亲,希望她发泄后能好受一点。
母亲所有的过往都是从父亲口中被一点点描绘出来的,她自己绝口不提。佑宁一直相信父母之间有过真挚的爱情,现在也相信。外公外婆舅舅母亲一家四口的故事,在他七岁以前,听到的版本都是温馨的生动的美好的。宏业花园的客厅里曾经高朋满座,母亲和舅舅斗琴,外公笑着指点儿女在技巧和情感上的瑕疵,他的学生们轮番上阵弹奏同一首曲子,对面人家的两个小姑娘在晒台上随着琴声起舞,母亲用晾衣服的长竹竿挑着放了奶油蛋糕的竹篮送到对面,小姑娘们却害羞地躲回了屋里。母亲无奈地收回竹竿,收到半当中竹篮滑下去,奶油蛋糕摔在了路过的父亲头上,变成了一头掼奶油,一屋子的少男少女们哈哈大笑。
“她都不下楼给我拿个毛巾手帕什么的,还在露台上幸灾乐祸地喊:赵衍,吾请侬切蛋糕,覅客气——”父亲笑着说,“你外婆非要我去她家洗头,洗了三遍头发还是油的,你妈坏得很,舀了一勺洗衣粉给我说肯定能洗干净,结果头发是清爽了,眼睛差点瞎掉。这辈子没见过哪个牌子的洗衣粉能出那么多泡泡的。我们那时候都小学四年级了,她还玩吹泡泡,真是幼稚得来。”
母亲每每听到父亲说起这样的往事,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就陷入更长时间的郁郁不乐,甚至莫名其妙地迁怒于父亲。佑宁长大后才意识到,那些快乐不仅勾起了她对家人及自身的悲惨遭遇的回忆,更令她羞愧于自己从愤然赴死到侥幸没死再到不想死的转变,而这个不想再死的转变当然也有赵衍的原因,这又加重了她对家人的愧疚。
“我们三个在农场的时候,我心里反而好过,吃的苦越多,心里越舒服,”在剑桥镇的咖啡店里,母亲曾露出释然的微笑,“现在想起来也不能怪你爸,真没人受得了我,脾气太坏了。宁宁你也真是不容易,谢谢了。”
死过一次的她其实依然活在胆战心惊之中,即便钢琴和宏业花园还回来了,即便一家人的帽子摘掉了,但被生生折断的手指一直在提醒她,她不再是那个最年轻的国际金奖获得者吴熙,她再也弹不了琴,她常常半夜惊醒,害怕家门被砸开历史再重演。所以她一直在自我撕扯,放松的时候恨不得督促佑宁二十四小时候练琴,最好立刻去拿一个钢琴比赛的国际大奖回来,紧张的时候又同意丈夫规划的数理化路线,不想佑宁有朝一日重蹈自己的覆辙,把钢琴当做兴趣爱好也行。她左右摇摆患得患失朝令夕改,赵衍日渐不耐。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再好的感情也禁不住这样的厮杀。而母亲的所作所为,在佑宁来看,不是她的错。她只是生病了,但她自己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他更加一无所知。
母亲没有说过对不起,佑宁也不需要她的道歉。那次喝完咖啡,在H大的S剧院里,她弹了一首《致爱丽丝》,变形的手指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
“我又能弹琴了,”她笑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斯蒂芬给我做了一台钢琴,用他自己砍下来的木头做的,琴真的特别好,等你以后来奥地利,你试试就知道了。你真的该来看看,每年的展览会上,男女老少谁都会弹琴,每一台钢琴都有人弹,只在旁边看看听听就觉得是天堂。”
母亲在奥地利获得了新生,佑宁真心为她高兴。而挣脱了母亲这个枷锁的父亲,却陷入了另一个沼泽。不得不说人生的际遇实在玄妙。
在母亲的磨练下,赵佑宁对女性一切不可理喻的行为都持善意的反应,理解,尊重,保持安全距离。留学生们笑称他是妇女之友,哪怕是前女友林淑芬小姐,他也从未在人前诋毁过她一句。所以斯南现在的古怪行为,佑宁也可以理解,甚至自己为斯南做出了解释。但他没想到理解容易接受难,尤其看见斯南靠近张明涵用亲昵的口气说话时,他只能离开,不离开他怕自己会失态。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也很糟糕。赵佑宁从未在人际关系上有过这么强烈的胜负欲。“揍他一顿不许他再靠近陈斯南”的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他抽完两根烟都没想明白,这念头近乎卑劣了,和前室友为了不让他参加物理竞赛把他反锁在寝室里没什么区别,很无能,很野蛮,很可怜。
***
男女恋爱关系靠什么确认?在大学里无需等到人前牵手树下接吻,两个人一起吃食堂一起自习一起看电影就差不多坐实了。所以几张卷子讲完,张明涵便诚意邀请斯南去吃炒面。
“上次小馄饨你请的,今天我来,”斯南戳戳前座的童钰和黄小蕾:“我请客,炒面吃伐?”
“吃——”童钰犹豫了一下总算接到了斯南的翎子。
黄小蕾摆出一张慷慨就义脸:“晚饭我都忍住了没吃,但是陈斯南你请客,必须吃!”
不等值班老师来赶,一群人迅速收拾好东西自动滚蛋。
“哎哎哎,赵老师——”童钰眼睛向来很尖,喊完半句和黄小蕾交换了个莫名兴奋的眼神。
斯南心里隐隐得意,面上只装作没看见,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要和陈斯南谈谈,”佑宁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是关于她家里人的事。”
斯南这几天故意拒接了许多电话,一听这话立刻紧张起来,追着问家里怎么了。其他几位包括张明涵也只能识趣地说声再见。
“你跟我来。”佑宁语气温和,却不容斯南拒绝。
他转身就走,斯南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赵佑宁打开办公室的门,开了灯,一回头,见陈斯南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外,下巴扬得高高的,能戳死人。
“哎,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家里到底怎么了?”
她隔着一道门跟他这么较劲,赵佑宁不由得气笑了。
“天天那么多个电话,你一个都不接,现在急了?”
斯南冷哼一声看向门框。
“进来,坐下说话,不然你就走吧。”赵佑宁自顾自走到办公桌前整理桌上的东西。
斯南慢腾腾地挪进来,拉过旁边老副教授的椅子,把自己平时坐的那张撞出去一些,才愤愤然坐下:“进来了,坐下了,那你说呀。”
“我的饭卡呢?”佑宁一抬眼,伸出手。
斯南老脸一红,她这几天还真没去教师餐厅,但是饭卡去了,童钰和黄小蕾帮她打饭,也没少白吃赵佑宁的。
饭卡“啪”地被摔在了办公桌上。
“小气鬼!”斯南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斯江每个月给她一百五十块生活费,其实是绰绰有余的,但进了她口袋的钱再要花出去,比割她的肉都疼,从开学到现在,她已经存下了两百块,一年有望存一千块私房钱。从橱窗背景那次以后,她挣钱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佑宁拿起饭卡:“这里面还剩多少钱?”
“几十、十几,七块六毛五……”斯南干咳了两声,瘪下去的气势突然又高涨起来,“喂,饭卡还你了,你现在好说了吧?是不是我大舅舅出事了?我都急死了——”
“从我这里拿走的文具呢?”佑宁点了点笔筒,挑了挑眉。
斯南一怔,瞪着赵佑宁几秒,点了点头:“好!你可以啊赵佑宁,你要跟我算总账,要算清爽是伐?”
她把书包揪过来,哗啦啦一堆书籍本子卷子笔袋全部抖落在办公桌上,拉开笔袋的拉链:“这支是你的,还你,这支也是,也还你!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十几支笔摔完,两个人视线落在空空的笔袋上,空气尴尬地凝固了一下下。
赵佑宁泰然自若地当着斯南的面把圆珠笔一一旋开,快用完的笔芯被归置到一旁。
“你是不是也有个记账的小本子啊?一支笔芯多少钱?你算吧,呵呵。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我吃的你的东西要不要也给你吐出来?哦,不好意思啊,老早都拉完了,要不要从女厕所里挖两桶给你?!”斯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抬起一脚,把宋辞坐过的那张椅子又踢远了一点。
佑宁把笔放回了笔袋里,替她把书本叠整齐:“圆珠笔的笔芯都帮你换好了。”
斯南觑了他一眼,一脸怀疑。
一张新的饭卡被放进了笔袋。
“今天我刚办了一张新的,你拿去用,里面有两百块,光吃咕咾肉能吃三个月,”佑宁把斯南的书包放到一旁,取出一张挂号信的回执:“宋老师那两张票我已经寄回去了,寄的挂号信。我跟她没关系,以前没有关系,现在没有关系,将来也不会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