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第四百零一章
“你跟她有没有关系跟我又没关系的, 一点关系都没。”斯南瞥了挂号信回执一眼,话虽然硬气,口气却软和了不少,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厚脸皮如她, 也不免有点理亏, 理亏了三秒, 她没忍住又嘀咕了一句:“慢点她来还你书, 又会把票子送回来,总归会跟你有关系的。”
赵佑宁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崭新的《人间词话》:“那本书我说了不用她还, 已经另外买好了。”
不等斯南发调头, 赵佑宁正色道:“我觉得你那天晚上说得很对, 你也应该喜欢过两个人再考虑我, 这样才公平。”
“欸???”斯南一下子没转过弯来,呆了呆。
“你第一个喜欢的是顾景生, 对不对?”
斯南蓦地涨红了脸, 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佑宁弯了弯眼:“为了公平啊, 我喜欢陈斯江, 因为陈斯江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生, 大队委干部, 合唱队舞蹈队成员, 成绩优秀,我不喜欢她就怪了。你喜欢的第一个男生, 要是比陈斯江差老鼻子远,你也很没面子吧?”
“屁, 大表哥比我姐还好看!我在沙井子卖看他的门票一天能卖好几毛!”斯南炸毛了,她可以没面子, 景生不能没面子,输给阿姐也不行!
“他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校运会从来没少于四个金牌好吗?我姐连乒乓球都打不利器的,还有,顾景生是交大毕业的,他开公司办工厂□□白道——”斯南哇啦哇啦喊了一半,见赵佑宁笑得像只狐狸,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上当破功了。
“我就喜欢他怎么了?哼,全天下人知道,我从小就天天跟菩萨许愿要跟他结婚呢,怎么样?我眼光比你好,也比你忠贞不二,你跟我不好比。”斯南一抬下巴,尽显高傲。
赵佑宁认真地点点头:“是的,这点我得向你学习,毕竟我对陈斯江的喜欢就是那种小学生的喜欢,很纯洁,比不上你这么深刻。”
斯南听着貌似有哪里不对,但又好像很对,但是纯洁的反义词是什么来着?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过我觉得你喜欢的第二个男生,张明涵对吧——比我上个女朋友差了不少,我只是客观地评价,你不要生气。”佑宁小心翼翼地觑了斯南一眼。
斯南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为什么?!台湾人了不起?人在美国就了不起?”
“倒也不是,毕竟林小姐今年真的考上M大了,”佑宁幽幽地叹了口气,“虽然我校在上海是数一数二,但是——”
斯南噎了几秒,回过神后立刻曲线救国:“谁说我喜欢张明涵了?!别瞎说,我没有!”
赵佑宁指了指她的书包:“听说在本校,男生女生两个人约了上自习室就算公开恋爱关系了?”
“我没跟他约!我是特地去请教他的,我这叫好学,虚怀若谷不耻下问。还有这种听说简直是放屁,难道凑巧一桌吃饭,走在同一条路上,看了同一部电影就都能叫谈恋爱了?现在是1992年不是1982年好吗?好笑哦。”斯南反驳得极其顺溜。
赵佑宁微微笑:“那你第二个打算喜欢谁?比M大差一点也没关系的,我们这么熟,没必要斤斤计较,何况你不是说景生已经赢了斯江吗?”
“不行!我就得找一个比M大还厉害的——”斯南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妙,但看着赵佑宁一脸等着她自食其言的表情,她又不得不硬气起来,“我说话算数,你等着瞧。”
赵佑宁点头:“那我等着。我和林小姐谈了两个月,你和第二个谈多久都可以,我都等着。”
“呵呵,我可不像你这么薄情,我至少谈上四个月,不,十个月,不,谈个两年才分手。”
“如果真的喜欢,也可以不分手的,”佑宁俯身往前,看着斯南的眼睛认真地说,“南南,只要你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安全很舒服很开心,就不要去想分手这件事。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开心的时候会想和他分享,不开心的时候想要和他诉说,孤单的时候想要他陪,遇到困难的时候想听到他的建议,有钱的时候想请他吃饭,没钱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去吃他的。谁欺负你了他会第一个冲上去,你想欺负人他二话不说做你的帮凶。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底线的。在他面前,你就是你自己。你喜欢他,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包括你自己。就算有一天你不喜欢这个人了,至少有过的喜欢是真实有效的,让你开心过,那种开心是谁也拿不走的。”
“我喜欢你,和喜欢陈斯江林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比你大五岁,我很清楚这当中的区别,我在美国的时候,经常会想到你,而不是其他人。美国有种龙虾很大,”佑宁比了个手势,“我就想要是你来,我们一起去海上自己钓,你肯定能钓很多上来。我去爬山,看到瀑布,会想如果你在,可能会直接跳进瀑布里——”
“喂!侬当吾是戆度啊?吾做撒要跳瀑布?寻西啊?(你当我是傻瓜啊?我干嘛要跳瀑布?找死啊?)”
“你不是说过如果你是《西游记》里的小猴子,肯定轮不到孙悟空做大王吗?你会第一个冲进水帘洞里去。”佑宁笑了起来。
斯南别开来,不自在地嘟哝了一句:“就你智商高,就你记性好,烦色了。”
“在天文望远镜前面,我经常会想如果我发现了一颗新的小行星,就把它命名为斯南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佑宁有点赧然,“可惜我没能有新发现。”
斯南呆了呆,低下了头:“没发现你说什么说,真是。”她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在身前绞来绞去,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性格有点怪,一直没什么很亲近的朋友,没怎么和女生来往过,所以才找了点杂志参考一下,结果还出了大洋相,”佑宁从抽屉里拿出那几本杂志,把里面的便笺抽出来揉成一团,隔空丢进斯南身后的垃圾桶里,“你随便笑话我好了,没关系,如果你以后跟第二个喜欢的男生分手了,我再重新组织,肯定不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斯南转头看了一眼垃圾桶,咬了咬唇:“……还好啊,我也没笑话你,我虽然不懂,不过听上去还是蛮结棍的。你成绩好人也好卖相也好,怎么叫性格有点怪啊,我才叫怪呢。转学来上海的时候,全班除了唐欢都嘲笑我是乡下人,我是靠拳头‘交朋友’的,毕业了也都没什么来往了,后来陈瞻平是因为大舅舅生病,我们同病相怜英雄惜英雄,哎,反正我长这么大就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除了你。
“那我们就不要比谁更怪了,至少在你找到‘第二个’之前,我们还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斯南找不出理由说不。
“景生和斯江礼拜六要来学校找你,说是有个好消息,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庆祝。”佑宁弯腰把抽屉里的零食水果方便面拿出来装进布袋子里:“这些你带回去吃,我送你宿舍,有咸蛋,你还要不要去买茶叶蛋?”
“要——算了,不要了——唉,算了,还是买六个吧。”斯南挠了挠一头卷毛,迅速接过袋子。
“这是什么字?”她举起布袋子仔细看了看,三个大篆体的字像个印章。
“南食记。”佑宁弯了弯眼,“我刻了章,以后这个袋子专门给你装吃的。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你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
“喂!好你个赵佑宁——”斯南一拳头捶在佑宁胳膊上,“我看就是你到处诋毁我名声!”
***
礼拜六,景生和斯江来找佑宁和斯南。
好消息是:H师大让斯江回去领迟到的毕业证。
第四百零二章
第四百零二章
斯江一进斯南寝室, 童钰等人就嗷嗷尖叫起来。她们九月份见到斯江时就已经口无遮拦地拆过斯南一回台了,由于军训一年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完全没人考虑陈斯南的心情。
“陈斯南, 我有两个哥哥,跟你换姐姐行吗?”
“陈斯南, 托你的福, 我这辈子终于见到真正的大美女了。”
“陈斯南, 其实你算长得很好看的了, 但你姐已经好看到不能用好看来形容,我恨我是理科生。”
“电视台应该评选上海小姐, 你姐绝对艳压香港小姐环球小姐世界小姐。”
那时候斯南一边撕她们的嘴一边得意地笑, 引以为豪得很, 恨不得把斯江挂在自己裤腰带上四处炫耀。现在因为有了赵佑宁的事, 斯南再看斯江,又多了不同的心思。从异性角度看, 阿姐要命地好看, 她的好看和周围的人与物是格格不入的, 无论她在哪里, 别人只看得见她, 而她明显习惯了各种仰慕惊叹, 神情里有种淡淡的无奈, 近视加散光成了她的保护色,她看人的视线有点散漫不经心, 并不专注看着谁,实际上是看不清楚, 于是自带了一层朦胧的柔光镜。斯南承认赵佑宁说得对,身边有陈斯江这样的女生, 不喜欢她才怪。
从同性角度看,斯南也不得不承认斯江好看得要命,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到脚踝都长得无可挑剔,她不像杂志上只适合右侧四十五度角拍照的女明星,她没有死角,美得生动随性。斯南记得宋辞对赵佑宁说话的腔调,光想一下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斯江除了对景生和虎头以外,她跟男生女生说话的声调姿态完全一样,毫不做作也不显摆。斯南得出结论:因为阿姐从来不想勾引谁,所以她虽然好看,但不是狐狸精,人见人爱。
斯南再想得深一点,斯江不只是对男生女生没有区别待遇,无论对着校长老师,还是同学朋友,又或是万春街里那些斯南从来不屑一顾的邻居们,甚至是孙骁这样的高官后爸,生煎馒头店里的服务员,扫厕所的阿姨,从来都是一样的态度,客客气气,不卑不亢。这点斯南曾经得意自己赢了斯江很多年,她最擅长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几年来通行无阻,得益无数。但换个角度看,斯南不禁有点气馁,至少她做不到阿姐那样硬气,毕业证说不要就不要,工作说自己找就自己找,她要是上当受骗了,肯定是跟踪那个赤佬一段时间挑个没人的地方套上麻袋打一顿拿回钱结束,但阿姐不但能拿回钱,还顶真到给市长写信,把骗子们的老底都掀掉了,真是模子,结棍,的确配得上顾景生。斯南设想了一下,景生如果喜欢的事其他的女生她服不服气。答案是不服,死也不服。但景生喜欢阿姐,她心里再生气再委屈再难受,还是服气的。
啊,不愧是我陈斯南,拿得起放得下,江湖儿女慧剑斩情丝,那叫一个潇洒!这边斯南躺在黄小蕾床上翘着二郎腿冷眼旁观室友们的欢迎仪式,心里千回百转弯了九十九道弯。那边斯江却开始朝斯南使眼色划翎子,无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她实在想不到斯南的室友们不只是动口,还动上了手。
趁着斯江分水果给大家的时候,童钰直接搂住了她的腰:“阿姐,你的腰怎么这么细?让我量量,有没有1尺8啊?我看没有,看看,我这么小的手拢一把,手指头都够得着,天哪天哪,你们快来看。”
黄小蕾伸出一根手指朝上面轻轻戳了戳,做了个鬼脸:“姐,到底要怎样才能像你长这么大的胸呢?陈斯南这个坏蛋说我是飞机场,她自己也只不过是个荷包蛋!”
“黄小蕾,侬勒寻西了啊(你在找死了啊),跑八百米别跟着我。”斯南躺着哼唧了两声,懒得理她。
“对不起,我错了,”黄小蕾火速扑向斯南,“亲爱的,求你一定要带上我,你是卤蛋茶叶蛋双黄蛋咸鸭蛋鹅蛋行吗?绝对不是荷包蛋。”
“滚侬只蛋!”
“我飞机场,不配有蛋,滚不出——”
寝室里一片笑声。
胡苒努力伸长脖子:“斯江姐,你说我现在去学跳舞还来得及吗?你怎么连脖子都长这么好看哦!对哦,我们跟斯江姐一起拍照吧!不是说天天看美人人,自己也能变美?陈斯南就是最好的证据,我要把我和斯江姐的合影放在枕头边,每天看上一千遍。”
“胡苒,下个礼拜,不,这个月,今年——火腿肠茶叶蛋都没了。”
胡苒昂首挺胸:“我靠你姐的脸就活得下去,走走走,出去拍,找棵银杏树,快,趁着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
一帮人簇拥着斯江和斯南下楼,楼下却也围着一堆人。
***
景生和佑宁在女生宿舍楼下等,一人一根烟聊起校内校外的事。
佑宁的父亲赵衍自从贾青青大闹一场后,虽然后来恢复了招研究生的资格,但项目资金难以为继,名声也坏了,去年索性辞了教职下海,到一家文化公司当副总,他人脉甚广,曾给电视台电台报社等单位开过不少讲座,和宣传部门的一位领导是老同学,项目过审如囊中取物,做得风生水起,转身成了沪上的文艺界里的体面爷叔代表人。赵衍不喜欢别人叫他赵总,于是大家还尊称他为赵老师,饭桌上永远不缺热情的文艺女青年主动敬酒。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酒是喝的,名片是给的,玩笑可以开,但一毛不拔,连名气都怕被人占了便宜,倒意外博得了一个赵下惠的雅号。
这些是斯江和景生从程璎那处辗转得来的新闻。自从瓷器公司事情了结后,程璎常常来找斯江,也帮女主持人请过李宜芳化妆,短短一两个月三人同行得还不少。程璎是踩在浪尖上的上海小姑娘,样样不落人后,有文凭,卖相好,肯吃苦,偏偏被卡在普通话上,拿不到证就只能做编辑当不了主持人。斯江觉得奇怪,程璎的普通话邪气标准,比她强得多,怎么会考不出这张证。程璎在李宜芳的小房间里喝多才破口大骂某领导,又把普通话考试的变态程度一一表演给她们看。李宜芳骇笑,斯江沉默了很久才问,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什么没有人举报这样的权色交易。程璎和李宜芳又反过来笑斯江天真。
这两年电视广播行业大变迁,二台搬去浦东变成上海东方电视台,规格上来说是升级了,但是程璎考虑到自家姆妈乳腺癌刚刚做完切除手术,还不稳定,不想去浦东上班,眼看转主持人这条路行不通,她干脆跟着实习时候的老师一起出走,跳槽去了正在筹备中的有线电视台。有线台下个月开播,缺的就是能做事的人,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三个用,哪里管她有没有证,直接在屏幕下方打一行字幕:节目编辑程璎,反正没有书面规定编辑不能出镜。她负责一档半夜十一点半播放的生活栏目,统共十分钟,从选题策划到编辑到约摄像师排期选址拍摄到采访到主持再到后期剪辑,全部要自己来。斯江景生和李宜芳符元亮都被她拉去当了两次“普通市民”。累是累的,苦也苦的,片子被枪毙的次数是通过次数的十几倍,但程璎自己很开心,有种翻身做主的感觉。斯江还羡慕过她,同样是应届生,程璎已经在专业上深入苦干独当一面,她还没个着落。
带程璎跳槽的老师给程璎做媒,介绍的对象就是赵老师的儿子赵佑宁,北大本科,H大博士,复旦大学引入的海外归来的高级人才。当然给赵衍做媒的人也很多,但赵衍更乐意推出儿子来。几下一对应,程璎笑得不行,说上海真小,兜兜转转都是认识的人。
从景生口中得知这些,佑宁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尴尬。赵衍来学校找过他几次,他们在校外吃过一顿还算和睦的晚饭,但赵衍没提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对于学校内部的管理层,赵衍知之甚详,申请国家基金这些,他也非常熟悉,但还是很生气他回国这件事。这点他和吴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两人因此通了好几次国际电话,也都给佑宁写了信。身为父母,他们担心的一个是佑宁转了研究方向,前途未卜,二是他们都认为美国的科研环境和条件远胜国内。虽然H大原则上不接受本校博士读博士后,但凭借佑宁去年取得的“全球华人物理学会杰出青年科学家奖”,完全可以去其他名校读博士后,留在美国研究物理。退一万步讲,赵衍觉得佑宁就算回国也应该去中科大,哪怕是去北大也比来复旦好。他一再声明,并不是因为他离开了复旦就毁谤本校。佑宁也只是一笑。
景生的事也多,这个月他几乎扑在了昆山,主要跑外管局办手续,没有红头文件,南红的资金进不来,资金进不来临时账户,公司的美金账户就开不了,后面的什么事都办不成。
两人杂七杂八地闲聊着,就有大胆的女学生跑来跟赵佑宁问好,又主动和景生打招呼,一来二去,两人身边就围了一大圈。
斯南一见,呵呵冷笑起来:“胡苒,你拍得不行,找你新闻系的老乡过来,好好给我们拍一套秋日私语,必须把我们都拍成仙女,不然以后他别想替你打热水跑早操卡!”
直到进了火锅店,赵佑宁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斯南了,连着吃了她好几个白眼。
第四百零三章
第四百零三章
方斜路上这家酸菜鱼火锅店新开没多久, 也不知道李宜芳这个台湾人是怎么找到这个妖腻角落头的。
火锅店生意很好,六点多钟已座无虚席。落地玻璃窗外一整排大红灯笼映得人面如桃花,配上亮红色油漆的方木桌和不断蒸腾的热气, 十分喜庆。店里飘荡着浓厚的酸菜香味,食客们推杯换盏大声说笑, 年轻的服务员们穿着红色的中式褂子, 系着黑底镶红边的围裙, 举着盘叠盘叠了五六层菜品的重托盘在油腻腻的地砖上健步如飞, 喊着四川口音的“X号桌,上菜啦——”
符元亮来过两次算是熟客, 自动跑去柜台上要了一个热水瓶来给大家烫杯碗盘筷。斯南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吃火锅, 好奇地盯着隔壁桌子上的菜不停地问。
“为什么那个汤有绿有红?”
“绿的是酸菜鱼锅底, 红色的是辣锅底。”符元亮一边竖着耳朵听李宜芳和斯江说话, 一边回答斯南。
“酸菜鱼是不辣的吗?”
“有一点点辣。对了,你能吃辣吗?”
“当然, 我新疆长大的!”
赵佑宁干咳了两声:“我国地大物博, 擅长吃辣的省份是四川湖南湖北贵州云南等地, 好像不包括新疆。”
“沙木沙克家的羊肉串老辣的, 你看我一口气吃五十串都不歇一下的, 喝饮料不算啊。”斯南气吞山河摩拳擦掌。
李宜芳赶紧把服务员叫过来, 把锅底换成了酸菜鱼和白汤的鸳鸯配。
“你们——这是看不起我?”斯南一呆。
桌上所有人除了赵佑宁外都笑嘻嘻地点头:“看不起你怎么了?”
吃了第一口酸菜鱼后, 斯南吸溜着鼻涕愤怒地问符元亮:“搞错忒伐?这就是你说的一点点辣?!”
符元亮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摸出一个塑马夹袋,隔着赵佑宁递过来:“要不斯南你尝尝这个?”
赵佑宁解开马夹袋, 撕开油纸包:“鸭脖子?”
“嗯,好吃。”
斯南拈了一个闻了闻:“辣的?”
赵佑宁抢先吃了一个, 辣得扭头真咳了好几声:“南南,你别吃, 这个辣得来要命。”
符元亮笑呵呵地拿长筷子虚虚点了点鸭脖:“这个,叫辣——”又点了点那半锅酸菜鱼,“这个,叫一点点辣,斯江,你说我有没有骗斯南。”
李宜芳已经在拍斯江的胳膊,笑得花枝乱颤:“斯南和你一模一样,你们都好好骗呀。”
斯南横木冷目看向斯江,斯江实在憋不住笑,被斯南瞪得心虚,赶紧掐了李宜芳一把:“喂,女人,管管你家老符,就知道欺负我们没吃过火锅的乡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景生也笑道:“好了啊老符,你这招已经坑过斯江一趟了,又来坑斯南,你是不是返老还童了啊?”
符元亮立刻站起身给斯南的玻璃杯里续满了冰可乐:“对不起啊南南,阿哥向侬赔礼道歉,来,阿拉吃白汤里额菜,侬想吃啥?吾来帮侬烫。”
斯南咕咚咕咚灌下半杯可乐,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要紧的,符叔叔,我们和你有代沟的,你们老人家就喜欢拿我们小朋友开玩笑,没关系,李阿姨,今年的压岁钱你记得给我多一点呀。”
景生和斯江哈哈笑。符元亮是又好气又好笑。李宜芳却气得跳了起来,绕到斯南背后隔着靠背椅的空隙挠她痒,逼着斯南改口,挠十下倒有八下挠在了赵佑宁手背上。斯南一边躲一边喊:“阿姨,嬢嬢,姨奶奶,侬想哪能?啊哟,爷叔,管管侬家主婆,哦哦哦,大叔,掰掰(伯伯),请管一管你的女人好吗?”
隔壁几桌的人纷纷侧目。李宜芳悻悻然归座,见赵佑宁左手替陈斯南挡了自己魔爪,右手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自己的小碗里倒了开水,过好了四五片酸菜鱼里的鱼片。
“你吃吃这个,应该不那么辣了,”赵佑宁把小碗放到斯南面前,“可乐里都是气,你喝多了吃不下多少菜,亏大了。”
斯南吃了一口,眼睛一亮,白眼也忘记翻了:“你怎么这么聪明,只有一点点辣了,好吃,好吃,真好吃,啊——你没碗了?你用我的碗。”
李宜芳托腮斜睨着他们两个:“喂,拜托,那个碗是用来放调料的好吗?不是给你们表衷肠的哟,你们两个——有花头哦。”最后四个字是洋泾浜的上海闲话,像个不大不小的炸弹,把斯江吓了一跳。
景生把在开水里荡过的鱼片夹到斯江的盘子里,若有所思地重新打量对面坐着的赵佑宁和斯南。
赵佑宁看着景生和斯江,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在追斯南,不过她拒绝了。”
李宜芳捏着嗓子叫了一声:“哇哦——”。
斯南也“嗷”地一嗓子喊出了声,却是被鱼刺卡住了,吓的。
***
程璎带着实习主持抵达的时候,桌上已经过了最混乱的时候,斯南白饭咽了一大团,可乐喝了一整杯,醋喝了两小碟,捂着喉咙一脸痛苦地摇头:“还没出来,卡牢了,痛。”
赵佑宁站了起来:“我陪你去医院,医生一下子就能取出来。”
李宜芳关掉手电筒摇头:“真的没看到耶,有时候明明咽下去了,因为鱼刺划破了喉咙,就会还有被卡住的感觉。”
斯南一脸痛苦地摇头:“没下去,真的还在,特别明显。”
程璎关心了斯南两句,径直拉着实习主持落座:“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栏目从电台挖来的主持人林凌,帅吧?林凌,这位超级大美女是我初中高中同学,好朋友陈斯江——”
“我们认识的,”林凌脸上微红眼睛闪闪发亮,“在复旦的新年舞会上,我们一起跳过一支舞,说起披头士乐队,我还说要带你去虬江路买卡带,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还在军工路柴油机厂当工人。”
斯江仔细看了看,也认出来了:“啊,是你呀,上海真是太小了,你夜校毕业了?”
“去年毕业的,我老师在电台主持一档音乐节目,我帮他兼职做做音乐编辑,他介绍我到有线台来试试,”林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没想到被录用了,不过现在还在实习期,跟着程璎阿姐跑。”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为了接近大学生混迹于校园舞会的傻小孩了,进来没多久就听说了程璎以前在二台被卡证的事,他从天而降等于占了程璎的坑位,就很难为情。但程璎却表现得一点也不在意,人前人后待他很热情,各方面对他这个电视新人多加照顾。
景生嘴角微翘,看着斯江笑。
斯江也笑了,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这个小朋友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他跟虬江路的老孟很熟,我们每次去,老孟说的小——朋友就是他。”
林凌笑成一朵太阳花:“老孟嘴里肯定不会喊我小朋友,他一直喊我小把戏、小赤佬。”
景生举起酒杯:“侬好,我是顾景生,斯江的男朋友。”
斯南一眼就看出林凌对自家阿姐“不怀好意”,正等着景生发飙,结果景生杯酒释情敌,没劲了。不过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听到景生这么介绍自己……还是有点酸溜溜的,肯定是刚才醋喝多了。
林凌有点局促地举起了玻璃杯。
***
斯江今天上午拿到了迟到的毕业证,拒绝了委培单位的录用合同,六月底斯江曾给这家公司写过信打过电话,请求一个面试的机会,被拒绝了。
“他们有他们的规章制度,我也有我的底线,”斯江说起这个笑了笑,“我能理解他们的决定,但不能接受。”
不等其他人有反应,林凌已经放下筷子大力鼓起掌来,鼓了一半,看看四周,他尴尬地放下手:“不好意思,我是觉得你拒绝得太帅了,要是我,我肯定也不去,以前他们觉得我配不上他们,现在我也能觉得他们配不上我!”
他这话虽然糙,倒说到了大家的心里。于是众人哄然赞同,举杯敬斯江。
斯江被夸得脸红,说起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她这几个月也没少投简历,其中一家台湾百货公司正在筹办期,预计明年在闹市开业,上班地点离万春街不远,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斯江已经过了人事部的初试,下个礼拜二就要复试。
“如果通得过,我想去这家公司试试,筹办期很能学到东西。”斯江笑道。
景生却抿了抿唇:“昆山的工厂不也在筹办期吗?”
斯江低下头:“跑政府部门,陪领导游泳打球喝酒,我是真的不行。”
符元亮咳了一声:“也有女领导的——”
斯江一怔。
赵佑宁赶紧举起酒杯:“我赞成斯江去百货公司,学到的东西和景生的经验融会贯通,可以更上一层楼。”
陈斯南却忍着喉咙头喊了出来:“顾景生,你为了赚钱去当三陪了?!”
火锅店里倏地一静,无数道目光投向他们这桌。
第四百零四章
第四百零四章
众人出了火锅店, 斯南刚跨过门槛,额头上就吃了两记毛栗子,“咚咚”两声, 顾景生的弹指神功威力也不小。
“嘶——啊!”斯南捂住额头,却霍霍两记眼刀飞向身边的赵佑宁:你这家伙就是这么当护花使者的???
赵佑宁拉住斯南, 在大红灯笼下对着亮处认真地看了看:“欸?青了。”
“废闲话!顾景生手最重了!侬一点反应啊没额(你一点反应都没的)——”斯南伸手去揉, 血血呼痛。
见她吃火锅吃得嘴唇皮又红又肿, 一张敢怒不敢言的小脸皱了起来, 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没了平时的狡黠灵动,只剩下娇嗔和委屈, 像在对自己撒娇, 赵佑宁心跳登时漏跳了两拍, 压低了声音问:“涎唾水揩一揩就勿痛, 要帮忙伐?”不等斯南回答,他手指往嘴里一吮, 就压上斯南的额头轻轻抹了两下。
两人站在马路牙子上, 靠得又近, 赵佑宁突然来了这么一下, 斯南半张脸都被他手掌笼住, 像冬天里面孔突然靠近了电暖汀, 烘得她面皮发红, 懵得连喉咙里的刺痛都忘了,呆了三秒才后退一步踹了赵佑宁一脚, 反手擦了好几下额头:“腻惺色了!侬居然用涎唾水揩吾面孔!”
“当心,”赵佑宁笑着上前一步拽住了她, 伸出手掌,“骗你的, 揉你用的是中指,涎唾水在食指上。”
斯南气得把四根手指都塞进自己嘴里咬了咬,抬手就往赵佑宁脸上一顿乱抹:“必须以牙还牙,你不许躲。”
赵佑宁笑得不行,一边躲一边纠正:“你这叫以涎唾水还涎唾水——”
这话歧义太明显,佑宁说完自己脸上火辣辣,斯南却一点反应都没,转头又弯腰捏住喉咙:“啊啊啊,那根刺还在,刚刚还动了一下,疼死了,都怪你赵佑宁,我恨你。”
“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
“你跟我去,我给你表演一门绝技。”
“宇宙黑洞吸尽万物?”
赵佑宁哈哈大笑起来。前头停下来等他们的顾景生和符元亮摇摇头,懒得理这两个家伙,径直追着女朋友们走了。
斯南倒好奇起来,追问不休:“说呀,你除了物理和钢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绝技?哦——肯定是招蜂惹蝶的绝技,专门到女生宿舍楼下招,哼。”
佑宁灵光一闪:“你今天来的一路上都给我脸色看,就因为这个?”
“呵呵,呸,关我屁事,你招来一整个马蜂窝都不关我事,最好蛰死你,我把你埋燕园,没事给你烧点物理书。”
佑宁一乐:“那你亏大了。”
“为撒?”
“这样你不能继承我的遗产,”佑宁笑道,“要不我赶紧立个遗嘱,把宏业花园还有钞票全部留给你。你不是喜欢宏业花园的浴缸吗?以后可以天天泡浴缸,我这个鬼就坐在马桶上陪你,放心,你拉好浴帘,我绝对不偷看。”
“你为什么不偷看?我不是女人?我不漂亮?连鬼都不想看?!”斯南反倒不依了,“我看你说那个什么什么是假的,哪个男生喜欢女生不想偷看她洗澡的?戆度才像董永只偷七仙女的衣裳,赵佑宁,我看你有问题。”
佑宁差点笑出眼泪来:“那我到浴缸里陪你一起洗。”
“凭什么呀?你想一起就一起洗?你以为你是鬼就了不起啊?啊呸呸呸,就是你每次都突然说些浑身不搭界的话,我都被你带去外婆桥了!明知道我喉咙里有鱼刺,戳气色了侬。”
斯南怨完还没忘记前因:“你到底有什么绝技?”
“要在医院里才能表演。”
“吾信侬只举(鬼)。”
“我要骗你,输你一百块。”
“走,去医院。”
***
景生斯江她们被李宜芳拉着要去茂名路的小酒吧继续喝酒,赵佑宁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要带斯南去医院拔鱼刺。斯江不放心要一起去,却被景生拉了回来。看着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上了差头,景生舒出一口长气:“也该轮到我们卖南南一回了,要么不卖,要卖就卖票大的。”
李宜芳笑得打跌:“我听说过斯南小时候拿你卖门票的传说耶,原来是真的!顾景生你真的很天蝎座,好记仇啊!对不起顾总,我有没有哪里得罪过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都算在符元亮头上好了啦。”
斯江也笑得不行:“才不会,他最记仇的肯定是我,从小到大,就我总和他过不去,互相看不顺眼,动不动就吵架,谁也不理谁?”
“哇,好浪漫,你们很小的时候就互相喜欢对方了耶。”李宜芳两眼发光,挽住斯江的胳膊要求她细说往事。
景生把斯江从她手里抢回来:“你再多问就该上黑名单了。”
林凌走在最后头,见前面景生和斯江十指紧扣,时不时对视一眼笑得极甜蜜,两人之间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不禁有点惆怅失落。
程璎看在眼里,摇摇头笑了,有陈斯江的地方,这样的男生从来不会少,以前的林卓宇、郁平、周嘉明、任新友,数不胜数,但有顾景生在,陈斯江怎么可能看得见别人。
***
“医生,帮帮忙,你再仔细看看,那根刺真的还在。”斯南委屈巴巴地请求。
“刺在你心里。”值夜班的小医生倒很幽默,“你这种情况很多的,喉咙里被刺刮伤了,有伤口当然会觉得痛,实际上刺已经下去了,要不你再拍个片子?”
“鱼刺真的已经下去了?”
“真的假不了。”
斯南摸着喉咙跟着佑宁不情不愿地走出瑞金医院。瑞金二路上车水马龙,几部公交车先后慢腾腾地进站又慢腾腾地出站。一大堆人匆匆奔向医院,有位一脸疲色的中年妇女抱着咳个不停的小孩撞了斯南一下,毫无反应地走过去了。斯南被撞得一歪,立刻被佑宁揽住肩膀,稳稳地从人群中逆向穿了出去。斯南一僵,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脑海里闪过好多设想,等下是不动声色躲开他的手呢,还是装作不知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干嘛,又或者干脆抓住他的手反过来一压再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她还不是他女朋友呢别动手动脚的,但这样好像又有点伤感情。
她正苦恼着,肩上却一轻。
赵佑宁自然而然地松开她的肩膀,朝闪着空车的一部差头追了过去:“师傅,师傅——”
斯南不自在地摸了摸额头上被景生弹过的地方,有点怀疑刚才那只手根本没有来过。
上了差头,斯南看向车窗外,复兴路瑞金路的路口,阡陌交错的电线上停了好多麻雀,不知疲倦地喳喳叫,城市里没人留意到它们卖力的呼喊,斑马线前停着五六个年轻男子,留着郭富城或者刘德华的发型,一水儿穿着牛仔短外套牛仔裤白色运动鞋,他们身后的马路牙子上有一家小饭店,门口放了一个电视机,两个中年男人脱了外套,对着屏幕拿着话筒在用上海腔调的广东话在唱卡拉OK:“……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当天一起不自知,分开方知根本心极痴,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旁边围了一圈阿姨妈妈老头老太看热闹。
平常斯南肯定要嘲笑上一圈的,牛仔衣配牛仔裤,戆得来,而且五六个人都穿一样的,更加戆,噶大年纪的人了,在马路牙子上唱卡拉OK,还唱得这么难听,明明不会说广东话,还要唱广东歌词,真是笑死人……可是今夜这一切都变得有点好白相。那几个年轻男小伟肯定邪气要好,她那灰飞烟灭的桃花帮以前都没个制服,真是可惜,要不然穿成这样在乌鲁木齐2路公交车上肯定很拉风。那两个中年人也滑稽得来,发音虽然一塌糊涂,大马路上感情却很投入,好像真的很有情有义似的。
“当天一起不自知——”斯南贴着玻璃窗轻轻用粤语跟着哼了一句,车身一震,排气管轰地一声响,她回过神来,有点难为情,瞟了赵佑宁一眼,赵佑宁却也在看她,笑盈盈的。
“看撒么子看!”斯南凶了他一句,“你的绝技呢?”
佑宁却从自己座位上挪近了来。
斯南一缩,靠到车门上,警惕地问:“侬想做撒?”
佑宁忍着笑,低声说:“侬看好了。”
他伸出手掌像魔术师一样转了一圈。
这家伙的手长得真好看,想摸。
斯南不错眼地看着赵佑宁的手指收回去,捏成一个拳头,晃了晃,然后他长开嘴,没见他怎么费力,囫囵吞下了整个拳头。
目瞪口呆的陈斯南眨了眨眼,眼前又出现了赵佑宁的整个手掌,修长的手指还伸缩招摇了几下。
佑宁笑着坐回自己座位上,手指压唇对斯南比了一个“嘘”。
“别告诉其他人啊。”
斯南倏地挪了过去,紧贴着他,上上下下研究他的脸,又捞起他的手检查:“你吃得下自己的拳头?是不是魔术?我没看清楚,你再吃一次我看看。”
“说了是绝技,绝技一天只能表演一次,明天你来宏业花园做高数卷子,满分的话再说。”
“不可能,我试过的,绝对吃不下,你刚刚嘴巴都没怎么张开啊,你嘴也不大。”
“你方法不对,我看看你怎么吃的。”
“就跟你一样啊,你看!啊——”
“啊啊啊啊啊啊——”
陈斯南没想到自己的火锅初夜会进两次医院,一次是因为一根早已被她咽下去的鱼刺,一次是因为她奋力吃自己的拳头,颞下颌关节脱位,俗称下巴脱臼。
第四百零五章
第四百零五章
拳头没吃下去, 苦头吃了不少,斯南恹恹地被赵佑宁送回万春街,和没吃上火锅也恹恹的陈斯好凑足一个好字。
顾阿婆本已早早睡下, 听到赵佑宁的声音又爬了起来,自从知道赵佑宁的姆妈就是当年西美和方小姐的师姐后, 顾阿婆就更加喜欢赵佑宁了。
“宁宁啊, 酒酿小圆子吃伐?再打个蛋里头。”顾阿婆眉开眼笑地招待人客。
赵佑宁求之不得, 笑着应了。
睡在电视机前躺椅上的陈斯好直起身子:“外婆, 我也要一碗,二姐姐要伐?”
“嗯——”斯南生无可恋地横在沙发上, 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应完也没忘记再瞪赵佑宁一眼。
赵佑宁笑着在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表示自己一定守口如瓶。
“南南你干什么啊, 一副夜壶面孔,客人来了也不好好招呼, 真是。宁宁你喝啥?你刚从国外回来的, 要不要吃咖啡?”顾阿婆套上袖套准备下去灶披间, 还不忘指挥两姐弟, “南南, 五斗橱抽屉里有上海牌咖啡茶, 拿出来冲一杯给宁宁。斯好, 你下来帮我搓小圆子,吃好晚饭就窝在电视机前头, 你看看你的三下巴,景生让你今天去西宫走十圈, 你去了没?等伊回来发调头,我说了也没用。”
陈斯好苦着脸从躺椅上爬起来:“我吃好小圆子再去外头散步散上半个钟头总可以了吧?外婆侬覅一直打小报告好伐?”
没走上两步, 就见陈斯南抻着脖子冲着他一声:“嗯!”
斯好脚下一顿,确认过眼神,陈斯南嗯的是他没错。
“嗯?”斯好不明就里,回了一声。
“嗯嗯嗯!”斯南刚装好的下巴朝五斗橱点了点。
斯好挠挠头,刚想认命地去当小工。赵佑宁站了起来:“你去帮外婆,我自己拿。”
斯好仔细看看斯南,又看看赵佑宁,有什么很不对劲,好像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有证据。
***
佑宁回国后只来过一次顾家,是接斯南去学校报道,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他站到五斗橱前,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期最轻松惬意最开心的辰光有不少都是在这间逼仄的客堂间里发生的,不禁觉得有点奇妙,他和斯江小学同学五年,却是在认识斯南后才有了往来,而似乎每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假期,都有斯南在。
顾家的五斗橱,这么多年来没什么变化。佑宁细细看了看,收音机上罩着褪了色的玫瑰红平绒套子,上面绣了两朵雅致白玉兰,不像外头卖的大路货。收音机边上是四个热水瓶,再边上放着一堆新民晚报每周广播电视报,还没多到要用塑料绳捆扎好送去废品站。
五斗橱上的玻璃台板绿幽幽地反光,下头压着密密麻麻的照片,男人们穿着马褂女人们穿着旗装的是顾阿婆父母兄弟姊妹一大家子的旧照,年代太久远,有两个小孩的面孔上脱了色,变成不规则的奶白色,在黄哈哈的照片上很突出。又有顾家四兄弟姊妹从小到大不同时期的独照和合影,佑宁留意到顾北武穿着军装去串联的时候胸前口袋里还卷着一册□□,顾东文在云南农场和上海知青们喝酒,笑得十分畅快,他身侧有一个几乎全被挡住的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景生的姆妈。顾西美和陈东来的黑白结婚照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两人都穿着军装,笑得非常甜,还有一张夫妻两个在沙井子兵团幼儿园门口的合影,身后土墙上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四个牌子。斯江的独照最多,在外滩的,在动物园的,在静安公园骑电马的,在新疆的在苏州的在北京的,黑白照和彩色照片不规则地一张压一张,尽量都露出了她的脸。斯好、虎头的照片也不少,佑宁惊喜地找到了自己,是在龙华钓小龙虾那次,也许是周善礼拍的,角落里的他打着赤膊站在水里,正闷着头在替斯南解开绕在一起的鱼线,照片上的斯南却只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后脑勺,看得出照片的主角是岸边戴着太阳帽挥动钓竿的斯江。
玻璃台板的角落里有十几张邮票大小的婴儿百日照,从眉眼间依稀看得出谁是谁,斯江和斯好分别都有好几张,斯南的却一张都没有。佑宁虽然知道斯南是在火车上出生的,情况特殊,却依然不免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喂——侬做撒呢——”斯南见他站在五斗橱前磨磨蹭蹭的发了半天呆,忍着痛囫囵喊了一句,一个字搭牢一个字,没了声调,一根线拉到了底。
赵佑宁深深吸了口气,拉开第一个抽屉,入目就是居民副食品购买证,封面上的回形针夹着一叠粮票,他有好几年没用过粮票了,看着还挺亲切。旁边月饼盒子没盖盖子,橡皮筋捆好的一块钱两块钱五块钱十块钱纸币排得整整齐齐,硬币十个一叠用透明胶黏住,站了两排各五列,明显是顾景生以前天天替东生食堂算账养成的习惯。佑宁拨开月饼盒里头的记账本,就看见一盒上海牌咖啡茶,等拿出来了再仔细一看,有效期是1985年12月,不禁啼笑皆非。
***
顾阿婆和斯好端着碗上楼来,见佑宁和斯南正在沙发上头靠着头看相册,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只剩下杯底一圈深褐色的印子,不由得欣慰地笑了:“来来来,吃酒酿圆子来。”
斯好摸了摸肚皮:“那我出去散步啦。”
顾阿婆一拍腿:“对了,我有要紧事忘记跟你阿娘说了,正好一道走,你帮我把下头那一篮子乡下送来的草鸡蛋送过去。”
佑宁抬起头,见顾阿婆的笑容里似乎什么都知道,不由得脸上一热,站了起来:“阿婆,我来吧,我帮你拎过去。”
“覅,阿拉小胖子要锻炼锻炼哦,否则将女朋友都找不到的。”顾阿婆揪着陈斯好下楼去了。
陈斯好的声音从楼梯间里传了上来:“我才不要找女朋友的,麻烦。”
斯南上了桌,见佑宁那碗里明显蛋花多,便又瞪了他一眼。
“侬来噻伐?”佑宁却误会了,“要不要喂你?”
斯南哼唧哼唧两声:“覅。”她勉强低下头一张嘴,真疼啊,明明武侠小说里关节脱臼都是咔嚓一声装上去就没事了,为什么轮到她,装上去了还在疼?小说电视电影果然都是骗人的。
佑宁吞了两只小圆子,觉得大小刚好,也不算烫,直接咽下肚没问题,便接过斯南手里的碗:“你嘴别张大,来——”
斯南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举起勺子送到自己嘴边,不得不说到底是科学家,举把调羹都把角度刚刚好,她不需要抬头也不怎么要动下巴就能吃着。
饭来张口,要不要?
要。
***
隔壁老伯伯家的邓丽君歌声如期而至。
“甜蜜蜜,你笑得真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斯南垂着眼帘一声不响地被喂,酒酿是很甜,她偶尔撩起眼皮瞥一眼对面,赵佑宁却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碗里,好像里头的桂花有多好看似的。
佑宁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斯南却又垂下了眼,只盯着嘴边的调羹看,盯得太用力,成了斗鸡眼,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上的调羹和调羹里的酒酿抖了几抖,差点洒了出来。
斯南霍地抬起头:“笑撒?!”
“覅偷偷看,侬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吾,”佑宁笑着把调羹里的酒酿送进她嘴里,“虽然我没顾景生那么好看,勉强也还能看,对吧?你看就看,不用不好意思。”
斯南咽下小圆子,冷哼了一声,便“光明正大”地端详起赵佑宁来,心想她为什么要不好意思看,她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只有做贼的才会心虚呢。
赵佑宁便也大大方方地由着她打量,两个人隔着一碗酒酿打起了光明正大的眉眼官司。
斯南发现佑宁的眼角原来是微微下垂的,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温柔,偏偏睫毛又长又直又密,一垂眸眼尾那片就落下一片阴影,离得这么近似乎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老戆额,斯南转开眼,摇摇头表示不吃了。
赵佑宁搁下她的碗,好整以暇地就着餐桌上的夜报开始吃自己的那碗。
斯南的心被邓丽君的“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唱得心慌意乱,她动了动,想躺回沙发上,又觉得这么丢下赵佑宁很不厚道,便从他手里抽了一张报纸出来心不在焉地看起来,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字从眼前浮过去,赵佑宁在医院里连声嘱咐医生轻一点的紧张模样却浮了出来,他应该是不嫌自己发戆劲的吧,斯南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自己装回下巴时,他到底有没有说那声“乖”。
说了没?说了?没说?
斯南忍不住又抬起头去看佑宁,却见佑宁自然而然地在吃自己碗里剩下的大半碗。
“喂!”
“嗯?”
佑宁抬起头,眼角那一小片阴影轻盈地跳跃起来。
斯南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抢过那碗酒酿:“我的!”
“我已经吃过了——”佑宁眨了眨眼。
斯南努力送进嘴里一半的调羹停住了,她的脑子一定搭糨了。怪谁?
这时,佑宁却突然捂住了肚子一脸哭笑不得:“我先去趟厕所。”
赵佑宁来来回回去过三次厕所后,陈斯南从垃圾桶里捡起了那个咖啡茶的盒子,刚刚装好的下巴差点又笑得掉了下来,心里却无比松快,看,赵佑宁这家伙比她还要戆。
第四百零六章
第四百零六章
斯南笑归笑, 还是飞快地踏上脚踏车去药店敲开夜班窗口,买了黄连素片回来。但是她做归做,嘴巴上又不肯饶过赵佑宁:“就你会做人, 戆伐?你不吃那个咖啡茶我外婆又不会生气的。嗳!吃三片,你怎么吃了六片!”
赵佑宁一仰脖子, 吞下药片:“第一次吃加倍药量, 没事᭙ꪶ 的, 好得快。”
“谁说的?”
“我妈。”
“你妈——伊有毛病啊?”
佑宁见她想把这句话吞回去的表情, 反倒笑了:“她以前吃的苦太多,一直吃药的, 久病成医嘛。你放心, 我小时候偶尔有个感冒咳嗽, 第一顿药都吃加倍的量, 没出过事。”
“对不起。”斯南嘟哝了一句,心里却想亏你还是研究科学的人呢, 吃药居然怎么这么不科学。
“没关系。”
但赵佑宁的确没再跑公厕, 就是人虚腿软。景生和斯江回来的时候, 他正坚持要回宏业花园。顾阿婆一定要留他住下。
“糯米粥烧好了呀, 你肚皮都拉空了, 人是虚的, 不许走, 一定要留下来歇上一夜天,”顾阿婆扭头喊斯南, “你个小霞子怎么回事?过期的咖啡茶不丢掉还给宁宁吃,吃出毛病来了, 家里就属你眼睛大,心却跟个筛子似的, 让你招待人客你能把人招待进医院去!真是的,快点下去把粥端上来,再剥只咸鸭蛋,快点快点。”
斯南托着下巴捂着喉咙:“我干嘛要服侍他?我被鱼刺卡了半天,疼死了,现在说话都疼呢。”
“你不是光吃肉不吃鱼的吗?西格格去吃什么鱼?活该,嗳!你早干什么去了?被鱼刺卡到现在才说——”顾阿婆见景生和斯江在跟佑宁说话,又把他们两个安排上了,“你们两个怎么才回来,快点先送南南去医院拔鱼刺,宁宁也一道去,对了,家里那个大保温杯呢,景生你记得放哪里了?我去盛点粥,你们带去医院。”
五个人四张半嘴,乱糟糟了好一会儿才太平下来。顾阿婆才知道斯南已经去过医院了,佑宁已经一个钟头不拉稀也吃了药,这才勉强被斯江劝回房间里睡觉。
景生把顾东文的钢丝床架好,斯江铺上一床新被褥,赵佑宁十分难为情,但糯米粥咸蛋吃光后,也没再提要回宏业花园。斯南阁楼客堂间亭子间来回转悠了好几趟,闻了闻景生身上的酒气,十分沮丧,她一直想去传说中的那种小酒吧长长见识,谁想得到竟然被一根鱼刺和一个拳头毁了。
斯江拿了手电筒要帮斯南再看看有没有鱼刺,斯南却死也不肯张嘴,最后躲无可躲,只好扭扭捏捏把自己下巴落下来的糗事老实交待了。
***
景生洗完冷水澡出来,看到赵佑宁在外头洗菜池边抽烟,便喊了他一声。等两个人通完气上楼,斯南已经躲回阁楼去了。
斯江一脸严肃:“赵佑宁,请坐,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景生手里的毛巾停在头上:“要吾出去伐?”
“噻可以——阿拉还是一道帮伊谈(我们还是一起和他谈),关于南南的事。”斯江对景生的不在意其实有点不满意。先前在酒吧里她也问过景生对佑宁追斯南这件事的态度,他只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怎么能顺其自然呢?
“吃火锅的时候你说你在追斯南,你是认真的吗?”斯江蹙了蹙眉,“我斯南说过你在美国是有女朋友的?”
“试着交往过三个月,不太合适就分开了。分开好几年了,没有任何联系。”赵佑宁坐在床沿认真回答。
“如果她再回来找你呢?你们会不会——”斯江斟酌了一下,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干涉你的感情,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对吧,大家都知根知底,没必要说客套话。你有喜欢斯南的自由,也有追求她的自由。但是南南才十八岁,从小又早读书,心理年龄还不成熟。而且她肯定没喜欢过任何男生,没谈过恋爱。我不希望她在你这里受到任何伤害。”
景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斯江,嘴角翘了翘,朝赵佑宁扬了扬下巴,祝他好运。
“我知道你和斯南这几年特别亲近,你们通信多,电话也打得多,她能考上市西考上复旦,你帮了很多很多,比我多得多了,我真的很感谢你,但赵佑宁,我家斯南的内心不是别人看到的那么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她其实很敏感很细腻,只是她不开心的时候表达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她可能会发火,会反其道而行是,会以牙还牙——”
“不,斯南她很温柔。”赵佑宁温柔地说。
斯江一怔。
“她很温柔。”赵佑宁又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
斯江紧绷着的神经一松,不知怎么有点感动。
“你是为了斯南回国的?”景生突然插了一句。
佑宁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己,是我想要离她近一点,这个事情她没有任何义务要承担任何责任,也不是我追她的砝码。我在哪里都能做研究,也许有成就也许没成就,也许成就得快点,也许成就得慢。”
“你知不知道科研方面,我们国家比美国落后多少?”景生叹了口气,“你在美国拿了好几个大奖了,不进则退,这么回来不觉得可惜?如果——以后会不会怪在斯南身上?还有你爸妈会怎么想?”
“出国留学的人有不回国的自由,也有回国的自由,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佑宁有点赧然,“我很钦佩小顾叔叔,他如果留在美国,现在可能是终身教授或是很厉害的风云人物了,但他现在却在云南帮农民致富,他还是自费留学的。我得了国家这么多好处,回来尽点绵薄之力,我心里踏实。于公于私,于人于我,回国都是我不需要选择的选择。”
“斯江,你们有支持我的自由,也有不支持我的自由。你和景生在一起,最难过的人其实是斯南——但她比你想象的要更成熟更强大,她对很多事情包括感情有自己的价值取向,”佑宁笑了笑,“比如她跟我说过,如果景生将来对不起你,她就阉了他给你出气。”
景生眉头刚立起来,就听赵佑宁接着说道:“如果是斯江你做了对不起景生的事,她会帮你瞒到他死——”
亭子间里一静。
“册那。”景生“啪”地甩了把毛巾,起身走人。
“我不会的。”斯江憋着笑拉了他一把。
门一开,景生手里的毛巾一把抽在楼梯栏杆上:“听壁角会得听,你跑什么跑?陈斯南,给我下来!”
斯江赶紧追出去,只看见斯南的一把卷毛和飞起来的门帘缓缓落下。
亭子间里的赵佑宁把自己放平在单人床上,反正陈斯南跟他有算不完的帐了,多添一笔也好,帐越多越算不清才好,将来一辈子慢慢算。
***
斯江和景生佑宁恳谈了大半夜,回到阁楼看见斯南四仰八叉睡着的样子,想起她小时候第一次回上海睡着睡着转了一百八十度把腿咣当敲到她脸上的事情,不由得笑了起来。阿妹真的长大了,有人追了,还是那么好的男生,真是好了。
景生说她刚才像只紧张过头的老母鸡,张开翅膀要保护小鸡。斯江又笑了,从枕头下摸出那块“魔布”,在斯南脸上晃来晃去。
斯南伸手拍了两下,醒了。
“做撒呀!”她嘟囔了一句,“赵佑宁,明朝吾要弄色伊(明天我要弄死他)!”
“醒醒呀,问侬一句闲话。(问你一句话)”斯江见她翻了个身要继续睡赶紧去扯她被子。
“啥?问呀。”
“侬欢喜伊伐?”斯江撑在枕头上轻声问。
斯南不响。
“喂?”
“勿晓得!侬烦色了。”斯南不耐烦地坐了起来,托了托下巴确定没再落下来,“欢喜又哪能?勿欢喜又哪能?”
斯江愣了愣:“勿哪能,就关心关心侬哪能想法。”
斯南盯着她看了看,倒头又躺了下去背对着斯江:“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斯江奇了怪了。
斯南沉默了一会:“他本来喜欢你的呀。”
斯江一呆,失笑道:“那叫什么喜欢啊?”
“那怎么不叫喜欢?”斯南霍地又坐了起来。
“那种——只能说是朦胧的好感,还算不上喜欢。”
斯南却恼了:“就算就算就算!你怎么一点也不尊重他的感情啊?他是很认真地喜欢你的!小时候很早就喜欢了,他带你去拷浜去捉龙虾,我拿了他的水彩笔没还他就很大方地送给我,他爸那副样子,讨了个后妈把他赶出门,他妈一直有病还把他丢在上海自己走了,就这样他还每年给你寄新年贺卡,寄卷子寄辅导材料,还老跟我打听你怎么样,他是因为喜欢你才辅导我功课的,这叫曲线救国,懂吗?他为你花了多少心思,你怎么能轻飘飘一句否认掉他的喜欢呢?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啊?”
斯江一时竟无言以对,看着阿妹气鼓鼓地又躺了回去,眨了眨眼,这个谈话的走向似乎有点诡异………
斯南的肩膀和背却轻轻颤抖起来,为了掩饰她一把拉上了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斯江无奈地轻轻拍了拍她:“好,是我不好——”
“关你什么事!”斯南闷在被子里叫,“他活该!赵佑宁这个戆度,活该!”
斯江却突然完全理解了赵佑宁的那句话:
不,她很温柔。
啊,吾额啊妹哟……
斯江紧紧搂住斯南哈哈笑了起来,不管斯南怎么挣扎,她也不放手。
第四百零七章
第四百零七章
翻过一个兵荒马乱的星期天, 很快到了斯江面试这天。公司就在南京西路泰兴路路口,是斯江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地方。此地原来是上海钟表研究所,三年前重新装修变成了M商厦, 马上又要变成时髦的百货公司。
这附近的石门二路、北京西路、泰兴路和新闸路一带,统称张家宅, 这个月由荷兰鹿特丹市住宅局和上海房管局合作开始旧房改造项目, 是个大新闻, 报纸和电视上探讨得热火朝天。景生还特意来看过, 因为万春街五十几年的棚户区老房子也急需改造,承重墙倾斜, 梁柱被白蚁吃空, 台风天漏水, 冬天漏风, 窗框从木头换成了铝合金,但是挡不住墙壁渗水, 天花和墙壁的边角线上像泡过水的马粪纸, 皴裂成细碎的泡泡, 像烂葡萄一样挂在上面。景生看不下去了, 就自己拿铲刀把碎掉的墙皮和腻子铲干净, 再重新批墙刮腻子。顾东文和顾北武提了好多回让搬去五原路, 顾阿婆坚决不肯, 春节的时候去住了十天,结果生了一场病, 挂了三天水,回来唠叨着说顾阿爹不喜欢那边, 景生和斯江也就不提了。
斯江站在泰兴路路口抬头看向这栋体量不算很大的商厦,里面还在装修, 整栋楼被白色的广告布包着,上面是几幅巨大的海报,海报上一群时髦的年轻人手里提着购物袋,色彩明快,百货公司的名称重复排列着。
“M百货即将闪亮登场!”无数彩带围绕着这句广告词,真是闪闪发亮。
这句广告词在媒体上引发了轩然大波,许多学者专家老师纷纷指出,登场这个动词不可以用闪亮来形容,这是对中文遣词用句规范化的一种破坏。年轻人们却不以为然,像斯江就觉得耳目一新,闪亮和登场怎么就不能组合在一起了?她甚至猜测这是两岸文化人对中文话语权的一种角力,毕竟近二十年来,所有人都认同台湾才真正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文学艺术的精髓,甚至连文化沙漠香港都因为那些脍炙人口的歌词也排在了大陆之前。因此上海的老学究们对于这种舶来品的用法十分不满也是情有可原的。
也因为这样一句广告词,斯江认为自己是可以学到新事物的,才在看到招聘广告时投递了简历。斯南知道后仔细看了看广告:“在晚报上打这么一条广告要好几万块钱,而且电视电台天天都看得见他家广告,肯定是个不缺钱的公司。《人才市场报》上一块豆腐干广告只要八百一千的,骗子肯定多。”她把金钱唯物论用在这上头,倒也没错。
泰兴路上狭窄的员工通道楼梯新漆成了砖红色,两块广告板挡住了两边的灰尘,地上的红地毯清清爽爽,密密麻麻的工卡挂在打卡机边上,墙上贴着的A4纸上写着“M百货应聘复试请至三楼”。
斯江刚要上楼,楼上却下来了一群人,脚步匆匆,打仗似的。斯江赶紧退下去等在旁边。
为首的一个高挑的短发女性戴着安全帽,高跟鞋踩得楼梯笃笃笃像下冰雹似的作响。她手上捏着图纸,正声色俱厉地对身后的三四个男人发脾气。
“五楼的层高已经只有两米五了,还要做什么吊顶?这条动线,谁让你们自说自话改的?我已经改回来了你们还按照之前的图纸做?动不动脑筋的?——陆副总签的字?他只有权力签两楼三楼两个楼面的图,四楼五楼必须我签字才说了算,找不到我?侬睁了眼睛港瞎话,我早八点到夜里十二点都在公司,你们谁来找过我?几号几点?”
她雷厉风行地越过斯江,蓦地停住脚,扭头打量了一下斯江。
斯江抿了抿唇,朝她点了点头。
“来面试的?”
“是的。”
“面试企划、行政、总秘还是楼面主管?”
“楼面主管。”
“从这里上去三楼——我要去趟工地,大概要晚半个小时,麻烦你等一等。”
斯江点头应好,见她迅速掀开旁边的防尘布钻进工地里后才醒悟到这位应该就是今天复试的面试官,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
几个男人赶紧跟着也追了进去:“高小姐,当心,侬当心点。”
里头却又传来一声厉喝:“安全帽戴好再进来!”
男人们又一窝蜂挤了出来,去旁边的临时更衣柜里翻找安全帽。
斯江忍着笑,上了楼。
高小姐晚了四十分钟才回到办公室,藏青色收身西装上满是灰尘,她停在门外拍了拍,又喊一个路过的小姑娘帮她看看身后,对着落地玻璃理了理头发,才抱着文件夹推开门进来。
“不好意思,等得无聊了吧?”
斯江站起身:“还好,吴小姐给了我报纸杂志什么的。”还给她冲了一杯咖啡。
“坐,”高小姐落了座,展颜一笑,“陈斯江?”
“是。”
“你好,我是公司营运部副总监高敏华,主要负责管理M百货四楼男装部和五楼文具礼品部的营运。这次我们招的是五楼文具礼品楼层的楼面主管,你为什么想要应聘这个职位?”高敏华翻开斯江的简历,直截了当地说,“你初试的时候补进来了H师大英语系的毕业证书,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今天看到你蛮意外的,这个职位对你来说是屈才。”
“我看了楼面主管的工作职责要求,觉得能学到很多自己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领域,我对百货行业很感兴趣,希望有机会边做边学……”斯江洋洋洒洒阐述了十分钟。
“以你的学历和初试人事部给的评语,实话说,这个职位的所有技能,你六个月就能学完,然后呢?”高敏华微微笑。
斯江一怔,她从没想过面试的时候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楼面主管上面有楼面副理、楼面经理,然后是营运部副理、营运部经理,再升上来像我这样,做到营运部副总监,负责一到两个楼面,但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各部门的总监只能是台湾人担任,你觉得这个会是你理想中的工作吗?”
斯江在初试的时候听人事部讲解过职务考核和升迁通道,但她的确没有想到那么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敏华又笑了笑,斯江注意到她的卧蚕笑起来很明显,使她强硬的五官线条柔和了许多。
“你说你对百货业感兴趣,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上海哪家商场的营业额最高?”
“南京路第一百货。”斯江肯定地给出答案。
“第二名呢?”
斯江脑海里飞速运转:“华联商厦?”
高敏华有点意外,点了点头:“知道第一百货今年到现在平均每个月的营业额是多少吗?”
斯江脸上一红,老实回答:“不知道。”
“1.1亿,每个月要利润不会低于八百万,”高敏华兴奋地说,“第二名是华联,每个月平均做八千六百万。”
“今年第一百货能做十三亿以上,华联商厦也能做到十亿,而我们M百货,营业面积只有三千平方米,如果春节开业,明年的营业目标是八千万,相当于十个月里每个月要做八百万。每平方米每天要不低于88元的营收。”
“做楼面主管,不只是管好卫生管好营业员收银员就行的,特别是我们五楼,进什么商品,怎么定价,怎么出样陈列,怎么补货,专柜更替,都要参加,还要解决顾客投诉售后问题,是一项非常繁琐的工作。”
斯江却眼睛一亮:“这些我都会认真学习的。”
“进了百货业,女人就没有性别了,你懂吗?”
“男员工能做的我肯定也都能做。”
“百货业没有假日,越是放假,我们越是忙。”
“我没问题。”斯江信心满满。
高敏华顿了顿,合上文件夹:“以你的学历、实习资历,你确认你想进百货业?哪怕就我们公司,企划部、行政、总秘这些工作都比楼面主管更合适你,更舒服。”
“我喜欢有挑战的工作。”斯江诚恳地表示,哪怕是上一次在阿诈里公司卖瓷器,她也学到了不少。她学会了怎么和大公司的前台打交道,学会了怎么成功地预约到一个正式的商业会面,学会了在陌生人面前得体地自我介绍,学会了大大方方地推销产品,学会了在销售之前先要认真了解客户到底需要什么产品,这些都是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最重要的是,这些原来并不难,而且做不到也不丢脸。
高敏华笑问:“你对这个职位和部门还有我们公司,有什么问题想问?”
斯江沉吟了几秒:“那我冒昧想知道高小姐您在做到营运部副总监的这条路上遇到过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高敏华一愣,笑得灿烂无比,整个人往前倾,轻声回答:“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
***
这句话斯江第一次看到是在亦舒的《我的前半生》里,但是第一次听,却是高小姐说的。想到她刚才去工地处理事情前的言语,斯江大概想像得出公司并不是只是她想像中那么万众一心向着目标前进前进前进进。但即便在香港友邦实习的期间,斯江也见识过各个部门之间的倾轧。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除非没有利益相关。
录用通知是三天后收到的,期间斯江又面试了一家外资企业,职位是总经理秘书,实际上是二秘,负责处理文书工作、会议记录、资料归档等等日常事务,斯江的速写并不过关,心里没多大把握,此外秘书和助理相比较而言,升迁空间更加狭窄,对于一天到晚只坐在办公桌前面对文件和电脑,她始终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略作权衡后,斯江于十一月底前往M百货入职。在她内心深处,这份工作将来一定可以帮得上四重奏,她不需景生把他一个人就能做的事分给自己,不需要领四重奏的工资,她想象着自己很快能把四重奏引入到外资百货公司里开设专柜,成为真正的著名女装品牌,在上海百货行业几十个亿的销售额里,以后也会有四重奏的闪亮贡献。
第四百零八章
第四百零八章
斯江第一天入职, 由五楼的楼面副理吴丽姿带着去二楼人事部办手续。
看完公司规章制度,签好员工需知,再加上讲解合同就花了两个半小时, 斯江这才知道原来从试用期开始,公司就会为她缴纳失业保险金、医疗保险金、工伤保险金和生育保险金。人事助理谭咏面带歉意地告诉斯江公司目前没有开住房公积金账号, 所以大家都只有四险, 没有一金。斯江表示理解。
“你的户口还打算转回乌鲁木齐吗?”谭咏柔声问道, “公司可以帮你把档案挂到区人才交流中心, 一年起存,寄放费不贵的, 你向高小姐打个申请报告, 她签字了公司就会替你承担这笔费用。”
这倒是意外之喜, 毕竟除了外服, 普通外资企业都不可能替员工落实户口,这点斯江在毕业前就知道了, 否则大家也不会为了能留沪的优秀毕业生名额明里暗里争成那样。
坐在隔断后头的人事部副理张寅明探出头来:“咦, 我说小谭啊, 你倒很会借花献佛嘛。”
这话斯江不好接, 只微笑低头看合同。
谭咏却大大方方笑嘻嘻地说:“我是参照了昨天毛经理给王经理手下新人办手续的流程, 如果不对, 还请张副理教教我。”
张寅明哈哈笑:“谁说你做得不对了?我第一个不同意, 就应该这样一视同仁才对。”
斯江想起高小姐说的庙小妖风大,不禁低下头翘了翘嘴角。
谭咏也笑了笑, 拿出一叠表格来给斯江签字:“这是你的考勤卡,记得一天要打两次, 早上九点进,十二点出, 可以到外面吃中饭,公司每餐发五块钱的饭贴,然后下午是一点钟进六点钟下班,如果晚上加班,记得一定要在这里打卡,每个月一号让Liz在卡上盖章——”见斯江一怔,他笑道,“就是你们楼面副理吴丽姿,她英文名叫Liz,她不签字加班单人事部就不会盖章,你就拿不到加班费和晚餐的饭贴。”
斯江再次表示感谢。
“这是你的两套制服,你清点一下,两件西装、两条西裤、两条西服裙、两件长袖衬衫,这是工牌。这个袋子里是文具,清单在这里……”等这些琐碎的物品全部发完,谭咏忽地问:“你穿几码的鞋?”
斯江又一怔。
谭咏从桌子下面拿出两双崭新的平底黑色船鞋:“36还是37?这是公司发的工作鞋,穿坏了直接再来领,不过如果——”
这时吴丽姿刚好敲门进来,见斯江正准备签字领皮鞋就笑了:“如果你有黑色平跟船鞋就不要领,万一丢了破了要赔68元洋钿,贵得很,好去前头蓝棠买双真皮皮鞋了。”
斯江这才想起来《员工需知》里是有关于制服赔偿这一条,想起高小姐的高跟鞋,不由得看向吴丽姿。大概知道斯江在想什么,吴小姐抿了抿唇,也不避讳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哈哈笑了起来:“对,我们部门的都没领,不过只有高小姐可以穿高跟鞋,是林董亲口同意的,阿拉高小姐的名言是没有高跟鞋她就不是她了,什么事也做不成。”斯江想起好友李宜芳,不禁莞尔。
办公室里静了静,吴丽姿晃了晃脑袋,定了定神:“阿爹啦娘咧,侬啊太好看了,来吃这个苦头干嘛?侬应该上电视去拍阿拉M百货的广告!”
斯江笑着问谭咏:“请问手续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噢,等等——”谭咏起身从文件柜边上抽出一个大号的公司购物袋,“你把东西装在这里面吧,抱着爬外头的楼梯不方便。”
斯江道了谢,拎着购物袋随吴丽姿出了办公室,听到身后传来起哄声,她只当没听到。
“哎,Liz,高敏华终于帮你们五楼招到苦力啦?”一个烫着长发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笑盈盈地往人事部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身穿便装,明显也是要入职的新人。斯江心里纳闷,面上不显,跟着吴丽姿侧身让到一旁,狭窄的通道里两拨人擦肩而过。
“啊呀,你们王经理都招得到,我们高小姐怎么可能招不到?”吴丽姿笑得很假,“喏,阿拉M之花陈斯江小姐,大家认识一下,斯江,这位是二楼女装部的龚副理,哦,不好意思啊龚副理,阿拉高小姐招到的陈斯江,还是我们营运部这批新员工里学历最高的呢,H师大英语系,总经理办公室都没能抢到的人才。”
这句说完,吴丽姿的笑容变得特别真诚:“阿拉高小姐赞伐?”
斯江第一天就被人当枪使,不禁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的求职运似乎不太好。
“磨磨蹭蹭撒么子呢?吃饭去了。”入口处传来高敏华抑扬顿挫的问话。
吴丽姿赶紧带着斯江往门口赶:“来了来了,东东伊拉呢?”
“已经先去点菜了。”高敏华眼神凌厉,在大办公室里巡视了一圈,一时竟无人敢抬头与她对视。
***
斯江稀里糊涂地跟着高小姐和吴丽姿匆匆沿着南京西路往西走,到了南汇路往右转,再走了两分钟,进了奉贤路路口的一个大门,里面有一家住户破墙开店,招牌也没挂,但里里外外熙熙攘攘已经全是人。
“高小姐,格边老位子——!”一个身穿M公司制服的年轻男子站起来招手喊道。
角落里有一张四不像的百叶窗屏风,看上去像卫生间坏掉的门,后面一张六人座的圆台面勉强算是半包厢,已经坐了五个人,三男两女。
斯江紧挨着吴丽姿坐下,听她神采飞扬地叙述是怎么拿陈斯江当抢打得二楼龚副理面无人色的。吴丽姿说两句就要转头对斯江说一声对勿起,斯江倒不好意思介意了,微微笑着观察在座的各位。
“就侬屁闲话多,”高小姐把自己的碗筷碟子烫好,瞥了吴丽姿一眼,“她们要得意由得她们得意就好了,推陈斯江出去算啥?有本事将来营业额超过二楼。”
吴丽姿顿时泄了气:“二楼是少女装,阿拉是礼品,哪能比啊——”她转头低声告诉斯江,“本来公司人事任命都公布了,高小姐带着我们负责二楼少女装和三楼女装,结果那个姓王的祥林嫂哦,一哭二闹三上吊,临场截胡,覅面孔!”
斯江扭头看向高小姐。
高小姐却对她眨了眨眼:“以后你可能也会遇到同样的事,可能在我们公司,也可能在其他公司——”
她顿了顿,一桌人都看向她和斯江。
高小姐却淡然道:“因为阿拉噻长得太好看了,长得好看,别人就以为你和老总有一腿才会升到这个位置,所以,如果像你自己面试的时候说的那样,陈斯江,你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证明你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斯江又觉得自己的求职运没那么差了,几乎立刻就原谅了吴丽姿。
***
五楼目前没有楼面经理,由高敏华兼任,只有吴丽姿一个副理,下面有包括斯江在内的三个楼面主管,一个是小饭店里站起来招呼她们的印季,他是商业一局职大毕业的,比高敏华小三届,很会做事也很会来事,先前在杨浦的三峰精品商厦做了三年营业员,去年年底跳槽去了鞍山百货参与了商厦改造,升成了楼面主管,夏天被高小姐挖来了M百货,算是斯江这三个人里最有经验的。另一个楼面主管黎昕前年毕业于商业学校,中专学历,在华联商厦实习加工作了两年半,是第一批被高敏华招进来的,比斯江早四个月入职,已经顺利转正,她对斯江的态度不冷不热,斯江在瓷器公司就已经熟悉了不少女同事们都是这样的态度,她不以为奇,便也客客气气不远不近地和她相处。
这天小饭店吃好饭回到公司打完卡,斯江便先去换上制服别上工牌,在高敏华的办公室里参加了四楼五楼的日常营运会议。四楼男装部一个萝卜一个坑,楼面经理副理加四个楼面主管,三男三女,楼面经理苏琪明显已经怀孕了六七个月,却没有任何疲倦的模样,精神奕奕到堪称亢奋。
会议内容分为两部分,先是例行复盘施工图纸和现场施工有没有任何不符合的地方,再是各人从营运角度检查有没有不合理的细节需要施工方和设计方更改。
斯江原本担心自己一个新人会跟不上节奏,结果高敏华的每句话都问或答在点子上,恰巧能解释清楚那些她听不懂的专业词语。
“五楼没有下去的电梯,得步行,Liz,你们四个人等下再去现场测一下,看看从电梯到楼梯的这条主动线有没有可能再拉长,七分钟就走完绝对不行,还有这条次动道是不是可以收窄到一米八?这样的话这两排的中岛可以往电梯这个方向靠近——”
“对,印季你说得对,次边柜还是设不了,那么货架呢?竖着排有没有可能加两个?陈斯江,麻烦把你后面文件柜第二个抽屉里的货架DM册子拿出来,对,各种材质的都要。黎昕,上个星期让你汇总的义乌小商品的产品介绍做好了吗?”
怀孕的苏琪笑着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资料:“我和老朱几个推荐的厂商都在这里,用我们的营业员,扣点28%没问题,可以45天回款。”
高敏华接过去翻了翻,递给吴丽姿:“你们四个商量一下,选两家,注意产品不要和中岛的重复,”她手里的笔在文件夹上敲了敲,抬起头扫过苏琪几个四楼的管理人员,“扣点30%,回款期60天,必须开专票——就是增值税□□。”
这句话却是对斯江说的,斯江对专票这个词倒不陌生,四重奏公司每个月进出□□也是一门学问,景生和符元亮为了普票还是专票,免征额度和抵扣问题每年都要忙活不少趟。
“过,下一个问题,苏琪,上个星期六开会时说的要调整的中岛品牌,调整好了没?”
“不行,雅戈尔和劲霸这两个牌子的中岛面积只能这么大,你们要搞清楚,牌子有没有名气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买他们商品的顾客是不是我们的目标顾客。二楼三楼的专柜目录你们都看到了,有阿姨妈妈喜欢的牌子吗?二楼是少女服饰,三楼是淑女服饰,企划部说得明明白白,顾客年龄层在十四岁到二十八岁,你四楼引进这么多爷叔阿爹喜欢的有什么用?上海女人有不把男人钞票捏了手里的伐?谁会带爸爸老公出来兜马路?”
斯江一想,还真是,就算是景生陪她出来买东西,除了体育用品商店和书店,其他地方都是直接在门外等着,他似乎从来没给自己正儿八经地添置过行头……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笑声,苏琪叹了口气:“好好好,我去跟他们讲,但是ESPRIT不肯来,他们签了淮海路P百货。”
“帮我约下个礼拜三下午,我去谈——你们谁有空跟我一起去?”高敏华看向墙上白板,上头的字密密麻麻,按小时排列着诸多事项。
“我礼拜三下午产检!”苏琪皱起眉头。
四楼的人全都有事,消防暖通、水电照明、营业员培训、月头要算加班,填行政人事方面的各种单子。五楼的也不轻松。
众人都看向陈斯江,神情各异。
斯江缓缓举起手。
“好,陈斯江跟我去。”高敏华笑了笑。
第四百零九章
第四百零九章
开完会, 斯江被高敏华留了下来。
“这个你今天拿回去看,下星期一还给我,有不懂的就来问, ”高敏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你那天来复试, 是我特意跟Liz交待把你带来我办公室的, 本来应该是由陆副总统一面试, 在对面那个办公室。”她朝落地玻璃窗外抬了抬下巴。
斯江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天复试明明有七八个人来,只有她被吴丽姿带过来等高小姐。
高敏华笑了笑, 摊开手:“她们截胡了我的楼层, 我截胡一个抢手的优秀人才, 也不算过分吧。不过我要正式向你道歉, 那天我说只有五楼楼面主管的职位有空缺是骗你的,对不起。”
“因为我这边太缺长得好能吃苦还不浮躁的聪明人了, ”高敏华十指交叉, 微微前倾, 眼神真挚地凝视着斯江, “说实话, 我看你就像看见十年前的我自己, 但是你比我漂亮, 比我起点高,也比我更聪明, 只要你肯在百货业用心做,会做得比我好得多。如果你想去二楼三楼, 三个试用期结束后可以内部申请。但我保证你只有在五楼才能学到你想学的东西。”
斯江这二十二年听过无数赞誉,可高敏华的话不知为何让她有种压也压不住的心胸澎湃, 完全没有交浅言深的尴尬。
“没,”斯江脸上发烫,“我想在五楼做——但其实我没有一点经验……”说实话斯江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得到她这么隆重特别的青眼相待。
高敏华噗嗤笑了:“经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无论是谁花点时间就有了,以后你会懂的,去吧,Liz给你拿了安全帽,她虽然笨一点话多了点,但是人很直爽很热心很认真,算是个好领导。”
斯江咋舌,这是她能听到的评价吗?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也都这么说她的,她听过无数遍了,这是对她最高的赞美。”高敏华从桌上待办事宜的三层文件架上拿下一本文件夹,低下头开始工作。
斯江有点吃惊又有点好笑,她出门的时候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一颗心怦怦地乱跳,里面竟然都是手写的文字,从商场布局、装修注意事项,到品牌招商、专柜陈列、营业员管理、顾客管理,图文并茂,全是实打实的专业心得,甚至最后几页是顾客投诉案例处理大全,明显是高小姐压箱底的本事。斯江犹如走在街上突然被一本武功秘籍砸了个满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接过安全帽,转身看向高小姐的办公室,她正在接电话,神情严肃,嘴唇不停翕动。
“走吧,”印季笑着拿上卷尺和纸笔,“高小姐这个,看完后记得在最后一页上签字。”
斯江一怔,原来她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个,随即又对自己有过这样的念头感到惭愧。
吴丽姿笨拙地系好安全帽的扣子,勒出了双下巴:“白纸黑字,以后你就也是阿拉高小姐的人了啊。”
斯江失笑,把文件夹锁进抽屉里,看了看吴丽姿难受地摇晃着脑袋,有一缕头发明显被卡扣夹住了,忍不住上前两步:“吴副理你别动。”安全帽的卡扣“咔嗒”一声被解开,斯江帮她捋开发丝,重新调整好带子长度,再“咔嗒”一声轻松扣上,弯了弯眼:“刚刚太紧了,现在好点了伐?”
吴丽姿长长呼出一口气:“哎呦呦,还好我不是男人,否则你这么一来,我直接晕过去了,刚刚我都不敢呼气的,怕一口气把你吹跑了。来来来,我帮你戴。这个鬼东西自己带就是烦,要么夹住头发,要么压住耳朵,要么勒牢——嗳,不是说了我帮你戴吗?”
斯江失笑:“我已经戴好了,谢谢。”高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位的确很直爽很热心。
吴丽姿却接着说道:“等着啊,总有一天我要摸到你的脸的,嘿嘿嘿。”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斯江莫名有点凌乱,她这是来上班的还是来干什么的?领导和领导的领导怎么说话做事的风格如此诡异……
黎昕见斯江一脸懵,笑着扶了扶自己的安全帽,低声说:“Liz就是这样的,喝醉了连高小姐的胸都敢上手——别误会,别怕,Liz以前在古今文胸店卖文胸,现在还在做黛安芬直销,她有点职业病,除了她和她的顾客,其他女人都不会穿胸罩都穿错了尺寸……”
这?斯江把笔记本和笔举起来挡在了胸前,高小姐所说的很直爽很热心很认真貌似又多了一层含义?
***
M商厦原来只有四层楼,顶楼是个玻璃穹顶,外头是大钟,硬生生加了一层后,四楼层高两米六,五楼层高只有两米五,但是总营业面积从三千平方米扩到了三千六左右,对于营运来说这叫天降横财。台湾FA公司接手这栋商厦,年租金是一年四千万,每年递增2%,租约签了十年。
五楼的面积有五百多平方米,是一个比较规整的长方形,东西向四十米不到,但南北向只有十五米,比一至四楼小了一圈,扶梯开在这个长方形的正中间,如果装上行下行两部扶梯,这层的营业空间就会被分割成葫芦形,极不通透,所以干脆放弃了下行扶梯。
内装设计上已经临时变卦了好几轮,吊顶,不吊顶,又说要吊顶,最后是高敏华坚持不吊顶,全部刷白,裸露所有的暖通水电照明管道和线路。但是由于只有上来的扶梯,所以动线设计比较尴尬,顾客上到五楼,正对电梯的三个中岛自然是位置最好的,接下来除了往左右两条主动线走外,人流还有可能直接穿过中岛前行到西墙一溜边厅,而下楼的消防楼梯就在右手边的西南角,如果产品对顾客没有吸引力,人流很可能就不走回字形主动道,直接下楼去了。
斯江跟着印季和黎昕掐着表来回走了三次,再慢也只能捱到七分四十秒,这已经是百花奖影帝影后附体了,不时走走停停看看,但这个回字形的动线实在距离有限,要按斯江的设想,边走边瞄,三分钟就下楼走人了。
吴丽姿苦着脸,如果没有安全帽,估计能把头都撸秃。
“如果把这个区域做死呢?只留一条通道往东边去行不行?”斯江指着西边南北向次动线连接下楼出口的地方问印季,“这样顾客是不是就只能走回头路?”
黎昕摇头:“我们也提出来过,那这一排的边厅就有了死角,只有这一个方向能看得见,很容易被遗漏。”
又走了一遍后,斯江忍不住又提了一句:“如果不是回字形,改成八字型动线呢?这几个中岛呈辐射形散开行吗?”
印季摊开施工图,上面荧光笔划出了不同的区域,一目了然,他在笔记本上把这几个区域画给斯江看:“如果是八字形,会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电梯上来的两排六个中岛只能拿掉一个,因为斜放比直放占面积,二来,八字交汇的通道太窄,这就形成了——”他一时想不起来高敏华曾经说过的那个词,卡了一卡。
“瓶颈?”斯江看着图试着猜测。
“对,动线瓶颈,后区的商家肯定就会难做得多。”
斯江点点头。
“大学生就不一样,果然是高级人才,”吴丽姿乐呵呵地带着黎昕走回来,“陈斯江你第一天就想到了这些主意,我们可琢磨了好多天都没点头绪呢。”
斯江余光瞥了一下印季和黎昕,见他们都面无异色,便也没说什么谦让之词。
“把增加的货架尺寸再复核一下吧,”吴丽姿话无遮拦,“苏琪他们也真是精得来要命,这点钱也要赚,真是,呵呵,嗳,我们是不是太吃亏了,要不我也跟高小姐说我们加两个自营柜台吧?”
斯江先前就推测苏琪他们推荐的厂商估计会给她们回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并不稀奇,但被吴丽姿这么摊开来说得明明白白,她不由得深觉尴尬,自觉地往后区走。
“要么阿姐侬开个专柜卖黛安芬?”印季开了口,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建议。
结果吴丽姿哈哈大笑起来:“那不行,黛安芬有专柜开在三楼,我们直销的产品和专柜的完全不一样,对了,黎昕、斯江——春节盐城工厂里有内部员工特卖,胸罩十五,内裤五块,我带你们一起去塌便宜!”
斯江啼笑皆非,倒也不方便再躲远。
黎昕却高兴起来:“真的啊,那太好了,谢谢吴副理。”
“一家门客气撒?有福同享嘛,我等下去问问高小姐要不要一起去。陈斯江?陈斯江——去不去?你去不去啊?”
印季大步走过来接过斯江手里的卷尺“唰”地一声拉开,一头塞进斯江手里,人往后退,低声说:“你要是不答应她会生气的,春节公司刚开业,她肯定去不成的。”
斯江恍然,转身爽快应下。吴丽姿果然兴高采烈得很。
“谢谢。”
“覅客气。”
***
这天斯江准时下班,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印季住在杨浦,也准备走了,黎昕住在重庆路,还在汇总厂商目录和合同。吴丽姿和苏琪在高敏华办公室里不知道怎么争执了起来,两个人都面红耳赤,高敏华双手交叉在小腹上,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面色如常。
印季带着斯江在她办公室门口停了停,高敏华抬起手示意他们可以先走。
“走吧,明天要跟营业员一起到五楼培训,晚上高小姐一般都会让我们对每个营业员作评估,肯定要加班开会的。”
“啊?”斯江有点懵,“这怎么评估?”
“不用紧张,不难的,你回去先看高小姐总结的营业员分为哪几大类,言语行动上都有什么习惯,明天培训的时候注意观察根据工号做好笔记就行了。”
斯江这才明白高小姐为什么要第一天就把武功秘籍交给自己,如果她没有全部浏览而是按部就班地从头开始看,估计看不到营业员管理的部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高小姐考察新人的一个方法。
“谢谢。”斯江诚意道谢。
印季笑了笑:“覅客气,再会。”
“再会。”
***
斯江没有上公交车,而是走到了北京路,果然有一家小门面门上贴着打字复印名片印刷等业务内容。
“麻烦帮我把这个复印一下,对,每张都要复印,谢谢。”
“每张?一张要一块两角洋钿哦。”
“好。”
第四百一十章
第四百一十章
凌晨三点半, 景生被阿金开车送回万春街。
他和符元亮在昆山一晚上喝了三场,带着他们赶场子的区招商局副局长笑嘻嘻地传授了秘诀,一场结束抠出来呕光, 喝一听旺仔牛奶,继续下一场。符元亮原本酒量还行, 架不住空腹喝混酒, 白酒红酒洋酒加黄酒, 动不动要来个杯中杯, 第一轮喝完不用抠就直接吐了。第二轮喝酒前还要陪几位领导打羽毛球,景生把符元亮按在场外, 自己上场, 他没专门学过羽毛球, 纯靠反应快爆发力强体力好, 陪着X局长打得对面毫无还手之力。打完球吃宵夜,喝完这场再去KTV, 灯红酒绿下, K姐们的娇笑声盖过音乐声, 各种洋酒拿上来就开, 喝不完存在领导秘书的名下。
这夜景生和符元亮起了点争执, 起因是结账时妈妈桑空口加了三千, 说是两个小姐的过夜费。景生问谁同意的, 符元亮醉醺醺地回了一句:“这还用得着同意?不都挑明了吗?给他带走两个,明天审核就能通过。”
景生闷声把钱付了, 出门上了车跟符元亮说没有下回。
“他们要拖就给他们拖,最多拖上一两个月, 我们交上去的材料都是按照要求办的,又不缺, 不可能卡得太过分。X局也一直再想办法帮忙。这种——太龌龊,万一出了事反而是大麻烦,没意思。”
符元亮嗤笑道:“小阿弟啊,侬还是太天真了,这一位我们今天是第三趟请客吧?前两次除了现金,该送的一样不少,有屁用场,他就好这一口,双飞。你看好了,明天不给过审,这三千我来出,不用公司出。”
“不是钱的问题。”景生皱起眉,看向车窗外,窗外是黑黝黝的一片片田野。
这条新修的路没开通路灯,阿金嘀咕了一声“册那”,开了远光灯,前头的路骤然亮了不少,无边无际的灰尘微粒在光亮中上下翻腾。
符元亮探过身来,仔细看了看景生的神情,笑了起来:“好了,放心,这种事情是龌龊来西的,你不要跟斯江说就好了。我也不跟李宜芳说,免得她跟她通气。小姑娘肯定受不了——”
景生眉头动了动:“也不是因为这个。”
符元亮不经意地笑了:“你放心,万一被知道了,阿哥我来扛,做生意真的没办法的,被耗掉的一天天全是钱呐。再说我们真没做坏事,小姐的手都没摸过,出淤泥而不染。你正眼都没看那些小姐一眼,我作证,”他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那个Mary,每次都贴着你坐的,你也不要总是冰冰冷对人家,她是个大学生,老子生了癌娘跑掉了,下面还有读初中的弟弟妹妹,实在没办法才来坐台,也是作孽,我多给了她两百块小费,她感激得眼泪水淌淌地——”
景生扭头看了他一眼:“读初中的弟弟妹妹?她家没碰上过计划生育?”
“乡下嘛,宁可房子被扒也要生儿子的,我看她不像在骗人,”符元亮顿了顿,睁开眼,“嗳,你是说我当了冲头?”
景生懒得理他。
“她跟你要中文机号码,你怎么不给她?”符元亮笑着摇头,“X局长喜欢玩双*飞,就是她告诉我的,两百块买个情报,值了。”
“呵,她自己卖自己?然后价钱翻两倍?”景生看人自有自己的一套,并不轻易相信这些欢场里的女人,谁愿意承认自己纯粹为了挣钱下水的呢?反正他去了三趟,听下来小姐们个个都有苦衷。
符元亮“嗐”了一声,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景生便也不再提,跟阿金说了几句闲话。
忽地符元亮又睁开眼:“景生,伊其实还港了那个赤佬有毛病额,硬勿起来,欢喜用皮带抽用香烟烫,所以价钿要翻两倍。”
景生一怔,前面阿金“啊哟”了一声。
“是有这种王八蛋的,自己不行,不把鸡当人,往死里折腾,前年YH宾馆不是有个小姐被弄死了吗——对不起啊小顾总,对不起。”
阿金一个哆嗦,挺直了腰杆专心开车。
景生和符元亮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都看得出对方心里窝塞憋屈不好受。
***
斯江还没睡,她被高小姐的这套资料完全吸引了。对文字尤其敏感的斯江,从中大概看到了一个学历并不高的上海女孩的十年奋斗史,她卖过女鞋卖过女装还卖过化妆品,应该在第一百货和新世界都工作过,对女鞋、女装和化妆品的品牌很熟悉,对市场大势和顾客群特点分析得鞭辟入里。她也许很早就升为了营业员组长,管理过不少营业员,斯江隐约感觉到她对三四十岁的女营业员们的厌恶,在营业员分类中,第一被她排除的就是爱嚼舌头说人是非的营业员,第二是动辄就要调班请假的,但是她又特别标注出来:不要招准备结婚生小孩的营业员。斯江对此感到不适,将心比心,也许她明年就要和景生结婚呢,虽然她打算三十岁左右再要小孩,但是万一意外中奖,难道不生?想到高小姐届时可能对她是另一种态度,斯江不禁对她有些失望,才又想到高小姐看上去似乎就是那种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的女强人。
让斯江意外的是,高小姐喜欢的合作厂商并不是市面上耳熟能详的哪些,第一服装厂,第二衬衫厂,针织十九厂这些只出现了寥寥数语,鸿翔时装公司倒被圈出来过几次,旁边还贴了一张剪下来杂志内页,一条白底黑色小圆点的V领短袖连衣裙,有宽宽的黑色腰带,旁边文字说明是“三等奖”。什么厂家有哪些设计师,在什么比赛里得了奖,哪些款式在第一百货卖得最好,从1987年开始都有很详细的记录,绝对是下过狠功夫的。
突然看到“香港四重奏”的时候,斯江激动得出了一身热汗,她捧着资料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遗憾只出现了这半张纸的内容,细细读来,原来高小姐竟连续参加了三次四重奏的时装发布会,对四重奏评价甚高,又批评这个牌子不懂得走百货公司的销售渠道,很可惜。斯江仔细回忆自己上台主持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高小姐,奈何一点印象都没有,但高小姐会不会从简历里就认出了她呢,斯江不敢确定。
斯江半夜call了景生两回,一回留言“高小姐竟然知道四重奏。”第二次觉得表达得不够准确,又呼了他一次:“要不要进百货公司设专柜?”
景生没有回消息,斯江心里千转百回做了种种设想,对于抢走高小姐二楼三楼女装楼层的王经理她们越发愤懑。还有谁能比高小姐更适合运营女装呢?公司老板竟然这么容易妥协?丝毫不管经营大计?连带着,斯江对那个从未谋面的林董都颇为失望了。
景生上楼见斯江果然还没睡,又好气又好笑,翻了翻桌上复印出来的资料:“一天看不光的,这么不早点睡?”
“我呼你,你怎么不回呀?”斯江抬起头,皱皱鼻子,“臭死了,你又去当三陪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快了,节后要开工,图纸已经在报批了。”景生拎起衬衫闻了闻,是一股酒气加酸臭味,“我先去洗个澡,你第一次呼我的时候在陪打羽毛球,第二次呼的时候也不方便回电话。别生气啊。”
等景生一身水汽地回到客堂间,斯江已经把一桌的资料收拾好了,正对着自己的笔记本若有所思。
“下来伐?阿拉好好交港港闲话。”景生手指捻了捻斯江的耳垂。
斯江揪住他作乱的手指,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方便回电话的地方是啥地方?”
***
亭子间里台灯亮着,斯江觉得气闷,把窗推开一条缝。
“呀,落霜了。”
一层若有若无的银白色铺在对面的屋顶上,远方的暗青色天空雾蒙蒙的,霜降过去快一个多月,市里才真正降下了霜。
景生伸手把斯江拢进怀里,枕着她的肩低声嘟哝了一句:“吃力色了。”
斯江转身紧紧搂住他:“再捱一捱?小舅舅元旦后就回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相拥了会儿,窗外有冷风漏进来,扑在景生手上,他往前倾了倾,把窗重新关上。
“冷伐?”
“还好。”斯江仰起头,在他喉结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
“你累不累?”景生垂首捉住她的唇,辗转反侧厮磨噬咬,并不隐藏自己的欲望。
“想了。”
斯江被他亲得七荤八素,被压到床上时才清醒了一秒,伸手抵住了景生:“喂,先老实交待,不方便回电话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第四百一十一章
第四百一十一章
景生撑起身子, 和斯江双目对视了片刻。
“说了怕你生气。”
斯江咬了咬唇:“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生气。”
景生低头轻轻啄了她一下:“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总有其他办法的。”
斯江垂下眼帘,胸口骤然剧烈起伏起来, 一双手臂无意识地从景生颈后滑落, 揪住了被套。
“是那种地方?”
“嗯。”
斯江抬起眼, 橘色的暖光笼罩着景生的半张脸, 坦坦荡荡,眼睛里有愧意无羞惭, 可是闭上眼, 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景生在那样的场合被那样的女人环绕着的场景, 斯江就觉得一团火从心底烧上来, 烧得她面目全非,她所自持的理智冷静客观站在多角度思考问题, 统统被烧成了灰, 只剩下失望和愤怒。
景生从没想过隐瞒, 他认为斯江足够了解他, 他也认为自己够了解斯江, 然而看到斯江的眼泪就这么无声地从眼角沁出的时候, 还是慌了, 脑海里晃出符元亮那句“小姑娘肯定受不了”。他俯下身,指腹沾上了泪, 却断不了水龙头的开关。
斯江眨眨眼,吸了吸鼻子, 胸口堵得太闷,一时竟无从说起。
“我就负责喝酒和付钞票——其他什么也没做, ”景生低声解释,“谁也没碰过,谁也没碰过我,我保证,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至于今晚多付的钱,景生不打算再提。
斯江伸手推了他一把,景生纹丝不动,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揩鼻涕!”斯江抹了把涕泪,狠狠抹在景生光着的手臂上。
“就擦我身上好了,”景生低声恳求,“侬相信吾伐?对勿起。”
“侬觉着吾勒生气(你觉得我在生气)?”斯江看进景生的眼里,不由得反问自己刚才她汹涌的情绪里有妒忌吗?有作为女朋友对男朋友从身到心的占有欲和排他性的领地意识被侵犯带来的愤怒吗?她并不想做拜伦所说的“女人”:爱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消遣,而它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她也不想如徐小凤的《卡门》里所唱的那样,把爱情当成一种普通的玩意,把男人当成一种消遣的东西。但这样的自我拷问得到的答案令她更加沮丧,她不得不承认妒忌是存在的,那把最烈的火明显是因为她设想了景生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寻欢作乐的模样。
“生气得蛮明显,”景生苦笑,“气得还蛮结棍。”
“但是我又担心你一点都不生气——”景生蹭了蹭斯江的鼻尖,“你越小气是不是说明你越在乎我越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当然有排他性,我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俗人,不是圣人,肯定会小气会嫉妒的。”斯江有点沮丧地承认。
“我也很生自己的气。”景生翻身躺下,双手叠在脑后仰面对着天花板吁出一口气。
斯江默然不语。
“任何人,包括我,进到那里就都很丑陋很恶心。原因、目的、有没有做什么,其实都不重要,”景生有点颓丧,“是不是做生意一定要走这条路?总有人不走这条路的吧?至少爷叔没走过这种路,他也一样做成事情了,做成的还是大事。所以,归根到底其实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人拿刀逼我进去。主动去和被动去,其实没有差别。”
斯江收了泪,天花板上的光晕并不均匀,一圈一圈地好多个同心圆,像涟漪扩散在白纸上,有虚虚的一道道阴影。她刚才最失望的也是这个吧,她总觉得景生是无所不能的,是与众不同的,可他竟然走上了这条路……斯江并不想用“沦落了变脏了”去评判景生,但现在的景生,似乎不再是以前的景生了。这点经由他自己剖析出来的时候,她的痛楚同样如此强烈,好像有什么在身体里夭折了,看得见挽不回,且不再来。
这条线究竟以什么为基准呢?斯江无法厘清,大舅舅也给专管员们送过烟酒,小舅舅也请客吃饭送礼给景生找来那群陪他去DG的“弟兄”,如果她从来没有因此对舅舅们产生过反感,又凭什么对现在的景生感到失望?烟酒和女色的区别是前者是物后者是人?难道前者可以称之为“人情”后者就只能定义为“美色贿赂?”,这无疑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就因为是景生,斯江才无法释怀。这样的无法释怀,恰恰又反证了她的失望和愤怒与价值观的崩坏没有关系,只是狭隘的利己主义而已。因为只单单假设成景生没有参与,是符元亮一个人去的,她都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原来她竟然是这么狭隘自私的人,斯江翻身面向墙壁抱紧自己,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
“囡囡……”景生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小心翼翼。
书桌上的中文机剧烈震动起来,一边震一边动,在掉下书桌前被景生捏在了手里。
符元亮留的信息:昆山出事了。
景生转身看向依然背对着自己的斯江,深深吸了口气。
***
接到群众举报,某领导在某宾馆嫖*娼,被警方当场抓获,其中一位卖*淫*女不堪虐待从三楼跳窗,生命垂危,已被送往医院救治。
符元亮抹了把满头满脸的汗:“吴琳娜人没事,吃了点皮肉苦——她没提我们公司,也没提我们的事。”
景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消息是妈妈桑透露给符元亮的。行有行规,出了事的小姐如果嘴巴不牢,三面不是人,不是以后混不下去的问题,老板和妈妈桑分分钟有办法让人活得比死了还苦。反之,拘留所里吃点苦,摒牢了不开口,罚点钞票而已,出来得飞快,有苦劳还有功劳,一边老板发奖金,一边生意会更好。哪个客人不喜欢这种让人放心的小姐呢?
第二天下午,景生和符元亮才被请去协助调查,妈妈桑也在,她眼角的细纹嵌在隔夜的粉里,笑起来像刀刻出来的一样。一条人命的大事,景生不知道她怎么笑得出来的。他和符元亮先被分开询问,再进同一间房间回答问题。
是你们请XX去某某KTV会所的吗?
是的。
叫小姐了吗?
有几位服务员来活跃气氛,推销酒,一起唱几支歌。
叫了几个小姐?
经理安排了六个服务员。
六个人里没有这两个人?
景生说包间里灯光暗化妆浓没仔细看没印象。
符元亮指了指吴琳娜说有。
例行的问题自然有例行的答案。
为什么要请XX?
认识了谈得来,临时兴起。
符元亮加了一句:XX唱谭咏麟唱得好。我唱张国荣还可以,之前比过两次,一胜一负平手……
他说的都是实话,在包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也这么开过玩笑。
没问你这个!
账单也没有问题,景生付的是现金,发*票上酒钱一万两千八百,服务费15%,没有嫖资。开了哪六瓶酒,和会所里的价目表都对得上。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妈桑被人接走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吴琳娜,罚款五百,连行拘都没有。那个还在医院急救的小姐似乎被遗忘了。也没人再继续询问景生他们。倒是有人不断进进出出,一会儿是XX领导对嫖*妓供认不讳的消息,一会儿是那个跳楼的小姐除了摔断了腿身上没其他伤,吴琳娜的证词是XX刚用皮带抽了她十几下,就吓坏了那位,大概因为唱歌时喝多了才慌不择路把三楼当一楼跳出去的。
符元亮整个人松弛下来。景生却一直在观察那些提问和回答的人,很明显,有人故意在放消息给他们,为的是安他们的心,让他们不要乱说话。
很快,有人通知他们可以走了,没事了。
XX领导的汽车后备箱里有五万块现金,办公室小金库里有三百多万现金。至于嫖*妓和喜欢抽卖*淫*女,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那位跳下去的小姐,不过是一个拎不清的“鸡”而已,甚至变成了一个笑话。
***
面包车停在荒芜的工地上,瑞德服装的广告牌贴满了对着马路的一整排围墙,马路通向市区的另一半还在修,钻地声轰隆隆地项,挖掘机土方车吊车各司其职,穿橘黄色背心的施工队伍还在夕阳下忙碌。
景生下了车,慢慢走了两步,隔夜的酒翻滚上来,实在压不下去,呕了一地。符元亮赶紧上来扶他,却被景生一把推开。
第四百一十二章
第四百十二章
景生一早奔去昆山, 说是处理点紧急事故。
公司还在筹备期,美金账户还没开出来,香港的钱进不来。厂房的图纸才画完, 工地上只有两个轮班的保安,临时办公室搭了个架子, 办公家具和设备才付了个定金, 昆山招的人事和财务要春节后才上班, 斯江想不出还能出什么紧急事故, 越是想不出越是担心。
出门前她呼了景生一次,景生没回电话, 在公交车上她收到景生的回呼:放心。这两个方块字和顾景生三个字及日期在绿幽幽的屏幕上从右慢慢移向左, 消失不见, 随后又再次游弋一遍。斯江揣测他大概斟酌过许久才留了这两个字, 不知道传呼中心的小姐听到的又是怎样的语气,如果问“顾先生还有什么信息要留”, 不知道景生会不会犹豫许久才回答一个“没”字。因为这样不着边际的想象, 斯江坐过了头, 到了石门路站才惊觉, 匆匆下车往回走, 王家沙门口排了一长条队伍, 工商银行门外也派了一长条。斯江在人龙中左穿右插, 包里的中文机却突然开始乱震,震得她心慌意乱, 匆匆忙忙拿出来看,仍旧还是“放心”两个字, 这两个字看的次数太多,简直不太像“放”和“心”了, 再仔细翻看,的确有两条一模一样的信息。
“陈斯江!等等,你工牌掉了。”印季匆匆追了上来,手里举着斯江的工号牌。
“啊?谢谢,谢谢侬。”斯江忙不迭地道谢。
“还好是工牌没人要,要是皮夹子,估计吾也拾勿着。(估计我也捡不到)”印季一边笑一边继续吃手里的粢饭团。
斯江失笑。
***
这天在五楼食堂参加培训的时候,斯江时不时就会走个神,常错以为外套口袋里的中文机在震动,偷偷摸摸拿出来看了许多次,却一条信息都没。等各部门的部门细则轮番讲完,斯江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陈斯淇,吾额笔呢?哪能借得去勿晓得还额呀。”(我的笔呢?怎么借去不知道还的?)
“吾用好就还把侬了呀——侬再寻寻看,哎呀,滚勒地浪厢了,对勿起。”(我用好就还给你了呀,你再找找看,哎呀,滚到地上了,对不起。)
斯江回过头仔细看,倒数第二排一个小姑娘正费力地弯下腰去捡笔,等她抬起头,秀气的瓜子脸在荷叶边的胸饰领子衬托下显得水灵灵怯生生,的确是堂妹陈斯淇。
自从钱桂华坐牢后,陈斯淇就不大回万春街了,她哥哥陈斯强倒是雷打不动隔三差五就要回来吃阿奶烧的大黄鱼。斯江过年的时候见过她一次,知道她中专毕业后在南京东路的东号鸿翔时装做营业员,因景生姆妈的事,斯淇长大后见了她就有点刻意躲着,斯江也从不主动搭话,原本就不算亲近的堂姐妹关系越发疏远。
中场休息的时候,外头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里挤满了年轻小姑娘,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闹忙得很。斯江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找人。
“斯淇?”
“阿姐——”陈斯淇把保温杯抱在怀里,并不意外甚至有点勉强地应了一声,“侬啊勒嗨啊。(你也在啊)”
环境嘈杂,两人说了几句便随大流回到食堂。
“呀,侬阿姐是楼面主管哦,侬有后门好开了——”有人凑过来看斯江的工号牌,“1524,是五楼额主管,嗳,阿华、法伦,是管你们的。”
陈斯淇加快了步子,一进食堂就融进了后排的营业员里,和她一起坐的几个女孩好奇地盯着斯江上下打量,不知道谁拿出一包话梅来分,有人推了推斯淇让她拿点给斯江,她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别开了脸。
“笔记做了伐?”印季特意来探视斯江,塞给她两个桔子,“Liz带来的,她去开例会了,让吾喊侬十二点一道去奉贤路吃中饭。”
“你们去吧,我就在食堂吃。”斯江笑着接过桔子。
“侬买饭卡了?”
“嗯。报到那天买的。”
“早上开例会,中午Liz肯定有话要说的,你不来不大好——放心,高小姐不在,没人请客,阿拉大家劈硬柴(AA)的。”印季笑了笑。
斯江不好意思再推拒,便应了下来。
***
中午果然只有她们五楼的四个人一起吃饭,点了四菜一汤,人均十块出头,直到清了帐,吴丽姿还在絮絮叨叨,一会儿是陆副总不做人,一会儿是王经理不做人,冒出来好几个新名字,靠着印季和黎昕的同步解释,斯江大概摸到了脉,企划部的严经理在公司里举足轻重,明显是支持高敏华的,两个人都是林董的直系下属。陆副总是钟表公司派来的地头蛇,没有实权,行的是监督职责,以防FA公司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连累到业主。王经理能抢走最赚钱的两个楼层,原来靠的是王董,她是王董在大陆的姨侄女。王董是林董的夫人,大部分时间留在台湾掌管高雄的FA百货,传说夫妻俩是青梅竹马白手起家,在日本一起奋斗了十年淘了第一桶金,创立了FA投资管理公司,没几年就把FA做成了台南最红火的百货公司。当然,王经理能得逞,是因为她认定了高敏华和林董有一腿。王董信不信是一回事,但高敏华丢了二楼少女装三楼淑女装的营运权却已经是既定事实。一楼化妆品和女鞋楼层的林经理则是林董的隔房侄女,在英国留过学,性格温柔贤惠,两头都不得罪。财务部和人事部则全是王董指派的人,明面上对林董毕恭毕敬,但每个礼拜都会单独向王董报告。
斯江对这些芜杂的人和事一概不发表任何意见,吴丽姿也不需要她发表意见,她没有疑问句反问句,全是肯定句否定句,倒也省了三个部下不少事。印季负责嗯哦啊,黎昕擅长“是伐?真的?啊哟。”看得出都已经熟能生巧了。
关键信息也有,开业时间最终确认了,广告投放进入了密集轰炸的阶段,只剩下一个半月,全公司都得加班加点,十五天内装完工,陆副总负责消防验收。元旦前五层楼要完成两轮大清,随后营业员入场做细卫生,各部门联合验收完厂商进场,一月十号内部试营业,理顺收银系统,各部门报表轮转一个星期,一月十七号开始对外试营业一个月,试营业的好处是免税。
斯江细细做了笔记。吴丽姿嘲她有点一根筋:“这些高小姐办公室都会贴出来的,不用记。”
“我记性不好,写在本子上心里才踏实。”斯江微微笑。
黎昕便也从口袋里摸出小本子和笔来:“你记了些什么?我也抄一份。”
斯江哭笑不得:“回办公室给你,走吧,有人等位子呢。”
一行人回到办公室,黎昕借了斯江的笔记本去抄作业。斯江接了一杯温水刚喝了两口,就见高小姐一阵风地进来了,赶紧拿上那套武功秘籍等在了她办公室外头。
等高小姐的人不少,吴丽姿、苏琪都抱着厚厚一沓文件夹等在门外。
“谁的事最少?”
“我。”斯江笑着举了举手里的文件夹。
“陈斯江先进来,你们两个等一等。”高敏华大力推开玻璃门,呼出一口长气,随即又挺直了腰背精神抖擞地坐到了办公桌后头。
“看完了?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斯江把文件夹翻到最后一页,回形针别了两张A4纸:“我把疑问都写在这里了,您有空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
“能,”高敏华匆匆扫了一眼,看到负库存、推头、花车、区内动线一些词语,不禁露出了笑容,“蛮用功的,等我有空了再找你。”
斯江松了口气:“那我先上去五楼了。”
“五楼的营业员都认识了吗?”
“认识了,这批一共十六个人,名字和脸还有点对不上。”斯江有点惭愧。
高敏华露出一丝讶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相当好,六点钟有场会,记得参加。”
斯江出了三楼,冷风一吹,她揉了揉脸,有点烫,不禁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背,精神抖擞地上了狭窄的钢板楼梯。
***
六点钟的会开始之前,高小姐提醒了一声:“下班、加班都打过卡了伐?”
斯江点头,心里却不禁佩服高小姐日理万机却从不遗漏这些细节,也难怪吴丽姿她们忠心耿耿,王经理也挖过高小姐墙角,只挖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男楼面主管,斯江估计自己就是正好填上了这个空缺。
三楼的小会议室挤了十一个人,显得格外团结有力量。斯江刚坐定,就见印季和四楼的三位男主管端着托盘进来,咖啡、绿茶、红茶、饼干、蜜饯都有,还有三大袋肯德基。
“每次加班,高小姐都会请客,规定必须男人服务我们,女士优先。”黎昕低声告诉斯江,斯江看了四个男人一眼,人人脸上都笑嘻嘻,没有半分不情愿,便也站起来帮忙分吃的。
“笃笃”两声,大家回头看。一个长发高挑的温婉美女笑着对高小姐勾了勾手指。
“徐秘又有什么事啊,——今天不会开到十点钟吧?”吴丽姿嘟哝了一句。
“做撒?我大肚皮都没开口,你怕什么?十点就十点,十二点都没问题。”苏琪白了吴丽姿一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呛了起来,呛归呛,斯江听得出两个人很熟稔,熟到什么场面话都用不着说的地步。
高小姐看了看手表:“给你们一刻钟吃晚饭哈。”
不多时,高小姐折返回来也敲了敲玻璃窗,对着四个男人勾了勾手指。
会议室空了一小半,斯江把最后一小块鸡肉咽下去,开始收拾桌面。
门再被推开,高小姐笑语晏晏:“今天你们有口福了,夜饭辰光延长半个钟头。”
四个男人乐呵呵地忙成一团,关门、放百叶卷帘,放下来还要扒开百叶帘看看外头,做贼似的。印季利索地拆开两个大塑料袋,先把醋和姜挪出来,再端出三个食堂的不锈钢盘,盘子上不伦不类的扣着不锈钢盆,打开来入目一片金黄,斯江目测这三盆足足有二十只大闸蟹。这当上司的,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第四百一十三章
第四百一十三章
斯江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不会吃大闸蟹。
自从顾东文回沪后, 家里年年都会买大闸蟹。斯江不爱吃蟹黄蟹膏,觉得腥气,捏着一把蟹腿能啃半天, 顾东文和顾阿婆拆出蟹肉来直接堆在她饭尖尖上,她皱着小鼻子嫌太多。后来景生从新疆回来, 头两年被顾东文支使着拆蟹肉给阿妹吃, 渐渐成了习惯, 再后来, 顾阿婆手把手教他熬猪板油加茅台酒炒吃不完的蟹黄蟹肉,这个斯江倒不嫌腥气, 一罐子她一个人三五顿拌饭拌面就吃光了。
“这个是六角板, 不能吃, ”印季笑着指了指, “蟹心、胃、肠、肺、腮,都不能吃, 要扒掉, 你看, 像这样——很简单的。”他下手利索, 掰开蟹壳, 咔嚓把螃蟹腰斩, 唰唰几下搞定。
斯江骇然地看着手里的八爪将军喃喃道:“原来它也有内脏啊——”说了一半, 觉得不妥,想解释自己真不是装傻, 又觉得多余,不由得面红耳赤。
一桌人笑得不行。
“陈斯江哦, 一看就是被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吴丽姿吃得满嘴流油, 一边擦嘴一边下定论,“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或者阿妹,也舍不得让你自己拆大闸蟹,啧啧啧。”
斯江想起景生,手上慢慢地拆着螃蟹,垂下了眼帘。
***
吃好蟹洗好手,会议正式开始。
白板正面是从一月七号开始的工作倒排表,详细到了每天,横平竖直的表格也不知道是谁画的,工作日程排得十分清晰,事项、负责人、执行人、最晚完成期限,重点事项下划了红线,堪称井井有条,光是看一看,斯江就觉得一切尽在高小姐掌握中,她作为前线小兵心里不慌。
讲解完倒排表,高小姐手中的笔点点了桌面:“每个人每天都要有工作记录,当天事当天毕。工作记录不是你的日记,不要藏着掖着,你锁在抽屉里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啊——暗恋谁就不要写了。”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会议室里静了两秒,众人哄堂大笑,四楼的三位女主管齐齐看向吴丽姿。
“哦,下次我用嘴巴说好了伐?”吴丽姿却毫不在意,一句话说得高小姐也笑了起来。
“说的就是你们,吴丽姿、印季、黎昕,你们多久没有交工作笔记了?刚进来第一个月是一天一交,随后是三天一交,现在是一周一交?再下去一个月一趟?”她板起面孔,“吴丽姿懒,你们两个就要盯着她签字,这是她的责任,她必须知道你们每天在做什么,做得顺利不顺利,问题出在哪里,需要跟哪些部门协调,你们天天闷头瞎忙,月底一看,做了啥?财务部看得到伐?董事长办公室看得到伐?没有功劳也要把苦劳贴在墙上,懂伐?”
高小姐的视线落在斯江脸上,“楼面是只看得到差错看不到功劳的地方,卖得好,是企划部活动好厂商产品好营业员本事高,卖得不好,都是我们的错。希望大家心里有数,该多做的事绝对不要少做。”
她口气明明是训斥,斯江却觉得很贴心,她没正经上过几天班,即便在香港友邦培训时氛围很国际化,也没人这么提醒新进人员该做什么。
高小姐又另有复印好的注意事项两大张,分发给与会人员,上面更加细致,包括执行人员容易犯的错误和遗漏都一一标出。
“印季参与过鞍山百货的升级开业,这里面有不少是他提出来的建议,很实在。”高小姐笑着对印季点点头。
啊,斯江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不把下属的功劳占为己有的上司都是好上司,不只是高敏华,也包括了吴丽姿。
“现在给你们一刻钟,然后我们来讨论这份注意事项还需要补充什么。”高小姐起身离开会议室。
斯江全神贯注,一边看一边拿笔写下自己的问题和想法。
***
“我看图纸上好像没有专柜的招牌高度尺寸,现在五楼有些地方我觉得不太合理,”斯江拿出五楼的厂商布局图,点了点后区的302、405两个区域,“比如说302是卖相架的,货架高度标了一米八,一米八的话就把它后面的货架全部挡住了,从这两个主要通道看过去,肯定看不到后面402、502这两排。还有405是卖毛绒熊的,用的是一米五乘九十乘四十五的货架,但是产品目录上有一个熊是一米八,完全没考虑过放在什么位置。”
“四楼呢?你们检查过专柜招牌和货架高度没有?”高小姐却先转头问了苏琪一句。
四楼的六位赶紧翻出图纸。
“是我疏忽了,没想到高度的问题,”苏琪举起手,“明天发通知给厂商。”
印季和黎昕也翻出了厂商送来的货架照片资料和产品目录,五楼有七十几家厂商,礼品的目录每家都是厚厚一沓子,一时看不出还有什么问题。
吴丽姿两眼放光,探身越过黎昕大力拍了斯江的背一把:“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眼睛就是毒,脑子就是聪明。”
这件事斯江吃午饭的时候跟吴丽姿提出来过,吴丽姿让她晚上开会直接问高小姐,她说自己讲不清楚。
忙乱了三十分钟后,高小姐风风火火地带着整理出来的资料再次出了会议室。
***
散会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三刻,景生留了一条信息:“事情解决了,扫个尾,勿等,放心。”
还有李宜芳和程璎分别呼来的几条消息。她们两个为了庆祝斯江上班,约了今晚一起去小酒吧喝酒。
李宜芳和程璎正在泰兴路路口一边抽烟一边说话,见到一群人出来,便抻着脖子找斯江。
“斯江——”李宜芳笑着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啊,天哪,你总算下班了。你再不出来我要上去找你了。”
“不好意思,收到我留言吗?”斯江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住李宜芳,“不是让你们别等我了?”
程璎摘下自己的贝雷帽压在了斯江的头上:“你们办公室里有空调,出来风一吹容易着凉,光顾着别人干什么。那种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戆女人,冻死活该。”
这句说完,一阵冷风卷起地上枯叶,程璎连打了两个喷嚏,李宜芳哈哈笑:“看到没呀,活该的人是你耶,活该活该。”
“嗳,怎么不是你男朋友等着啊?”吴丽姿一边扣风衣纽扣一边跟斯江打招呼,“等再过五年,你就明白了,只有女朋友才是朋友,男朋友只是男的。”
印季笑着跟斯江说了声再会,到路口去拦差头。
吴丽姿高声喊了一句:“差头票明朝喊我签字啊,一定要打票,没票不给报销。”
“那个——你领导啊?”程璎扬了扬下巴。
“嗯,人挺好的。”斯江弯了弯眼,“走吧,我请你们喝酒,今天我口福好,不但吃了肯德基还吃了大闸蟹,领导的领导和领导的领导的领导请的客。”
“哇——哦!”李宜芳连连跺脚,“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吃大闸蟹的,呜呜呜呜——你们公司还招人吗?”
“嗯,好像还在招总秘,不过总经理一直在台湾——”
“台湾男人?那算了!”李宜芳钻进车里,“师傅,麻烦你开一下空调好不好,好冷哦——我跟你说啊,台湾男人招女秘书真的不行,给我一万块我都不去。”
“对,小姐侬老拎得清额!”差头师傅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
后排的程璎和斯江笑成一团。
***
在车上,斯江又频频查看中文机,惹得李宜芳和程璎不断嘲她。
“你这个中文机和顾景生那个一模一样,是不是一起买的?情侣机?”程璎问斯江。
“你真的好爱问废话!”副驾驶座位上的李宜芳回过头来,“这是顾景生生日那天送给斯江的礼物。”
程璎一时没转过弯来:“谁生日?谁送谁礼物?”
“男朋友生日,男朋友送礼物给女朋友,厉害不厉害?看外表顾景生不像这种男人吧?”
“一点都不像。”
斯江笑着不理她们。
“那你送了什么生日礼给他啊?”程璎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你就神秘兮兮地不肯说,咳咳,不会是——”
李宜芳吹起口哨:“你又说废话了耶。”
“你好烦呀,人家说话你可不可以不要插嘴?”程璎用□□语发起嗲来,堪称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自身,李宜芳一边笑一边和她争宠,车里热闹极了。
“你不知道吧?他们两个好恶心的,买一样的中文机,入网也要连着的寻呼号。”李宜芳调转枪头朝斯江开火,“像不像才恋爱三个月的神经病?”
斯江:“你和符元亮才恶心好吗?还穿情侣衫,求求你了,别再给他买衣服了,他穿你那种风格的衣服,真的穿不出来。”
李宜芳气短:“真的,你说得对,我送他衣服他还很勉强的一副样子哦,而且DKNY耶,他穿得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完全不想和他走在一起。”
“但你能和他睡在一起,”程璎幽幽地插了一刀,“你可以考虑送给我们啊。”
“我没有送吗?你有没有良心?”
两个人又斗气嘴来。
斯江却捏着中文机看着窗外出了神。
“你生日怎么变成我收礼了?不合理,”斯江记得自己当时还调侃了景生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嗯,想奸,想盗。”景生目光灼灼,笑得明目张胆。
第四百一十四章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些事情对有些人是结束了, 对有些人才刚开始。
符元亮觉得既然没事了就离远些,审批的事等新领导上台后再看风向。景生让阿金送他回上海。
“侬想做撒?”符元亮紧张起来,“你不要瞎来——”
“你归你走, ”景生从他衣袋里把剩下的半包烟劫走,“我归我留, 看一看山水。”
符元亮又劝了几句, 实在劝不动, 便坚持自己叫部黑车回上海, 叮嘱阿金千万要跟牢景生,又威胁景生:“你这么搞, 斯江不问, 我不说, 她要问了, 我肯定不会讲瞎话,你有点数。”
景生不响, 让阿金先送符元亮去长途汽车站找黑车, 随后跟阿金随便找了家小饭店, 吃了点热饭热菜热汤, 调头开去那个跳楼女急救的医院。
阿金跟了景生好几年, 头脑蛮清爽, 白天在外头等他们的时候, 按照景生的安排,他人也没闲着, 车子里常备的两条软中华派上了用场,几个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该打听的也都打听到了。
“顾总,XX这赤佬在局里已经当了十年一把手, 论理老早该往上动一动了,但听说是他自己不肯走,有人弄过他两次,他在省里有靠山,没弄下来。这次到底是谁摁死他了,好几位都说新官没上任搞不清到底是哪路人马立升这么大——肯定不是局里几位二把手三把手。”
这点景生也明白,这十几年大江大浪泥沙俱下,哪个衙门不捞油水?十几年不升官的,要么是太贪,要么是太傻太干净,像XX局这么容易进账的地方不多,能相提并论的只有消防和土地这两块。小金库不是XX一个人的,端掉小金库,得罪的是一个整体,拔出萝卜带出泥,局里能有几个干净的?其他人追缴赃款再揭发立功,能不予以立案,至少也能换个缓刑,但再回这个财神庙是不可能的。可想而知,动手的肯定是强龙,盯XX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下手就稳准狠,掀翻一片,才好带着自己的班子上马,再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出各处的小金库,上缴个十分之一,名和利全得了,前途一片光明。
“苏州有什么动静吗?”
“没。”
景生看向窗外,没作声。作为地头蛇,XX得罪的人实在不少,今年新加坡国*父访问苏州的时候,由Z市长负责接待,他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一口流利的英语把双方官员都震惊了,他还不顾礼节挤上了国*父的加长豪华轿车,连从饭店到火车站的二十分钟也不放过。XX人前人后没少拿Z市长这件事开玩笑,曾当着景生他们的面多次出言嘲笑:一个正厅级小干部,二把手,抢了出风头抢到这种地步,勿要面孔,想想北京领导没人搭理李,上海领导也无所谓,就我们苏州这么贴上去,丢人,简直丢了全体中国人的脸。
这件事景生在电话里跟顾北武提过,他觉得苏州作为一个普通的地级市,跟第一批沿海开放城市青岛宁波肯定没办法比,如果能吸引新加坡来成立国家级的双边项目,那就是翻天覆地的机会,瑞德旁边还有五十亩地,肯定要想办法也拿下来。北武只说了一句:“如果我是李,肯定会问你苏州有没有机场?”最后那被X部门硬性推销的五十亩地,景生还是保守起见请了两顿饭婉拒了。
如果换成顾北武,他会怎么考量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景生苦苦思索,认定不可能是章市长的人动的手,一个冒这样被上峰不喜被下属讽刺的大风险的领导,是一心一意要做事的人,在他那些被坊间传为笑谈的倒贴行为中,景生看到了北武的影子,八十年代初留学了还归来的人,自有他们的情怀和抱负,不是XX这种蠹虫能理解的。类似的例子北武说过不少,再有抱负有才干,冲在前面的人在官场上最多走到副部级,不可能再上了。
再往上的官场,景生一无所知,无从猜测。
“XX在省里的靠山是谁?”
“哦!李副局的司机有一趟提到过,好像是组织部的撒领导,要不要我找个地方呼他一下?”
景生想了想:“不用,你靠边找个高档宾馆,我打个电话。”要问省里的动静,最方便的是通过善让去打听,而这一整件事的始末,他得跟顾北武说个明明白白,最好能被他劈头盖脸骂得狗血淋头。
***
出了宾馆,景生在路灯下抽了两枝烟,眼睛还是酸涩难当。顾北武竟然一句话也没有骂他,半当中善让还宽慰他说他没事就好。顾东文已经卧床半个月了,时日无多,连下地走到堂屋接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卢佳的口气很平静,说在橄榄坝的日子都是赚到的,肿瘤医院的医生都不信他活到了现在,万春街的其他人还都被蒙在鼓里。
“走捷径不是你的错,因为这是人为设置的的,只留给你一条路走,你没法不走,”北武说,“不破不立,没牵连到你们是好事。你别急,等我安顿好手上的事,月底就回上海,换你来,你陪陪你爸——”
景生听到这句话后没绷住,差点把话筒捏碎。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潇洒地面对生死离别了,一回生二回熟不是吗?原来他还是不行。顾东文活着的每一天,都把那根叫做“希望”的皮筋又拉长了一点,一点一点,本来只盼着能多活几个月,然后变成半年、一年、两年,生出了“也许会有奇迹”的念头。可隔着电话线,景生连一句“爸爸还好伐?”都问不出。
大概是他压抑的呜咽声太明显,顾北武沉默了好一会换善让说话。
善让问清楚景生想问什么,留下景生这边的号码,就挂了电话。
总机小姐体贴地问他要不要喝杯水。景生头一回没有拒绝陌生人的好意,要了一杯温水,他嗓子疼得厉害,着了火似的疼。和温水一起来的,还有两粒润喉糖。
隔了大概三刻钟,善让回电过来。正如景生想到的,XX的靠山调离了组织部。今年从上到下都有大变动,新上来的和不愿离场的进入新一轮的角力。
“静观其变吧,我和北武知道得太少,但肯定不止一方面的人在动作,一开始也许只是想让他下台,要替代他上位,但有别人黄雀捕蝉在后,所以才有了小金库曝光的事。之所以没牵连你们——”善让顿了顿,叹息了一声,“只有到了一定位置的人才会顾虑瑞德和你孙姑父有那么点关系。”
孙骁刚刚成了委员,他还年轻,还有机会继续往上走。景生和符元亮筹办公司这么久,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顾家和孙骁的关系,能提前安排拿他们做刀又安排他们脱身,可谓给足了孙骁的面子又拿捏住了顾孙两家一个要害,这种压下去的事随时都能翻出来再用一次。
景生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我去自首行贿,这样能撇清吗?”景生这句话在心里转了又转,还是没问出来。他没这个时间,也没法预料后果,这显然只是一个少年意气的冲动行为。
***
斯江和李宜芳程璎三个下车进了茂名路的小酒吧。
小酒吧昏昏暗暗,装修简陋,上厕所要到旁边弄堂里去,但却有个像模像样的小舞台。每天夜里八点钟酒吧老板王阿毛喝得半醉,拿一个麦克风开始混腔势,上海闲话苏北话广东话英语日语都恰到好处地糅杂在他自编自演的段子里,段子半荤半素,基本都是自嘲。来喝酒的顾客半小时就能听完他的前半生,小时候帮姆妈打酱油,筷子上穿好四根油条,回到家变成四截半根油条,俗称“下半截入了肚”,读书没好好读,最后勉强上了住宿制的技校,彻底学坏了,爷娘万万没想到看武打书打游戏机看动画片都没带坏他,居然在学校变成了流氓阿飞。香烟吃上了,老酒喝上了,女人摸过了,哦,是他被女同学摸过了,大概验货验得比较满意,最后两个人上班了结婚了,可惜老婆八十年代末赶潮流去日本,说是去读书的,实际上在陪酒,一年半就提出了离婚,改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日本有钱老头。但是老婆人美心善,离婚的时候给了他一笔大钞票。“阿毛,下趟带新老婆来日本白相,吾请侬吃饭,侬要等得及,等吾继承了老头子遗产,阿拉再复婚。”王阿毛用这笔钱开了这间酒吧,前妻怕他不擅经营,每年还寄个三五万块钱给他,所以酒吧名字只有两个英文字母:RF,软饭的拼音简写。李宜芳看见他就觉得好笑,复述给斯江听的时候往往斯江没觉得好笑她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男人,勇于只嘲笑他自己,很了不起耶,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很好笑?他说的很多琐事都蛮平常的,有时候蛮恶心的,但真的很好笑。”
斯江出于好奇陪她去过两回,承认王阿毛老板是个有意思的上海男人,起码他来请她们喝酒,称赞她漂亮的时候,斯江看得出他真的只是随口一句客套话。“吃着前妻的软饭,而且打算吃一辈子,就是仙女在我面前,我也硬不起来,大家不要想歪,是硬气不起来——”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并不腻味,大概因为他有一张长不大的娃娃脸,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说什么都很诚恳,光看外貌,斯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大舅舅。
酒吧十一点钟开始有乐队,唱到凌晨一点。礼拜六夜里是菲律宾乐队的英文歌专场。顾客递小纸条附上二十块可以点一首歌,但顾客自己想上去唱只要五块。
斯江记得景生生日那夜从厂里出来后,他们也在这个小酒吧喝酒。景生给了一百块,点一首《Love Story》,乐队主唱老老实实唱了五遍,每一遍都说一句“下面是顾先生送给陈小姐的Love Story。”引来口哨声掌声无数。坐在吧台边的斯江捧着脸笑得像个小戆徒。
那夜景生还被李宜芳和王阿毛老板推上了舞台,调酒师笑盈盈送上一只小悠悠的凯司令栗子蛋糕,酒吧里二十来光人哈哈大笑,起蓬头一起唱生日快乐讨蛋糕吃。景生被酒意熏得眼角一片绯红扫到颧骨上鬓角里,问他能不能唱首歌给女朋友听。
王阿毛老板说全场下一杯他请,条件是大家统统出门去出水,连调酒师都被大家嘻嘻哈哈地推了出去。酒吧里只剩下舞台上的景生和吧台边的斯江。
没有音乐,景生清唱了一首《小河淌水》。“……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妹。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妹啊妹啊妹啊,你可听见阿哥叫阿妹。”
台上的乐队在唱情歌,王老板和李宜芳程璎谈笑风生,斯江却突然站了起来:“我想去趟昆山。”
“啊?”吧台边的一圈人都愣了。
“你们继续喝,我先走。”斯江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嗳!我陪你去啊,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安全。”李宜芳赶紧丢下酒杯站起来。
“我也一起。”程璎掏出皮夹子结账。
“嗐,说了今天的酒我请,你们等我一下,我正好闲得无聊,送美女们一趟,赚到了,最好明天早上再回来,你们请我吃个奥灶面,我从来没吃着过头汤面。”王老板摸出一把桑塔纳钥匙晃了晃,“阿妹,走。”
第四百一十五章
第四百十五章
车子上了国道, 景生还没回任何信息。李宜芳和程璎虽然跟王阿毛说笑不断,却也忧心斯江的忧心。
“顾景生有回呼你伐?”
斯江从沉思中惊醒:“啊?没……”
王阿毛看了看后视镜,笑了:“放心, 如果他打到店里,小马会call我的。”
然而车子里三个中文机, 一台个人电话, 都静默无声。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太不好意思了, ”斯江往前倾了倾,抓住了副驾的座椅靠背, “改天夜里我请大家到保罗去吃椒盐大王蛇。”
王阿毛笑得车子都抖动起来:“好咧, 噶见外做啥?为美女服务, 不辛苦!到保罗是阿哥吾额地头, 哪能好叫侬请客,吾跟伊是赤屁股朋友, 伊老早卖轮胎修车子额, 是吾喊伊弄只门面开小饭店。(到保罗是大哥我的地头, 怎么好叫你请客, 我跟他是发小, 他以前卖轮胎修车子, 是我让他弄个门面开小饭店的。)”
“呀, 阿哥你真是行业弄潮儿!”程璎把斯江拉回坐好,竖起大拇指对着后视镜晃了晃, “慧眼识英雄,伯乐啊伯乐!”
“嗐, 啥伯乐啊,就是我嘴巴馋, 好多年前的事喽,那时候你们肯定还是小朋友呢,阿拉一帮朋友经常去华山医院对过的东生食堂吃饭,迭个饭店灵光!味道哈赞,生意哈好,可惜老板赚足钞票不做了,换了一个老板以后菜做得这个难吃哦——像泡污一样,册那!就这么搞七捻三的,保罗轮胎被阿拉拱出来一只保罗餐厅,哈哈哈哈哈。”
斯江一怔,刚想解释大舅舅并不是赚足了钱才不做的,可一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个中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可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像针戳破了一个气球似的,那破败了的气球带着气流在她胸口来回激荡,不自觉就红了眼眶。
“阿哥侬勿晓得呀,东生食堂就是斯江的大舅舅也就是顾景生的爸爸开的,竟然这么巧!”
王阿毛啊哟了一声,双手连连拍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在暗夜的国道上叭叭叭响了起来,前面后面的大货车不甘示弱,也按响了喇叭。
他忽然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说:“原来你们两个是表兄妹啊——”
“不是亲的!”程璎赶紧解释了一句,“顾景生是斯江舅舅的养子。”
“哦哦哦,是亲的也没关系!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也不也是表亲嘛,哈哈哈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王阿毛眼风瞄了扭头盯着自己看的李宜芳一眼,“呵呵呵,要我说,就算是亲兄妹也没关系,老天爷要你喜欢谁,你有什么办法?别人看着再不配,再不好,都是假的,自己喜欢才是真的,是吧?”
李宜芳佯装啐了他一口:“什么废话嘛,本来就是这样啊,我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不想好了就不好啊,管那么多,累不累哦。”
斯江看着车窗外,对面马路上数不清的大货车排成了长龙开往上海方向,车灯耀眼,上海那么大,没有这些货车,城市的运转大概会立刻卡壳,但这么大的上海,随便一个人都能和另一个人扯上关系,即便是七绕八绕的间接关系,也已经很奇妙。再想想大舅舅开饭店上过央视,上海的电视台报纸也报道过好几轮,浦东都有人跑来轧闹忙,王老板这么个时髦的人,吃过也不稀奇,可为什么她要找景生就这么难呢。
***
开了一个半小时,桑塔纳终于在凌晨两点半开进了昆山市,但夜里的城市和白天截然不同,斯江只来过几次,根本不认识路,这时候又哪里能找得到昆山的地图,四个人捧着一张上海市地图一筹莫展。斯江又急又慌又愧,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刚上班的环卫工人,却都不是本地人,一问三不知。倒᭙ꪶ 是李宜芳突然灵光一闪,指着前面白底红字的灯箱广告问:“招待所或者宾馆里肯定有卖地图的!”
“我怎么没想到!”斯江简直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你急嘛,人一急就容易钻牛角尖,一时想不到很正常。”程璎柔声宽慰。
三点出头,车子停在瑞德服装的广告牌边上。值班室的门口一个白炽灯泡把铁门和坑洼不平的路面照得一片惨淡。
斯江奔过去敲玻璃窗。
好一会儿,一个面带睏意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拉开窗:“谁啊?哦——是老板娘啊,对不起对不起!”
“顾总呢?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桑塔纳漫无目的地从郊区又开回市区。李宜芳拿出个人电话呼符元亮,半天也没回电。
“啊,他们两个肯定在一起,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说不定又在陪哪个领导,”程璎笑着拍拍斯江,“你是不知道,就我们台里的几位,被喊去陪酒,一样得从晚饭喝到早饭,喝完吐,吐完接着喝,特别是接待兄弟台或者是上面的,苦透苦透,男人们,没办法的。”
斯江点了点头:“算了,我们回去吧,王老板,实在不好意思啊——”
“勿要噶客气好伐?”王阿毛看看刚刚亮起来的油灯,“前头好像蛮闹忙的,我去问问附近哪里又加油站,我们加个油,去等头汤面,保证来得及送你们回去上班。”
“我九点钟上班,来得及的。面我来请!”斯江赶紧宣布。
“那是必须的。”李宜芳和程璎都笑了起来。
这一段路依然霓虹闪烁,街边停满了丰田大霸王,有不少上海车牌,也有不少熄了空车灯的出租车,夏利桑塔纳都有,也有上海车牌。司机们都放平了座椅躺着休息,有人身上还盖着军大衣,一看就是熟门熟路老来了。
王阿毛尴尬地笑了笑:“看看啊,这个红灯区怎么有点捣糨糊,噶许多□□黄灯绿灯,勿灵嘛,啊哈。”
“呵呵,男人,就不要装了啦,”李宜芳打了个哈哈,摇下车窗,一股冷风扑了进来,她摸出一根烟,“谁要?”
程璎接了两根,问斯江抽不抽,斯江摇摇头。
王阿毛靠边停了车,摸出一包烟来去问路。斯江三个在车上谁也没有说话。
“他来过这种地方。”这句话在斯江口中含了好一会儿,还是咽了回去。她默默看着路边醉醺醺的男人女人,不知道他们各自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来到这里。
至少,景生没有瞒着她。
“嗳,他们两个其实有来过这里,你知道吗?”李宜芳突然回过头来。
“啊?”
李宜芳却又转了回去:“没事的啦,你放心,他们就是来付钱的,其他什么都没做。”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不傻,有一次他从昆山去我家,身上味道就不对呀,有香水味,一问他就承认啦,不过他有让我不要告诉你——”
程璎凑了过来:“喂,那你就真的不告诉斯江?太没义气了吧!”
李宜芳反手想打她一巴掌,没打着,看了看斯江,笑了起来:“陈斯江又不是小孩子好吗?而且他们不可能做什么的啊,拜托,有斯江这样的女生,顾景生会看得上这些这些那些吗?你有没有脑子啊拜托真是的——”
“如果顾景生没跟你说,我就是小人了嗐,”李宜芳有点懊恼,再次替景生背书,“我跟你说哦,符元亮这个老男人,可能真的会跟小姐发生点什么,因为他很闷骚的,就是很容易被女生弄到的那种——我不是说我自己啊!你别笑,但顾景生真的不会,我可以拿人头担保,他连手都不会被那些女生摸一下,就凭他长得那么帅,根本不是小姐陪他好不好?是他陪小姐,他出了钱,还被人占便宜,亏大了,他那么会做生意,绝对不会吃这么亏,对不对?”
程璎笑歪在车窗上,斯江也不禁莞尔。
王阿毛一路小跑回到车上,见三个小姑娘笑得东倒西歪,也不问她们笑什么,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斯江她们静了静,李宜芳嗔了他一眼:“喂,你笑什么笑呀?”
“你们笑我就笑呗,大家一起开心,不吃亏。”
一句不吃亏,斯江和程璎摒不住又笑了起来。
***
“顾总?顾总。”
“嗯?伊出来了?”景生惊醒过来,从窄小的夏利出租车后排坐了起来,差点撞到头。
阿金犹豫了一下:“没,还没看到伊,不过——应该勿会,肯定是吾看错忒了,呵呵。”
“港呀,啥事体?”景生搓了一把脸,看了看手表,摸出中文机,吴琳娜是十点钟进去会所的,现在已经快四点钟了,看来今晚没戏了。
“刚刚,好像看到了老板娘——”背着斯江,阿金他们都叫她老板娘,顾老板欢喜听。
景生正在翻看中文机上的信息。
“你回家了吗?陈斯江……”
“有空记得回电XXXXXX。陈斯江……”
“我下班了,和李程在茂名路。陈斯江……”
“我现在去昆山找你。陈斯江……”
“回电小李子找我。陈斯江……”
听到阿金的话,景生猛地抬起头,“嘭”地推开车门。就见吴琳娜挽着一个中年秃头男人正从会所门口走了出来。
“嘭”地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跟牢伊拉。”景生沉声吩咐阿金。
第四百一十六章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丰田大霸王缓缓开进一个新造的别墅小区。
阿金踩下刹车:“顾总?”
景生观察了一下周边, 小区不大,黑沉沉的夜幕中,借着路灯依稀可见两边是荒地, 一圈雕花铁栏杆里是一栋栋洋红砖的两层小楼,风格古怪, 不欧不中, 尖顶上还有三五个钢铁圆球串在一起, 大概是为了避雷。
“开进去试试。”
保安岗亭如同虚设, 描金的黑铁大门洞开,阿金想好的虚拟门牌号完全没派上用场, 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了进去。
小区并不大, 三十几栋别墅外形一模一样, 那辆大霸王十分显眼, 别墅二楼窗帘紧闭开着灯。阿金停好车,突然紧张起来, 往后看了看景生。
景生看了看手表:“你在这里等着。”
“啊?顾总侬要做撒?”
景生看了阿金一眼, 阿金眨眨眼嗫嚅道:“咳咳, 侬当心点, 有事体喊吾啊, 还有, 勿要打相打, 刚刚出来,打了台巴子又要进去了, 老板娘要急色了——(你小心点,有事情喊我, 还有,不要打架……老板娘要急死的)”
但是要他跟着景生进去, 他是万万不敢的。阿金怀着一丝内疚眼睁睁看着景生大模大样推开别墅的栅栏门走了进去,又不免有点激动,他也听说过老板在DG以一敌众的英武场面,可惜从来没亲眼见到。
景生却按响了门铃。叮咚叮咚的两声,在凌晨最黑暗的时候格外惊心动魄。
门铃一响,不到三秒,二楼的灯却骤熄了,还有一声短促的惊叫声,明显是女人的声音。
景生不及细想,本能地翻过栅栏,迅速爬上院子里的一颗桂花树,踩在一楼的屋脊上抓住二楼阳台栏杆跳了进去,他脱下外套裹住胳膊肘,一个猛击,落地门的玻璃粉粉碎。里面响起连声尖叫,有什么摔在了地上。
“举起手来,不许动!”景生大喝。
他很快摸到开关,灯亮了。
秃头中年男人躲在床后登边抱着头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床上的吴琳娜裹着被子,看着应该□□,她眼神涣散地看着顾景生,一脸惊恐。
景生拈起地砖上滚落的几粒蓝色小药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毒品哪里来的?”
中年男人胡乱挥舞着手臂:“她、是她,同志你不要抓我啊!”
“顾总——”吴琳娜缓过神来,朝男人吼了一句,“神经病,他又不是警察!”
“我叔叔是缉毒大队的队长,这个东西叫蓝精灵,又叫□□,对吧?”景生眸色沉沉,胸有成竹,“现在人赃并获,你们谁也逃不掉,贩毒是死刑,吸毒也得坐牢。”
“不不不,我是台湾人,你不能抓我——我只是跟她买这个糖,还没吃你就进来了。”
“放屁!明明是你从台湾带来的,你居然赖在我身上?!”吴琳娜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和男人撕打起来。
景生皱了皱眉,别开脸转过身:“穿好衣裳,马上跟我去公安局!到底是谁卖给谁的,一查就知道。”
他话音未落,背上就多了一具□□,一双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的药丸随即就被扑上来的男人拍在了地上。
“松手!放开!”景生怒极,一弯腰,吴琳娜仰面朝天被摔在了冰凉的地砖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男人胡乱地把地上的药丸塞进了嘴里,拼命往下咽。
景生扯下床罩丢在了吴琳娜身上,双臂环抱退开两步冷冷地看着男人作怪:“一检验就知道你吸毒了,你以为吃光就没证据了?”
他扭头看了看吴琳娜:“这是想赖在我身上?XX会所里像你这样吃□□的妓女不少吧?你们从上家手里拿了货,自己吃上了瘾再卖给嫖客?嫖资毒品两头挣钱,哼,等查封后拉出名单来,一个也逃不掉。”
“我才不是做鸡的!”吴琳娜哽咽着喊了一句。
景生不理她,走到床头柜拎起话筒拨114查号台问公安局电话号码。
男人却突然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来抢电话,疯了似的整个人压向了景生,嘴里胡乱叫着。
“喂,先生,你要查哪里的电话号码?”
话筒掉下去,撞在床头柜边上,里面查号台服务小姐的声音礼貌又甜美。
景生倒在地上,揪了几下都没能把身上这头疯猪揪下来,眼风扫到吴琳娜胡乱套上了衣服紧紧抱住了小坤包准备逃,他猛然发力:“起开!”
男人的身体猛地后仰,“嘭”地发出一声闷哼,像断了绳子的木偶似地,以一种奇怪地姿态软了下去,通红的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床头柜的角上有血慢慢滑落。
景生心一沉,赶紧用力把他翻过来,一摸一手的血,他摸出手帕来按住伤口,把人放平,探一探鼻息,立刻开始做人工呼吸。
不知道做了多久,男人毫无动静。
吴琳娜慢慢走了过来,蹲下身默默看了看那男人,抬起头对着景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笑容。
“他死了,你杀人了——”
景生又检查了一遍男人的呼吸和瞳孔,颓然跪在了尸体旁边,汗水滴在了男人那抽筋一眼奇形怪状的胖手上。他脑中一片混乱,斯江和东文的脸不断浮现出来,突然想起了自己来的初衷。
“昨天XX局长,跳楼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吴琳娜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瘫坐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谁跳楼引来警察,谁就能得两万块。本来说好是我跳的,那个婊子竟然一声不响抢着跳了下去,还是裹着被子跳的——”
“谁给你们钱?”
吴琳娜的眼神逐渐聚了点光,她摇摇头,“不知道,霞姐说反正会有人把钞票送到会所来,我没跳成楼,只到手五百块,狗屎!”
景生理了理思路,吸了口气重新捡起话筒开始拨114询问市公安局电话。
吴琳娜抬起头:“顾总你干嘛?你疯了?”
“报警,有人死了。”
“你,你疯了!你是杀人犯了啊,还不赶紧逃?你放心,我跟你一起走,不会把你招出来的。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我真的不是鸡,我是为了给我爸治病——”
景生睨了她一眼:“市公安局伐?我姓顾,报案,是XX小区XX栋,有人吸毒过量,发疯袭击我,我正当防卫,他神志不清撞在床头柜撞破后脑,急救无效……”
吴琳娜慌乱地东张西望,又趴在地上看有无遗漏的药丸,刚准备跑,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XX会所的女服务员和这个台湾人是一起的,吸毒没吸毒我不知道,她是目击者,对。人还在。”
第四百一十七章
第四百一十七章
吴琳娜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在说什么, 她捏紧了手里的坤包趔趄着往外跑。
景生搁下电话:“我司机在楼下等着,你跑什么?要去哪里?想去给谁报信?”
吴琳娜僵在门口,猛地转过身来, 左眼下的眼睑剧烈跳动着:“是你杀的人,不关我的事。”
景生仔细观察着卧室内并不多的家具, 淡淡地应了一句:“我是正当防卫, 而且他应该是吸毒过量才突然死亡的, 外伤并不重, 不会马上导致心脏停跳,不然我犯不着给他做人工呼吸。这个等警察验完尸就会出来结果。”
“你、你, 呵, 随便你怎么胡说好了, 反正我不会给你做证人的。”
景生却随口问道:“那个蓝精灵, 你吸了几年?三五年有了,不然你上家不会放心让你卖毒品。”
吴琳娜浑身汗毛直竖, 身不由己地往门外退了两步, 声音都劈了:“我没有, 你冤枉我, 你要挟我!哼, 我不给你作证你就是杀人犯!我——我是被他害的, 被他骗的, 就吃过两次。”
景生嘴角翘了翘:“我猜你包里还有剩下的蓝精灵,丢哪里都没用, 警察会带警犬来。”
吴琳娜浑身发抖:“你、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盯着我——”
“是。”
“我没得罪过你——”
“谁让你告诉我们符总XX喜欢双飞的?”
吴琳娜嘴唇翕了翕,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惧, 摇了摇头。
“不是你们妈妈桑吧?也不是你们会所里的人,”景生双手插进裤袋里, “以前来过会所吗?是你的熟客?”
吴琳娜下意识摇了摇头,又立刻拼命摇头否认刚才的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盯着我没用的,你脑子有病你是神经病,你看见没,你杀人了!是你杀了他,不管你有意无意,你都得坐牢!”
景生抬起眼看向她,眼神凌厉如刀。
吴琳娜吓得往后又退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我就想要你说实话说真话,说清楚我怎么进来的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说清楚到底谁让你坑我们公司的,到底又是谁把XX拉下马的。”
吴琳娜抱紧了坤包,咬住下唇犹豫了片刻,嘴唇翕了翕,还是没吭声。
“包给我,我帮你东西全部倒到死人身上。”
“那你不揭发我?——”
“看你表现。”
“你要能帮我,不害我,我就也不揭发你。”
“我没什么可被揭发的,我只要你跟警察把□□和跳楼的事说清楚。”
吴琳娜一咬牙:“我知道是谁,但那你得给钱,十万。”
景生嗤笑着反问:“你一个贩毒的有什么资格跟我开价?”
“八万,不能再少了!”吴琳娜的声音尖厉到最后两个字失了声,整个人瑟瑟发抖。
景生看了看手表:“两万,行就行,不行就行。反正XX的屎也没能泼到我们身上,我这口气,不出也无所谓。”
“好,两万!”
吴琳娜松了口气,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又走了进来,拉链拉了好几回只开了个小口就卡住了,她骂了一句脏话,手硬塞了进去,拔出来的时候手背上划出一条血痕。
“都在这里了。”
景生看着她手里一个透明玻璃瓶,里面好几十粒蓝精灵。
“钱呢?”
“在车上。你先跟我说那人到底是谁,下去就能拿钱,警察来了你别反口。”
吴琳娜捏着瓶子不松手,手指头用力到泛白。
“这是你贩毒的罪证,你还不松手?”
吴琳娜手骤然张开,抽筋似的在空中抖了两抖,狠狠地剜了景生一眼:“这一瓶就得两万!”
“这么贵?你能卖出多少钱?”
“这个死人买一粒三百块,一次买十粒——他卖给他朋友卖六百,呵。”
“会所里不是只卖一百八?”
“胡说!最低也得两百——你、你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那人是谁?”
“是上海王公子带来的一个男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好多地方买了好多地,派头特别大,长得也好看,每次都给我们发一千的红包,每个人一千……他人很好的,从来不动手动脚也不带人走。X局跟他很熟,是他说想帮你们一个忙,让我去跟符总透个信的。”
景生盯着她片刻,忽然开口问:“你跟符元亮睡过了?”
吴琳娜低下头不作声。
“你给他吃蓝精灵了吗?”景生捏紧了手里的玻璃瓶。
吴琳娜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景生吸了口长气,别过脸平息了一下:“王公子的朋友叫什么?”
“大家都叫他吉先生——我知道的都说了,你别赖账!那我就说是你故意争风吃醋杀了人!”
景生冷哼了一声,刚要抬腕看表,楼下终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阿金的吼声。
吴琳娜却没听到警车撕心裂肺的乌拉乌拉声。
***
“在这里!老板——老板,来了,阿爹啦娘咧,侬爷叔终于来了!”阿金带着哭腔激动地喊道。周善礼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冲了进来,两人身后跟着十几个便衣打扮的男人。
吴琳娜慌张地躲到床尾:“不关我的事。”
“景生!你没事吧——”周善礼一脸歉意大步流星走到景生面前,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操!你真的没事?”
“周叔叔,放心,我没事。”景生松了口气笑了起来,“你们总算来了,这边公安局的还没到。”
十几个男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封锁现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人大步走到景生面前,接过景生手里的那瓶蓝精灵,转头看向吴琳娜:“刚才窃听器里一直跟你说话的就是她吧?”
吴琳娜面无人色,瘫在地上:“什,什么?”
景生不再理会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硬中华递给高个男人:“嗯,是她。刚刚她说XX□□案是一个姓吉的安排的。跳楼的事医院里的那个女的已经都说清楚了,不过毒品的上家她还没说,应该不难问出来。”
高个男人打开硬壳中华的盖子,粗暴地撕开半边封口,掏出三个纽扣电池似的东西,嫌弃地瞪了周善礼一眼:“你TM夏天急吼拉吼地要了这玩意,不是跟你说了回头让我们专家给你重新整个英雄钢笔那样的?你人呢?死哪儿去了?”
景生赶紧解释:“是我一直没给周叔叔,上次去DG也派上用了,特别好,所以那个法官后来才判得特别重。”
周善礼狠狠瞪了景生一眼,用了你的鬼!司机小印回来都说了,一次也没用上,他白学了。
景生睁眼说瞎话,脸上一热,第一次在DG吃了大亏,他第二次去DG前,顾北武特地找周善礼讨了一套最先进的窃听设备以防万一好做证据,但他觉得太麻烦武警小印,就没用,幸好有惊无险。这次一感觉不对,他就拿了出来,来昆山前特地把监听设备装在了面包车后备箱里盖上一堆杂物,傍晚三言两语试出符元亮不太对劲,衡量一番后立刻打电话给善让,随后再打电话联系上了善礼,两人商议定,景生把车钥匙和面包车留在那个宾馆,窃听器塞在烟盒里随身带着。
周善礼紧赶慢赶,抓着人就往昆山赶,九点半拿到车,通知景生开始干活。景生先去医院,半个小时就问出了跳楼那天的真相,没想到竟然扯上了吸毒贩毒,善礼这边市局的人又立刻通知省厅和上海的缉毒大队。
小小窃听器终于派上了大用场,总算没枉费周善礼动用了这么大的人情。
“呵呵。”高个男人把窃听器收进黑色小公文包里,“小伙子可以啊,你这次立功了,市缉毒大队的胡队一个小时前到的,已经去医院把跳楼那女的带出来了,喂,老孟,你们省厅不行啊,开车开错路,到现在连个缉毒大队都还没成立——”他低头看了看腰间BB作响的中文机,捞上来一看,“册那,那什么破鸡窝还不让封?人也不给抓?你们省厅的文件呢?赶紧送过去啊!”
省公安厅的老孟从尸体边上抬起头来,憋屈地对边上的年轻人吼了一声,“你,赶紧跟老邱去跑一趟,地图看仔细了!还有,这边市局怎么回事,报警报了三十分钟,人呢?一B吊糟!”
周善礼屁股后面插着的大哥大跟着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就心虚地把景生拽下了楼。
“嗳,碰上头了,这不刚刚碰上,什么叫不及时跟你汇报?放心,景生没事,真没事,你交待的事哥什么时候办砸过?肯定保护啊,行了吧?嗐,得得得,你自己跟他说吧。”
景生接过电话,那边周善让的声音有点哽咽。
“景生——”
“谢谢二妈,让你担心了。周叔叔带了好多人来——”
“对,市局的,缉毒大队的,全是我喊来的,跨省了都,周善让,你听见没啊?”周善礼摸出一根烟来,又递给景生一根,替他点上。
周善让哭出声来,什么话也没说,几声杂音后,换成了顾东文的声音。
“有事体伐侬?”顾东文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大变化,可景生的眼睛却湿了。
“爸——”
“嗯。侬爷叔噻同吾港了,到底是吾儿子,(你叔叔都跟我说了,到底是我儿子),哈哈哈。”顾东文努力笑得中气十足。
“嗯。必须的,”景生笑了起来,“跟你学的嘛。”
“替吾谢谢侬老周叔叔啊。”顾东文仰面看着房梁,笑得真心实意。
“嗯,要谢额。”
周善礼红着眼圈对着大哥大喊了一句:“谢你个屁。”
顾东文笑得更欢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不好意思, 请问是李宜芳吗?”
“是啊,我就是。咦?你是顾景生?啊!你等下!斯江——你等一下!”后面这个“等一下”却是对斯江说的。
李宜芳声音虽然还是细细软软的,口气却异常凶狠, 几乎是横眉立目一口气不停地吼了下来:“顾景生!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为什么一直不回斯江电话也不给传呼台留个信息?你知不知道她快急死了!我们特地陪她从上海跑来昆山找你耶!大家都不认识路——有你这样做男朋友的吗?好讨厌,好啦好啦, 程璎你好烦, 我不骂他你会骂吗?真的好了, 你别抢啊——斯江, 换你自己骂,”李宜芳没好气地把电话给了斯江, 又白了程璎一眼, 压低了声音道, “她舍得骂才怪, 赌一百块她肯定先问他有没有事——”
“侬还好伐?出事体了伐?(你还好吗?出事了吗?)”斯江低下了头,一手紧紧捏住了电话, 一手却不自觉地捂住了双眼, 满掌濡湿。
“对勿起, 出了点大事体, 刚刚解决, 我用的是周伯伯的电话, 我现在来找你, 你在哪?”景生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异于寻常,“你四处看看, 马路边有没有店?店门口有没有门牌号?都没有的话就说个路名,我马上来找你。”
斯江拍了拍驾驶座靠背:“王老板, 麻烦侬靠靠边。谢谢。”
等人的滋味很煎熬,斯江从车头走到车尾, 又从车尾走到车头,心神不宁,不知道景生会从哪里来,生怕他看不到自己,更怕自己看漏了他,分开不过一天一夜,却好像已经走过了万水千山似的。冰冷入骨的晨风掠过,脚上是上班规定要穿的船鞋,大半个脚背露在外头,只有肉色丝袜这一道譬如没有的遮挡,这会儿才觉得又痒又痛,大概是起了风疹,再一阵风吹过,实在痒得太结棍,斯江忍不住缩起腿把脚面压在另一只小腿肚上使劲蹭了蹭。
天色渐亮,远方田野苍茫,江南民居的乌瓦粉墙露出了轮廓,隐隐一道雾气从地平线笼至屋顶,整个世界罩了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的。昨日这个辰光,棚户区已经开始有了动静,她和景生一路走出去,有人家灶披间里的灯亮堂堂,有人家门外弹格路上的水龙头哗哗响,有人家的木头楼梯吱嘎吱嘎,有人家的小毛头哇啦哇啦,熟悉无比,她和他什么也没说。
斯江一边蹭脚背,一边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个季节被霜打过的矮脚青最最肥糯香甜,只要是景生掌勺,桌上总有一盘翠绿欲滴的炒青菜。斯南和斯好还抱怨过为什么天天都要吃炒青菜。只是想到这么一盘菜,斯江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
忽地两只大光圈远远穿透雾气,投了过来。
斯江反手抹了把泪,小跑着迎了上去,跑近了看到并不是公司的面包车,不由得失望地放慢了脚步。
景生急急摇下车窗,朝斯江挥手:“囡囡!是吾——!”
周善礼刚踩下刹车,景生已经打开车门跳了出去,由于惯性趔趄了一下,整个人险些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立刻爬了起来,百米冲刺似地出去。
周善礼慌忙急刹车,摇下车窗,想喊什么却没喊出口。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停着,车里的人们透过车窗看着马路上两个旁若无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恋人。
“她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kiss啊?”李宜芳好不容易才从副驾钻进了后座,十二厘米的尖高跟差点戳在程璎腿上。程璎忙着伸手去抹后车窗上的水汽。
“擦不掉的,没亲。”王阿毛回转头幽幽地说了一句,摇下玻璃窗。
车窗渐渐清晰起来。
“唉,真没想到我居然亲身经历了一部爱情电影啊,”程璎笑了起来,“喂,小李子,浪漫不浪漫?感动不感动?”
“呵呵,并没有,谢谢,而且这部电影,完全不会有你和我的名字,”李宜芳打了一个喷嚏,“不过要是我男朋友这样突然失踪,不回电话不传信息,对不起,我才不会通宵不睡跑到另一个城市找他呢,超过二十四小时就一定被我分手。”
“所以你到现在也没有男朋友好吗?所以符元亮不回电话你也无所谓?”程璎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惘然,“我就肯定会和斯江一样去找他的,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人,至少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甘心也不安心。”
“嗯哼?所以你就有男朋友?”李宜芳冷笑着反问。
驾驶座上一直从后视镜偷窥电影男女主角的王阿毛司机大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后座上跪着看风景的两个女人迅速回过头,异口同声地问:“我们女人说话,男人不要偷听!”
大概想起了两部车子上还有其他人在,斯江挣开了景生,想回头招呼一声,却被景生径直牵着上了周善礼的车。
“喂!喂!见色忘义的家伙,真是!”李宜芳气得直拍程璎。
银灰色的轿车慢慢贴近,两个司机隔着车窗互相点头示意。王阿毛举起手里的地图晃了晃,轿车超了过去重新靠边,打亮双跳灯。
“伊拉开车额师傅老懂经额嘛。”王阿毛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李宜芳扒拉着车门看到斯江和景生在那辆车后座上喁喁细语,全然不顾她们,不由得又酸溜溜嘀咕了一句:“过河拆桥!”
程璎打了个哈欠,窝进披着的大衣里歪了下去:“睏死了,我眯一会儿。”
***
周善礼一边跟着前车一边偷瞄后视镜里的两个孩子,两个漂亮孩子挨得很近地坐着,景生握着斯江的右手,倒没什么亲呢的动作,大概因为有他这个老人家在不好意思吧,但他们俩在说什么,善礼只听得懂一字半句。斯江声音不响,不时惊呼出声,大概景生讲到了要紧的关头。景生反而语气淡然,一句接着一句,语速极快。
很快前车靠边停下。天刚微亮,大冬天的面店门口已经排了十几个人,拎着鸟笼子的老头、打着哈欠的中年男人,满头银发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一个年轻人都没,骤然见到斯江几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了半天,大概看不出什么八卦新闻,又各自转回头去等开门。
头汤面终于是吃到了,斯江付的钱,一屋子老头老太们又盯着周善礼和王阿毛看半天。景生大概好几顿没吃,加了两次面。
面吃了一半,周善礼跟景生提起瑞德股权比例的事,说既然符元亮跟这个坐台小姐搞到了一起,差点把公司弄出大事来,肯定还是按照北武的提议解决的好,如果景生不好意思开口,他可以出面找符元亮说清楚。
斯江和程璎都大吃一惊,但谁也没追问。
景生看了看李宜芳。
李宜芳手里的筷子停了停,低下头,转瞬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斯江和程璎:“哎,干嘛?跟我没关系欸好不好?”
周善礼愣了愣:“你是符的家属?”
“不是!别瞎说!才没有!”李宜芳低着头凶巴巴地回了三句,又吃了几口便说饱了,接过王阿毛递过来的女士烟出了门。
斯江站了一半,被景生拉了回来。
“让伊私噶想清爽。(让她自己想清楚)”
程璎把小碟子里剩下的一大半姜丝全拨到了自己碗里:“老符不行,分了好,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斯江捏着筷子顿了顿:“她还是蛮喜欢他的——”
但出了这种事,换作斯江,无论如何都喜欢不下去了,无论有什么苦衷有什么不得已,都不行。
面店的玻璃窗上也是一片水蒸气,外头的人影模模糊糊,斯江看见李宜芳指尖的烟袅袅地升起,想起十一月景生生日的那个夜里,她们两个手挽手从酒吧里出来去上厕所,李宜芳曾经说过,大概因为符元亮很会照顾人,她这么多年一个人飘来荡去,突然有天一个男人会因为和她共度了一夜,就特地去买热豆浆和油条来给她吃,她真的有被感动到。
斯江从来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当然更没想到她和符元亮分开会是这样的原因。
***
顾西美这几天在理行李,她打算尽快回上海,因为南红和北武都要回去过春节,她打过电话去云南,知道东文的情况不太好,无论如何她还想去景洪见上大哥一面。
现在西美自己感觉已经好多了,班不用去上,北京的同事们包括小关都没了联系,上海变得越来越亲切也越来越模糊更越来越美好,渐渐成了个执念。她想回上海想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却跑来了北京呢,西美回忆得越多越觉得不可思议,又或许是生了孙平后唯物主义思想就崩塌了,越想越觉得是命运的安排,这个解释使她好受了不少。
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她想了好几天该怎么重新和斯江斯南斯好相处,不由得又深感惭愧,要不是孙骁说起要给斯江介绍对象,她都忘记斯江已经到了该恋爱结婚的年龄了。孙骁提的那位小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籍贯江苏,比斯江大两岁,交大毕业后进了上海SN集团上班,小伙子照片上看起来很精神,他爸爸现在是市委办公厅秘书,照当下改选后的局势,将来基本会跟着市一把手进□□办公厅。斯江不是孙骁亲生的,便不算高攀也不算屈就。如果斯江愿意也进SN就更好,毕竟都属于DL部,孙骁照看得到。
第四百一十九章
第四百一十九章
孙骁出差回来, 风尘仆仆,难得西美烧了几个菜,还从稻香村买了点冷肠。两夫妻很久没同桌吃饭, 端起饭碗时竟都有点恍惚。
西美不吵架的时候向来口拙,捧着饭碗犹豫了一下:“你这次出差顺利吗?”
孙骁给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顺利, 还见到了北武公司的负责人。”
西美一怔:“北武公司的?你不是去桂林的吗?”
“嗯, 去完桂林又去了趟贵港。北武这几年干得很不错, □□办公厅找了他好几回, 他就是不肯回来,你回上海的话再做做他的工作, 他儿子也该上小学了, 总不能真的留在景洪上学吧?这边史家胡同小学肯定是可以安排一个名额的, 为了孩子着想, 他也该回来大展身手,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呐, ”孙骁想起孙平, 顿了一顿, “对了, 你有空也关心关心琳琳琅琅她们, 我这个爸爸, 实在不知道跟她们说什么, 唉!”
西美给孙骁夹了两片冷肠:“她们怎么了?前天琳琳打过电话来,我说你今天才回, 问她什么事,她也没说就挂了。”
“还能怎么?任性!好好的, 她突然跟小魏说这两年不想生小孩,想去美国读研究生, 不是瞎胡闹嘛!她婆婆说了她几句,竟然就跑回家,我妈骂了她好几天了也不听,你说这像什么话!”
“琳琳还年轻,这么想也挺正常的。我家斯江以前也申请过美国的大学,可惜签证被拒了——”西美顺口把话扯到了斯江身上,抬眼瞟了对面的孙骁一眼,有点紧张。
孙骁停下筷子,笑了:“你这么小心翼翼地看我干什么?是担心给斯江介绍对象的事吧?放心,我昨天还和老王通了个电话,他说他儿子很紧张很着急,就盼着和斯江正式见面。说实话,凭我们斯江的人品相貌,其实就该在我们身边找一家门当户对的才对。要不是小勇那孩子实在不靠谱——”
“不不不,”西美吓得连连摇头,“我看小王就挺好的,两个孩子挺配的,你身边这些,琅琅可以考虑,斯江不行,而且她那脾气比琳琳可犟多了。”
那位小勇,西美曾经从单位同事嘴里听过个大概,先是在武警系统混了个上校军衔后凭借特权倒卖走私军火,出了事后被大领导送去了澳洲留学,再后来就住在了香港。这样的赤佬哪里配得上她的斯江,不过这也证明孙骁的确是认真替她替斯江着想的。斯江长得太好,要待在这个圈子里,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垂涎,西美在这方面从来不瞎,几十年来,文工团的舞蹈团的电视台的,只要有点姿色,总有人企图染指,更别说那些唱歌的演戏的了,连运动员都有逃不过去的,所以后来她就没想过让斯江来北京工作。
孙骁哈哈笑:“行行行,我懂你的意思。放心,你回上海后先过个目,要是小王不行,就别让他见斯江,要是你也觉得好,再安排他们见面。你们上海人不是流行喝咖啡看电影什么的?安排得自然一点,带上斯南斯好一起,别显得我们当家长的有包办婚姻的意图。”
“这叫什么包办!”西美也笑了起来,“还不是怕她走弯路嘛。”
夫妻俩又说起孙骁出差的事来。上个月月底,南航班机在桂林撞山坠毁,机上全员遇难,事故调查等善后事宜按理是和孙骁这块不搭界的,偏偏机上有位敏感人物的家属,闹了起来,大领导也不好不表态,孙骁便借着视察工作之由去了一趟桂林,又特意去了贵港。自从八五年国家出台了大力扶持散装水泥的相关政策,这几年经过北武的推动和进一步的产业设计,贵港的散装水泥产量和出口量都已经排在了全广西第一,而广西又排在了全国第一,创汇可观。贵港港也因为周小姐和董家的介入,水泥船的数量爆发,今年打了报告申请成立对外开放一类口岸。
孙骁有意助贵港港一臂之力,也算卖北武一个人情。香港的周小姐十一月频频拜访他,除去李先生的名头,还提到过她和顾南红顾北武的愉快合作,为的当然是长安街那块地,她的XDF广场的规划书的确做得不错,但二十多个部级单位绝不是她能搬迁得动的,何况她提出的方案里,建筑物的高度远远超出了相关规定。这点,孙骁也没法打包票。他指点出各单位背后的关键人物,替她牵个线,剩下的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毕竟上面没有人说不,那就是有运作的余地。想到现在能排在自己名字前的人已经不超过五十位,孙骁不禁又笑着给西美夹了一块红烧肉:“你该多吃点肉,不然你妈和北武肯定要怪我没照顾好你。”
***
景生第三天夜里十点多才回到上海,精力再旺盛也有点吃大不消,眼窝陷了下去,连胡茬都没空刮。
“大哥哥你居然有络腮胡子!”陈斯好一边参观景生刮胡子,一边啧啧称羡,摸了摸自己的三下巴问斯江,“阿姐,你说我将来会不会也有络腮胡子?威风凛凛!”
斯江把挂面放进开水里,往边上油锅里打了三只蛋:“爸爸没络腮胡子,你怎么会有?有胡子有啥好?邋里邋遢的,难看。”
“阿哥就不难看,老好看的,比佐罗还好看,”斯好弯腰拎起两根矮脚青,“两根菜够伐?”
“够了,你洗好菜去阿娘家,阿娘要是睡了就算了,要是没睡,你问阿娘讨两只昨天她腌的醉蟹来——”斯江敲了敲灶披间的窗,“就说是我想吃。”
斯好满口应下,哗啦啦冲好菜就一路小跑着去了。
景生刮好胡子洗好热水澡,一出来就看到斯好满脸不高兴地在跟斯江抱怨。
“三姐姐凭啥啊?昨天她明明吃过两只了,阿娘说好还剩四只是留给你和二姐姐的,她倒好,直接带去公司了!明天二姐姐回来,肯定要发调头。”
景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三姐姐应该是陈斯淇。
“没事,蟹吃起来太麻烦,算了,”景生笑着拍了拍斯好,“你二姐姐懒得吃螃蟹,她那两只要是在肯定也是进你的肚子,这几天你有没有锻炼身体?”
陈斯好头颈一缩:“练了,我现在脚踏车都不骑了,走路上下学。”
斯江把荷包蛋搁在面上,横了他一眼:“你算了吧,一天才走几步路。你没跟陈斯淇吵架吧?”
斯好一噎,嘟哝道:“是她跟我吵,阴阳怪气的,什么阿娘心里只有大姐姐和金孙了,还说她明明问了一句能不能带去公司吃的,阿娘耳朵不好,肯定没听清爽,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我放她一马,明天我跟二姐姐说。哎,我这不叫打小报告,我叫说真话说实话。”
陈斯好一溜烟地上楼去了。
景生拉过凳子坐下,埋头吃面。
“放猪板油了?”吃了两口他抬起头,笑盈盈地问斯江。
斯江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红枣茶来给他:“嗯,外婆昨天刚熬了一大缸子,对了,有猪油渣,吃伐?”
“来一碟子,撒点白糖。”景生一口一只荷包蛋下去,蛋黄从喉咙烫到心口,᭙ꪶ 不由得“嘶”了一声。
斯江气笑:“侬慢点呀。”
金黄色的猪油渣上铺了一层白霜,搁到景生手边。
景生灌下半碗红枣茶,张开嘴等:“啊?”
斯江嗔了他一眼:“做撒?想要喂啊?想得美哦,侬几岁啦?”
她说归说,到底架不住景生眼神里的钩子,手老老实实地拈了两粒送进他嘴里,却被他连着指头吮住了不放。
舌尖缠绕着指尖,滚烫濡湿,两人隔着一张长条桌视线交错,心旌神摇。
灶披间的玻璃窗上蒸腾了一层水汽,外头一片模糊。这个小小的世界如此熟悉温暖安全,好像他在外头经历过的那些惊险艰难被全然一抹而去,斯江手臂抻得有点发麻,却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眼都不舍得眨一下。
“顾景生。”斯江轻轻唤了一声。
“嗯,”景生在她手指上吻了一下,又闻了闻,笑道:“还是有股猪油味道。”
斯江抽出手拍了他一巴掌,又在他新换的衬衫袖子上擦了擦:“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先说,我正好也有话要跟你说。”
“那你先说,”斯江又紧张起来,“你要说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景生从面碗里抬起头,“所以你先说。”
“不要,那你先说,我要说的是好事,如果先好后坏,好事也没那么好了,如果先坏事再好事,坏事就没那么坏了。”斯江很认真地解释。
景生几口把面扒拉完,盯着半碗酱油汤看了几秒,油花倒映出他的眉眼,还有天花板上的灯。
“我元旦过后就去景洪——我要去送送我爸。”
浮在油花里的眉眼动了动,不知道是汤在晃,还是人在摇。
第四百二十章
第四百二十章
斯江呆了片刻, 眼底一股热意冲了出来。
“我跟你一起去!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啊?小舅舅昨天电话里还说——”
斯江咬住了唇,指尖发麻。恐惧原来不是无形的也不是无边的,就这么劈头盖脸的砸上来, 比巨石还重,痛点超过了言语能描述的界限, 心底里藏着的另一半被刻意或无意遗忘了的恐惧呼啸着出来与之会合, 再把每个器官都碾压一遍, 血液四肢都被冻住, 只剩下眼泪是热的。
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明明有准备了好几年, 斯江突然意识到这才是自己第一次真正面临生离死别, 阿爷过世, 她也哭过, 但并不痛,认清父母不回上海的事实后, 她也哭过, 但漫长的等待和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早就埋下了伏笔, 只等用眼泪画上句号, 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但这一刻, 哪怕只是想到大舅舅的音容笑貌, 斯江都觉得承受不住。
“阿哥——”
“吾没事体, ”景生抬起头,看着斯江笑了笑, “戆小囡,哭撒?鼻涕下来哉。”
他推开面碗伸出手臂:“来, 袖子管浪厢揩揩(袖子上擦一下)。”
斯江捉紧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落下半边阴影。景生的掌纹是断掌, 外婆以前说他会先苦后甜,这个“后”到底要后到什么时候呢。
“好了,侬哭忒一歇啊好(你哭一会儿也好)。”景生柔声宽慰,大概有了需要他安慰的人,他自己倒好受了不少。
白炽灯在斯江头顶心画了一个光圈,随着她的呜咽规律地颤动着。景生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这个场景以前发生过似的,他也伸出过手让斯江把眼泪鼻涕擦在自己袖子上,也说过“哭忒一歇啊好”这句话,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斯江的脸颊:“囡囡?”
斯江偏头在他袖子上擦了擦脸,又用自己的袖子把景生一手的眼泪鼻涕胡乱擦了擦:“嗯,吾要跟侬一道去。”
“覅,侬好好交上班,你们商场马上要开张,现在是最忙的时候,不好请假。”
斯江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工作可以再找,我是一定要陪你去的。”
“他不想大家为了他跑来跑去,”景生苦笑道,“他谁也不想麻烦。”
斯好刚才还说起斯江天天加班,九点多能到家都算早的,但她从来也没抱怨过没喊过累,肯定很喜欢新工作。
“你的好消息呢?快说,”景生拉了拉斯江的手,“让我也高兴高兴。”
“顾景生——”斯江吸了吸鼻子。
“到。”景生笑了起来。
“我们结婚吧!元旦前就去领证。”斯江一脸期冀地看着他。
***
顾南红先从香港去了广州,和老客户们见面叙旧。香港的厂房年后开始正式启动流水线,日本和台湾的订单不少,出口欧美的单子也排了不少。这些老朋友一大半是上海四重奏的客户,也有一小半是从东莞四重奏拿货。方太太和顾家之间的龃龉他们都有所耳闻,做生意做熟不做生,钱是小事,情面更重要。这顿茶喝完,无需南红挑明,大家都有了默契。
南红转头飞向昆明,一落地包了车直奔景洪。
顾东文气得转头骂北武。
“说了不要她们来!来干什么?送我上路?册那!我要你们送,我还来景洪干什么?留在上海不省钱省事?谁要你们来的?”
南红把北武善让推出去,拖过一张方凳坐到床边就开始数落,嗓门比他还响:“腿在我身上,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做撒!来呀,侬骂吾啊,朝北武发脾气做撒?你也知道你应该留在上海?那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害得阿嫂嘛工作辞掉,害得北武两口子耗在这里好几年,害得虎头在村里读书,做撒?朝我瞪眼睛做撒?我那句话说错了?”
“你想,你想,你就只想着你想,姆妈哪能想侬想过伐!爸爸人没了你都不回去奔丧!现在你自己要走了,也不让她送,她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你闭上眼干什么?现在惭愧了?内疚了?后悔了?”
“没,”顾东文合上眼,却笑出了声,“上次在香港,赵彦鸿买的叉烧还蛮好吃的,哈哈哈。”
南红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还笑!笑只屁呀侬——”她捏了捏东文的胳膊,“喏,只剩一把骨头了,脾气还噶臭,勿晓得侬有撒好,让阿嫂死心塌地,要我,早就把你往医院里一丢,请两个人看着你,等你没气了,住你的房子用你的票子,重新找个男人过好日子。”
顾东文睁开眼,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我也这么跟佳佳说的。”
南红拎起他手臂上薄薄一层皮扭了半圈:“十三点,这话我好说,你怎么好说?伊哭了伐?”
东文摇摇头:“没,她不会当着我面哭。”
南红叹了口气:“你还当自己二十岁啊?侬帮帮忙好伐!这辈子苦头还没吃够?什么苦都想自己扛,当阿拉是空气?过几天西美也要来了,你有本事就爬起来,把我们一个个赶回去。”
顾东文没奈何:“烦死了。”
“景生肯定也要来,你挡得住吗?你光想着你偷偷摸摸一个人走得轻松点,也不想想别人一辈子能不能心安,真是的,活该被我们烦死,”南红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吃伐?”
“来一块。”东文挑了挑眉,张开嘴。
可可浓郁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东文慢慢咀嚼着,巧克力在他口中慢慢化开,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南红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几个月在香港都忙了些什么,刚准备开骂方太太,却见东文嘴角带着笑闭着眼睡着了。虽然他单薄的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南红还是忍不住揪着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后才松了口气。
***
西美十二月中回到万春街,南红也刚到没两天。
斯江加班不回来吃饭,景生在公司也不回来吃饭,斯南在学校。家里空落落的,西美很不习惯,吃饭的时候听着南红和斯好一句接着一句有说有笑倒像亲母子,就更不捂心了。
斯好站起来要添饭,西美一筷子敲在碗边上:“都胖成这样了,怎么还吃?多吃点蔬菜。”
斯好眨眨眼,委屈巴啦地“哦”了一声,搁下碗坐了回去。
“做撒啊侬?能吃是福,长个子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瘦的,我家阿二就是这样,以前比斯好还要壮,高中蹿上去就瘦了,”南红瞥了西美一眼,“今天是我盛的饭,他那碗里最多才二两。”
西美往斯好空碗里夹了几筷子青菜:“吾是伊妈。”
南红嗤笑了一声:“现在摆出姆妈的谱了哦,侬啊好意思。(你也好意思)”
“顾南红!”
“好了啊,”顾阿婆沉着脸把筷子拍在了桌上,“要吵出去吵。”
一桌人都不响了。
夜饭吃好,斯好闷头做作业,西美守在边上检查他的功课,看到语文卷子,面色一变,再看下去,提了几次气要说话,都忍住了。斯好心虚,头埋得更低。
“都十点钟了,斯江怎么还不下班?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单位!”大挂钟响了十下,西美皱着眉站了起来,到窗口看了看。
南红搁下手里的会计报表,伸了个懒腰:“你以为现在上班还是在事业单位国营企业里混大锅饭?九十年代了好吗?我们棉纺厂明年有三分之一的工人要下岗,别说加班了,想上班都没班可上了,哦,孙夫人,你大概不知道什么叫下岗。”
“我在说斯江,你扯乱七八糟那些事做撒,你不烦我都烦,”西美最不爱听别人把她捆在孙骁身上,“孙骁是我爱人,我不是什么夫人,你用不着阴阳怪气的。下岗我怎么不知道,肯定比你香港人知道得清楚,这是国家需要,轮到谁头上也是没办法的事,国家也尽力了,买断工龄的,好几万呢,拿这笔钱去做点小生意,挺好的。”
南红冷笑起来:“挺好?那你家孙部长怎么不下岗试试?下一个当官的,能给十个工人发工资了。”
“你这人瞎三话四起来真是——算了,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西美套上大衣,围上围巾,朝阁楼上喊道,“斯好,你姐单位地址有吗?我去接接她,她领导是男的是女的?”
刚躺上床的陈斯好赶紧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下头传来顾阿婆的声音。
“用不着去,景生说了会去接斯江的,你自己洗一洗先睡吧。”
西美松了口气,又把围巾解开来:“哦,景生去了就好。”
南红仔细看了看西美,忽地一乐。
“侬笑撒?”
“没笑撒。”
“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哈,就笑侬了,哪能?”南红收起报表,“顾西美,侬真好笑。”
“十三点,痴头怪脑。”
“姆妈,吾回五原路了啊,景生回来叫伊打只电话把吾。(叫他打个电话给我)”
电视机还开着,播放着不知道是墨西哥还是哪里的连续剧,一堆女人声嘶力竭地在吵闹哭泣,西美觉得太吵,走过去想关掉,却坐在躺椅上不知不觉看了下去,还跟着剧中人哭了一场。
楼梯咚咚咚响了起来,西美赶紧关掉电视擦掉眼泪揉了揉脸,一肚子的腹稿突然打了结,好像很久没见过斯江了,但到底有多久,她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