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即便如今的大启已经大不如从前,大启的京城依旧是这个世界最繁华的城市。

    京城有东市和西市两个集市。

    东市靠近皇城,主要经营丝绸、陶瓷、珠宝、药材等高档商品,以及贵族们所需的生活必需品。至于西市,则要比东市更接地气,它原本是作为胡商聚集地,卖一些来自西域特产与胡商带来的珠宝、香料、药材、皮毛等等,但因为西市挨着平民区,除了胡人的店铺和酒肆发达之外,也渐渐成为普通百姓购买生活必需品的地方。

    所以比起东市,西市更嘈杂,也更多了人间烟火气。

    苏彧上次来西市的时候有些匆忙,没有怎么逛,这一次既然出来了,她决定打着为绣坊选址的名义好好逛一下。

    虽然苏彧带着高岚,但是尉迟佑一开始还是兴冲冲跟着她们一起来的,然而两条街逛下来之后,尉迟佑的脸色就有些变化了,他竟不知道逛街竟比长途行军还可怕!

    见苏彧又要进胭脂铺,他面有菜色,没能忍住拉住苏彧的衣袖,“陛……郎君,我们几个大男人进胭脂铺不太好吧?”

    “这不是还有高娘子吗?难得出来一趟,正好给她添些脂粉。”苏彧指了指身旁一身襦裙的高岚。

    尉迟佑拉着她的手顿住,高高大大的高岚即便穿着襦裙,也颇有武将之姿。

    相较于高岚,倒是站在她身旁一身粉色的苏彧更像唇红齿白的小娘子——

    不不不,他怎么可以这样想陛下,尉迟佑深深地忏悔了一下。

    等他回神,苏彧和高岚已经进胭脂铺了,他苦着一张脸,不得不跟进去。

    还别说,虽然高岚是个女子,但是挑胭脂的架势还没有苏彧熟练。

    高岚也是没有想到,苏彧堂堂一个帝王,买盒胭脂还带砍价,看姿态还颇为熟练,砍到最后不但价格对半,还能买二赠一。

    苏彧自己留了一盒,又分了他们两人一人一盒。

    尉迟佑和高岚目光复杂地看着苏彧。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苏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要去见一个人,还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总不能两手空空。”

    尉迟佑:“?”堂堂皇帝就是用买二赠一的那个“一”去感谢救命恩人的?

    等等,他一直跟着苏彧,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个救命恩人?

    “红乐坊应该是往这边走吧?”苏彧依着上次的记忆,朝着巷口的酒肆走去。

    红乐坊是柳家名下的酒肆,也是这一带最大的酒肆,掌柜很有眼力劲,一看苏彧便知是个有钱的主,连忙笑脸相迎。

    苏彧说明,她是来找一位柳九娘的卖酒女。

    掌柜愣了愣,立刻警惕地打量苏彧一行三人,面上笑着说:“坊中卖酒女颇多,小的也认不全,贵人不若到二楼厢房等等,小的去询问下可有叫柳九娘的?”

    苏彧点点头,一边好脾气地去了二楼厢房,一边让系统给自己播放柳无时的现况。

    柳无时这个时候并不在红乐坊,前些日子他让人从西域带回来的铁器终于被运进京城,此刻的他正在处理这批铁器。

    尽管大启对商人的约束一放再放,但是有一些东西还是不允许民间买卖的,比如盐与铁。柳无时为了将这一批铁器运进京城,可是费了不少力气,甚至不惜牺牲形象——男扮女装以避人耳目,好在他本来便容貌艳丽,即便扮成女子也无人能认出来。

    “郎君,有一位容貌极其出众的小郎君在红乐坊,他要找一个叫柳九娘的卖酒女。”

    柳无时听到这个消息时,立刻就想到了苏彧,除了他,也唯有她能担起“容貌极其出众”这六个字。

    他放下手中铁器,对来报信的人说:“务必要稳住她,就说柳九娘马上就赶到。”

    苏彧透过系统的投屏,将柳无时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他那数箱铁器,她轻轻啧了一声,果然不让人省心。

    她看着柳无时匆匆换上女装赶过来,才让系统关掉投屏,而她倚着窗,摆好姿态——她一贯知道怎么用自己这张脸最能骗到人。

    柳无时端着酒进来的时候,便见到窗侧的光落在苏彧的面颊上,她约是听到声响,伴着清风徐徐回眸,眸光流转似彩华,明明是再见却依旧怦然。

    他手中的酒不自觉地晃动了几下,听到苏彧轻快地喊了他两声“九娘”,他才镇定地走上前,规矩行礼:“苏家大郎。”

    苏彧:“……”所有的旖旎在这一声“大郎”里都没有了。

    她抹了一把脸,恢复天真的笑容,从怀里掏出刚买的胭脂,红着脸说:“刚刚经过胭脂铺的时候觉得这个很适合九娘,便顺手买了,九娘不要嫌弃礼轻……”

    柳无时连忙笑着收下:“大郎有心了。”

    苏彧带着几分憨态,朝他一笑。

    柳无时注意到这一次苏彧身边不但有尉迟佑,还有一个高岚。

    苏彧顺势朝他介绍高岚:“这是我的婢女阿岚,上次我出门惹了事,所以现在出门,家里一定要我把阿岚也带着。”

    柳无时的目光落在高岚的手上,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双拿武器的手,男侍卫女武婢护在左右,也彰显着苏彧的身份不简单。

    他的眼神微微一暗,侧过头问苏彧:“郎君来此,只是要喝酒作乐吗?”

    “不是的,”苏彧小声说,“我是特意来报答九娘的救命之恩。”

    她接下自己腰间的钱袋,摆放在柳无时的面前。

    “郎君这是什么意思?”柳无时拿起钱袋,掂量了一下,里面有不少碎银,够寻常人家过几年好日子了,“是要用这些银两来打发奴吗?”

    苏彧茫然地盯着他,随即用力摇摇头,“我……我只是以为九娘在这里卖酒,大概是日子……不大好过……没有别的意思……”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还偷偷地瞄向柳无时,像怯生生的小狸奴,那一张明艳的脸做出这样的神情,再用一双深情的桃花眼直直地瞧着他,当真叫人不敢直视又舍不得移开眼睛。

    柳无时拿钱的手微微一顿,压下心底忽来的悸动,巧笑着把钱还给苏彧,“奴在这里自给自足,才不稀罕你这几个臭钱,你若是想要这样报答奴,那以后就不要来了。”

    他站起身,作势要离去,苏彧立刻拉住他的披帛,急急地为自己辩驳:“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要拿钱羞辱九娘,我只是、只是……”

    她一双桃花眼都急出水光来,看着愈发惹人怜爱。

    柳无时噗哧一声笑出声:“奴同大郎开玩笑呢。”

    苏彧松了一口气,拉着柳无时开始聊东聊西。

    高岚茫然地目睹了整个过程,总觉得眼前的苏彧好像和她认识的大不相同,她悄悄地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尉迟佑。

    只见平时看着傻乎乎的少年眼观鼻鼻观心,正经端坐,主打一个不吭声。

    高岚恍然大悟,怪不得苏彧要选尉迟佑做贴身侍卫,这小子其实不傻,不该开口的时候绝不开口,于是她也有样学样,默默地朝旁边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聊了几句,柳无时便觉得苏彧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郎,对于外界知之甚少。

    他有心诱惑苏彧,笑问:“今日月老庙前有庙会,大郎可有兴趣同奴一起前往?”

    苏彧先是开心应下,又犹豫着问:“九娘你陪我去庙会,这里的酒生意怎么办?会不会被掌柜斥责?”

    “无妨,奴今日的份额已经完成,想要离开随时可以离开。”柳无时说。

    高岚:“……”谁家卖酒女这么自由?她怎么觉得眼前的柳九娘也怪怪的。

    她又悄悄看向苏彧,谁知道精明的帝王在美色之前居然犯了糊涂,拍手叫好,就真信了柳九娘的谎话。

    月老庙就在西市的另一头。

    因为月老是民间求姻缘的神祇,所以香火很是旺盛,连带着月老庙会也格外热闹,不仅有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摆摊卖货,还有流动的吃食摊子,像苏彧熟悉的饺子、馄饨都有。

    “小郎君,可要买支簪子送给旁边的小娘子?”卖簪子的小商贩见苏彧和柳无时一男一女走在一起,连忙吆喝,“你看我这簪子那都出自东市珍宝斋的珍品,平时在西市可买不到。”

    柳无时嗤鼻一笑,这小贩手中的簪子别说是珍宝斋的珍品,就算是在路边摊里,那也是劣质货。

    苏彧却把钱袋拿出来,认真地问着小贩:“要多少银两?”

    小贩没想到自己真的遇到一只肥羊,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我同小郎君有缘,便宜一些卖你,就一两银子……”

    柳无时见苏彧真的要讨银子,连忙阻止她,“你是不是傻,这种货色也值一两银子?”

    小贩不乐意地说:“这个小娘子怎么说话的……”

    “哎呀,你怎么这么凶,郎君这人好凶,奴好怕……”柳无时连忙躲到苏彧身后,娇滴滴地撒着娇,“我们走好不好?”

    小贩:“……”他还什么都没有讲呢,哪里凶了?

    苏彧果然收起了钱袋,乖巧地笑着,“那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唇边一对酒窝像是酿着醉人的酒。

    柳无时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妩媚的脸上不自觉多出了一抹嫣红。

    “九娘的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哪里不舒服?”偏偏苏彧还细声细语地关怀着。

    柳无时别开脸,“这边太热了,郎君陪奴去那边透透气。”

    另一边却是更加热闹。

    苏彧凑了一下热闹,发现原来在这个时代也有后世流行的套圈游戏,而且还相当受欢迎,就是摆摊人用的是竹制的套圈,比后世用的塑料圈还要轻飘飘,只要一阵风过就能被吹离原本的方向。

    果然哪里都不缺奸商。

    “小郎君可要玩?只要十文钱便能套十次,若是套中东西也好送给旁边的小娘子。”摆摊人见到苏彧和柳无时容貌非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走过来就把手中的竹圈塞到苏彧手里。

    柳无时瞧向苏彧,果然没有见过世面的女郎并不懂得拒绝人,被塞了竹圈,只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他,红扑扑的脸蛋配上这一身的桃粉怎么就能这么可爱呢?

    柳无时不自觉地又红了脸,他忙转过脸去,在心底暗骂自己,他又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也跟着动不动脸红心跳呢?

    再转过来,他朝着苏彧嫣然而笑,似骄阳明媚:“郎君,奴想要那对瓷娃娃。”

    柳无时指的是最远处的一对陶瓷娃娃,做工不算多精巧,但胜在姿态可爱。

    苏彧觉得,他是在为难她,她叹了一口气,将钱交给摆摊人,将竹圈交给柳无时,两手一摊:“我真不会玩。”

    她对自己有自知之明,所以坚绝不浪费这个钱。

    “郎君,这个我在行!”尉迟佑却是亮起了一双大圆眼,豪爽地给了摆摊人十文钱,十个竹圈“唰唰”投出去,轻飘飘的竹圈在他手中却变得极有分量,一套一个准,就连柳无时指的最远处的那对瓷娃娃也被他给套中了。

    十个竹圈投完,尉迟佑还意犹未尽,摆摊人却是脸色难看,坚决不肯再给他竹圈,他又将目光落在了柳无时手中的竹圈,“柳娘子玩吗?不玩的话我替你玩。”

    “……”柳无时呆滞了一下,看向尉迟佑手里满满的收获,再对上少年得意的眼神,男人的胜负欲一下子就被激出来了。

    生怕尉迟佑抢了手中竹圈一样,柳无时面无表情地转身,快速将十个竹圈投了出去,他的准头也很不错,十个圈中了七个。

    “哇——九娘好厉害!”苏彧“啪啪”地鼓掌表扬,从摆摊人绿了的脸色就能看出这二十文钱花得非常值。

    “郎君,我呢?我呢?”尉迟佑一脸的求表扬,苏彧也十分给面子地夸了他两句。

    柳无时夹着声音,垂着眼眸,可怜兮兮地对苏彧说:“奴不如这位小郎君……”

    苏彧安慰他:“这靠的是臂力与眼力,你一个娘子不如他也是正常,若是比针线活,他定不如你。”

    柳无时:“……”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一旁的高岚不爱听苏彧说这话,力气活女子也不见得会输:“郎君,奴也想玩!”

    她主动掏出十文钱,往前一站,虽然一身襦裙,但是比摆摊人高了一个半头,宽了一倍,摆摊人没敢拒绝她,就见她“唰唰”也是十个连中,完全不输尉迟佑。

    苏彧和柳无时对视了一眼,两人相互沉默了一下,苏彧咳了咳,也夸了高岚一声:“阿岚当真厉害,更胜男子一筹。”

    柳无时:“……”

    拜尉迟佑和高岚所赐,先前营造出来的郎情妾意氛围被一扫而空。

    苏彧倒也没指望两次见面就能获得柳无时多少好感,她从尉迟佑的怀中拿了柳无时一开始指的那对瓷娃娃,递给柳无时:“这个给你。”

    柳无时看向她明亮的眼眸,心里像是被羽毛轻扫了一下,只拿了其中一个:“我拿一个,你留一个。”

    苏彧眨巴了两下眼睛,极为认真地同柳无时说:“另一个是要给心上人的,所以九娘不能给我。”

    柳无时垂下眼眸,狐狸眼透着几分失望与自嘲:“奴自知身份低贱,配不上郎君……”

    “不是的,”苏彧拉了一下他的手,快得柳无时还感受不到她手心的柔软,就收了回来,“九娘很好,但是你我之间……”

    她欲言又止,柳无时眼眸暗了几分,愈发确定苏彧是女扮男装,否则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那郎君可还拿九娘当朋友?”

    苏彧回答:“九娘自然是我的朋友。”

    “那就够了。”柳无时硬是只拿走一个瓷娃娃,转身离去,没走两步,他猛地回头,人海茫茫,那抹桃粉站在人群中却是一目了然。

    苏彧朝他挥挥手,转身却是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

    柳无时一直到再看不见苏彧的身影,才低头笑骂了一声:“没良心。”

    柳无时回到红乐坊,掌柜犹豫着问:“那位郎君……”

    “日后若是见她来寻我,直接派人通知我便是。”柳无时小心翼翼地拿锦帕将那个瓷娃娃包起来。

    掌柜一眼就能看出那瓷娃娃是一对,更加犹豫地开口:“郎君,他是男子……”

    柳无时狐狸眼一弯:“没看出来吗?那是一位小娘子,日后见了她定要好生招待。”

    见掌柜狐疑的眼神,他顿了一下,补充说道:“不要误会,我只是猜测她是新帝身边的人,想要从她身上探些消息而已。”

    掌柜看了看柳无时身上的女装,再看他挂在脸上的笑,木着一张脸“哦”了一声,他老了,看不懂年轻人。

    而另一头,苏彧一上马车,高岚就用看渣男的眼神看着苏彧。

    苏彧举手保证:“放心,靠近他确实是另有目的,但我绝对不会玩弄女子的感情。”

    高岚还没放下心,就听到尉迟佑说:“高娘子没经验,陛下与平日大不相同,一看就是为了套那个柳娘子的话。”

    她看向笑容满面的少年,又听他说:“军师说了,这个时候,像我这样派不上用场的只要装木头人就可以了。”

    高岚:“……”是她高看这小子了。

    苏彧伸手摸了摸尉迟佑的脑袋,不禁想起另一个交给尉迟乙训练的少年,“也不知道承影这些天被你叔叔训练成什么样子了。”

    “陛下为何突然提他?”尉迟佑本来开心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因为想搞事。”苏彧想着,柳无时要运进京的铁器应该不止这一批。

    她需要给柳家一个警告,同时趁火打个劫。

    第22章

    苏承影已经七天没有见到苏彧了,他在皇宫也就混了三天白吃白喝。

    虽然原本的皇帝死了、李见章死了,但是苏承影的一对异瞳自始至终都在,宫人们见到他一只眼睛黑一只眼睛蓝都十分害怕他,也不知道是谁传出他曾经徒手杀死老虎的事情,说他就是天生恶鬼、午夜时分还会出来吃人。

    苏承影听到了宫人们对他的窃窃私语,也感受到了他们恐惧又恶毒的眼神。

    苏彧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敏锐又扭曲的少年可能并不合适住在皇宫。

    她想了想,就把苏承影扔给尉迟乙,让他把苏承影带到军营里,一是在军队里不会有那么多古怪的眼神,二是苏承影只有一身蛮力和敏捷反应的本能,并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用的往往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所以她让尉迟乙好好调教一下苏承影。

    苏承影跟着尉迟乙来御书房见苏彧。

    苏彧注意到他蓝色的那只眼睛上戴了眼罩,叫异瞳少年看上去似乎正常了几分,也更加阴郁。

    她指了指苏承影的眼罩:“这是怎么回事?”

    “军中人杂,臣以为这样能少些麻烦。”尉迟乙回答,他是天生不怕鬼神,也不在意这些,但是架不住他人嘴碎,“而且他若想在军中站稳脚跟,必然不能太过引人注目。”

    新帝在京城还没有站稳,尉迟乙作为一根绳上的蚱蜢,首先想到的是不给苏彧惹事,所以苏承影能低调就低调。

    这么一个眼罩其实也挺引人注目的。

    苏彧默默想着,询问苏承影:“你要是不想戴,不戴也没有关系。”

    尉迟乙看向苏彧,苏彧不在意地说:“实在不行就回来给朕做贴身侍卫吧。”

    “……”尉迟乙顿了一下,提出反对:“陛下,贴身侍卫是保护陛下安危的,并不是异人收容团。”

    尉迟佑:“?”他怀疑他叔内涵他,并且有证据。

    高岚:“……”亏她以前还很佩服尉迟乙,她现在决定把尉迟乙从她佩服的名单上去掉。

    苏承影愣了愣,露在外面的眼睛亮得有些诡异:“陛下不觉得奇怪?”

    “奇怪?”苏彧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没有反应恰恰让苏承影的眼睛更加明亮起来。

    苏彧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苏承影是说他的眼睛,她确实不觉得奇怪,毕竟她来的世界各种稀奇古怪多有,而且她一个做游戏,游戏里做的人物形象可比苏承影奇怪多了,比如崔玄这个人物在游戏里的建模就是一头白发,虽然崔玄现在的长相和游戏里是一样的,但是头发颜色却是正常人的黑发。

    “朕挺喜欢蓝色的。”苏彧说,她相信她要是把眼前少年的外貌投放到游戏当中,喜欢他这个角色的玩家不会少。

    苏承影呆了一会,随机嘴角往上翘起,苏彧看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变——就和他看路边的树木花草没有区别,而现在苏彧看他的眼神就像他看到好看的花是一样,这样的眼神让他感到心情舒畅

    “陛下找臣等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尉迟乙问。

    苏彧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先询问他对柳家的印象,尉迟乙想了想,柳家商行?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印象,就记得他在边关时常去的酒肆好像是柳家开的。

    苏彧啧了一声,原来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连锁酒店了,等她的绣坊开起来,她也要在各地开分店。

    打听消息这种事还是得问谢以观,所以苏彧又把谢以观找过来了。

    谢以观对柳家倒是十分了解,对于柳家商行的规模,以及涉及的行业、地区都能说上个大概,“柳家现在的少当家柳不已是个厉害的商人,且他的容貌出众,被誉为京城四大美男之一,纵出身商贾之家,仍旧有不少世家女想要下嫁于他。”

    谢以观又说:“人人都说柳家富可强国,但是柳家真正有多少财力,并没有人知道,而且柳家行商不过三代,外人觉得柳家的财富应是比不上世家百年积累。”

    “那另外京城其他三大美男是谁?”苏彧好奇地问。

    谢以观回答:“分别是崔家崔侍郎、萧家萧长运,以及臣,当然这些都是民间戏言,陛下且当个笑话听,臣等全然不及陛下风采。”

    苏彧感叹:“知微当真是大启百度,没有你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以观真的是非常好用,不仅知道官方消息,还知道小道消息。

    “百度……是何物?”谢以观问。

    “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朕最得力的助手!”苏彧夸赞着。

    谢以观矜持地笑了一下,立刻十分警惕地说:“臣最近刚接任中书舍人一职,诸多事宜要进行规整,还有陛下托给臣筹建绣坊之事刻不容缓,恐怕没有精力再兼任其他什么要事。”

    苏彧:“……”倒也不必这么防备。

    谢以观:“……”陛下您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尉迟乙:“……”你俩当着我的面,这样眉来眼去,真的好吗?

    苏彧和谢以观君臣俩以眼神相互交流许久,最后苏彧两手一摊,表示自己十分无辜,是谢以观想太多了。

    她转移话题,突然问:“私运铁器在大启是个什么罪?”

    这话谢以观有点不好回。

    大启实行的盐铁专营制度,朝廷严格控制盐和铁的生产、销售,这部分收入也是国库重要收入之一。按照大启法律,贩卖私盐私铁,轻则杖责八十,重则全家流放,只是这些年朝廷积弱,地方上卖私盐私铁的风气止也止不住,尤其是各节度使名下的藩镇那都是盐铁生产销售一条龙,和朝廷没有一点关系,所以在盐铁的管理上,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把这股风吹进京城就相安无事。

    苏彧啧了一声,这么听着,柳家真的很大胆,居然把私铁运进京城。

    谢以观不傻,将苏彧的两个问题连在一起,他立刻就猜出是柳家在私运铁器,这个罪可大可小,而柳家能做成大启首富,必然与官场的联系颇多,柳家手中有不少当朝官员的把柄。

    苏彧要是拿柳家开刀,只怕阻碍重重,如果要他说实话,是不建议苏彧现在对柳家开刀的……

    谢以观想了想,到底没能忍住,试探着问:“陛下可是发现了什么?”

    “啊?朕觉得最近有人要私运铁器到京城,这件事还得交给尉迟将军去侦查,带上承影,让他也趁机锻炼锻炼。”苏彧走上前,拍了拍苏承影的肩膀,“你主要是跟着尉迟将军侦查,不要动手,若是不听军令,可是要挨揍的。”

    苏承影弯着脑袋,似乎在想苏彧的话。

    尉迟乙对官场的弯弯绕绕了解得不如谢以观多,做起事情也不会像谢以观这么多估计,他只问苏彧:“陛下若是发现有人私运铁器,这些人……”

    “东西全部扣下来,至于人,”苏彧敛起笑容,冷淡地说了后半句,“要是敢对你们动手就杀了。”

    尉迟乙一下子就领悟到苏彧的意思——

    那就是反抗就杀,逃跑就不管,重点在于东西。

    柳家准备运进京城的铁器在半路上被卫兵拦截的消息,柳无时比苏彧先一步知道。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是半夜子时,他本来已经睡下,但是听到一阵很急的敲门声,立刻警觉地起来。

    打开房门,就看到了负责运输这批铁器的领队郭来东。

    郭来东是一个魁梧的北方汉子,有一半的胡人血统,一脸络腮胡,但是这在大启并不奇怪,大启有不少汉胡混血,还有很多胡人武将。郭来东虽然有胡人血统,却是在柳家长大,也是柳无时最信任的人之一。

    柳无时见到郭来东身上都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旁人的,就知道是出事了。

    他的狐狸眼往上一扬,冷得有些吓人:“是遇官还是遇匪了?”

    若是匪,在道上敢劫他柳家的货,当真是不要命了,若是官……柳无时紧紧抿着唇,那便有些麻烦。

    郭来东说:“那些人看着不像匪,虽然穿着布衣,但是训练有素。”

    他的伤是想要把货抢回来的时候受的,后来他放弃了货逃跑,那些人也没有追过来。

    柳无时眉头紧皱,上一批铁器他是试水,没有运太多,只是上一次把路走顺了,这一次运的量远大于上一批。

    他问郭来东:“如果现在再给你一百人能把货追回来吗?”

    郭来东低下头没有应话,柳无时就知道他遇到的对手十分棘手。

    柳无时低头看向郭来东腰上还在冒血的伤,眉头皱得更紧,郭来东的身手是一等一的,就算是军营里的禁卫军能赢郭来东的也没几个。

    “你先去处理伤口,安抚下受伤的弟兄,至于详情等天亮再说。”柳无时捏了捏额头,今夜注定无眠,这批货追不回来柳家损失巨大,后面待运的货也要先缓一缓,不能再运了。

    郭来东伤得不算重,对方显然没有下死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柳无时说:“这次我们就死了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先朝对方的人下死手,对方明显是冲着货来,我们丢货逃跑,他们就没有再追过来。”

    柳无时狐狸眼里闪过寒光,这么说对方知道他们运的是什么?!“你还看出什么,比如从对方的身手里看出什么吗?”

    郭来东回想了一下,还真被他看出一点门道:“对方领头的功夫十分了得,而且一招到位,我们十几个打他一个都不是对手,这人绝对不会是京城禁卫军里的人……”

    虽然这几年柳无时渐渐将重心朝南方移,但柳家的大本营依旧在京城,对守京城的十六卫禁军十分了解,郭来东也去禁军之中和人对打过。京城十六卫之中大多是富家子弟,离开过京城的没有几个人,更不要说上过真正的战场,即便有些身手不错的,但是出手还会有套路的痕迹在,动作做不到十分利落。

    和郭来东交手的人就不一样,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每一招都是直击要害,显然是从实战中练出来的。

    根据这些描述,柳无时立刻就想起了一个人。

    尉迟乙!

    而站在尉迟乙背后的则是新帝!

    柳无时想着新帝上位以来一系列的操作,这位新帝虽然目前为止并没有大动干戈,但一直在各方势力底线的边缘试探,如果真是新帝出手,他一时吃不准新帝是想要对付柳家,还是只是想捞点好处,或者是拿柳家试探京城权贵们的反应……

    苏彧知道尉迟乙得手,则是睡到一半,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系统呜呜咽咽地说:【宿主、宿主不得了了,柳无时怎么突然就对你降好感度了?!他现在的好感度是-50,呜呜呜呜呜……这什么男主啊!】

    她猛地睁开眼睛,朝着窗户看去,外面的天还是灰暗的。

    苏彧打开宫门的时候,守夜的宫人正在打盹,听到声响才被惊醒,见是苏彧,宫人连忙跪倒在地,颤抖着说:“陛下,今日旬休,没有早朝。”

    宫人不敢抬头,前两个休沐日苏彧都大睡特睡,还嘱咐宫人不许影响她补眠,怎么今日这个时辰就起来了?

    大启的官员实行的旬休制度,没有节假日的时候,十日一休,每个月的初十、二十、三十是休息日,这一日皇帝和文武百官不早朝、不去官署办公,当然皇帝要找官员来加班,官员也是不能拒绝的。

    苏彧问宫人:“现在城门开了吗?”

    “回陛下,已经开了。”宫人回答。

    大启有宵禁,日落之后会关城门,包括皇宫的宫门,一直到第二天的寅时才会重开城门。

    那尉迟乙也快进宫了,苏彧想着,她让宫人吩咐下去,如果尉迟乙来了,不用层层报告,直接让他进宫。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尉迟乙就来了。

    一夜未眠,尉迟乙的精神却很好,看向苏彧的眼睛更是亮得吓人:“陛下,东西都到手了,整整二十箱都不是普通的铁器,而是来自黠戛斯的陨铁!”

    这波赚大发了!

    苏彧对黠戛斯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因为在原小说和游戏里这都是会被反复提到的一个国名。

    黠戛斯是西域的一个小国,地域不大、国力不强,但是黠戛斯却盛产陨铁,作为生产力和科技还不够发达的古代社会,这种从天上掉落下来的陨铁坚韧程度远胜于从地里开掘出来的铁矿,而用陨铁打造的兵器也比寻常兵器要更锋利、更坚固。

    所以这种陨铁在大启的价格极其昂贵,再加上这个时代的运输也没有那么便捷,尤其是现在西域各国之间不大太平,从黠戛斯运到大启京城不仅开销巨大,还得有门路,就算是某个节度使来干这件事,也未必能凑到二十箱的陨铁。

    如此看来,这个柳无时的本事确实挺大的。

    苏彧算了算账,柳无时这批铁器怪值钱的,难怪柳无时对她的好感度一下子降到了-50,但是她对于这一波趁火打劫的成果相当满意。

    “这些东西现在放在哪里?”苏彧问。

    “臣在郊外找了一个藏东西的地方,数量太大,贸然带进京,臣担心会引人关注。”尉迟乙回答。

    苏彧神情微妙地看向他,这一看就是打劫的老手,平时没少干。

    尉迟乙咳嗽了两声,为自己辩解:“在边关的时候,时常会遇上战事紧急军需未到,所以臣偶尔会找隔壁的节度使借点东西。”

    就是借了不还而已,他与节度使都是大启的武将,都是为了保家卫国,所以就不要在意细节了。

    苏彧笑着夸赞尉迟乙:“仲云做得很好,等过几日朕把通化门划给右羽林军来守,到时候先把东西藏到先帝的旧府邸。”

    到时候她来出图纸,再找最好的工匠来打造。

    “陛下,臣看那领队的身手不错,而且从逃跑的路线看,对京城极为熟悉,他们会不会认出臣来?”尉迟乙有些担心对方会认出自己来,认出他倒不要紧,主要是京城里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人,这不明摆着告诉皇帝在打劫吗?

    苏彧笑着说:“柳家就算知道是朕打劫,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仅不能来朕这要回这些铁器,还不能出去宣讲,毕竟这么多箱铁器私运,那可是流放之罪。”

    柳无时最多也就是对她降降好感度,苏彧愉悦地想着,她就喜欢对方明知道是她干的,却干不掉她。

    尉迟乙跟着笑了起来,皇帝这做事风格,他喜欢!

    正事汇报完,尉迟乙才说了另一件事:“陛下,还有一事,苏承影受伤了,为了不引人注意,臣将他暂且安置在尉迟家的老宅。”

    第23章

    按照尉迟乙的说法,当时的情况以苏承影的身手本来应该是可以躲开的,然而苏承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一刀砍下来的时候,他硬是没有躲,也没有反击,就这样胸口被重重砍了一刀。

    要不是尉迟乙反应速度快,一刀杀了伤人者,这第二刀再砍下来,苏承影的小命怕就要交代在那里。

    他把受伤的苏承影带到了尉迟家在京城的老宅,尉迟府上除了尉迟老夫人之外,都是可靠而忠诚的老仆,嘴巴严实,而且尉迟家代代都是武将,所以府上一直养着看外伤的道医。

    苏彧过来的时候,异瞳少年闭着眼睛,半裸的上身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却依旧还有血水渗出,面如白纸,看着脆弱而乖巧。

    她朝前靠近床沿,苏承影猛地睁开眼睛,一黑一蓝的眼睛透露出野兽的光芒,即便受了重伤,苏彧也毫不怀疑,现在的他依旧有杀人的本事,甚至现在的他比以往更危险,因为受伤的野兽没有安全感。

    尉迟佑也察觉出了危险,立刻拔刀护在苏彧前面。

    苏承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看清来人,然后一点一点收起自己的杀意,就像一只野犬努力收起自己的爪牙,躲进家犬群里一样。

    苏彧在一旁看尽了全过程,一直到苏承影不再向外散发煞气,她才绕过尉迟佑,走到苏承影的面前。

    尉迟佑还是有些不放心,倒是尉迟乙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说:“放心,这小子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完全不攻击人。”

    苏彧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苏承影,问他:“为什么不避开、为什么不反击?”

    苏承影朝她缓缓笑开,倒是有几分天真无邪的模样:“你说的,不要动手。”

    “就因为这句话吗?”苏彧回想了一下,她确实曾经说过这句话,但是得结合上下文,她现在不确定苏承影是故意摘出这句话,还是当时没有听懂这句话。

    苏承影直直地盯着她,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说的,不要动手,所以我没有动手。”

    一黑一蓝的眼睛里明晃晃地求表扬。

    苏彧这次确定他就是故意摘出这句话,只为了在她面前表现他的“高度顺从”,以及试探在他“高度顺从”之后,她会是一个什么态度——苏承影的思维确实与正常人不大一样。

    “苏承影,”她叫着他的全名,让苏承影感受到她的生气,“你不要拿你的命来试探我的态度,你不是次次都能算得那么精准的,如果刀再偏一点你就没有命了。我要的从来不是只会听话的狗,何况你是听话的狗吗?”

    苏承影瞳孔瑟缩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被苏彧看穿了,他试探苏彧对自己的态度,这决定了他要不要再留在她身边,那人的刀劈下来的时候,他也的确算计过,稍稍移动了一下,没有让这一刀伤到心脉。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苏彧,看穿他的苏彧会不会就这样抛弃他……苏承影在这一刻竟觉得有些难过,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决定生出了悔意。

    苏彧突然俯身,握住苏承影的手,苏承影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和他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不习惯被人碰触,但是又有些不想拒绝这样的温暖,就在这一刻形成想要推开又想握住的矛盾。

    苏彧低头笑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小年纪不要乱用心眼,朕没打算抛弃你,把你放在尉迟将军身边也不是要你表现出什么有用的价值。”

    苏彧想了想,对待苏承影还是不能操之过急,这小子这样子就算在军营学了本事,也不能加以重用,“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朕送你去读书。”

    还是得学点文化课。

    苏承影茫然地眨了眨眼,一向看不惯他的尉迟佑却在听到“读书”两个字的时候,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既然已经来了尉迟府,苏彧索性再去拜访一下尉迟老夫人。

    尉迟乙有些迟疑:“陛下,臣的母亲有些呆病,恐会在陛下面前失仪。”

    “没关系,我今天仅仅是以仲云朋友的身份来拜访长辈。”苏彧弯眉笑着,没有丝毫帝王的架子。

    尉迟乙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当即对苏彧的好感度涨到了60。

    尉迟老夫人真实年龄也就五十多岁,却已经是白发满头,她的眼睛有些不大好使看不清东西,看向苏彧的时候狠狠眯着眼睛,问着:“谁啊?”

    苏彧依旧用了苏佐这个化名,自称为苏家大郎,只是她那一声大郎刚出口,尉迟乙就变了脸色,没能来得及阻止,下一刻尉迟老夫人就冲上来,用力地抱住她,哭着说:“大郎,娘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苏彧暗自在心底庆幸,还好她的裹胸布够厚,就算这么抱着她的胸还是平的。

    尉迟乙快步上前拉住他娘:“阿娘,您又认错人了……”

    尉迟老夫人却固执地不肯放开苏彧:“我没有认错,这就是你大哥!大郎啊,你受苦了,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娘……”尉迟乙颇为尴尬,正想一把将他娘抱走,却被苏彧制止。

    苏彧十分自如地喊了一声:“阿娘,我回来了。”

    尉迟老夫人喜极而泣,絮絮叨叨地说着:“惠娘呢?惠娘是不是和你一起回来了,阿佑呢?二郎快去把阿佑叫过来。”

    站在一旁的尉迟佑无奈地应了一声:“重慈,我在呢。”

    在大启,一般喊祖母为重慈或阿婆,只有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或书面用语才用“祖母”二字。

    “来,阿佑,快叫阿耶!”尉迟老夫人放开苏彧,又去拉尉迟佑。

    尉迟佑:“……”

    倒是苏彧十分配合地说:“阿佑,快来给阿耶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了。”

    尉迟佑:“……”他怎么觉得苏彧是故意占他便宜?

    尉迟老夫人将尉迟佑拉到苏彧身旁,模模糊糊看了个大概,心疼地说:“阿佑你怎么长得比你阿耶还高?大郎,你不仅瘦了还矮了,为娘一定要给你好好补补,”

    苏彧:“……”

    尉迟佑:“……”

    苏彧咳了两声:“阿佑能长得比我高是好事。”

    苏彧被留下来在尉迟府吃了顿便饭,她无所谓,倒是尉迟乙和尉迟佑这对叔侄生怕尉迟老夫人又语出惊人,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尉迟老夫人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大郎”,全程都在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吃完饭,还是尉迟老夫人主动送苏彧出门,她比苏彧矮很多,努力踮起脚尖想要摸苏彧的脑袋,苏彧也配合地矮下身子让她摸到自己的脑袋。

    尉迟老夫人含着泪说:“大郎,你这一去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

    不等苏彧开口,老夫人摆摆手:“阿娘知道这是你该担的责任,尉迟家的男儿哪有不上沙场保家卫国的?我们尉迟家世袭的可是忠良侯,你是个好的,回头多教教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虽然阿娘知道你们舍不得二郎上战场,但是我们尉迟家的风气不能丢,不能叫他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尉迟乙知道老夫人是分不清今夕是何夕,连忙出声喊她:“阿娘……”

    老夫人转头看向他,却是将他推到苏彧的怀里。

    得亏尉迟乙反应快,一把将苏彧拉住,要不然清瘦的苏彧都得被他撞开。

    老夫人笑着说:“惠娘,你们夫妻难得相聚,你多陪陪大郎……”

    尉迟乙生怕老夫人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语,连忙拉住她:“阿娘,您先回去休息。”

    老夫人反手揽住他的手臂,却大惊失色:“惠娘,你怎么也瘦成这样了,这腰都和大郎一样细了!”

    尉迟乙头痛地说:“阿娘,这是我胳膊,我送送……大郎,阿佑你先扶重慈回去休息。”

    待到老夫人被搀扶进去,尉迟乙才发现,他和苏彧离得过近,鼻间还萦绕着来自苏彧身上浅淡的香。

    他连连退了两步:“叫陛下见笑了。”

    苏彧朝外走了几步,仰头看向大门门楣,尉迟家“忠良侯府”的牌匾早在八年前就被摘掉了,只剩下“尉迟”两个字落了尘埃——

    尉迟家祖上随着大启开国皇帝南征北战,被封为忠良侯并世袭侯位,一直到尉迟乙父亲这一代。

    八年前尉迟军对上逻娑的那一仗,在没有军粮补给、援军不来的情况下,尉迟乙的父兄依旧死守边城五个月,最后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在了逻娑人的刀下,但是那时的皇帝却认为战败是尉迟军的错,不仅没有给尉迟乙父兄死后该得的谥号,还褫夺了尉迟家的侯位。

    苏彧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如果她是尉迟乙大约早就反了。

    她又看向尉迟乙头上依旧鲜红的造反倒计时,现在显示的是841天,那么尉迟乙究竟是因为某件事而不得不反,还是早有反心,一直在等待时机呢?

    苏彧垂下眼眸,随即推翻了尉迟乙早有反心的想法,如果尉迟乙在这个时候就想造反,必然不会将尉迟老夫人放在京城。

    在小说里,描述尉迟乙最多的就是义薄云天,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即便往后他成为割据一方的主公,与逻娑之间隔了谢以观和苏承影,但是只要能打逻娑,他还主动让利给谢以观,就为了给父兄报仇。

    “陛下?”尉迟乙喊了一声状若在发呆的苏彧。

    苏彧回过神,朝着尉迟乙指了指上面的门楣,“仲云,朕会把忠良侯府的牌匾还回来的。”

    尉迟乙愣住,他决定跟着苏彧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将来能借朝廷之势打逻娑,骤然从苏彧口中听到“忠良侯”,他突然就红了眼——

    这三个字对他们尉迟家来说,是用命堆积出来的沉重。

    从大启建朝到现在,尉迟家十七代人,家中男儿活到寿终正寝的寥寥几人,像他大哥这样在最好的年华死在战场的比比皆是。

    被摘掉“忠良侯府”牌匾的时候,他心里没有恨吗?

    自然是恨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起兵造反,是因为尉迟家世世代代的“忠良”祖训刻进他的骨髓,但是这份恨意却也让他开始审视坐在皇位上的个人,不再将皇帝连着大启作为他效忠的对象,他效忠大启但并不完全效忠皇帝。

    所以当苏琰下旨骗他到潼关的时候,他想着的就是将计就计,先拿下潼关,若是形势不对,他就可以以潼关为据点先把母亲接过来。

    即便在苏琰死后,他选择第一时间救下苏彧,也是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他倒是没有想到会跟着苏彧走成现在的局势,也完全没有想过再从大启皇帝手中拿回“忠良侯”这个爵位,毕竟连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的忠诚度。

    所以当苏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关于尉迟家曾经的自豪与委屈,突兀地被挖出来,叫他红了眼眶。

    苏彧:“……”她完全没有想到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能叫尉迟乙这个一米九的汉子失态,她在心里感叹,还是古代人纯良。

    她拍了拍尉迟乙的肩膀,没打算继续这个煽情的话题,过犹不及。

    “今日休沐,仲云你不如和我一起去东市看看。”苏彧说。

    她去过两趟西市,对西市有了一定的了解,想着今天就算去西市估计也碰不上此时焦头烂额的柳无时,不如去更高大上的东市开开眼界。

    尉迟乙背过身去,快速地擦掉眼泪,再面对苏彧时,又是那个稳重的尉迟将军,“臣去换身衣服,陪陛下去东市。”

    尉迟乙换了一身琵琶纹路圆领袍,现在的大启男子也流行宽大的袖子,比如苏彧身上的,会显得人更加飘逸,但是尉迟乙的常服依旧喜欢做成窄袖,更方便他拔刀。

    苏彧本想着低调点进入东市,但是尉迟乙非常直白地说:“陛下,您这张脸低调不了。”

    苏彧:“……”难道不是你叔侄俩太过高大还带着刀,没法低调吗?

    随即她一想,东市是现在的富人区,今日又是休沐日,指不定就遇上哪个官员熟人了,索性就不装了,不过被叫“陛下”还是过于高调了,“你们喊我苏大就可以了。”

    按理说苏彧应该被称为苏十九,但是天下人皆知皇帝排行第十九,这个苏十九她怕被有心人一猜就猜到,所以从一开始,她就骗柳无时自己在家中排行老大。

    从尉迟府步行就能走到东市。

    东市更像是后世的奢侈品商圈,不再有西市那边随处可见的小摊贩,街道宽敞整洁,卖的东西也远比西市要昂贵。

    苏彧虽然做好在东市遇熟人的打算,却没有想到她才逛了没一会儿就真的遇到熟人了,还是男主之一的崔玄。

    崔玄今日穿了一件绛紫色的衣袍,这么深沉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倒是不显得老气,反而自带了一股疏离的贵气,就是他刚刚进去的地方——

    “崔侍郎刚刚是进了玲珑楼吗?”苏彧不大确定地问着旁边的尉迟乙。

    完全没有想到私下第一次见面,竟是撞到崔玄进青楼,啧,矜持高贵的世家家主也不过如此……

    尉迟乙却不以为然:“玲珑楼是吏部的产业,崔行简进去也很正常。”

    他看了一眼吃惊的苏彧,显然皇帝并不知道这件事,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全京城的青楼都是吏部的产业。”

    大启的青楼和后世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由于青楼不受大启宵禁的影响,营业到半夜,所以青楼既是高级娱乐场所,也是文化、艺术、政治交流的场所,官员们在私下会友,文人们谈论诗歌都会来青楼。

    苏彧倒是知道这一点,只是她本以为像崔玄这样有重度洁癖的人不会来这种公共场合,不过如果说青楼是吏部的产业,倒也合理了。

    “看来吏部收入不少,难怪崔侍郎也并不在意从皇家得来的那点好处。”苏彧感叹。

    尉迟乙顿了一下,说出了更残酷的事实:“吏部那点收入,他崔行简怕是看不上眼,苏大还记得我们这一路走过来的街道吗?”

    苏彧看向他,直觉他后面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尉迟乙接着说:“这两条街铺都是崔家的,还是崔行简做了吏部侍郎以后,崔家才愿意将这里的街铺借给吏部开青楼。”

    苏彧:“……”

    她突然就想起了谢以观说的那句:柳家不过行商三代,不及世家百年经营。

    她盯着玲珑楼的门看了许久,露出极为纯良的笑容:“既然崔侍郎在玲珑楼,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第24章

    玲珑楼的正门竟是比苏彧见过的户部官署的大门还要气派,两边各站着十名持棍的护院。

    尉迟乙和尉迟佑一站到门口,就引起了护院们的侧目,叔侄俩比护院要高大许多,一人的蹀躞带上挂着佩刀,一人的背上背着双刀,更不要说两人都穿着老式的窄袖衣袍,脚底是结实的胡靴,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

    护院们正在犹豫要不要拦人,眼尖的龟公却是看到站在他们中间的苏彧容貌不俗、衣料上等,他对上苏彧无害的笑容,就乐了,想着这必然是一只好骗的肥羊。

    他热情地迎上去:“三位郎君,里面请。”

    苏彧踏入玲珑楼,发现大启的青楼确实和她那个时代影视剧里的青楼大不相同——

    这里的青楼更像是文艺青年的聚集地。

    开阔的大厅里歌舞伎的琴声与曼妙舞姿都不过是背景,做书生打扮的青年们聚在一起把酒言欢,泼墨成诗,看上去倒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

    只可惜现在的大启早已是千疮百孔,生活在京城的青年们谈论的亦不过是男女情爱与风流轶事,写的诗歌也都是靡靡之音,走近一听不堪入耳。

    尉迟乙嘶了一声,感叹着:“京城还是八年前的那个京城。”

    苏彧看向他,他朗声笑着说:“我以前虽然混账,但和这些人也混不到一起去。”

    他最多也就是武德充沛到无处安放,打遍京城无敌手,但是和这些人真聊不到一块去。

    龟公笑问苏彧:“一楼人多,郎君可要上二楼厢房?我们这里新来了两位胡姬,都是及笄之年,舞姿曼妙,郎君可要看看?”

    苏彧环视了一圈大厅,再抬头看向二楼厢房,比起一楼的嘈杂,二楼一间间独立的厢房看上去就像是闹中取静。

    一看就是分开收费的。

    她没有应下龟公的话,反而问龟公:“大厅怎么收钱,厢房又怎么收钱?”

    龟公上下打量了一下苏彧,明明长相脱俗,但是一开口俗味怎么就这么重呢?

    他眼中的热情已经淡了几分,说:“大厅里只收茶资与酒资,吃食是另点的,厢房另收房钱,酒与吃食各算各的,要是请胡姬来跳舞,郎君总是要给些赏钱的,郎君要是不想请胡姬,我们这里还有其他的清倌,也有红倌,郎君是想要哪种?”

    苏彧了然地点点头,就是在大厅只收茶水费和水果小食的费用,二楼还收包厢费,不同的作陪人员收费还不一样,但是光从龟公神情里就能看出收费不会低,她再想起影视剧里动辄打赏十万两银子,果断选择了一楼大厅。

    龟公:“……”

    尽管龟公眼中的鄙夷不加遮掩,苏彧还是十分淡定地拉着他俩坐到一边空着的案几前。

    尉迟乙按住尉迟佑蠢蠢欲动的手,笑着说:“京城里的人大多爱狗眼看人低,这些人不值得动手。”

    苏彧再看向尉迟乙,尉迟乙轻咳了一声,朝着苏彧无辜一笑,他这不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他侄子吗?

    他附在苏彧耳边悄悄问:“可要臣去打探崔行简去了哪间厢房?”

    苏彧摇摇头:“不用,你们就坐在大厅里好好玩。”

    她有系统这个金手指,直接给她开崔玄的直播就行……

    虽然玲珑楼是吏部的产业,这块地还是崔家的,但是崔玄并不喜欢出入这些风花雪月之地,今日来此是受人之邀。

    他走到二楼最里面的那间厢房,看到柳无时已经在里面煮茶。

    男装的柳无时去掉了脸上的脂粉,容貌不像女装那么浓丽,却是多了几分风流倜傥,他见到崔玄立刻笑脸相迎:“崔家主,这是前些日子我从越地带来的新茶,不妨一试。”

    崔玄没有拒绝,坐在柳无时的对面,对方不开口,他也没有开口,低头吃了一口茶,确实是好茶。

    柳无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崔玄,和赵郡李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四大世家相比,眼前这位清河崔氏的家主看上去清冷,反而是最愿意和他们这些商人打交道。

    他约崔玄过来,当然不只是请崔玄吃新茶——

    柳家那么一大批铁器被劫,天一亮,柳无时就带着郭来东到出事的地点去勘察,结果不仅没有找到昨天死在那里的尸体,就连地上都没有血迹,现场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点痕迹。

    这一看,完全可以排除附近的匪徒,郭来东更确认是尉迟乙打的劫。

    那么多箱铁器要进京,总是会闹出一点动静来,但是柳无时叫人留意了各大城门,却是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又让人留意各卫军的动向,结果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平静得就像丢货是柳无时的错觉一样。

    如果新帝借机发难,柳家能混到现在自然是有些自保的能力。

    他之所以把铁器运得偷偷摸摸,一是他确实别有用心,二是商人图利,自然是花的钱越少越好,新帝要真的用这批铁器对柳家做文章,他倒是没有太多的担忧,还能趁机把这批铁器要回来,无非是再多花些钱的事。

    但是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反而让柳无时心里没有底,让他开始多想:是不是几个世家也参与其中,想要对付柳家的如果不是新帝而是世家,那么麻烦恐怕就要大了。

    所以,柳无时不得不用关系,请崔玄出来,希望旁敲侧击到一些消息。好在崔玄愿意来见他,那就说明事情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当然,既然事情没有捅出来,柳无时也不能大咧咧地和崔玄说,他私运的铁器被新帝派人给劫走了,他只能向崔玄打听新帝上位之后,朝廷对待商人的态度,尤其是世家对待商人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

    崔玄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他听说柳无时一大早就出了一趟京城,又两手空空地回了京城,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将柳无时约见他联系起来,他总觉得这中间藏着什么大事。

    而现在柳无时又向他打探新帝和世家的态度,崔玄想到,一大早尉迟乙就去觐见了苏彧,随即他俩就出了宫,这之间是不是又有什么联系?

    崔玄心中有种种猜测,面上依旧淡淡,只对柳无时说:“并没有什么大变化,柳九郎不必过于担心。”

    柳无时喊人进来加水,又重新点茶倒给崔玄,笑说:“是这样的,柳家想要新添一条到江南道的水路,只是越州节度使……”

    和以后发达的江南不一样,大启的江南并不算是好地方,包括柳无时口中的越地就挨着江南道,即便中原战乱的时候,前朝的皇族与士族曾经衣冠南渡,而使得江南之地与中原的联系密切起来,对于大部分京城这一带的中原人来说,那里依旧属于偏远之地。

    崔玄在做家主之前,曾经去过一次江南,对于那一片水乡却是印象深刻,他觉得那里虽然远离中原却是一块好地方,也难怪一些小世家在南渡之后就彻底留在了那里。

    他也知道,柳家的商业重心在逐渐往南边移,如果大启真的乱了,南边无疑是个好去处,柳无时要真是想和他谈在江南做生意的事,崔家确实也想分一杯羹。

    “越州节度使那边,崔家可以打招呼,但这条水路崔家也要出船。”崔玄说。

    柳无时的眼眸暗了暗,既然崔家主动参与到江南道的水路拓展上,那就说明世家暂时还不会对柳家出手,那就只剩新帝了。

    他拿出江南道水路的行走方案,和崔玄谈论细节,其中不免聊到了几句新帝,但是从崔玄的话语之中,柳无时听不出任何新帝想要对付柳家的动向。

    和崔玄谈妥离别之后,柳无时从玲珑楼里出走来,眼中的迷茫比之前更多了,所以铁器到底是不是新帝劫的……

    柳无时在上马车时猛地顿住,难道这位新帝只是想要黑吃黑?

    郭来东见到柳无时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忽地盛满怒气,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可是和崔家家主未谈妥?”

    “不是,你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柳无时问郭来东。

    郭来东摇摇头:“到现在为止,各卫军仍旧没有动静,就连元从禁军也很安静,郎君,是不是我们猜测错了?”

    也许还真是附近的山匪干的。

    柳无时冷笑:“山匪不可能处理得这么干净,更不可能把这么大批货藏得无声无息,就算是卫军,就京城里养出的那些酒囊饭袋也干不了,只能是尉迟仲云的人。到现在都没找上柳家,说明皇帝是想告诉柳家,柳家干的事他心里清楚,柳家的这批货他拿走了。”

    更气人的是,柳家不能把这件事大张旗鼓地宣扬,更不可能主动告诉世家和文官,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想清楚了事情,柳无时更是一肚子气无处发泄。

    郭来东为难:“那……”

    柳无时面色难看,咬牙切齿地说:“没什么了,往后行事再谨慎些就是,这个新帝怕不是很好对付。”

    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刚刚好像看到了苏彧的身影,他回过头望向身后的玲珑楼里,还是一样的纸醉金迷,那些花红柳绿之中并没有他所熟悉的背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苏彧可能是新帝身边的人,他又满心复杂——

    “这件事暂且放下,你帮我打听一下,圣人进京的时候身边可有带着什么女眷。”柳无时垂下眼眸,苏彧能够来找他,必然不是新帝的妻妾,他很想知道苏彧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玲珑楼大厅的柱子后面藏着他此刻心里念着的人。

    “郎君,我们为什么要躲在柱子后面?”尉迟佑不明所以地问,刚刚吃得好好的,苏彧突然把他俩拉起来,躲在柱子后面。

    苏彧一直等到柳无时离去,才回过头来看向尉迟佑和尉迟乙,尉迟佑的眼神很干净,一看就是好骗的主,尉迟乙就不一样了。

    她无辜地指了一下外面,对尉迟乙说:“刚刚过去的好像是柳家的人。”

    尉迟乙立刻就想到了那批铁器,咳了两声,“他也不认得我们,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苏彧朝尉迟乙竖了大拇指,他们君臣倒是一条心,又突然顿住,刚刚她没有让系统把投屏关掉,而现在她看到的是什么?!

    她哇哦了一声,在尉迟叔侄疑惑的眼神下,招招手,“我们去后门守株待兔。”

    尉迟乙、尉迟佑:“?”

    另一边,崔玄在柳无时走后,又坐了一会,他推开窗户,看着楼下的熙熙攘攘,再望向远处渐落的夕阳,目光深沉。

    有人敲了敲门,说是送熏香过来,守门的侍卫没有多拦,这是崔玄一直的习惯,外出之后回府之前,要先熏一遍香。

    崔玄闻到香味,回过身来,见到来人,冷着脸说:“身为郑家女郎,出入青楼成何体统?”

    突然,他的神色微变,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握着拳头问:“郑七娘,你在香里加了什么?!”

    郑七娘痴迷地看着他,轻笑着说:“表哥,不要做挣扎了,你刚刚吃的茶水和这香一旦相遇,便是青楼里最厉害的药,说是能让男子一夜金/枪不倒,听闻表哥身体不行,故而我求了这药,只为与表哥春风一度。”

    “……你!不知廉耻!”崔玄气得微微颤抖,奈何身体的燥热却是怎么也压制不住。

    郑七娘抿嘴一笑:“是表哥你太过冷淡,崔郑两家的婚事本就是早已定下的,是你一推再推,我只得出此下策,也刚好试试表哥你是不是真的如外面说的不行。”

    她靠上去,却没有想到崔玄一把用力将她推倒在地,她抬起头,仰望着崔玄。

    崔玄低眼睥睨,看她的眼神极为冷漠,全然不像中药的样子。

    听到声响,门外的侍卫立刻进来,看到郑七娘趴在地上,都不敢发出声响。

    崔玄扫了侍卫一眼,没有里应外合,郑七娘不会轻易得手,想来这件事里,他的母亲郑夫人也掺和了一脚。

    他冰冷地说:“送郑七娘回郑家。”

    “家主……”侍卫见他出门,想要跟上去,却听到崔玄头也不回地呵斥:“谁也不许跟着我。”

    崔玄挺直了背,从二楼走下来,却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走了玲珑楼的后门。

    一出门,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整个背倚靠在一旁的墙上,又倏地转头,就看到苏彧半倚着墙朝他笑着。

    崔玄:“……”

    崔玄用力将自己口中的肉咬出血来,才缓缓挺直背,疏离而端方地朝着苏彧行了一礼:“陛下,怎会在这里?”

    若不是他的呼吸稍稍有些急促,额头有微汗,是一点都看不出他中了药。

    苏彧无情地戳破他:“崔侍郎看上去似乎不大好,需不需要帮助啊?”

    “……”崔玄深深吸了一口气,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说:“不必,臣好得很。”

    他有心朝苏彧相反的方向离开,然而苏彧却带着尉迟乙、尉迟佑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不仅如此,尉迟乙还在那里对苏彧说:“从他的呼吸和步履来看,最多走到这个巷口他就得倒下,我就说过,他身体不大好。”

    崔玄:“……”

    他确实也只能坚持到巷口,那里停着他的马车,在车上等待的马夫与侍从倒是他所信任的人,可是他现在这副样子……

    崔玄即便呼吸极度不畅,不得不将背靠在墙上才能维持站立,但他在苏彧面前依旧站得笔直,轻声问:“陛下找臣……可是有什么……事情?”

    “崔侍郎,不必这么防备,我确实想要帮你,反正我都看到了,你也不希望被更多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吧?”苏彧朝他无害地笑着,唇边的梨涡尤其明显。

    以至于崔玄都盯着她的梨涡看了许久,一直到身体的燥热越来越压不住,整个背脊都被冷汗打湿,他才垂下眼眸,喘息着说:“谢陛下……就不知道陛下想要怎么帮臣?”

    苏彧稍稍靠近了一步,崔玄立刻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他只要稍稍低头,就能看到新帝红艳的唇——

    他明明知道新帝是男子,却在这一刻意识恍惚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身体完全贴着墙,微颤着说:“陛下不要再靠近臣了,臣怕会……会失礼……”

    “嗯。”苏彧的手却是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连带着他整个身体也朝前倾了一下。

    只是苏彧的手带着一丝清凉,崔玄竟觉得身体的燥热也稍稍有些平复下去。

    而他还来不及被触动,就听到苏彧无情地对尉迟乙说:“打晕他。”

    紧接着,一记手刀就重重地敲击在他的脖子上,崔玄在晕倒之前,想着:尉迟仲云这家伙果然记仇,出手竟这么重!

    ……

    崔玄是被冻醒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一瞬茫然,这里好像不是他熟悉的崔府……

    他忽地想起,自己中了药!

    崔玄猛地站起身,就听到“哗啦”一声水响,他竟是坐在冰水混合的浴桶里,难怪他先前觉得这么冷。

    好在他身上的衣物都在,不至于太过狼狈。

    “崔侍郎醒了?现在好点了吗?”

    听到苏彧的声音,崔玄一下子又把自己藏回了浴桶里,奈何浴桶就这么大,他这么高大一个男人,大半身都在外面,只能直面着苏彧含笑的眼神。

    “臣已经好了。”崔玄低下头,水中却倒映着这位新帝的容颜,烛火摇曳,水中的倒影也跟着摇晃,好似他无论怎么躲避,都躲不开苏彧的目光一般。

    他闭上眼睛问:“臣现在身在何处?”

    “这里是先帝的旧府邸,还好朕在地窖里找到了冰块,崔侍郎才能平安无事。这个时辰已经宵禁,崔侍郎把衣服换了,在这里将就一个晚上。”

    苏彧放下衣服,十分体贴走到屋外并关上房门。

    崔玄慢慢睁开眼睛,再看向旁边干净的衣物,最终屈服于环境,换上那一身不知道是谁的衣物,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到苏彧映着月光,拎着酒坛坐在廊下,坐姿随意得一点仪态都不讲——

    平心而论,并不难看。

    这位帝王的行事作风,他多少有些了解,如今他欠了她一个人情,自是主动开口:“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苏彧抬眼,淡淡看了崔玄一眼。

    长长的黑发带着湿气披在衣袍上,丹凤眼尾含着一抹殷红,叫这位清冷的崔家家主多出了几分病态的可怜之姿,倒是比起平时的傲慢可爱许多。

    她在早已准备好的酒盏里倒满酒,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喝点酒暖暖身子。”

    崔玄犹豫了一下,没有坐下,只是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立刻被烈酒呛得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多出了一分不自然的红,看得出平时并不喝酒

    苏彧笑出了声,崔玄略微懊恼地看过去,只见年轻的帝王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端的是无尽潇洒。

    她问他:“前面在青楼,崔侍郎中了药为何要离开?”

    崔玄抿紧嘴唇,似乎不大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苏彧也没有太过纠结这个问题,就她现在和崔玄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讨论这样的问题。

    她回到自己的目的:“崔侍郎问朕想要什么,朕一生淡泊名利,唯一所求睡到自然醒。”

    崔玄:“?”

    苏彧在月光下笑得纯良:“朕只想把早朝时间改成巳时,不瞒崔侍郎,省蜡烛钱只是借口,朕就是不想寅时起床。这么一个小小心愿,崔侍郎一定会帮朕完成的吧?”

    崔玄:“……”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新帝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第25章

    之前的房间都在,还有尉迟乙的兵守着。

    苏彧觉得这先帝旧府邸比皇宫更安全,也不想在宵禁之后为了进宫闹出很大的动静,索性也在这里睡一晚上。

    结果还未到寅时,她的房门就被“咚咚”敲起来。

    拜这一个月的早朝所赐,听到敲门声,苏彧本能地就睁开眼睛,迅速穿好衣服,点灯开门,然后就看到了崔玄的脸。

    这位崔家家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昨天已经湿透的衣服不到一个晚上居然已经干了,他又重新换回到身上,不过这会儿他脸红红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丹凤眼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氤氲,看着状态不大好的样子。

    苏彧无语了一下,这边的房间里没有计时器,她只能望向黑漆漆的天,这会儿只有一轮冷月,启明星都还没有升起,这是寅时还没有到?

    “陛下不用看天了,”崔玄随即回答她的疑惑,“现在还没有到寅时。”

    苏彧:“?”不是,昨晚上明明说得好好的,怎么到了早上就寅时不到就叫她起床,这是和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崔玄面无表情地说:“臣既然应下陛下的事,自然会说到做到,但是今日早朝还未更改时间,从这里进宫需要一炷香,进宫之后陛下还需更衣,再从寝宫出发到含元殿,寅时再起便有些晚了。”

    他微微低头,就看到苏彧的衣领不够平整,竟有两处褶皱,她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就算是绑成高马尾,怎么能够一缕发丝落在外面呢?

    崔玄的眉头快要皱成死结,他忍着动手的冲动,朝后退了两步,“臣也要回去换衣,就不多叨唠陛下了。”

    苏彧却是一把拉住崔玄,果然他的手滚烫,她再将手探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陛下?”崔玄的眉头都快要在原本的死结上再打上一个死结,显然他很不喜欢别人碰他。

    苏彧不是什么一定要给人送温暖的小太阳,但也不至于臣下发着高烧,还要逼着他干活,“崔侍郎你发高烧了,今天就请假回去休息吧。”

    崔玄的手一被苏彧放开,他便迅速朝后退了两步,和苏彧拉开距离,即便是发着高烧,他依旧维持着仪态,再缓过呼吸之后,才淡淡开口:“臣不碍事。”

    苏彧和他对视了一眼,她算是看出来,这就是一个天生倔种,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她也不勉强,笑着对他说:“那我们就朝着各自的方向去吧。”

    崔玄猛地看过去,只看到苏彧的背影,长长的马尾在她的身后一跳一甩的,显得十分不规矩——

    他总觉得苏彧的话别有含义。

    崔玄再抬头望向天,启明星出现在东方,是寅时到了。

    崔玄要先回崔府再进宫,时间比苏彧还要紧迫些,而且昨日他是苏彧带过来的,还没有马车,时间就更紧张了。

    他匆匆朝着大门而去,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跟前,尉迟佑就坐在马夫的位置上。

    苏彧挑起车帘,笑容依旧,并没有被崔玄忤逆而不开心:“崔侍郎上来吧,朕先送你到崔府。”

    崔玄确实需要一辆马车,他没有拒绝,标准地行了一礼:“臣谢过陛下。”

    他上了马车才发现,尉迟乙也在马车上。

    苏彧说:“昨日尉迟将军也住在这边,说起来还得感谢尉迟将军扛你回来,要不然你这么大个一个人,朕一个人还真运不回来。”

    崔玄不情不愿:“……多谢尉迟将军。”

    尉迟乙皮笑肉不笑:“呵呵,崔侍郎多礼了。”

    马车不大,是寻常富民用的规格,光苏彧和尉迟乙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再加上崔玄,那便更加拥挤了,难免身体上的碰触,这叫崔玄很不自在。

    尉迟乙冷笑了两声,显然是看不惯崔玄一个大男人还在乎这么一点身体碰触。

    苏彧为了不和崔玄挤在一起,就坐到尉迟乙那边去,结果因为马车左右失衡,差点翻了。

    幸好尉迟佑技术好,硬是把马匹拉了回来。

    尉迟佑在外面问:“怎么回事?陛下没事吧?”

    马车内的三人:“……”

    尉迟乙率先声明:“陛下是知道臣的,臣绝对不重!”陛下可是见过他的半裸状态的,是崔玄他太弱不禁风了!

    崔玄轻冷着一张脸,往角落里挪了挪,“陛下还是坐过来吧,尉迟将军占了太多地,陛下都没地方坐。”还是他尉迟乙太大个了。

    苏彧:“……”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两人多少有点幼稚。

    等把崔玄送到崔府,苏彧转头问尉迟乙:“仲云和崔侍郎有仇?”

    他俩年纪相仿,都是在京城里长大,先前她在潼关向尉迟乙打听崔玄时,就听出他俩之间不对付。

    尉迟乙:“……”年少时的糗事还是不要给皇帝知道的好,毕竟他也是要面子的。

    尉迟乙咳嗽了两声,说:“臣在潼关杀的那个崔鑫就是崔家人。”

    苏彧经他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了潼关原守将崔鑫是崔家的人,不过崔玄的行为看着并不像记恨这件事,他对她有审视却没有敌视,包括对尉迟乙眼神里也不算有敌意——

    在她看来,崔玄是这个时代门阀家主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高高在上端着架子,做事果决,他若是觉得可行之事就不会阻拦,甚至会主动站出来支持,而且他的一句话比她这个皇帝还好使,比如当初同意放那些宫妃、宫娥出宫,比如追回皇家部分财产的事。

    但是这样的崔玄不足以为她所用。

    如果说四个主角里一定要杀一个谁,她的首选是崔玄。

    无关喜好,只因为崔玄与她的利益冲突是最大的。

    崔玄就是崔家维护门阀利益在外的表象,之前他同意宫妃宫娥出宫也好,现在答应她朝会改时间也好,那都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没有触及到门阀世家的根本利益,哪怕是杀刘三恩这件事在他们这些大门阀的眼里,也都是小打小闹。

    但若真正触及到大门阀的利益,比如说她要大刀阔斧地改革税制,那么受到的最大阻碍必然来自这些大世家,不单单是阻碍,如果真的伤到大门阀的根本利益,她的性命保不保得住都还是一个问题。

    死于非命的皇帝也不是少数。

    可怎么办呢?

    未来想要不被造反,想要不依附男主们活着,她就必须在大启皇帝这个位置干下去。

    要将大启这艘快要沉没的船捞起来,单单把灌进来的水舀出去是不够的,她还要把底部的破洞给补上。

    就是把一艘破船补好,比打造一艘新船难度要大多了。

    苏彧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尉迟乙,再看向他头上的造反倒计时,微微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这些男主能够一言不合就造反,可怜她一个炮灰还得刷他们的好感度,才能分享到一点气运,但凡她是大气运者,她都想造反了。

    尉迟乙被她看得毛骨耸然,主动说:“陛下,臣真的不重,光陛下和臣两个人,这马车绝对不会失衡。”

    但是他看了看苏彧的身板,又有些不确定,皇帝好像比崔玄还要瘦,于是他悄悄把身体往中间挪了挪,大长腿不得不和苏彧的长腿碰触到一起。

    两人四目相接,然后陷入沉默。

    苏彧:“……”你这一脸的心虚是什么?

    尉迟乙:“……”我那都是结实的腱子肉!

    他反正一个武将也不在意这些,索性放弃坐在垫子上,两腿一盘坐在正中间。

    苏彧轻笑出声,说:“真羡慕你。”

    尉迟乙:“?”羡慕他有腱子肉吗?

    他隐晦地看了苏彧一眼,倒觉得苏彧羡慕得有道理,看她个子也不矮却是如此纤细……

    苏彧伸手戳了戳尉迟乙头顶上的造反倒计时,手指自然穿过去,不过尉迟乙却是能够感受到她的手在自己的头顶上,高大的身形不敢动弹,最后那一只现场的手指却落在了他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尉迟乙想说,他又不是尉迟佑那半大小子,就又听到苏彧长叹一声,他浑身更僵硬了,又不是不给戳,倒也用不着叹气。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把额头送上去给苏彧再戳一下,便听到苏彧问:“仲云觉得京城里的这些武将,有哪一个能挑大梁的?”

    说到这个话题,尉迟乙就来劲了,顿时没了不自在,目光也跟着明亮起来,“京中其余十五卫的将领大多数是草包,尤其是左羽林军大将军郑茂行,他连臣的一招都接不下,就是世家里出来混日子的纨绔,不过左武卫大将军、右金吾卫中郎将以及左右千牛卫兵曹参军事,这四人倒是有些本事,尤其是右金吾卫中郎将萧长衍,能与臣至少打三十个回合。”

    尉迟乙看人一般以自己为标杆,武将之中接不了他十个回合的属于废物级别,接他十个回合以上的就勉强还行,接他三十个回合以上的属于相当不错。

    “就是萧长衍这人和崔家走得很近。”尉迟乙略有些惋惜地说。

    苏彧首先注意到的是郑茂行这个名字,谢以观曾经提及这个人,说他是卢政翰的嫡孙女婿,她记得崔玄的母亲也姓郑……

    于是,她问尉迟乙:“郑茂行和崔侍郎是什么关系?”

    尉迟乙说:“他是崔行简的表哥。”

    苏彧默了默,崔家、郑家、卢家三家靠联姻绑在了一起,不过三家联姻也未必是铁桶一个,昨天想对崔玄霸王硬上弓的姑娘也姓郑吧?结果崔玄宁可逃跑,宁可向她求助,也不愿意如了那位郑七娘的愿。

    所以,崔玄并不想继续这种联姻……

    话说回来,就算杀了崔玄,崔家还会推出新的家主,只要世家作为一个整体凌驾在皇帝之上,对她的威胁就会一直存在,倒不如利用现在的崔玄不愿意和郑家联姻这一点,先把世家内部的水搅浑……

    尉迟乙看着苏彧突如其来的笑容,不知怎么回事,总感到背脊上凉凉的,是错觉吧?

    苏彧回寝宫换上朝服,再到含元殿,发现崔玄早已候在百官之中。

    换上朝服的吏部侍郎丹凤眼微垂,清冷矜贵,与旁边的人自动生出了一道隔阂,他抬眼看向高坐在龙椅上的苏彧,要不是眼中还带着几分水汽,全然看不出发着高烧。

    早朝开始之后,百官奏报政务,现在的大启大事不少,时不时被侵犯一下的边境、不听话的各地节度使、落草为寇又反过来骚扰良民的匪徒,但是对于京官来说,只要京城以及周围是安宁的,那就没有什么大事。

    他们向苏彧奏报的也只是京城以及周边的鸡毛蒜皮小事。

    苏彧听得都快睡着了,却突然听到有人提到蜡烛涨价的事,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朝堂。

    胡子微白的太府卿作为这个时代监管物价最大的官员,站出来说道:“去年白蜡之虫产量稀薄,而今年的虫到现在尚未成熟还不能采蜡,以致白蜡烛库存匮乏,市肆之中白蜡烛价格腾贵,从原本的四百文一支涨到了四百五十文一支,且一支难求。”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太府卿又开始引经据典,从周礼开始讲一直讲到大启的太/祖太宗,绕了一大个圈,最终回到正题:“勤俭兴国,臣记得陛下早就提及将早朝改为巳时,便可以省下一大批蜡烛。”

    苏彧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合着这位太府卿是崔玄找的托,他倒是效率极高,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好了托。

    新上任的礼部侍郎立刻跳出来,拿着上次崔玄反驳苏彧的话来反驳太府卿。

    苏彧桃花眼含着笑望向崔玄。

    崔玄:“……”其实并不是很想打自己的脸,不过他更不想欠苏彧人情。

    崔玄微哑着声音,开口说:“臣以为,太府卿之言言之有理。”

    众人瞪大眼睛,完全没有想到崔玄居然会站出来推翻自己上次说的话,而赞同太府卿的话。

    崔玄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从两个方面阐述了为什么要支持把朝会的时间改为巳时:一是因为这几年蜡烛的产量降低,现在像国子监这样的朝廷所办的学府学子都缺蜡烛,他们应该把蜡烛省下来支援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二是从官署办公时间来考虑,把整个时间后移,不仅有利于官员更有效地办事,也方便官员更好地体察民情,同时他还建议把宵禁的时间往后延迟一个时辰,这样就和早朝的时间相匹配,也更利于外地运货进京。

    不得不说,经过崔玄的这一番发言,一下子把推迟上朝这件事拔高了高度,就好像百官不同意就是妨碍江山社稷一样。

    百官:“……”真是好话歹话都让他崔玄说完了。

    不过,崔玄提出延迟宵禁的建议,让众人都狠狠心动,百官纷纷表示赞同,只除了工部侍郎郑尚反对,然而两位宰相都夸赞了崔玄的提议,郑尚的反对就无效了。

    早朝改时间,比苏彧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也让她对门阀在朝廷的话语权有了更深的认识——也难怪她那个便宜老哥苏琰,把亲戚咔咔一顿乱杀,却从来不敢动世家。

    朝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苏彧从户部侍郎上官绎的脸上看出了欲言又止,她主动喊了他:“上官侍郎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上官绎想着,这事不是他主动要说的,都是皇帝喊他的,于是他理直气壮地奏报:“近日温水镇来了一支流寇,人不算多,大约百余人。”

    其实这支流寇在温水镇有段时日了,只是之前的户部侍郎林子清觉得这支流寇不成规模也成不了气候,目前也没有打劫打到官宦身上,就置之不理。

    “百余人啊……”苏彧转动了一下眼珠,询问卢政翰,“卢阁老觉得,让左羽林卫去温水镇侦查流寇之事如何?”

    温水镇挨着京城,是从潼关方向过来进京的必经之地,让禁卫军去侦查无可厚非。

    卢政翰想了想,不过百余人的流寇罢了,不足为惧,也刚好让他那个孙女婿在军中立威,难得表态同意了这件事。

    崔玄总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但是他现在浑身都像在火中一般难受,也无暇分析其中的利害。

    “朝会之后,崔侍郎留一下。”苏彧又点名让崔玄留下。

    卢政翰眯着眼睛,他很清楚太府卿是崔玄的人,而崔玄在上次反对了新帝的朝会改时,这次却主动提起来,显然是他们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过就像苏彧推测的,像朝会改时这种事在卢政翰看来不合规矩,但是并不触碰利益,尤其是崔玄又提了宵禁改时,对大家都有好处,所以他也不反对。

    只是他在意的是皇帝和崔玄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陛下留臣,可是还有什么事?”崔玄问。

    苏彧笑着说:“崔侍郎为朕办了一件大事,朕总是要好好表扬一下的。”

    崔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苏彧脸上的梨涡,想着皇帝这张脸与他心中对她“莽夫”的定义倒是截然相反,又想以苏彧这样的性子又究竟会给他什么奖赏——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苏彧给他的奖赏竟是在偏殿睡一觉。

    饶是像他这样处事不惊的人,还是呆滞了好一会儿。

    他是知道皇帝爱钱,但是没有想到皇帝她还是个抠搜的铁公鸡。

    苏彧非常善解人意地说:“朕以为赏赐金银这等俗物,对崔侍郎都是侮辱。”

    崔玄:“……”他倒也没有这么脱俗,还是知道金银之物的重要性。

    苏彧拧了一旁的巾帕递到他的手中,又指了指一旁的床榻:“被褥都是新换的,就连这床榻都没人睡过,这巾帕、这水盆都是新的,崔侍郎放心用。若是有什么不舒服,若要叫郎中,便摇一下床榻边的铃铛。”

    然后她就十分体贴地出去了。

    崔玄确实不喜被人看到软弱的一面,也暂时不想回去对郑夫人,只是……

    低头看向手中的巾帕,他面无表情地想:这皇帝力气多少有点小,这巾帕和没拧过一样湿……

    苏彧在关门的一瞬间,听到系统提示:【宿主,崔玄的好感度变成20了!】

    苏彧问它:【现在四个男主对我的好感度各是多少?】

    【宿主,尉迟乙的好感度为60,谢以观的好感度为30,崔玄的好感度为20,柳无时的好感度为-50,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宿主已经做得很棒了,其实宿主只要攻略一个人就够了,别的男主好感度就算是负值也没有关系。】系统强调了一下。

    苏彧又问:【郑茂行这人在原小说里都没有出现过,应该比刘三恩还要炮灰吧?】

    【没有错……】系统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有点熟悉,就是它一时想不起来。

    苏彧笑盈盈地朝尉迟佑招招手,对他说:“阿佑,朕现在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第26章

    崔玄没准备真的睡,只是他确实头晕得厉害,这副样子大概是连出宫都坚持不住,便在床榻上倚靠了一会,却没有想到真的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经是过了晌午。

    他出了一身汗,竟是退了烧,就是浑身黏糊得难受,就算他再爱干净,总不能在皇帝的地盘洗个澡吧……

    结果崔玄起身,就看到旁边放着浴桶和干净的衣物,虽然不如崔家的浴池,但是皇帝体贴得让他一时存了警惕,莫不是还想他做什么事?!

    崔玄看着浴桶犹豫片刻,到底忍受不了一身汗,他一咬牙,只要是无伤大雅的要求,皇帝想要什么就给她吧……

    他匆匆清洗之后换了新衣,出门就看到有宫人在门口候着:“崔侍郎,陛下吩咐,您若是醒了,便请到麟德殿同他一道用膳。”

    崔玄看了一下日头,若是在官署里,这会儿是吃会餐的时候,京城里的贵族皆是一日三餐,有些奢靡的还会再加一顿,他先前错过了朝食,昨天晚上也没有进食,现在确实是饿的。

    即便很饿,崔玄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宫人身后,进了麟德殿,也是慢条斯理地和苏彧行了一礼,等到苏彧让他坐下,他才慢慢坐下,将仪态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苏彧抬头看向他,不得不说,如果崔玄安安静静的,看着还是挺赏心悦目的,他将仪态二字刻进了骨子里,一举一动行云流水,像一幅画。

    崔玄也看向她,眉头微微打了结,克制着自己没有开口。

    苏彧也没有多在意,她想要崔玄干的事已经干完了,崔玄在她这里目前没什么用,早上干的那一系列事权当是打好关系的售后服务吧。

    但崔玄这样天生就在高位的人,身边少不了阿谀奉承,就算她这个帝王对他好,他也只会觉得她是有求于他。

    所以,她打算暂时冷处理崔玄,同桌用餐也没有特意去和他套近乎。

    倒是看到餐盘里的红豆,她想到了天气渐热,可以把红豆绿豆都放到地窖里做红豆棒冰和绿豆棒冰。

    不过做棒冰还得有模具,这个时代没有硅胶,只能采用木头或者金属来做模具,但是木头和金属模具脱模就没有那么方便。

    苏彧撑着下巴,十分认真地思考着。

    坐在一旁的崔玄看着她眼珠子在快速灵活地转动,微微绷紧身子,等待着苏彧提要求,只是苏彧却一直很安静,像是想不好要怎么做。

    “陛下,谢舍人来了。”守在门口的宫人来报。

    苏彧听到谢以观来了,立刻站起身来,出去迎接,“谢舍人吃过饭了吗?”

    崔玄发现,她看向谢以观的眼眸要比看他时要清朗,仿佛谢以观在她那比他有用。

    “臣不饿,”谢以观没有坐下吃饭的意思,他直接和苏彧谈起了公事,“臣已起草好关于早朝改时的圣旨,陛下且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按照陛下的吩咐,在长寿坊租了房子供最后一批出宫的宫娥居住,还有这是东西两市空着的、可出租的铺子,陛下过目一下。”

    “陛下想要开什么铺子?”崔玄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

    苏彧回头看他,似乎诧异于他居然还在这里,随意敷衍着说:“朕要在京城开一家绣坊,崔侍郎要是吃好了便可以回去了。”

    然后就没有再理他的意思,转身对谢以观说:“去御书房坐下来谈细节。”

    崔玄:“……”

    崔玄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也觉得皇帝对他如此冷淡是件好事,但是他想到自己才刚刚帮了皇帝,与皇帝算是互惠互助,转头皇帝对他这么冷淡,不知为什么就莫名生出了不爽快来。

    “那臣便先行告退了。”崔玄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谢以观提醒苏彧:“这些铺子中有些是崔家的,陛下是否要……”

    苏彧摇摇头:“凡是崔卢李郑王五家的铺子,一律不考虑。”

    她要开绣坊,就不能受制于世家,甚至连柳家,她都不考虑。

    谢以观了然地点点头,“只是除掉他们五家,剩下的铺子位置恐怕就没有那么好。”

    “没有关系,位置不是问题。”只要营销跟得上,巷深也能知酒香,苏彧在穿越之前就是靠做游戏发家的,游戏做得好是一方面,宣发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她突然想到:“回收的那些皇家财产中,是不是有一间在西市的铺子?”

    谢以观是经手人,记忆力又好,对于苏彧收回的那些皇家财产了如指掌,苏彧问了,他便答:“确实有,只是那是一家凶肆。”

    “凶肆?”苏彧呆了一下,“是死过人吗?”

    “……”换谢以观呆了一下,连声否认,“没有、没有,就是那原本是一家卖棺材的铺子。”

    苏彧松了一口气,她虽不怕店铺死过人,但是不管是哪个时代的人都忌讳这个,要营销起来就需要更费力气,“卖棺材是好事啊。”

    谢以观:“?”

    大启将卖棺材等丧葬品的店叫做凶肆,就可以看出百姓有多忌讳,结果皇帝说是好事……

    苏彧说:“棺材棺材,升官发财,那是旺铺。”

    谢以观不免反驳:“民间虽有这种说法,但是大多数百姓都是有所忌讳的,尤其是绣坊多为女子,女子属阴,更惧这些阴物。”

    “谢舍人这是什么话?”苏彧不赞同他的话,“百姓大多只是跟风,人云亦云罢了,再说我们这棺材铺还能挖出黄金,那必然是不得了的好地方。”

    谢以观:“?”从哪里挖出黄金?

    苏彧笑盈盈地看着他:“谢舍人找几个人去重新翻新那铺子,没有想到啊,居然从地下挖出了黄金做的棺材,一想到这是皇家所开的铺子,果然是皇恩浩荡,苍天庇佑。”

    谢以观:“?”

    苏彧拍了拍谢以观的肩膀,“这件事就交给谢舍人,相信谢舍人一定可以做好这件事。”

    谢以观:“……”他算是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事了,可是这不就是弄虚作假吗?

    苏彧对着他摇摇头:“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只要结局是好的就行。”

    谢以观:“……”行吧,古来假借鬼神成事者比比皆是,皇帝只是把这种手段放在店铺讨彩头上,也不算什么。

    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陛下,那黄金做的棺材……”

    “黄金自然朕来出,不会叫谢舍人倒贴,”苏彧摸着下巴思索着,她本来想找个匠人来做个黄金棺材,但是想着这事比较急,就吩咐宫人去取工具,然后又去自己的私库取了一块金子——

    苏彧用追回的皇家财产给自己建了一个私库,不得不说,虽然追回的仅仅是一小部分,但是依旧让苏彧的腰包鼓了不少,不至于让她想用钱时拿不出分文来。

    谢以观在一旁,就目睹了苏彧拿起工具,十分熟练地将金块雕成一个精巧的小棺材,这功底没练个两三年怕是出不来。

    苏彧看了一下自己粗略完成的手工黄金棺材,对谢以观说:“就先这样将就用吧,实在是没有工夫细化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谢以观盯着她的手发呆,似乎难以置信她一个皇帝还有这手艺。

    苏彧并不心虚,这个世界熟悉原主的人都死光了,所以她也不怕露馅地拿出穿越前练就的本事,理不直气也壮将金棺材放在谢以观手里,“后面的事就由谢舍人来安排了。”

    谢以观又看了看手中的金棺材,心想,苏彧有这手艺,就算不是生在皇家应该也能混到饭吃——

    当然人家一个帝王也轮不到他担心吃饭的问题,他还是想想自己先怎么完成苏彧交代的差事。

    “对了,”谢以观临走前还是提醒了苏彧一句,“陛下,圣旨虽然已经拟好,但是朝会乃是天子代天行事,所以还得等到本月十五,天子焚香沐浴告知天地之后,才能更改。”

    苏彧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竟有几分可怜兮兮。

    谢以观:“……”不就是早起吗?哪个读书人不是寅时而起的,怎么到了苏彧这里,就变成这么艰难。

    他又悄悄看了一眼唉声叹气的皇帝,忍不住低下头去,掩住不自觉翘起来的唇角。

    隔天/朝会之后,谢以观就告诉苏彧,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苏彧也不得不夸一句谢以观,这做事效率当真不愧是四大男主之一。

    她回头就换了一身常服,带上高岚,笑着对谢以观说:“我们一起去看看。”

    西市的这间铺子既然当初被用来做棺材铺,自然位置也不算很好,它位于最热闹酒肆街道隔壁的小巷里,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好在离最热闹的地方不算远。

    所以当店铺翻新时闹出大动静的时候,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也不知道谢以观从哪里找来的大嗓门,那人装模作样地撬开店铺原本的门槛,然后夸张地朝后一跳,跳到了小巷的正中央,扯开嗓子就吼:“天啊~~~~俺居然挖到金子了~~~~啊,居然还是个金棺材~~~~这难道是~~~~”

    和他演对手戏的也是个大嗓门,把手中的撬棍往地上一扔,捧起那个金棺材,也跟着跳到路中间,高喊着:“棺材棺材,升官发财~~~~这又是个金的~~~~听说这间铺子要开皇家绣坊~~~~当真是苍天显灵了~~~~”

    就站在人群里围观的苏彧:“……”这俩浮夸的演技,尤其是那要颤到天上的尾音,尴尬得她能在原地用脚趾抠出一座皇宫来。

    她悄悄地朝谢以观的身后躲了躲。

    谢以观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低头在苏彧耳边说:“郎君,他俩原本是演参军戏的,最主要是嗓门大。”

    参军戏是大启一种类似于相声的滑稽戏,两个人一问一答,就像是相声里的逗哏和捧哏,这个时代没有话筒,说戏全靠大嗓门,而他俩站在那一说话,能让整个西市都听到。

    不过好在这个时代民风淳朴,围观的人硬是没有看出他们两个是演的,只是不大信那个小棺材是金的,等到两个人拿着金棺材在人群中炫耀了一圈,这些人居然就都相信了,自发地就将这事传到大街小巷。

    苏彧带着谢以观和高岚去食肆吃了碗馄饨,等到起身付钱,食肆老板小声和她说:“郎君知道吗?隔壁杂街打算开绣坊的那间铺子居然挖出金子来了!”

    “啊?”苏彧配合地疑惑了一下。

    食肆老板说得更起劲:“是真的,小人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到他们挖出来的,那一撬棍下去,便见到整个店铺金光灿灿,隐隐还能见到一个巨大的观音佛像,等光芒散去的时候,就看到七彩的金棺材镇在门槛之上。听说这间铺子是圣人慈悲,为收留无处可去的绣娘而开的,也只有圣人才能把天上的大罗神仙叫来庇佑绣坊!”

    谢以观:“……”前面观音,后面大罗神仙,好歹前后统一一下。

    高岚:“……”要不是她就在现场,差点信了食肆老板的话。

    苏彧笑眯眯地问:“真有那么神奇吗?一家绣坊而已。”

    “咦——那可不是一般的绣坊,那是圣人赐下的,肯定与一般的不一样,可不是小人瞎说,巷头的卖药人也看到了。”食肆老板十分不开心苏彧的质疑,列举了同围观者。

    苏彧顿了一下,很好,这家食肆在巷尾,这一会儿工夫已经从巷头传到巷尾,这个宣传速度相当可以,都不需要她单独再找托来传播消息了。

    这绣坊的初步宣传工作算是完成,只等后面开起来。

    苏彧心满意足,却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一闪而过,她却能叫系统出来确认,果然是柳无时,只是现在男装打扮的柳无时不敢跑到苏彧面前,只能躲在角落,悄悄地观察着她。

    “郎君,时辰不早了,要不要早些……”谢以观正说着话,突然感受到袖子被人轻轻扯了几下。

    他侧过头,微微弯下腰靠近苏彧,就等着这位帝王新的吩咐,却见苏彧倏地仰起头。

    她比他稍矮,他低头她仰头,两个人在这一刻离得极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谢以观并没有想太多,他们在外面,若是帝王要说什么悄悄话,离得这么近也是十分正常的。

    只是苏彧突然对着他灿烂一笑,用极其甜美的声音喊了他一声:“表哥。”

    谢以观震惊地瞪大眼睛,踉跄了一下,差点就要摔倒,还是苏彧扶住他。

    然后他又听到苏彧糯糯地喊了一声:“表哥~~~~”

    第27章

    谢以观的第一反应是皇帝他中邪了!

    然后他僵硬地低下头,就能看到苏彧清澈的眼眸,很明显,她清醒得很,所以这两声“表哥”是她有意叫他。

    谢以观脑子中一下子闪过无数的揣测,要知道苏彧的表哥都是“死”的,当初苏琰亲弟不够杀,什么堂弟、表弟都溜出来砍了一遍头,现在苏彧喊他“表哥”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对他动了杀心……

    谢以观想着,若现在皇帝对他动了杀心,他显然不可能直接造反,只能去投靠最不受皇帝控制的河朔三镇节度使,但其实他完全不想离开京城,就目前苏彧的表现来说,他还想继续在新帝身边待下去……

    或许,他可以做什么消除皇帝对他的杀意。

    谢以观再次垂眸看向苏彧,苏彧又喊了他一声“表哥”,看着倒不像是想杀人,是他猜测错了吗?

    他绷紧身体,大着胆子应了一声。

    苏彧眉眼弯弯,声音始终甜腻:“表哥,你上马车的时候拉我一把好不好呀?我怕摔。”

    谢以观:“……”要命,他竟觉得这样的皇帝有几分可爱,中邪的人不是皇帝而是他吧!不行,皇帝越是这样,他越要警惕!

    旁观的高岚:“……”尉迟佑那小子说得对,不知道情况的时候,还是面无表情地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不要怕。”尽管背上都出了汗,谢以观面上还是维持着温润的笑容,先上了马车,将手伸给苏彧。

    苏彧拉住他的手,被高岚扶上马车,一米七五的个子夹在这两人中间,竟有几分似三月杨柳的纤丽。

    从外人看来,谢以观对苏彧极为照顾。

    柳无时紧紧盯着苏彧离去的方向,眼见着马车驶出他的视线,不自觉就一拳砸在旁边的墙面上。

    “郎君?”旁边的郭来东担忧地问,“刚刚马车上的那两小子哪个和郎君有仇?那两人看着都像是有些来头,不好下手,若是下次再有在西市看到他们,属下给他俩套个麻袋往死里揍。”

    “……”柳无时转头看向郭来东,什么眼神?他和苏彧哪来的仇!眼神那么差,难怪那么重要的货都没有看住。

    生怕郭来东真的乱来,他指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问:“你知道方才那两人是谁吗?”

    郭来东老实地摇摇头。

    “那个高瘦穿白衣的就是名动京城的谢知微,大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科状元,曾经显赫一时如今沦落为寒门的谢家长子,当今圣人面前的红人谢舍人。”

    柳无时报了一长串关于谢以观的介绍,郭来东听着总觉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只是……

    郭来东小声问道:“方才那两个男子不都是高瘦穿白衣的吗?郎君说的是哪一个?”

    柳无时呈现出明显的不悦:“站在三人中间的那一位哪里高瘦?她是亭亭玉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刚刚好,而且她穿的是暗纹荼白镶边襕衫。”

    郭来东张了张嘴,心说不管素色的白还是暗纹的荼白那看过去不都是白衣吗,有什么区别?

    但是他看了看柳无时,决定还是不问出口的好,他也摸不清柳无时是在乎哪一位,小心翼翼地问:“属下听到那人喊谢舍人表哥,两人看着关系亲密,郎君是想对付哪个……”

    柳无时听到“关系亲密”四个字,整张脸都黑了,他紧紧抿着唇,如果苏彧真的是谢以观的表妹,那就代表着他一开始的猜测就是错误的,他对苏彧的靠近也变得没有意义——

    不,若她真的是谢以观的表妹,谢以观又是新帝面前的红人,还是有用的。

    柳无时对郭来东说:“你去帮我打听一下,这几个月谢家可有姓苏的亲戚来投靠,这姓苏的亲戚什么年纪,来自哪里,能打听的消息都打听全。”

    郭来东点点头,懂了,郎君想要对付的是中间那个……

    而那一头的马车里,许是苏彧一直“表哥”“表哥”叫个不停,谢以观竟隐隐有些麻木,只是身体还处于戒备状态,随时等着苏彧出招。

    苏彧对他笑得很是和蔼,“谢爱卿,不必这么拘谨,以后在宫外行走的时候,你便是朕的表哥。”

    谢以观:“……”并不是很想做皇帝的表哥。

    苏彧说:“这几天大概会有人到谢府附近来打听关于谢家亲戚的事情,还请谢爱卿记住,差不多一个多月之前,有一个苏姓表弟投奔谢家,年龄你看着给,但是其他相关消息全都不方便透露。”

    谢以观立刻捕捉到关键信息:苏彧要伪造一个谢家表亲的身份,为了方便她在外行走本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要将这个身份来京的时间与新帝一样呢?

    他垂下眼眸,聪明地没有将疑问提出来,只对苏彧应是。

    苏彧笑着道谢:“那便多谢表哥了。”

    谢以观:“……”没事的时候还是别对着他喊表哥,多少有些让他心惊胆战。

    在谢以观看不到的地方,苏彧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怕引起谢以观的怀疑,她不能把这个身份设置成“表妹”,只能在往后与柳无时的相处里多加误导了。

    苏彧回宫后,刚刚换了身衣衫,就见到了从温水镇回来的尉迟佑。

    尉迟佑已经换回贴身侍卫的衣服,完全看不出他曾经离开过,更不像是匆匆赶回来的。

    尉迟佑悄悄在她耳边说:“陛下,那个郑茂行太不中用了,还没被箭射中,就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

    苏彧并没有让尉迟佑杀了郑茂行,而是让他混在流寇之中,用流矢将郑茂行从马上吓下来,只要受伤、一段时间内管不了卫军就行。

    尉迟佑根据苏彧的吩咐,趁着郑茂行和流寇对峙的时候,一箭擦着他的脸射过去,他本还打算第二箭射在郑茂行的屁股上,结果郑茂行仿佛假的武将一样,就这样擦脸而过的一箭竟将他吓得从马上直接摔下来。

    这一摔本来是不严重的,只是旁边左羽林卫中郎将的马跟着受了惊吓,一双蹄子正好踏中地上的郑茂行,然后郑茂行的两条腿就彻底废了。

    苏彧:“……”这就是炮灰的运气吗?有点可怕……

    “所以郑茂行的一双腿是没救了吗?”苏彧问,要是真救不回来,那么这个左羽林卫的位置就是真的空出来了。

    “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一点救都没有了。”尉迟佑十分笃定地说。

    苏彧无意识地玩着自己腰间的蹀躞带,问尉迟佑:“是左羽林卫中郎将的马踏伤郑茂行的吗?”

    尉迟佑肯定地点点头,他眼力好,看得清清楚楚。

    苏彧的指头从蹀躞带上的宝石轻轻划过,“朕要那个左羽林卫中郎将的全部资料,再去把你二叔叫来。”

    等到尉迟乙来了,苏彧完全不瞒他自己让尉迟佑去干了什么。

    尉迟乙以为苏彧是想把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个位置换成自己人,把之前推荐的几个人又推荐了一遍,“其他三个人拉拢过来,全心全意效忠陛下肯定是没有问题,但是这个萧长衍和崔家走得太近,臣觉得陛下还是要谨慎用他。”

    苏彧摇摇头:“朕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安排人。”

    尉迟乙:“?”那大费周章把郑茂行从位置上拉下来是要干什么呢?

    苏彧笑着问他:“仲云和郑茂行的私交怎么样?”

    尉迟乙犹豫了一下:“相当不好。”

    苏彧点点头,又问:“你跟谁喝酒嘲笑郑茂行,那人能把话带给郑茂行?”

    尉迟乙:“?”

    他想了想,十分爽快地说:“不瞒陛下,臣在京中关系好的没有几个人……准确地说是无一人和臣关系要好,就刚刚和陛下推荐的那三人也就是和他们打过架,有些了解而已。”

    苏彧:“……”你人缘还怪好的。

    “哦,你和谢舍人都是朕现在重用的人,所以你主动邀请谢舍人一起去青楼喝个酒也很正常吧,顺便再当众嘲笑两句郑茂行。”苏彧当场安排。

    尉迟乙:“……臣不大擅长和读书人打交道,怕是和谢舍人说不到一块去。”

    苏彧摆摆手:“你还能找到第二个陪你去青楼的人吗?说不说得到一块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当众嘲笑郑茂行。”

    她拿了一贯文钱出来递给尉迟乙:“喏,你俩的酒钱朕帮你出了。等到郑茂行回京之后,你就可以去找谢舍人喝酒了。”

    郑茂行受了重伤,没有立即返京,而是在温水镇待了七日,才被运进京城,他进京的时候,两条腿已经彻底坏死。

    卢郑两家本身都是门阀大家,家中养着郎中,两家最好的郎中看过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卢政翰不死心,又请了太医署的太医令前去会诊,但是所得的结果都是一致的。

    卢政翰难得生了一回气,等不到朝会直接进宫觐见皇帝,要求皇帝下令严惩温水镇的流寇。

    苏彧笑着询问卢政翰:“那么卢阁老觉得派谁去剿寇更适合呢?你看,眼下左羽林卫是不能用了,那右羽林卫……”

    现在的右羽林卫大将军是尉迟乙。

    卢政翰立刻眯起眼睛,他对苏彧这话术可太熟了,接下来她怕不是想把尉迟乙再放到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个位置吧,皇帝做人未免有点贪心了!

    上当过两回,这第三回他是绝对不会上当的,当机立断地说:“既然是左羽林卫的仇就该由左羽林卫自己来报,中郎将李昊此人功夫了得,也善于领兵,就让他带着左羽林卫继续剿寇吧,陛下以为如何?”

    左羽林卫中郎将李昊是赵郡李氏的人,如果郑茂行不能继续做大将军,卢政翰觉得李昊是个不错的人选,他这么做也刚好给李昊一个上位的机会。

    苏彧很给他面子,同意了他的话,当着他的面下了圣旨,让李昊来带兵剿寇。

    圣旨是谢以观代写的。

    谢以观一边写,一边想着皇帝今天为何会如此顺从卢政翰,没有搞事呢?

    他这边刚把圣旨写好交了差,打算回去,就在宫门口遇到了尉迟乙。

    旁人如今都说他与尉迟乙是新帝的两大心腹,但是谢以观与尉迟乙并没有什么私交,遇到尉迟乙也只是平平无奇地打了一声招呼。

    没有想到,尉迟乙却是勾着他的肩膀,热情地喊着他:“知微兄,我请你去玲珑楼喝酒!”

    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

    谢以观:“?”有些怀疑尉迟乙是不是找错人了。

    他正想拒绝,尉迟乙却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威武有力的手紧紧压在他的肩膀上:“知微兄,不必客气,这顿酒陛下请的!”

    谢以观:“……”都拿陛下出来压他了,他要是再拒绝就不合适了。

    到了玲珑楼,见尉迟乙要在大厅坐下,谢以观笑着问:“难得和仲云兄坐下来喝酒,不如我们上二楼厢房?”

    “不,”尉迟乙果断拒绝,“只有一贯钱,只能坐大厅。”

    谢以观心想,皇帝还说他抠搜,尉迟乙可比他抠搜多了。

    他笑着对尉迟乙说:“那我来请仲云兄吧。”

    “不必,说我请就我请。”尉迟乙双手在谢以观的肩膀上用力一压,硬是将谢以观按在了座位上。

    然后谢以观就被迫看着尉迟乙端起酒杯,听他大声说:“郑五从马上摔下来的事你知道了吗?”

    郑五既是郑茂行。

    谢以观点点头,想要提点尉迟乙,这事不宜在公共场合多说,以免得罪郑家。

    但他没有开口的机会,就又听到尉迟乙极为做作地哈哈干笑两声:“郑五从马上摔下来,我就说他不行~远不及李郎将~”

    谢以观呆了一下,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有几分熟悉——

    尉迟乙现在这副样子像极了他之前请来在绣坊演戏的那两人。

    谢以观木着脸想,合着他与尉迟乙是被陛下安排来这演戏呢,就是尉迟乙他演技不行,关键时刻还得靠他。

    谢以观擦了一把脸,然后端起酒,温雅笑道:“仲云兄此言差矣,郑将军自有过人之处,只是运气太差,当真是太过可惜……被马踩踏,应该是运气不济吧?不过我看李郎将意气风发,定能旗开得胜,为郑将军报仇。”

    第28章

    玲珑楼一楼大厅聚集的大多是尚未考取功名的学子,或者是还未入仕的世家子弟。

    他们不一定认识尉迟乙,但一定认识谢以观。

    谢以观虽然官职不高,但是他自幼师从张修,顶着大启最年轻状元的名头,还和崔玄齐名京城四大美男子之一。

    不管是寒门学子还是世家子弟都十分仰慕谢以观的风采,从他坐下来的那一刻,他们就频频往这边看,更是竖起耳朵听谢以观说了什么金玉良言。

    谢以观一说话,他们就觉得谢以观说得很对,郑将军只是运气不济,对面那是什么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郑茂行,一看就是粗鄙不堪。

    众人看向尉迟乙的目光颇为嫌弃。

    尉迟乙:“……”

    好在他见多了这样的目光,倒也不在意。

    有了谢以观的接话,再开嘲讽就自然许多,尉迟乙嗤笑一声,浑然不将郑茂行放在眼里,“什么运气不济,无非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罢了,出去剿寇没把寇剿了,倒是把他自己给废了,还要李郎将给他擦屁股。”

    那群人里有郑氏子弟,虽然是旁支的,但是他依旧以荥阳郑氏出身为荣,听不得尉迟乙的话,站起身来驳斥:“郑家五郎也是为国效力,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羞辱郑家!”

    尉迟乙站起身,高大俊朗的武将即便一身常服也给那些人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而他端着酒盏,将周围的人淡淡扫视了一圈,神情三分讥笑、七分不屑:“我不是看不起郑家,而是看不起他郑五,他的一双腿若是流寇所伤,我还敬他是一条汉子,可他的双腿是被自己的马给踩的,他算什么汉子、算什么将军?你大可以去告诉郑五这些话,就说是尉迟乙说的,他要是不满,大可以来一对一较量。”

    “谁都知道郑家五郎的双腿废了,怎么可能与你较量?”那人驳斥。

    “那你可以代他同我较量。”尉迟乙笑着说。

    那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对着尉迟乙“你、你”了半天。

    尉迟乙朝前迈了一步,那人却是连连退了数步,他还是听过尉迟乙的诨名的,就他这细胳膊细腿的,可不敢和尉迟乙这等莽夫硬碰硬,见尉迟乙又朝前走了一步,那人竟是落荒而逃。

    不得不说,尉迟乙拉得一手好嘲讽,也难怪他不在京城八年,京城里依旧有他的传闻,谢以观在心底感叹,面上却是笑着打圆场:“仲云兄,此言差矣,虽然郑将军的腿是被自己人的马所伤,但是他也是为了去剿寇。”

    尉迟乙回头看他,谢以观举了一下手中酒盏,尉迟乙在心底暗忖,他是不是完成苏彧布置的任务了?

    尉迟乙上前搭着谢以观的肩膀,笑着说:“不提扫兴的人,知微兄,我们坐下来喝酒。”

    谢以观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的手,回以一笑:“就这样喝酒多少有些无聊,不若我们来行酒令?”

    尉迟乙来了兴致:“行酒令我在行啊,要划拳还是掷骰子?”

    谢以观笑着说:“既然是在玲珑楼,自然是行雅令,知微兄是擅长接诗句,还是对对子?”

    尉迟乙:“……”他就说他和读书人说不到一块去。

    关于谢以观和尉迟乙在玲珑楼说的话,自然有人学给了郑茂行听。

    郑茂行本就是小肚鸡肠之人,听到尉迟乙的话,恨不得当场就杀到尉迟家去,只是他双腿没问题的时候都是见一次尉迟乙被尉迟乙揍一次,更不要说现在双腿残废了。

    起先,他恨的是害了自己的流寇与嘲笑自己的尉迟乙,后来他听说,李昊在剿寇的时候表现得反常勇猛,当场斩杀寇首,并将余下的流寇一网打尽,他将注意力落在了李昊身上,先是嫉妒,后是怀疑。

    郑茂行反复思索着谢以观和尉迟乙的对话,谢以观说他是气运不济才会被自己人的马所伤,他受伤的时候场面混乱,可他清清楚楚记得李昊离他最近……

    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郑茂行就不断找人朝着这个方向求证,他做了好几年的左羽林卫大将军,左羽林卫里自然有不少他的人,他将那些人一个个叫过来问话,那些人都说他的双腿就是被李昊的马踩坏的。

    郑茂行再脑补了许多细节,越想越觉得,李昊分明是为了大将军的位置而故意暗算他!

    他越想越恨,尤其是听说李昊得胜归来,马上就要成为下一任左羽林卫大将军,他的恨意达到了极致,把心里的怀疑当作真相告诉自己的父亲,现任郑家家主郑起。

    郑起听了郑茂行的振振有词,面上呵斥郑茂行,心底多少也有些怀疑,这个世上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五大世家之间相互联姻,说起来是一体,但是总会有强弱之分,尤其是这些年,郑家除了和其他家族联姻之外,再没有出过惊才绝艳的人才,在朝堂上做大官的都没有几个。

    而今在外,郑起的外甥崔玄都比他有影响力。

    郑起想到崔玄不愿意娶郑七娘,心里就很不舒服,再想到郑茂行被李家人暗算,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为了阻止李昊当上左羽林卫大将军,郑起分别找了卢政翰和崔玄。

    卢政翰听说孙女婿是被李昊所害十分吃惊,也有些懊恼当初推举李昊,在推李昊当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件事上也就淡了下来。

    崔玄也选择了默不作声。

    倒是李家和王家十分积极地要推李昊上去,李家和王家越是用心,郑起就越是相信郑茂行的话,从而想方设法阻止,于是李昊当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件本来铁板钉钉的事也变得悬而未决。

    谢以观旁观了这一场顶级世家之间的相互撕扯,安静如鸡,本来就没有他什么事,他就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小中书舍人而已。

    尉迟乙却在皇帝面前大大夸赞了谢以观:“臣一开始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多亏了谢舍人,读书人的心思就是不一样。”

    谢以观:“……”一时听不出尉迟乙是夸还是损。

    谢以观十分谦虚地说:“是陛下安排得好。”

    苏彧无辜地眨着眼睛:“与朕有什么关系?”

    尉迟乙、谢以观:“……”这么大一场戏,不都是皇帝您安排的吗?

    尉迟乙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这个时候是推有用之才上位的好时机,这一次他提的人选里去掉了萧长衍,实在是萧长衍和崔家走得太近了。

    谢以观就想得比较多,放个好用的人在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个位置上固然不错,但是如今五大世家之间有内斗的痕迹,倒不如放弃这个位置,让世家内部斗个够——

    他猜,皇帝也是这个意思。

    谢以观隐晦地看向苏彧,却对上苏彧笑盈盈的桃花眼,他立刻收回眼神,垂下眼眸,藏起眼中锐利的光芒,是一副谦虚温和的模样。

    “谢舍人,绣坊的事怎么样了?”苏彧问他。

    谢以观立刻回答:“全都已经准备好了,如今绣娘们都在赶制绣品,只等着吉日开张。”

    苏彧点点头,又多看了谢以观两眼,看得谢以观挺直了背不敢动,他总觉得皇帝又在打什么主意,他又开始满脑子的揣测,然后想着该怎么应对。

    “礼部说要在七月举行科举考试?”苏彧却没有再接着上一个问题,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

    谢以观倒也答上来:“回陛下,礼部是打算在七月举行科举考试,由于此次考试较为匆忙,所以礼部只打算举办明经和进士两科的考试。”

    大启的科举考试项目众多,除了常规的明经、进士之外,还有明法、明字、明算、史科等等杂七杂八的科目,历代皇帝还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增加或者删减一些科目,之前在大启全盛之时,还会每年进行武举,只是随着朝廷积弱,节度使世袭,武举已经很多年没有举办了。

    大启科举考试的时间也不固定,一般都是由皇帝和礼部一起定的,之前苏琰喜欢放在四月暮春时节进行,今年由于苏琰突然暴毙,换苏彧当皇帝,科举考试也推迟了。

    礼部之前忙着准备新帝登基的事,就先把科举考试放在一边,这一个多月下来,皇帝稳定了,礼部也就再把科举的事情提上日程来。

    小说是从乱世开始写的,乱世之中自然不会用科举来选举人才,所以苏彧对大启的科举制度并不是很了解,还是谢以观在那加以说明,她才有了个大致的概念。

    苏彧是觉得七月考试太热了,不过她这会儿急需人才,也不能再推迟了。

    她想了想,决定增加两个科目:工科和武举。

    尉迟乙一听有武举,便自动请缨,协助礼部举办武举考试。

    谢以观:“……”武举他能理解,但是工科是什么?

    苏彧笑得十分无害:“就是寻些识字的工匠为朕做些小玩意,天气渐热,朕想找些会做印模的人,做红豆棒冰的模具。”

    见谢以观脸上难得出现茫然,她笑着解释:“权当是找些懂文化有手艺的人给朕做玩具。”

    谢以观和尉迟乙都面露古怪,皇帝她都一把年纪了,还要玩玩具???

    苏彧厚着脸皮说:“朕童心未泯。”

    谢以观又开始猜测,苏彧这一举动究竟是为了麻痹世家,还是另有所图,但是麻痹世家为什么同时举行武举呢?

    另一方面,世家家主们也得到了皇帝想要在今年重开武举的消息,他们一致觉得皇帝盯的是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个位置,五位家主坐下来共同商讨,李家和王家的意思自然还是推李昊上去。

    卢政翰经过这段时间的考量,倒没有太过于反对,在他看来郑茂行已经废了,这个位置落在李昊的手里,比让皇帝来安排要好。

    崔玄还是保持了沉默。

    如此一来,郑起的反对便显得格外无力,李昊似乎注定当这个大将军——

    但是总有意外。

    就在圣旨下来的前一天,郑茂行抓了妻子卢氏的奸,这个奸夫还是李昊,新仇加旧恨,郑茂行拿起早已备好的剑,就想一剑刺死李昊,结果不良于行的他自然不是身强力壮的李昊的对手。

    李昊夺了剑,情急之下,把郑茂行给杀了。

    他怕卢氏败露他杀人之事,居然转头将卢氏也给杀了。

    李昊杀人后,放了一把火,伪造成烛火走水,将两人的尸身烧毁,第二日还镇定自若地接下圣旨,做他的左羽林卫大将军。

    只是卢、郑两家死了人,卢氏是卢政翰最疼爱的孙女,卢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郑茂行既是郑家嫡子又是崔玄的表哥,因此崔玄同大理寺卿以及刑部侍郎一起参与调查此案。

    李昊在左羽林卫大将军的位置上坐了不到十天,就锒铛入狱。

    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个位置再次空出来。

    崔玄在这个时候推出了一个人选,萧承,字长衍,也就是尉迟乙口中的萧长衍。

    萧承来自于兰陵萧氏,萧家也算是大世家,萧长衍又多与崔家亲近。

    卢政翰想着,卢郑两家目前没有可用之人,李家刚出了个李昊,自然暂时也不能再用李家的人,他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同意了崔玄的推荐,主动上书给苏彧,让萧承当这个左羽林卫大将军。

    苏彧第一次见萧承,还是崔玄带着他过来的。

    萧承与崔玄差不多高,白白净净,看上去全然不像武将,倒像是一个斯文的书生。

    苏彧想起了尉迟乙对萧承的高度评价,唯一的缺点就是和崔玄走得太近。

    她垂下眼眸,在小说里,崔玄手下的第一猛将就是萧承,而萧承的弟弟萧落则是他手下的另一大猛将。

    萧落好像字长运,就是谢以观说的萧长运,京城四大美男之一。这个世界兜兜转转,好像都是重要角色的舞台。

    苏彧先是对崔玄笑着说:“崔侍郎当真是绕了好大一个圈。”

    崔玄眼神微暗,与苏彧对视许久,缓缓说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苏彧笑笑没有说话,转头问萧承:“朕那天听谢舍人提及,萧将军的弟弟是京城四大美男子之一,那是崔侍郎好看还是萧将军的弟弟好看?”

    萧承看不懂苏彧的路数,只能无助地看向崔玄。

    崔玄:“……”别看他,他也不懂,但是直觉苏彧她不安好心。

    果然,苏彧笑眯眯地说:“朕想见识一下所谓的京城四大美男子究竟长得如何,萧将军明日将你的弟弟带来给朕瞧瞧吧。”

    崔玄问:“……陛下是只想瞧瞧,还是打算留下?”

    苏彧直白地回答:“先看看,看上了就留下来。”

    第29章

    此时的萧落还不过赋闲在家的世家子弟,只是凭着一张脸在外小有名气,听说皇帝要见他,十分吃惊。

    他忐忑不安地问他哥哥萧承:“圣人怎么会想到要见我?”

    萧承也猜不出来,他长得像书生,却是地道的武将,昨天苏彧和崔玄见面说话像打哑谜一样,他在旁边是一句也没有听懂。

    不过苏彧眼神莹透,笑容明朗,与先帝苏琰截然相反。

    他安慰自家弟弟:“我观圣人面相是个好相与的。”

    萧落对他哥的话表示怀疑,就崔玄那张冷得掉渣的脸,他哥都说是个好相与的。

    不管如何,圣人召见,总是要去见的。

    萧落换了一身新衣,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在萧承身后进宫。

    御书房里十分热闹。

    有他认识的崔玄、谢以观,还有他不认识的尉迟乙,以及站在高位的圣人与她身旁恶狠狠盯着他的少年……

    萧落和尉迟佑对视了一眼,他默默避开目光,嘤,有些吓人。

    尉迟佑对此很满意,第一回合的眼神对视他赢了。

    萧落又悄悄地瞄向苏彧,穿着明黄龙袍的帝王有着一张昳丽的脸庞,含笑的桃花眼看人一眼,便叫人面红耳赤,他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去。

    比起萧落的偷偷摸摸,苏彧打量人就很光明正大了。

    她对萧落的第一眼印象竟是小白兔——

    小说里崔玄手下的猛将,现在不过十八九岁,粉白粉白的,含水的杏眼眼尾带着微红,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尤其是她刚一眼看过去,他像受到惊吓的小白兔一样,重重地瑟缩了一下。

    苏彧:“……”有一种她欺负了他的错觉。

    难怪到这么久了这个世界都没有人怀疑她是女扮男装,前有柳无时,现有萧落,都是容貌难辨雌雄的男子,衬托得她也不过是个十分好看的少年郎而已。

    苏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京城四大美男分别是崔玄、谢以观、柳无时和萧落,四个男主上了三个,独独把尉迟乙踢出来了。

    她隐晦地看向尉迟乙,光看皮囊,作为四男主之一的尉迟乙自然也不丑,比起其他三位男主,他更多的是俊朗,比其他男主黑了两个度,也壮实了一圈,有些像她那个世界的混血阳光帅哥。大启的审美传承了魏晋遗风,以白瘦为美,尉迟乙这长相确实当不了京城四大美男之一。

    尉迟乙感觉皇帝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能感受到苏彧的目光慢悠悠地从萧落身上转到崔玄身上,又转到他身上,他立刻想到了其中的联系,很想告诉苏彧,他虽然不是京城四大美男,但是他曾经一人独享京城小霸王的名号,打遍京城无敌手。

    苏彧笑着问萧落:“你就是萧长运?”

    萧落挺直腰板,行了一礼,“是的~~陛下~~”

    他行礼的动作极为优雅,除了他的声音都颤抖出波浪线来,一副要哭的样子。

    苏彧:“……”这真的是小说里能抡动四十斤长刀的猛将吗?

    萧承咳了一声,慌忙护在萧落前面,“陛下恕罪,臣这个弟弟,自小胆小……”

    苏彧对尉迟佑说:“你去试试他的身手。”

    尉迟佑倒是一点迟疑都没有,得了苏彧的命令,迅速飞奔而上,一拳直击萧落的鼻梁。

    虽然这小子装作一副文弱的样子,但是从萧落跨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萧落的呼吸和步伐——这小子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萧承心中一惊,就要挡在萧落面前,却没有想到他还来不及出掌,就被尉迟乙一招拉到一旁,他眼睁睁地看着尉迟佑的拳头落下。

    好在萧落反应敏捷,微微侧身就躲了过去,就是宽大的衣袍绊了一下,让他差点摔倒,嘤,早知道就不穿新衣服了。

    他带着哭腔说:“无缘无故打架非君子所为……”

    尉迟佑的第二拳就跟着过来。

    萧落这一次居然是真的哭了出来,一双杏眼湿漉漉的,然后一掌接下了尉迟佑的拳头,还能将力返还给尉迟佑。

    尉迟佑快速将拳头收回,连连退了两步。

    尉迟佑:“……”这小子的力气好像有点大,刚刚那一掌竟叫他拳头发麻,还好他收得快。

    他十分警惕地看着萧落,发现萧落的力气格外大,反倒是他得靠巧劲化解萧落的蛮力。

    萧落一边抽泣着,一边求助地看向萧承,见他哥被尉迟乙拦住,心中暗暗吃惊,这些年他在京城里没有遇到过有什么人能够这样轻易拦住他哥的,他哥也时常和他说,除了尉迟二郎之外,在京城无人能拦住他哥……

    他突然想起,尉迟二郎已经回京了!

    萧落再看向尉迟佑,眼里还有泪,但眼神就认真了许多,一掌拍了过去,尉迟佑的反应很快,往旁边一闪,就见萧落的掌落在一旁的柱子上,然后那根柱子上就裂开了……

    苏彧:“……”

    尉迟佑:“……”

    萧落愣了愣,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跪在地上掩面而泣:“陛下,某并非故意的!”

    萧承也苍白着脸,一下子跪了下来:“陛下恕罪,臣这个弟弟天生力气大,他并非故意的……”

    崔玄上前,淡淡地为萧家兄弟求情:“不过是一根柱子,想来陛下不会在意。”

    苏彧上前仔细查看了柱子上的裂缝,裂得还挺大,足见这一掌劈下来的力气有多恐怖,她朝着谢以观招招手:“谢舍人看看这根柱子要多少钱?”

    谢以观回答:“陛下,一根这么大的金丝楠木柱子需万两银子,而要把这根柱子换下来便不止万两银子了,还需得动旁边的墙面,这一修起码得十万两银子。”

    苏彧转头看向萧氏兄弟。

    萧落仰起头,红着眼睛望向她,这小模样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萧承呆在那里,全然不明白皇帝这样看着他们兄弟俩是什么意思,他脑海中一下子就闪过了先帝苏琰有多凶残,皇帝这是想要他们兄弟俩的性命吗?

    他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崔玄。

    崔玄:“……”

    他居然明白了苏彧的意思,她这是叫他们赔钱呢。

    崔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萧氏兄弟,再对上苏彧的眼睛,他微微颔首:“这十万两银子理应由萧长运来赔。”

    萧落:“???”

    他的眼中竟是茫然,完全没有听懂崔玄的话。

    萧承也是,很茫然地看向崔玄。

    崔玄在钱财之上并不吝啬,他利用郑茂行将李昊拉下来——

    从郑起找上他,要他阻止李昊上位开始,他心中就有了计划,是他派人盯着李昊,并故意将消息漏给了郑茂行,尽管郑茂行与卢氏之死并不在他的计划内,但他也并不是特别在意郑茂行这个表哥的死活,只要最终能将李昊从左羽林卫大将军的位置上拉下来,通/奸之罪还是杀人罪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将萧承推上左羽林卫大将军,自然不能为了区区十万两银子而功亏一篑。

    于是,崔玄开口:“萧家与崔家也算旧交,他兄弟二人在京城讨生活不容易,这十万两银子臣来出便是。”

    “好,崔侍郎果然爽快。”苏彧生怕崔玄反悔一般,应得很快。

    崔玄:“……”她怕不是就在等他这句话。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苏彧追问:“那崔侍郎何时把钱送过来?”

    崔玄:“……臣这就让人送进宫来。”

    苏彧笑着点点头:“那这件事就这样吧,你们俩也起来吧。”

    崔玄顿了一下,问:“陛下可有看上?”这是接了昨天的话。

    苏彧点点头:“朕觉得不错,萧长运就留在朕身边吧。”

    尉迟乙:“……”皇帝是真的拿她的贴身侍卫团当异人收容团吗?

    他略微嫌弃地低头看向还在哭的萧落,虽然萧落的功夫不差,但是这性格……

    尉迟佑立刻戒备地看向萧落,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本来他是苏彧唯一的贴身侍卫,后来高岚来了,他变成了苏彧身边唯一的男贴身侍卫,现在要连这个唯一的男贴身侍卫称号也保不住了吗?!

    苏彧直接说:“萧长运就留在朕身边做个千牛备身吧。”

    尉迟佑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贴身侍卫。

    然而苏彧转头看向他,笑着说:“阿佑跟着朕这么久,倒是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刚好你和阿岚一起授封,都是千牛备身。”

    左右千牛卫在京城十六卫之中比较特殊,并不领兵,而是专门负责皇帝的贴身护卫工作,苏彧当上皇帝之后,没有从千牛卫中挑人,而是用了尉迟佑和高岚,尉迟佑在八岁时就被尉迟乙带到了边关,对京中卫军的编制并不熟悉,因此并不知道千牛备身其实就是有名分的贴身侍卫。

    尉迟佑张了张嘴,这会儿他倒是明白了,可是更觉得憋屈了,他的正经名分还是靠这个哭哭啼啼的家伙得来的!

    他也快哭了!

    苏彧瞧着尉迟佑委屈至极的眼神,难得生出了几分心虚,宽慰他说:“阿佑,你可是朕身边唯一一个未及弱冠的千牛备身,已经是相当了得了!”

    萧落擦了一把眼泪,小声说:“陛下,某看上去有这么老吗?其实某亦未满弱冠之年,今年才刚刚十九。”

    谢以观也适时补了一刀:“陛下莫看高娘子长相稳重,其实她四年前来京时刚及笄,今年也不过十九。”

    苏彧:“……”这些人是懂得插刀的。

    尉迟佑:“……”他真的要哭了!

    被边关风沙吹大的少年到底是哭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说:“臣自是愿和萧备身一起保护陛下。”

    苏彧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带着几分亲昵,尉迟佑的眼睛又变得明亮了起来,陛下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贴身侍卫,但是会被陛下这样摸头的贴身侍卫只有他!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崔玄先行与萧家兄弟离开。

    等出了宫,萧承才将憋着的话问出口:“行简,圣人这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他和崔玄走得近,在外人眼里,萧家和崔家是一体的,皇帝却把他的弟弟留在身边做贴身侍卫。

    崔玄浅浅看了眼萧落,与他齐名的萧落有一张好皮囊,苏彧是看上他的皮囊了吗?

    不,他相信,苏彧并非这样的浅薄之人。

    崔玄猜,苏彧大约是觉得世家早晚会安排人手在她身边监视,她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这样世家在她身边的人便是在明处了,而且萧落的身手好、性子软,一副很好拿捏的样子——

    只是这一次怕是要让苏彧失望了,萧落喜欢哭,但并不代表好拿捏,甚至对于崔家的忠诚度来说,萧落比萧承还要高。

    “陛下为何要将萧长运留在身边?”同样的疑惑从谢以观的嘴里问出来。

    在皇宫里,还没有离去的谢以观不解地看向苏彧,萧家的人明摆着就是世家的人。

    “要是朕说朕看他长得好看,就留着,谢舍人相信吗?”苏彧敷衍地回答他,眼睛还盯着那根裂开的柱子在看。

    谢以观自然不相信,见苏彧一直站在那里,以为她在酝酿着什么。

    果然过了一会儿,听到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知微报价到底还是保守了些,以后要是看到崔侍郎在场,价格务必能报多高报多高,反正他有钱也舍得花,比如这根柱子要是报价一百万两银子,想来崔侍郎也会当场给钱。”

    谢以观:“……”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谢以观谦逊地说:“是臣太没有见识了。”

    想了想,他又汇报说:“这几日一直有陌生人在臣的宅子附近转悠,臣依照陛下的吩咐,将话放出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

    谢以观吞吞吐吐,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昨日有个高挑的小娘子来打听,投奔臣的究竟是表弟还是表妹……”

    苏彧弯下眼眸,笑着反问:“那表哥是让人怎么回答的?”

    谢以观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果然苏彧的这声“表哥”还是让他心惊胆战。

    他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臣已吩咐下人们不许再提臣的这位表亲一句话。”

    苏彧上前,将他的身体扶直:“表哥都将我的消息放出去了,我要是一直没有在谢家出现,会不会很奇怪?”

    谢以观:“……”皇帝的意思不会是他想的意思吧?

    苏彧朝他点点头:“听闻我有一位表妹,自小聪慧不输男儿,也想见她一面。”

    谢以观当即警铃大作,立刻说:“臣妹早已许配于人。”

    苏彧朝他弯了弯嘴唇,像是在说他自作多情?

    第30章

    苏彧知道,谢以观有个妹妹叫做谢以欣,是一个只活在谢以观记忆里的炮灰。

    根据谢以观的记忆,他的这个妹妹容姿出众,聪慧程度不输于谢以观,家中都十分宠爱这个妹妹,早早就为她定下了一门好婚事,而恰恰是这门好亲事,最后害死了他的妹妹。

    也正是因为他妹妹的死,让谢以观彻底放弃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自此之后他的准则便是为了“赢”不管手段怎么脏都无所谓。

    谢以观:“……”

    皇帝一定要和他挤一辆马车回谢家就算了,一路上还用思索的眼神盯了他一路,盯得他心里都发毛了,但是他也不能直白地问皇帝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谢以观只能憋着,等到了谢府门口,他率先下了马车,再将手伸向苏彧,好让她扶着自己下车。

    苏彧笑着说:“多谢表哥。”

    在苏彧期许的目光下,谢以观才面无表情地说:“苏表弟不必客气。”

    苏彧扫视了一圈,也曾跻身于顶级门阀的谢家,如今却已是凋零成寒门,至少眼前的谢府门楣简简单单,看不出半点曾经的辉煌来。

    她跟着谢以观进了谢家,发现谢府的内里倒是别具一格,并不铺张,是连她这样的俗人都能看出文化底蕴的雅致。

    “是阿兄回来了吗?阿兄可有为我带林记果子行的杏脯?”

    苏彧还没有见到少女,便听到了少女清脆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一个鹅黄的身影自走廊的转角处疾步而来。

    谢以欣大约没有想到谢以观还会带人回府,前一刻还十分活泼的少女下一刻就变了模样,收起所有的不合礼仪,端庄得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四平八稳地向谢以观以及苏彧行了一个礼:“长兄回来了,这位是……”

    苏彧看了谢以欣一眼,再看向谢以观,小声询问他:“知微可也是这般,在家人与在外人面前两副面孔?”

    谢以观:“……”不至于不至于,他还是能做到家里家外一个样的。

    谢以欣:“……”这么近她听得到。

    苏彧对谢以欣说:“我是你苏佐表哥,头一回见表妹,我也没带什么礼物,还请表妹不要嫌弃。”

    “?”谢以欣满脸问号,她阿娘姓龚且是家中独女,她怎么会有一个姓苏的表哥?

    苏彧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疑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娘是你娘二叔他三婶四侄子五姑妈她夫君的六表妹,算起来你该叫我一声表哥。”

    谢以观:“……”差辈分了,陛下。

    谢以欣听着有点绕,一时没理清楚苏彧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偷偷瞄向谢以观,既然她长兄没有反驳苏彧的话,想来苏彧确实是她的表哥。

    她便也乖巧地喊了苏彧一声:“苏表哥。”

    苏彧眉眼弯弯,露出嘴角边的梨涡,昳丽之中又带了三分可爱,谢以欣一下子红了脸,不自觉地多看了苏彧几眼,她这个苏表哥真是少见的好看,便是她哥这个京城四大美男子之一站在苏彧身旁,也便衬得有几分粗糙了。

    谢以观见谢以欣红了脸,立刻警惕地看向苏彧,好在苏彧的眼眸清明,看向谢以欣的目光完全不包含男女之情。

    “正值春色好,谢表哥不请我喝杯茶吗?”苏彧随意地对谢以观说。

    谢以欣比谢以观更先一步开口:“苏表哥,如今已经入夏,已经是初夏时节了,而且茶该是吃的。”

    谢以观眼皮跳了一下,不动痕迹地挡在了谢以欣的面前,笑着说:“院子在这边,还请苏表弟随我来。”

    他偏过头,温和之中带着几分严厉:“二娘,你该回去了。”

    谢以欣狐疑地瞧着自己兄长,虽然谢以观没有开口,但是她敏锐地感受到他整个人是绷紧的,像是在防备什么。

    防备眼前的苏表哥吗?

    她又悄悄地瞄了一眼苏彧,便看到苏彧朝她眨了眨眼睛。

    谢以欣对着二人行了个礼,说:“那便不打扰长兄和苏表哥了。”

    谢以观的身体稍稍松弛下来,只是对上苏彧弯下来的眼眸,他又不敢太放松,带着苏彧去了院子,又叫人搬来了他的那套茶具。

    院中芍药开得正盛,苏彧望向对面俊美的青年手法熟练地点着茶,茶香袅袅与芍药的芬芳交织,恰似眼前的谢以观温润而甘醇。

    听到苏彧轻笑了一声,谢以观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苏表弟在笑什么?”

    苏彧端起茶盏,想起第一次看到谢以观的样子,几分感叹,“表哥现在还会回翰林院吃茶吗?”

    谢以观咳了两声,皇帝怎么知道他在翰林院摸鱼吃茶的事情?连忙说:“我在翰林院时虽然清闲,但也并非无事可做。”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表哥第一次见面时对我不满,就是因为在我身边不能偷闲吃茶了呢。”

    谢以观:“……我没有,我不是,表弟误会了!”

    苏彧又指了指假山后躲躲藏藏的谢府管家,“那个人在那里很久了,是不是找表哥有事情?表哥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吃吃茶,看看花,挺好。”

    谢以观可不觉得,苏彧跑到他府上就只是为了吃一盏茶这么简单,但是管家一直在那里频频向他使眼色,万一真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急事,似乎也不便让苏彧知道。

    他垂下眼眸,只想了一下,就站起身,和苏彧告罪:“我离开一会便回来。”

    苏彧不在意地挥挥手,眯起眼睛,夏风微醺,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自得,再睁眼时,谢以欣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面容里尚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女朝她行了跪拜之礼,毕恭毕敬地说:“谢二娘参见陛下。”

    苏彧没有太大的意外,笑盈盈地指了指谢以观坐过的位置:“坐吧。”

    谢以欣比她的兄长倒是胆大许多,起身大方坐下来,又好奇地瞄向苏彧:“陛下就不好奇二娘是怎么猜到陛下身份的吗?”

    苏彧靠着一旁的栏杆,懒懒地问她:“表妹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

    谢以欣不在意苏彧没形象的坐姿,略带兴奋地说:“若是按陛下方才所说,不该是二娘的表哥,应该是表叔才是,此为疑点一,二是前些日子长兄就吩咐了家中下人,若有人来打听就说有苏姓亲戚在一个月之前来投奔,那时二娘心中便隐隐猜测,这位苏表哥是陛下想要一个行走民间的身份。三是长兄一向松弛有度,今日却格外紧张,说明陛下身份不凡,四是陛下向二娘眨眼示意,便是想要单独见二娘的意思。”

    “啊不,”苏彧摇摇头,“我单纯是眼睛不舒服才眨眼,并没有单独见你的意思。”

    谢以欣:“……”

    少女不死心地问:“陛下来谢家不是为了见二娘吗?”

    “见你干什么?”苏彧好笑地问。

    苏彧的态度太过于随意,谢以欣涨红了脸,不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怕说出来被皇帝嘲笑是自作多情。

    谢以欣一直知道谢以观在为皇帝筹办西市开绣坊的事,绣娘也都安排好了,如今只等开业,她本来只是觉得她兄长一个大男人,又是朝廷命官,直接打理一家绣坊并不合适,并没有其他想法,一直到看到苏彧。

    她猜到苏彧的身份之后,不免多想,尤其是苏彧朝她眨眼,是不是想要单独见她,是不是想要对她委以重任?思前想后,她觉得皇帝最有可能的就是想将绣坊委托她来管理,原因有三:一是她一个女子比谢以观合适,二是她是谢以观的妹妹,值得皇帝信任,三是她聪慧之名在外。

    所以她故意用管家将谢以观支开,单独来见苏彧。

    苏彧轻笑出声,少女只觉羞愤难当,低下头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裙摆。

    苏彧见她脸红得像快要爆炸的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这要是个男孩子她高低得戏弄一下,可是女孩子吧,她就有点舍不得了,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在现代文明的社会里创业都很不容易,何况在大启这种古代王朝背景下的女孩子,即便出身良好、受家里宠爱,可眼前的少女仍旧会因为一桩不幸的婚姻而丧命,哪怕她的哥哥想要害她的人付出代价都要绕着弯子,无法明说。

    她坐直了身体,认真地告诉谢以欣:“你倒不算自作多情,我原本确实有让你管理绣坊的意思,但是见到你之后,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谢以欣紧紧咬住唇,倔强地不让眼中的泪珠掉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带着鼻音问:“陛下为何打消,是因为二娘是女郎吗?”

    “如果因为你是女郎,我一开始就不会来谢家见你。”苏彧说,“是因为你既不稳重,也不够聪明。谢家女盛名在外,说你的聪慧不输你兄长,但老实说,我看了之后挺失望的。”

    对谢以欣大约有一种同为女炮灰的同病相怜,苏彧难得耐着性子解释:“如果谢以观来处理这件事,绝对会选择看破不说破,不会拆穿我的身份,更不会支开人来单独见我。”

    谢以欣眼中有几分不服气,她一个女郎单独来见外男,是想让皇帝看到她的勇气,即便是闺中女子她也不害怕,完全可以出去独当一面,可她并不是真的蠢,在被苏彧泼了冷水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苏彧当着她的面自始至终都没有自称过“朕”,就说明苏彧在外并不希望被人知道皇帝的身份,哪怕她知道也不该说,就像她的兄长。

    她突然明白,苏彧来谢府就是观察她合不合适,而她太想要表现,反而失去了机会。

    谢以欣有些难过,再次悄悄地打量向年轻的帝王,就看到苏彧随意地用手支着下巴,夏日的光打在瓷白的脸颊上明媚而耀眼,明明让自己十足的难堪,她还是不自觉地再次红了脸。

    她低下头,藏起羞赧,站到苏彧的面前,行的不是先前的大礼,而是同辈之间的告别礼,“苏表哥见谅,是二娘方才失礼了,日后还请苏表哥多来,二娘必不像今日鲁莽。”

    苏彧朝她点点头,等到少女彻底离去,她才慢悠悠开口:“知微看够了就出来吧。”

    谢以观从假山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泰然自若地坐下,只字不提谢以欣,他早猜到是谢以欣用管家故意支开他,没走几步就折回来了。

    对于谢以欣没被苏彧选中管理绣坊的事,他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惆怅多一些。

    谢以观其实原本还有一个妹妹,只是大娘早夭,所以不管是爹娘还是他都对谢以欣这个家中二娘格外宠爱,只是谢以观又有些不大认同他爹娘对谢以欣的好,谢父谢母觉得只要谢以欣嫁户好人家便是一生幸福,可他却觉得他的妹妹不该是如此的,可是不如此又该是如何呢?

    即便聪慧如他,也想不出谢以欣在大启除了嫁人之外,该如何更好。

    所以当他隐隐猜到苏彧想要谢以欣接管绣坊的时候,他内心满是矛盾,却也没有阻止谢以欣来见苏彧——

    他想,就让谢以欣见识一下吧,就算她得罪苏彧也不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舍下功名,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城而已。

    而现在的结果,不管是谢以欣,还是苏彧,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谢以观慢慢点着茶,再次提醒了苏彧一次:“陛下,臣妹早有婚约,是河东裴氏的裴十四。”

    苏彧笑着说:“我以为表哥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谢以观垂下眼眸,紧紧握住手中的茶具,他当然知道一个帝王若是真的想要,一纸婚约也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苏彧笑了笑:“表哥也不用太担心,我呢不会轻易出手,因为我只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句话从帝王的嘴里出来着实让谢以观有些诧异,更何况皇族苏氏好色是整个大启都知道的事情,苏彧说这句话就更显得没有什么可信度了。

    谢以观抬眼,就对上苏彧那双看什么都深情的桃花眼,心跳漏跳了一下,他慌忙移开视线,但仔细一想,苏彧身边好像确实没什么女子……

    苏彧又保证了一下:“放心,我确实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也暂时没有祸害谁家女郎的想法。”

    谢以观没忍住笑了一下,虽然他是觉得帝王的话听过算数,但是苏彧再三向他说明,他竟还有几分感动……

    “既然表妹管不了绣坊,那还是得你先管着。”苏彧叹气说。

    谢以观:“……我怕是不合适……”

    苏彧两手一摊:“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就暂时管着吧,反正前期都是你在筹备也熟悉,我也相信表哥肯定能帮我赚到钱的。”

    谢以观:“……”他刚刚在感动什么?!